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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传染病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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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5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二卷 应牧·虫师·枕边小径?



    第一章 造访者

  序

  人力有穷时,而世间幻真无止境。

  做梦请小心。

  尊敬的获选者应牧,这是您第一轮任务中的第一次任务,第一次任务难度为一人,余下九次任务难度以此类推。本次任务目标:请您找出村庄的隐患并消灭它,在此之前,不准离开村庄太远。

  第一章

  掠过山岩上的风仿佛要吹到人心底似的,有一种清晰而强劲的剔透感。天气十分晴朗,亮澄澄的蔚蓝色,似乎和远方的大海融为一体。应牧举目眺望,森林的绿色似乎都在闪闪发光,令景色看得不太真切。他将右手遮在眉间,在日光的阴影中,他看到了任务所提及的村庄。

  那是一座夹在海岸和森林之间的村子,俯瞰时,虽然线条并不刚直,但仍旧呈现出直角梯形的轮廓。

  时节大概正值春夏交际,生机焕发的景象,让人心清气爽。应牧打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片地方,他从未想到自己的第一轮任务就是这般场景,颇有些中大奖的感叹和郊游的兴味。原本估计会是个艰难的旅程,可是就目前的景况看来并不坏。

  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告诉应牧,这里的文明还比较古朴,为了不被当作妖魔对待,男人乘着艾美索亚降落到靠近村子的林地边,就开始迈步前行。

  森林还保持着原生态,有不少蔽日的粗干大树,阳光仿佛被筛滤过一般,零星点缀在草莽中。有一些小径,但稀少而隐蔽,蔓藤和灌木丛也甚少有清理,似乎没太多人走过。

  应牧走了没多远,忽闻人声朝他这边行了过来。不一会,那悉悉索索的行路声就来到左前方的灌木处。

  “啊,果然是真的呢!”那人惊奇地叫起来。

  话音刚落,人就从那里钻了出来。那是个留着杂须的青年人,因为习惯了劳作和操持生计而显得老态。他穿着一身布衣,站在左前方爬满青苔和藤蔓的高岩上,朝应牧招手。

  “喂!是你吗?就是你要来我们村庄吗?”他喊道。

  应牧有些疑惑,这可真是个怪事儿,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要来呢?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是无意中碰面,反而是特地留了心在等待。必须得问个清楚,或许这就是任务的线索。

  “啊!你好。”不管怎样,应牧觉得有了一个带路人,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是要去前面的村子。”

  青年闻言就从高岩上利索地跳了下来,习惯地掂了掂后肩的背篓。

  “我来带路吧,这里有些地方可不好走。”他对走近来的应牧道。

  “那可麻烦你了。”应牧和气地笑容以对。

  青年用一种审视的好奇眼光打量应牧的奇装异服——衣衫和裤子是两截式,光看布料的质地就知道要花大价钱,剪裁和做工也和以前见过的人完全不同。虽然同样是衣服,但就像刀和剑同是铁铸,却也有所区别。

  当然,他可不认为是城里的大老爷来了这处,因为一看这个同龄人一点也没有娇生惯养的模样。何况,又有哪位富家子弟会来他们这种不起眼的小村子呢?连路过都没这可能!

  然后就是男人手里提着的奇特大箱子,他完全搞不懂这个箱子是用作什么的。

  不过,虽然这个旅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神秘,但是和气而温顺的笑容令人心生好感,也特有人气,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请问,您是从哪儿来的?”一路上,两人就这么聊开了,“啊,对了,我叫司。”

  “请别用尊称了,我叫牧,如你所见,只是个旅人而已。我是个作家,打算写本能够名传天下的作品。可是我这个人没那么聪明能干,也懒得费心去构思一些莫须有的复杂情节。所以打算用这双腿走遍各地,搜罗些奇闻异事。如果你知道些什么的话,请务必告知于我。”应牧说。

  “啊!原来如此,那你能来到我们村子,一定是天意使然吧。”司的脸色既兴奋又自豪。

  应牧见了顿时心下明了,这个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看这村名的表情,并不像是什么会酿成悲剧的灾祸。他觉得自己可真幸运,如果对方对这种事情讳莫如深的话,要着手自己的任务势必遭遇重重阻碍,可是现在并不如此。

  “瞧你这么说,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

  “那是自然,你刚才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到来吧?”

  应牧点头应是。

  “我们村中啊,出了个了不起的预言师,他昨晚就在梦中见到你来了!”

  应牧虽然也写过类似的情节,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虽不至于惊惶失措,但也不自禁弄得个毛骨悚然,心下也颇为好奇。

  “世间真有这么个事儿么?”他语气不确定地说。

  “你可别不信,你不是已经搜罗了很多这种事情吗?”司反问道。

  “可是我都只是听说,从未见过。”

  “那你可有幸了,所以我说是天意使然吧,因为你下了大决心,所以上天引导你来到我们这儿,让你能够亲眼见识一下。这次你势必能写得传神,因而闻名天下!”司十分兴奋地说。

  应牧对他的态度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他做此类的调查也不少了,那些接受询问的人,一旦得知了自己面对的是个有些名气的大作家,大部分都会欢天喜地的把鸡毛蒜皮都从口中倒出来,仿佛一旦某天此事上了报纸或书本,自己也与有荣焉。

  当然,这种过于热情的态度虽然往往造成一些小麻烦,但总比冰冷的态度讨人欢喜。

  “那你就说说吧,那位预言师真有如此神奇?”应牧道。

  “是啊,我本来也不信,大家也是,可是一旦这事情多起来,不信也得信了。”司列举了曾经发生过的几个例子,例如有人某夜将会摔跤,若不及时治疗就会留下后患,以及地里的粮食收成不会太好;闹饥荒的时候,在为人所不知的低洼地里发现可以充当粮食的食物。一开始都是些小事,后来能预测到的事情就影响度来说越来越广泛。

  可以说事无巨细,俱在梦中,令应牧反而觉得此事诡异,却说不出哪儿不对。

  “这么说来,都是在梦中见到的吗?”

  “是啊。”

  “有梦见过人死吗?”应牧贸然提了一问。

  司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脸上隐隐有些恼怒。应牧也不做声,问到死亡这种忌讳的事情,被人厌恶总是免不了的。

  “当然没有,不过因为金的预言,有好多人从灾难中获救了,以后您可别提这种事了,要知道人命关天。”他以争辩的口气道。

  “啊,是的,真是我的过错。”应牧的态度软下来,“请问,那位预言师就是刚才你口中提到的金吗?”

  “是的,他原来是我们村里的铁匠,不过最近只做磨刀的工作了,因为他的预言让大家得了很多恩惠,因此大家都很感激他,总是送去很多谢礼,真是令人羡慕。”司钦羡地道。

  司将应牧带进了村子,一路上不断停下来和其他村名们做介绍,这么走走停停,倒是花了比村外更多的时间。应牧也不嫌烦,十分和气地跟众人打招呼,被当作新奇事围观也不在乎,总之,他从今天开始就要在此地定居一段时间了。

  这座村子只有五十户人家,长不过四百米,生活水平也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的贫瘠,不过人们的欢笑都写在脸上,只要不是太大的天灾人祸,就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房子都是用茅草或经过粗糙磨工的石头垒砌的,过道都比较狭窄,比较讲究的地方也仅仅是在地上嵌进大石当作台阶。

  金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话说这里的人因为路途遥远艰险,也很少有去走访城镇,俱都自给自足,过着安定的生活。不过偶尔也会有旅人、行商或临近几个村子的人经过此地。他在村里做磨刀师傅已经好几年,年近三十,有一个妻子和女儿,一家人很是恩爱。

  当应牧造访他们家时,正好看到邻里送来谢礼,都是些农产果物。从感谢词中判断,似乎是几日前,金预言到走失孩子的所在,因此孩子父母感激地痛哭流涕。

  这是件好事,应牧想,虽然觉得这种预言能力实在古怪,这种特异之事十分符合小说和电影之类的核心,很可能就是所谓的“隐患”,可是就现在看来,村民们的确因为此人的预言得到很多恩惠。

  接过谢礼的是金的妻子绢,她的模样可称得上俊俏,接人待物恭顺有礼,是个质朴善良的民妇。

  不一会,双方就发现了静待一边的应牧。

  “哎呀,是来找金的吧?”丢失孩子的那家夫妇一点也不认生地招呼道。

  绢带着点好奇和疑惑向应牧躬身行了一礼,但是因为她的礼节太足,简直就是将身体折成九十度般,不习惯如此的应牧心中有些慌乱。

  自己有求于人,可不能失礼了,他虽这么想,可矜持和习惯仍旧让他只是稍微躬身点头。

  “是啊。您好,夫人,我听说了您丈夫的事情,感到十分好奇。我是位四处游历的作家,正想将各地的奇闻异事编撰成册。因此,虽然很冒昧,但还是希望能让我在您这儿住段时间。”应牧说。

  绢扬起唇角,对他道:“外子昨晚就梦见了您的事情,可没想到您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如果能够蒙您之手扬名于世,想必谁也不会拒绝吧,可是这事并不是我这等妇人能决定的,现在外子在家,不妨您先进来坐一会如何?”

  “那就叨扰了。”应牧宽心地笑道。

    第二章 造梦者

  虽然女儿已经有差不多十岁大了,可是金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他为应牧设下宴席,好一番款待,嘴里说着:“哎呀,有尊贵的客人来,可是我们这种粗鄙乡野,也只能拿出这等野食,请担待一二,勿怪我们的失礼。”

  “哪里,是我冒昧了。”

  应牧抓起切好的瓜果送入口中。因为是天然熟透的,因此格外香脆,在大城市里很难吃到这种地道的滋味。满嘴清新的香甜勾起他对童年的一些美好回忆,嘴角不自禁露出怀念的笑容。

  “客人你很高兴嘛,是有什么好事吗?”金端着酒盏道。

  “嗯,好久没吃到野味了,让我想起从前。”

  “啊,像您这么尊贵的人,也有在乡里的过往吗?”金有些诧异。

  “谁说不是呢,别看我现在这样子,小时候也是村里的野孩子,只是后来出了点事情,才不得不出来讨生活,却没想到有今天。”应牧由衷说道。

  “这就是人各有际遇吧。”金很感慨地说。

  正说着,又传来叫门声,金的妻子绢从内间快步走出来,朝两位大男人点头示礼,出了外边。应牧的目光移向内间门口,发觉一个模样惹人怜爱,颇有些内向的小女孩,正咬着食指,看着这边盘中的食物。

  应牧的目光刚和她对上,女孩立刻受惊地把身体缩了回去,只露出半边脸怯怯盯着。

  金顺着应牧的目光,对女孩露出关爱温情的笑容。

  “那是小女眉。”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将来定是个出落得娇俏的好女孩。”应牧说着,朝眉露出和善的笑容,对金道:“让她一起过来吃吧。”

  “啊,这怎么可以……”

  “没关系,大家一起吃吧,我可吃不完这些。而且你的女儿这么可爱,不正是上天让我们多宠爱她一些吗?”应牧煞有介事地说。

  “哎哟,客人你可真会说话。”金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门拉开又合上,发出蹭地的沙沙声,绢朝两人点头示礼,迈着轻快的步子正要回内间。

  金把她喊停下来,温情道:“绢,你带眉一起过来吃一些吧。”

  “可是……”绢欲言又止,看了看应牧。

  “没关系,这可是客人的要求哟,看这位小哥生得如此俊俏,又有眼光,说不得将来我们的女儿还能攀上亲家呢。”金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

  绢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矜持地对应牧回礼道:“真是让您见笑了。”

  “一点也不,我可是很看好金的豪爽呢,他如到了外边,肯定也是能成大事的人。”应牧客气地说。

  “那真是承你吉言了,不过我可是没那个机会了。”金不以为意地说,看得出他对目前的生活十分满意,并不期待变动。

  “这可难说了,当初我也以为会在村里过一辈子。”应牧认真地说。

  过了一会,绢带着女儿眉坐在丈夫身边,一边享用食物,一边安静地听两个男人说话。

  “这次来是为了您的预知梦的事。”应牧十分正式地坐着行了一礼:“鄙人是一位作家,正在编撰一本罗列各地奇闻异事的册子,为此特地四处旅行。如此广集众意,想必可以令此册传于天下吧。”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工作。”金一边回礼,一边用钦羡的语气道。

  “所以知晓您的事情后,就迫不及待地来见您了,请务必让我借助一些时日。”应牧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元:“这是在下的住资。”

  金一家人哪里见过如此多的财富,几乎疑是梦中,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在金的心目中,能随手拿出这份大礼的,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个穿着古怪的神秘青年想必是哪位大人心血来潮,微服出行路过此地。

  “啊!啊……请不要那么见外,想要住在这里的话,随便多久都行,不必……”金慌张地推辞着,不过还没说完就被应牧打断了。

  “请务必收下,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如果暂时用不到,就当作您的女儿将来的嫁妆吧。”应牧用任何人都无法挑剔其中真切的坚决语气道。

  “这……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若再不收下就是矫情了。”金干脆地道。

  一旁的绢眼见如此,便拖着眉匍匐在地上,给应牧行了一个大礼。

  应牧完好以暇地接受了。

  对这家性情爽直的人,若这时再推诿,就显得自己虚情假意,只怕会令他们更是心中不安,甚至可能会让他们怀疑自己别有企图。

  “对了,请别用尊称了,叫我牧就好。”应牧这么对金说。

  “啊,那也请您叫我金。”金如同刚从梦中回过神般道。

  “好的,金。”应牧微微一笑,“你从小就有这种做梦的本领了吗?”

