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3732|回复: 27
收起左侧

[转载] 蔷薇的玛利亚 Ⅹ.黑与白的尽头 [十文字青/BUNBUN]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3-5-13 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桜羽 于 2013-6-14 01:22 编辑



蔷薇的玛利亚 Ⅹ.黑与白的尽头
――――――――――――――――――――
作者:十文字青
插画:BUNBUN
扫图/录入/修图:Reo
http://weibo.com/2013358561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
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禁止转出微博 谢谢合作
(我自己錄的自己處理 無節操站還請手下留情)
――――――――――――――――――――

  「与7S的七场决斗」正式展开。玛利亚和亚济安两人将会……?

  八名同生共死的伙伴,决心踏上魔术士路维·布鲁设下的七座舞台。
  尽管面对蓄势待发的强敌——但为了要拯救遭掳的「午餐时间」成员,
  一行人仍带着爽朗笑容,投身胜算未卜的残酷战局。
  另一方面,玛利亚也体认到自己的责任与使命,迈向无法回头的战斗之道。
  这场战斗究竟会如何收尾,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呢?


【DL:http://vdisk.weibo.com/s/BeJWY


心情好就發出來了,不多說了,不結婚嗎,二位(;゚∀゚)=3ハァハァ(。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50 收起 理由
zince99 + 50 我被撞车了(泪奔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文字青

  出生于北海道,2003年以《纯洁的BlueSpring》荣获第了届角川学园小说大赏的特别赏。之后以《蔷薇的玛利亚Ⅰ.坠入永眠的追梦女王》出道,系列已有十册长篇、四册外传、短篇集。其他著作尚有《ANGEL+DIVE》(一迅社)等。
  前阵子因为反应冷淡而被骂了。对不起,这是天生的,我也没办法。现在已经比被朋友评为「属性:暗」的高中时代开朗多了,如果有搭档还能演个搞笑短剧呢。不过我并没有,所以还是不行,对不起。



  

  chapter.6
  告白的原由

  向右一看,正好对上亚济安的视线。他的眼睛有如拭去蒙尘般率真、透明,使我差点下意识地躲开。
  这是什么感觉?
  我为何会如此失措?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
  地下区D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和其他人不同,做不到什么特别的事,也可能像个只有嘴上功夫和自负心高人一等的幼稚小鬼,但我仍想帮你见到他们。我害你失去了重要的伙伴,可是这不是为了赎罪,我也不认为我的罪有法可赎。
  我只想让你再见他们一面。
  嘶——一段吸气声响起。
  亚济安转回前方。
  「蓓蒂、约格。」
  他们诧异地转头,港府全然没料想到会在这一时间点听见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舍弃我手中任何事物,绝对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懂吗?我丝毫没有那种念头,因为我知道我舍不下任何事物。这是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明白的。」
  亚济安再断然说声「拜托了」就笔直走远。不再回头,不再停留。
  他手中究竟拥有什么。
  除了午餐时间之外,他还有什么呢?



  

  chapter.10
  泉涌不绝的情感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
  无时无刻都那么温柔的手。
  我紧紧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我不懂我为何会这么做。
  但我就是想。
  只因为我想。



  蔷薇的玛丽亚 Ⅹ.黑与白的尽头
       十文字青



         ◆
  A BRAVE HEART OF RED ROSE Ⅹ
     一黑与白的尽头一
      Ao Jyumonji



  A BRAVE HEART OF RED ROSE Ⅹ
  CONTENTS
  chapter.1 不归者之诗
  chapter.2 —无所知
  chapter.3 做为朋友
  chapter.4 向日葵的恩典
  chapter.5 决断与稳定的效率
  chapter.6 告白的原由
  chapter.7 我自己的理由
  chapter.8 困境
  chapter.9 面具之下
  chapter.10 泉涌不绝的情感
  epilogue
  后记






