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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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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文库] [山川进]有看到我家的魔女吗?3[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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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2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3-3-18 23:04 编辑

有看到我家的魔女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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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山川进
插画:CUTEG
图源:yukira
扫图:阳子ようこ
录入:zbszsr
修图:嘟嘟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







在这个世界,魔女是濒临绝种的物种而必须加以保护。文哉在经历和世上最后一位魔女·蜜菈相遇与分离后,决定出发搜寻魔女而失踪于遥远异乡的父亲。他在途中巧遇少女玛亚,莫名受到吸引。然而,玛亚常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与人来往,甚至告诉文哉:「我讨厌人类,也讨厌魔女!」玛亚的过去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父亲找寻的「魔女的乐园」又是什么地方?——那一天,魔女从这世上消失,我们的旅程也随之结束,少年与魔女的故事第三弹!
  序章
  1我与魔女与异国少女
  2我与鲷鱼烧与少女的秘密
  3我与孤独与少女的泪水
  4我与发烧与脖子上的花环
  5我与故乡与魔女的谣言
  6我与真相与魔女的再会
  尾声 文哉与玛亚与魔女乐园
  登场人物
  文哉  高一生,曾与最后的魔女蜜菈共同生活。
  玛亚  讨厌人类与魔女,足不出户的少女。
  萨莉塔 警察,懂日语。
  奈娜  玛亚的儿时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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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我打开十五人座的小飞机舱门,沿着梯子走下飞机,站在跑道上——赫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山林围绕,绿意盎然的大自然中。
  「虽然之前就听说过了,不过山里还真的有机场……」
  在山谷中的狭小平地上,有一条小型飞机专用的短跑道。
  跑道旁是陡峭斜坡,深幽溪谷在眼前展开。溪流在峭壁悬崖间绵延,云朵在天际飘游……谷间的这幅景象映入眼帘,令我重新认识到这是座位于标高三千公尺,世上罕有的高海拔机场。
  环绕在机场周围的是裸露的岩壁与茂密绿林,一仰头,可望见远方山脉上覆盖万年雪的雪白山顶,只有在风景明信片上才能看见的神圣名峰层峦叠翠,迤逦相连。
  「好壮观……」
  在为大自然的景观深受感动的同时,我大口呼吸,让高山上的清新空气充满肺部。稀薄的空气并未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我以全身感受陌生土壤、河水、风的气息,深刻体会到这里不是日本……而是距离东京五千公里远的异国土地。
  ——喜马拉雅山。
  它是横跨印度、尼泊尔与中国边境的广阔山脉,也是众所皆知、海拔最高的山脉。我这个没爬过几次山的平凡高中生——柏崎文哉此刻就站在全世界登山家所憧憬的圣地上。
  八月中旬,日本正值盛夏。趁着暑假,我来到了这个极为遥远的避暑胜地。
  「真是……腰好痛啊。」
  我驼着背跳望雄伟的大自然,揉了揉因为坐了十个小时以上的飞机而疼痛不已的腰。
  又不是要去世界的另一头,一样都在亚洲嘛,应该不会太费力吧——原本以为可以轻松抵达的我,实在太小看这一趟旅程了。
  没想到包含公车在内的四次转乘,以及共计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居然会这么累人。尤其是最后那一趟,老旧的小飞机坐起来简直是种折磨,由于必须坐在狭小的座椅上忍受机身剧烈摇晃,我的腰几乎直不起来了
  ——我要去找老爸。
  约在两个星期前,我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之后我急忙办理护照,取得签证……每办理一道手续,钱包就更轻了一些,我心里因此打定「至少旅费不能太高」的算盘,选了看似最省钱的交通方式,结果导致如今为腰痛所苦。毕竟我只是个穷学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揉着酸痛的腰,出神凝望大自然的壮阔景观,为穿透云层的优美棱线屏息,想赳自己离乡背井,踏上异国土地的原因。
  起因可以追溯至一个多月前。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与「魔女」的相遇——

  ——濒临绝种的生物「魔女」。
  这世上最著名的稀有生物。
  魔女的外表与人类女性类似,进化程度则完全回异于人类,是充满谜团的生命体。从前,魔女广泛栖息于世界各地,但在进入近代后,魔女的总数锐减,时至今日,魔女由于数量十分稀少,已依法指定为濒临绝种生物。
  尽管动用国际力量推行保护措施,仍无法减缓魔女减少的速度,终究还是在一个月前正式宣布「魔女灭亡」。
  魔女已经从这世上灭绝了……世人普遍如此认为。
  在新闻报导魔女灭亡过后不久,我偶然遇见了一个隐居在「魔女森林」深处的少女。
  那个年幼的女孩子——是残存在世上的最后一个魔女。
  我帮她取名为「蜜菈」,并且把她窝藏在家里。
  我和蜜菈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时光,我们一起看电视,一起上街买东西,一起上学,一起和朋友玩耍,一起乘着扫帚翱翔天际……
  不管到什么地方,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与小魔女共度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难忘的回忆。
  不知不觉中,蜜菈成了我生命中无法取代的存在。
  只可惜,美妤的时光总结束得特别快。
  魔女待在人类社会免不了引发诸多问题,于是,我决定把蜜菈送往魔女乐园。为了蜜菈着想,这是最好的选择。待在魔女的世界里,她才能获得幸福。
  把蜜菈送到乐园……没办法再与蜜菈见面,我一点也不后悔。
  只是,少了蜜菈的生活非常冷清、空虚,宛如胸口开了个大洞……
  在那之后,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偶尔,我会想起蜜菈,心里既哀伤又痛苦……
  我莫名地想找人倾诉,说出我和蜜菈的故事。
  ……老爸一定会听我说的吧。
  老爸是研究魔女的专家,为了追寻魔女,足迹踏遍世界各地,是个超级魔女迷。
  他要是听了我的话肯定会乐不可支。我想告诉他,我遇见了什么样的魔女。我想和他聊魔女的事情。我认为,只有老爸懂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愿意听我倾吐。
  我想见老爸。
  所以我踏上了旅途,前往寻找在喜马拉雅山失去消息的父亲下落——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爸,那就是我行我素。
  多年前,他爽快地辞去工作,只留下一句「我去找魔女了」,便悠哉地出了远门。
  三个月后,我收到一张从南美洲寄来的明信片,这才知道音讯全无的老爸出门探险去了。明信片上的照片里,老爸围在亚马逊河钓起的巨大鱼只旁,和当地居民畅怀大笑。照片虽然让人摸不着头绪,至少看得出来抛下儿子的父亲非常享受这趟找寻魔女的旅程。
  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持续寻觅魔女的老爸不知从何时起被尊称为「魔女研究专家」,在研究魔女的圈子里小有名气,受到不少人尊敬。身为一个被遗弃在家的儿子,我的心境实在非常复杂。
  一个月前,这位随心所欲的魔女迷老爸在喜马拉雅山失踪。
  他在登上雪山时,突然坚持「魔女乐园应该就在这附近」,擅自脱离登山路线,就这么失去了行踪。
  尽管警方在山里展开大规模搜索,还是没能找到老爸。一个星期后,警方研判没有生还可能,决定放弃搜救工作。直到最后都还在给人添麻烦,真是个无可救药昀父亲。
  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没用的老爸。
  我不晓得到了喜马拉雅山,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不过,我就是没办法独自待在那间房子里,默默等老爸回家。
  听好了,笨蛋老爸,我一定会找到你。要是我们能顺利见面,我会告诉你,我遇到了一个小魔女,说到你不想听为止;我会钜细靡遗地描述魔女有多么可爱,让你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不已。你就洗好耳朵等着吧!

  『我想到P市,请问该怎么走?』
  我用英语向机场人员问路。
  我的英语不算太好,加上一些肢体动作勉强能够沟通。俗语说「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这一趟果然让我亲身体会到这一点。
  『机场这里就有直达巴士可以到啰。』
  机场人员说明了该到哪里搭乘巴士,我连声道谢,背起背包,拖着有轮子的大行李箱迈开步伐。
  我依机场人员指示走到站牌,那里停了一台车体略微倾斜,车身有多处生锈的破旧巴士。
  ……坐起来肯定很不舒服。
  我一只手揉着腰,带着大行李箱搭上巴士。
  窗外是雄伟的自然景观,是老爸所认定的、最后魔女所在的地方。

  事情发生在某年夏天。
  那一天,我在异国土地上开始了漫长的旅行。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1 我与魔女与异国少女
  位在拥有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大喜马拉雅山脉山脚下,近年来以保留自然环境为前提,积极进行开发,并有许多观光客从世界各地前来旅游,俨然成为知名度假休闲胜地……旅行社的旅游手册如此介绍道。
  「现实总是残酷的啊……」
  走下破旧巴士后,我看着眼前的街景,忍不住坦率说出内心想法。
  巴士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没有经过整修的山路上约一个半小时,抵达旅游手册所介绍的旅游胜地……再往上爬,标高约两干公尺的小镇。这地方有着明显与观光开发无缘的悠久历史,随处可见老旧脏污,不管何时崩毁都不足为奇的石造建筑物。
  我走上一条要说是石板路实在过于凹凸不平,上头沾满红土与动物粪便的道路。
  道路两旁堆放许多五花八门的奇怪纪念品,当地的小贩高声叫卖,一一向路过的观光客兜售。
  人与牛只理所当然似地在大马路上擦肩而过,尘埃、动物、粪尿的臭味交杂,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异味。
  尽管如此,石造的古老街景与喜马拉雅山脉的灵峰相互辉映,依然令我移不开目光。梦幻如画的景色甚至让我忘了呼吸,深深着迷。
  大自然与人类共存的城镇,这里就是老爸在失踪前停留的地方。
  「好,先来找住宿的旅馆!」
  我背着为这趟旅程准备的沉重行囊,气势十足地跨出脚步。
  抬头仰望可见山顶雪白的灵峰,往前是在石板路上摩盾擦踵的人们与牛群,我兀自走进了这个活力充沛又乱哄哄的小镇。
  ——人们的打扮和日本没多大差别呢。
  和身穿T恤搭配牛仔裤的当地居民擦身而过时,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观光客才会有的想法。
  我在行前调查了一下,得知这里过去是英国的殖民地,所以能以英语沟通,人们对欧美风格的生活习惯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在地理位置上,这地方接近印度与西藏,我因此想像这里会是个富有东方色彩的地方,有许多穿着「亚洲传统民族服饰」的人们在街上走动,老实说,眼前的景象不免让我有些失望。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才会在衣着轻便的人群中,发现有个女孩子穿着像是民族服饰的服装。
  一个年约十二、三岁,个子娇小的黑发女孩子板着一张脸走在路上。她穿着类似日本和服的服装,外头披着一件像是袍子的上衣,并且一手穿过袍子,另一边则是露出肩膀,穿衣方式相当具有民族服饰的特色。
  真可爱,简直像娃娃一样。
  我悠闲地欣赏着,少女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朝我瞄了一眼。
  ……我和少女的眼神瞬间交会,只消这么一眼,就让我再也无法转移目光。
  我没办法清楚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个女孩子,我的直觉抛开理智表示:「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我和她在经过彼此身边时互看了一眼……她面无表情,视线就这么从我的身上移开。
  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们不只从没见过面,也不认识对方,就算对上了眼,她会无视我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不知怎地无法让她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我目送少女娇小的背影离去,心中反覆思量:「我为什么会在意那个女孩呢?」
  因为只有她穿着民族服饰,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吗?
  因为她浑身散发出凛然气息,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吗?
  还是因为她的年纪和娇小的身材,都让我不禁想起蜜菈呢?
  我左思右想,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在沉思中,我望见少女消失在茫茫人海。
  『哞————!』
  「哇啊!」
  就在我愣愣站着,全神贯注地望着少女时,一头体型巨大无比的牛只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我回过神,这才想起来。对了,我得趁日落前找到今晚落脚的地方才行。
  我在小镇里走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一栋外表类似旅馆的建筑物,赶紧一鼓作气走了进去。一走进大厅就是柜台,我在那里发现一个貌似柜台人员的年轻男性。好,就用英语问他再打。
  『不好意思,我想在这里住一晚。』
  『没问题,请在这里签下您的大名。』
  柜台人员彬彬有礼地欢迎我这个临时前来投宿的旅客,我松了口气,写下自己的名字。
  『请问您是来旅游的吗?』
  『不,我是来找下落不明的爸爸。』
  『您的父亲失踪了吗?』
  『对,我爸爸非常喜欢魔女,他听说这附近有魔女出没,所以来到这个地方,只是在那之后,他就音讯全无……』

  『他来找魔女吗?』
  原本和气的柜台人员脸色一沉。
  我本来以为因为我突然提起「爸爸失踪」这个话题,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可是……
  『——非常抱歉,今天已经客满,没有空房了。』
  『咦?可是你刚才说有房间……』
  『很抱歉,请您离开吧。』
  他的态度慎重,拒绝的语气却十分坚决。我不死心,继续死缠烂打,结果不晓得从哪里付出好几个看似警卫的壮汉,从两旁抓起我的手臂,在我惊慌失措时把我赶出了旅馆。
  行李跟着我一起被丢在旅馆门外,我茫然地偏过了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了什么惹恼他的话吗?我试着回想刚才的对话,还是搞不懂柜台人员为什么赶我离开。
  不管怎样,既然这间旅馆不留客,继续待在这里苦恼也是无济于事。我于是带着行李,无精打采地漫步找寻其他旅馆。
  『请等一下,这位大哥。』
  走不到三步,在路旁堆放杂物的男人亲切地唤了我一声。
  『大哥,买个纪念品回去吧,我会算你便宜一点。』
  「纪念品?那些东西怎么看都是杂物啊。」
  『大哥,买个纪念品回去吧,我会算你便宜一点。』
  男人没听懂我的日语,脸上挂着营业用笑容,反覆说着同一句话。
  我大可视而不见,匆匆走过,不过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他既然每天面对外国观光客,也许见过老爸。于是我从行李里拿出老爸的照斤,递到他面前。
  『他是我爸爸,为了找魔女到了这个镇上,你见过他吗?』
  我一问,原本笑容可掬的男人明显表现出不悦。
  『不知道。』
  他冷淡地应了一句,快步走回杂物堆里,独留拿着照片的我呆杵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搞的?」
  居然一看见老爸的照片就无视我的存在,这张照片哪里惹到他了吗?
  ……老爸该不会在镇上闯下了什么大祸吧?大家才会像这样避而远之,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毕竟老爸是极力主张「就算语言不通,只要靠肢体语言就行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用拳头沟通!」的人,我尽管是个小孩子,还是忍不住暗想:「用拳头只会沟通不良吧。」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老爸从以前到现在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失落地垮下肩膀,继续颓丧地移动脚步,找寻今晚的住宿之处。

  「唉……惨了。」
  薄暮时分,我走在直通小镇中心的大马路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为了找旅馆,踏遍整座城镇,终于了解到「这个镇上只有一间旅馆」的事实。换句话说,早在一开始被旅馆扫地出门的那一刻,我就等于失去了唯一可以投宿的地方。
  「今天得露宿街头啦……我记得这里的高度和富士山差不多……」
  我想像自己露宿在富士山的山顶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正当我穷途末路时,一个貌似当地居民的黑发少女从我面前经过。
  少女穿着这地方的民族服饰,黑色短发随风飘逸,精神抖擞地走在路上。意志坚定的眼瞳,花蕾般的粉唇,稚嫩而端正的容貌,即使是我这个外国人都能断言,她真的很可爱。
  我记得她是我一来到这里,就在路上碰见的女孩子!
  我们不过是擦身而过,为什么我会对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纳闷,莫名地盯着她的身影不放。
  和刚才一样,她双手抱着东西。在可以轻松装下一个小婴儿的大布包里,我窥见了大量蔬菜,她是出门采买食物吗?这量还真是惊人……想着想着,我看见她手上的东西撞上行人,在马路中央一脚踩空。
  「危险!」
  我不自觉地喊了一声,正要上前帮忙时,她像是早习惯手拿重物,若无其事地重新挺直了身子。
  我的叫声一定是吸引到她的注意力了。她停下脚步,目不转晴地凝视着我。我和少女目光交会,为了化解大声喊叫带来的尴尬气氛,我微笑着用英语打了声招呼:
  『你、你好~』
  我试着和善地轻轻挥了挥手。
  『……』
  少女面露警戒度高达MAX的严峻神色,往后退了一步。嗯,这也不能怪她,素昧平生的外国人突然和自己搭话,当然会提高警觉。
  『呃,我不是什么怪叔叔,我只是在找人。你看,我在找的就是他——』
  我打算拿出老爸的照片,证明自己的清白,洗刷冤屈。我微笑着走近她身边,把手放进怀里,正要掏出照片时——
  『!』
  我一把手放入怀里,少女不知为何突然拔腿就逃。喂,你别急着逃啊!
  少女逃走时,手上的袋子掉出一颗疑似是马铃薯的蔬菜。
  「等一下!有东西掉了!」
  我用日语大叫,追着少女狂奔。
  少女两手提着重物,逃也逃不快。我轻松追上,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并且在她回头时,从她的衣摆窥见赤裸的美腿线条——
  砰。
  少女华丽的踢击在我的头颅侧边炸裂。

  「唔、唔……」
  「你醒了吗?」
  我微微睁眼,亚麻色头发的美女正直视着我。
  她的年纪约二十五、六岁,脸型细长,身穿类似军服的制服。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咦?我为什么会躺着呢?
  「你得再躺一会儿,不能乱动哦。」
  我正打算起身,穿着制服的大姊姊马上轻柔地压住我的肩膀,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长椅上。
  我打量了下四周,有一群与大姊姊穿着相同制服的人正面向桌子,埋头工作。看来这里是她工作的场所,这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间公司呢?
  「这里是警察局哦。」
  「警察局?这么说来,你是警察啰?」
  「对,我的名字叫萨莉塔。你倒在路上,是我把你带过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那身让我误以为是军服的服装是警察制服……咦,等一下哦。
  「萨莉塔小姐,你会讲日语吗……」
  「会啊,我在日本留学过,是这个镇上唯一会讲日语的警察呢。」
  哼哼,萨莉塔神气地挺起胸膛。光看外表,她可称得上是个成熟的美女,行为举止却相尝可爱。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倒在马路正中央呢?」
  「…………啊。」
  我的太阳穴疼痛不已,总算记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对了,我被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重重踢了一脚,失去意识。
  我说出事情始末后,萨莉塔的嘴角扬起了分不出是微笑还是苦笑的笑容,这么说道:
  「那一定是玛亚。才刚到镇上就遇见玛亚,真不晓得算你走运还是倒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该说是怕生吗……她非常讨厌与人相处,平常总是自己一个人窝在家里,除非是采买食物,否则几乎足不出户,真伤脑筋呢。」
  「呃,这样啊。」
  她再怎么伤脑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那个叫做玛亚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踢我的头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该不会是你对玛亚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吧?」
  萨莉塔盯着我,目光充满质疑。慢、慢着,遭到身为警察的萨莉塔怀疑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不,你别误会了,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笑着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就突然跑走……因为她在跑走的时候掉了东西,我不过是追上去,想把东西还给她而已!」
  「嗯,换句话说,玛亚因为有个陌生的外国人笑嘻嘻地和自己说话,于是赶紧逃跑,结果男人追了上来,她怕被抓住,忍不住出手,虽然实际上她出的是脚就是了,呵呵。」
  萨莉塔自顾自地笑着,像是在称赞自己讲了个好笑的笑话般,我因为嫌麻烦,没有加以理会。
  「好,我大致明白了。玛亚不该使用暴力,不过是你先吓到她的,你也有错。」
  「我没打算吓她啊……」
  「不要找藉口了,真不像个男子汉,你还是认真反省自己的行为吧。」
  摆起架子说教的萨莉塔显得威严十足,我不自觉地垂下头,乖乖说了声:「对不起」。
  「非常好,既然你已经在反省了,今天就先放你一马,你可以走了。」
  「咦?不用做笔录吗?」
  「不用啦,反正又不是什么大案子,而且我也不喜欢做笔录,这一类的文书工作麻烦死了。」
  萨莉塔在警察局内说着不像警察会挂在嘴边的话,这种不拘小节的个性适合吃警察这行饭吗?我不禁为她感到担心。
  还是说在这个国家,这样的应对再普通不过了?
  我边想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朝萨莉塔鞠了个躬。疑似萨莉塔上司的壮硕男子见状,马上扯开喉咙大吼,要萨莉塔过去一趟。「等我一下哦——」萨莉塔笑着走向上司,过没多久,她潸潸泪下,哭着走了回来。
  「麻烦你配合做笔录……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呜呜。」
  「你被骂啦……」
  老实说,发现萨莉塔敷衍了事的应对在这个国家并不寻常,反而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的名字是柏崎文哉,从日本来的。」
  「柏崎……」
  萨莉塔在笔录上写下我的名字后,突然停止手边动作,陷入沉思。
  「柏崎、柏崎……你该不会是柏崎文彦的亲戚吧?」
  「你知道我爸爸吗?」
  我忍不住大喊出声,周遭的视线一时间全集中在我身上。我察觉到这点,连忙压低音量。
  「……你知道我的父亲吗?」
  「嗯,大约一个月前,他在酒吧里大闹。这里很少有观光客惹事生非,所以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在酒吧里大闹?」
  「对啊,他和这里的居民因为魔女起了争执,双方后来甚至大打出手。」
  和别人聊起魔女,讨论到火气愈来愈大,这样的行为实在非常符合魔女迷老爸的个性。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对方说了什么,惹得老爸勃然大怒?
  萨莉塔接着详细说明当时状况,为我解开了疑惑。
  「他说自己来这个国家,是为了寻找魔女。他喝得烂醉,在酒吧里高谈阔论地表示:『我的使命就是保护濒临绝种的魔女』,这番言论当然引来了在地人的敌意,双方吵成一团,骂声四起……」
  「等一下,我不懂,这里的人为什么会对我父亲抱持敌意?」
  「什么?啊,对了,说的也是,我记得当初在做笔录的时候,他也一再问我相同的问题。」
  萨莉塔眉头紧皱,面色苦恼地按着太阳穴。
  「这该说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还是传说呢……这倜国家的人认为魔女是不祥的徵兆,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这是常识呢。」
  「常识?『魔女是不祥的存在』在这个国家是常识吗?」
  「对啊。魔女从以前就被视为『灾厄的象征』,各种灾害——不管是洪水、旱灾、山崩,还是龙卷风……只要有天灾发生,大家都会怪罪到魔女身上。魔女是唤来灾害的生物,人们相信光是待在魔女身边,就会遭遇不幸。」
  听着这番话,我一时迷惘,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魔女是濒临绝种的贵重生物,必须严加保护,这是一般的常识,照理应该是世界各国共通的观念,可是这地方居然住着一群厌恶魔女的人,真教人难以置信。
  「我会被赶出旅馆,该不会是因为我提到『找魔女』的事情吧?」
  「哎呀,难怪你会被赶走,这个国家的人一般都不想和魔女扯上关系呢。」
  「……你也相信魔女会带来不幸吗?为什么?」
  萨莉塔没有明确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耸了耸肩,脸上浮现苦笑地说道:
  「现在的年轻人其实已经不太理会那些古老的传说了,但不论是好是坏……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
  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文化冲击吗?我从没想过,甚至不曾想像这世上居然存在讨厌魔女的国家。
  看到我意志消沉,不发一语,萨莉塔柔声安慰道:
  「我在新闻上看到你父亲出事了,请节哀顺变。」
  萨莉塔似乎以为我在为了老爸的事情难过,她应该无法理解,这世上竟会有人在得知魔女被讨厌后倍受打击。
  不过,错不在萨莉塔。在这个国家,这样的想法再普通不过了。
  「我的父亲只是失踪,说不定还活着。」
  「……是啊,你说的没错。」
  「关于我父亲的行踪,你知道些什么吗?」
  「行踪?可是那……」
  萨莉塔秀丽的容貌一下子显得阴郁。正因为知道老爸在山里遇难,生死未卜,她没办法故作轻松,好让我安心。我了解她的顾虑,但还是继续追问:
  「什么消息都好,请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在我的坚持下,萨莉塔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她目光满溢柔情地说道:
  「好吧,我就带你去见向导,她应该知道你父亲打算去哪里。」
  「向导?」
  「外行人要想独自攀登喜马拉雅山,那简直跟自杀没两样。入山时一定得雇用高山向导,这是山里的常识。」
  萨莉塔淘气地眨了下眼。她沉默不语时宛如知性美人,只是在看过她调皮的一面后,她身为警察的威严简直荡然无存。
  「你的意思是,和我父亲一同登山的高山向导就住在这个镇上吗?只要问他,就能知道我父亲是在哪里遇难……」
  「对,不过你要小心点哦,那个向导的个性很古怪呢。」
  「古怪?他是个怪人吗?」
  「嗯,毕竟她帮了公开表示自己是为『找魔女』而来的人。就这一点看来,她实在是和这个国家格格不入的怪人。」
  在人民无不厌恶魔女的国度里,帮忙老爸这个魔女迷的怪人……
  我顿时对这个人大感兴趣,赶紧拜托萨莉塔带路。