  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他回忆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种能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三年前一个夏天,突然发现某个第一次到的地方很眼熟,再后来又出现了几次同样的事情,才明白自己在梦里见到过。”

  应牧想了想,说:“这么说来,并不是一开始就预知事情,而是在梦中的场景和现实相同?”

  “是的,我所能预知的,都是些荒郊野外的琐事,例如哪里有蛇啦,哪里的石头会突然崩落啦,然后我见到有经过那里的村民,就怀着揣揣不安的心告诫他一番,又怕是自己多疑。哎,尽管自己有了好几次经历,但也并不自信,结果村民们却因此得救了。”

  “就是那时候起,大家都盛传你能预言吧。”应牧点点头道。

  “是啊,不过最近也开始做起有关人的事情。”金说道这里,露出了一丝苦闷的表情。

  “有什么不妥吗?”应牧注意到了。

  “不,只是有些担心而已。”金终究还是没说自己到底担心什么。

  应牧反复咀嚼了那副表情,想到,这个男人是不是在害怕自己做到不好的梦呢?

  “所有的梦都是预知梦吗?”应牧问道。

  “不,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可真让人受不了。”金摇头苦笑,的确如此,若是好事就罢了,倘若知道自己或自己认识的人隔天就会出什么意外,非得整天提心吊胆不可。“不过,虽然不是所有的梦都是预知梦,但也因为分不出哪个梦会成真,所以有时会疑神疑鬼的。”

  “是啊,所以能够预知未来才是神的能力呢。”应牧说。

  “是这样吗?”金露出意外的神色。

  “是啊,我走遍各地,遍阅各种奇闻异事才总结出来,拥有这等能力的,不是被奉为神就是奉为神子。”应牧暧昧的表情让金分不出真假。

  “哇哦,那可真是了不得……”金顿了顿又说到:“我不会变成那样吧?”

  “哈哈,这可说不准。”应牧玩笑味十足的语气,以及笑意盎然的样子一下子就令金放心下来,同时也有些失望。

  “对了,那些预知梦很清晰吗?从头到尾也和现实一样吗?”应牧突然问道。

  “梦境是很清晰没错,不过……”金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好半天才继续道:“打个比方来说吧,昨晚我梦见你的时候,就像是我走在你身边,可是你却看不到我。实际上,我虽然明白你的样子,但你今天走过了什么地方我却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按照你前进的方向,说不定会到我们村子里来。”

  “你的意思是,你的灵魂在跟随着我吗?”应牧想了想,尝试做出一个更确切的理解。

  “嗯……”金皱着眉头,“有些不同,但那感觉很相似。”

  “那么,你是根据灵魂看到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来判断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吗?”应牧说。

  金摸了摸下巴,不确定地说:“很可能就是这样吧,不过有些事情却不是我判断出来的,而是真的梦到了才预知的。就像有一回,我梦见有一块石头将会在夜里松脱,于是第二天我特地在白天去查看了一番,发觉那石头根本没那么松动,可是到了当天半夜,它就真个在掉了下来。”

  “那可真是个怪事。”应牧不得不承认道。

  “哈哈,说不定还真是我的灵魂飘走了。”金豁达地笑道。

  应牧的目光无意中瞥到绢的脸上,发觉她的脸色并没有金那么开朗,反而隐隐有些忧心。

  当晚,应牧就在金的家里住了下来。虽然这间屋子很小,但还是有分出客房,以方便偶然路过此地的旅人或行商借宿。

  隔着破旧的纸窗,黄澄澄的月光披撒在大地上,虫鸣中愈加显得寂静。夜已经过了一半,应牧翻来覆去都没能睡着,他想着自己的任务,想着金的怪梦,也想起远在他方的秋栖想。

  不久,突然从隔壁传来轻微的交谈声,似乎是夫妇俩在谈话。

  应牧想了想,突然翻身起来,掂着脚步靠近墙角,将耳朵贴在墙上听去。

  “金,又做了什么梦吗?”绢用担忧的语气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而已,放心,绢,就算是噩梦我也不会让它成真的。”金安慰道。

  “今天你为什么没跟那位大人提起呢?我很担心,金,越来越多预知不是你的推测了。”

  “……不用担心,绢,没事的。”

  应牧握紧了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金看到未来的景象?为什么是他看到?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如果恶化的轨迹就是那越来越确定的预知,那么在预知的准确性成为无人可以抗拒和改变的“神性”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回想起自己的任务,显而易见,自己将会和这个村庄一起毁灭,决胜将于在那之前。

    第三章 梦

  ——可真是个鬼天气,一路行来又累又渴,不若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咦?这树枝好生奇特,竟然倒插在这里。

  ——哎,干柴掉了,非得拾起来不可……可恶,这树枝实在碍眼,看我把它拔出来。

  ——这是什么?拔起来,对,拔起来。啊!是水!原来这里有水源?这下可好了,以后浇地可方便了。

  ——喂!司,快过来,你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哇啊!这是什么?虫!好多的虫!

  金以拼死挣脱禁锢的劲儿猛地睁开眼睛,一口凉气倒抽入鼻子里,半天都没能吐出来。他的身体又黏又僵硬,好似摔进了泥泞里,只剩下眼球能够骨碌碌地转动。当他心有余悸的目光在四周一扫,这才稍稍平息了失重的心神。

  绢的手臂压在金的胸膛上,让他觉得一阵气闷,于是他轻轻将女人的手臂移了开去,悄悄坐起身体,用右掌按在脑门上,似乎这么做能够让他感觉到真切实在。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可是现在细细想来,却只记得发现了水源的一段,之后的事情却是想不起来了,但是那股惊骇仍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堕入梦中,不知魂在何处,是我而非我,如朝露,醒来时不知归处。

  他听过古训,不要和梦中人说话,不要沿梦中路前行,因为梦通向另一个世界。金起初为自己能够做出对村民有益的预知而感到高兴,可是如今他每次梦中醒来都只感到恐惧。他能分清哪些梦是预知,而哪些是正常,因为总有“似乎忘了点什么”的诡异让他无法不感到,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有某种东西的预谋成全了“预知”本身。

  这令他私下很是不安,绢似乎也能从他于人前人后的不同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但是金没有跟绢说起,一来他不想让妻子过于担心,二来他也找不到词句描述自己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金就和应牧谈起了这次的梦境。

  “昨晚我又做了一个梦,很可能会成真哦。”金这么开头道。

  “说来听听?”应牧淡淡笑道。

  “我在梦中到了森林的某个地方,在那里发现了水源,那地方的景象我还记得,若花点工夫,说不定就能找到。”金一扫刚从梦中惊醒时的颓萎,很是兴奋地说。

  村子附近没有水源,总得有人跑到几里外的溪泉中汲水,浇灌和日用都颇为不利索。

  应牧知道这并非最终意义上的好事,可是就当前的情况来看,却是极好。于情于理,他都找不到任何劝阻的理由,可就是心下别扭。

  “让我也来帮忙吧。”应牧这么说着,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淡淡的忧伤。

  这份沉郁似乎感染了两人所坐的地方,但在远处,金的女儿眉正在扑蝴蝶,那明媚爽朗却是和这边格格不入,令旁观的两人如堕梦中。

  “人生入梦,梦入人生。”应牧触景生情,鬼使神差地说了那么一句。

  金却像被榔头重重砸了一记,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哎!这可怎生是好。牧,我实在不愿再做那样的梦了。”他苦着脸对应牧说。

  “我却暂时无甚办法,只得看看再说。”应牧如此说到。

  给金一些安神镇定的药,使之不再做梦,应牧倒是可以做到,不过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对事情的解决并没有什么益处。他自有打算,虽然觉得有些愧疚,但却想揪出事因根本,如果金不再做梦,就断绝了预知的线索。

  究竟是现实倒映在梦中,金只是传声筒?还是梦境成为现实,金便是罪魁祸首?

  如果是前者,那么金不再做梦,对崩坏的脚步丝毫没有影响,反而让自己失去借鉴。倘若是后者,那么金不再做梦,就无法得知究竟是什么让梦境成为了现实。

  这是应牧在听了金和绢夫妇俩的夜话后,沉思一夜得来的结论。

  “不知此次前去,是否会有危险?”应牧问道。

  “……小心为好。”金沉吟道,“叫上司吧,他会几手功夫,若有个万一也有人搭手。”

  “甚好。”

  这时,蹲在地上背向两人的眉突然朝两人跑来,将手中的蝴蝶凑在父亲眼前。

  “爸爸,给你。”女孩捏着五色斑斓的昆虫翅膀,指间的鳞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蝴蝶肥胖的身体一抽一搐,看起来痛苦无比。虽然女儿的撒娇讨人欢喜,但看这丑陋的虫儿,金不由自主地面露憎恶之色。

  “眉,丢掉它!”金有些恶声恶气地说。

  眉不懂得父亲为什么生气,因为就连金对自己的态度也颇为惊讶,可是对于蝴蝶的厌恶仍旧让他用斥责的语气道:“眉,听话,丢掉它!”

  眉又委屈又惊恐,顿时哇的一声哭起来。可是她哭得连手中的蝴蝶都忘记放开了,令金眉头微微一皱。

  应牧看不过去,一面抚摸着女孩的头,一面接过那只蝴蝶,轻轻朝天空扔了出去、那蝴蝶在快要落地时,竟又挣扎着扑腾扑腾又飞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院外的太阳飞去。

  应牧逗弄着眉,指着那逐渐翩然消失在棱状光芒中的蝴蝶道:“这虫儿呀,还是飞起来的时候比较好看。”

  眉终于破涕为笑,径自跑了开去。

  “金讨厌蝴蝶?”应牧望着蹦跳的女孩背影道。

  “啊……大概吧。”金一向豪爽稳重的面孔也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润来,“跟小孩子还挣个什么劲,真是见笑了。”

  其实金曾经也是很喜欢为女儿扑蝴蝶的,但如今他本能就觉得这种生物既丑陋又恶心。那浑身绒毛鳞粉的肥胖身躯晃荡在阳光和花朵中,仿佛是从异界前来糟蹋这片美景的魔鬼,以往的美丽只是一种充满欺瞒的掩饰。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呢?

  也许正是因为小孩子单纯,所以才会被迷惑住吧,他想。

  正想着,绢从屋后转了出来,女人带着头巾,挽起袖子,手臂间夹着木盆,连走路的姿势看上去都有一股贤淑味。

  “金,刚才眉哭了?”她远远朝丈夫喊道。

  “没事!小孩子家顽皮着呢。”金说。

  绢把目光朝庭院里扫了过去,在女儿身上停留片刻。

  “眉,来帮妈妈把被褥洗洗。”她柔声喊道。

  眉闻声跑到母亲跟前,半硬抢地争过母亲手中的木盆。她的脸上还留着泪迹,泥尘粘在上面染了一层灰色。绢细心掏出手绢为女儿擦了擦脸,牵着她进了屋内。

  “绢,枕头就不用洗了。”金突然道。

  “至少换个枕巾吧?”屋内传出声音。

  “嗯,一会我回来后自己弄吧。”

  “你要出去?”绢从门旁露出半边身子问道。

  “昨晚梦到这附近有水源,我和司带牧一起去查看一下。若真有,我们以后打水可就方便了。”说到这里,金的脸上浮现期待的笑容。

  “啊……就你们三人吗?”绢问道。

  “三人还不够吗?”金反问道,然后说:“别担心,这可不是什么坏事。”

  没等绢开口,应牧也帮衬道:“请夫人放心,在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你昨天看到我那箱子了吧?那可沉重着呢。”

  绢闻言也就没再劝阻,她知道应牧的箱子,至今还摆在客厅里没人敢动,可是瞧那沉甸甸的怪模样,一股安心就潮涨上来。她想,能使用它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说的也是,世道险恶,若不是有一两手防身之技,又有谁能这么自在地旅行各地呢?

  金在上午做了一些昨日订下的磨刀工,然后出了一趟门。应牧呆在金的家里,陪着眉玩了一会,就开始给她说起故事来。自从蝴蝶事件发生后,这个小女孩很是痴缠他。应牧顺道问了她一些金的往事,但得到的结论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女孩十分怀念地用一种赌气的神态说着父亲以前是多么多么喜欢蝴蝶,还经常带她捉蜻蜓。

  吃过午饭,一副未老先衰模样的司串上门来,他仍旧和昨天见到时那般背着竹篓。应牧从金口中得知,司从小就是他的玩伴,如今子承父业,是本村唯一的药商,也是一个精力旺盛的自来熟。

  “牧,写出了点什么吗?”司看到应牧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不行,总得收集更多的资料才能把文章完成呀。”应牧说,“完成了一定第一时间给你看。”

  “那我们可就说定了。”司露出阳光的笑脸道。

  “你来了?”金从偏房走了出来,一边打招呼,一边把手中的柴刀递过去,“今天要靠你了。”

  “那么今后的磨刀费就免了吧。”司接过柴刀,空挥了几下,满意地别在腰间。

  “那可不成。”金笑骂道:“你这小子整天就想占便宜,没了你这个大客户,我们一家都要喝西北风去。”

  “哈,这可真是个笑话,你做的事,大家都感激着呢。”司真切地说,“你上午找来的时候没说明白,今天又有什么大预言啦?”

