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五时二十五分
午后五时二十五分。
我将同一姿势维持了近三分钟仰望着天空。
那是一片蔚蓝。尽管如今已经很难再看到如此清澈的天空,不过我却并不是在欣赏着天空。具体来说的话,我只是看着天空发呆而已。
如果要说发呆的理由的话,勉强算是逃避现实吧。
如果要问我逃避的是怎样的现实,那么我只能以“不可能”来形容眼前的现实。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存在,在午后五时二十三分被眼前的这位女性从五楼高的楼顶……
接下去是我无法相信的光景,尽管无法相信还是得承认,那残骸是基于我的感官绝对忠诚于我这一前提下的事实。
“……你在干那件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老师我的感受?”
尽管“老师”这一称谓最近在社会上渐渐流行起来,不过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中学教师。
“想过。老师应该会伤心吧。”
伤心?麻烦请用“悲痛欲绝”;不过为了维护新晋教师的尊严,我并没有说出口。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干呢?”
“因为会伤心所以才干的。如果老师并不会伤心的话,我会很困扰呢。”
我紧紧握着拳头,努力让自己的肺部运动起来,深呼吸了数次。
“这样说来的话,理由就是为了想让老师伤心?”
“差不多吧。”
我想我是个极端爱好和平的人吧。
如果不是这样现在的我恐怕会用拳头把这丫头打死,然后埋尸跑路。
因为我很和平,所以拳头只能落在自己的脸上;因为打墙壁会痛,所以只能打自己的脸泄愤。
在仰望天空的数分钟里,我以为已经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好了。不过我想那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老师你在干嘛?”
“老毛病了你别在意。”
“这样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就想落跑。
小妹妹,这个社会是很险恶的,让叔叔来好好教教你……边这样想边伸出刚刚还在殴打自己的右手抓住她的手。
这丫头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盯着我。
即使隔着镜片我也能察觉,在她漂亮的瞳孔里我是一头猎物;而她则是在掂量猎物分量的猎手。
不巧的是我也以为自己是个猎人,所以同样眯起眼睛看着她。
“老师您还有什么事吗?”
我不由得佩服起她的勇气来。身为学生的她,似乎在立场上将自己视为和身为教师的我完全平等。
我的教师身份和她的勇气,二者就这么对恃着。
“没有事的话,请你放手。”
“你……没想过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关于什么的交代?”
“刚刚被你亲手毁了的东西,关于那个的交代。”
她将视线移向地面,沉默了近一分钟。
“老师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哎。”
事到如今还打算装傻吗……不过麻烦的是,我确实没有任何证据就是了。
然后我压抑着自己,发出无声的呻吟、缓缓松开右手。
完全败北。
肚子饿的话人就很容易暴躁。
这是我妈常挂在嘴边的话。人处于饥饿状态时,血液中的糖含量会降低,间接导致注意力涣散、脾气烦躁。
为了能和平地迎接新的一天,我破例在早饭时吃了个八分饱。
不过在看到那张脸后,我后悔为什么没有吃到十分饱。
作为一个教师,并不应该在看到学生的脸后就强烈渴望将那张脸揍烂;不过作为一个动用了信用借贷加上全部存款在五天前买了一部最新笔记本电脑然后这部笔记本又在昨天被一个死中学生扔下楼顶尸骨无存的可怜男青年,会想要稍微惩罚一下肇事人应该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正当我在矛盾的漩涡中激烈挣扎的时候,罪魁祸首再度向我发起了攻击。
“请问,老师。”
“唔,有什么问题么?”
“关于您刚刚讲的费尔巴哈所批判的康德的不可知论,是否可以看作是对‘休谟音叉’的批判?”