  太阳沉落山间,北极星在暮色中闪烁之际,我们穿过弥漫牛粪味的小巷,抵达位于镇外的一间破屋。
  破屋……不对,是破烂小屋……不,就算说是废墟也不为过。总之,我们站在一间不像有人居住,老旧又破烂的木造小屋前。
  「那个高山向导就住在这里吗?」
  「嗯,对啊。」
  萨莉塔应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敲起了门。叩叩叩!叩叩叩!
  「萨、萨莉塔小姐?你不会敲得太用力了吗……」
  「别担心,要是不敲这么大力,她是不会出来的。」
  萨莉塔使劲敲门,力道之猛不免让人担心门会不会被她敲坏了。
  结果就如萨莉塔所言,门打开了,住在破屋里的人走了出来。
  「咦?你是刚才的……」
  听到「高山向导」这个词,我还以为是个体格魁梧的山林莽汉,走出房门的意外身影令我不禁屏息。
  破屋里出现一个身穿民族服饰的女孩子,那个踢了我一脚的黑发少女。她板着脸看了一下萨莉塔,眼神又接着移到我身上,纳闷地皱起眉头:
  『……有事吗?』
  『有个人想见你,我带他过来了。』
  『想见我?』
  少女用英语和萨莉塔对话,一边定睛凝视着我。不晓得是不是我多心,她的视线尖锐,深深刺痛了我。
  「慢着,萨莉塔小姐!我父亲雇用的高山向导,难道是……」
  「就是她啊。」
  萨莉塔认臭回应。她的态度稳重,显得非常冷静,只有眼里尽是盈盈笑意。她该不会是想吓我一跳,刻意瞒着我吧……
  「可、可是,我不相信,这么娇小的女孩子居然会是喜马拉雅的高山向导……」
  「哎呀,玛亚可是很优秀的呢,我劝你别光凭外表评断一个人哦。」
  「就算你这么说,她的个子小,手脚又细,这种小孩子有办法爬上那么危险的高山吗?」
  「小孩子?」
  对于我坦率的想法,用日语做出反应的是……穿着民族服饰的少女。
  咦?她刚才说的是日语吗?
  「啊,对了,我忘记告诉你,玛亚也会讲日语哦。」
  萨莉塔补充说明,这回连嘴角都扬起了笑意。我以为对方不懂日语,直截了当地把心中的感想全说出口。此时的我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望向少女。
  我分不出她是生气还是冷漠,总之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恐怖,真的好恐怖。
  「唔……有女孩子当高山向导也不错呢。」
  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硬挤出亲切微笑,尽量摆出友善态度,开朗地朝始终面色冰冷的少女搭话。
  「你、你好,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玛、玛亚……妹妹。」
  「噗。」
  我一加上妹妹这两个字,身旁的萨莉塔马上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行。」被称为妹妹的玛亚本人则是一口回绝,并且牢牢关上了门。
  我僵着笑脸杵在门口,萨莉塔在一旁叹了声「哎呀」,轻松地笑着。
  在我忿恨的眼神瞪视下,她只说了句「加油吧」,便朝我挥了挥手,走回警察局。
  我一个人孤伶伶地被留在破屋前……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呃,玛亚妹妹?你听我说好吗?玛亚妹妹——」
  我试着在屋子前发出安抚小猫咪的声音,屋里没有传来回应。我苦恼着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她是高山向导这件事感到半信半疑,不过她是我追逐老爸的脚步前来后,总算掌握到的唯一一条线索,绝不能在此轻易放弃。
  她如果真的担任过老爸的向导,应该知道老爸经由哪一条路径上山,又是在哪里失去下落。我要是想知道老爸走过哪些路,没有比玛亚更准确的消息来源了,我一定得取得她的协助。
  「玛亚妹妹——开门好吗?玛亚妹妹——」
  我用力敲门,里头还是没有回应。刚才萨莉塔好像敲得更大力,我还是再用力一点敲好了。
  「玛亚妹妹——可以出来一下吗?一下子就好了,玛亚妹妹——」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我大叫着她的名字,一再敲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的手愈敲愈痛时,门微微开启,门边的小隙缝露出少女不开心的脸。
  「……吵死了。」
  「我想知道爸爸的事情。」
  我假装没听见她的抱怨,开门见山地直接表明来意。
  「你父亲关我什么事?」
  「我爸爸从这个小镇入山后下落不明,那时候和他同行的高山向导是玛亚妹妹……」
  「不要叫我妹妹。」
  玛亚妹……啊,玛亚冷淡地应道,从门边隙缝朝我投来警戒的目光。
  「在我的带领下矢踪……你是柏崎文彦的儿子吗?」
  「没错!我在找爸爸的下落,你方便告诉我有关他的事情吗?要是你可以带我到他失踪的地点,那更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想进到山里吗?」
  她目露凶光,不断打量着我。
  顺带一提,我身上穿着为这一天新买的鲜艳登山服,背上背着新买来的登山背包,手边还拖着一个塞满日常用品的行李箱。
  「……你有登山的经验吗?」
  「没有,不过我对自己的体力有自信:」
  「回去。」
  玛亚说没两句话,就这么关上了门。
  「喂,等一下啦!你只要告诉我爸爸的事就好了!」
  「吵死了。」
  紧闭的门扉后方传来话语声,看来她完全不打算开门了。
  「喜马拉雅山不是外行人能贸然挑战的地方,你还是直接放弃,回日本去吧。」
  「不行,你如果不肯带我入山,至少告诉我爸爸在哪里失踪,我之后会再一个人想办法过去。」
  我扯开嗓门大叫,门的另一头鸦雀无声,她似乎已经决定要彻底无视了。
  夜幕早已降临,四周一片漆黑。这附近没有街灯,只能仰赖月亮与星光照明……老实说,单独被留在这种地方还真教人胆战心惊。
  不过,我绝不会退缩,毕竟玛亚是我唯一的线索。
  我从行李里取出塑胶垫,垫在破屋前,然后横躺在地上。反正我也没有旅馆可以投宿,倒不如在这里坚持到天亮,看是她先受不了走出门外,还是我先放弃离开这里。这是一场对决!
  我打定主意,躺在地上仰望夜空。
  满天的星光闪烁。
  在连五等星、六等星的微弱星光都清晰可见的星海里,我哑然无语。面对美到难以形容的庄严光景,让我更深刻体会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日本。
  在遥远异乡,我独自躺在石板路上,仰望星空……
  说不定,这样的处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
  「爸爸也看过这片星空吗?」
  老爸抛下亲生儿子,在世界各地旅行,违扫墓和过年都没回家,倒是常寄明信片给我。
  明信片上的照片出现过亚马逊河的丛林秘境、地底下的巨大钟乳石洞穴、冰天雪地的俄啰斯,以及火热的沙漠……每一张都是旅途中遇见的风景。
  我完全无法认同老爸自由奔放的个性……不过,看着这些明信片里的风景,我不免有些羡慕。
  「……老爸把旅程的其中一小部分送来给我了呢。」
  仰望星空,我想起逍遥自在的老爸,鼻头深处一酸。
  糟糕,好想哭。
  我为什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哭泣呢?离开故乡,思念家人……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的身体不知为何竟止不住颤抖。
  「爸爸……」
  我在无意识中轻声呼唤,双手捣住眼睛。没有人看着我,我却拚命地辽起整张脸。
  ……喀嚓,开门声传进耳中。
  我的手遮住了脸,看不见对方身影,不过我非常清楚感觉到有人正盯着我。
  「……」
  对方盯着我,默默无言。
  这是个大好机会,我得赶快说些什么。我心里这么想,又在意眼角发热,思绪无法集中。
  「……我在找爸爸。」
  我的思绪紊乱,像是被催着开口。
  「我想见爸爸。」
  「……为什么?」
  少女在暗夜中低声问着。
  为什么?我为什么想见老爸?
  「我有事情要告诉他。我……我想让他知道我和蜜菈之间发生的事情。」
  玛亚理应不认识蜜菈,却没有深入追问,反而提出了一个更残忍的疑问。
  「你的父亲在雪山遇难,而且一定死在山里了,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我相信老爸还活着,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
  「……你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事呢?」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露出开朗的笑容答道:
  「我当然相信啊,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嘛。」
  漆黑中,我察觉到身旁有人动了一下。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晓得她是否有确实感受到我的心意。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拜托你帮忙找我的爸爸吗?」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也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却还是开口提出了请求。她听了之后——
  「……你睡在那种地方,会被野牛踩到的。」
  ——便针对喜马拉雅山的现实层面对我提出警告。
  这地方哪来的野牛?难道我看到的那些不可一世,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的牛是野生的吗?原来这地方的野牛这么狂傲自大啊。
  「哈、哈哈哈。」
  我高声大笑,手依然捣在眼睛上。在交杂呜咽的笑声中,少女轻细的话声响起。
  「你要是在我家门口被踩死就太碍眼了,所以……进来吧。」
  少女的口气冰冷,我再次放声大笑。
  我站起身,收拾好塑胶垫,冷漠的女孩子便趁着这段时间搬运大型行李,使劲拖着看起来比自己的体重还重的背包。那副模样令人心中莫名涌起暖意,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简直就像看着蜜菈一样。
  我帮她开门,向这位异国少女介绍自己。
  「我叫柏崎文哉,行李由我来拿吧。」
  吃力地搬运行李的少女停下脚步,抬起眼望着我。
  「……我是玛亚,对一个高山向导来说,这点行李算不了什么。」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少女手中拿过行李,惹得她双颊微微泛红,别过头去,举止十分可爱,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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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07 | 显示全部楼层
  2  我与鲷鱼烧与少女的秘密
  翌晨,蓝天晴朗无云,是个舒适宜人的晴天。
  「早安,玛亚,今天的天气很舒服呢。」
  我在破屋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此时正坐在摆放早餐的桌子前,轻快地向屋主打招呼。
  寡言的玛亚没有回应我的招呼,只是默默地把两人份的早餐摆在桌上。我很清楚她不是个热情的人,只是打了招呼也不回,总不免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费用等下山后再付就行了,不过既然我们已经签订正式契约(幸好这里的物价便宜,费用比想像中还要低廉),我还是希望能趁这难得的机会和她打好关系。
  ……这么说来,玛亚没有家人吗?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住吗?
  「真是个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呢,你不觉得吗?」
  「……」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出重要问题,随口说出的话也被玛亚理所当然地刻意忽视。
  「高山上的空气都这么清新吗?总觉得天空的颜色也比日本来得鲜艳呢。」
  「……」
  「早餐是……蒸地瓜?还有豆子汤?这个国家的主食是地瓜吗?日本是米——」
  「安静吃饭。」
  我被告诫不要在吃饭时讲话,只好与玛亚面对面,默默吃着蒸地瓜。
  我想和玛亚拉近距离,冷漠的她却完全没有和我讲话的意思。为了打破我们之间的隔阂,还是得由我积极主动地打开话匣子。
  「你每一餐都是吃这么简单的东西吗?」
  「……」
  「这附近常看到有牛出没呢,你不吃肉或是什么乳制品吗?」
  「……」
  「这房子里好像没看到电器呢,这边有电可以用吗?刚才我在厨房看见你用柴——」
  「安静吃饭。」
  真冷酷,冷酷得无懈可击。我想多深入认识玛亚,却在一开始就遭遇挫折。既然如此,我说什么也要拚命继续讲下去。
  「天气晴朗真是太好了呢,这种天气最适合出发登山了。」
  「……出发?」
  噢?玛亚有些微反应啰,尽管不知道她介意的是哪一点,既然她对这话题有兴趣,我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对啊,出发,我们要沿着我爸爸走过的路进山。我想知道他在山里遇见了什么,他是在哪里失去下落,好当作接下来找人的线索。」
  「……说的也是。」
  「那就拜托你帮忙带路了,向导小姐。我们几点要出发呢?」
  「我们不出发。」
  「咦?」
  「我们今天不、出、发。」
  她果断拒绝后,又继续一声不吭地吃着蒸地瓜。我凝视着她,她像是不习惯受到注目,叹了口气,终于放下手中的食物。
  「……高度适应。」
  「高度……什么?」
  「出发前,必须先休息个几天,让身体适应空气稀薄的环境,这是预防高山症的基本原则」
  「原、原来如此。」
  一口气来到标高超过三千公尺的高山,我的身体还不习惯稀薄的空气。为了避免出现高山症,首先需要的是休息,让身体适应,这在专有名词上称为「高度适应」。玛亚解释道。
  「呃,要休息多久才行呢?」
  「至少两天。」
  「居然要两天这么久?要我无所事事地等上两天……不能早一点出发吗?」
  玛亚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啦,我知道了,不要再瞪我啦。
  对方是专业的高山向导,每个建议都是有凭有据,我决定还是乖乖依从她的指示。
  「在出发前,我就待在这里整理行李吧。」
  「关于你的行李……」
  玛亚不晓得从哪里掏出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必备用品清单,今天得全部买齐。」
  「什么?可是我已经从日本带登山配备来啦……」
  「那种便宜货派不上用场。」
  「我、我确实为了省钱买便宜货,可是不至于没办法使用吧。」
  玛亚狠狠地又瞪了我一眼。好啦,我知道了,不要再瞪我啦。
  对方是专业的高山向导,每个建议都是有凭有据……应该有吧?她不会是故意要找我麻烦吧?不管再怎么怀疑,我还是得乖乖依从她的指示。
  「知道了,我一吃完早餐就去买,你也会一起来吧?」
  「我不去。」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连眉头也没动一下。
  「你自己去买。」
  「咦?可是我对这地方不熟,要是有你帮忙带路……」
  「你自己去。」
  「呃……我问一下哦,在我出门买东西的这段时间,你要做什么?」
  「看家。」
  「什么?你不是我的向导吗?向导就该帮忙带路啊。」
  「我拒绝。」
  「咦,居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为什么我这个雇主在外头东奔西跑,你自己闲在家里没事做,至少给我个理由吧。」
  「我不想出门。」
  「话不能这么说,向导不想出门,这可是大问题哦。再说,你昨天不是出门了吗?为什么你昨天能出门,今天就不行?」
  「昨天是每个星期固定一天出门采买食物的日子。」
  她不知怎地眉间紧皱,不甘地抿紧双唇。
  「其实我一步也不想出门……可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
  她满含恨意地低语,显然道出了真心话。面对这个坚持不出门的顽固女孩,我逐渐失去说服的力气。
  「好啦,我自己去买,这样总行了吧?」
  「麻烦你了。」
  被那张不开心的脸这么拜托,我也只能深深地叹气。

  「真是的,居然会有向导讨厌出门,太扯了吧。」
  我抱怨个不停,一路走到镇上的户外用品店采买。
  这里有许多前来爬山的观光客,城镇虽小,户外用品的种类却很齐全。对当地人而言,登山用具应该算得上是畅销商品吧。
  「话说回来,玛亚这张清单上列的项目还真仔细啊。」
  说不定她总是指使雇主出斗采买,列清单是家常便饭,上头连要在哪一家店买什么东西都标示得一清二楚。
  把雇主当成小弟使唤,这样的习惯实在令人摇头。
  「哇,连垫在睡袋底下的垫子种类都有指定,这种东西就算用便宜货也没差吧,何况有睡袋就够啦,真的需要垫子吗?」
  我满嘴怨言,不过还是依照指示买齐了一整套登山用品。在我为了压低价钱和店家杀价的同时,忍不住对着彻底变成小弟的自己哀叹。
  「我不要求她改善态度,只是希望她能稍微敞开心胸。」
  离开户外用品店后,我双手捧着刚买好的整套登山用具,一路深思着走回破屋。
  要怎么做,才能打破和玛亚之间的隔阂呢?
  要怎么做,才能建立和玛亚之间的友谊呢?
  要怎么做,才能让看起来总像在生气的玛亚展露笑颜呢?
  「玛亚长得那么可爱,老摆着一张臭脸实在太可惜了。」
  我苦恼不已地走在小巷内,脑子里无意间浮现蜜菈的笑容。
  那个和我同居过一小段时间的金发小魔女,个性天真烂漫,表情丰富,只要遇到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当她最喜欢的鲷鱼烧出现在眼前,她就会打从心底乐得眉开眼笑。
  对了,美食当前,任谁都会笑逐颜开。
  「好!我就来大展身手,请玛亚品尝我亲手做的鲷鱼烧!」
  「我想做鲷鱼烧,请借我使用警察局的厨房。」
  我先回破屋一趟,拿出自己的行李,再直接走到警察局找萨莉塔。我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萨莉塔一开口就问:「鲷鱼烧是什么?」
  我于是在喜马拉雅小镇上的警察局里,解释起鲷鱼烧是多么美味的食物。呃,鲷鱼烧的外皮是鱼的形状,里头放了红豆馅——
  ……十分钟后,我解释完鲷鱼烧是什么样的食物,接着从行李里拿出日本制的鲷鱼烧机。
  「这是家用鲷鱼烧机,只要有这一台,就算是外行人也能做出好吃的鲷鱼烧。」
  「……那是你特地从日本带过来的吗?」
  「没错。」
  老爸正为了寻找魔女四处旅行,那么他所在的地方也许会有魔女出没。我从日本带来鲷鱼烧机,为的是做出当初拉近了我和魔女之间的关系、蜜菈最爱吃的鲷鱼烧,这正是所谓的有备无患。
  「……借你是没问题,不过你为什么要做鲷鱼烧呢?」
  「我想请玛亚吃。」
  「玛亚?这就叫做报一饭之恩吗?」
  「你居然知道这么难的字。」
  我一称赞,萨莉塔立刻神气地挺起胸膛。看来她很容易得意忘形,也多亏她好说话,帮了我很大的忙。
  「不过,要说报恩又有点不太一样,我只是想看见玛亚的笑容而已。」
  「玛亚的笑客……我也想看看呢。好像很有趣,我就帮你一把吧。」
  萨莉塔调皮地笑了笑,爽快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被带到厨房,立刻着手做鲷鱼烧。萨莉塔在一旁观察我的动作,一边偷吃我从日本带来的红豆罐头,笑说:「好甜哦~!」

  「我回来了——」
  我回到破屋,精神奕奕地打了声招呼,在房里为背包加装合金骨架的玛亚朝我瞥了一眼。
  「……」
  她一言不发地埋头工作,还是一样冷若冰霜。
  呵呵呵,你尽量摆臭脸吧,毕竟我手上可是有秘密武器呢。你要是看到这个,肯定会马上臭脸变笑脸。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我带了份土产给你。」
  「……」
  「这可是日本的土产哦,你不想看看吗?」
  「……不想。」
  玛亚的态度冷淡。哼哼,我才不会认输呢。
  我若无其事地靠近玛亚,故意打开手中的纸袋,刚出炉的鲷鱼烧香气随即四溢在房内。
  玛亚闻到香味,瞄了我一眼,我赶紧趁机从纸袋里拿出热腾腾的鲷鱼烧,让她看个清楚。
  「你看,这是『鲷鱼烧』。」
  「鲷鱼……烧……?」
  「很好吃哦,你吃吃看。」
  我把鲷鱼烧递到她眼前,她尽管困惑还是接了下来。
  「……」
  她双手拿着热腾腾的鲷鱼烧,两眼直盯着瞧,像是在检查有没有下毒似的。
  她该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吃吧?我从纸袋里拿出另一个鲷鱼烧,从头部咬了一口做为示范。
  咬,咀嚼咀嚼……嗯!外皮香脆,红豆甜而不腻,实在美味!
  在我自卖自夸时,玛亚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面无表情地张开小嘴,朝鲷鱼烧的头咬了一小口。
  她细细咀嚼鲷鱼烧,眼眸缓缓圆睁。
  「!」
  咕噜,她一口吞下,惊讶地凝视着手上的鲷鱼烧。
  她张着小嘴,两口、三口,一吃再吃,嘴巴始终没有停下,没两下就吃完了一个鲷鱼烧。
  她频频舔着沾在拇指上的红豆馅,怅然若失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双手。
  「………………没有了吗?」
  「咦?什么?」
  「没有鲷鱼烧了吗?」
  「……你不会是还想吃吧?」
  我问道,玛亚默默点了个头。她板着一张脸,让人看不透心思,不过她似乎对鲷鱼烧颇有好感。
  我微笑着从纸袋里再拿出一个鲷鱼烧。
  玛亚盯着鲷鱼烧,喉咙咕噜作响。她依然面无表情,只有盯着鲷鱼烧的眼神出奇认真。看着深受鲷鱼烧吸引的玛亚……我忍不住想捉弄她一下。
  「这个鲷鱼烧给你——」
  我递出手中的鲷鱼烧,玛亚立刻伸手……
  「——其实是给我!」
  就在玛亚的手差点碰到鲷鱼烧的瞬间,我伸回拿着鲷鱼烧的手,送到自己嘴边,张大了嘴。
  「不准吃!」
  玛亚大叫,扑向我的手臂。外表看似小学生的女孩子挂在我的手臂上乱动,阻止我吃下鲷鱼烧。我挥手想把她甩开,她娇小的身躯便宛如钟摆般左摇右摆,攀在我手上,死也不放手,真是惊人的执念!她居然愿意不择手段,就只为了吃到鲷鱼烧!
  「是我不对!鲷鱼烧给你,快放手吧。」
  和玛亚玩了一会儿后(虽然玛亚的目光很严肃),我满足地把剩下的鲷鱼烧连同纸袋一起送给她。
  玛亚像是怕被我抢走似地紧抱住纸袋,吃起第二个鲷鱼烧。她的态度还是一样冷漠,可是不知为何,那浑然忘我吃着鲷鱼烧的身影却让我觉得可爱极了。
  「鲷鱼烧好吃吗?」
  「……好吃……」

  「你喜欢鲷鱼烧吗?」
  「……喜欢……」
  她一边专心?咬鲷鱼烧,一边反射性地回答我的问题。尽管她沉迷于鲷鱼烧,心思全被占领,但能见到她纯真的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
  看见玛亚津津有味地吃着鲷鱼烧,我这个做出鲷鱼烧的人也很高兴,而且她全神贯注地吃着鲷鱼烧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小动物,非常惹人疼爱。
  ……我忍不住想起了蜜菈。
  不久前,和我住在一起的小魔女。她也很喜欢鲷鱼烧,总是打从心底感到津津有味地享受鲷鱼烧,如同玛亚现在大快朵颐的样子。
  ……玛亚和蜜菈有点像呢。
  此时的我在无意识中将两人重叠在一起,她们的外表、气质、个性大相迳庭,但我就是莫名地觉得蜜菈和玛亚十分相似。
  在请玛亚吃鲷鱼烧的隔天,我使用日本从未见过的炉灶烧柴煮水,沉溺于思绪之中。
  这两天来,玛亚都待在家里,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而且她沉默寡言,偶尔开口大多是命令我出门采买。我变成玛亚的小弟,靠着帮她跑腿打发无聊时间。
  「吃鲷鱼烧的时候那么可爱,为什么平常老爱摆着一张难看的脸呢。」
  我想起专心吃着鲷鱼烧的玛亚,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怕生,可是稍微敞开心胸应该不至于遭受报应吧。
  「算了,忍到明天就行了,只要忍到明天……」
  只要忍到明天——等到为期两天的高度适应结束.就能启程。从明天开始,玛亚会带领我沿着老爸走过的登山路线上山。
  这一趟我一定要找到老爸,并且和玛亚打好关系。
  冷静,别焦急,旅程才刚开始呢。我这么想着,在从日本带来的泡面里倒入热水。
  自从来到这里,每一餐都是蒸地瓜、豆子汤、玉米粉粥这类淡而无味的食物。虽不至于到难以下咽的地步,粗茶淡饭久了难免会怀念垃圾食物的味道。
  于是我决定吃一碗从日本带来当作乾粮的泡面。我倒入热水,盖好盖子,接着只要等三分钟……
  对了,我没带筷子来。
  「玛亚,家里有筷子吗?」
  我朝应该在房内的玛亚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我捧着泡面去找她,发现她人在房里,正倚在墙上打瞌睡。
  她累了吗?这么说来,她昨天也为了出发准备到很晚。她虽然冷漠又态度恶劣,工作却很认真负责。
  我拿着泡面,在她身旁坐下。
  「睡脸倒是跟个普通的小孩子一样。」
  我比较起她安详的睡脸和平常的臭脸,忍不住苦笑。
  她睡得香甜,我看着不禁嘴角轻扬……为什么呢?我不自觉忆起蜜菈幸福洋溢的睡脸。
  又来了,我又在无意识中将两人重叠在一起了。
  「她们的长相、个性……就连发色也不一样啊。」
  我轻抚着她光泽亮丽的黑发。
  蜜菈是蓬松的金发,玛亚是乌溜溜的黑发。从外表看来,两人完全没有相像之处,我却觉得她们极为类似。
  我随手拨弄玛亚的黑发,陷入沉思。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在这里遇见玛亚?我不想用命运来解释,不过我实在不得不相信,是缘分让我在这里遇见神似蜜菈的少女。
  「……和玛亚一起旅行好像会很有趣呢。」
  玛亚仍在沉睡,我微笑着摸了下她的头,正要放手时——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窜进脑海,出现了不存在于眼前的幻影。

  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站在我眼前。
  我从低处仰望女子,直觉地发现「这是小孩子的视线」。
  「快滚出去。」
  金发女子的声音颤抖着,像是在压抑激动的情绪。「……不要。」微弱的语声从我嘴边传出。
  不对,不是我,这是玛亚的声音。
  这是玛亚童年时的声音。
  我——午幼的玛亚拉住女子的衣服,一只小手紧抓住衣摆,死缠着不放。
  抬头一望,女子眉间紧皱,凶狠地瞪着我——年幼的玛亚。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视线也同时往一旁晃动。我注意到自己——玛亚稚嫩的脸颊被金发女子打了一巴掌。
  「我叫你滚!不准再回来了!」
  女子气冲冲地怒吼,年幼的玛亚终于放手。
  在遭到女子以眼神、言语、动作清楚拒绝并且抛弃后,玛亚无助地低语。
  「妈妈……不要讨厌我……」
  「你在做什么?」
  一回过神,玛亚已经挥开我放在她黑发上的手。
  玛亚从睡梦中清醒,露出挑衅的目光直瞪着我。
  「呃……」
  我移开视线,反覆思索。
  刚才那是幻觉吗?要说是幻觉,又十分真实,简直像是我亲身体验了玛亚的记忆……体验玛亚的记忆……?
  难道……此时,我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可能性。
  刚才那说不定的确是玛亚的记忆,也许是因为我碰到了她的头,她的记忆便顺势流入我的脑中,如果是这样的话——
  「刚才那是你施展的魔法吗?」
  魔法是魔女独有的神奇能力,只有魔女……
  「……你是魔女吗?」
  玛亚的脸色顿时铁青。
  见到她的反应,我深信自己的推测正确无误,没错,玛亚是魔女!她和蜜菈一样都是魔女!
  秘密曝光的玛亚目光锐利,面对她充满杀意的眼神,我——大受感动。
  「太惊人了!原来你是残存在这世上的魔女啊!」
  我兴奋得想握住玛亚的手,这才注意到手中还拿着泡面,赶紧把泡面放在地上,再站起身。
  砰。
  玛亚逮到机会,往我的后脑勺踢了一脚。
  我往后摔倒在地,玛亚站直了身子,目光冰冷地俯视着我。
  「魔女?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我才没有,我是真心觉得了不起……」
  话还没说完,玛亚一脚踩住了我的头。
  我双手撑在地上,让玛亚的脚踩在我头上,一口气站了起来。她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真的是太惊人了!一般人都认为魔女灭亡了,没想到这里还有……」
  「我不是魔女。」
  玛亚坚决否认,语气强硬。
  「可、可是……」
  「不准在我面前提起魔女。」
  从她冷静的口吻中,听得出她的意志坚决。
  就算玛亚出言警告,我也没办法就这么乖乖闭嘴。我知道玛亚讨厌这个话题,但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
  「你是魔女吧?你用不着瞒我,确实,这个国家有很多人讨厌魔女,不过我——」
  「别说了!」
  玛亚朝我放声咆哮。我被她的怒气吓得说不出话,她却只是目光凶狠地瞪着我。
  「出去。」
  「可是……」
  我不肯放弃,于是她把塞满行李的背包丢到我身上。我一个翻身,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随即站了起来。
  「滚出去!」
  她指着出口,勃然大怒的魄力震慑了我。
  「滚出去!不准再回来!」
  她不由分说地把我赶到破屋外,我完全没有反驳的机会。她甚至像要给我致命一击般接着丢出行李箱,让我被行李压垮,摔倒在石板路上。
  「慢、慢着,我的意思只是你如果是魔女,我会帮你……」
  「别让我再看到你的脸。」
  她冷冷地抛下这么一句话,用力关紧了门。
  敲门声在四周回荡,门外只留下散落一地的行李,和手足无措的蠢日本人。