  “我昨晚梦见附近有一个水源,所以正打算去查探一番。”

  “真的?”司愣了一下,顿时有些激动,这些日子来,他对金的预言可算是信服了。

  “那还等什么呢!”他迫不及待地说。

    第四章 光酒

  行行复行行,拨开草丛,砍下枝杈,爬上高石,跳下急坡。

  “还没到吗?”司用手背抹去头上的汗水,为应牧凿出落脚的土梯。

  毒辣的阳光仿佛利剑一般穿透森林,厚厚的树冠宛如变成了透明的薄膜一般。偶尔在眼角闪动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睛,似有似无的烟气缓缓蒸腾,吸入肺中时,化成一道灼热的炎流,似乎要将一路经过的器官烤焦。

  应牧伙同两人找了一颗枝叶比周遭其它树木都要繁密的大树下乘凉歇息。

  “喝口水吧,牧。”金把水壶递给应牧道:“这鬼天气,实在要热死人了,如果能找到新水源,那么今年一定能挨过去吧。”

  “你们这儿总这么热吗?”应牧接过水壶道。

  他摇了摇,水壶发出咣咣的声响,心里想着:水不多了,却没有说出口来。他撬开盖子,仰头咽了一下喉头,动作虽大,但只含了小半口,润润喉舌。

  “往年都很热,但像今年这般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司舔了舔嘴唇说。

  “我听父亲说过,他们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大旱,大旱之后海边就起了风暴和海啸,把整个村子几乎都毁了。”金说。

  应牧想,金一定没有经历过同等的惨事,因为他的语气完全就像是说着传说故事一般。虽然脸上隐隐有些担忧,但却不见任何惊惶。

  “我说金,你确定就是这一带吗?”站起来四处转悠的司问道。

  “唔,应该没错。”金眯起眼睛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片地方我们以前没来过,不过却给我熟悉的感觉。”

  司用鼻子嗅了几下,摇摇头道:“没有。”

  “我记得梦里是拔出了一根插在泥土里的树枝才出水的。”金说。

  应牧在两人对话的时候,径自朝一个方向深入进去。走了没十米,绕过一片齐腰高的灌木,拨开幼树的枝叶,发现了类似金所说的场景——比起一路行来的杂乱林地,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干净的一个地方,一些两人环抱的大树如同从古老的时代就一直守卫此处的卫兵,它们中间有一块格外明显的空隙,就像摆明了暗示这里是个特殊的地点般,几乎化成实质的光柱直射在插于地表的树枝上,四周寸长的杂草柔顺而服帖。

  应牧的心灵仿佛被这片美景洗涤了一遍,只觉得热浪从体内消退了去。

  “金,司,这里!”他回头朝两人喊道。

  脚步声急促地赶了上来,金和司分在应牧左右,把头朝那片地方一伸,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没错!就是这里!”金兴奋地道。

  司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理挡在身前的枝叶,开辟出可容一人通过的小径。

  没过多时,三人就围在插于地表的树枝边。

  “金,这是你发现的,在梦中也是你拔出来的,现在这个殊荣也归你了!”司的眼中迸发出热切的光芒:“赶紧把它拔出来吧。”

  金却没来由感觉到一阵厌烦和拒绝,他伸出手,却又缩了一下,任谁都看得出他在犹豫。他没有理会司的期待,眼光四周扫了一眼,那些粗大的树木随着视野旋转着,令他升起一种错觉,似乎有那么一刹那,它们化身成了妖魔恶鬼,围绕自己三人盘旋奸笑。

  “怎么了?金。”司也看出金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他随着这位好友的目光四周望了一下,却没发觉有什么不妥。

  “啊!”金宛如从噩梦中清醒般轻呼一声,续而定了定神,四周的树木仍旧是树木,便道:“真要把它拔起来吗?我们还是走吧。”

  司一听就急了:“你这是怎么了?司,你要知道如果真发现了水源,可就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有不好的感觉,好像昨晚做的梦也有这样的感觉……”金皱起眉头道,他也十分吃惊自己竟然在紧要关头打起了退缩的主意。

  “你是不是睡昏头了?”司疑惑地看着他道,“算了,我来吧。”

  说着,他就要去拔那树枝。

  “等等!似乎有些不对劲!”应牧把他拦了下来。

  其实在看到这片地方的一瞬间,应牧就升起了一种怪异的情绪,就好像灵感闪现般,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被自己抓住,但又从指尖溜走了一大片,只剩下零碎而模糊的碎片。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再多看了第二眼时,就觉得此地也就是稍微平整了一些罢。

  但金的反常却让应牧留上了心,在他试图找出其中关键的时候,那种模糊的仿佛有什么埋没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般的情绪再次浮上心头。

  他此时有些犹豫,按理说应该拔出这支树枝,如此一来,或许事情便会产生突破性的进展,但是又感觉一旦把它拔出来,似乎会发生一些不可把握的事情,就如同失去了司机的火车,无视信号地向前飞驰。

  司迷惑地左右望了一下制止他的两人,见他们没有理会自己,便又再次伸出手去。

  当他刚接触树枝时,周围突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振翅声,原本不见踪影的鸟儿宛如一层黑色的幕布般遮天飞起。

  司大骇之下,如同被蛇咬了一口般,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啊,原来如此!”应牧环望腾起的鸟群喃喃自语,“刚才太过安静了,连一点鸟鸣都没有,没想到它们却是在的。”

  “没……没问题吧?”司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应牧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神光只剩下决绝:“嗯,没关系,拔起它吧。”

  如果不前进,是没有任何收获的,应牧心下如此对自己说。

  金也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抓住了树枝,一下就将它拔了起来。

  “拔,拔出来了。”司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为没有什么异事发生而诧异般。

  应牧紧紧盯着树枝原来的地方,那里如今留下一个小洞,几息的工夫,突然从中涌起一股水流。

  “出来了!”司欢声叫道,将目光一瞬不瞬的其余两人拉后了几步。

  水流越涌越快,浸润在草地上,迅速向四周蔓延,大约是映衬了地上的草色,水面泛起富有生机的碧绿色泽,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宛如光之泉一般。

  应牧感到身边的金呼吸声突然变得沉重,他转眼看去,只见金双眼圆睁,目光胶着在那股泉流上,脸色愈显惊骇苍白,鼻翼抽动,仿佛只有进气而没有出气,口中呢喃,声如蚊嚷。

  应牧挨到他身边,想要伸手推醒他问个明白,却听清他说:“虫……虫啊!好多虫啊!”最后那一声音量拔得高亢,而本人则得了失心疯一般连滚带爬朝远处跑去。

  金的举动让应牧和司两人一头雾水,司最先追了上去,应牧却停留在原地未动,只听着两人一呼一喊逐渐远去。应牧握紧了手中的艾美索亚,缓缓转过身去。泉水不断涌出,但在他的眼中,尽管心中一片阴霾,但仍旧无法看出任何蹊跷。

  金的声音仿佛一直回荡在他耳边:虫啊虫啊!

  可是那清澈得连青草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水中,哪有什么虫的存在?

  他记起自己的身份识别器有雷达功能,于是下意识调到雷达状态看了一眼,只见在中心一颗绿点周围,一粒粒的黄色几乎连成了一片,没再余下任何退路。

  泉水很快就蔓延到应牧脚边,他开始按照同样的速度缓缓后退,眼睛直勾勾盯着水面,仿佛要用这如刀般的目光将泉水破开。

  退了五六步,脚跟一紧,应牧这才发现到了这片低洼地的尽头。他一个翻身上了较高的地形,突然耳中传来一阵轻微的乐声。应牧悚然一惊,原本明亮的林地转眼间就遍布迷雾,天色暗淡无光,看不清十米之外的事物。

  一种诡谲的气息包围了应牧,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踏入了异世之地。再看那泉水,灌满了低洼地后,即便仍旧从泉眼涌出,却丝毫无法上涨分毫,那碧绿之深重,仿佛要沉到水底去一般。

  乐声稍微清晰了一些,仿佛民乐般,拥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沉淀感,似乎有一个确切的传来的方向,但却让人无法辨认出来,仿佛不在这四周方圆之中。

  应牧听着听着,只觉得思考逐渐艰涩起来,手脚也不听使唤,如不是本人苦苦克制,必然要迈入泉水中。

  他捂住耳朵,也没有任何效果,乐声丝丝钻入脑中,就像在山间高喊,回声阵阵。

  “艾美索亚,飞起来!”应牧光是说了一句话,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可是,他的位置并没有任何改变。

  应牧感觉到沉重的气流压在身体上,这是移动的征兆,可是双脚触地的感觉依旧不变,四周景物的距离也没有丝毫改变,这种截然相反的差异让他感到十分不适。头脑一阵晕眩,双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他艰涩地抬起眼帘,只见前方泉眼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五个白袍人。这些人头戴连衣的尖帽,帽檐并没有压得很低,但是,与其形容他们的脸部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不如说是那里根本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袖子和裤脚下并没有露出肢体,仿佛那就是一件被黑暗冲涨的袍子,压根没有人在其中。

  中间的白袍从袖中伸出老态干瘦而筋骨纠结的双手,弯腰在泉水里一掬,双手再次从水中抬起时,捧着一只满溢泉水的碗碟。

  那碧色的水液从碗边淌下,散发出清雅的酒香,光芒从水中溢出,化成名符其实的光酒。

  再定睛一看,那捧着光酒的白袍人已经到了自己的跟前,而在他原来的位置更后的地方,还有一个白袍人。

  “喝吧。”他说,声音在迷雾中涂抹着空幻的色彩。

    第五章 银古

  白袍人捧起光酒的动作凝重而缓慢,充满了虔诚和决绝,似乎在告诉应牧这道仪式的不可亵渎和不可抗拒。应牧的瞳孔涣散,而浑身上下的毛孔却紧缩起来,心脏一阵阵地抽搐,好似要被捏成一小团。明明身体毛骨悚然,却兴不起任何抗拒之心,似乎连恐惧的情绪也随之茫然起来。

  就这样吧,喝下它,留下来。

  留下来?在哪?在这里停留下来?

  从他的喉咙里突然升起一股呕意。

  忽然间,他眼睛中的世界停止了运转,仿佛陷入死寂。白袍人、树木、泉水、雾气,都如同用画笔勾勒出来的背景,栩栩如生,却仍旧是一堆死物。

  应牧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声,血液在脉搏中奔流,沉重的呼吸犹如大风呼啸。

  怪里怪气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嘿,嘿,小子,就这么结束了吗?喝下那一堆虫子?哇哦,恶心死了!”

  一个脑袋从应牧越过右肩伸出来。

  应牧费力地将唯一可以活动的眼球转向右边。

  那是一张正对他嗤笑的小丑的脸。

  丑角的化妆滑稽可笑,他一个滑步从应牧的肋下钻出来,环绕白袍人左看右看,上下其手,动作荒诞不羁,而白袍人却一动不动,宛如断了线的木偶。

  这个莫名其妙家伙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应牧不明白,但却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和孺慕。

  “是谁?你问我是谁?”丑角做出一个逼真的沮丧的表情,可随之紧接着一个鬼脸,立刻将那股惨然的味道撕得七零八碎,“嘿嘿,哈哈哈,你忘记了?你不应该忘记呀!兄弟,你太令我伤心了。”

  兄弟?

  “嗯,嗯!”丑角点着头,跳到应牧跟前,将他的脸颊分往左右用力拉扯,“我早说了,你这笨蛋就是个小丑,不是吗?喂喂,不是忘记了吧?我们有协议呀!”

  协议?是的,协议……

  应牧的记忆快速倒退,就像冥冥中有人操作一般,毫不迟疑地定格在初三的夜晚。那正是他因火灾失去了所有亲朋好友后,独自艰辛过着求学生活的时候。

  到底有多少个孩子在十五岁时还抱有“英雄”梦想呢?又有多少个孩子在想象,总有那么一天,英雄会出现在自己眼前,怎样地鼓励自己呢?

  那一夜,应牧打完黑工,体力活让他疲累得仿佛只要躺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他决定抄近路从暗巷回家,却惨遭恶徒们围殴嘲耍,被抢走了口袋里刚发的薪水。应牧遍体鳞伤,宛如被孩子弄坏的布娃娃,被遗弃在垃圾桶边。他试着挪动身体,只感到无比的痛楚和委屈,似乎整个世间的坎坷一下子压在自己的肩膀上,让他挺不起腰杆。

  那个夜晚下了雪,不一会,就冷得身躯麻木,似乎痛楚也消退了一些。他想着,就这么躺下去吧,如果睡过去,那么就再也不用承受这般苦痛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是应牧的喉咙发出艰涩的咕噜声,仿佛再也吞不下那股自怨自艾,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或者英雄存在的话,就请来拯救我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朦胧的泪眼中,小丑也是现在这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死寂的世界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俯看着他。

  他对当时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应牧说:“哟!哟!兄弟,你这模样可真凄惨极了,要不要滚回你妈的肚子再生一遍?那时你可哭得畅快,哪像现在这般婆婆妈妈的。”

  应牧立刻红了眼睛,用愤恨的目光盯着小丑,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就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他不想为这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哭泣,他宁愿流血,但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情绪拼命搅动泪腺,令他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给挖出来。

  眼泪不住淌下来,可是应牧想:至少我绝对不会哭出声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山里受了重伤的狼,即便奄奄一息也要跑到孤独一人的地方自舔伤口,一种末路的情感充塞了脑间,让他无法思考。

  “啊哈?英雄末路?”丑角用令人无法忍受的高亢语调嘲讽着应牧:“就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这可真是天、下、第、一的大笑话!你只是个连哭泣都不敢的蠢货,是个无路用的白痴,看见刚才那些人了吗?你的未来就跟他们一样,是个渣滓,谁也不会再爱你了,你这猪头!”