“这个问题要分两面看。康德的不可知论固然是对休谟决定论的一脉相承,但是相较于……”
这节课的最后十分钟都花在了解释康德对休谟的继承和发展上——甚至还没有论及费尔巴哈的批判对象究竟是二者中的哪一个。
以一句“今天就先到这,个别同学如果还有问题欢迎找我个别交流”结束了整堂课,接下来我往办公室走去。尽管每次都要这么客套一下,不过我所执教科目无关乎升学,所以并不会有学生真的在课后跑来办公室找我。
刚刚结束的课正好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已经一个人影都没了。身为教师却如此执着于口腹之欲,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我忍不住腹诽了一下。
然后拉开自己座位上的椅子,掏出公事包里的面包、倒了一杯热水开始吃起了午餐。面包是没有任何配料的白餐包,会有如此寒酸的午餐是因为我在购买笔记本电脑的时候,连未来半年的薪水都计划用来偿还信用借贷了。
不行不行,已经决定不去想那个东西的了。
不过有时候,有些东西就是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眼下的悲惨境况。
比如,在你凄惨地独自啃咬着硬度不输给花岗岩的白面包时,眼前忽然出现了某个人的脸。
我冷静地喝了一口水,艰难地将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
“老师您还真是节俭呢。”
长可及腰的乌黑秀发、修剪整齐的刘海、银色无框眼镜、端正的五官和匀称的身材——在昨天前我对这个学生的印象还只停留在出色的外表上。毕竟上周我才刚刚开始教师生涯,她所在的班级加上今天也才上过两节课;对学生了解不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在经历了昨天的事后,我将这个学生直接归入了自定的“不想与其打交道的对象TopTen”首位。
在听了这句近似嘲讽的开场白后,我决定摆出一张臭脸来面对这家伙的漂亮脸蛋。
“有什么事么?”
我的语气、其恶劣程度堪比与非洲狮狭路相逢的西伯利亚虎。
尽管我这头老虎锁紧眉头严阵以待,对面的狮子却是一脸笑意。因为坐着的关系所以我和她的视线基本持平。不过我并没有刻意和她对上眼,而是将视线固定在了她背后的门框上。
“其实是有问题想要问老师。”
“这个问题比午饭还重要吗?”
“得到答案后再吃也一样。”
“那就问吧。”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昨天的败北阴影今天依然笼罩着我,无论如何我都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不过这可能只是徒劳的愿望,实际操作方面应该是无望的。出于教师的立场和我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则,我是不可能使用暴力的;另一方面我也并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凶手。
“有没有人说过老师你是个怪人?”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是的。”
“回答完以后就乖乖回去吃午饭别来打扰我了,行吧?”
出乎意料的是,我用来表达自己内心愿望的话好像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老师就……这么讨厌我吗?”
说着还低下头,作出好像拭泪的举动。
尽管我习惯于以貌取人,不过如果要我说真心话的话、还是只能回答:非常讨厌。当然我是不会说出口的。那不是出于对女性的怜惜,而是我怕真的说出口以后自己会控制不住,大声斥责她。最伤人的并非身体上的暴力,而是语言上的暴力。
“不,没有那回事。”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她将手从脸上拿开,抬起头微笑着继续说道:“那么,请老师回答我的问题吧。”
“抱歉,请复述一遍问题。”
“我刚刚问的是,有没有人说过老师是个笨蛋?”
两次的问题有着微妙的不同。会这么想其实是出于自尊方面的考虑,毕竟“怪人”和“笨蛋”不仅在发音上迥然不同,在意思上更是大异其趣。即使如此,我也并没有打算深究,只是想尽快将这个瘟神大发走。那么答案就必须顺着对方的意思给出。
“应该有吧……满意了没有?”
“哎呀呀,老师这么心急着吃午饭吗?不过我可没有说过只有一个问题要问哦?”
敌人。
那小巧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可不是光好看而已。想必是以视力为代价,通过阅读获得了超过同龄人的知识与智慧。而在面对我时表现出的气势和态度,应该也是以知识为原材料逐渐打磨出的衍生物吧。总之、她足够充当我的对手。
“还有问题的话就请尽快吧。”
“是不想让别的老师们撞见这顿节俭的午餐吗?”
那甜美的微笑简直就像是谎言一般——不,就是谎言吧。
冷静、冷静、冷静。我这么告诫自己,对中学生太认真的话身为大人的自己就输了。
“差不多吧,不过我也想尽快满足你的求知欲。”
不知不觉间我勉强自己堆砌起虚伪的微笑,尽管不擅长不过以后的人生想必还是会需要它的吧,因此现在开始训练也不错。
“好丑陋,那个笑容。”
从毫无笑意的口中,吐出的是比刀剑更锋利的语句。
对于她表达的观点我非常认同,因此收起了那连我自己也觉得丑陋的笑容。即使迫于生计不得已要以这种笑容面对他人,起码在身为教育者的立场上,并不应该将之展现给学生看。
“老师果然是笨蛋呢。”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清了清嗓子,同时拖动这椅子将身体面向她、握紧双手摆出了郑重的坐姿。
“不要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问题的话就问吧?”