  被赶出破屋后,承蒙萨莉塔的好意,留我在警察局里的长椅上睡了一晚。毕竟旅馆也拒绝我入住,能睡在有屋顶的地方已经相当值得庆幸。
  「居然被赶出来,真是场灾鸡呢。」
  「我怀疑玛亚是魔女,结果被赶了出来。」听完我的解释,萨莉塔为我的遭遇深感同情。
  「不过很让人在意呢……那碗泡面不晓得怎么了。」
  「你关心的居然是泡面?」
  「开玩笑的啦。」她调皮地笑了笑。萨莉塔一定是想藉此缓和气氛……应该吧。
  「不过你居然对玛亚说了那种傻话。她特别讨厌魔女,被说是魔女,难怪她会生气。」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何况玛亚根本不可能是魔女。」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呢?」
  听见我的问题,萨莉塔轻叹了口气,接着答道:
  「在这个国家,高山向导有定期接受健康检查的义务。玛亚如果是魔女,身分早就曝光了。」
  「唔……也就是说,玛亚真的不是魔女啰……」
  「对啊,而且魔女不是灭绝了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依萨莉塔所言,玛亚确实不是魔女。这么一来,我看到的那些关于玛亚的记忆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玛亚施展的魔法吗?
  玛亚不是魔女,不过她和魔女确实有关联,还隐瞒了一些事情。我忍不住这么猜想,这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吗?
  「不过这下可麻烦了。」
  「麻烦?」
  「别装傻了。玛亚不是要你『不准再回来』吗?我想她肯定不会再继续担任你的向导。」
  「这下惨了。」
  我坐在长椅上,抱头懊恼。玛亚是带领我找寻老爸的唯一线索,我居然和她吵得不欢而散,情形真是糟糕透了。
  「既然如此,你还是放弃玛亚,改找其他向导吧。」
  「不,毕竟那样……」
  我拒绝了萨莉塔的提议。
  必须有高山向导的带领才能登上喜马拉雅山,既然玛亚不愿接下这份工作,就只能雇用其他向导。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
  「玛亚和我父亲一起旅行过,她知道我父亲走过哪些路,在哪里失去行踪,要找我父亲绝对需要玛亚的协助。」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你有时间慢慢说服玛亚吗?」
  「时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问,萨莉塔立刻露出「你不知道吗?」的吃惊表情,指向挂在墙上的月历。
  「你父亲失踪的那座雪山就快封山啰,封山后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禁止入山。」
  「禁止入山?为什么要这么做?」
  萨莉塔一反平常的态度,支吾其词地只以「那附近遇难的人多,为了安全起见而封山」来回答我的问题。尽管她解释得委婉,我还是察觉到媒体大肆报导老爸遇难的消息才是封山的主因。
  「什么时候会封山?」
  「……八天后。」
  八天后将禁止一般民众入山,即使赶在明天出发,可以在山里活动的时间也只剩下一个星期。
  我突然间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我这个登山新手再怎么拚命也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内抵达目的地。这么一来,更是非雇用个优秀的向导不可了。
  「别担心,我会介绍出色的高山向导给你的。」
  萨莉塔为了安慰我低落的情绪,语气开朗地说道。
  对,我不能陷入消沉,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必须速战速决。
  幸好之前买齐的登山用具都在身边,接下来只要查一下搜救纪录,应该就能知道老爸失去下落的地点。「再找个杰出的向导带路就行了」——萨莉塔说的有道理,所以——
  「在那之前……在雇用其他向导之前,我想和玛亚再聊一次。」
  萨莉塔出于关心,推荐玛亚以外的向导,不过我依然坚持己见。
  「我还是希望能由玛亚当我的向导。」
  面对我的顽固坚持,萨莉塔苦笑着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隔天一早,我跟着萨莉塔回到玛亚家门口。
  我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只等雇用到优秀的高山向导,随时可以出发。我来到这里,为的正是雇用优秀的向导。
  在萨莉塔的守护下,我站在破屋前,用力敲门。
  「玛亚?我有话要跟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
  门后传来细微语声。
  「玛亚,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
  「不出来也没关系,你就这么听我说好吗?」
  我在门前扯开喉咙大喊,好让屋内的玛亚也能清楚听见。
  「抱歉昨天对你说了那些话!你不是魔女,是我错了!」
  我尽全力道歉,门的另一头悄然无声。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讲了下去,相信她正竖起耳朵聆听。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我不知道你那么讨厌魔女……因为我……我知道魔女很温柔。」
  蜜菈天真的笑颜在我脑中苏醒。对,我要把没有半点虚假的真心话告诉玛亚。
  「我曾经和魔女住在一起。」
  我知道萨莉塔在我背后倒抽了一口气,这个国家的人应该无法相信竟有人会和魔女一起生活。我这么想着,诚实道出一切。
  「她叫做蜜菈,是个娇小、可爱,像妹妹一样的女孩……对我而言,她和家人一样重要。」
  在这个讨厌魔女的国家,或许没有人能了解我的心情,不过我还是接着讲,希望玛亚能够明白。
  「可是,人类和魔女不能共处,蜜菈和我只能分隔两地……我不后悔和蜜菈分开,虽然不免有点寂寞……偶尔我也会不经意想起蜜菈……」
  藉由如此拙劣的言词,我重视魔女的心意能确实传达吗?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也好,我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玛亚,却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内心焦躁不安。
  「你吃鲷鱼烧的模样让我想起蜜菈,蜜菈也很喜欢鲷鱼烧。她总是幸福地笑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鲷鱼烧,所以我看见你开心地吃着鲷鱼烧,真的很高兴……」
  我察觉门后出现些微动静,心想玛亚正在听我讲话,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对不起,我居然误认你是魔女。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不要那么讨厌魔女,魔女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可爱多了,也很温柔。」
  我老实向被误认为魔女的玛亚道款,更擅自希望她不要讨厌魔女。
  她感受到我的歉意了吗?在相信自己的心意已经确实传达后,我接着进入正题。
  「我等下要入山了,可是少了个向导帮我带路。」
  我看了眼玛亚帮我准备的行李,那些是我依照玛亚的指示买来的登山用具,她为了可以赶在今天出发,前一天晚上一直整理到很晚。
  「不过,我不认为由谁来当向导都没差。」
  我想起和玛亚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她踢过我的头、命令我出门采买、对着没爬过山的我说教、专心吃着鲷鱼烧、为了抢夺鲷鱼烧,死缠着我不放、如孩童般安详的睡颜……
  我这才惊觉,面无表情的玛亚其实有丰富的情感。
  「……我想和你一起旅行。」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我在这里遇见玛亚。我不得不相信是缘分让我与玛亚这个女孩子—与神似蜜菈的少女相遇。
  「玛亚,你愿意和我一起旅行吗?」
  ……不管我再怎么呼唤,她还是不肯露面。
  她始终没有听进我的呼喊。

  我背着一个大背包,独自呆站在镇外的山路上。
  仰望澄澈晴空,我深吸了一口气。深呼吸,吐气。呼——
  「萨莉塔怎么那么慢呢?」
  在我说服玛亚失败后,萨莉塔不知怎地感动不已,主动鼓励我说:「我会帮你找来最好的向导,打起精神来!」之后便消失踪影。
  她走后,我在小镇出口等她带着向导过来,等了好一会儿……
  「果然没有人想接和魔女扯上关系的工作?」
  我猜想萨莉塔的交涉受挫,思考起接下来的计划。
  真要说起来,再等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愈晚出发,能寻找老爸的机会也相对减少。为了达到这趟旅行的目的,最好还是尽早出发。
  我确认了下手表上的时间,下定决心,转身背对城镇。
  「先赶在日落前走到下一个城镇吧,到那里再雇用向导就行了。」
  下一个城镇距离这里还有十来公里远,不赶紧趁现在出发,肯定无法在日落前抵达。虽然对不起帮忙找向导的萨莉塔,不过我还是决定一个人出发。
  我用双手拍打双颊,激励自己,回头望向停留了三天的城镇。
  回日本前,我应该会再经过这里。到时候,再向玛亚和萨莉塔道别吧。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会再回来,终于跨出前往喜马拉雅山的第一步。

  三十分钟后。
  我脸色苍白地蹲在路旁。
  「呼呼、呼呼,这、这实在……太累了……呼呼。」
  我试圆调整紊乱的呼吸,只是氧气明显不足,根本没办法让呼吸平稳。
  对不起,我太小看喜马拉雅山了。尽管背着件大背包,才走三十分钟就沦落到这副德性,连我都忍不住为自己的窝囊落泪。
  仔细想想,这里的标高和富士山相近,空气稀薄,自然会造成比在平地上更重的身体负担。
  田径选手常以「高地训练」的名义在高山上练跑,如今我总算明白那是多么艰苦的一项训练,这么训练下来,当然能提升心肺功能。
  「呼……呼……再不快点出发,太阳就要下山了……」
  我鞭答着渴望休息的身体,背起行囊,站了起来。
  这里的登山步道只是随便整理了下山坡,满地碎石砂土,凹凸不平,是条称不上好走的崎岖山路。
  我本来以为可以在山路旁的草地上歇一会儿,不料再往前走没几步就是绝壁,地形十分险峻。尽管地形险峻,却没有加装栅栏或绳索之类的东西,尤其路面狭窄,走在易滑的乾硬土壤和茂密的草木上,一失足,随时可能摔倒并滚落山坡。
  在稀薄空气和崎岖山路的双重困境下,我的体力受到严重削弱。
  「要是一开始就累瘫在这里,我要怎么救老爸!」
  我咬着牙,使劲地挪动双脚。往前,再往前一步。
  五分钟不到,我又气喘吁吁地认真烦恼起该不该再休息一下……
  「啊!」
  我惊叫出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发出惨叫,跌跌撞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背部承受剧烈撞击,重力拉得我顺势滚落山坡。
  大事不妙。
  这个念头才闪过脑海,我的头便紧接着撞上硬物,瞬间失去意识。

  踩踩踩。踩踩踩。
  有人在踩我的头。
  我微微睁眼,有个穿着登山服的女孩子正用鞋跟踩我的头。
  「……可以不要穿着鞋子踩我吗……」
  「你的精神还不错嘛。」
  在不成对话的短暂交谈后,玛亚把脚从我的脸上移开。
  唔,我记得自己确实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是你救了我吗?」
  「我没有。」
  说着,玛亚指向山坡。看来我是从上面摔了下来,在山坡下昏倒了。抬顽一望,刚才我走过的山路近在眼前。
  ……咦?我以为自己摔到了悬崖底下,实际上我只往下摔了不到一公尺?
  「才这样就昏倒,真是没用。」
  「太、太丢脸了……」
  我颓丧地垂下头,玛亚默默背起我的行李,轻快地跳上悬崖……其实只是走上一小段山坡而已。
  我站起身,按着阵阵刺痛的后脑勺——我应该是撞上石头了吧——仰望站在山路上的玛亚。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萨莉塔拜托我来的,是鸟儿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仰起脖子,鸟儿在我上头盘旋飞翔,它们的地盘或巢穴也许就在这附近,没想到原来高山向导连这种事情也了若指掌。
  「……萨莉塔去找你了吗?」
  萨莉塔说了句「我会帮你找来最好的向导」后就不见人影,我还以为她跑哪去了,原来是又折回去说服玛亚。
  「你一直待在家里,真亏萨莉塔找得到你。」
  「我不放心,想出来看看情形,刚好被埋伏在一旁的萨莉塔逮个正着。真是不能对那女人掉以轻心。」
  「原来是这样啊,话说回来,你不放心什么呢?」
  「……」
  玛亚不知为何默不吭声,真希望她别用那种指责我「明知故问」般的眼神瞪着我。
  「呃,所以呢,玛亚?你来这里是愿意当我的向导了吗?」

  我提心吊胆地提出这个问题,玛亚一脸正经地说道:
  「……在回答之前,我有话要说。」
  玛亚站在离我一公尺高的高处,神色冷若冰霜,往下俯视着我。我搞不懂她的想法,不过能深刻感受到她的态度相当慎重。
  「我讨厌人类。」
  玛亚淡淡说道。
  「我也同样讨厌魔女。」
  她的表情不变。她在想些什么,此时的我看不出来。
  她那么讨厌被误认为魔女吗?我这么想着,不由得做出回应:
  「不管是人类还是魔女,我都喜欢。」
  我斩钉截铁地说,玛亚不带感情的脸庞稍微扭曲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强忍愤怒,也像是在藏起困惑。
  「你说我是魔女……」
  玛亚站在高处,目光依然瞪视着我,面色略显僵硬。
  「……你说对了一半。」
  「一半?」
  玛亚平淡地以与平常无异的语调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
  「我是魔女和人类生的小孩。」
  听见她这句爆炸性发言,我的脑袋瞬间呈现一片空白。
  我记起在玛亚的记忆中见到的那位金发女子。在记忆里,玛亚称那名女子「妈妈」,那就是玛亚的母亲……真正的魔女?
  玛亚是男人与魔女生下来的小孩——
  魔女的生态至今依然成谜,人类可以说是对其一无所知。
  不过,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
  「所以我讨厌人类,也讨厌魔女。」
  玛亚开口打断我的思绪,我终究无法理解她内心的痛楚。我无法想像在憎恶魔女的国度里,身上流着魔女血液的玛亚是如何辛苦活了下来。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躲避人群,过着讨厌魔女的日子。
  「……就算这样,你还是想和我一起旅行吗?」
  玛亚冷冷地问道。听到这问题,我在山坡下果断地驱身向前。
  「当然!你可是人类和魔女生的小孩,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啊!」
  我兴奋地回应,玛亚愣了一下,失落地叹了口气后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反应……害我紧张得要命,像个白痴一样……」
  玛亚似乎为了道出事实真相这件事感到万分紧张,难道她以为我会因此讨厌她吗?她如果有这样的疑虑,我得赶紧澄清这只是她杞人忧天才行。
  我从山坡下朝玛亚伸出手。
  「就让我再说一次吧。玛亚,请你当我的向导,我想和你一起旅行。」
  宣称喜欢人类和魔女的我笑着,把手伸向玛亚。
  玛亚像是试图隐藏迷惘,也可能是为了掩饰喜悦,尽可能冷淡地握住了我的手。
  「……其实我不想当你的向导,一点也不想,只是看不下去才勉强答应。」
  玛亚说得迂回,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玛亚纳闷不解,我于是握着她的手微笑答道:
  「因为你很可爱啊。」
  玛亚的双颊瞬间泛红……接着我的眼前一黑。
  站在上头的玛亚拉着我的手,一脚用力地踩我的脸。
  「呃,可以不要穿着鞋子踩我的脸吗?这样子我爬不上去。」
  「啰嗉。」
  可惜我的脸被踩住,看不见玛亚冰冷的语气底下藏着什么样的表情。

  出发前往攀登喜马拉雅山的这一天——
  我成功雇用了一位娇小的优秀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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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3  我与孤独与少女的泪水
  听到「喜马拉雅山」,各位会联想到什么样的景色呢?
  暴风雪挡住前方视线的雪山?草木不生,放眼只见一片光秃岩面的断崖绝壁?
  老实说,在亲眼见到之前,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会走入一个严苛的环境。
  所以当我正式走人山里,望见绿意盎然的辽阔草原美景,听见森林里传来小河潺潺流水声,眼前出现悠闲的田园景象和辛勤耕种的当地农民,由于与想像大不相同,所见所闻无不令我惊讶不已。
  「我还以为爬山很辛苦耶。」
  与玛亚从镇上出发的第二天,我们维持固定步调顺利地走在草木茂密的山间小路上,我兴致勃勃地和一旁的玛亚搭话。
  「山路虽然危险,可是能享受风光明媚的景色,其实还满舒服的嘛。」
  「……等一下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玛亚板着脸,以冷漠的语气低声预告路途险恶。我脸色一僵,偷偷盯着她。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吗?」
  「……等一下,让我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边走着,一边调整呼吸,让心情平静。
  「可、可以了。」
  玛亚轻轻点了下头,保持原本的步调,娓娓道来:
  「这附近紧邻城镇,为了方便前来登山的观光客,路面已经经过铺设,气候温暖,沿途还有许多山间小屋可供休息,在相对之下算是比较轻松的路线。」
  尽管我认为这条只是由来往人们踩出来的小路,是不是「经过铺设」还有待商榷,但在山里,这应该可以说是一条很像样的路了。
  我同意这里的气候确实温暖。在我的印象中,标高愈高的地方,气温也就愈低。也许因为现在是夏天吧,虽然待在与富士山等高的高山上,感觉到的却是暖洋洋的和煦春日。
  「不过,观光客走的路线是一回事,我们要一路朝深山前进。」
  玛亚没有停下脚步,指向远方如剑般尖耸的山峰。那座山的山脚是翠绿森林,山腰往上是灰白岩面,山顶附近则是洁白的万年雪,层次分明。
  「愈往上走,植物无法生长,绿意消失,空气稀薄,气温下降,脚下只有岩石土壤这些不成路的山径。」
  望着灰色山壁,我咽了下口水。我想像自己爬上寸草不生的断崖绝壁,额头冒出大量冷汗。
  「再往上走,是冰天雪地的银白世界,没有可供辨识的路标,甚至方向感尽失。再加上天气诡谲多变,晴天也有可能突然吹起暴风雪。当然那里不会有山间小屋,只能住在帐篷里露宿山问旷野,随时有遇到山崩或是冻死的危险。」
  「别、别吓我了……」
  我硬装出笑容说道。玛亚面无表情地看向我,低声应了句:「说的也是。」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静默无语,一路沿着山路前进。
  只是一沉默,脑子里就胡思乱想了起来,我甚至妄想起自己身处在深及腰部的雪地里,迎着暴风雪前进。
  为了变换心情,多少转移一点注意力,我开口问玛亚:
  「玛、玛亚,你为什么会当高山向导呢?」
  我问得突兀,不过我心中早就有这么一个疑问。
  玛亚不过是个小孩子,为什么会从事高山向导这样辛苦的工作?其中一定有什么深刻的理……像是对山抱持着梦想或是憧憬之类,是这样的坚定意志支持她朝目标迈进。
  「因为收入不错。」
  她给了一个非常现实的答案。
  「要有钱,才能长时间待在家里。这个工作的收入优渥,只要带人上一次山,就能在家里待上一段日子。」
  「唔……你工作是为了待在家里啊……」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仔细想想,日本也有像她这样的人。他们打工赚钱,等存了一笔钱就放长假,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花光再迫不得已继续投入工作……这样的工作方式本身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玛亚这个小孩子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呢?你没有家人吗?」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过活。」
  这也是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玛亚的母亲既然是魔女,她们为什么分开了呢?
  是亲生父母抛弃了自己,玛亚这么解释。她生为魔女与人类的孩子,又被父母抛弃,只能不依赖他人,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一个人生活很花钱。」
  玛亚没有父母,没有人可以依赖,只能靠自己赚来的钱撑起家计,自然会选择收入相对优渥的工作。
  「我的学历不好,能做的工作不多,其中高山向导虽然有危险性,赚到的钱也最多。」
  在日本,她这年纪的女孩子还在上学念书,在这国家,她却得尽力赚钱养活自己。同情她贫苦的遭遇只会显得我骄傲自大吗?
  「你虽然说自己学历不好,可以你看起来很聪明啊,日语也讲得很流利。」
  「那是文彦教我的。」
  「我爸爸?可是你们不是在一起没几天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通日语……」
  我突然打住,想起同样在短时间内学会日语的另一个女孩子。
  蜜菈不过连续看三天电视,就学会讲日语。魔女的智力高,要学会外国语言应该不是难事。
  「这就是魔女遗传的能力啊……」
  我低喃着,一察觉玛亚正凶狠地瞪着我,赶紧闭嘴。
  自从玛亚说出自己是半个魔女后,我们总是刻意回避魔女的话题。我知道她打从心底讨厌魔女,也就不敢贸然开口。
  算了,反正旅途才刚开始,总有机会聊到这些事情。在这之后,我紧闭上嘴,继续默默爬上山路。

  我们沿着斜坡往上爬,不知何时走进了位于山腰的广阔沼泽。
  绿叶丛生的大树辽蔽日照,我们走在一条沿途气氛幽暗诡异的小路上,四周是自然的原生林,令人汗流浃背的潮湿空气,以及如泥巴般湿软的地面……这幅景象和我想像的喜马拉雅风景相去甚远。
  「冰河、荒野、沼泽,这些可说是山林景色引人入胜之处。」
  玛亚像是看穿我的心思,悄声谈起山林美景。我倒觉得这些景色远望宜人,实际上连踏都不想踏进一步。
  登山鞋沾满污泥,前方不知何处传来流水声,而且不是涓涓细流的潺潺水声,传入耳中的是气势磅媾、野性十足的轰隆声响。
  我带着不祥的预感跟随玛亚前进,过没多久就穿过森林,来到大河岸边。
  河宽约二十公尺,混浊的茶褐色水流湍急,水深……河水污浊,看不清究竟有多深。
  「我们要渡过这条河到对岸。」
  玛亚轻松抛出高难度的考验。
  我无语了半晌,瞪大眼盯着玛亚。她以为我期望着能有进一步解释,于是摊开地图,解释起「必须渡过这条河的原因」。
  「你说想沿着文彦走过的路径入山。」
  我确实说过,因为我想亲眼见识曾经映入老爸眼中的风景。
  「乐园应该就在这附近」——老爸在失踪前留下这么一句话,也许他在这趟旅程中发现了前往乐园的线索。要是我也能找到,说不定可以成为发现老爸下落的线索。
  「我和文彦从这里过河到了对岸,要进入那座山,走这一条是可以最快抵达目的地的捷径。」
  玛亚在摊开的地图上指出我们要前往的那座山,从地图上看来,确实可以清楚发现从这里通过是最近的路线。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要过河了,可是……这真的过得去吗?」
  急流当前,我不禁惴惴不安。玛亚默默点头,指向下游,那里架了一座连接河岸两边的吊桥。
  「什么嘛,原来有桥啊,吓了我一跳。」
  我放下心,和玛亚一起沿着河岸走近长长的吊桥。
  我原本以为吊桥都是架在高处以越过山谷,眼前出现的却是为了渡河而架在低处的桥梁。
  当然,吊桥的正下方有河水流过。准确来说,吊桥的正中央早已全被河水淹没。在构造上,吊桥以中间最低,不过这不会太低了点吗?
  「吊桥的中央淹没在河里耶……」
  「因为现在是雨季,河水水位增高,小心不要弄湿背包了。」
  「一定会弄湿身体啊……」
  我看到玛亚脱下鞋子,光着脚以免弄湿竖山鞋,只好勉强妥协。
  「我先走。」
  玛亚卷起裤脚,先走一步,我也连忙脱下鞋子,追了上去。
  那是座以木板铺成桥面,两旁有绳索做为扶手的简易吊桥。由于吊桥中央淹没在河水里,导致桥身摇晃不稳,加上桥面湿滑,很容易一个不小心就跌倒摔跤。
  ……不用担心,管它是洪流还是水流急促,只要不掉进河里就没问题了。只要小心不掉进河里就行了。
  我稳健地踩着桥面,慎重地迈开脚步前进。这时,走在前面的玛亚回头提醒我。
  「小心一点,那里的木板朽——」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听见脚下木板碎裂的声音,和自己掉进河里的哀鸣。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玛亚为了把我救上岸弄得全身湿透,她双手叉腰,怒气腾腾地瞪着我,模样相当吓人。
  河水浊不见底,好险水深算浅,我落水后很幸运地能毫发无伤上岸,坐在岩石上,戒慎恐惧地仰望傲立在面前的玛亚。
  惨了,玛亚大人的眼神非常恐怖,玛亚大人气炸了,我得赶紧想办法平息玛亚大人的怒火。
  「总、总之先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吧,要骂人等会儿再骂。」
  「……那倒也是。」
  她从行李里拿出更换衣物,目光依旧锐利。
  她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抛下一句「敢偷看我就杀了你」后,便兀自消失在森林里。尽管她的态度冷淡,依然怀有少女的羞涩。
  「我也来换衣服吧。」
  玛亚是个女孩子,我则不怕被人撞见,当场脱起衣服。
  「啊啊,连内裤都湿答答的了。」
  我爽快地脱光全身衣物,从背包里拿出毛巾和替换的衣服——
  哗啦、哗啦。
  ——怎么了?不知何处传来水花四溅的声响。
  我裸着身体回头,眼神正好对上在河边玩水,身长两公尺的巨熊。
  「熊啊——!」
  我大叫一声,野熊的身体陡然一震。
  糟糕,我忍不住叫太大声了。我连忙用双手捣住嘴巴,可惜为时已晚。熊在河边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全裸的我就这么与熊互望了一会儿。
  怎、怎么办?这种时候应该装死?逃跑?还是咆哮恐吓?我完全慌了手脚,完全没料到身违竟会出现一头熊。
  我缓缓起身,熊慢慢靠近。惨了,情形简直是糟糕透顶。我抛下行李,一步又一步地缓慢后退。
  我担心野熊随时会飞扑过来,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正先瞪再说。恐吓!我要用视线恐吓它!快滚回森林里面去!
  我这么一瞪,原本以四只脚行走的熊毫无预警地以双脚站立,并且高举双手。这是在威吓我吗?
  「○△□×~!」
  我屈服于恐惧,全裸逃进森林,一路怪叫狂奔,途中好几次撞上大树,好不容易跑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
  在那里,我撞见了正在换衣服的玛亚。
  「啊。」
  我惊叫一声,与玛亚目光交会。
  她脱下外衣,解开了濡湿的衬衫钮扣,在肌肤若隐若现的状态下,维持脱衣姿势僵直了身子,满脸惊讶地盯着我……
  接着,她竖起柳眉——
  「去死!」
  她一脚踢向我的脸!我猛地往后一倒,她又无情地践踏我的头!啊啊,连踢带踩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玛亚换完衣服,和只向她借了条毛巾缠在腰间蔽体的我回到岸边,发现那头熊正在翻弄被我弃置在原地的行李。
  它坐在地上,一头钻进背包,像是在找食物,我们就躲在树后观察它的一举一动。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遭到熊袭击了,才不是什么变态。」
  「安静。」
  她根本不想理我,我丧气地垂着头,我知道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的人,说自己「不是变态」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不过至少听我解释一下嘛……
  在我垂头丧气时,野熊把背包整个倒过来,里头的东西撒落一地。再这么下去,这头好奇心旺盛的熊就要把我的行李变成一堆废物了,我得赶快拿回行李……话虽然这么说,我哪有办法应付熊呢。
  「你在这里等着。」
  玛亚不晓得有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焦躁,冷静地朝野熊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自然又轻盈,看得我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离去,甚至忘了警告她别轻举妄动。
  玛亚站在熊面箭,单手叉腰,气势十足地指着它的脸说道:
  「放下手中的东西。」
  她用日语命令熊,我在内心大叫了一声「不会吧!」,野熊也许误会玛亚是刻意前来挑衅,迟缓地站起身子,与玛亚相互瞪视。
  危险!玛亚有危险了!
  为了保护玛亚,我不顾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从树后飞奔而出。我的力气拚不过熊,但绝不能见死不救!我的头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擅自行动,前往保护娇弱的女孩子。
  半裸的我还没赶到,状况就迅速出现了转变。
  玛亚指着熊,像是要让蜻蜒眼花似的,食指不停绕起圈子。
  「转啊转啊转啊~」
  滚滚滚,野熊在河边滚了起来。
  「咦!」在我夹杂惨叫的大叫声中,玛亚仍以食指滚动着野熊庞大的身躯。
  「转啊转啊转啊~」
  滚滚滚,这次熊往后滚了起来,不管前滚后滚都随玛亚的心意。
  野熊依照玛亚的指示在地上打滚。就算是马戏团的驯兽师,看到她一个女孩子光靠一根手指就能转动身形庞大的熊,也会面色铁青,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乖,真听话呢。」
  玛亚朝熊走近,随手摸着它的头。熊舒服似地眯起眼,接着肚子朝上仰躺在地。
  玛亚一抚摸它的肚子,它马上「吼吼吼」地发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威吓的声音,全身瘫软,像是在表示「随便你要怎样」似的。她、她居然跟野熊打成一片!
  「掰掰。」
  玛亚摸了一会儿熊的肚子后,面无表情地挥手,目送它消失在森林中。
  河边只剩下一地散乱的行李。
  「……你打算一路上都围着那条毛巾吗?」
  「啊!」
  玛亚露出像是看着变态的目光瞪着我,我赶紧捡起行李,先穿好衣服再说,至于刚才那些不可思议的情景就等一下再追究。
  多亏玛亚帮忙,我的行李一件也没少,全放回了背包。
  好险衣服拿回来了,不用全裸继续攀登喜马拉雅山,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们又是掉进河里,又是撞见野熊。损失了不少时间,最后因为无法按时抵达预定住宿的山间小屋,只好在森林里搭起帐篷露宿。
  吃完当成晚餐的乾粮,喝下一杯热呼呼的咖啡后,我在内心抱怨「本来还以为可以在山间小屋的床上舒服睡个一觉」,然后钻进了睡袋。
  「呼……今天真是累死了。」
  我感慨地低声说了一句,在一旁准备睡袋的玛亚听见后立刻停下手边动作。
  「……对啊,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偷窥我换衣服。」
  「你太固执了吧!我不是说过好几次对不起了吗!」
  玛亚别过了头,似乎还对换衣服被看到的事情怀恨在心。
  她从行李里掏出一支笔,在地上画了一条黑线。黑线一画好,帐篷内瞬间被分成两个部分。
  「这是我们之间的界线,你要是敢跨过这条线靠近我,我就杀了你。」
  「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拜托你不要再记仇啦。」
  我应道,语气疲惫不堪,玛亚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瞪了我一眼,又别过头,窝进自己的睡袋。
  帐篷里画了条界线,我迫于无奈,只好把睡袋挪到帐篷一角。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混乱的一天过去了,现在总算有时间提出当初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问,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转移话题,真的不是哦。
  「你是用什么方法赶走熊的?」
  听到我的问题,她漠然应了声「噢」。我以为的巨大谜团,她则完全不当一回事,二话不说,干脆地揭开谜底。
  「我能和动物讲话,就只是这样而已。」
  「讲话?可是我没看到你开口说话啊。」
  「不需要出声音,我是在脑内对话。」
  「像心电感应一样吗?」
  「心电感应……差不多。」
  这么说来,之前我在山路上失足滑倒,丧失意识时,她也曾经解释是「鸟儿告诉我你在这里」所以找到了我,原来那是指鸟儿亲口告诉她我所在的位置。
  「居然可以和动物沟通,实在太厉害了。」
  我诚心赞许,玛亚窝在睡袋里,转头面向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看得我手足无措。
  「怎、怎么了?」
  「你不觉得惊讶吗?」
  「惊讶什么?」
  「我可以和动物讲话啊。我每次讲起这件事,都没有人相信。他们大多会嘲笑我,否则就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是你为什么相信我的话呢?你是笨蛋吗?」
  「最后那句话是故意的吧?」
  我被指出太过轻易接受心电感应这个解释后,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她可以「和动物沟通」这种事呢?
  「因为我见过魔女,而且……我相信你不会说谎。」
  「什么?」
  玛亚像是被我的话吓到,眼神里满是疑惑。
  「你讲话是刻薄了点,可是从没骗过我吧?所以我认为你说的都是真话,这就是我相信你的理由。」
  「……」
  她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难看表情盯着我,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说道:
  「我要睡了。」
  玛亚背对我,擅自结束对话。
  她还是一样那么任性。我边想着,走了一整天的疲累也让我昏昏欲睡。在黑夜的寂静中,我们落入了沉睡的深海——