  应牧的目光凶狠残忍,恨不得将目光变成刀子,将丑角的嘴巴给切下来。

  “看吧看吧,你现在的眼神,跟那些人真的很像。哇哦,想杀了我?来呀,爬起来呀,爬起来也没用。看你这副模样,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吧?就算爬起来我也会把你凑回去。”

  一股被欺辱的愤怒让他朝小丑爬去,虽然每一次使劲都带来肌肉和内脏被撕裂般的痛楚,但他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必须教训这个说风凉话的家伙一顿,让他明白如今的自己是多么痛苦。

  当他爬到丑角脚边,想要伸出手抓住他时,丑角戏耍般将那手一脚踢开,他再伸手,再被踢开,如此反复,终于在十几次后抓住了丑角的那只脚。

  可是气力到此一泄而空,再无法做出后继的动作,应牧的视线也变得晕眩,脑袋一团糨糊,他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拼命,是要给予这个丑角相同的痛楚吗?以为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痛楚吗?他只觉得自己就仿佛一只比眼前小丑更可笑的蛆。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的可怜虫的?

  “可恶,可恶!”应牧用最后的气力翻过身体,仰望雪花纷纷的天空,放声大哭起来:“阿想,我不甘心啊!”

  难道现在的痛楚,超过失去亲朋好友的痛楚吗?难道现在肉体上的伤痕,超过和秋栖想一起打架时所受的伤痕吗?难道现在的疲累,超过努力跟上秋栖想的锻炼程度时的疲累吗?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应牧自言自语。

  “小子,以为不哭泣就是坚强了吗?以为只要努力就能达到目的吗?以为坚持就能战胜一切吗?”丑角在应牧身周耍弄着可笑的动作,“无用,无用,世界和人类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呀!”

  “你到底是什么人?”应牧开口问道。

  “我?你问我是什么人?哈哈,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丑角从墙上一个跟斗翻下来,如同一只大马猴般,蹲坐在应牧的脸旁,“我就是你啊,兄弟。”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应牧并没有理会丑角的回答,他只是想提问而已,只是想找一个能够聆听自己说话的人而已。

  “因为你在呼唤我,所以我就来了。”

  “是吗……那你是英雄?”只有英雄才会这么做吧。

  “英雄?那是什么狗屁东西?我是丑角,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丑角!”丑角很自豪地说。

  “是吗?呵呵……”应牧的眼泪渐渐干涸了,他的眼角生疼,但却觉得所有的委屈和怨愤都化作一汪清水,随着眼泪全都流了出去,身心变得透彻起来,“我没有呼唤英雄,而是呼唤了一个小丑。”

  这么说着,应牧觉得之前那个拿着自己微不足道的悲惨和这个世界相提并论的自己可笑极了,什么才叫命运不公?不哭泣就是坚强?努力就能达到目的?坚持就能战胜一切?父母可从没教导过自己这种东西,他们只说过:“既然生来这个世界,你就要有所觉悟!”

  于是应牧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不过是个连自己都无法超越的平庸凡人,何必谈超越一切?所以只能尽己所能地前进,直至死亡。

  “嘿,兄弟,小丑呼唤小丑有什么不对吗?你这笑声难听死了,蠢毙了!”丑角说。

  应牧只笑得咳嗽连连,才止住笑声。

  “这个世界不存在不公,只存在有否觉悟。”他喃喃自语。

  “所以,你觉悟了吗?不管过去是好是坏,你也只能前进了。”丑角怪笑着,身躯淡化消失了,“笑吧,开心地笑吧,笑一切可笑之物,笑一切可悲之物,笑自己,也笑他人。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因为你这个蠢货可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小丑而已。”

  应牧奋力用手肘撑起身体,却在半途功亏一篑,可他仍旧着了魔喃喃自语:“不前进不行,不前进不行,不前进不行……”

  第二天,应牧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虽然身体仿佛快要散架般疼痛,钱也没有了,但他仍旧觉得自己还可以前进,人生充满了希望和力量。至此之后,丑角再也没有出现过。

  应牧也曾怀疑那不过是一个梦境,随着时间流逝,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可是如今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让应牧油然升起一种冲动,觉得他是只属于自己的正义的伙伴,只要自己发自心底的呼唤,无论穿越了多少时间和空间,都无法阻挡他的步伐。这让应牧从未如此感到,自己从不孤独,自己无所畏惧。

  “你必须前进,不是吗?来吧,兄弟,放声大笑吧,你可不能在这里停住脚步,因为你还有思考的气力,不是吗?”

  丑角怪笑着,再一次烟消云散,所有停顿的事物再次开始运转。

  白袍人把光酒递到应牧嘴边,大有强灌之意。

  “喝吧。”他说。

  不……不要挡我的路!蠢货。应牧只觉得周身无力,但心灵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尽管身体动弹不得,却让他拥有了开口高呼的力量。

  他发出一声仿佛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地叫喊:“艾美索亚!”

  回应自内心深处浮现:

  ——艾美索亚准备完毕……剩余能量99%……目标锁定……攻击形态Ⅰ型……

  形如长方形工具箱的艾美索亚开始分解,旋转,再构成,出现在应牧垂下的右手中的,是一把三米长一尺宽的电锯。

  锯链发出割裂空气的声响,飞速回转,拖出一道道残影的轨迹,带动应牧的手臂,将白袍人拦腰切成两半。

  白袍人的上半截身体飞起来,盛着光酒的碗碟还没落在地上,电锯又飞舞起来,从中线又将那两截身躯劈成左右两半。

  裸露在白袍外的肢体的皮肤和肌肉开始一片片剥落,这一次应牧看得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由无数白胖蠕动的虫子结合成的人形。虫子掉落在泉水中,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与此同时,站在泉眼处的剩余五个白袍人,除了最后方的那位,其余四位的白袍一瞬间变得空荡干瘪,缓缓落入水中,宛如隐藏在其中的身体化成了气体泄走了一般。

  然后,在应牧的注视下,最后一位白袍人缓步后退入浓雾中,再不见踪影。

  不一会,浓雾和乐声也如潮水般退去,再不见一丝痕迹。

  阳光洒在如镜子一般的水面上,静静闪动着鱼鳞状的光芒。

  锯链没有任何缓冲地停止转动,应牧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如同刚从噩梦中苏醒一般,恍如隔世。他正要活动僵硬的肢体,突然从身后传来讶异地声音:“咦?已经走了?”

  应牧朝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满头银发遮盖住左眼的那人站在树荫下,仅剩的右眼仿佛能洞察一切。他一脸懒散随意的表情,嘴边叼着一卷烟,看那便于行动的打扮,肩后是背篓,竟是个旅人。

  “啊,您好,刚才发生了什么怪事吧?”他露出和气的笑容,“我叫银古,是位到处旅行的虫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第六章 虫

  “虫师?”应牧一愕神,那名自称银古的男子已经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俯视那一汪泉水。

  “唔……的确已经消失了。”他自言自语着,掬起一口水饮了下去,复又对应牧道:“没关系,以后这水源可以用了,不过还真是很惊人呐,那么多的虫同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也屈指可数。”

  “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牧问道。

  “嗯,也就是虫在作祟吧。我穿过这片树林时就感觉到了大量的虫出现,这种规模实在很惊人,如果放任不管,必然会造成大麻烦。没想到我刚到,那些虫就消失了。”银古的右眼用一种恳切的审视望向应牧:“你能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用担心,我是虫师,是负责解决这些问题的专业人士。”

  应牧和他对视一阵,忽而垂下眼帘,用一种无奈的语气道:“我还有两个同伴刚才逃走了,你看见他们了吗?”

  “哦?那倒没有……”银古怔了怔道,续而露出安慰的笑容:“只要刚才没接近这一带就没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一起找找吧。”

  应牧点头应是,两人正要动身,有两人突然从身后的林木中冲了出来,正是司和金两人。金和应牧的视线一对,立刻面红耳赤,驻足不前,脸上即惶急又羞愧,一时没了言语。

  “你们没事吧?可真是太好了。”应牧走上前去对两人说。

  “刚才我真是发了失心疯,实在是太抱歉了。”金回想起先前自己的失态感到无地自容,接着又疑惑地说:“可是我明明看到那些虫了……啊!没错,我在梦中见过它们!”

  金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到泉水边一看,脸上尽是迷惑不解。此时在他眼中,泉水仍旧是泉水,哪里有什么虫。

  “说起来,刚才那阵雾真大啊,怎会突然出现了那么大的雾气呢?”司也摸摸头脑说,他的目光转到一旁默然静立的陌生男子身上,“这位是?”

  “你好,我叫银古,是一位虫师。”银古露出微笑道。

  “虫师?”金的反应令人吃惊的大,仿佛要一下子跳起来般,续而又尴尬地道:“啊,抱歉,我最近对虫有些过敏。”

  银古在金身上深深看了一眼,眼光之锐利几乎要将那具成年人的强壮身躯穿透一般,让金有些坐立不安。

  “金,说不定这位银古先生能解决你的问题。”应牧开口道。

  “啊……真的吗?”金看向银古的眼神夹杂着兴奋和不安。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说与我听听吧。”银古的眼神恢复轻柔,用一种开解的语气地对金说:“您刚才说看见了虫吧,不用担心,总会有些人或天生或后天影响,能够看见那些东西……唔,有时这种体质也会给本人带来麻烦。”

  “啊,刚才这地方真的有虫吗?”司突然惊诧地插口道。

  他可是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任何异状。

  “嗯,不过不用担心,我到这里的时候,那些虫已经消失了,至于原因,还得问这位老兄才行。”银古把目光转向应牧道。

  金和司的注意力也落在应牧手中奇形怪状的武器上。他们可只见过这位贵人拿了个巨大的工具箱,想来那是这把武器的束具吧。虽然这个成年男子无论气质还是身板都没一点儿武士的样子,但显然是两人看走了眼。

  应牧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手中电锯状的勇者之剑,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着默不作声,他已经试过,却无法再将艾美索亚变回原来的防御形态。

  “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如先回村子,大家再边坐边谈吧。”他提议道。

  “说的也是,可不能怠慢了客人。”金也附议道。

  司没有拒绝的理由,银古也正要找地方落脚。金的村子离这有些偏远,若不是撞上应牧等人,他可就要在森林中露宿了。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过有个令人安心的场所歇歇脚,自然不会选择荒郊野岭好得多。

  在顺着原路离开前,走在最后的应牧感到艾美索亚似乎自己颤动了一下,有什么冥冥中不属于自己的念头,迫使他不由自主回头朝泉眼的方向望了一眼。

  但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

  应牧摇摇头,快步跟上前去。

  背靠着大树,最后一位离去的白袍人悄无声息地低空漂浮着,宛如阳光下的幽灵,除了那身袍子,没有一丝实质存在的感觉。

  一种超越人类听觉形态的信号流转着。

  “……艾美索亚?”

  “剧情者?”

  “继续观察。”

  虫,从亿万年前这个星球诞生起就存在的生命形态,可说是这个世界现今存在的生命的本源。它们存在于生物的体内,既是生物的一部分,又是一种单独的生命,如果它们的数量大幅度增加或减少,或者种类改变,生物也将会发生异变。也有人把它们称作微菌——这种说法有些失真,或鬼魂——少部分的虫能够化成人类形态出现,但究其本质,是跟当今所有植物和动物截然不同的种类,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银古在屋内对三人讲述关于虫的知识,他举出了许多例子,说很多妖魔鬼怪的物事,都是些因为“虫”的存在而产生的怪事。应牧从这个男人身上清晰感到,与其说他们是无神论者,不如称之为朴素的自然唯物论者。他们就像供奉自然的祭祀,既对大自然心存戒惧,又试图寻找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模式。

  应牧听得很仔细,还做了许多笔录。他对虫与虫师的故事,以及他们的理念十分感兴趣。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地方,虽然很危险,但却得到了在原来的世界难以想象的经历。在他原来的时代里,有许多科学假设和“虫”的概念十分接近,例如线粒体之类,也有不少学者认为,所有生物都是从相同的一个单核结构开始的,至今的生物体内仍旧或多或少地保留沉睡着那些特征。

  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写成故事,作为一种存在的形态流传下去。应牧从未如同此刻深切感到,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间的使命。

  “那么,虫也有智慧吗?”应牧谈起那些由虫构成的白袍人,“它们懂得我们的语言。”

  “单个的虫或许没什么智力,不过加起来或许就有了吧。”银古萧索地笑了一下,吐了一口烟气道:“毕竟那是早于人类亿万年就出现的,一直看着人类发展起来的生命啊。”

  “说的也是,那光酒是什么?”

  “喔,光酒?你碰到那种东西了吗?”银古讶异的神态看起来恢复了些精神,“你没喝吧?啊,看我说的,你当然没喝,否则其它人可就再见不到你了。”

  他顿了一下,向诸人解释道:“我说过了吧,虫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寻常人是无法看到它们的,能看见它们的人都有吸引它们的特质,如果呆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因为虫的大量聚集产生异事。所以,一般来说那类吸引虫的人都会和我一般成为虫师,不在同一个地方多作停留。你如果喝了那光酒,就会变成虫的同类,再也回不到这边了。”

  “啊……是,是吗?能看见虫就会吸引虫,然后会产生怪事……”金的脸色十分难看,“那么,我的预知……”

  “嗯,大概也是虫的关系吧。”银古点头道,没有留下任何怀疑的余地。

  “可,可是我是刚刚才看见虫的啊!”金忽的站起来,大声争辩道:“之前我还不知道虫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金,你是三年前开始做预知梦的吧?”银古示意他坐下来道。

  金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于是怏怏地重新坐下来。

  “是的。”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变化。”银古盯着他,十分认真地说:“或许那时你已经因为某种原因有了看见虫的体质,只是,虫并没有出现在你眼前而已。”

  “是吗……啊,是这样啊。”金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他有些信服这个虫师的说法。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预知梦开始时十有一二,可是最近在变多吧。”银古又道。

  “是,是的。”金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银古。

  “那可不好,那是令你做预知梦的虫在繁殖,如果数量太多说不定会有大麻烦。”银古道。

  金颓然低下头,司跳出来争辩道:“可是因为金的预言,我们才能过上了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啊!”