“暂时没有了,谢谢指导。”
对决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由另一方宣告结束了。
说完,她用双手提起裙摆,模仿中世纪欧洲贵族般优雅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用手撸了撸垂落下来的发丝,打开门走出了办公室。
我望着那个背影,一时有些出神。并不是因为渐渐消失的那个背影,而是因为办公室的门。在室内有人的情况下一直保持敞开的门,为什么会被关上呢?我只记得自己开过那扇门,而并没有关上它的记忆。不过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所以我马上忘记了它。
下班后的自由时间。
虽然是独居,不过生活方面不能太过随意。
即使这样想,我也没有足够的钱置办好一点的晚餐。只能用开水和速食面草草了事。
吃完晚饭后,翻出书本来。在小说和专门类的学术书籍之间切换了数次后,睡意渐渐向我袭来。抬头看钟,却只有十点多。尽管我有保持八小时睡眠的习惯,不过现在还是太早了点。
正在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找张电影来看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座机响了。会打这个电话的应该只有老妈了。
所以我漫不经心地提起听筒,讲了一句我有生以来最引以为耻的话。
“喂,妈啊。”
接下去我听到的三个字,足够让我提起勇气、用头撞墙到死。
“不敢当。”
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对象,用电话袭击了过来。
数秒钟的停顿后,我缓过神来,换上了老师的语气。
“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有事吗?”
“并没有。”
“那就快挂了吧。”
“这样的话那就有吧。”
“有什么?”
“事啊。”
明摆着挑衅吧。
经过了这样的事和那样的事后,我已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了。然而紧追不舍的猎人并没有放弃。这么想听愤怒的咆哮吗?那么就如你所愿吧。
“我很愤怒。”
“——”
“你在想什么我并不清楚,不过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吗?”
“想法什么的,老师并没有问过我吧。”
前一刻还处于沸腾状态的大脑,就这么冷却了下来。因为她所说的确实是事实。
我并没有考虑到对方,就这么倾泻而出的情绪、实质上根本就是指向我自己的也说不定。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凭借假想肆意妄为;我的怒火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吧。
曾经有人这么评价我:从善如流。
“抱歉,真正过分的看来是我。”
“没关系,我原谅你。”
“那么,请告诉我吧、你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的话,下次吧。”
然后我又被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明天,是主动出击还是被动防守,我在犹豫中渐渐陷入梦乡。
犹豫不决是无法前进的。
如果这是真理的话就让我原地踏步吧。尽管昨晚在烦恼要不要找她谈一下,不过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做出决定。顺其自然吧,幸好今天也没有她所在的班级的课,就这么平安地度过一天吧。
我在早餐前许下了如此的心愿,直到三秒钟前,这个心愿破灭了。
下班后步行前往地铁站的路上,被拍了肩膀。以拍肩膀代替打招呼,这是朋友间在不期而遇时习惯的作法。不过拍我肩膀的却是敌人。
我沉默了三秒钟,对反也沉默了三秒钟。我锁紧眉头,对方却在沉默的同时向我略微地鞠了一躬。这是学生对老师应有的礼节——这样想的我是不是太自大了?
“……拍我肩的人,是你吧?”
“看上去够不着,其实够着了,对了,还没掂脚哦。”
看来,她对自己的身高很在意。被我抓到把柄了。
“哦?对中学生来讲可真了不起。”
我在话里加入了近乎恶意的轻蔑,并期待着恶意所掀起的波澜。
“谢谢夸奖。”
看来她只将我注入的恶意视为玩笑。
“要不要找间店坐下来谈?”
“也好,这样站在路边讲话实在是不成样子。”
尽管囊中羞涩,不过要解决问题还是得付出某些代价的。
然后她挑了一间咖啡店,看上去就是中产阶级用来杀时间的那种。一般来说里头卖的饮料和食物价格并不是我能够接受的,之所以没有建议换地方仅仅只是出于无聊的虚荣心。
看了价目单后,我深切地感受到对于一个收入微薄的青年教师而言、虚荣心过于奢侈了。
“爱尔兰咖啡。”
“未成年人不能饮酒。”
“是咖啡哦?”
“调酒也算是咖啡吗?”