  「你在和我爸爸旅行的时候,聊了些什么?」
  隔天早上,我吃完早餐,在收拾帐篷时若无其事地问着玛亚。
  和玛亚一起旅行过后,老实说,我完全无法想像她和老爸开心聊天的模样。他们在旅程中聊了些什么,又有什么话题引起他们热烈讨论,我实在非常好奇。
  「没聊什么,都是他在讲话,我只是在旁边听而已。」
  玛亚的回答相当冷淡。
  不过自己一个人热情地讲个不停的老爸,和面无表情,冷冷在一旁听的玛亚,那幅情景栩栩如生,我很快就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玛亚帮忙收拾帐篷,板着脸问道。我想了一下……然后说出真心话。
  「我很少有机会和爸爸聊天。」
  我家老爸是个自由的旅人,他踏遍世界各个角落追寻魔女的踪迹,鲜少有时间待在家里,我也因此几乎没有与老爸交谈的印象。
  「所以我想知道,爸爸平常都在聊些什么语题。」
  「……」
  玛亚沉默不语,仰望天际,像是在寻思往日记忆。为了我,她回想起老爸的事情。她是个善良的乖孩子,诚挚地回应了我的心愿,尽管态度还是一样冰冷。
  「……他自顾自地讲了一堆魔女的事情,听得我快烦死了。」
  「你想了这么久,只想到这个吗?」
  在讨厌魔女的这个国家,老爸对魔女混血的玛亚提起魔女的话题,讲个没完没了,完全不顾会带给他人困扰,随心所欲,非常像是老爸会做出的行为。
  「他知道你是魔女和人类的混血儿吗?」
  「我不知道,不过他应该隐约察觉到了。」
  我的老爸——柏崎文彦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迷,就算发现玛亚的身分也不足为奇。
  「他告诉我——」
  在怀念的气氛中,玛亚继续说出与老爸的回忆……不知为何,她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态度很不自然。
  她难得说起话来支吾不清。我纳闷地注视她的脸,她于是尴尬地移开视线。
  「他在途中开玩笑地问我,旅行结束后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到日本。」
  「咦?」
  我先是为突如其来的发言吃惊,接着陷入深思。
  老爸想带玛亚回日本?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玛亚吗?
  因为他同情玛亚的遭遇吗?
  还是因为玛亚是魔女混血?
  老爸如今下落不明,再怎么猜想也得不到解答……不对,说不定根本没有原因,毕竟他只要兴致一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你怎么回答?」
  「当然是拒绝了。」
  她口气坚决地回答,言下之意彷佛是「这是唯一的答案」。
  「我一个人就能过活,这样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离乡背井在陌生的国家与他人共同生活,玛亚也许根本不把这样的提议放在心上,可是……
  玛亚像是发现我没办法接受这个解释,眼神依然望向别处,又补充了一句:
  「我待在孤儿院时,院长不断告诫我『你一定要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我也认同她的说法。」
  「什么意思?」
  「……因为魔女会带来不幸。」
  与魔女扯上关系的人都没好下场。
  这是这个国家的常识,是住在这地方的人所相信的民间习俗,是讨厌魔女的人们牵强附会的观念。
  无庸置疑的是,玛亚也是这个国家的人民。
  ——她认为要是与自己的关系太密切,会为老爸带来不幸。
  这就是玛亚拒绝老爸邀约的主因。
  「你该不会以为我爸爸遇难是你的错吧?」
  自己身上流着魔女的血、不幸会找上与自己有关的人、都是自己害得我爸遭逢横祸——玛亚是这么认为的吗?
  对于我的问题,面无表情的玛亚仍旧没将视线挪回我身上,以沉默做为回应。

  有一个词叫做「森林界线」。
  由于树木无法生长在高海拔处,高山上一旦超过一定高度,大树无法存活,「森林分布的最高点」就是森林界线。
  我们似乎已经跨越过这座山的森林界线了。
  昨天我们还踩在树木与花草丛生,土质松软的山道上前进,不知不觉中,脚下已是草木稀疏,四处是岩石的荒地。
  放眼望去,一片灰黄景象,只有寥落的高山植物与约有小腿高的灌木零星点缀绿意。眼前的景色变化之大,实在令人难以想像昨天还在森林里撞见熊,然后四处逃窜。
  「这边的路不好走,小心一点。」
  不用你讲,我看也知道。我本来想这么回嘴,但满地岩石的山路险恶,我连讲话都提不起劲。
  我一步又一步慎重地爬上陡峭的岩地,不,陡峭还不足以形容,这根本是垂直的岩壁。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攀岩。
  玛亚一马当先,背着行李,轻巧地攀上岩壁,我则是气喘吁吁地跟着玛亚,双手双脚并用,几乎是趴着岩壁前进。
  别笑我姿势难看,这里的地势对常登山的玛亚来说只是个陡峭的岩地,在我这个登山新手眼里则是面垂直的岩壁,不维持这样的姿势根本难以前进。
  我们在斜坡上爬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到达平坦的地面。我累得马上瘫倒在地。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玛亚神色自若地宣布休息。喜马拉雅山的高山向导难道是怪物吗?
  早就开始休息的我没力气吐槽,拖拖拉拉地把背包放到地上。啊啊,总算轻松点了。
  「这里的景色真单调。」
  我躺在地上,如此评断除了岩石土壤之外一无所有的景色。玛亚听到之后,以罕见的强势口吻提出反驳:
  「没这回事,山的表情丰富多变,我爬过几百次山,从没有见过一模一样的风景。」
  「不过这里明显少了很多植物和动物,不是吗?这样的景色实在太寂寥了。」
  「那只是你没发现,其实这里的动物很多,也生长了不少植物。你见过高山植物的花圃吗?」
  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玛亚难得动怒,驳斥我的说法。
  她真是喜欢山呢,我在内心暗自钦佩,又恶意挑衅,嘲讽地说了句:「这里才没什么高山植物呢」。也许是累了,今天的我比平常还要口不择言。
  「……好,既然你不相信,我就让你瞧瞧。跟我来。」
  「咦,等、等一下,再休息一下……」
  我一时兴起捉弄玛亚,没想到竟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玛亚背起背包快步离去,不顾我苦苦哀求。要是被丢在这地方就惨了,我急忙背起行囊,追上玛亚,但是短暂的休息根本消除不了疲累,我只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小心别走散了。」
  走在前方的玛亚望向天空,提醒着我。真是的,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旷地方,怎么可能会走散呢,我才没那么蠢呢。
  我这么想着,赶紧趁玛亚不注意,偷偷停下脚步休息……咦?怎么了,风怎么突然变冷了呢。我一边休息,一边不经意地仰望天空,发现白色云霭掩去了阳光。
  ……霭?
  接着,细小的水珠濡湿脸颊。下起细雨了吗?
  我往前一瞧,视线前方笼罩着蒙蒙白雾,到处都看不见玛亚的身影。
  骗人的吧?刚才天气还那么晴则,才不过几分钟……
  我分不清身边是霭是雾,还是自己走入了云中。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在极端恶劣的真实状况中想起一句名言。
  从前的人说——山上天气瞬息万变。
  我找不到玛亚,就这么迷了路。

  「玛亚!听到的话回我一声,玛亚!」
  我像个无头苍蝇般到处找寻玛亚。她应该没走远,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人呢。我心里焦急,拚了命不停地走,突然间有水珠乘着寒风打在我脸上。糟糕,下起雨了。
  别开玩笑了,下雨导致体温过低,身体动弹不得,不是常有人因此罹难吗?在下大雨前,我得赶快找个地方躲雨才行。
  惨的是帐篷在玛亚的背包里,这附近又没有高大的树木,根本无处可躲。
  雨势逐渐增强,湿衣服开始夺去体温,我着急地感受着体力流失。哪里部好,只要可以躲雨就行。在视线模糊的雨中,我马不停蹄地找寻可以躲风避雨的地方。
  不久,辽蔽视线的白霭散去,一面岩壁出现在我眼前,岩壁下头有个像是洞窟的横长洞穴。
  「得救了!」
  我用两手磨擦冻僵的身子,赶紧跑进洞穴。
  雨打不进洞穴深处,顺利地躲雨后,安心感促使我瘫坐在地。我无力起身,就这么坐着脱下湿透的衣服,从背包里拿出干毛巾。
  我擦着身体,看向洞窟外,雨势又更剧烈了。
  「雨停之前,只能待在这地方枯等了。」
  换上乾衣服后,我倚着岩石,席地而坐。
  这种时候与其到处乱跑,倒不如待在这里等待救援才是上策。在洞窟里,我凝神注视外头的雨帘,以免错失任何一个路过的人影。
  ……我搞不清自己究竟往外望了多久。
  我等了又等,传进耳里的始终只有雨声。没有脚步声,遑论有人出现的气息。
  动物的话,倒是不时有鸟儿压低身子飞进来躲雨。看着这些鸟儿,我为了打消肚子饿的念头,轻轻说了声:「烤小鸟……」结果反而更饿了。
  也许是我对烤小鸟的强烈欲望传到天际,一只鸟儿低空飞行飞进洞窟,轻巧地停在我脚边。
  鸟儿睁着浑圆的双瞳仰望,纳闷地偏过头。
  「你也迷路了吗?」
  我亲切地问道。鸟儿露出一副「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的态度,猛地展翅离去……真心酸啊。
  遭到本以为同病相怜的鸟儿这么一打击,我消沉地望向打在岩地上的大雨。
  ——突然下起雨,玛亚还好吗?
  人类这种生物,只要闲来无事就会胡思乱想。
  「冷静下来,玛亚一定会拢到我。」
  我安抚自己,默默眺望洞外。
  ——就这么等下去真的好吗?我不应该去找玛亚吗?我不应该在耗尽体力前行动吗?
  ——不过,我要到哪里去找她呢?
  我死命克制起身的冲动。这种时候不能随便乱动,只要待在这里一定能得救,玛亚会找到我的,别担心、别担心……
  ——老爸也是像这样遇难的吗?
  老爸在山里遇难,音讯全无,尽管展开大规模搜索行动,还是没有找到他的下落。老爸没事吧,还是他早就……
  ——死了。
  一闲下来,我又开始沉溺于空想。
  大雨导致气温骤降,空气冰冷刺骨。我抱着膝盖,反覆告诉自己「别担心」,继续往外眺望。
  在分不出是害怕还是冲动的驱使下,我突然激动地想冲进雨中。
  不能待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会重蹈老爸的覆辙,再也回不到日本。我要快点离开洞穴,赶快下山。
  上天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心愿,雨势迅速减弱。太好了,雨快停了。雨停了之后,我得赶快出去找路下山。我一定可以平安下山,我一定能获救。
  从前的人说——山上天气瞬息万变。
  雨毫无预警地落下,又瞬间停歇。
  外头悄然寂静,蓝天晴朗无云,完全看不出刚下过一场豪雨,阳光照亮了洞穴。
  「好,走吧。」
  我站起身,背起行囊,冲出洞外。
  我在冷风中颤抖着身子,脚下溅起片片水花,冲进放眼望去满是岩石,一成不变的风景中。我依循直觉找寻正确方向,迈出了脚步——

  孤身走在山上,这才让我切身体会到向导的存在有多重要。
  刚停的大雨此时又下了起来,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最难熬的是,一直在旁支持自己的人不在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中煎熬。
  遥望远方,森林、山谷、高山围绕的壮观自然景色在眼前展开,面对世界的雄伟壮阔,我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独自一人会让人如此胆怯,了解刭即使玛亚态度冷漠,只要有她在身边,就能为我带来勇气。
  「玛亚……你在哪里……」
  我呢喃着,找起下山的路。
  此时,一道细小的黑影从我眼前划过。我四下张望,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在空中盘旋的鸟儿就这么映入眼帘。
  「那是刚才飞进洞穴里的小鸟……」
  我记起不小心闯进洞窟的鸟儿。它们是同一种鸟吗?应该只是外形相似,不是同一只鸟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鸟儿飞向了斜坡另一头。
  我没来由地追着小鸟爬上斜坡,好不容易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过险峻岩壁,看见了……高山植物缤纷绽放的花海。
  「岩壁后面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高山植物花开遍野,绽放在森林界线之上。花朵缤纷鲜艳,随风摇曳生姿。
  「玛亚想带我来的就是这里啊。」
  玛亚走在前头,打算带我到高山植物的花圃,结果我跟丢了……原来是这里啊,这么美丽的景色,难怪她会希望可以与人共享。
  「真想和玛亚一起欣赏这片花海。」
  在低语中,我想起现在只剩下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呆立在花海中央。
  面对绚丽的花海,我再也无力抬起步伐。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接下来该如何前行?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颓坐在地——
  眼前又飞过一只小鸟。在我望着展翅飞翔的鸟儿时,又飞来了一只鸟,在我头上翱翔。
  不只如此,一只又一只,小鸟的数量逐渐增加,鸟鸣声在我头上此起彼落。
  「这是怎么回事?秃鹰也就算了,我是被小鸟盯上了吗……」
  我一边回忆遭鸟攻击的电影,一边望向空中的鸟群,接着我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溅起水花的声音。哗啦、哗啦,水花声以固定的间隔响起……难不成有人正踏着水洼前来?
  我找了下声音的来源,发现有一道人影正往这个方向登上斜坡。
  「玛亚……」
  我低喃了一声,爬上斜坡的少女注意到我,一口气朝我冲了过来。
  原本在我头上飞翔的鸟群纷纷往玛亚身边聚集,有些待在玛亚的背包上,有些停在玛亚脚边,我这才想起玛亚能和动物沟通。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玛亚拜托鸟儿来找我啊。
  玛亚一出现,我立刻恢复力气,雀跃地朝她奔去。就近一看才发现,她的衣服全湿透了,水珠不停地从黑发上滴下。
  「玛亚!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再也——」
  啪!我一奔上前去,玛亚二话不说,揭了我一巴掌。
  「别让我担心。」
  我捣着脸颊,愣愣地站着,全身湿透的玛亚面无表情——但语气凶狠地斥责我。事到如今,我再怎么迟钝也知道玛亚为什么会全身湿淋淋……在大雨中,她着急地到处找寻我的踪影。
  「……对不起。」
  除了道歉,我无话可说。我深深自省,默默低垂着头,玛亚见状朝我伸出了手……然后扯住她自己的胸口。
  「………………我没确实带好路,我也有错。」
  玛亚向我道歉后,用手拨了下被雨打湿的头发,别开了视线。
  「拜托你,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也许是寒冷,或是有其他原因,她的声音轻颤。
  「拜托……我不希望再有人遭遇不幸了。」
  ——不希望再有人遭遇不幸。
  玛亚觉得自己应该负责吗?她把老爸失踪的错怪在自己头上吗?
  在这个国家,魔女是「带来不幸的存在」。这个国家的人民如此相信,而玛亚同样是这个国家的人。
  老爸失踪后,玛亚不可能没怪过自己。该不会因为自己是魔女的女儿,才会招来如此的不幸。会出这样的事情,也许是自己惹来的祸。
  所以她才会心急如焚地找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遭逢不幸。
  「玛亚。」
  挨了一巴掌的脸颊隐隐发烫,我开口说道。
  「谢谢你救了我……还有……」

  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如今仍在为老爸失踪自责的玛亚。
  「……我爸爸会失踪,不是你的错。」
  听见我的话后,玛亚的身体微微一震,泪水从她的眼眸悄悄滑落。
  「……他是个温柔的人。」
  「嗯,我知道。」
  我开玩笑地应道。玛亚露出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的表情,目光专注地仰望着我。
  「我身上流着魔女的血,他却要我跟他一起住,结果下落不明……他就是对我太好,才会遇难……」
  不是这样的。
  我的话没有传进她心里。
  为什么她会如此孤独呢?
  她明明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孩子啊。

  总有一天,她能从孤独中解脱吗?
  总有一天,会有人邀她「一起生活」吗?
  总有一天,会出现让她「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吗?
  我相信,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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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4  我与高烧与脖子上的花环
  从小镇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
  原本我们拚命赶路,预计今天必定要在山间小屋的床上安稳睡个一觉,只可惜因为我差点罹难,前进距离不如预期,最后只得继续睡在帐篷里。
  「我们现在在这里。」
  帐篷里,玛亚和我面对面,摊开地图指向其中一点。
  扣除今天,还有五天就要施行人山管制。究竟我们是否能在时间内抵达目的地,我们盯着地图,展开了行程讨论。
  「这么看来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没想到还满顺利的嘛。」
  「顺利?」
  我草率的发言疑似惹恼了玛亚,她的语气明显透露出不悦。
  「我们接下来要走的山路比之前险恶多了,别以为还可以维持同样的步调。」
  「对、对不起。」
  「问题不在距离,而是高度。标高愈高,路况愈险峻,身体所承受的负担也会愈重……」
  「我认错,拜托你别说了。」
  我一投降,玛亚立刻以「这家伙有欠说教」的眼神瞪着我,继续说道:
  「明天我们得加快脚步。你要是想抵达目的地,就得拚死命地赶路。」
  「知、知道了,我会努力。」
  我的内心其实想大叫「办不到!」,可是又掉进河里又是迷路,老在扯后腿的我根本没资格说话。想到明天开始要死命赶路,我的心情沉重不已,不过还是立定雄心壮志,无论如何都要紧跟着玛亚前进。
  我在心底下定决心,玛亚淡泼说了一句:
  「不过,你如果跟不上,要马上告诉我。」
  「咦?可是我还——」
  「文哉。」
  玛亚一脸严肃地瞪着我。这三天相处下来,我了解到一件事。只要一提到关于山的话题,玛亚的态度就会特别正经而且严谨。
  「你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也要马上告诉我。在山里一点小病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知、知道了。我答应你,绝对不会隐瞒。」
  「……那就好。」
  玛亚说完便随手收起地图,着手铺起睡袋。她还是一样我行我素。
  我要是开口表示自己的身体状况欠佳,这趟旅程肯定会当场喊停,玛亚在这方面绝无妥协。她要我「拚死命地赶路」,又要我「别逞强」,乍听之下相互矛盾,其实都是为了我着想。
  口气差但优秀的高山向导。冷漠却温柔的女孩子。一路走来,我愈来愈清楚她的个性。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正准备窝进睡袋的玛亚用厌恶的眼神问我。我轻轻一笑,诚实以对。
  「我在想,请你当向导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明天也要早起,快点睡了。」
  说完,玛亚背对我躺了下来。
  明天开始会是一趟更为艰辛的旅程。我为了早点休息,一边注意避免碰到中间那条界线,一边钻进了睡袋。

  轰轰轰轰轰轰!
  「怎么啦,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轰隆巨响,天摇地动,吓得我魂不附体。
  深夜里,我在睡袋里熟睡时,突如其来的轰隆声惊醒了我。
  我急忙冲出帐篷,在绵绵细雨的暗夜中环顾四周,找寻响声从何而来……没办法,这里没有街灯,眼前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玛亚,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走回帐篷,玛亚还窝在睡袋里,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帐篷角落沉睡。刚才那一阵天崩地裂居然没吵醒她,她到底睡得多熟啊。
  「别睡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总之有麻烦了!快起来!」
  隔着睡袋,我用力摇晃玛亚的身体,只是她依然一声不吭。怎么回事,她的样子不太寻常。
  我仔细观察,发现她像个婴孩一样蜷缩的身体正微微颤抖。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为了找我在雨中奔走,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搞坏了身体。我把手伸向她的额头,想帮她测体温,她的手却无声伸出,拍掉了我的手。
  「我没事。」
  玛亚如此回应,语声轻颤。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而且你既然醒了,至少出个声啊。」
  「……对不起。」
  咦?倔强的玛亚居然老实向我道歉?
  「你的身体果然——」
  「我真的没事。」
  她斩钉截铁地应道,话声中依然难掩颤抖。
  「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山崩。」
  「山崩?我们在这地方不要紧吗?」
  「大概吧。」
  她回答得不太肯定,但是我现在也只能相信她了。如果自己吓自己,贸然在夜晚的山间乱晃反而更危险。
  「……知道了,我相信你。」
  反正我本来就没有其他选择。我重新打起精神,钻进睡袋,小心不越过笔画的界线,侧躺着缩起身子。
  寂静雨声在耳边轻响着,睡意顿时阵阵袭来。
  山崩就近在身边,我居然还睡得着,原来我这么疲累啊。明天一样得走上一整天,还是早点啡,泻吩博休息……
  我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文哉?」
  雨声中,我听见玛亚以轻细虚弱的声音叫唤着我。
  我陷在半梦半醒间,没有力气回应。
  「……你睡了吗?」
  还没,我在睡梦中回答。
  一旁传来寒率声响,我侧身躺着,维持背对玛亚的睡姿,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什么声音?玛亚在做什么?正当我忍不住猜想时——
  ——抓。
  一只小手隔着睡袋抓住了我的背部。
  一直厌恶与我睡在同一个帐篷的玛亚就在我背后,近到我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小手微微发颤,碰触着我的背,手指紧抓住我的睡袋。
  隔着睡袋,我感觉到她手中的温暖……以及指问的颤动。
  玛亚在发抖。
  她在害怕。她藉着碰触我的身体,压抑住惊恐。
  她在害怕什么呢?对玛亚一无所知的我只能任她抓着,感受她的体温。
  在大自然中,我深刻体认到自己的无力。不过,奇怪的是,我的心中不曾涌起懊悔或是愧疚。
  在这广大的世界里,我和数天前才见过面的少女碰巧待在这个地方,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不过——
  ——只要有人在身边陪伴就是种幸福。
  这么一想,渺小的我找到了身处在此的意义。
  ——那只小手还靠在我背上。
  「……晚安。」
  我隐约听见玛亚在背后呢喃。
  感受着少女的体温,我落入了深沉的睡眠——
  山区健行的英文是「Trekking」。
  其中最有名的路线当属由尼泊尔出发的喜马拉雅山健行,因此有不少人直接把「Trekking」用来指称「在喜马拉雅山健行」。

  至于「Trekking」,也就是「在尼泊尔的喜马拉雅山健行」会成为现今主要观光行程,理由之一便是沿途的旅馆。
  这些旅馆说穿了,其实就是「遍布在山路旁的山间小屋」。
  只要付一笔钱,大部分山间小屋都会提供食宿,以及水或食粮等物资补给。尤其尼泊尔的旅馆数量和品质皆位居翘楚(有些旅馆的设施甚至不输高级饭店),保证登山者在此可获得较他国更安全舒适的健行体验。
  对登山者来说,山间小屋是极为重要的设施,一般基于常识判断,都会选择途经山间小屋的登山路线。
  在克服重重阻碍后,我们总算抵达梦寐以求的山问小屋……但却在那里发现了一栋被埋在土石里,呈现半毁状态的建筑物。
  「这是昨天的山崩……」
  望着眼前的惨状,我不禁想起自己昨晚被矗隆声惊醒,整个人跳了起来。
  在我身旁,玛亚面色铁青,颓倒在地。
  「怎么了?你的身体果然……」
  「我没事。」
  玛亚露出一张完全不像没事的脸,拒绝了我伸出的手。
  「重要的是,我们得在这里补充食粮才行。」
  说完,玛亚站起身,步向半毁的山间小屋。
  由于两人能够背负的行李重量有限,当初是计划食粮这些消耗品等到途中的山间小屋再补充。话虽这么说,也不必坚持走近半毁的建筑物……
  『喂,危险!别靠近!』
  我还没说出口拦住玛亚,后面就有个男人出声。
  出声的是个疑似当地居民的年轻男子,应该是山间小屋的管理员。
  『这里很危险,快离开。』
  『我需要补充食物。』
  『没办法,食粮都被埋在土石堆里,根本进不到里面。』
  即使铁青着脸的玛亚出面交涉,男子还是坚决不让步。这也是理所当然,看着半毁的建筑物,我暗自认同男子的决定。
  『可是我们需要食粮,而且一定要在这里补充。』
  『既然这样,前面有座村子,你们可以到那里采买。』
  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审视起通往村庄的山路。那条穿梭在岩石缝隙间的山路看来险峻难行,只是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进,何况在这个地方,要找出不险峻的山路反而更加困难。
  虽然这么做是绕远路,现状如此我也只能迫于无奈,做好绕道前往村庄的觉悟。
  过了一会儿,玛亚终于和男子谈完,走回我身边。
  「嗯,这前面没有地方可以补充食粮,我们回头吧。」
  「骗人。」
  我闻言随即反驳,玛亚的脸上难掩不悦。
  她小看我的英文能力.打算骗我走回头路。谎言被拆穿后,她的表情明显流露出厌恶。
  「…………………………这前面有个小村子。」
  「你考虑得还真久,你这么不想去吗?」
  「…………………………可以的话,我是不想去。」
  真是的,玛亚既然那么讨厌那地方,我也没有强逼她去的意思。
  可是我又不希望浪费时间折返,毕竟这是趟分秒必争的旅行。
  该怎么办才好呢。在我认真苦恼时,脸色铁青的玛亚一副快快不乐的模样,「唉」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我们往前走吧。」
  「可以吗?」
  「我是你雇用的向导,当然会尊重雇主的意愿。」
  「可是你不是不想去吗?你如果不想去,我……」
  「你太体贴了。」
  玛亚板着张脸低喃,迈步走向通往村子的山路。