  “嗯……也不是所有的怪事都是坏事,不过我走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事,这些怪事最终都变成了坏事。”银古弹了弹烟灰,对两人道:“还是别放任不管吧,否则或许会长睡不起哟。我这里有一副药,吃了可以抑制它们,不过不能多吃,否则会中毒。你能看见的似乎只是特定的虫,所以只要控制了,仍旧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

  银古从怀中掏出一副药包推到金的前边,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攥在手中。

  “那……那些水还能喝吗?”司突然开口问道。

  “喝吧,那水没事了。”银古对他们笑道:“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虫已经消失了,一般来说,那些能化成光酒的虫一旦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

  “那么……是我赶走了那些虫?”应牧用不确定的语气说着,举起搁置身旁的链锯大剑。

  剑身仍旧是那副貌不惊人的色泽,在油灯下偶尔闪亮。

  “与其说你杀死或赶走了它们,不如说是你拒绝了它们,所以它们自己退去了吧。”银古沉吟道。

  应牧闻言沉默下来,他之前曾有那么个念头浮现,如果自己当时喝下那些光酒,会发生什么事情。会永远留在另一个世界?会被游戏规则判定为死亡?说起来,除了没有完成任务,或者在任务中遭遇危险死亡,他还不太清楚无限世界是否还有其它的死亡规则。虽说所有公开的资讯都可以在身份识别器中查询,但能查询的,实际上是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

  应牧并没有主动制止或鼓励金喝下银古给的药剂,因为这仅是个游戏,但却是真实的。游戏只要遵守有限的规则可以肆无忌惮,但真实却有着禁锢人们行止的各种因素。他无法尊从自私而将金陷入有可能的危险之中,如果不将他当作真实世界的真实人类来看待,那么曾经和他同样处境的自己又算什么?应牧不觉得这是伪善,也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生存是最重要的,正因为拥有凌驾于自我生命之上的东西,所以人类才能进化,这是他的想法。

  因此,他可以不给金安眠的药物,但不会阻止金服用其他人给他的药物。

  况且任务说明中并没有指明有时间限制。

  总会有办法的,夜入三更,应牧盘坐在一片寂静中如此冥思,耳中传来隔壁的金和绢的窃窃私语。

  第二天,金告诉应牧,他服用了银古给的药,果然没再做梦了。

    第七章 事故

  银古把背篓打开,从中取出一些不知名的药草开始研磨,他身上现成的驱虫药不多,必须在离开前给金做出足够的药量。一般来说,他不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超过三天,因为他是一个虫师,拥有吸引虫的特质,如果呆久了会导致大量的虫聚集,而给落脚处带来麻烦。

  银古已经习惯了这种被迫漂泊的生活。

  他摸了摸被头发掩盖的左眼,那只眼睛早就被虫吃掉了,当时他顽劣无知,试图接近虫的世界,这个下场就是惩罚。现在装上了一只特制义眼,义眼里装满了液体状的虫,那些虫能够让义眼也能够发挥正常眼睛的功用。

  不得不说,有时虫也是很有用处的。只要使用方法恰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毫无益处的东西。

  不久前,他接到信息,说是出现了一个能把画中物变成实物的孩子,他正打算过去看看,如果是虫在作祟,就处理一下。而这座村子,不过是顺道路过。虽然这里虫子肆虐的情况似乎也很严重,但凡事有先后,只得先处理那个孩子的事情再折返回来。

  银古双指夹着烟卷,仿如叹息般呼出一道烟气。在虫出现的地方,总是坏事多于好事,因为人们并不了解那种生物,因为不了解而做了许多憾事,让虫师也唏嘘不已。久而久之,银古心中不时会升起一股郁郁之气。

  “牧,牧!抱抱。”稚嫩的女童声将银古放纵的思绪牵扯回来。

  他顺着声音来处望去,那位昨天刚结识的,行装奇特的作家牧正弯腰抱起金的女儿眉。他对这个几近中年的男人颇有些好奇,因为他并不是虫师,却仅凭手中利器驱走了虫,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

  “银古,听说你今天要走?”应牧抱着眉在银古身边坐下道。

  “是啊,还有些事,不过一个月后我会再来一趟。”银古说。

  “这样啊……真是可惜了。”应牧不无遗憾地说:“我本还想向你讨教一下虫的事情。”

  “哦?”银古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当你知道了虫是怎样的存在后,会对它们敬而远之呢。”

  “你见过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应牧反问道。

  “基本上吧,因为虫的缘故,大家都过得很辛苦,他们恨不得所有的虫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过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尽量不提它罢了。”

  “你们虫师呢?”

  “我们?嗯……怎么说呢,就好像虫已经成为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了,所以不得不乐在其中吧。”银古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我想,既然我是要搜集奇闻异事,今后说不得也要虫多多打交道,所以特地来向你请教一些防身的方法。”应牧十分陈恳地说。

  “其实,我还是建议你不要接近它们为好。”银古犹豫了一下,说:“并不是所有的虫都是无害的,或者说,如果不是了解它们的特征,基本上所有的虫都是极为危险的。”

  “这可不行,要不是我必须得呆在金这儿完成他的故事,必会跟随你走遍各地,见识一下世间的奇异之处。”应牧目光炯炯地跟银古对视着,“不过我也不是不顾惜生命,硬要闯入危险中的人,所以希望你能提一些建议。”

  “这样啊……”银古从应牧眼中只看到坚持,于是露出苦恼无奈的笑容。

  他从怀中摸出烟盒,弹出一根烟递给应牧。

  “你抽一口试试。”

  应牧带着疑惑点燃了卷烟,刚吸了一口,立刻被一股怪味呛得连连咳嗽。他平时虽然不喜欢抽烟,但并不是从未抽过烟,这样的狼狈连第一次抽烟入肺时也没有过。实在是这烟的味道有一种区别于所有烟草的怪异味道,而且吸入肺中时,感觉就像一路经过的器官都被毛刷擦了一遍。

  不过在一口烟气吐出后,格外有一种清爽的感觉,仿佛内脏被冲洗了一遍,干干净净。

  “这种烟是用几种无害的药草制作的,这些药草掺杂起来,其散发的味道会吸引一种虫。这些虫住在烟气里,能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吃掉,而且也能捉住一部分其它种类的虫。”银古解释道,他把整包烟递给应牧,说:“如果碰上危险,就点燃它,把烟吹向虫所在的地方。”

  “还请教我这烟的制作方法。”应牧收起烟盒,陈恳地道。

  “那是自然。”银古当下口述起来,并从背篓中取出相关的卷轴,指点应牧那些药草的形状。

  他特别提醒道:“一定不要弄错根系形状和颜色,有几种看起来很相似的药草是有剧毒的,如果误食会在一刻钟内毙命。”

  “我知道了。”应牧顿了顿,突然问道:“你说金的预知梦是虫的缘故,那么,那些虫是住在人类的大脑里吗?那些虫让金看到了未来?真是不可思议,老实说我并不相信。这是它们的习性?它们从中得到了什么?”

  银古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烟。

  “虫这种东西,有可视的,也有不可视的,对于人类来说,也就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详细情况还需要调查,我知道是虫所为是因为见过类似的病理,但是,关于这种虫的存在机理并没有详细的记载。不过……”银古笑了一下:“我也不愿意相信人类能看见未来……或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够让人看见未来的东西,那实在太过悲哀了。”

  虽然银古并没有说明为什么能看见未来的能力是悲哀的,但应牧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人类是由“过去”编织而成,活在“现在”的生物,如果能够看见“未来”,未免太完美了,这个世界上,就算要极限接近“完美”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更何况完全地完美呢?那代价光是想起,就足够令人心生畏惧。

  “那么……实际上是那些虫在实现金的梦境?”

  “别把猜测当作结果跟金提起。”银古沉默了一会道。

  “我会注意的。”

  不多会,绢过来请两人吃午饭,夫妻俩都十分感激银古。虽然再没有预知梦了,但金却能睡上了一个安稳觉,只有司在知道此事后,隐隐觉得可惜。

  下午,金一家三口,以及司和应牧,一起将银古送出了村口。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平淡,因为金已经服了药,不再做梦,因此应牧除了整理从金和村民口中获知的关于预知梦的故事,并开始为自己的作品打草稿外,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任务上。

  虽然也曾自行暗中猜测导致金作预知梦的虫究竟藏在何处,但转念一想,自己对这种东西没有丝毫了解,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能够驱除它们。虽然有过光酒的经历,但银古也对他说过并不是所有的虫都能用同一个方法驱散,因此应牧便就没有轻举妄动,只等着一个月后银古再访时,一起彻底解决这件事,他认为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期间,他尝试把银古赠送的卷烟放进腕表的储物空间,却被提示:此物为外带道具,不可放入储物空间。

  应牧查询了“外带道具”的事项,这类外带道具是在任务场景中获得的特殊物品,能够带入无限世界中兑换成辅助点,购买一些只在无限世界出售的辅助道具。

  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因为金的关系,村里又有了新水源,村民们方便不少,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他们拍着金的肩膀道:“喂,金,告诉我做预知梦的方法吧。”虽然是调侃玩笑,却让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并不知道,金已经再也不会做梦了。

  这天早上,耳濡目染的眉吵闹着要去看新水源。金和绢都有事要忙,实在空不开身,自家的水都是感恩戴德的村民们帮忙挑来的,金已经很少去森林里了。于是闲来无事的应牧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对夫妻俩道:“我带她去吧,跟村民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于是绢做了一些小食,让应牧两人找司和其他几个村名一起进了山里。

  一行人途经一片斜崖,司不无惋惜地对应牧说:“那个银古来得真不是时候,如果他晚些到,或者你就能看到更多的……”

  他突然顿住,因为大地似乎在摇晃。应牧也愣住了,他扭头四顾,视线所及之处,似乎所有的物事都轻轻抖动起来,山腹间隐约传来沉闷的叹息声,不停有碎石咯嘞咯嘞地滚动下来。走在前方的村民也感觉到异状,他们停下脚步,神色不安地面面相觑。

  猛然一声巨响,一块人大的落石砸在前后两批人之间,顿时有人骇声大嚷:“山崩了!”

  震动霎时间剧烈起来,人站在地上,却像是踩在不断跳动的棉毯上,又像是被吞没在滔天骇浪中,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摆踉跄。山崖上不断有碎石滚落,仿佛落雨一般,漫天飞扬的尘土不消片刻就将整个天空掩埋起来,入目处到处是一片迷蒙。

  “快跑,牧!”司推攘着应牧向前冲去。

  应牧将骑在肩上的眉拉进怀中,尾随司向前奔去。没跨出几步,只见数快沉重的巨石砸在前路上,彻底把应牧和前方三个狼狈逃窜的村民之间的联系截断。又听见前方传来数声惨叫,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了。

  “快,往回跑!”应牧拉着司转过头。

  两人仍旧是没走出几步,崖面开始龟裂,大块大块地剥落,大小不一的石头和树干砸向三人。

  危急关头,应牧再顾不得惊世骇俗,从储物空间取出勇者之剑艾美索亚,既不敢用手抓住,也不敢让剑体直接承受下落之物的冲击,仅凭意念操纵着将三人头上的巨物朝四周拍开。而这一耽搁,前方的路也被堵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崖顶整个裂成数瓣需要十人合围的巨石塌落下来,司扬起的面孔已经不见了恐惧,化成一片死灰色。他朝天空伸出手做出阻挡的姿势,口中发出绝望的叫喊。

  应牧盯着几乎要将三人所能移动的空间全部塞满的落石,心中说不出是惊惧还是茫然,耳边眉的哭声和司的尖叫混杂起来,仿佛正渐渐远去。在恍惚的一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小丑滑稽的笑脸。

  不前进不行,不前进不行,不前进不行!这个念头宛如闪电雷鸣般从心灵深处炸响。

  应牧没再看司一眼,左手抱着眉,右手抓住艾美索亚,用意念控制艾美索亚拖着两人朝崖面撞去。

  “艾美索亚!”

  ——艾美索亚准备完毕,剩余能量90%,目标锁定,冲压开启。

  几乎是同一时间,落石撞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巨响将其它一切声息全然吞没。

  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残缺的崖顶上,白袍人俯瞰着一片狼藉,全部被落石填满的崖下过道。

  讯息以人类无法察知的通道传递。

  “雷达上还有生命迹象。”

  “你觉得那家伙如何?”