尽管表示反对,我却并没有进一步制止。居高临下的命令态度,我并不擅长,更不喜欢。或许这会被视为责任心的缺失吧。
“冰咖啡。”
我转过头向侍者喊出了价目单上除了姜汁汽水外最便宜的饮料。
然后那位女侍者迈着堪称优雅的步伐走向了吧台、而我只是对这家咖啡店竟然会将酒精饮料卖给未成年人感到奇怪。
在等待饮料上桌前的近五分钟内,我和她都保持着沉默。尽管我的沉默表现在深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上,她却依然以微带笑意的表情面对着我,并且不发一语。
在递上咖啡的侍者离开后,我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事先说好,笨蛋、怪人什么的,这类话题禁止。”
“真是独裁。”
“……那么,视情况而言,可以解禁。”
“想听人家在想什么的,是老师吧?”
昨天的电话中有做过如此近于失态的发言。并不能否认。
“确实。”
“那么,提条件的那一方应该是我吧?”
“……”
“我要提出的条件是,‘不许说谎’。”
“接受。”
忽然发现,我的发言异常简短。竟然在逃避一个中学生,实在是怪异的局面。
重点在于,既然我是“问”而她是“答”,那么为什么我“不许说谎”?正在我打算针对这点提出抗议的时候,对话的主导权已经被她把握住了。
“老师很喜欢那部电脑吧?”就再次轻易揭起伤口,顺便补充了一句“不许说谎哦”。
“差不多吧。”
“被我摔下去以后有伤心吗?”
“有。”
“除了伤心以外的感想呢?”
我稍微花时间想了想,并不是在考虑怎样拿回主导权,而是在考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当然这个问题并不困难。
“类似于轻松……之类的吧。”
“……我问完了,接下来换你提问。”
说着她低下头喝了一口饮料。
“我就直说了,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来?还有,究竟你的脑子里是在想些什么?”
“没办法,昨天约好了的……不过麻烦老师有点耐心呢。”
“唔。”
“光从结果看的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老师而言有利的行为。”
“……约好了不能说谎的。”
我忍不住如此打断道。
“所以说要有点耐心啊。”
“……请继续。”
“接下去的叙述,依老师你的接受程度而言或许会有所保留。”
说着,这个脸庞还残留着些许稚气的少女将手肘置于桌面上,用手背托着下巴。同时露出了我所未曾见过的认真表情。
“当今的世界是依据名叫‘科学’的规则所建构起来的,那是以人的认知水平能够完全把握的领域。遗憾的是因为‘科学’的确立,使另一个已经被认知的规则体系被人所遗忘……”
简直如同某些特殊宗教分子或是极端神秘主义者般的言论,不过“忍耐”也是事先约好的事,暂且持观望态度吧。
然而,“怀疑”即使不用语言表达,也可以以别的形式表达。
“老师你明显不相信呢。”
“——”
“这是理所当然的,老师的怀疑在我意料之中呢。不过关于我所说的事实,并没有相关证据就是了。”
“你、打算把决定权交给我吗?”
“事实并不需要证据来证明,我只是相信你的判断力而已。”
“作为对于‘规律’的一种解释,我可以接受你所说的、‘科学’以外的某个体系,不过要让我认为那是绝对真理的话就敬谢不敏了。”
“那样就足够了。因为破坏那个东西的原因在于,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对老师有害的东西。”
“——”
“不能接受的话,我就此打住也可以;或者从此以后不再接近老师之类的……”
“不”,怕她误会我的意思,我赶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请你继续。”
少女换上了孤傲的表情,端起被她称之为咖啡实际上却属于调酒的饮料轻啜了一口。
“这点语意上的区别我还能听得出来。”
随即放下杯子,背靠着不怎么松软的椅背双手抱胸侃侃而谈。
“对于物品的执著心太过强烈,导致了物品内部纠结了大量的‘精气’,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很可能孕育出‘意识’来。实际上它已经开始主动吸取老师你的‘精气’了。”
“经过漫长的岁月,吸取日月的灵气;这样一来没有意识的物品才可能获得意识。古早以来的传说可没提到过仅仅几天、依靠一介凡夫俗子就能够使无生之物变得有生。”
“老师想说的,归根结底即是‘精气’的量。这方面我也非常吃惊,看上去几乎是全新的电脑,竟能囤积如此庞大的能量。其中的原因我并不明确,不过应该还是和老师有关吧。”
我用喝咖啡的动作来掩饰动摇的表情。实际上我是个非常容易投入到谈话中去的人,事到如今也无法仅仅将她所说的归为虚伪。对于她而言,那就是真实——最低层面上,我是如此深信着的。
“喂喂,该不会说我不是一般人吧……对了,根据你所说的,难不成你能感受到‘精气’?”