  「今天就在这里过夜。」
  玛亚找到一片适合架设帐篷的平地,宣布今天就在此休息。离日落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应该是认为与其勉强走下去,不如趁可以休息的时候尽量休息。从半毁山间小屋一路赶路的我,二话不说马上举双手赞成。
  在架好帐篷,总算可以停下来喘口气时,我在岩石后方发现尚未融化的积雪。盛夏雪景令我深刻感受到——自己真是爬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
  我发现玛亚已经开始动手准备晚餐,正在使用携带式瓦斯炉点火烧水,于是自告奋勇说了声:「我也来帮忙。」
  她应了声「嗯」,没有转头看我。
  从山间小屋走到这里的路上,我和玛亚几乎没有交谈。玛亚原本话就不多,我也因为走在险峻山道上(那根本算不上路,只是岩石间的隙缝),没有闲工夫聊天。
  玛亚为什么不想走到前面那个村子呢?这一路上,我边走还是忍不住边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正是开口询问的最佳时机。
  「嗳,玛亚。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村子里有什么吗?」
  我试着若无其事地问她不想前往前面村子的原因,她也许是不想回答,也可能是我问话的方式不对,她听不懂我的意思,只见她默默盯着青白色火焰,一动也不动。
  这果然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吗?
  「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要你记住一件事……我会永远支持你。」
  「…………咦?你说什么?」
  玛亚一脸茫然地望着我,面对意料之外的反应,我错愕地望了回去。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对不起,我在想事情。有什么事吗?」
  「……算了。」
  我完全失去问话的力气,失落地垂下肩膀,继续帮忙准备晚餐。
  从那之后一直到用完晚餐,玛亚的目光依然空虚,始终没脱离沉思。不,她那样子与其说是沉思,倒不如说是在发呆还比较贴切。
  她因为要走到那个村子觉得心情沉重吗?此时的我单纯地如此以为。
  结束无言的晚餐,我们及早休息。进入帐篷后,我钻进睡袋,小心避免越过地上那条界线,向玛亚道了声「晚安」。
  「晚安。」
  玛亚这么回应,窝在睡袋里头,过没多久就传出了轻细的鼾声。
  ……玛亚居然会乖乖说出「晚安」,真难得。
  这么说来,她刚才也老实说了声「对不起」,向我道歉。她怎么了吗?这实在不像口气凶狠,个性别扭的玛亚会做出的反应。
  她怯懦的样子和平常大不相同,我希望她能打起精神,尽管我的力量微不足道,还是想尽微薄之力帮她的忙。她如果遇上困难,我会尽我所能提供协助。
  我虽然有决心,却一直在拖累她。我想帮她解决困难,可是……
  「妈妈……」
  一旁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我朦胧的意识瞬间惊醒。
  「妈妈……不要……」
  转头一看,只见玛亚满头大汗,难过地扭动着身子。
  「玛亚?怎么了?」
  她没有回应我的呼喊,应该是睡着了。从她的梦话听来,她做了噩梦吗?我离开睡袋,爬行着接近玛亚。由于太担心她的状况,我甚至没把界线放在心上。
  我摸了下她隐约泛红的脸。
  ……糟糕,她发烧了。
  回想起来,一路上出现过许多预兆。她的健康状况一直欠佳,却瞒着我勉强自己前行。
  「都是我的错。」
  要是我争气点,玛亚不用掉进河里,也不用被雨淋湿,更不用临时露宿野外。她的身体状况恶化,都得怪我老在扯后腿。
  「对了,我记得行李里面有药……」
  我慌张地拿过背包.让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最后还是没找到我要的药,心情始终焦躁不安。
  「总、总之,先让烧退了再说。」
  我从满地行李中捡起手帕,放在玛亚的额头上……没有濡湿也是白放啊!可是要怎么沾湿手帕呢……对了,雪!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岩石后方不就有积雪吗!
  「我马上回来,等我一下。」
  我朝沉睡中的玛亚轻唤一声,接着握紧手帕,冲出帐篷。
  夜晚的山间地冻天寒,不过和玛亚在睡梦中承受高烧煎熬的痛苦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逞强的我冷得牙关喀喀作响,在山路上寻找积雪。当然,这里没有街灯,赖以照明的月亮也躲在云后,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汪。远处传来狗叫声。
  我徘徊山间找雪,心中「千万别跑出野狗啊」的恐惧占了一成,「喜马拉雅山上也有野狗啊」的佩服占了一成,其余八成全是在哀叫着「好冷,冷死我了」。
  待眼睛逐渐习惯漆黑,我总算找到一块白色的东西。我马上蹲下,伸手确认。
  好冰!没错,这是雪。我赶紧用手帕包住雪。
  好冷,再不回去就要冻僵了。我手拿包着雪的手帕,回头望向来时路。咦,帐篷在哪里?
  寒夜里,我听着野狗远吠,在漆黑中迷失方向,好不容易才走回帐篷。我握着手帕,猛地倒在玛亚身旁。
  我倒在地上,朝冰冷的双手吁了口气,暖和掌心……嗯,总算镇定点了。
  我举起因为寒冷而颤抖的手,轻轻地把包着雪的手帕放在玛亚头上。
  「……好冰……」
  玛亚红着脸发出梦呓。嗯,我也有同感。
  我从地上散乱的行李中拿出毛毯,盖在玛亚身上。我不知道在睡袋上盖毛毯有多大用处,不过现在的我就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这么说来,我常听人说「在雪山失温时就要脱光衣服,用赤裸的身体彼此取暖。」
  我冻僵的闹才灵光一闪,凝视玛亚在毛毯下的那张稚嫩脸庞。脱光衣服,用赤裸的身体……光着身子……
  「……不可能。嗯,不可能。」
  我胡思乱想了一番,还是决定乖乖回到自己的睡裴。再不让身子暖和,恐怕连我都难逃感冒的命运。
  「等一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就看见沉睡的玛亚从睡袋里伸出手,试图抓住虚无的幻影。
  「妈妈……不要抛下我……」
  她像是睡昏头了,指尖在空中游移,彷佛在寻觅着什么。我不知怎地总觉得放心不下,用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熟睡的玛亚以惊人的力道握紧我的手,然后,她像是感到安心般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对啊。
  尽管无力又渺小,不过我就在这里。
  比起遥远彼方的某人,也许我更能帮上她的忙。
  「只好这样了。」
  我无可奈何地躺在玛亚身边,只是地面的冰冷直接透过帐篷的底部传到身上,冷得令人难以入眠。我为了取得多一点温暖,把身体挪近玛亚。
  铺在睡袋下的垫子隔热效果佳,再和玛亚盖上同一条毛毯,更是温暖极了。嗯,这么一来,就算没有睡袋应该也睡得着。
  我握着玛亚的手,把头枕在臂上,紧紧贴近她的身体。
  玛亚紧握住我的手,传来体温。
  我的体温一定也传到了她身上。
  抱着玛亚,我静静阖上双眼。
  ※  ※  ※
  ——我做了一场梦。
  在梦中,年幼的我坐在花海里,两手忙着编花冠。
  「你看!」
  一头棕发,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拿着编好的花冠跑了过来。她把花冠戴在头上,咯咯大笑,一见到我手上编到一半的花冠,马上兴致盎然地靠近我身边。
  「玛亚的花冠好大哦。」
  玛亚?这孩子为什么叫我「玛亚」呢?
  就在我深感困惑时,我的嘴里发出了女孩子般可爱的嗓音。
  「这是花环,我要编一条花环送给妈妈。」
  刚才那是我在说话吗?不,不对,说话的人不是我,这不是我的身体,我是透过别人的眼睛在看眼前的世界。
  这是某人的记忆。
  「妈妈最喜欢这片花海了,她最喜欢这里开的花了,所以我要用这里的花编一条花环送给妈妈,她收到一定会很高兴。」
  「玛亚的妈妈是个大美人,戴起来一定很漂亮。」
  ……玛亚?原来如此,这是玛亚的记忆,我正在经历年幼的玛亚曾经映入眼帘的景色。
  「玛亚,我还可以再到你家玩吗?」
  「当然可以啊,奈娜!欢迎你随时来玩!」
  「奈娜」似乎是棕发女孩的名字。
  在记忆中,当时的玛亚还不讨厌人类。我只知道她冷漠的一面,看见她开朗地和朋友谈笑,我忍不住扬起微笑。
  「对了!你现在就来嘛!你过来玩的话,妈妈一定会很开心!」
  「我很想去,可是现在过去,回家就晚上了……」
  「这样啊……那就下次吧。」
  玛亚的脸上难掩失落,她看来非常喜欢奈娜,即使是透过梦境,我也能清楚感受到她想和奈娜在一起的心情。
  奈娜应该也是相同的心情,她比谁都觉得遗憾,身为玛亚最好的朋友,居然没办法到玛亚家玩。
  「你为什么住在村子外头呢?你如果住在村里,我就能随时到你家玩了。」
  「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为什么?」
  奈娜天真地问道。玛亚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靠近奈娜。
  「……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哦。」
  玛亚低声说道,奈娜被勾起兴趣,倾身向前。
  「秘密?」
  「对,秘密。我只让你知道,你不许告诉别人哦。」
  「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奈娜点了个头,她的神情严肃,眼瞳里却闪烁出好奇的光彩。
  「……我们不住在村子里,是为了不让人类发现我们的真实身分。」
  玛亚凑在奈娜耳边窃窃私语。
  「我的妈妈——是个魔女哦。」
  ※  ※  ※
  早上醒来,玛亚沉睡中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近得几乎就要碰到彼此的鼻尖。
  「……呃。」
  对了,昨晚我和玛亚盖着同一条毛毯睡觉,看来我们在睡着时彼此依偎,连额头都靠在一起了。
  要是玛亚看见这种情彤,肯定又会踢我一顿。
  我悄悄离开毯子,屏气以免吵醒她。我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地面的湿手帕,放在她的额头上。
  「唔……文哉?」
  我吵醒她了吗?她躺在睡袋里,睡眼朦胧地茫然望着我。
  「早安,玛亚,身体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
  玛亚注意到额头上的手帕,取了下来,望得出神。
  「我……」
  「你半夜发烧了,不记得了吗?」
  「发烧……所以才会有这条手帕……」
  也许是刚睡醒吧,玛亚的脑子还迷迷糊糊的,她愣愣地凝视着湿手帕,然后抬头仰望着我。
  「这是你放的吗?」
  「唔,应该可以这么说。」
  我暧昧回应,还没完全清醒的玛亚朝我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微笑。
  「谢谢你,文哉。」
  玛亚的灿烂笑容非常耀眼,我也忍不住跟着嘴角轻扬。
  在温暖柔和的气氛中,我们相视微笑……渐渐的,玛亚的脸颊愈来愈僵。
  嗯,看来她终于清醒了。
  尽管刚睡醒,脑子还没开始运转,对于朝我做出面露笑容的异常反应,受到最严重冲击的就是玛亚本人。她的脸色一下子青一下子红,最后则是带着僵硬的笑容阴森地「呵呵呵」笑了起来。

  「……刚才那些你就忘了吧。」
  「刚才是指什么?」
  「唔唔唔……」
  听见我故意调侃,玛亚痛苦咬牙,接着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在睡袋里像只毛毛虫般胡乱扭动着身躯。
  我满脸疑惑,只见玛亚缓缓伸直了身子,从下方猛踢了我的脸一脚。
  突如其来的这一脚踢得我失去平衡,玛亚接着在睡袋里冷冷地撂下狠话:
  「把它忘记就对了。」
  遭到睡袋少女威胁,我捣着被踢到的鼻子……喜孜孜地笑着。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不要敷衍我,快说。」
  「……我只是在想,你难为情的样子也满可爱的。」
  啪哒、砰咚。
  睡袋气急败坏地大闹了起来,我连忙冲出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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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5  我与故乡与魔女的谣言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我长大的村子。」
  在细雨绵绵的天气里,穿着雨衣的玛亚开口向我解释。
  睡了一晚后,她的身体状况稍微好转,总算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当我问她「你为什么不想到前面的村子?」时,她走在满地岩石的狭窄崎岖山路上,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说出答案。
  「你在那个村子里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我姑且一问,她却沉默不答,摆出「我不想说」的反应,一副懒得理我的模样。
  难道玛亚因为是魔女与人类的混血儿,小时候受尽旁人欺负吗?
  不过,她虽然是混血儿,不只外表和人类没有两样,也没有使用什么可怕的魔法,更不是无法沟通的未知生物。她的个性确实是有些别扭,不过还在容许范围内。
  「我不觉得他们有什么理由鄙视你啊。」
  我边走边嘀咕,玛亚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妈妈是魔女,这个理由就够了。」
  这个国家极端厌恶魔女,光是身为魔女的女儿这一点,就足以构成迫害的理由。
  「……那样实在太奇怪了。」
  我为这整件事的不合理忿忿不平,玛亚斜眼瞥了我一眼。她把自己的境遇视为理所当然,因而无法理解我为何觉得「奇怪」。
  「你想想看嘛,不管是你还是你妈妈,你们都没做什么坏事啊,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被——」
  「谁说没做坏事?」
  玛亚咬牙强忍,紧抿双唇。
  「妈妈杀了人。」
  她悄声抛出这么一句话后,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应该完全没想过要向我这个外人吐露这么多,因此一方面感到惊讶,又同时表现出困惑与懊悔。
  听见玛亚这一番表白,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似乎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我们于是一路沉默无语,走在雨丝如雾的山路上。

  山路有上坡,自然也有下坡。
  乍看之下,下坡远比上坡轻松,不过那可是大错特错。我的亲身体验指出,对于不习惯爬山的登山客来说,下坡对身体造成的负担其实远远大于上坡。
  也许因为下坡使用的是平常不会用到的肌肉,也可能是登山的基本准则「保持一定的步调」太难遵守,导致体力消耗迅速,我感觉到肌肉比平常更容易累积疲劳,一边走下陡峭斜坡。
  「我的爸爸是在雪山失去下落的吧?我们应该要朝海拔高的地方前进,这么一路往下不要紧吗?」
  「你不是想跟文彦走同一条路线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嘟囔着,环顾周围景色。
  我们一度登上万年雪堆积的高度,此时则是走在树木稀疏的绿色草地上。好不容易辛苦跨过森林界线,一下子又回到了森林里。
  我苦尝着走三步退两步的复杂心境,玛亚突然往斜坡前方一指。
  「就是那里,那就是我们要去的村子。」
  细雨中视线不佳,我凝神注视,这才模模糊糊看见玛亚指出的建筑物。
  村子独自孤立在山坡上,构造上呈阶梯状排列,在每一层建起建筑物,村落就在削成阶梯状的山坡上形成。
  「这种地方居然可以形成村落,要把山坡弄成那个样子很不容易吧。」
  「其实也不会太难,这里本来就是遗迹。」
  玛亚发挥向导的本事,向赞叹不已的我解释起村子的由来。
  在很久以前,伟大的祖先们费尽千辛万苦削整山坡,进入现代以后,人们就在这块土地上定居,不久即形成村落。人类善用身边资源的努力实在不可小觑。
  「你就是在这个村子长大的啊。」
  「对。」
  「所以你也有可能遇到以前的朋友啰。」
  我的无心之言一出,走在前头的玛亚立刻停下脚步。
  「……我没有朋友。」
  她背对着我,低声说道。「咦?」听见她恼火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应了一声。
  「不是有个叫做奈娜的女孩子吗?她是你的朋友吧?」
  「……你为什么知道奈娜?」
  玛亚回头,目露凶光瞪视着我。
  这让我想起,我好像没说过窥视记忆的事情。我「啊哈哈」地干笑着,思考该找什么藉口敷衍过去。
  「你趁我睡着的时候摸了我的头吧?」
  「呃。」
  我一时答不出话,屏住了呼吸。玛亚于是迅速逼近,狠狠踩住我的小趾头。
  「啊啊啊啊!」
  「不准再摸我的头。」
  「知、知道啦。我保证,不要再踩——」
  「听好了,你绝对、不准、再摸我的头。」
  「我知道啦,都听你的,别踩啦。」
  我忍痛频频点头,她总算满意地把脚移开。在我抱起单脚随地乱跳时,她马不停蹄地快步在山路上前进,我只好强忍脚上的疼痛,赶紧追上。

  才进到这个村子没多久,就算是天性迟钝的我,也马上察觉到这里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氛。
  「嗳,玛亚,这个村子……」
  走在细雨纷飞的街上,我独自观察起村子。
  村庄沿着陡峭山崖形成,一旁就是山壁,相当具有压迫感。由于地形关系,这里只算得上是一个小村庄,不过旅馆和酒吧等店家一应俱全。店家沿山壁林立,大马路上人声鼎沸,充满活力。
  令我在意的是,那些站在路上开心谈笑的人们一发现我们,马上吓得闭紧嘴巴。这种情形不只出现一两次,村民几乎全都在注意到我们的瞬间停止对话,并且把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
  他们的目光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敌意。
  不安与恐惧等各种负面情绪化为敌意,不时出现在他们脸上。他们表现出如此露骨的恶意,我并未感到困惑,反而先涌起了好奇。
  「厌恶外来者的封闭村庄……看起来好像没有这么单纯。」
  我问了下走在前头的玛亚,只是她在我们之间筑起一堵无形的墙,根本无意回答。
  我们在周遭锐利视线的注视下,不自在地走往村子中心。走了一会儿后,玛亚在一栋建在岩壁旁的建筑物前张开了紧闭的双唇。
  「……就是这里。」
  这栋建筑物比其他房屋大上两倍,似乎是间旅馆。这里就是今天晚上过夜的地方啊。
  「看来总算可以碰到久违的床铺了。」
  我想像着自己睡在床上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之前老缩着身子睡在架设于坚硬岩地上的帐篷里,光是睡在床上都能让我感觉到无比幸福。松软的床铺!温暖的棉被,太棒了:
  我把刚才感受到的强烈敌意抛到脑海的角落,雀跃地……正要走进旅馆时,注意到玛亚像尊石像一样僵在门口。
  「怎么了?你不进去吗?」
  「我不进去。」
  「为什么?」
  「我不会住在这个村子里。」
  玛亚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不住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你别管我了,好好休息吧。」
  「等、等一下。」
  在玛亚准备离去时,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周遭注视我们的人顿时不约而同地屏住气息。
  「我们先进去再说。」
  在一双双充满敌意的注视中,我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玛亚朝门口走去。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不能放任她在寒冷雨夜中露宿。
  她身体微恙,我希望她能得到充分休息。
  我牵着她的手踏入旅馆,和身材微胖,坐在柜台里的中年大叔视线交会。大叔一见到我们就皱起眉头,看上去一点也不欢迎我们这两位旅客,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用英文询问。
  『我们想在这里住一晚,请问费用怎么算?』
  『……你和玛亚一起来的吗?』
  大叔脱口说出玛亚的名字,吓了我一跳。不过仔细想想,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就算有人认识她也不足为奇。我点了个头,表示没错。
  『既然这样,我不能让你们住在这里。』
  他的语气明显表达出厌恶,坚决拒绝我们投宿。
  『为什么不行?』
  『那还用问吗,我这里不欢迎魔女。』
  他那充满憎恶的口气惹恼了我,不过他没理会我的态度,轻蔑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魔女会招来不幸,我绝不会让这种家伙住进这里!』
  面对对方显而易见的强烈敌意,玛亚只是铁青着脸,低头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玛亚应该是更任性、更固执、更坚强的女孩子啊,为什么要哭丧着一张脸忍耐呢,不甘心就骂回去啊!
  也许是注意到我的怒气,玛亚紧抓住我的手臂,摇了摇头后说道: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她故意用日语好让我一个人听懂,接着垂下双眸,往前踏出一步,用苍白的面容与一脸厌恶的男子交涉。
  『我马上就离开了,请让他住在这里。』
  『不行,怎么可以让魔女的伙伴入住。』
  「喂!」
  我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用拳头敲打柜台,并倾身向前,以随时要冲进柜台的气势,逼近退缩的男子。
  「你根本不了解玛亚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我不准你再多说她一句坏话!我不会饶过侮辱玛亚的人!这种旅馆我不屑住!」
  撂下狠话后,我拉着玛亚的手,快步走向门口。
  一大群人凑在旅馆门口看热闹,我们一走出来,他们立刻四散,逃之夭夭。逃进一旁民宅的人注视着我们,急忙紧闭门窗,那副模样不只让人气愤,更是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搞什么鬼嘛!他们把玛亚当成什么了。」
  「文哉。」
  玛亚被我拉着手,有口难言似地吞吞吐吐悄声说道:
  「刚才你在旅馆说的那些话……」
  咦?啊,呃,我因为实在气不过,激动地放声怒吼。我在激动下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尴尬,玛亚战战兢兢地指出:
  「你应该用英语撂话,讲日语对方也听不懂。」
  「这种事情没差啦!」

  我重新提振精神,找起今晚的住宿地点,而且必须是个玛亚也能一起住的地方。看到玛亚被当成傻瓜耍弄,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文哉,我的手好痛,放开我。」
  玛亚在我的拉扯下,满嘴抱怨个不停。
  我放开手,在细雨中再次打量起这个小村子。
  「除了刚才那间旅馆,这个村子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了吗?」
  「你这么问,我也……」
  「地方不需要太舒适,只要有屋顶有床,可以遮风避雨就行了。」
  问了也是白问,只要一看见玛亚,连一般家庭都赶忙闭紧门窗,怎么可能有愿意让我们留宿的怪人——
  『大哥哥,你们在找地方住吗?』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我们面前。我一边佩服他年纪这么小就会讲英语,一边和玛亚同时点了点头。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住,跟我来吧。』
  意想不到的邀约,惹得我和玛亚面面相觑。
  『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你们不是遇到困难了吗?遇见别人有难就要伸出援手,常有人这么告诉我呢。』
  小男孩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
  『好啦,我来带路,你们就跟我走吧。』
  我们尽管对这突来的提议深感困惑,还是急忙追上小男孩的脚步。
  小男孩带领我们走到一栋面向陡峭悬崖而建、巨大又古老的石遥建筑物,我暗自想着这个村子里每栋建筑物都在悬崖旁,还真是危险,一边观察起这栋建筑物。
  「……这是教堂?」
  我会这么认为也无可厚非,不管是尖三角形的屋顶,还是适合装饰彩绘玻璃的大扇窗户,在喜马拉雅山深处,只有这栋建筑物飘散出浓浓的欧式气息。
  我记得这个国家以前是英国的殖民地,就历史上看来,村子里会有栋欧式教堂也没什么好稀奇。
  教堂啊……这里确实很像会对无助的人伸出援手的地力。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眺望眼前的建筑物,玛亚则以平淡的口吻纠正我的错误。
  「正确说来,这里本来是教堂,现在则是孤儿院。」
  孤儿院?玛亚之前说过,自己遭到母亲遗弃,在孤见院长大……
  「难不成就是这里吗?」
  「……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一时哑口无言,就在这时,孩童欢乐的嘻笑声从建筑物后方传来,看来这里现在仍是座孤儿院,传进耳里的嘻笑声此起彼落。
  『玛亚?』
  背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我们惊讶得同时回头。
  眼前站着一位身穿黑色长袍,宛如教会修女的女性。
  她的眼尾有明显的鱼尾纹,留着一头整齐的雪白短发,面颊与手臂瘦骨嶙峋,可想见过去曾经历一段艰苦的岁月。但是她的气色不只不差,直挺的背脊和犀利的目光看上去甚至比一般年轻人还要健康。
  玛亚被叫到名字,害怕地缩起身子。
  『好久不见,院长。』
  她像是惶恐,又像是紧张,乖巧地打了声招呼。
  『玛亚,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玛亚称为院长的这位女性露出尖锐的视线,狠瞪着玛亚。她的语气严厉,气息肃穆,实在非常有「院长大人」的架势。
  在院长的逼问下,玛亚怯懦地把身子缩得更小了。
  代替我们回应的是带我们来这里的小男孩。
  『他们找不到地方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带他们来了。他们可以住在这里吧?』
  在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中,我为了缓和场面,向被称为「院长」的女性搭话:
  『您好,我们正在登山,可以让我们在这里借住一晚吗?』
  『住?……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会来这里啊。』
  院长了然于心似地点头,双眼紧盯着玛亚。
  『玛亚,你还记得当初离开村子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事吗?』
  『记得……』
  『你应该答应过我,不会再靠近孤儿院一步。』
  玛亚缩着身子,轻轻点了下头。气氛再度陷入尴尬……院长叹了口气,无视我们的存在,兀自走入孤儿院。
  果然不肯让我们住下来啊……
  我死心目送院长离去,只见她在孤儿院前猛地停下脚步。
  『……跟我来。』
  她背对着我们说道,说完,又继续静静迈开步伐。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被带到孤儿院内的破旧木造小屋,面对摇摇欲坠的废墟,我忍不住低声抱怨。
  「这里是牛舍。」
  「牛舍……这里是牛住的地方吗?」
  听了玛亚的说明,我久久说不出话来。院长好意提供我们的住宿竟然是牛窝。这么说来,这间小屋里确实有股挥之不去的牛臊味。
  木造小屋门户大开,乌黑墙面上开了大大小小的洞,地面是粗糙坚硬的泥土,根本不是人住的环境。
  顺带一提,带我们来这里的院长叮嘱了一声「绝对不准靠近孤儿院」后,便急忙回到有如教堂的建筑物。此时,听着我抱怨的只剩玛亚一人。
  「其实她大可不必特地带我们到这里来,让我们睡在孤儿院里就行啦……」
  「院长有保护孩童的义务,不能让我进入孤儿院。」
  玛亚低喃,回头望向教堂。夜幕早已落下,细雨又让外头显得格外漆黑。黑夜里,教堂的窗户传出暖和的光线,以及孩童闹哄哄的嬉戏声。
  「那是因为她以为你是带来不幸的魔女吧?她居然用这种眼光看你,我觉得好不甘心。」
  「这就是现实。」
  「可是……」
  「别抱怨了,能住在这里总比在雨中露宿来得好。」
  细雨在我们交谈时未曾停歇,我不得已只好踏进牛舍。
  这间牛舍像是废弃已久,看见里面空空荡荡,我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今晚不需要与牛共枕。
  而且,即使本来是问牛舍,但里头十分宽敞,光凭能挡风遮雨这点,住起来就比帐篷舒适多了。我脱下雨衣,晾乾湿透的衣服,放松了心情,甚至开始觉得这间破烂小屋颇为惬意。
  趁玛亚用瓦斯炉煮水的时候,我摊开地图,确认目前所在位置。牛舍里没有通电,我于是拿出手电筒照亮地图,确认走了这么久的山路,我们终于来到目的地附近。
  「我们应该来得及在封山前到达吧。」
  「应该吧,希望接下来不会再出什么耽误行程的意外了。」
  她这是在挖苦我掉进河里吗?还是讥讽我在山里迷路呢?由于有太多可能性,我无从驳斥。
  「看来在这个村里得小心行事。」
  「没错,要是引起骚动,没办法继续前进可就糟了。」
  开于玛亚遭受的对待,我有说不尽的怨言,但硬是全咽了下去,毕竟顺利继续这趟旅程才是目前最优先的考量。
  「……有人来了。」
  玛亚轻呼一声。我望向门口,果然在雨声中听见踩踏水洼的脚步声。有人正在接近这间牛舍。
  难道是讨厌玛亚的村民跑来找麻烦吗?我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提高警觉,把手电筒照向门口。
  灯光在雨夜里照出两道人影,分别是刚才为我们带路的五岁小男孩,另外还有一个小女孩。
  『哇!真的在这里耶!』
  小男孩一发现我们,立刻兴奋大叫。
  他们穿着白色雨衣,避免被雨淋湿。小男孩空手而来,害羞地躲在他背后的小女孩则是抱着一个筒状的东西。
  『你们是……』
  『我叫库马力!她是安娜!你们好!』
  小男孩朝气十足地向我们打招呼,小女孩则是畏畏缩缩地点了下头。
  『大哥哥!你是外国人吗?』
  年幼的库马力向我问道,眼里闪烁好奇的目光。小孩子的态度直率,我不由得心生畏怯。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呃,我是从日本搭飞机来的……』
  『飞机!好羡慕哦!』
  库马力感动不已,双眸熠熠生辉,躲在他背后的小安娜也盯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盎然兴致。
  看来这两个小孩的好奇心极为旺盛,因为很少见到外国访客,于是故意偷溜出孤儿院,来这里聊天。他们一定是瞒着院长偷溜过来的吧,毕竟要是让院长知道他们跑来这里,依院长严厉的个性,绝对会加以阻止。
  『你、你们不怕玛亚吗?』
  『?』
  孩子们眨了眨眼,像是搞不懂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亚为了不让孩子听懂,用日语向迷惘的我悄声解释:
  「他们应该是在我离开村子后才进入孤儿院的小孩,所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原来他们不认识玛亚啊,难怪会有这种反应。
  『别说这个了,再多告诉我们一些嘛!日本在哪里?离这里有多远?』
  库马力显露出强烈的好奇心,在这股再三追问的庞大压力下,我困惑地望向玛亚。不擅长与人来往的玛亚面无表情,以「向我求救也没甩」的眼神回应。
  此时,比库马力安静的小女孩——安娜抱着筒状的东西,跑到玛亚身边。
  『这个给你。』
  安娜怯生生地把手中的水壶递给玛亚。
  『这是热茶,喝了身子会暖和一点。』
  她喃喃地轻声解释道。水壶里面装着热茶,她是怕我们冻着,特地拿来的吗?
  『这个给你,不要告诉院长我们来过这里哦。』
  安娜拿来的热茶是慰劳兼贿赂,考虑得非常周到。
  玛亚点头,从安娜手中接过水壶。她连声谢谢也没说,不过她的态度冷淡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令人在意的是,她说不定是不习惯接受他人的好意,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你可以摸摸她的头啊。」
  我用日语提供建议,玛亚听见后明显慌了手脚。
  「我、我……我没摸过小孩子的头……」
  看着焦急的玛亚,我在内心苦笑着「这家伙到底多不擅长与人来往」,朝她施加无声的压力。别管了,你就摸一下嘛,快点。
  玛亚在我的注视下,不敌压力,神色紧张地把手伸向安娜。
  她缓缓把手放在安娜头上,像是在碰触易碎物品,轻柔地摸了下安娜的头,只见安娜难为情又开心地笑逐颜开。
  看见安娜的笑容,玛亚也跟着笨拙地露出微笑。
  『玛亚!』
  突来的怒吼令玛亚身子一颤,赶紧缩回伸出的手。我望向门口,发现可能是尾随小孩前来的院长全身被雨打湿,神情严峻地瞪着我们。
  玛亚被院长这么一瞪,吓得连连后退。
  『安娜!库马力!快过来这里!』
  『可是……』
  『过来!』
  安娜和库马力在院长的怒吼声中浑身发颤,边观察着我跟玛亚的脸色,边走近院长身边,院长俯视两个孩子,怒斥着说道:
  『我说过不准接近这两个人。』
  『可是……』
  『你们不听我的话吗?』
  『……对不起。』
  挨骂的库马力丧气地垂下头来,我因为可怜一味遭受责骂的库马力和安娜,不自觉地谴责起院长的行为。
  『请等一下,他们又没做错事。』
  孩子们只是好奇心旺盛,这绝对不是什么坏事。我一为他们辩护,院长先是瞠了我一眼,接着转向瞪视玛亚。
  『我就像这些孩子的母亲一样,有责任保护他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院长于是摆出坚毅态度,理直气壮地宣称:
  『只要待在玛亚身边,孩子们就会遭逢不幸。』
  你不是扶养玛亚长大的亲人嘛!你怎么忍心在本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玛亚按住我的手臂,试图压下我的气愤。她用力握住我的手臂,但还是挡不住我的怒气。
  『为什么?玛亚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大家都不肯靠近——』
  『你毕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她看着我的眼神既严厉又慈祥,和看向玛亚的冰冷目光截然不同。
  『的确,玛亚也许没有犯错,不过那一点关系也没有。魔女只要存在,就会招来不幸。』
  从院长的表情看不出贬低玛亚的恶毒意图,不仅如此,我甚至感觉到她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出于好意提出忠告。
  『玛亚的母亲是魔女,而且还是个残杀许多无辜村民的邪恶魔女,玛亚继承的就是这样的血统。』
  玛亚身上流着邪恶魔女的血液,所以只要跟她扯上关系就会遭逢不幸。
  院长是关心我,才会出言警告。
  『你也不要再接近玛亚了,在因为玛亚而遭遇不幸之前,赶快跟她断绝往来。』
  院长的眼里没有恶意,她只是单纯担心无知的旅人,想拯救我这个与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玛亚是在这个人的抚养下长大的吗?
  第一次见到玛亚时,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过着处处受限的生活。
  如今,我终于了解她为什么决心「独自过着不与他人往来的生活」。
  因为她是在这个人的抚养下长大……因为她是在这个村子成长……因为她从小就被灌输这个国家所惯见的、「魔女会唤来不幸」的观念,当然会想孤独终老。
  与魔女扯上关系的人会遭逢不幸,玛亚不想害任何人身陷不幸。她天性温柔,就是太温柔了,才会决定这一辈子绝不与他人来往。
  ……我握住了紧抓着我手臂的小手。
  『玛亚就是玛亚,不管她是人类还是魔女都一样。』
  我的愤怒与不平传达到玛亚心中了吗?她惊讶地仰望着我,接着有些开心地露出幸福微笑。
  玛亚的笑容令我心痛,不忍卒睹。
  『你不知道玛亚的母亲做了什么事,才能说出这种话。』
  院长向庇护玛亚的我说道,语气里充满哀怜。她轻轻抱紧库马力和安娜的头,像是要掩住他们的耳朵,接着开口:
  『玛亚的母亲是这一带无人不知的邪恶魔女。』
  院长自顾自说了起来,说起玛亚的母亲多么邪恶,做出什么令人发指、惧怕的恶行。
  『她的母亲亲手毁了整个村庄。』
  在玛亚面前,院长平淡且冷静地道出事实。
  『她的母亲引起山崩,活埋了整个村子的人。』