  “……马马虎虎。”

  “艾美索亚会把他带到无限城的。”

  “那么,这次的行动结束,准备捕捉梦野间。”

  ……

  白袍人逐渐透明化,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第八章 变

  应牧和眉被埋在石堆下,他们藏身在崖脚的一处被艾美索亚击穿足有六米深的洞穴里。崖顶的巨石摔落时,将洞穴前半部也给牵连了。应牧将眉推进洞穴的最深处,但他自己的双脚却被坍塌的石块压碎了两只小腿的脚骨。

  直到外边的震动平息下来,眉还在抽噎着。洞穴里没有一丝光线,空气也浑浊稀薄。应牧的双脚失去了知觉,痛楚几令全身僵硬,但他仍旧轻轻抚摸着眉的头发,让眉察觉不出有任何不妥。那只手温暖而有力量,让无法视物的眉逐渐安定下来。在这股悄然升起的安全感中,身心的疲累和呼吸的困难很快就让她昏睡过去。

  断脚的痛楚很快就麻木起来,应牧将眉掩在怀下,拔出插在前方内壁里的艾美索亚,顿时又有不少沙石劈头盖脸洒了下来。应牧不敢在轻举妄动,生怕脆弱的壁顶会坍塌下来,他向上伸手一摸,才发现洞穴高不过一米,这个高度甚至无法让艾美索亚调头。

  不过应牧很快便有了办法,他让艾美索亚的链锯转动起来,尝试从地面切出一条足够深的沟壑。

  飞速转动的锯齿和坚硬的石块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将眉从昏睡中唤醒。

  她刚睁开眼睛,就发现了飞舞的火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仿佛是盛开的秋菊,又像是夏夜的萤火虫,转瞬即逝,复有升起。女孩儿在一刹那迷失于奇景中,对那偶尔越过应牧身躯的空隙,击打在她身上的溅石,也就毫无知觉了。

  “牧,好漂亮。”眉绽放纯真的笑颜,似乎完全忘却了险境。

  应牧没有说话,只是借着偶尔的光亮,顺了顺眉的刘海。他从不认为自己这个外来者的性命,比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宝贵多少,也从没想过无缘无故牺牲他人,就仅仅是为了挽救自己。他放弃了司,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极限。他能救的,就仅有这个女孩而已。即便牺牲自己,他也希望能够救她。如果秋栖想在这儿,大概会骂他做了件蠢事。可是他觉得,这真的并不是一件蠢事。

  当眉再一次因为缺氧昏睡过去,应牧终于通过沟壑,将艾美索亚调转头来,开始挖掘身后的落石。清除了洞穴前段坍塌的石块,就像疏通了淤积的河道,光线和空气源源不绝地涌了进来。

  直到此时,应牧才松了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和眉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他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上,只见血肉模糊,好似无骨的长条面团,松垮而扭曲,连本人也觉得惨不忍睹,咽了一下口水便把视线转开。他想,自己以后或许要在轮椅上过一辈子了。

  但是一听到眉轻轻的打鼾声,应牧就觉得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挡住洞口前的落岩高达五米,应牧在上面凿开简陋的石阶,携着眉爬了上去。

  太阳的位置已经低过崖顶,光芒斜斜拖长了两人的影子,眼前是一片空寂的毫无生气的陌生景致。虽然空气依旧闷热,但应牧却不由得抱紧怀中的眉,仿佛如此才能阻止心中热量的流逝。

  村名们赶到时,天空已经暗淡下来。金和绢抱着活泼乱跳的眉放声大哭,而躺在简陋木制担架上的应牧虽然闭着眼睛,但却有更多悲戚的令人心如刀割的哭声传入耳中。据说,强撑着回到村子报信的那位村民,很快就因为伤重不治而亡。

  最后,只有应牧和眉活了下来。

  应牧的脚经过游医的确诊,已经是彻底报废了,所幸身体其它部位并没有严重的伤害。在他养伤期间,金为他做了一把轮椅。这一家人对应牧的感激已经无以言表,但是仅凭他们的身份和家资,却无法做出相应补偿,这让他们一想起来就深感愧欠,不过应牧通情达理,对于这种琐事表现得毫不在乎,反而对金的处境感到担忧。

  有一天,应牧外出时,远远看到金从司的家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正想上前打招呼,却看见紧接着金出来的一群人聚在一起,一边斜眼望着金的背影,一边细声言语。

  “什么嘛,那么大的灾难竟然一点都预知不到……”他们如此说。

  应牧只觉得一种愤怒逐渐从心底滋生,但快要冲上脑门时,却化作令人自嘲的寂寥,只觉得就算把那群人揪起来狠揍斥责一顿,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他只能默默地推动轮子,朝原路退了回去。

  虽然明白这并不是金的过错,但失去亲人的村民们,还是禁不住把这份悲痛归罪到金身上。默默承受着诸人暗中责难的金,虽然有绢和应牧在一旁开解,但每每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更觉得这全是自己的过错。

  “牧,你说人为什么会做梦呢?”金问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时常这么说吧。”应牧说。

  “牧呀,以前我常觉得,那预知梦是上天赋予我的恩惠。可是我却因为自私和害怕而放弃了……所以,司的死一定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和警告。”

  “我倒觉得,人不知旦夕祸福才是正常的,不是吗?人的恐惧来自未知,却因为恐惧才能避过危难,因此恐惧又何尝不是一种预知?”应牧正视金道:“金,你觉得恩赐会让你感到恐惧吗?会令人感到恐惧的,会是神的恩赐吗?”

  金沉默了好一会,他用一种蕴涵了深沉的悲萧的语气说:“我这些天已经不再做梦了,可是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大块。我想再见司一面,请他宽恕我的罪过。你也说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无论日间我多么想念他,在夜里也无法梦见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金的心宛如被毒蛇啃噬着,得不到丝毫安宁。如果自己还能做预知梦的话……他这么想着,终于停止服用银古给的驱虫药。

  随后,金的预知梦又开始常见起来,而且随着次数的增多,内容也越来越精准,而村民们也逐渐忘却了过去的痛楚,再次对金一家感恩戴德起来。但是金的精神却逐渐萎靡,在应牧看来,那模样仿佛是一个陷入毒瘾而挣扎着的病人。

  应牧对金的抉择感到万分难过,可是他却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个男人的选择。每一次将这些事迹记载下来,他就越加感到梦的轨迹和现实的轨迹逐渐重合起来。这让应牧的心情无比沉重,深夜里,听着金在隔壁辗转反侧,发出琐屑的梦呓,格外有一种寒意渗入骨子里。

  每一天收笔时,应牧都在想:不能让他再这么继续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每当第二天醒来时,看到温润的阳光在卧室里投下斑驳祥和的影子,总会感到劫后余生的幸运。可他私下找遍了整栋屋子,却没有发现任何符合“虫”概念的异类生命,这令他不由得猜想,莫非真是住在人类大脑里的虫吗?他决定找个机会,守在睡梦中的金身边,看看是否能够找到一些端倪。

  距离银古返回还有一个星期。

  这天清早,绢再次发现了村民们放在自己家门前的谢礼。

  她对应牧说:“请您劝说一下金吧,您看,大家都已经谅解了他,他也应该振作起来呀。我是一个的浅薄无知的女人,毫无说服力,但如果是您的话,他一定能够听得进吧。”

  应牧想了一下,对她说:“今晚,让金和我睡一个房间吧。”

  绢闻言,十分高兴地俯身答礼。

  应牧和金提出请求,说的话很直接:“我似乎也是能够看见虫的人,今晚就请让我守在你身边吧。我实在很担心,如果真如银古所说,是虫在作祟,这样精准的梦,一定会导致什么祸事,但如果有人守在一边,或许能在酿成大祸前制止它们。”

  金没有二话就同意了,他对应牧说:“其实,我只是想再见一次司,跟他道歉而已。”

  这一夜,绢带着眉去了应牧的房间。应牧在金的卧室点起一盏油灯,将艾美索亚插在一边。昏黄的灯光荡漾在金的脸庞上,却丝毫没有打扰他的入眠。应牧盯着男人深沉的没有一丝动静的睡脸,心中升起一旦躺下就再也起不来的错觉。

  直到半夜时分,男人的眼皮才有了一丝动静,那是他的眼球在移动。应牧的精神顿时紧绷起来,因为这个男人的脸上突然露出挣扎的扭曲,嘴里痛苦地哼哼,脑袋宛如在拒绝一些可怕的事情般拼命摇动,却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又过了一会,估计是一直集中精神的缘故,应牧觉得脑袋和眼皮变得有些沉重,他兀自强撑着不让自己合上眼睛。

  艾美索亚猛然嗡地一声作响,将应牧惊醒。他伸手抓住艾美索亚,可是它顿时又没了声息。应牧把目光移向半空,他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用肉眼无法确认的东西绽放四散。紧接着,又一种持续的声响,突然从低沉变为尖锐,如同从遥远的地方霎时间来到面前。应牧只觉得有无数的尖锐细小的针刺入耳中,击穿耳膜后直冲脑部。

  “啊!”应牧措手不及地惨叫一声,双手掩住耳朵。

  艾美索亚再次嗡地响起来,这一次的振动格外剧烈,仿佛永远不会停息一般,连剑身都在轻轻颤抖。应牧感到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他的目光四处张望,却没有任何发现。正因如此,他愈加感到粘稠的恐惧铺天盖地向自己扑来,因为无论自己还是艾美索亚,所感受到的异状,都证明了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应牧突然感到脚踝的皮肤一阵麻痒,他实在忍不住扣了一下,只觉得触感软涩,似乎摸在青苔上,还不自觉掉下一大片来。他定睛一看,那本就残废的缠着绷带的脚趾掉下一层发了霉,颜色幽青的外皮,露出内里的肌肉,而且那些肌肉还不住长出青霉,一块块剥落下来,连坚硬的难以腐烂的骨头都无法幸免于难。

  应牧恐惧地盯着自己身体的变化,疑是自己生出幻觉,一愣神后终于明白过来,虫真的出现了,而且这一次,金一定做了一个令人非常绝望的梦。

  “金!快醒来!”他开始死命推攘噩梦中的男人。

    第九章 疫

  金做了一个梦,一场疫病席卷了村子,除了自己,所有人从脚踝开始,每一寸肌肤都长出了青色的霉菌,然后像泥土一样崩溃,就连自己的妻子绢和女儿眉,以及那位对自己一家有救命之恩的牧也不例外。而他只能如同幽灵般站在一旁,无论自己如何哭叫,大家都听不见,就算自己伸出手,也会形如空气般从大家身体上传过。

  金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头,他似乎听见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得他的身体咯吱作响。这一定是一个梦吧,如果是梦就让我快点醒来吧!

  ——警告,尊敬的获选者应牧,若全村人死亡,则此次任务视为失败,你将被抹杀。

  应牧冷汗淋漓地注视腕表上的信息,杀死金的念头一度从头脑中掠过,然而,即便目睹自己的身躯一寸寸地崩溃,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这条路。杀死金就能结束一切吗?他想着,从怀中掏出银古赠予的烟盒。

  这个烟盒寄托着应牧最后的希望。

  他用油灯将所有的烟全都点着,一起塞在嘴巴里吸了一口,比原先还要强烈许多倍的呛意如同利刀切割着胸腔,势要把内脏都拖出去一般。应牧一边干呕一边咳嗽,烟气就顺着喉管一团团涌了出来,转眼间就将他和金包在一起。

  那些烟气如同有了生命,卷曲着,延展着,团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疙瘩。那些疙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各种形状,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边左冲右撞。

  等到应牧回过气来,身体的溃变已经停止,膝盖以下部位已经没有了,断口处好似用发了青霉的烂泥糊了一遍,并没有血流出。他没有试图再去叫醒金,或是用艾美索亚攻击被烟雾困住的虫子,那只怕不仅毫无用处,更会将事情变得更糟糕。

  按照身份识别器的警告判断,肯定有不少虫子已经出了这个房间,朝全村蔓延。应牧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拯救全村的人,但他至少还来得及保护隔壁的绢和眉。

  应牧用口衔住所有的烟卷,双手紧紧握住艾美索亚。在意志的驱动下,剑身的锯链飞速旋转,猛地拖着应牧朝墙壁飞射而去。

  木制墙壁轻而易举就被破开,艾美索亚在绢和眉的上方毫无征兆地停下,应牧却被惯性掀了出去,狠狠撞在另一侧的墙壁上。男人顾不上周身散架般的痛楚,一边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一边以匍匐前进的姿势快速朝母女俩爬去。

  两人全然没有知觉,脚背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青,轻轻一碰就掉下一大块来,但是血肉并没有被那些虫啃食殆尽。应牧眼见如此,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翻身仰躺在女人的身边,精神无论如何再也集中不起来,烟雾在四周变幻姿态,呛人怪异的味道却格外令人安心。于是,在烟卷完全燃成灰烬前,男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金仍旧辗转着,无法从噩梦中醒来,看不见的虫从同样不可视的通道来到这个世间,朝村子的四面八方飞散。一夜之间,所有生命都在腐坏,不仅人类,连畜生和植被也一样,由下到上,逐渐发霉溃烂,但遇害人完全感受不到那份恐惧和痛楚。整个村庄熟睡着,在死寂中走向消亡。

  白袍人出现在村庄最高的一处房顶上,宛如神一般,静静地俯瞰着村庄的异变。

  “竟然没有选择杀死金?”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不过是个很不错的抉择,是无意识地跟着剧情走了吗?”

  “根据调查统计,这个场景的死亡率高达九成,其中又有九成的人自认果决狠辣,杀死了金,但他们终究没看清整件事的本质,所以被改变剧情后提高的难度杀死。”

  “这个男人无论资质还是力量都十分普通,也不是很聪明,不过思维的指向性却很好。”

  “真是可惜了,如果他当时只喝下一半的光酒,就能成为我们的伙伴。”

  “不过他竟然能够抵抗光酒之虫的幻音,是传说之剑艾美索亚的力量吗?一把大幅度提高精神力的武器?”

  “不,如果那真的是传说中的艾美索亚,那么它提高的不是精神力,而是幸运值。”

  “原来如此,力量依靠锻炼总是可以增长的,但是只有运气可望而不可求。”

  “我们必须得到它,为了跨越五十六兆亿年间一直无人打破的十轮任务记录。”

  ……

  “队长,梦野间的数量已经足够了,不过我们收了这么多,想必这个村子会有一些人能够活下来吧?”

  “那么,再会了,应牧。”

  “对了,这个家伙是哪个场景的剧情者?”

  “丧尸出笼。”

  “他这次的任务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

  清晨的阳光照耀在金的脸上,他猛然睁开眼睛,入眼处是自己熟悉的房顶,而不是噩梦般的街头巷尾,这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金侧过头,目光掠过案几上的油灯,火苗仍在静静地燃烧着,似乎一整晚都没熄。他爬起身来,一股怪味儿钻进鼻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抱怨道:“这是什么味道?”