少女摆出了一幅“麻烦一次请问一个问题”的表情,让背离开椅背挺直了上身。
“要说老师不是一般人,从某种意义而言确实如此。简而言之,老师的‘精气’比之一般人更容易游离于体外、也更容易专注于自己以外的事物。”
说完,她将视线凝聚在我身上,似乎是在等我发问。
“物品孕育出‘意识’会发生什么坏事吗?”
“客观而言并不会,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老师的‘精气’可能被吸取过多然后一命呜呼而已。”
即使在客观上不能称为“坏事”,对我而言则是近似于“意外死亡”的悲剧了。
“那是你所认为的真实,没错吧?”
“我认为那是相当程度上、‘客观的’真实。”
“尽管能够接受,却并不能相信……”
“我也并有那个义务和责任。”
“……前言撤回,请让我相信吧。”
如果看不到在理解范围之内的证据,恐怕就只能将她视为精神异常者。不过所谓的“精神异常”在我看来却并非某种病症,只不过是感官接受的印象的不同造成思维意识的不同而已。
“真是奇怪呢,从八岁以后就没有再试过把‘天命’的事告诉别人了……”
“?”
“并不是需要老师注意的事,老师要的是证据吧?”
“我要的是想要相信你的信心。”
“真是怪异的说法……”
“——”
“无妨”,闭上眼睛沉默了数秒,少女以略带悲壮的语调继续说道:“明天是朔望月,中午的时候我会去办公室拜访。”
“恭候大驾。”
就在我们各自结帐准备离开后,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没有问。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
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弯腰低头。
于是我照做了。
和她分手后,我去了父母的家一次。
本来硬撑着的经济状况在一杯冰咖啡前分崩离析。独立了的儿子回家不是为了探望父母而是为了索要救济金,尽管难看不过我也要生存哪。
平常不怎么爱说话的父亲特地外出买了啤酒,母亲也把冰箱里能用的食材几乎全部搬上了餐桌。相隔两个月的再会、如果没有“求助”这一主题的话还是挺感动人心的。
结果我就这么沉浸在久违的家庭氛围中,没有开口提任何关于“救济金”的事离开了以前的家。
走出家门后,面对的是负债二万一千三百七十六元人民币的窘境。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过头来要求沈梦负责……啊对了,今天走出咖啡店时问的问题,答案就是“沈梦”。不过被扯着耳朵告知名字的情况,二十多年的人生以来也是第一次。
最终,只能靠找兼职解决目前的困境。
决定以后我拨了数通电话,询问朋友手头有没有工作可以做。然而却根本没有任何符合我情况的工作,看样子明天得喝凉水赛牙了。不过只要到了领薪日事情就好办了。将信用借贷的还款日期延后,基本开销就有着落了。问题是领薪日还有二十多天。
……
暂且用沉睡来忘却明天的饥饿吧。
第二天,整个上午我都在张罗兼职的事。遗憾的是根本没有收获。即使经济不景气,物价仍然未曾有一刻停止过上涨。这也意味着情况如果不改变,我会饿死。
厚者脸皮再去父母家蹭一顿……不行,异常的举动会引来怀疑,我已经不是继续让父母担心的年纪了。
那么只能随便从朋友里找个倒霉蛋蹭饭了……虽然不是长远之计,不过就决定这么办了。
只是今天的午饭,无论如何解决不了。
正当我在想会不会有食物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伏在办公桌上的肩膀被人拍了。
“依约来了。”
因为低血糖显得有些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个小巧的身影。确实是沈梦。
她的视线扫过了整个办公室,然后对我说:
“人、太多了……没办法,麻烦老师放学后在办公室等我吧。”
然后礼貌地向我行了一礼,扬长而去。
我迟钝的脑袋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本来打算中午的事一了解,就早退去觅食。因为、今天下午没课。不过似乎因为今天的办公室里在中午仍然有几个同事在,所以觅食被迫中止。
就这么睡到放学吧。
……
疼痛。
脸部传来剧烈的疼痛。用睡眠来压制胃部不适的打算被迫中止。
睁开眼睛,眼前是停留在自己脸颊之上的白皙、纤细的手。
“就不能用温柔点的方式叫醒我吗?”