  院长带走孩子们后,小屋顿时悄然寂静。
  听着逐渐增强的雨声,我茫然望向从孤儿院里传出,浮现在暗夜中的灯火。此时此刻,院长肯定在向库马力他们说明魔女是多么恐怖的生物。
  ……那些孩子也许不会在玛亚面前再度展露笑颜了。
  这么一想,我觉得好不甘心,好悲伤,好难受。
  「……文哉,今天趁早睡了吧。」
  玛亚窝在睡袋里向我搭话。我怨恨地叹了口气,钻进铺在垫子上的睡袋,打算用睡眠遗忘所有烦闷。
  可是,当我闭上眼,院长的话却在脑中盘旋不去。
  玛亚的母亲活埋了整个村子的人,灭了一整座村庄。她为什么会痛下毒手?她真的是邪恶的魔女吗?
  「……文哉。」
  玛亚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我一睁开眼,就看见窝在睡袋里的她躺在我身边。
  「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回村里。你一个人过去,旅馆应该不会拒绝——」
  「你再这么说,我就要发火啰。那个村子里的人把你看作坏人,我怎么可能想住在那种地方。」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凝视躺在一旁的玛亚。
  「……而且,我今天晚上想待在你身边。」
  听了我的话后,窝在睡袋里的玛亚一阵乱动,把头埋进了睡袋。
  「可是……」
  她藏起脸,发出微弱细话。她以平常不可能出现、像是随时都会消失的轻细语声呢喃。
  「和我待在一起,你也有可能遭到不幸。」
  「才不会呢。」
  长久以来,她一直被称为「带来不幸的魔女」,受尽轻蔑与迫害。因此我非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不可。
  「遇见你之后,我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为什么?」
  玛亚依然把脸藏在睡袋里,低声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温柔呢?」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忆起过去曾和我一起生活的小魔女哭泣的脸庞。
  回到乐园的前一刻,她终于知道我骗了她,大哭大闹了起来。那是当时的我为她着想所采取的行动,那时的谎言是我竭尽所能的温柔。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温柔反而惹哭了她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不明白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正确。
  「温柔又得不到什么好处。」
  我低喃着,然后沉默无语。
  不晓得沉默了多久,一会儿过后,我感觉到玛亚在我身边挪动身躯。
  「文哉……」
  玛亚在我耳边低语。
  我一转过身,玛亚的脸庞就近在眼前。
  「……我要拜托又笨又温柔的文哉一件事。」
  「好啊,我尽力。」
  这一定就是玛亚所谓的又「笨」又「温柔」吧。对方还没说出请求内容,我就先答应了。
  我知道玛亚的过去,也是真心想帮她的忙。
  没办法,这就是个性使然啊。
  又笨又温柔的我,是真心想助玛亚一臂之力。
  ……玛亚接着道出一个渺小的心愿。
  「我希望你能摸我的头。」
  「咦?呃……可以吗?」
  玛亚向困惑不已的我轻轻点头。
  「除了妈妈,没有人摸过我的头。」
  这也是莫可奈何,毕竟只要一摸她的头,就会窥见她的过去。对于努力隐瞒过去的玛亚来说,不让他人摸头是再自然不过的判断。
  「不过,其实我一直想要有人摸摸我的头,就像妈妈一样……告诉我……『玛亚真是个乖孩子』……」
  眼瞳湿润的她如此梦幻、楚楚可怜……我不由自主地轻轻摸起她的发丝。
  我温柔而且慈祥地抚摸她的头。
  「……玛亚真是个乖孩子。」
  玛亚眯着眼,开心地——但又有些落寞地——笑了。
  「温柔的笨蛋文哉。」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语气悲伤地低声说道。
  「……拜托你不要讨厌我。」

  然后,我看见了玛亚的过去。
  ※  ※  ※
  「你居然把真实身分告诉人类……你做了什么好事……」
  金发女子满脸惊恐,猛摇头拒绝接受事实。
  我从小孩子的视线高度仰望眼前的金发美女。
  ……这是玛亚的记忆,站在我面前的美女应该就是玛亚的妈妈。我正穿越时空,体验玛亚过去的经历。
  我身处在一个简陋的木造房屋,屋内空间狭小,只摆放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光看这朴素的装潢,就知道她们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玛亚的妈妈应该是和玛亚过着避人耳目的隐居生活吧。
  女儿草率的行动,轻易毁了她一直以来隐瞒真实身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生活。
  「我告诫过你很多次,要把魔女的身分当成秘密,为什么你还是说了出去!」
  玛亚的妈妈甩乱秀发,美丽的容颜染上怒色。也许是被怒目横眉的妈妈吓到,玛亚回答的声音微弱又无力。
  「我、我保证不会有事,奈娜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保证』又有什么用!」
  玛亚的身子在怒吼声中猛然一颤。察觉到自己吓到女儿的母亲捣住脸,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
  「怎么会这样……这么一来人类会把我们……」
  她叨叨念着。玛亚因为担心,想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却无意识地甩开了那只幼小的手。
  「冷静点.我得采取行动补救。不管怎样,我都要保护玛亚……」
  她用双手捣住嘴,在狭小的屋内茫然徘徊。玛亚担心地轻轻叫了声「妈妈」,可惜就连声音也没传进她耳里。
  她下定决心,悲痛地抬起了脸。
  她走近玛亚,抓住年幼孩童的双肩。也许是她用力过猛,被抓紧双肩的玛亚喊了声「好痛」。
  「听好了,你接下来要一个人过活。」
  「……什么?」
  「你现在就去山另一头的村子,你要在那里生活。」
  「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里吗?妈妈不跟我一起来吗?」
  「我已经不能和玛亚在一起了。」
  她以像是教诲,又不容分说的坚决语气命令女儿。
  「我们不能继续住在一起,你以后要一个人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和妈妈分开,我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对不起,我不会再说出去了,我会当个乖孩子!拜托你原谅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玛亚哽咽地说着,紧缠住妈妈,却被使劲甩了出去。
  妈妈转身背对脚步踉跄的玛亚,指向大门——指向了出口。
  「快滚。」
  「……不要。」
  玛亚被妈妈命令仍不死心,哭着抓住妈妈的衣服。
  啪!
  她被妈妈扇了一巴掌。
  「我叫你滚!不准再回来了!」

  被扇了一巴掌,被怒吼,被命令不准回来的玛亚半晌说不出话,跌跌撞撞地频频后退。
  「妈妈……不要讨厌我……」
  玛亚的视线模糊,盈眶的泪水让她看不清前方。她摇着头,抽抽噎噎地说着。
  「滚出去!」
  玛亚的妈妈披头散发,单手高举。玛亚在挨揍前哭着跑向出口,她因为焦急,双手不受控制,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打开门,冲向门外。
  「哇啊啊啊啊啊啊!」
  她惨叫着在漆黑夜里狂奔,没命地跑在满是灌木的荒地,肌肤被树枝划出无数道伤痕。
  抬头仰望,漆黑天际降下滴滴水珠。
  流淌在脸庞上的水珠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已经无法辨明了。

  ——回过神,玛亚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建筑物里。
  从背上的柔软触厌,她察觉「自己正躺在床上」。
  她在雨中不顾一切奔跑,在越过山头的途中因为体力耗尽,失去了意识,看来在她倒卧路边时,遇上了好心人善意帮忙。她仰望天花板,那是在村里不曾见过的雄伟建筑物。
  「这里是……哪里……?」
  迷茫中,她环视屋内。
  不久,漆黑里传来两个成年女性的对话,她于是竖起耳朵,偷听两人轻细的交谈声。
  「你为什么救了那种孩子啊?」
  「她倒在雨中啊,我怎么忍心弃她不顾呢。」
  「可是你也看见了吧?我一摸那孩子,她的记忆就传进我的脑海。她在诏忆里叫魔女妈妈,她是魔女的小孩啊!绝对不会有错!」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在雨中抛下失去意识的孩子吗?」
  「你应该这么做!你也知道魔女会招来不幸吧?要是那孩子让灾祸降临到我们身上,那怎么办?不,不只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孩子,如果她留在这间孤儿院……」
  救了玛亚的好心人似乎是孤儿院里的人。
  她们很快就对救了玛亚这件事感到后悔,那是这个国家遇上魔女的正常反应。
  「妈妈……」
  玛亚的视线噙满泪水。
  「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到妈妈身边……」
  她拚命爬出床铺,雨淋得她全身发烫,身体沉重不听使唤,不过她还是使尽浑身解数爬下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啪睫啪嚏,房间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她蹒跚走近门口,听见刚才对话的两位女性再加上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三人口气凝重地在讨论些什么。
  「山另一头的村子好像因为山崩全毁了。」
  男子的话让玛亚差点无法呼吸。她屏气凝神,继续听了下去。
  「你是说真的吗?」
  「幸存的村民越过山头来求救了。我从那个人的口中直接听到这件事,肯定没错。」
  「不过真是让人不敢置信,山崩居然会大到摧毁整个村子。」
  「那是……跑来求救的人说,那疑似是魔女下的手。」
  「魔女?」
  「对,魔女施展魔法引起山崩,活埋所有村民。她不晓得跟那个村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使出这样的手段实在太残忍了。」
  ——都是我害的。
  玛亚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都是我害的,因为我说出秘密,妈妈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于是活埋村民。因为我告诉奈娜……因为奈娜不晓得会再告诉谁……所以妈妈一不做二不休,灭了一整座村子……
  「是我……是我害了大家!」
  玛亚放声哭喊,双手槌地。门外的人们听见声音,纷纷围着玛亚,出声想止住她的泪水,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她猛槌地,失声痛哭。人们压住她,把她压回床上,还是止不住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玛亚喜欢人类——喜欢奈娜。
  玛亚喜欢魔女——喜欢妈妈。
  这一天,玛亚害得自己同时失去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
  ※  ※  ※
  回过神后,在睡袋里的我泪流满面。
  往旁边一看,被我摸着头的玛亚也泣不成声。
  「文哉……」
  玛亚伸出颤抖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她的脸颊被泪水濡湿,柔软的触感传进我手中。
  「我讨厌憎恨魔女的人类……我讨厌杀害人类的魔女……不过,其实……我最讨厌的是……」
  啊啊,不行,不能说出那句话。我如此心想,却找不出阻止她的话,只能沉默地听着她的心声。
  比起人类和魔女,玛亚恨之入骨的人就是——
  「自己……我最讨厌的是自己。我痛恨自己,要不是我做出那种事……要是我不存在这世上……就不会有人遭到不幸……是我的错……这一切全是我的错……」
  「不对,你错了。」
  「我有说错吗……我是个坏孩子……我是魔女的女儿……是我带来灾害……和我有关的人全都会陷入不幸……我不该活在这世上……」
  「不对!你错了!才没这回事!」
  我发自内心怒吼,玛亚把我的手贴在脸颊上,轻轻一笑后说道:
  「……你果然是个温柔的大笨蛋。」
  说完,玛亚离开我身边,柔软的触厌也随之从我的手中消失。
  她两眼泛泪,脸上露出黯淡的微笑。事到如今,尽管我明知自己得说些什么,不能让她再这么继续自责下去,但我仍无话可回。
  「谢谢你,文哉。谢谢你摸我的头。」
  玛亚移开视线,手指梳理似地抚摸自己的发丝。
  「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摸摸我的头……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这么做了……我真的非常高兴。」
  只要摸玛亚的头,就会窥见她的记忆。
  她想和人来往,又怕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曝光。
  茌她心中,摸头这件事带来喜悦,同时也带来恐惧。
  「这样就好了,你摸了我的头,我已经觉得满足,再也没有遗憾了。」
  「别说得好像你『随时都可以死』一样。」
  玛亚无力地笑了笑,这次换我伸出手,主动轻触玛亚的脸颊。
  「不要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满足,你应该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吧?」
  「没有,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一个温柔的笨男人摸了她的头,这份回忆将永远留藏在她心底,陪她继续度过躲避人类,厌恶魔女,囚禁在罪恶感里的余生……
  她认为这样就够了。
  ——这样真的好吗?
  「玛亚。」
  我笔直凝视她的双眸,提出心中的想法。
  我不知道这么做可以改变什么,说不定还会带给玛亚更深的痛苦。
  但我就是没办法放任她继续这样下去。她心中应该有远比被我摸头更美好的回忆,我希望能帮她寻回。

  「我想去你出生的村子。」
  换句话说,我想去被魔女引起的山崩摧毁的村子。
  那里有玛亚和母亲生活的回忆,有她和朋友玩耍的回忆。
  那里不只有痛苦的回忆,应该还有很多幸福的回忆。
  「和我一起去吧。」
  我希望玛亚能想起与家人及朋友的幸福回忆,我希望她能想起与人类交往带来的不是不幸,而是幸福。
  然而,她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时间绕路,你有你需要做的事。」
  「要是时间不够,我们就彻夜赶路,所以……」
  「文哉。」
  玛亚露出既像豁达——又像死心般的表情,双叭直盯着我。
  「我不想再想起以前的事,那只会增加我的痛苦而已。」
  玛亚曾在那地方与家人和朋友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如今却不愿再想起。
  「我不奢望什么,只要能继续过着现在的生活就好。」
  说着,玛亚微弱地笑了一下。为什么她的心中没有希望呢?她如果愿意,我会尽我的全力帮忙,只要她开口要求,我……
  就在这个时候——
  天摇地动的轰隆巨响朝我们袭来,突来的剧烈摇晃吓得我赶紧跳起,望向门外。雨声中,类似淇水奔流的巨大轰鸣响彻大地。
  「这声音是——」
  我话还没说完,玛亚已经钻出睡袋,奔入雨中,我于是赶紧跟上,冲进冰冷雨夜。
  我在黑夜里凝神注视,只是雨幕阻碍我的视线,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我侧耳倾听,听见雨声中夹杂孩童的哭闹声,以及院长「快点、快点」的催促声。
  「在那里!」
  玛亚大叫,我急忙朝在夜里散发光芒的孤儿院跑去。
  此时,大地再次轰隆作响,天崩地裂的轰声与孩童的惨叫同时传进我耳中。
  「山崩……」
  玛亚低呼,黑暗在我面前吞噬了孤儿院的灯火。

  眼前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山崩」,其实更接近「悬崖崩塌」。
  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位于森林界线之上,没有树木生长,因此与土石一同滚下山坡的不是树……而是悬崖遭破坏后滚落的大量岩石。
  我和玛亚冲到孤儿院时,只见在山崩的摧残下,村里随处是巨大的岩石。
  其中有一幢埋在大量土石中的屋子,有被近乎人类尺寸的落石击中屋顶的屋子,也有坚固的石造建筑物遭土石压垮,毁得看不出原形。
  我愣望着村子的惨状,忽然听见院长的叫声在近处响起。
  『大家都没事吧?有人受伤吗?』
  孤儿院前,许多小孩子哭着坐在地上。
  看似孤儿院职员的三个大人围绕在孩子身边,其中一人……在这种危急时刻仍挺直背脊,态度坚毅的院长正在点名,好确认孩子们平安无事。
  太好了,孤儿院里无人伤亡。面对这不幸中的大幸,我总算松了口气。
  「走吧,玛亚,我们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牵起玛亚的手,准备跑上前去帮忙,玛亚却一动也不动,宛如僵住了一般。我这一瞧才发现,她脸色苍白,愣站在原地。
  这让我想起,她看见山间小屋遭山崩掩埋时的样子也不太寻常。原来是这样啊,山崩在玛亚心中造成了难以抹灭的阴影。
  「玛亚!振作点!」
  在我摇晁玛亚的肩膀时,院长也许注意到我的叫声,立刻神情严厉地转过头来。
  她踩着坚定的步伐朝我们走来。玛亚带着空虚的眼神,茫然望向院长。她一走到我们身旁,马上举起被雨淋湿的手。
  啪!她狠狠扇了玛亚一巴掌。
  『你……都是因为你在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魔女是会招来不幸的生物,院长对这错误的常识深信不移,尖声斥责玛亚。
  玛亚被打了一巴掌后,仰望责骂自己的院长,双唇轻颤,泫然欲泣。
  『对不起……』
  她不需要道歉,却哭着请求原谅。院长听了更是气愤难耐,再次举起手,准备再给玛亚一巴掌。
  『住手!』
  我赶紧抓住院长的手臂。她气得两眼直瞪,我也不服输地瞪了回去。玛亚在一旁语带哽咽,轻声叫着「文哉……」。这一声更坚定了我的意志,我绝对不松手。
  我和院长彼此互瞪,但并未维持多久。
  『院长!』
  出声的是造访过牛舍的小男孩——库马力。他从孩童群中飞奔而出,冲向院长,扯住她的裙摆。
  『安娜不见了!』
  听见他近似哀鸣的叫喊声,我随即想起递热茶给玛亚的小女孩。
  『怎么回事,库马力。安娜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院长甩开我的手,凑近库马力。库马力畏畏缩缩地说:
  『安娜在山崩前偷偷跑出孤儿院。』
  『偷跑出去?外面下着雨,她想跑去哪里?』
  『她说牛舍里很冷,要拿毯子给大姊姊……』
  玛亚听着库马力的话,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安娜为了送毯子给我们,偷跑出孤儿院,就这么失去下落。
  「安娜该不会是被山崩……」
  院长应该听不懂我说的日语,却狠狠盼了玛亚一眼,接着带库马力叫到一人神小孩身边。
  她明快地向一旁的大人下指示,似乎是打算分头寻找安娜。
  「我们也来帮忙。」
  说着,我回头看向玛亚,只见她露出空洞的眼神,凝视自己的掌心。
  「玛亚?怎么了?」
  玛亚茫然凝望双手,像是没听见我的声音。我抓住她的肩膀,发现她小小的双唇颤抖着,脸色发白。
  「……是我害的吗?是因为我摸了她的头吗?」
  玛亚怀疑是自己害安娜遇难,为安娜和自己扯上关系而遭逢不幸自责。
  「振作点!你一点也没做错事!」
  「可是……」
  「玛亚!」
  我怒吼着,紧抓住玛亚湿透的肩膀。
  「没有人会陷入不幸!我们会找到那孩子!我们一定会把她救出来!」
  我的怒吼总算唤醒了玛亚,她喃喃说了几声「嗯、嗯」,频频点头。