  金的头脑还有些茫然,他觉得这个清晨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怎生个奇怪法却说不上来。

  对了,怎会这么安静呢?过了一会,他觉得终于想到了点子上。

  没有鸟语。

  没有虫鸣。

  没有鸡叫。

  没有人声。

  寂静弥漫在金的周围,让他觉得有一股寒气冷飕飕地从脊椎升起,似乎这个狭小的房间也变得空旷起来。

  对了,牧在哪?还有绢和眉呢?都没起来吗?一想到这里,金顿时按耐不住,头也不回,手足并用,跌跌撞撞地出了被窝,一下子拉开房门。

  一道道绚烂的阳光直射金的面庞,耀得他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抬起手遮挡在额前。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入眼处尽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除了一堆死物,没有一丝生气,到处是一摊摊的霉菌青泥,这副景象他只觉自己犹在梦中。金觉得自己快要神经错乱了,悲痛和可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纠结在一起,让他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这么怔怔地盯着这个世界。

  他耳边回响着虫师银古的话语:“一定是让你做预知梦的虫增加了,这可不好,或许会就此长眠不醒喔。”

  “我是在做梦吗?我还没醒来吗?”他自言自语着,朝屋外走去。

  出了大门,眼角瞥见一个高挺的枝干,金没来由一阵欣喜:啊,这个不是还好……

  念头还没转完,一阵风吹过,那周身遍布青色霉菌的树干像烂泥一样塌落下来,只剩下树冠的寥寥数枝还保持原状。

  金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的呼吸急促,瞳孔收缩,兀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冲回屋子里,疯也似的拼命叫喊:“绢!眉!牧!你们在哪?回到我啊,你们在哪?”

  金来到绢和眉昨晚睡下的房间前,双手不住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开这扇门,他听不见任何声响,无法想象,在这和外边无二的死寂里,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突然,里边似乎有些响动,他几疑是自己错觉,于是将耳朵贴近一听。

  嚓,嚓嚓……

  这下没错了,这里面的确有什么活着的东西!

  金猛地拉开房门,只见在阴暗的角落里,牧半撑起身体,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他看到金一副呆愣的模样,说道:“早啊,金,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金顿时几欲喜极而泣,却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转向屋子中央,也顾不上有一把怪异的武器悬浮在半空,只是慌慌张张地跑到屋子正中尚未醒来的绢和眉身边。

  他端详着睡梦中两人安详的神色,心中悲喜交加,禁不住落泪呜咽起来。

  “太好了,她们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应牧虽然有能力笔下生花,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朝艾美索亚伸出手,勇者之剑便飞回他的手中。

  应牧打量着这把历史悠久的武器,心想,最终它还是无法派上用场。

  “金,你出门看过了吗?村子……”

  “……什么也没有了,就和我的梦里一样。”金呢喃着,用一副扭曲的期待看向应牧,“牧,告诉我,我现在还是在做梦吗?大家都没有生病,只是呆在房间里,和绢、眉一样,只是睡着了。是吗?”

  应牧没有回答,金的视线落在他的双腿上,不由得痛苦地卷缩起身体。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惶恐地望向母女俩:“她们……为什么没有醒来?”

  她们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又过了些日子,绢和眉脚上的伤结了疤,身体其它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妥,可是两人再也没有醒来,只能依靠金和应牧灌些米汤稀粥维持生命。他们巡查了整个村子,幸存者十不足一,而且大都失去了下肢,和母女俩一般昏睡不醒。

  两人将伤员搬到一个大房子里好生安置,却也丝毫无法减轻金的愧疚和痛楚。

  金重新开始服药,但却变得害怕睡觉,总是强撑着在妻子和女儿的身旁喃喃自语。他似乎不做些什么就无法定下心来,每日都会和应牧到山里找寻制烟的药材。如此过了数日,金明显消瘦下来,两眼充血而空洞,神情恍惚,唇边满是凌乱的胡须渣。

  傍晚时分,金坐在走廊上,双眼眺望夕阳的方向。虽然眼眸中倒映出夕阳的影子,但他的目光却仿佛越过它,停留在一处更美丽的景色中。

  “啊,我想起来了。”他突然操着呆板的声线开口道:“银古说过,是虫让我做了预知梦,虫变多了,所以预知梦就愈加准确起来。”

  应牧发觉金的目光移向自己,于是停下劈柴,看向他。

  “可是,并不是那回事吧?”金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是虫把我的梦境变成了现实,虫越多,它们能实现的梦就越多,是这样吧?牧。”

  应牧没有回答,于是金又说了。

  “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吧?知道是虫在实现我的梦,所以才问银古要了那些卷烟。”金的表情痛苦而狰狞,他快步上前揪住应牧的领子,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只要我死了,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金涩声哀鸣起来,喃喃自语:“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对虫什么的,并不像银古先生那么了解,而且就连银古先生对这种情况也仅是猜测,我又怎能妄下断言?比我自己,我更相信银古先生。”应牧没有挣扎地开口道:“而且,我也不认为就算你死了,一切都会结束。金,元凶是那些虫子,你觉得那些虫子在哪?一定会是在你的脑子里?杀了你又能如何呢?我下不了手。金,司的死给你的打击太大,我无法劝说你继续服用那些药物,只能祈祷一切都能够坚持到银古先生回来。”

  金渐渐松开了紧拽着应牧衣领的手。

  “对不起……”他抱住头,痛苦地说:“我只是……只是想让一切都变回原来而已,只是再想见到他们一面,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眼前的男子无声哭泣着,应牧抬起头,天空仿佛在燃烧,把过往的美好和痛苦都燃烧成灰烬,最终只剩下那一片无垠的空旷。

    第十章 归

  当银古再次踏进村庄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杂草丛生,鸟雀稀声的破败景象。没走几步,他感到脚底一软,这种触感让他原本带着疑惑的心情懊恼起来。银古抬起脚,把目光落在地上,立刻咦了一声:“这是什么?”他蹲下身子,鼻子嗅了嗅,那团泥泞的青色发出一股霉味,并不是青苔或者排泄物。

  “霉菌?”银古皱了皱眉头,把叼在嘴角的卷烟拿了下来,望向空旷而寂寥的四周:“我记得上个月还来过,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说罢,银发男人自嘲一笑。

  他拔脚往前走去,一路上大多数人家的前门都没关好,仔细一看还有些被暴力破坏的样子。这儿一点“活着”的气息都没有,到处是一堆堆的青霉烂泥,诡异得让人不安。

  银古按照记忆,绕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座门院前。他还没有敲门,大门就吱呀一声从内里打开了。开门的也是熟人,自称是个到处旅游的小说家,不久前还讨论过虫的问题,不过一个月前他并不是如现在这般坐在轮椅上,膝盖一下空空荡荡。

  小说家似乎正要出门,看到银古时不禁微微一愕,但很快就恢复了温暖和睦的笑容。

  “银古先生?终于等到你的大驾光临了。”

  “唔……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银古挠挠脸侧笑道:“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刺人。”

  “是发生了一些事,不过刺人是你的错觉吧……”应牧推着轮椅让开一边:“还是先进来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大家?”

  应牧并没有回答,不过当银古走入前厅时已经明白了——五个如同应牧一样失去了下肢的村名正并排躺卧在地上。

  银古放下背篓,快步上前查看了一番,发觉他们只是睡着了。

  “已经很多天了,一直没有醒来。”应牧来到他身边说:“还有金的妻子女儿,也是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银古神情凝重地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凄凄癫狂的声音重复着银古的话语:“我会告诉你的,把一切……全都说给你听。”

  银古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金扶着门边,脸色苍白,姿容凌乱狼狈,比起躺在这里的所有人更像是一位病人。

  “金,还是先坐下来再说。”应牧对金说。

  当下,三人出了前厅,在走廊上坐下。

  “那么,我就从头开始说起,从你离开后的第一个星期……”金开始把这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梦境复述了一遍。

  银古直到金的故事完结为止都默不作声。

  “银古,为什么不让牧把预知梦的真相告诉我。”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说。

  银古并没有避开这道灼热的仿佛要将自己刺穿的视线。

  “这种虫我也是仅仅听说过,如果告诉你这些猜测,又怕你贸然行事。”银古问道:“如果你当时知道了真相,你会怎么做呢?”

  金颓然低下头,没有做声。

  “自杀吗?那或许是最糟糕的选择。所以只给了你抑制虫的药剂,却没想到后来竟有发生了那么多事,真是世事难料。”银古叹息道:“如果不是那场山崩,大概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我这一个月来找了许多资料,总算对这种虫有了一些了解。”

  他取过背篓,从中拿出卷轴,指着水墨画上的奇异双翅生物和古老的文字说:“按照上面的记载,它们被先人称为梦野间,栖息在宿主的梦境中,有时会从梦中飞出来,将宿主的梦境实现,随着数量的增加,飞出梦境的次数也会增多,而能实现的梦境的规模和范围也越来越大……实在是很不得了的能力,你看,上面说过有个宿主好几次梦见半夜有位美丽的姑娘为他做家事,当他醒来后,果真发现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而且早饭也煮好了。”

  “栖息在梦中?”应牧不知是何作想地叹息一笑:“真是令人难以信服的说法。”

  “这样的话,如果我死了就行了吧?只要我死了,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金仿佛要说服对方般,气势十足地半跪起来大声道:“我就是灾难的源头,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死去?”他的话声变得哽咽起来:“为什么要让我碰到这种事?为什么要让我活下去……”

  银古沉默了半晌,待到金的情绪有些平复时,他开口道:“……其实,我并不怎么认同这些记载上的说法。不,或许那些事件确有其事,不过说什么栖息在梦里,从梦飞出来……我是不怎么相信的。至今为止,并没有记载它们飞出梦境和实现宿主梦境的动机,也没有说过它们到底是通过何种渠道来往于梦境和现实。而且我跟同行打听了一下,还从未有人能够根据这种说法解决问题,反而因为宿主的死亡,造成了更大规模的灾害,就仿佛是蓄水池失去了阀门,一夕之间酿成无可挽回的大变。”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金颓然问道。

  “放心吧,这一次来我就打算把事情彻底解决掉。”银古把目光转向应牧:“牧你试过在金入梦时守在一旁,而且,虽然无法目视,但已经可以确定虫的存在了吧?”

  “没错,你那卷烟很有效。”应牧点头道。

  “那么今晚我们就再来一次,无论什么虫我都能用这只眼睛看到。”银古指着右眼道:“只要能亲眼目睹,就一定能够了解它们现身的途径。”

  夜幕渐渐拉了下来,应牧三人将所有人都搬到前厅,银古在厅房周围撒了一些药。

  “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杀了我也没关系。”

  金这么嘱咐着,席地躺下,或许是这些天来提心吊胆,从未有过一场好觉的缘故,如今身边有了依靠,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着了?真快。”银古嘀咕着。

  “看,他的眼球开始动了。”应牧在一旁提醒道。不仅如此,金的嘴巴还开始发出呢喃。

  “听不清楚,究竟做了怎样的梦呢?”应牧自言自语。

  “只是个普通的梦吧,或许还要更晚一些,梦野间才会出现。”银古说。

  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就站在卧室里,四周的摆设分毫不差。门纸外隐隐透出昏黄的光,显出两具人形的剪影。金在心中咦了一声,几乎无法分辨此时是梦里还是现实。于是他拉开门,来到前厅,他意外地看见了躺在正中的自己,以及正在对话的银古和金,可是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自己却完全听不见。

  金一时之间愣住了,自己是灵魂出壳了吗?他再转头四顾,走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身边,想要伸手去触摸她们。就在这时,金突然发现,绢和眉的身体有了动静,他悚然一惊,倒退了几步。绢和眉缓缓从地上支起身体,仿佛刚刚苏醒般伸了一个懒腰。

  一股喜悦之情立刻充盈了金的身体,他刚要上前,那些昏睡不醒的病人们一个个都坐了起来。

  金的脚步猛然停了下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自己袭来。

  绢和眉,以及刚苏醒的大家,都像是没有察觉这房子里还有其他人般,面无表情地向屋外鱼串而行。明明步伐不大,却在眨眼间消失在视线中。

  一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立刻压倒了恐惧,金朝诸人消失的方向追出门外。

  寂静的村子里弥漫着浓雾,一切如同笼罩在轻纱里,只有走上前伸手撩开,才能看个真切。

  那一行人只在浓雾中留下一个背影。

  “绢!眉!你们去哪?”他大叫着。

  他们没有答话,充耳不闻地前行着,无论金任何尽了全力追赶,都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距离。

  应牧再一次听见了那刺耳的声响,银古也皱起眉头捂住耳朵。

  “出来了!”应牧沉声道。

  可是银古并没有发现金身上出现任何异状。

  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厚重,嗡嗡嗡……哗啦啦。

  “这是……”银古面现疑惑,放下掩耳的双手,因为那声音已经不在刺耳。

  “……是鸟儿在飞?”应牧认出了那翅膀扑腾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银古!”

  “我看见了。”银古沉声答道。

  无数双翅剪尾的异形从病人体内飞出,在横梁上围绕诸人盘旋着。

  “没用的,你们出不去了。”银古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打了火。

  应牧只看到他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朝空中抓了一把,原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在手经过的时候,无数蚊子般大小的飞虫一现即逝。

  两人的目光落在银古摊开的右手掌里,一些个显出原形的虫儿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却总也飞不出一个拳头的距离。

  他们突然听到金发出一声清晰的呓语:“那是……燕归来吗?”

  燕归来?应牧和银古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双翅剪尾的梦野间身上,那的确很像是一群群的燕子。两人面面相觑,到底金梦见了什么呢?