  A BRAVE HEART OF RED ROSE Ⅹ.主要人物

  Mariarose
  玛利亚罗斯
  参赛者——【眼】

  Azian
  亚济安
  参赛者——【钥】

  Fei Yang
  飞燕
  参赛者——【大剑】

  Yurika Snow-white
  由莉卡·白雪
  参赛者——【龙】

  Betty
  蓓蒂
  参赛者——【杖】

  Pimpernel
  皮巴涅鲁
  参窦者——【双剑】

  Jin Wang
  荆王
  参赛者——【星】

  Yog Floo-Yo Maid'orf Psychengren'Meiselch
  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
  参赛者——【玉】

  Tomatokun
  多玛德君
  观战者①

  Safinia
  莎菲妮亚
  观战者②

  Katari
  卡塔力
  观战者③

  Ruvy Bloom
  路维·布鲁
  游戏主办人

  Aczel
  亚克赛尔
  游戏主持人

  Molly Lips
  莫莉·利普斯
  浴巾一条

  and the others
  Rogan
  罗肯
  Beatrice
  佩儿多莉琪
  Naji
  纳吉
  and etc.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l
  不归者之诗

  一听他唤我的名字,我全身的细胞就同时打颤。震动消融脑髓、沸腾血液,仿佛有道在极其远处闪烁的残光因其膨胀,无穷尽地膨胀,转眼将我吞噬。啊啊,就是这个,我立刻明白我要的就是这个。我难以压抑我的喜悦,好想好想放声呼喊,与全世界分享。
  你跟我很像。我指的当然不是外观。或许相异的部分更多,但我们还是很像。有些部分很像。我已经清楚感觉到了,说不定你也是如此。
  你尽力掩饰着这一点,我也是。我们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得不撒谎度日。其实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在他人眼里是怎样的景象。只要听我详述用什么手法处理过多少人、他们当时的表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不,结果应该会比那更糟吧。
  八岁那年,我将一名住在附近的女孩剁成碎肉,到处地洒。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我杀了更多、更多。坦白说,我真的不明白我为何杀了他们、为何非杀他们不可。我只知道那是我应该做的,没有半点怀疑。没人能了解我的想法吧,不可能会有的。我也知道这回事最多就只有我会觉得正当,和别人的正当一点边也沾不上。愿意让我杀的一个也没有,他们一定不想被杀,也不想死吧。我懂的。但我仍旧不明白我为何要杀,是什么要我这么做的呢?如果我眼中独一无二的光芒也是莫大的黑暗,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总归而言,我这个人就是有病。我的病、我这种人不死是治不好的。不对,死了也没用吧。那么就只有、只有消失一途了,对吧?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呢,库拉尼?我无可奈何,真的无可奈何。我懂,我懂的。我知道自己的做法并不正常,他们不希望,也没人希望我那么做。没有一个人想看到我、认同我。如此一来,说不定他们才是对的。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是呢,我看到了。那总是、那总是在我眼前忽隐忽现,不曾离去。我怎么也赶不走那景象、那画面,那死尸遍布的赤黑荒野。
  有人牵我的手一步步走着。
  我想,我正在由某处逃向某处。
  宛如曾经实际发生。
  无法确定。
  但我仍一步步走下去。
  死了好多人。很多很多,比多还要多。四处是涡旋的黑蝇,以及漫天漫地的其他虫子。鸟兽啃啄死尸,还有些人驱赶它们搜集死尸。我的鼻子很快地习惯了难忍至极的恶臭。我累了,轮流牵着我走的父母亲也饥饿、干渴、疲惫不堪。我的脚踝被抓了好多次。那全是没死透的死尸干的好事。父亲一听见我叫,就会踢开没死透的死尸抓在我脚上的手,不时踩上一脚。没死透的死尸有的因此呻吟、哀嚎,也有许多就此倒下,成为真正的死尸。