  我和脸色苍白的玛亚走在遭山崩袭击的村子里。山崩波及的范围甚广,村子中心的建筑物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破坏。
  遭土石毁坏的歪斜房子、遭岩石压垮的半毁建筑物,以及逃过一劫,在全身泥泞中相拥的家人。路上满是污泥,随处可见宽约一公尺的岩石阻碍通行。
  雨势没有停歇之意,随时可能再次发生山崩。寒夜中,村民们大多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虽有许多人受到轻伤,目前看来还无人在这场山崩中丧命。
  『安娜!你在哪里?听到的话回我一声!』
  我们走在积满污泥的路上,到处找寻安娜。村民聚集在路旁,靠提灯和手电筒等灯光照明,纷纷朝我们投来冷酷的冰冷视线。
  ——会发生山崩都是你们害的,快滚出这个村子!
  我怕他们忍不住破口大骂,认为不宜在此地久留,于是赶紧抓着玛亚的手快步离开。
  「玛亚,你还好吗?」
  「嗯……」
  玛亚被我牵着跑走,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也许是山崩留下的阴影加上安娜失踪造成的创伤,这时候的她身上完全看不见平时的坚强。
  「总之先大叫安娜的名字,她如果听到我们的声音,一定会回应的。」
  「嗯……」
  她应了一声,神色却显得十分怯弱。我用力握紧她的手,连她的份一起大喊:
  『安娜!听到的话回我一声!』
  我放声喊叫,不畏寒冷冰雨,不畏湿滑路画,不畏随时可能崩塌的土石,一路扯开喉咙大喊。
  『安娜!你在哪里,安娜!』
  原本垂头走在身旁的玛亚抬头仰望,空虚的眼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拚命呼喊小女孩的模样。在她眼前,我一再叫着小女孩的名字。
  渐渐地,她的双眸再度有了神采,然后握紧我的手。
  『你在哪里,安娜!快回答我!』
  『……安娜,快出声……安娜,安娜!』
  我和玛亚牵着手,高声呼喊。
  我们全身湿透,走在满是烂泥与岩石的脏污道路上,不以为意地迎着村民们的冰冷视线,一心只想赶快找到安娜。除了救出安娜之外,我们什么也不在乎。
  『安娜!快回答我!你在——』
  「文哉。」
  我们走到长裤上满是污泥,玛亚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一回头,玛亚正四下张望,眼瞳闪烁着熟悉的坚定神色。
  「我刚才听见安娜的声音了。」
  我立刻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可惜传进耳中的只有雨声,根本没有小女孩的呼救声。
  「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为何,我一表现出困惑,玛亚立刻直直凝视我的双眼。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听见了,相信我。」
  没错,玛亚不可能说谎,她一定听见了安娜的声音。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玛亚却能听见安娜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院长出现在我们面前,身上的黑色长袍湿透,裙子沾满烂泥,一看就知道她拚了命地四处找寻安娜。
  她露出谴责的目光盯着我们,看来还是认为会出事都是玛亚的错。尽管我内心不安,玛亚还是直接向院长表明:
  『我刚才听见安娜求救的声音了。』
  『安娜的求救声?』
  院长一听,立刻大叫『安娜!你在哪里!』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她满脸失望,瞪视玛亚。
  『你让我在雨中听你胡说八道,是在耍我吗?』
  『我没有!请相信我!』
  她央求院长相信,可是实际上不只声音,就连安娜的气息也感觉不到,院长的脸上写满猜疑。
  我一脚站到院长面前,保护玛亚不受冰冷视线伤害。
  『玛亚没有说谎,请相信她的话。』
  『她如果没有说谎,为什么我没听见安娜的声音?』
  我在院长的逼问下绞尽脑汁思考。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玛亚听得见安娜的声音?玛亚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对了,魔法。」
  「魔法?」
  「没错!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可以和动物用心电感应交谈,既然你可以和动物透过心灵对话,应该也能听见安娜心里的声音吧?」
  安娜遭到活埋,她的声音传不到地面,不过她希望得救的心声,说不定能传进玛亚这个魔女的女儿耳中。
  「玛亚,你知道安娜在哪里吗?」
  「……我试试看。」
  玛亚点头,阖上双眼。她眉间紧皱,似乎是在集中意识,提高魔力。不晓得是因为冷还是集中精神施展魔法的影响,她的身体轻微颤抖。她满脸痛苦,用力地咬紧牙关。
  我的耳中只有雨声,不过玛亚应该正在竖耳倾听附近许多生物的心声,其中一定有安娜的求救声——
  「……在那里。」
  玛亚阖着眼,指向悬崖下方的瓦砾堆。
  那堆瓦砾是仓库的残骸。土造的小屋遭宽约五公尺的巨大岩石压垮,歪斜变形。唯一还看得出原本形状的一堵外墙和散乱一地的建材碎片,显示出这里原本是间仓库。
  「安娜的声音就在那块岩石的下面。」
  我马上赶到瓦砾堆旁,确认下头有没有人,但是大量土石和巨大岩石挡住我的视线,根本看不见瓦砾堆底下,更何况被这么一块巨石压住,能够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玛亚说安娜就在这底下。
  「我要搬开这块岩石!玛亚,帮我!」
  我使力试图推开压在上头的巨石,只是光靠两个人的力气,巨石还是不动如山。
  『有人可以帮忙吗!拜托!』
  我高声请求协助,稀疏人影中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院长把我们的举动看在眼里,愕然低语:
  『冷静点,那间仓库里怎么可能有人,就算有,在这种状况下也不可能活着。』
  院长认为玛亚会听见安娜的声膏,不是错觉就是听错。不管是院长,还是周遭村民,没有一个人相信玛亚说的话。
  『不对!玛亚不会说谎!』
  我卯足全力推着岩石,哑着嗓子大喊。
  『你们仔细看清楚!玛亚一心只想救出安娜!你们要相信她!』
  然而,就算我喊破了喉咙,村民的态度还是一样冷漠。他们根本不信任玛亚,一点也没有要帮助魔女的意思。
  我深刻感受到,向这些人求援只是白费功夫。
  「玛亚!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安娜了!我们要自己把岩石推开!」
  吼噢噢嗅!我发出嘶吼,把全身重量放在巨石上,却没办法挪动它半寸。
  不过,能救安娜的只有我们,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我咬着牙,以头部血管都快要爆裂的力道用力推。在我满脸涨得通红、试图推开巨石时,玛亚朝应该被埋在瓦砾堆下的安娜喊话。
  『安娜,加油,再撑一下,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
  我咬紧牙关,使尽浑身力量推动巨石,只是巨石依然一动也不动。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放弃希望,继续用力推,推到双手逐渐失去知觉……
  这时,院长站到了我们身边。
  『……玛亚,安娜就在这下面吧?』
  『对、对!』
  院长点头,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推起岩石。「一、二、三!」我发号施令,三人呼吸一致,用力推石。我们使出全力,其中以三人之间最娇小的玛亚喊得最大声。
  「安娜!我们一定会救你!我绝对会救你出来!」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出现在我身边。
  身为村民的他看了眼我和玛亚,深深一呼吸,二话不说推起了岩石。
  接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站到他身旁,中年男子隔壁则是个从没见过的年轻女子。在他们对面,出现了一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然后……
  不知不觉中,我们身边围满了人。他们出于自己的意志,一个接着一个推起岩石。他们和玛亚一起,合力推石。
  五人……十人……人数逐渐增加,不论男女老幼,被雨水和烂泥弄脏身体的人们与玛亚共同奋力推动岩石。
  「一、二、三!」
  在我的号令下,全员呼吸一致。尽管我是以日语发号施令,所有人全配合得天衣无缝。
  原本稳如泰山的巨石总算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一、二、三!」
  全员齐心协力。
  在衬民卖力的呐喊声中,岩石往旁边一斜,滚向另一头,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从瓦砾堆上被推了出去。
  我耗尽力气,一时说不出话,院长于是代替我指挥前来帮忙的村民。
  『有个小孩子被压在这下面!请帮忙把她挖出来!』
  在场所有大人不约而同地动手清理土石,搬走瓦砾。他们深信安娜就在瓦砾堆下,相信玛亚的话。
  然后,从众人动手挖掘的洞穴下头,终于传来女孩子的啜泣声。
  『安娜!』
  院长大叫,安娜也跟着在洞里哽咽地回了声『院长』。
  接下来的救援没花多少时间,聚集在此的村民合力以加倍的速度清理土石。
  不久,安娜顺利从瓦砾堆底下被救出。她在被救出时,仍小心翼翼地抱着厚重的毛毯。
  我后来才得知,仓库里收有好几条老旧的毛毯,那些毛毯减缓了冲击力道,安娜因此得以幸免于难。
  安娜被救起后哭着抱住院长,周遭村民纷纷鼓掌欢呼,其中甚至有人大叫「这是奇迹啊」。
  促成奇迹发生的玛亚则是站在远离人群处,开心地望着安娜与院长相拥。
  「辛苦你了。」
  我说,玛亚微微一笑。
  「文哉。」
  玛亚的脸上满是烂泥……以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口吻轻声低语。
  「我很庆幸自己是魔女的女儿。」
  她以魔法拯救了一条小生命,对于自己与母亲之间的连系涌起万分感谢。她守望着安娜平安无事的身影……然后全身无力地瘫倒在我身上。
  「玛亚!」
  我急忙抱住她的盾,撑起她娇小的身体。好不容易免于瘫倒在地的玛亚躺在我的臂弯里,喘不过气似地仰起头。
  「不要紧,我只是魔法使用过度,有点累了。」
  她为了听见安娜在地下的声音,耗费了不少魔力,而她从未如此剧烈地消耗魔力。她苍白的脸庞以及急促的呼吸,无不显示她为救安娜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可以不用这么勉强自己……」
  「我只是想救出安娜。」
  她在我怀中扬起满足的微笑,看着她爽朗的笑容,我忍不住脱口说出此时心中的想法。
  「你真的很喜欢人类呢。」
  ……为什么呢?我无心的话语似乎触动了玛亚的心弦。她颤抖着摇了摇头,接着频频点头,止不住满面的泪水。
  「我……喜欢人类吗……」
  她泪眼汪汪地问我。我正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有人走了过来。
  走过来的是满身烂泥的院长。
  院长俯视我怀中的玛亚,递出破烂不堪的毛毯。
  『安娜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院长跪在水洼中,轻轻将毛毯盖在玛亚身上。毛毯虽然破烂,看起来却非常温暖。
  接着,院长伸出堆满皱纹的手,握住了玛亚的手。
  『……对不起……谢谢……』
  我在院长的声音中听见了爱意。
  院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便不发一语地离去。她的神情依然严峻,眼瞳里却散发出慈祥光芒。
  「……文哉。」
  玛亚一边目送着院长离去的背影,一边倚偎在我的胸膛。
  「我…………」
  她的双眸湿润,语声轻颤。
  「我其实想跟大家好好相处。」
  她睁着被泪水沾湿的眼眸向我泣诉。
  「我想交很多朋友。」
  我点头,握住玛亚的手,让她冰冷的小手感觉我手中的温暖。
  我用手为她取暖。
  「玛亚……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不知道这么做可以改变什么,说不定还会带给玛亚更深的痛苦。
  但我就是没办法放任她继续这样下去。
  玛亚的心伤——我希望能为玛亚粉碎她内心的那堵高墙。
  所以——
  「我们还是一起去你出生的村子吧。」
  那里有她和母亲生活的回忆,有她和朋友玩耍的回忆。
  那里不只有痛苦的回忆,应该还有很多幸福的回忆。
  那里应该有远比被我摸头更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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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6  我与真相与魔女的再会
  旅程进入第六天,我伴随步伐沉重的玛亚,走向她过去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土地——在魔女引起的山崩中惨遭掩埋的村子。
  这趟旅行的目的是为了找寻下落不明的老爸,从这目的看来,我们现在似乎是在绕远路,不过我完全不想放弃。
  救老爸重要,但是救玛亚也一样重要。
  当然,我不会放弃找寻老爸的行踪。我要救玛亚,也要救老爸,这是我当前的目标。
  在我的说服下,玛亚总算愿意走这一趟。
  「……绕完这趟路后,我们得不眠不休地走到雪山。」
  听见玛亚毫不留情的这一番话,我点头,结结巴巴地应了声「噢、好」,开始了第六天的旅程。
  我跟随踩着沉重步伐走在前头的玛亚,登上险峻的山路,辛苦地爬过起伏剧烈的山坡,没空休息,没有半句怨言,埋头一路前行。
  我默默走着,察觉到玛亚的脸色异常阴郁。
  「你这么不想去吗?」
  我边走边问,玛亚微微点了下头,神情依然阴郁。
  「村子因为山崩全毁,现在去也没用,反正什么也没留下。」
  玛亚委婉散发出「不想去」的气息。我们要去的是在玛亚心中留下创伤的地方,我能理解她不想靠近的心情。
  「山崩后你有回去过吗?」
  「……没有。」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那地方还留下什么,你又没靠自己的眼睛确认过。」
  我刻意挖苦,玛亚瞪着我,目光里满怀恨意。我没有因为她的瞪视移开眼神,她终于认输似地轻叹口气说道: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
  「……你为什么这么在乎我呢?」
  她眺望远处山坡,板着一张脸问道。
  「应该是因为我很温柔吧。」
  我半开玩笑地回应,她又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认真答了句「不知道」,玛亚听了不满地瞪着我。原来不管回答什么都会被瞪啊。
  「这样啊……也就是说,你是个跟笨蛋一样的大好人,正确来说就是个笨蛋啰。」
  「你应该要说是个『大好人』吧。」
  玛亚无视我的抗议,快步走上斜坡。她还真任性啊——我心里如此想着,赶紧加快脚步,免得被抛在深山里。
  现在回想起来,玛亚不像之前纬是沉默不语。刚见到她时,她不只寡言,也不太显露情感,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这表示她稍微对我敞开心胸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让人有点开心。
  我边想着,不经意记起当初与她相遇的情景。我在镇上偶过路过的玛亚,之后发现她是老爸的向导,在她家住了下来,看着她吃鲷鱼烧的模样想起蜜菈……
  对了,我不时会在玛亚身上找到蜜菈的影子。
  「……或许就是这样,我才会放不下玛亚。」
  走在前方的玛亚像是听见我喃喃自语,猛然停步,回过头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抛来询问的视线,我于是苦笑答道:「我一定是把你和蜜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才会放不下你,想帮你的忙。」
  「蜜菈?我记得那是和你住在一起的魔女……你说过是和家人一样重要的女孩子……」
  她用看不出表情的冰冷面孔凝视着我。
  「……那个蜜菈和我这么像吗?」
  「你们一点也不像。」
  我开怀大笑,玛亚一脸失望。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们的外表和个性完全不同,可是我常把你们看成同一个人。」
  我想带给蜜菈幸福,但因为种种因素相隔两地……所以我才会看着玛亚想起蜜菈吗?
  「换句话说,我是蜜菈的替身啰。因为你喜欢蜜菈,我不过是托她的福而已。」
  「你才不是什么替身呢。」
  我清楚地告诉玛亚,这件事我有绝对的自信。
  玛亚针对这点没再多说什么,倒是问起了其他事情。
  她低垂着头,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情感不显露在外,我却觉得她有点像是在生气,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你为什么会和蜜菈分开?」
  「魔女应该在魔女乐园生活,才能得到幸福……我希望蜜菈能过着幸福的日子,所以把她送到乐园。」
  「魔女乐园?那是什么?」
  凡事漠不关心的玛亚,难得展现出强烈的好奇心。
  看来她对魔女乐园一无所知,我似为她应该是对自己的出生背景有兴趣,于是尽可能详细解释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里有棵绽放白花的大树,白花便是乐园入口。
  人类无法进入乐园,因此乐园只有魔女生活其中,是个和平乐土。
  据说,消失在乐园里的魔女,再也无法回到人类世界。
  「不过,我不觉得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只要人类与魔女能和平共处……只要人类与魔女共存的世界到来,总有一天,我们一定……」
  我尽我所知,向玛亚说出关于乐园的一切。
  「魔女乐园……」
  听完我说的话,玛亚点了好几次头。一会儿过后,玛亚忘记我的存在,悄声道出真心话。
  「……要是到了乐园,我也能获得幸福吗?」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们踩着前往秘境的山路。
  我走在宛如出现在动作片里、像画一般的断崖绝壁,双手双脚全贴在无处挡风的裸露岩壁上。
  往悬崖下瞧,下方是幽深山谷,雨季使河水暴涨,造成河川水流湍急。溪谷撕裂大地,沿着山脉无尽绵延……
  不行,光是往下看就宛如身处高楼,令人目眩。我没有惧高症,不过在这么高的悬崖上没有栅栏,也不靠绳索前进,还是让人忍不住脚软。
  尽管可以踏着利用悬崖的落差和突出的岩石形成的小路前进,路宽却勉强只能容一人通行。走在这么不稳固的路上,只要一个不小心,随时可能摔落谷底。
  「不用怕……只要不往下看就行了……」
  我一再安抚自己,缓缓沿着山壁行走。
  不过,愈不能看就愈想看,这是人之常情。明知不看就没事了,我还是瞄了一眼悬崖底下。深不可测的高度带给我彷佛被吸入谷底的错觉,身体朝山谷不稳地晃了一下,我连忙牢牢趴在岩壁上。
  在由悬崖岩壁形成的小路上,我在风中紧贴岩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缓慢挪动了下脚尖。
  「玛、玛亚?我问一下哦,你确定这条路没错吗?」
  「对。」
  玛亚答道。就连她这个登山高手也不得不把手贴在岩壁上,慎重地一步步前进。
  「不、不过,不走这么险恶的山路就到达不了的地方,真的会有村子吗?」
  「我幽生的村子是个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地方。」
  正因为与世隔绝,魔女——玛亚的母亲才会选择在那里落脚吧。这么一想,彷佛阻止人类入侵的险峻山路,正可以证明我们已逐步接近魔女的住处。
  「村子毁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走过这条路。这里大概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走动,久而久之就荒废了,也没有再维修。」
  「走、走在这种路上没问题吗?」
  「不用担心,这附近常有荒芜的山路……」
  走在前方的玛亚冷不防停下脚步。她怎么突然停了下来呢?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前方。
  岩石上的小路在中途断成两截。
  前方的路断了约一公尺的距离,再过去又是一条普通的小路。换句话说,我们如果不跳过这段一公尺左右的空隙,就没办法继续前进。
  「玛、玛亚?这条路……」
  「应该是悬崖崩塌的时候被落石砸毁的吧。」
  玛亚像是此时才知道路断了,既然久未有人使用,照理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趴在岩壁上,偷偷瞄了一眼悬崖下方。谷底溪流宛如模型一般,站在一旦掉下去必死无疑的高度,我不由得浑身颤抖。
  不可能。就算是在平地可以轻松跳过的距离,在这么高的地方只会让我怕得不敢跳。玛亚像是看出我的胆怯,于是开口询问:
  「怎么办?要折回去吗?」
  提出这问题的玛亚本人似乎期望能够折返,不愿前往在她心中造成阴影的村子。
  不过——
  「我不要回去。」
  我紧趴着岩壁,展现男子气概,坚决反对。
  我沿着岩壁缓缓前进,在窄路上与玛亚错身而过,走在她前方。我走到接近路断掉的地方,盯着一公尺远处的小路。没问题,这么点距离难不倒我。
  「文哉,你还是别逞强了,万一失败……」
  玛亚劝我停步,不知是担心还是不想继续前进。
  「不用担心,我过得去!」
  我大叫着像是在鼓励自己,一鼓作气跨出了脚步!
  我的身体跃上半空中,也许是紧张害得我动作僵硬,跳跃的距离不如预期,好险右脚还是勉为其难踏上一公尺前方的小路,就这么——
  轰的一声,谷底吹起的强风托起我的身体。
  已经着地的右脚离开地面,矢去平衡的我顺势往后倒。
  「文哉!」
  玛亚近似惨叫的惊叫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为了避免掉落深渊,赶紧抓紧岩壁,幸运地抓住了突出的岩石,以双臂承受全身的重量。险些落进山谷的我拚命伸长右脚,好不容易踩上了对面的小路。
  惊险地跳过空隙后,我用手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当场瘫坐在地。一回头,玛亚脸色苍白,我于是故作平静地向她大喊:
  「你、你你你看,一、一点……问题都没没没有吧。」
  我根本装不来。不知是错愕还是因为看见我颤抖着声音逞强而感到安心,玛亚用力呼出屏住的气息。
  「来、来吧,玛亚,你也过、过来吧。」
  我虚张声势,朝玛亚伸出手。只要我伸手拉她,她不可能跳失败。我带着这样的念头伸手,玛亚也把手伸了出来——接着猛然停下动作。
  她缩回了伸出的手。
  我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于是我更坚定地伸出手,抓住并且握紧她颤抖的手。
  「走吧,你如果害怕一个人过去,我会在旁边陪你。」
  听见我的话,玛亚抬头以湿润的眼瞳仰望着我。在我手中的娇小手掌有些发颤,令我不禁怀疑玛亚本来就是这么脆弱的女孩子吗?
  「……你会陪我吗?」
  在玛亚虚弱的语气中,我肯定地点了个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抛下我吗?」
  在玛亚的哽咽声中,我明确地点了个头。
  她握住我的手,脚往地上一踹,轻盈跳过崩毁的道路,扑进我的胸膛。她娇小的身躯在我怀中,宛如羽毛般轻薄。
  我们手牵着手,迈开步伐。
  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她害怕,不敢往前走,害怕去面对母亲的所作所为。
  我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在抵达村子前,我就这么一路握着她的手前进。

  走过断崖绝壁的险峻山路,眼前豁然开朗,我忍不住惊叫出声。
  杂草丛生的荒地上,延伸出一片明显有人耕种的田地。栽植作物的田地深处,数间小屋鳞次栉比,悄然而立。
  简朴的屋子明显飘散出有人在此生活的气息。该不会有人住在这地方咀?刚才才走过可称之为通往秘境的断崖绝壁,居然有人在秘境里生活,我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眼前的景象不是梦境也并非虚幻。屋子里传来孩童的嘻笑声,这地方……在秘境深处发现的这些小屋子确实有人居住。
  可是,他们为什么住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呢?我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些人难道是残存的村民吗?」
  尽管谣传村子因为山崩全毁,实际上也许还有人幸存。或许,幸存的生还者自力救济,在这块与世隔绝的土地上过起离群索居的生活。
  「一定是这样没错,有人从那场山崩中活了下来!走吧,玛亚!我们去找那些生还者聊聊!」
  我积极提议,玛亚却铁青着脸,摇了摇头。
  「……不行,我做不到。」
  玛亚怯生生地垂下双眸,嘴里挤出微弱的声音。
  「他们如果真的是幸存者……一定很痛恨引发山崩的妈妈,作为女儿的我要用什么脸面对他们呢?」
  「你不需要在意这些,你根本没做什么坏事啊。」
  「那些家人和朋友遇害的人可不这么想。」
  看见她苍白的脸庞,我吓了一跳。
  我想起在她长大的村子里,村民如何对待她,想起她是如何忍受那些歧视折磨。
  对了,玛亚的成长过程肯定摆脱不了阴影,身为「杀人魔女的女儿」,总是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没办法再走下去了,我不想再往前走。」
  尽管害怕,玛亚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说的没错。我到底逼她做了什么。
  只因为有人幸存,我就要拖着不愿前进的玛亚,把她推到痛恨魔女的人们面前吗?难道我打算大声向家人被魔女杀害的人们宣告:「她是魔女的女儿,你们承受了多少痛苦,请告诉她」吗?
  「……对不起。」
  我老实向惧怕的玛亚低头道歉。
  「你说的对,接下来我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
  「……咦?」
  「你待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我不能带玛亚进村,但我也不能历尽艰辛来到这里却空手而蹄,毕竟这里应该遗留着玛亚和她妈妈的回忆。
  我留下她,转身正准备离去时——手臂却被拉住,整个人往后倾。
  怎么回事?我望向背后,发现玛亚伸出双手握住了我的手。
  「呃,玛亚?」
  「……不要。」
  玛亚噘起嘴嘟囔,视线没有放在我身上。
  「你答应过不会抛下我,会陪在我身边。」
  「可是我现在要去找生还的人……」
  「那好吧,我也跟你一起去。」
  「咦?你刚才不是说没办法……」
  她紧握住我的手,目光严肃地凝视着我。
  「我自己走不下去……可是有你在身边,我一定做得到。」
  她在说着这话的同时,手仍在不停颤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可以继续往前走。
  所以我用力回握她的手。
  「玛亚……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注视着玛亚的眼眸,她默默点了头。
  她下定了决心。我们牵着手,一步又一步缓慢而确实地接近小屋。一路上,我使劲握紧了她颤抖的小手。
  我们站到了小屋前,我牵着玛亚的手,放声大叫:
  『抱歉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也许是听到我的声音,一个白发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堆满皱纹,一头白发,一脸白须,个子矮,手脚瘦削。老人弯腰拄着拐杖走来,一看见我们便猛然停步。
  『你该不会是……』
  老人两眼毫不顾虑地直盯着玛亚,玛亚怕得躲在我背后,老人于是为了仔细端详玛亚,走上前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老人为什么这么在意玛亚?
  「……文哉?」
  躲在我背后的玛亚战战兢兢地露出脸。
  这时,老人与玛亚目光交会,顿时双眸圆睁。
  『果然是你没错!你长得和你母亲像极了!』
  老人对着玛亚的脸庞兴奋大叫,其他村民闻声一个又一个走出屋外。约十来个男女家是看到了什么珍禽异兽,纷纷朝我们这两位访客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我背后的玛亚把身体凑近了我的手臂,我从她手中感觉到恐惧。
  我察觉情况不妙,犹豫着是否该带玛亚逃离这地方。但我还没来得及行动,老人便指着玛亚高声大喊:
  『她是魔女的女儿!』
  所有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玛亚身上。
  在十来双眼睛的注视下,我和玛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接着,老人在我们面前缓缓抛出拐杖……
  ……然后当场跪下。
  『太好了……你还活着,你回来了……』
  老人瘫坐在地,感激涕零似地从喉间发出呜咽声,那副模样简直像是在感谢老天爷保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解地发问,老人看着玛亚的脸,哽咽着回道:
  『我以前是这附近村子的村长,山崩发生的那一天,是你的母亲救了我们大家。』
  村长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握住玛亚,娓娓道出真相,语气里充满感激。
  『因为魔女,我们才能活下来。』
  ※  ※  ※
  那一天的一场山崩,改变了众人的命运。
  大雨中,玛亚的母亲不顾闇夜漆黑,一路赶往村子。
  她害怕自己的真实身分曝光。她知道人类对魔女的看法,她了解人类对待魔女的态度。
  正因为如此,她把女儿赶出家门。万一自己出事了,还能保住女儿的平安。
  『我得快点……在谣言传开前,我得赶快想办法补救……』
  魔女的身分一旦被拆穿,女儿玛亚也可能遭到波及。她为了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即使冒着滂沱雨势也要极力奔走。
  不久之后,她跑到了村子里,望见一片骇人景象。
  ——村子原本所在的地方遭大量土石掩埋。
  『呼……呼……不会吧……?』
  在雨中一路狂奔的魔女跌跌撞撞,蹒跚走在土石上。
  山崩的发生纯属偶然,魔女跑到村子里时,村子已经被土石吞没。那是场偶然的不幸意外。
  魔女愣望着突如其来的炎变,四处寻觅村子留下的痕迹。
  这时,她发现了一个脚被压在岩石底下,动弹不得的女子。
  『你还好吗?』
  她冲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施展魔法。
  她施展「让肉体脱离物体的魔法」,藉此将女子的脚拖出岩石底下。
  『你已经安全了,振作点。』
  对着虚弱不已的女性,她轻柔—而且坚定地出言鼓励。
  获救的女子接着握住魔女的手,含泪哭诉。
  『我儿子……在这下面,我儿子还在家里……』
  魔女闻言点头,立刻施展魔法潜入地底。
  女子说的果然没错,有个小男孩困在被土石掩埋的房子里。她为救男孩施展魔法,和男孩一起穿过土石,钻出地面。
  『妈妈!』
  逃过一劫的男孩抱紧了衰弱地瘫在一旁的母亲。
  看着这对相拥的母子,魔女想起挚爱的女儿,由衷认为「他们能获救真是太好了」。
  『谢谢……谢谢……』
  女子哭着抱住儿子,一再向魔女道谢。她这一生总是尽量避免与人类接触,受到人类的感谢,她不由得高兴地扬起微笑……但又立即板起脸,环顾周围。
  ——还有很多人被活埋在土石底下。
  能救出这些人的只有自己。
  相拥而泣的母子映入她眼帘,令她想起自己逼走的女儿。想保护自己珍惜的人……这份心愿不论魔女或人类都是一样。
  她没有迷惘,施展魔法潜入地底,把那些受困在土石堆里的人一个个拖出地面。
  好几条性命因此得救,不过,还是有许多人未能幸运获救。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放弃,在魔力耗尽前坚持一次又一次,不停潜入地底搜索。
  在持续使用魔法好几个小时后,她救出在地底深处哭泣的小女孩,魔力也在同时耗尽。
  魔女的魔力可谓生命的泉源。
  她不顾生命危险持续使用魔力,身体状况迅速变得衰弱。
  她不支倒地,因她获救的人们纷纷围在她身边,试尽各种方法要救回她的性命。
  然而,他们竭尽所能,还是救不回生命垂危的魔女。
  『阿姨,不要死!』
  最后获救的小女孩紧抓住躺卧在地的魔女,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救起的小女孩是谁。
  ——她是玛亚最要好的朋友。
  魔女想起自己赶到此地的理由。
  对了,我是来见这孩子的,我得想办法让她保住秘密……以免自己的真实身分曝光……好让玛亚能幸福地活下去……
  在朦胧的意识中,魔女轻抚少女的头。
  她向泪流满面的少女悄声说道:
  『……你能替我保守秘密……不告诉别人我是魔女吗?』
  嗯、嗯,少女哭着点了点头。
  小女孩答应后,魔女满足地微笑,静静阖上了眼睛。
  ※  ※  ※
  听完村长的叙违,玛亚双手捣脸,肩膀发颤,沉默无言。我一时说不出话,默默抱住了玛亚娇小的肩膀。
  她不发一语,在我的怀抱中将头埋入我的胸口。
  『魔女救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村长代表全体村民,向玛亚致意。
  『所以我们一直在找你,魔女的女儿玛亚。我们只能以这个方式报救命之恩。』
  但是,当他们找到魔女家时,玛亚已经不见踪影。
  『我们一直挂念着她的女儿,不过我们失去家与家人,根本自顾不暇,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找她失踪的女儿。』
  况且,他们答应魔女会「保守秘密」,实在不知该从何找起。
  这时,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在发生山崩的这块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村子,等魔女的女儿回来后,再告诉她真相。在那之前,他们会共同守护这个村子,合力活到魔女的女儿回来的那一天。
  『终于……我们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村长涕泪纵横,完全不顾旁人目光,聚集在周围的人群也纷纷传出啜泣声。
  在这个村子里,每个人都打从内心喜爱魔女。
  我抱着玛亚颤抖的双肩,环视四周。
  ……在感激涕零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站在村长身边的女孩子露出了柔和微笑。
  那是个朴素的女孩子,年纪与玛亚相仿。她微笑着,凝视玛亚的目光中流露出怀念之情。
  我看过这个女孩子。
  「玛亚。」
  我唤了一声,怀中的玛亚总算抬头,双眼泛红地仰望着我。
  我默默用视线指了指前方。在我的催促下,她看向站在眼前的少女。
  少女的目光与玛亚交会后,眼眶终于泛起泪光。
  『玛亚……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
  她温柔微笑着,敞开双手。我听见玛亚倒抽了一口气。
  我往玛亚的背上轻轻一推,玛亚于是顺势向前踏出一步,接着朝少女冲了过去。
  少女的名字是奈娜,是玛亚最好的朋友。