  穿过茫茫的迷雾,金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山顶,草丛足有过膝高,相隔不远总有一些白色小巧的野花点缀其中,风吹来,散发出令人心醉的恬静的香味。天际的火烧云一直横亘到自己的身后,橘红的,金黄的,那些光从云霞的缝隙中洒落,将青葱的草叶变成了晚秋的稻穗。

  不多会,从远方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金举目远眺,蔚为壮观的鸟群铺天盖地飞来,霎时间就将成片的夕光切碎,又宛如是在圣洁的支撑天地的光柱间嬉戏穿梭。它们盘旋着,降落在靠近悬崖的一座房舍的顶檐上。

  金只觉得一恍神,那房舍的式样,不正是自己的家吗?

  不知何时,绢和眉站在房门前。

  金情不自禁朝她们走去,而随着他的靠近,屋子里走出越来越多的村民,而司也在其中。

  大家仿佛在迎接他的归来般,微笑着。

    第十一章 离

  “啊,这不是金嘛,怎么到了这儿不进来坐坐呢?”司朝金喊道。

  金的视线从大家的脸上一一移过,一股悲喜莫名的海潮冲刷在心坎上。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庞,泪水不停地从指缝间留了出来。

  “终于……终于看到你们了。”他哽咽着,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们。”

  金感到一双温柔的臂膀环抱住自己,他睁开眼睛,映入眼眸的是妻子绢宽容的笑颜。

  “没关系,金,这不是你的错。”她这么说着。

  “是啊,金,你还是那么小家子气,竟然还哭鼻子。”司没好气地说。

  诸人都出声应和,笑骂起来,好似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面对村民们的欢颜笑语,金感到无比惭愧,但是又有一种清澈透明的感觉,仿佛一直粘在灵魂上的某些沉重的东西被之前的泪水冲走了。明明知道死去的人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自己眼前的大家不过是一场梦境吧,可是由心灵深处传来的悸动却无比真实。他想着:即便是梦境也好,别那么快结束,多让我呆在这儿一会吧。

  “爸爸,抱抱。”眉娇声娇气地攀上了男人的脖子。

  金抱着女儿站起身来,深深地朝所有人鞠了一个躬。

  “进来吧,金,我们好久没在一块喝酒了。”司说着,排开众人,让出进屋的道路。

  “大家也一起来吧?”金用袖子擦干眼角,对其他人说。

  “不必了。”村民对他露出憨厚的笑容,“我们只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现在见过了,就不必再留下来了。”

  金闻言呆愣了片刻,但随即隐隐有了一些恍悟。

  在他回过神来前,那些村民们已经朝下山的方向走去。金伸出手去想要再一次出声挽留,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绢轻轻按下金伸出的手,一手牵着他,另一只手牵着眉,一家人进了屋里。

  大厅里剩下六个熟人——司,以及劫后余生的五位村民。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金,司也准备要离开了。

  “金,喝吧,让我们好好来喝一次。”司坐着朝金招手道,在他跟前摆着一盆热水,上面盛着温好的酒水。

  大家围成一圈坐下来,争抢着向金敬酒。

  金只觉得离别的悲戚涌上心头,不由得来者不拒,很快就醉了睡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司模糊的话声:“我说呀,金,你待会把枕头啊,棉被啊,那些过去的东西该烧的就烧了,你也别停留在原地,去过新生活吧,要好好照顾绢和眉呀。”

  过了不知多久,又像只是一恍神的工夫,金在前厅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仿佛那热闹的景象只是自己发了一场呓梦。现在自己是回到了现实吗?金捂着头想,宿醉的那股难受劲怎么也摆脱不了。要是平常,绢应该为自己端来醒酒汤了吧。可是现在人都到哪去了?还有银古和牧,他们把大家都唤醒了吗?

  金已经分不清身处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梦,但他决定起来探个究竟。

  突然在卧室里传来声响,阻住了金的脚步,男人侧耳倾听,又是一阵扑腾声,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很快就变成了轰然巨响,仿佛有无数鸟雀在那间房里折腾。

  金感到疑惑不解,于是决定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拉开纸门,立刻被惊呆了。只见无数的燕子从撑开的窗口飞进来,眨眼间就变成蚊子般大小,成群结队地在房间横梁上盘旋着,呈漏斗状钻进了床铺的枕头里。

  这是……全部都是梦野间?金回过神来,原来它们就躲在这里!

  “哎,我说呐,金,你待会把枕头啊棉被啊,所有那些过去的东西都烧了吧。”司的话回荡在金的耳边。

  一股悲愤自金的心底升起:就是这些虫子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还让大家都死去了!

  男人的面容扭曲起来,他猛然抓起油灯,砸烂在床铺上,火油流淌出来。

  金点燃了火折子,那火光照耀着他的脸庞,有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焚毁的决绝。

  “去死吧!”他怒吼一声,将火折子朝火油扔去。

  现实里的梦野间也一边盘旋着,一边呈漏斗状朝金的枕头飞去,空气都被这股劲儿搅动起来,刮起了螺旋的大风,哗啦一下把油灯给吹灭了。这股飓风来得没有一丝征兆,将应牧和银古吓了一跳。

  成片的黑幕只拉下了片刻,随即一片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火焰看上去像是不断从枕头中流淌出来一般,而梦野间却前仆后继地闯进火海,钻入枕头中。

  “原来如此……”银古喃喃自语。

  “没想到它们竟然会躲在这个地方。”应牧也反应过来。

  眨眼的工夫,火势像流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火苗窜起来,空气变得窒息而闷热。两人立刻回过神来,这火焰是真实的!

  可是那枕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保护起来,无论怎样灼烧都没有出现一丝毁损。

  “快,我去取水,你把金叫起来,把大家都搬到安全的地方!”应牧叫道。

  两人不由分说便各自行动,可是当应牧取水回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将整个房间都吞没了。应牧看见那些昏睡不醒的人都被搬了出来,唯独不见银古和金两人。应牧心中一惊,想到:他们该不会还在火场里吧?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火星爆裂,房门倒塌,房中传来争执声。

  “为什么?为什么烧不着?不应该的!”

  “金,快出去,快要来不及了!那枕头有虫寄居在里面,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毁掉的!”

  “银古,你有办法的吧?一定要烧掉它,我不想再被这些东西纠缠了!”

  “先出去再说,金!”

  “不!不行!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银古,你相信我,这是唯一的机会,不能让它们跑了!”

  被烧断的房梁砸了下来,火苗窜进了隔壁的房间里,似乎整座屋子都准备倒塌了。

  “可恶!”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银古的叫骂声。

  应牧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将水朝身上一淋,举起勇者之剑指向火势凶猛的房间里。

  “艾美索亚!”

  一眨眼的工夫,锐利的剑风割开了灼热的气流,将屋里屋外开辟出一条完好的通路。应牧紧紧抓住剑柄落在银古和金的身边,这一次总算没有被艾美索亚的急停掀了出去。银古和金的目光转向他,而在三人头顶,又是一根横梁断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能来得及做出反应,但是应牧只觉得自己的双手被艾美索亚牵引着,就像山崩时一样,轻而易举地将那截横梁切成两段。

  “抓住金,走!”应牧回过神来,一手抓住银古,一手挥动勇者之剑朝枕头斩去。

  只听到“嗞”的一声,仿佛喉管被割开,又像是捅破了气球,被切成两半的枕头溅起三尺高的鲜血,随即就被火焰吞了下去,转眼间就被烧成了灰烬。

  应牧也被这异状惊呆了一下,耳边传来“咕噜”一声,像是有人咳嗽,又像是那人被噎住一般。

  应牧和银古转眼看去,只见金的目光呆滞,身躯如同被斜斩了一刀,分从上下滑分开来。但他的眼神猛然再次焕发出神采,看向应牧的眼神流露出感激,他感到似乎有一种灼热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顿时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气流呼地一声卷动,金整个人就在应牧和银古眼前变成了灰烬,被这风一吹,便七零八落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怎么会……”应牧喃喃自语。

  “……觉悟吗?”银古无奈地叹息道。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把金的家变成了废墟。

  第二天,所有昏睡的村民都醒了过来,大家知道金的死讯后都默不作声,只有绢一人悄悄走到一边悲泣起来。

  “我昨天看到爸爸了。”眉拉着应牧说:“还有好多好多人,我们在一个美丽的草地里。”

  “……对不起。”应牧俯下身来,抚摸女孩的脸蛋,忍住心里的绞痛,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眉。”

  “请不要道歉,牧大人。”应牧的耳边传来女人温婉而悲戚的话声,他抬起头,看见绢朝自己鞠了一个躬,“这并不是这里任何人的过错,想必外子也能了解吧,请您告诉我,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应牧看着女人澄清的眼神,反而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另一个声音把话接了过去:“他是带着感激安详死去的,就像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一直到最后,都牵挂着你们。”

  银古走到应牧身边,向母女俩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到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其它的解决这种虫的方法。”

  “那么,也就是说,正因为外子的死,大家才能得救吧?”绢抱着不知所措的眉说。

  “是的,如果不是金下了如此大的决心,那个枕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毁掉的。”银古说。

  绢闻言向两人施礼,正要离开,却被应牧叫住。

  “等等,已经发生的过错,无论如何都是弥补不了的了,所以如果你们肯宽恕我的罪过的话,请一定要收下这些。”应牧说着,从怀中掏出足有两个拳头大,装满了东西的袋子。

  绢接过一看,里面全都是金元。

  “对不起,请务必接受这微薄的道歉。”应牧躬身道。

  绢没有再拒绝,拉着眉朝远方离开,她说这一行将会回自己的老家,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眉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脸上没有太多的悲戚,她还如此小,想必还无法体会自己父亲的伟大,和失去亲人的悲哀吧。

  “无论虫师能看见多少虫,总是看不透人心呐。”银古目送着两人的离去说着,“那么……我应该上路了。”

  “我也……”应牧想了想,自嘲一笑:“你往那边走?”

  “那里。”银古指了个方向。

  “正好,一起行一段路吧。”应牧道。

  于是两人一起上路了,一人背着背篓,一人扛着怪异的大剑。

  “那枕头……真的只要金不下定决心,就无法毁掉吗?”应牧突然开口问道。

  “……古时候,人们就称枕头为魂居之所。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无法动弹,身在梦中,于是古人就认为的梦境才是灵魂的真正所在,而枕头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通道。梦野间是梦之虫,它们通过枕头,从梦中飞出来,那卷轴的说法是正确的,只是当时我们没能理解而已。”银古反问应牧道:“你觉得,杀死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力量和觉悟?毁掉灵魂的居所,尤其是自己的,又需要多大的力量和觉悟?我觉得,金是知道的。”

  “……说的也是。”应牧露出感慨的笑容:“我没有力量杀死一个对世间有所牵挂的灵魂,这是金自己的觉悟。”

  “说起来,金不是好好地和他们告别了吗?”银古指了指脑袋道:“在梦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应牧了然一笑:“原来如此,没醒来的原因,只是因为梦尚未做完罢了。”

  两人来到一条岔路上。

  “啊,我要往那边走,你呢?”银古指着左边的岔路说。

  “我走这边。”应牧指着右边的岔路说。

  “那么,再会了。”银古点燃了嘴里的卷烟道。

  “再会。”应牧点头微笑道。

  当应牧转过身去时,身后传来银古的话声:“最后一个问题,在金做噩梦的时候,你一直守在他身边吧?为什么你没有动手?”

  为什么你没有动手杀了他?

  应牧没有回答,只是推着轮椅向前方走去。银古拿下卷烟,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你可不像那样的人。”

  如果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的一本小说,自己的经历是故事的一个场景,那么根据“虫和虫师”的构架,以及至今为止发生的事件判断,应当是一段富有内涵和哲思的情节。在这个剧情里,虫子不应该在金的脑子里,如果自己动手杀死金,一定会让事件进入一个无法挽回的分支——这是曾经身为畅销作家的应牧的直觉。

  ——任务结束,传送开始。

  to be continue……

[ 本帖最后由 fencrow 于 2008-6-10 17: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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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50 +30 收起 理由
背叛者的挽歌 + 50 + 30 第二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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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0 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顶起来,不知道有没有看完第一卷还想继续往下看的人?第一卷真的很长。
发表于 2008-6-10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卷刚看完,正好还纳闷第二卷怎么没看到……只看到第三卷还在更新啦!

占楼等编辑。
发表于 2008-7-29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对作者的异性观感到诧异,但是,写的还是非常棒的!
发表于 2008-7-30 04:25 | 显示全部楼层
诶- -和无限恐怖不是一样的么- -#。。。
 楼主| 发表于 2008-7-30 1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汗,这卷竟然浮起来了。 = =
是否和无限恐怖一样,就见仁见智吧,反正我自己觉得比较靠近同人,所以写得蛮愉快。
发表于 2008-8-6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没看过虫师,所以有点头疼啊。
果然是归属于无限恐怖流啊~
好在第一集的怪力女没有出现……
发表于 2008-8-6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也很有爱,收走慢慢看了~~
发表于 2009-2-6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神啊,我刚看完第1,随便翻翻发现居然有2。3
太好了啊
发表于 2009-2-8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恩。。。。看到再一起的3卷,而且完结了,所以来下~~~
.......那个啊...放个3卷的整合吧...分在3帖...回起来感觉在骗钱....我怕被砍......
发表于 2011-6-21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无限恐怖类的综漫故事吗,写的真好!!!
发表于 2011-6-22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起来还不错啊,
发表于 2011-6-29 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卷写得不错.第2卷我也来欣赏一下吧
发表于 2012-10-7 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卷看了一点,感觉不错
发表于 2012-11-15 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虫师看着不错啊
发表于 2013-1-3 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特别提醒道:“一定不要弄错根系形状和颜色,有几种看起来很相似的药草是有剧毒的,
发表于 2013-1-5 00: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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