  天空很晴朗。
  看见万里无云的天空,只剩一口气没死透的死尸挪动了仅如裂缝的嘴。
  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从来都没听见。
  苍蝇停在他们瞳孔不再收缩的眼球上,放肆地搓弄前肢。
  我无可奈何,只能忍耐。但我的耐心很快就消磨殆尽。
  再多忍一会儿。
  我忍不下去了。
  「没种的东西,给我忍住。撑下去啊,蠢材!少说那种屁话。要是真把持不住,就把自己的手脚都砍了吧!如果真的想忍,就在出手前自剖肚肠去死吧!你想现在就死吗,认为自己没那个能耐而想放弃吗?很好,既然想死,我就成全你。」
  啊啊,但是你,库拉尼,已经不在了。不在任何地方了。
  你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多亏有你,我才能改变自己。我想我改变了自己,让我以为改变了自己。我成功欺骗了自己。库拉尼,这都是因为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回答我呀,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你一定愿意了解我,我有这种感觉。因为我们很像。库拉尼早就知道了,他一直都很清楚,我是不可能变的。我无法彻底改变本性,只能不断忍耐、压抑、扼杀真正的自己。这些库拉尼全都知道,打从一开始就是。但他不把我视为一个污秽丑恶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人人得而诛之的杀人魔,也没这么说我过。尽管他明知我真是如此。
  库拉尼包容了我,用「那又如何」的态度对待我,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什么好自责的,你已经很努力了。」甚至肯和我搭肩说话,让我抱他的女儿。让我这杀人魔抱他可爱的女儿。表示他真的了解,并做好一切准备。于是我决心报答他的期许,更加努力地忍耐。库拉尼,这都是因为有你。
  但这样的你已经不在了。
  我失去了你。
  失去了无价之宝。
  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无可奈何。
  我心中没有怨恨,只是接受失去了你的事实。一听闻你的死讯,我眼中所见的,是一群极讨人喜欢,对我相信却不信赖、大意疏忽、全无警戒、无限地接近毫无防备的伙伴,一群堪称朋友的人。
  世界在这时改变了。不,改变的不是世界,而是我。这也不对,我根本没变,只是摘下了面具,褪去一身羊皮。我长久以来将那层皮按在身上仔细缝合,让它成了我的一部分,它却一夕之间散光了。但也只是如此。我心中没有恨,不怪罪任何人,只感到自己的无奈,只能眼睁睁接受事实。亚济安,你应该懂吧?
  其实我知道。
  你心中还有另一个你,真正的你。要称之为你的一部分或另一面都无妨,反正我就是知道。
  目标是什么都好。我并不是想尝尝切肉的滋味,只要用得惯手的什么都好。我准备的四把摩德洛里刀早已吸足了血,因为我杀了很多人,无数的人。无脉络地杀无预谋地杀无良地杀无邪地杀,在这数日数旬数月一批又一批地胡杀乱杀。我从未如此密集地杀,也从未体验脑中除杀意外空无一物的日子。所以我没有想过原因,不用想也知道。因为我就是想杀杀杀杀杀杀杀,但我也不想不愿意杀了可爱的伙伴,那些已不能和我并称伙伴的男男女女,所以我一杀又杀,杀了再杀。我杀了蓓蒂的幻象、杀了塔里艾洛的幻象、杀了利契耶鲁的幻象、杀了凯伊的幻象、杀了夏子的幻象、杀了维多利亚、李·布拉克、夏玛尼、流悠路加、洛罗、托托、欧诺、约翰·史坦巴克、多尔盖、亨醉客、梅切尔帝、拉吉、裘利、寂星、雷切、祝花、毛、波达达格、切力、修特列豪仙、昂哥森、蘖、库鲁盖斯、彭德、缪奇、亚鲁巴特、白妙、雷吉兄妹、克菈菈、赛肯葛连麦瑟希、钢格、柯林、迪·沛多罗的幻象。还有、还有,库拉尼,你已经死了,所以我杀不了你。啊啊,亚济安。就是你,亚济安,我好想杀你个千百次。