  『我要给你看一个东西。』
  奈娜说着,带我们走到村子外头。
  我们跟随奈娜走入低矮树丛,她到底想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呢……我不解地望着奈娜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一件事,于是问起走在身旁的玛亚。
  「你待在我身边没关系吗?你可以去陪好久不见的朋友聊天散步啊。」
  「……」
  她面无表情地接近我,轻轻拉了下我的衣摆。
  她没有看着我,只是压低了音量,悄声说道:
  「我也想和奈娜聊天,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不知道朋友之间要聊些什么。」
  她别过头,难为情地轻声低语。
  呃,也就是说,她一直避免与人来往,忽然见到朋友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噗哧。她因为怕生而手足无措的反应实在太好笑,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不许笑,我可是很认真在烦恼的呢。」
  「抱歉抱歉,不过你用不着烦恼,就算是胡言乱语也没关系,朋友之间本来就是可以轻松交谈的啊。」
  「说是这么说……」
  「唔,该怎么说才好呢。你不用刻意找什么有趣的话题,因为和朋友聊天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趣了,顺其自然就好啰。」
  她不服气地皱紧眉头,像是不满意我的解释。
  没办法,事到如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我决定采取强硬手段,毫无预警地用力推了下玛亚的背。
  「啊!」
  玛亚被推飞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冲到奈娜身边。
  奈挪看见玛亚突然冲到身旁,吓了一跳,又马上「呵呵」轻笑。
  玛亚瞪着我,脸上满是「我被笑了啦!」的怒意,我随即以眼神表示「那可不关我的事」。
  『玛亚。』
  ……奈娜轻轻笑着,挽起玛亚的手臂。玛亚与轻笑着的奈娜眼神交会,脸色愈来愈红。
  之后,害羞的玛亚始终不发一语,奈娜也没多说一句话。两人并肩走着,害臊地挽着手臂,不时相视而笑。
  ……望着两人亲昵的模样,我心想,这样就够了。
  不是只有谈得来才算朋友,朋友之间即使没有交谈,只要陪伴在身边就能安心。
  她毫不留情地踩我踢我,显得傲气十足,在朋友面前却乖巧惹人疼爱,简直是判若两人,要是她也能对我手下留情一点就好了。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走在前方的玛亚回头,目光比平常还要冰冷。
  「……心电感应?」
  「我不需要心电感应,只要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看来我把心情全写在脸上了,得小心一点才行。
  『到啰。』
  奈娜一说,我和玛亚同时望向前方。
  刹那间,我们目瞪口呆。
  刚才我们还走在荒地上,如今眼前已是一片辽阔花海。
  这里海拔高,岩石遍布,是就算积了万年雪也不足为奇的险境。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一大片花海……宛如奇迹,甚至是魔法。
  『你还记得这里吗?』
  奈娜牵着玛亚的手,进入花海。
  我跟着她们走进花海,强烈的既视感随之袭来。没错,我知道这个地方,我看过这里。
  我确实在玛亚的记忆里看过这地方,奈娜编了个花冠,玛亚则是编了条花环。
  『当然记得,我们常一起来这里,妈妈最喜欢这里的花了。』  
  玛亚眺望花海,彷佛在缅怀往日时光。
  不久,奈娜在花海正中央停下脚步。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积,造起了一座——
  「好像墓地……」
  玛亚听见我的低语,缓缓睁大双眸。她仰望奈娜,奈娜轻轻点了下头。
  『这是魔女的坟墓。』
  这是魔女救出的人们所建的,魔女的墓碑。
  奈娜一定是还记得玛亚说过的话。玛亚编着花环时,曾告诉奈娜:「妈妈最喜欢这片花海了,她最喜欢这里开的花了。」
  玛亚的母亲长眠在最爱的花海之中。
  『不过呢,我听村子里的人说,魔女在那之后随着飘舞的白花,消失在风中。他们说,魔女没有死,她也许是回到「乐园」了。』
  「妈妈……」
  玛亚轻抚着石头,接着跪下双膝,将额头抵在墓石上,如依偎在母亲身上一般。
  她的眼瞳湿润,额头抵着冰冷石头,朝墓碑亲吻似地悄声低语。
  「……我回来了,妈妈。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在受人类喜爱的魔女,与受魔女喜爱的女儿久别重逢的这一刻,她道出了心中思念。
  「我一直一直很想见到你……你现在一定也在某个地方守护着我吧。」
  受母亲喜爱的女儿毫不隐瞒地说出真心话。
  从她的声音里,丝毫感觉不到对魔女的憎恨。
  简短的一句话,清楚传达出对母亲的爱。
  讨厌人类,憎恨魔女的少女不复存在。她只是一个关心朋友,喜爱母亲的普通女孩子。
  『我……』
  她哽咽地说出请求,额头依然抵在冰冷石头上。
  『我想送个东西给妈妈……可以帮我吗?』
  我们身为玛亚的朋友,自然不可能拒绝她的拜托。
  然后,我们在竖立于花海里的石头上挂上三个花圈。
  那是以魔女最爱的花编成的,充满爱意的花环——

  「你其实可以留在村子里啊。」
  踏着险峻山路,我如此告诉走在前方的玛亚。
  我们在小村子里接受热情款待的隔天,便告别亲切的村民,神采奕奕地重新展开旅程。
  「那个村子里没有人会歧视你,你就留下来在那里生活不是很好吗?」
  「你那么想赶我走吗?」
  板着脸的玛亚狠狠瞪了我一眼。
  不过,为什么呢?她的表情还是一样冷漠,但已经感觉不到之前的尖锐。她像是走出阴霾般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心情愉悦。
  「真可惜,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在把你带到目的地前,我绝对不会擅自离开。」
  「真是可靠呢。」
  我苦笑着,心怀感激地接受玛亚的心意。
  「……你在贼笑什么?真恶心。」
  我一放心,脸上不自觉地扬起微笑。玛亚用看着变态的眼神瞪着我,她要怎么对我都没关系,不过最后那句恶心是多余的吧?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放心了。」
  「放心?放心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啦。」
  我的回答似乎惹恼了玛亚,她气冲冲地从斜坡上俯视着我。
  「快说。」
  她命令着我,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今天的玛亚一如往常。
  在玛亚的命令下,我不甘不愿地老实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只是在想,我实在很难想像一趟没有你陪我一起走的旅程。」
  「……」
  哼,玛亚甩头向前,飞快地走了起来。她的速度实在太快,我甚至没有闲工夫偷看她的表情。
  「玛亚,走慢一点……」
  「吵死了,你安静跟着我走就行了。」
  她的态度还是一样高傲……今天听来却莫名充满朝气。她的语气轻快,不,应该说是雀跃而且喜不自胜。
  真要说起来,她根本不可能笑容可掬地开心谈笑。
  「……文哉。」
  走在前面的玛亚背对着我,唤了我一声。
  她的语气凝重,完全没有刚才的雀跃感,我于是同样摆出认真的神情,专注聆听。
  「……总有一天,魔女与人类能和平共处吗?」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我不加思索,马上给了答覆。
  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人类与魔女能在这世上和平共处,我和蜜菈能一起生活的时代必定会到来。
  「这世上有像你妈妈一样喜爱人类的魔女,也有像那个村子里的人一样喜爱魔女的人类,只要这些人愈来愈多,人类和魔女总有一天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你认为这样的人会增加吗?」
  「一定会。」
  我回头望向来时的路,在村子出口处望见人影。
  那里不只站着一、两个人影,村民们全在那里为我们送行。
  或许是察觉到我停下脚步,走在前方的玛亚也跟着回头张望。
  她注意到那些村民,我听见她屏住了呼吸。
  「总有一天,魔女与人类能和平共处,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送行的人群中,有个女孩子特别用力挥动手臂。为了让我们在远处也能看见她的身影,她持续不断地拚命挥手。
  「……嗯,我也相信。」
  我看见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玛亚,笑容满面地挥着手。
  为了让村民们在远处也能看见她的身影,她持续不断地拚命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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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文哉与玛亚与魔女乐园
  两人的旅程开始第七天。
  赶在入山管制实施前,我们……伫立在一片银白世界。
  一早出发时,身边只有零星的万年雪,才不过走几公里就进入了银白世界,真不愧是秘境。
  一望无际的雪白绒毯上只有我和玛亚的脚印,宽广的雪原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成串脚印,这景象实在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
  只可惜,此时的我没有多余力气欣赏这幅有些凄凉的梦幻景色。
  毕竟这里是世界最高峰的山岳地带,雪地难行,山壁陡峭,高山空气稀薄。这一带在万年雪的覆盖下,即使白天气温也维持在零度以下,可谓现代秘境。
  我穿了好几层防寒衣,吁出白色气息,费力地一步又一步走在雪山上,根本无心欣赏周围风光。
  「我快不行了……好累……好痛苦……」
  「你一直喊累只会让自己更辛苦。」
  走在前面的玛亚朝满嘴怨言的我瞪了一眼。
  一个星期的旅行下来,我也大概摸清楚她的个性了。
  她还是板着那副像在生气的脸,其实是在担心我。她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其实是想鼓励我。她本性温柔,只是表达情感的方式有些笨拙。
  证据是她一发现我放慢脚步,便停了下来,冷漠地问了句:「要休息吗?」
  这时她要是显得一脸担忧,给人的印象势必会大不相同,不过她不论何时都是那副冷淡的态度,非常有个人风格。
  「虽然累,可是不要紧,走吧。」
  「……好。」
  她冷漠地应了一声,接着继续前行。
  如此顾虑我的想法,也许是她表现体贴的方式。毕竟目的地近在眼前,就算再怎么辛苦,再怎么疲累,我也不会在此停下脚步。
  旅程即将接近终点,那里就是老爸失踪的地方。
  再过不久,这附近就要禁止入山。在那之前,我要尽力寻找,找出老爸的去向,找出他究竟消失在何处。
  老爸到底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就是这里。」
  不晓得走了多久,就在我心无旁骛地埋头踏雪前进时,玛亚突然叫住了我。
  在一无所有的雪原中央,她指向脚下。
  「我就是在这里和你父亲分散的。」
  我终于抵达了这趟旅程的目的地。
  在经历许多艰难后,我总算达成目的……可是我心中完全没有喜悦。
  这也难怪,我的目的不是抵达这地方,我来是为了寻找在这里失踪的老爸,只是走到这里就心满意足未免嫌太早了点。
  我站在玛亚身边,环顾周围,映入眼帘的只有纯白雪景,别说老爸的踪迹了,连生物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光是这么站着也无济于事。」
  我搜寻周围,试图找出与老爸相关的线索。
  老爸遇难将近一个月,当地人在这段期间也曾组成搜救队进行搜索,老实说,找到新线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
  「你是在这里和我爸爸分散的对吧?可以告诉我当时的详细情形吗?」
  我问起玛亚当时的状况,她一边回想,一边缓缓道出当时的状况。
  「我们为了越过山头,经过这里时,他突然说『魔女乐园应该就在这附近』,之后人就不见了……」
  「魔女乐园?」
  老爸路过这里纯属偶然。他不是特地到这地方,却不知何故确定「魔女乐园就在这附近」。
  ……他一定是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他一定是发现了和魔女乐园相关的什么东西。
  那么,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想不出答案,仰望雪云苦恼,此时,一阵强风猛然呼啸而过。
  白雪在风中纷飞,化成细雪袭向我们。我穿着防寒衣,连忙用双手手臂遮住全身唯一曝露在外的脸部肌肤。
  这时,我从手臂间的缝隙窥见随风飞舞的雪花……不,不对,那不是雪花!
  我当场坐在雪上,双手撑在地上,降低视线凝视雪白地面。
  「怎么了?」
  我莫名其妙忽然跪地的举动,惹来玛亚讶异的眼神。
  接着,我把脸凑近地面,像是要舔雪似的,专注到甚至忘了回应。
  ……找到了。我小心翼翼地以指尖捏起落在雪上的东西,玛亚见了纳闷地偏过头。
  「那是什么?」
  「花瓣。」
  宛如在沙漠里找到一小粒沙金,我在积雪的原野里发现一小片纯白花瓣。
  我记起第一次见到蜜菈,也是最后与蜜菈告别的地方。
  那里绽放着花朵。朝天耸立的大树树枝上,绽放着美丽又虚幻的白花。白花出现的地方,正是通往魔女所居住的乐园入口。
  「这片花瓣是从哪里……」
  我望向风吹来的方向。漫天飞雪阻碍视线,雪雾的另一头一片模糊。不过,我注意到风向是沿着山坡往下吹。
  「这里。」
  我像是被磁铁吸引,沿着山坡走向起风处。
  花瓣乘风飞来,只要往风吹来的方向走,一定能……
  「文哉!」
  我独自跨出步伐,玛亚抓住了我的手,逼我停步。
  玛亚唤着我,声音里尽是慌乱。她不擅长表现出内心情感,此时的声音却难得流露出不安。
  她拉住我,眼神显得十分顽强。
  「……你不会消失吧?」
  玛亚在害怕,她怕我会和老爸一样突然消失,所以紧抓住我不肯放手,以免失去我。
  她坚持留住我的目光彷佛随时会落下泪水……我于是伸出手,隔着防寒衣摸了摸她的头。
  她平常总会生气地挥开我的手,此时却没有对这样的举动表达出厌恶。她乖乖被我摸着头,仰起湿润的眼瞳凝视着我。
  「……你不会消失吧?」
  「不会。」
  「真的吗?」
  「当然,我不会不跟你说一声,就擅自消失。」
  说着,我放开玛亚握着我的手,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我把她娇小的身躯拉近身边,指向远方起风处。
  「我爸爸找的地方就在那里,那里大概就是我们这趟旅程的终点。」
  我用力握住玛亚的手,以防意外失散。
  「……玛亚,你愿意和我一起来吗?」
  玛亚也紧紧地回握我的手。
  「……嗯,我要一起去。」
  我们牵着手迈开脚步。
  走往风吹来的方向,在无人雪原中,留下两人的脚印——

  那里是个有巨大岩石包围的洼地。
  岩石上的积雪化为冰壁,从四面八方围绕洼地。在积雪、岩石、冰壁环绕的平地中央,有个朝天耸立的巨大雪块。
  ……不对,那不是雪块,那是一棵树,一株朝天耸立的纯白大树。
  走近一瞧,大树上长满茂密绿叶。积雪覆盖枝叶,将整株树隐藏在雪白之中。
  「这种地方居然有这么大一棵树,真难以置信。」
  玛亚低语,我深感同意。
  海拔愈高,植物愈难生长。在我们走过的山路上,愈接近山顶,植物也愈低矮,不知从何时起,身边尽是低矮灌木和高山植物,进入雪原后,更是看不见任何一种植物。
  植物无法在高山上生长,也就是植物的生存界线。
  可是,这棵大树在接近喜玛拉雅山顶的雪原长出了茂密的绿叶。
  这现象显然不符常理,无法以科学根据解释,只能归因于奇迹,或是魔法的力量。
  我牵着玛亚的手,仰头定睛细看眼前大树,确认有许多白花开在积雪的枝头上。在积雪的深山里,花儿独自盛放。
  此时,一阵风吹来,在雪地上吹起大量白色物体。
  那是多不胜数的花瓣。从大树上散落,埋在雪原里的几百、几千片花办伴随细雪随风翻飞。
  阳光穿透云间,漫天飞舞的细雪与花瓣围绕大树,闪烁耀眼光芒。
  在光芒环绕的大树——枝头上,有无数的花苞同时膨起。
  一朵又一朵……花蕾接连绽放,闪亮的大树在我眼前开满了白花。
  银白世界、冰壁、纯白大树、闪耀光芒的细雪,还有盛放的白花——
  「好美……」
  我愣立在大树前,沉迷于梦幻的景象。
  这就是老爸找寻的景色,他经过长年追逐,总算见到的景象。
  「文哉?你怎么哭了呢?」
  身边的玛亚抬头仰望,担心地轻声问着。
  被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流下了泪水。我擤了擤鼻子,揉了揉眼睛。
  「奇怪?怎么会这样呢,我并不觉得悲伤啊……」
  面对可以庄严两字来形容的景象,我似乎想起了蜜菈,想起了老爸,想起了玛亚,想起这趟旅程……各种情绪瞬间涌现,令我不由得百感交集。
  「文哉……」
  「别担心,我没事。」
  我逞强地笑了笑,只是噙着泪水的鼻音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
  我拭去泪水,试图藉由抚摸玛亚的头抚平情绪。摸摸摸,玛亚又是惊叫着「啊」,又是叫我「住手」,我完全不在意,还是不停地摸。摸摸摸。
  嗯,总算冷静点了。
  「好!去找爸爸吧!」
  「……」
  面对我的十足干劲,玛亚没说什么。
  我往旁边一瞧,玛亚正双手压头,眼瞳泛泪地瞪着我。
  「你、你可以帮我找吗?」
  「……好。」

  她按着头,勉为其难地在附近找了起来。
  我放下心,也跟着玛亚一起找寻老爸留下的踪迹。
  我们就这么找了许久。
  我们来回仔细调查,直到大树旁踩满了脚印,最后得到一个结论。
  ——这地方没有任何显示老爸曾经停留的痕迹。
  「真可惜。」
  玛亚的神情阴郁。
  神奇的是,我居然没有特别感到失落,不仅如此,我甚至有些放心。
  「……在这趟旅途开始的时候」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摆出开朗的态度,回应同情我的玛亚。
  「我知道爸爸可能已经死了,也许这一趟我找到的会是爸爸的遗体。」
  抵达这里时,我有这么一个想法。
  老爸也许在见到这幅景象后感到心满意足,因为终于达成长久以来的心愿,满足地认为就算在这里结束旅程也无所谓。
  他会不会挑选这株美丽的大树作为人生终点了呢?
  「不过,这里没有发现爸爸的遗体。他在来到这里后,又出发往别的地方去了。」
  老爸没有在此满足地停下脚步。
  他并未因此满足。他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自由追梦人,此时必定也正追逐着梦想,在世界各地旅行。
  「他还活着,我想你的妈妈一定也是一样。」
  来到这里后,我肯定了这一点。
  所以,与玛亚的这趟旅程不是白走一趟,绝对不白费功夫。
  「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谢谢你和我一起旅行,玛亚。」
  我在无意识中脱口说出心中昀感谢。
  玛亚惊讶地盯着我,眼眸微微湿润……然后转过身。
  不知道算不算回答,她低吟似地应了几声「噢……」、「嗯……」,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以对。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包括她那笨拙的反应在内,一举一动都非常符合她的个性。
  然后,我笑着仰望大树。
  满树的白花在阳光下灿烂盛放。
  ……我知道。这株绽放白花的大树是通往乐园的门扉,这里就是乐园的入口。
  「你之前问过,『要是到了乐园,我也能获得幸福吗?』」
  我轻声向背对我的玛亚说道。
  「这地方能实现你的愿望哦。」
  玛亚的背脊一颤。
  她这一辈子受尽人类疏远、轻蔑、歧视。她的身上流着魔女的血,这个世界对她极不友善,只要活着,她就必须忍受偏见、鄙夷、无谓的中伤。
  继续留在人类的世界,玛亚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这里或许原本就不是她该待的地方,我要是认真为玛亚的幸福着想,就应该——
  「魔女乐园……那里没有讨厌魔女的人类呢。」
  背对我的玛亚缓缓抬头,仰望纯白大树。
  我点头,站在玛亚身边仰视大树。
  「这棵树上所绽放的白花就是乐园入口,你身上流着魔女的血,要进入乐园不成问题,这么一来……」
  即使继续待在人类的世界,带给玛亚的也只有不幸,既然如此……如果我真心为她的幸福着想……
  我凝视她的侧脸,她目光严肃地回望着我。
  为了说服玛亚,也为了让自己接受,我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只要进到乐园,你一定可以与妈妈重逢。」
  蜜菈哭泣的脸庞不经意掠过脑海,她哭喊「我不想和文哉分开」的模样历历在目。
  「……文哉,告诉我。」
  玛亚在我身旁仰望漫天白花。
  「你认为我应该去乐园吗?」
  「乐园一定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和妈妈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对……只要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和妈妈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身旁的玛亚在雪上踏出声响,往前迈出一步,她往前——一步又一步地接近大树。
  她把雪踩得沙沙作响,走近大树。
  我按住手臂,目送玛亚的背影。我咬住牙,默不吭声,一心为玛亚的幸福祈祷。如果这是她的心愿——这么做是为了她好。
  接着,她在伸手便能碰到树干的距离停下脚步。
  在盛放的花海下,玛亚回望着我。
  「文哉……」
  她的语气和平常一样冷淡,非常符合她的个性。「就连这种时候也不忘板起臭脸啊。」我忍不住苦笑。
  然后,伫立在大树底下的她——
  我望见她背对大树,突然拔腿狂奔。
  「文哉!」
  她大叫着,朝我冲了过来。
  她狂奔着——
  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一路直冲。
  「你这个大笨蛋!」
  咦?什么?怎么一回事?我一时惊慌,朝我猛冲过来的玛亚俐落地往地上一蹬,一跃而起,一记飞踢正中我的脸!
  「呜哇啊啊啊啊!」
  吃了一记飞踢,我发出意义不明的惨叫声,和玛亚一起摔落雪地。
  在雪地里狠狠地滚了三圈后,我猛然仰天倒卧在地。在我身边,飞踢向我的玛亚顺势多滚了一圈,接着呈大字形倒在地上。
  我就这么愣望着天空与白云好一会儿……
  「——你莫名其妙地在搞什么鬼啊!」
  「那是我要说的话!」
  我放声怒吼,玛亚也不甘示弱地马上吼了回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去乐园了?你就这么想把我赶出这个世界吗?」
  「可、可是,你想去没有人类的世界吧!那不是你的希望吗!」
  「那是在和你一起旅行前的想法!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现在——」
  她从雪中起身,扑向倒卧在地的我。她跨坐在我身上,以免我趁机逃跑,接着揪住我的胸膛,把脸凑到我面前。
  「——我现在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错,是你让我发现这一点的啊!」
  玛亚抓紧我,把脸埋在倒卧在地的我胸膛上。
  她的呜咽声在我怀中流泄,小手与声音轻颤。
  「我不是人类,不过我不要去什么乐园。我的朋友和你都在这个世界,这里是我的故乡,这里才是我的归属!」
  她哭了。她依偎在我的胸膛,娇小的肩膀发颤。
  「我不要去乐园,我要留在这里。」
  她缓慢抬头,泪流满面地凝视着我。
  「我要留在这里……」
  ……这样啊。原来玛亚能在乐园获得幸福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一直到最后都没能理解她的心情。
  「……对不起。」
  我紧拥着怀中娇小的肩膀。她的身形纤细,瘦弱……我到这时才发现,她居然是如此娇弱的女孩子。
  沉默寡言,态度冷漠,一路辛苦走来的少女清楚表示——「我要留在这里」。不管自己的身分是「人类」还是「魔女」,这里是她出生、成长、学习,以及与人相遇,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玛亚留在这里才能获得幸福,至少她本人如此相信。
  只要她坚信不移——
  「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乐园。」
  在我怀中的玛亚嚎啕大哭。

  漫长的旅程划下句点。
  我和玛亚的旅行结束了。

  事情发生在某年夏天。
  那一天,我们这一趟短暂的旅程迎向了终点。

  ———接着,我们踏上了全新的旅途。
  《有看到我家的魔女吗?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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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2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首先,我要在此声明。
  本故事纯属虚构,与实际存在的事件、人物、团体、喜马拉雅山等无关,敬请谅解。
  大家好,我是山川进,在掌上型游戏机Game&Watch上最爱玩的游戏是「Manhole」和「Octopus」。
  本书为「有看到我家的魔女吗?」第三集,故事内容描述第一集的主角柏崎文哉「与蜜菈分开后」发生的事情。第一集结束后,孤伶伶的他决心踏上寻找父亲之旅……
  主角为此在本书中挑战登山,但我是个登山新手,在透过书本和网路收集资料下笔时,为「该怎么把山里的风景描绘得精彩生动」这个问题着实伤透了脑筋。
  最后我得到「经验胜于资料」的结论,开始回想起人生中有关山的记忆,自以为在漫长的人生中,应该总找得到一、两个能派上用场的回忆。
  我首先想到我们家每年都会进到山里,春天摘山菜,秋天采香菇。当父母忙于采收时,我就在车子里玩Game&Watch……真令人怀念啊。
  然后,我还记得有一次,热中于猎鹿的叔叔带我入雪山找寻兔子的巢穴,因为实在太冷,我很快就冲回车里,催着叔叔「我们赶快回家吧」。
  我又更进一步想起,我们曾经全家人一起去看活火山。那地方由于火山气体的缘故,导致寸草不生,是少数地属低矮却能见到高出植物的地方。不过,讨厌硫磺味的我一直待在车子里打电动。

  ……全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经验……(错愕)

  啊啊,我要是再认真一点,就能把山上的风景描写得更细致也说不定。我有那么多的机会体验,居然全白白浪费了。
  在此,我要劝将来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各位,不要把时间全浪费在电动游戏上,应该趁年轻时多累积各方面的经验,这是我这个没用废物的经验谈。

  在此,我要向以下各位致上谢意。
  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总是提供许多切中要点的建议。看着他忙碌的模样,我忍不住打从心底为他担心,希望他能多注意身体。我能做到的只有如期交稿,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女主角的服装要走亚洲山岳民族路线」,是我任性地向负责插画的CUTEG老师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她不只确实回应我的要求,笔下的女主角还可爱到超乎我的预料,实在令我深受感动。感谢您每次都画出了非常精彩的插画。
  GAGAGA文库编辑部及与本书出版、销售相关的各位人士,多谢你们的鼎力协助,我才能抱持梦想继续前进。
  最后,我由衷感谢各位读者。
  我要向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如果你们读得愉快,就是我莫大的荣幸。
  二〇一二年三月某日  山川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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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2 23: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结尾有点让人意犹未尽啊………………
发表于 2013-3-12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說,男主帶上了新的蘿莉去找他之前送走了的那個蘿莉....和他老爸麼?
不知道下卷會不會又換主角...
发表于 2013-3-12 23:4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系列总是能给人带来很深的治愈感呢
支持支持!(*^o^*)
总之恭喜录入了
发表于 2013-3-13 04: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为啥感觉男主开头有些嘴碎……总感觉篇幅小啊,后半段还是走的感人路线,最后竟然在一起了!?咳,十分感谢录入,一直很喜欢这部小说。
发表于 2013-3-13 06: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哉啊,你真是超级loli控啊
ps:温馨大作第三卷万岁
发表于 2013-3-13 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不会是第二卷的男主吧 作者可能搞双线额 嗯嗯 还是很治愈的一卷
发表于 2013-3-13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收藏至今还没去看,听说是很温馨一本书
不知道日版出到第几话呢?
发表于 2013-3-13 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快的速度 还以为录入要很久呢  居然一下就好了  今天开始看 感谢啊
发表于 2013-3-13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卷都是这么直接简洁的故事结构啊……感觉也有点双刃剑,故事太一直线了……
之后没有继续写下去了呢,感觉这一卷作为告一段落也不错。
还有为了拐loli而专程将鲷鱼烧机拿过来,还用警察局的厨房做饭什么的碉堡了w
发表于 2013-3-13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情况应该是走双线剧情了,希望下下卷能看到与蜜拉重逢啊!每卷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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