表上的时间是十七时整,距离放学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因此对沈梦打扰我睡眠的事实并没有意见。但是,用手拉扯脸颊、以此来叫醒因为饥饿的我,未免太粗暴了。
“啊,醒了、醒了。”
即使如此确认着事实,身材娇小的、我的学生依然没有送开手。反而用左手托着脸庞“呵呵”地笑了起来。
“……松手。”
“这是惩罚。”
“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被惩罚的事吧?”
“第一节课的时候,我、曾经向老师做过自我介绍吧?”
仔细想来,确实曾经有过“我叫沈梦,兴趣是读书。完。”这样简短的自我介绍。本来应该因为它的长度而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如此自我介绍的人在三十多人中占了三分之一以上,所以并没有记住。
“因为我没有记住你的名字?”
“有幸得到淑女自我介绍、结果却没有以感恩的心情铭记于心,足以构成‘罪’了吧?所以,我现在只是在进行‘罚’而已。”
“……昨天做的还不够吗?”
我指了指耳朵。
“唔……说来也是,那么、就此放过老师吧。记得在心里默默感谢我。”
这就免了。相信世界上并没有教师会在心里默默感谢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和那样的事的学生——即使是青年男教师和堪称“美丽”的女中学生。
“那么、开始吧。就在办公室里可以吗?”
我用手按住胃部,压制着这股不适。
沈梦默默地点了点头,从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的、她的背包里拿出了三个黑色的杯子,和一个骰子。
“禁止赌博。”
“虽然形式差不多,不过并不是赌博哦。”
“那么,请说明一下吧。”
少女再度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颗骰子上有我事先灌注进去的‘精气’,虽然量不多不过足够我感应到它的存在……”
“明白了,那么杯子和骰子就交给我吧。”
略微低迟疑了一下,少女将手上的东西摆到了我面前。一颗普通的六面骰,三个黑色的漆杯。
我以视线稍微检查了一下,并没有任何表示作弊的痕迹。
“检查完了的话就快开始把,骰子上的‘精气’已经开始渐渐减弱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我感应不到。”
其实我已经完全地相信她了。能够接受新事物的存在,并不无端地加以抨击和否定、这样才是成熟的大人。即使是完全与已知世界相违背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不过、还是干吧。
“我呢,并不熟悉赌博的手法,所以麻烦转过身去。”
然后我将一个杯子覆盖在了骰子上头,并且示意她转过身来。
毫无迟疑地说出了藏着骰子的杯子。
我们就这样重复了三次。
“相信了?”
“打从一开始就相信了。”
听到我这么说,她露出了略带优越感、却并不让人讨厌的微笑。
我的意识到此为止——强烈的疼痛将之吞噬干净。
……
从黑暗中复苏是在数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在医院醒来的我,意识到这已经是深夜的同时、看到了一旁倚靠着座椅酣睡的娇小身影。
我伸出手打算拉扯她的脸蛋。不过因为不忍心打搅她的睡眠所以中止了。正当我打算将手从她的脸旁收回来的同时,沈梦睁开了眼睛。
我陷入了进退不能的境地。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因为并没有被注意到,所以我悄悄收回了手。
“那个,果然是因为胃病晕倒的?”
“急性胃出血,如果当时没人在的话说不定老师就这么早登极乐了。”
“……抱歉。”
“不要向我道歉!”
“总之、抱歉……还有,谢谢。”
“问题的回答呢!”
“呃……因为我没钱,所以吃不了饭。”
“真是愚蠢的理由。”
“喂,好歹我也是老师吧,怎么能用‘愚蠢’这个词……”
“因为没钱而饿死,却不向别人求助,不是愚蠢是什么!”
我陷入了沉默。
“不过,我也有责任。”
“不用自责。如果没有破坏那台电脑,那么现在的事态只可能更坏。”
少女双手抱胸沉思了一会。
“那么,打工吧。”
“你手头有适合我做的工作?”
“差不多吧。报酬是一日三餐和医疗保障以外的医疗费用。”
“真丰厚呢……”
“有条件。”
“?”
“工期是无限期。”
“……”
“详细情况我会起草一份契约书,明天来探病的时候带来。”
“老板不会就是你吧?”
伸出手准备打开房门的少女,回过头来向我投来无趣的一瞥。
“正是。”
“唔。”
如果平行宇宙是真实的话,我的回答必然是一个重大的分歧点吧。
[ 本帖最后由 西昆仑 于 2008-6-9 17:15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