  可是我办不到,我杀不了你,亚济安。我发现我无法杀你,我没那个能耐。因为,若要求个因为,就是因为你太强了。亚济安,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变强。变强、变强、变强,我一定得更强。我想变得更强,强得足以杀了你。然后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我要我要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你你你你你!
  有道声音对我说话。
  宛如天启。
  一名眼睛黑中带红且散发金光的男子,在我杀着某人——没错,恐怕我只能说「某人」,因为我记不得了。在我宰杀残杀虐杀某人的当下,那男子对我说话:「你认识亚济安吗?你想杀亚济安吗?」「你怎么这么问?」「因为你嘴里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地不断念着呀。」「哈哈哈哈哈,是吗?这样啊,的确如此。」没错,就是那样。我想杀了他,我想杀了亚济安。因为除了杀他别无他法。不杀了他,我还能怎么办,还有别条路可选吗?有的话请告诉我,请务必告诉我。我的一切已朝杀他而奔驰,停不住也挡不下。你看,看清楚了,我得身体灵活得吓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能如此迅捷、如此有力。这下我或许有点机会,真能杀了亚济安。想到这里,我就好亢奋好亢奋,亢奋得无法自拔。
  我好想见你,好想见你啊,亚济安。我好想好想好想见你,真的真的真的好想见你啊。
  我右手持长摩德洛里刀,左手持短摩德洛里刀,思考该如何表现这份喜悦、欢喜、欣喜、满腔的愉悦、欢乐,雀跃得心跳不已。然而我早已有了答案。老实说,我想的全是这件事,想了很久很久。我已在脑中杀了你不知多少遍,我也被你杀了无数次,我一次又一次地检讨其过程与结果的合理性,结果依然只能得出「试过才知道」这般穷极应当的结论。但也多亏如此,此刻我的胸口才会这么激昂。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刻终于到来。我高兴得都要哭了。
  「来,我们开始吧,亚济安。」
  「好。」
  「来吧!」
  我一举缩短距离,贴近亚济安。完全忘了我手上的刀,想以口齿啃噬,扯下他的鼻尖。亚济安微微后退,以间发之距避开我咬合的上下颚、我的牙。我在这一刻感受到的不是别的,正是食欲。亚济安,啊啊,亚济安,你怎会如此可口。我舔舐唇边挥舞双手刀刃,亚济安再度后退。我即刻跟进,上前挥刀。无止境再三地挥,不厌其烦地挥。
  「——罗肯!你……!」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双手仍不停出刀,畅快地挥,痛快地霍霍地挥,但亚济安连个擦伤都没有。他面无表情,秉持不知所望何处的面容闪避我的刀。我懂了,这还不够看吧。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此刻,我提升了速度。砍得更强更猛,踏得更快更深,令每一斩更有力、更锐利。亚济安,怎么样呀,亚济安。我的左右手就像两条自由扭曲的不同生物吧。我不必多想。即使什么也不想,它们也会自顾自地窜动。今天的我没有极限。我扑倒亚济安似的向前逼近,右手的刀、左手的刀也同时朝他攻去,从上从下从左从右四面八方轮番挥斩。右手的刀喀喀喀削过地面,左手的刀骨碌碌地旋绕。右手的刀由下挑起并迅然劈下,擦过了亚济安的脸颊,在他的白面皮上画出一道红线。鲜红的细线。在这一瞬、这刹那,亚济安微微睁眼,淡蓝色的瞳仁中有某种光芒炫然而起。
  啊啊啊,啊啊,太美了。
  那是道残酷的光、极为冰冷的光、喜悦的光。
  「罗肯……!」
  「这就对了。」
  我挡下了他的还击。亚济安奋步冲上前来刺出短剑,我以左手的刀架挡,但短剑的刀锋轻而易举地嵌进我的刀颚。何等犀利的一剌,令我几乎失禁。我实在太高兴、太高兴,以致差点忘了抑止尿意。你的体魄这般细瘦,力量却如此惊人,叹为观止。我舍下左手的刀,以右手的刀扫向亚济安的胸腹,他再度成功退避。我左手跟着抽出插在地上的其余摩德洛里刀,逼上他面前挥舞双刀。
  「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每一斩每一刺,都能让我更习惯你的动作亚!我的视觉已经跟上了你亚!我的刀削过了你的衣服亚!我不知已斩下你几条——不,是几撮几撮的发丝亚!但我知道你的能耐不仅如此,我心里一清二楚。我也知道你的呼吸一点也没乱亚!所以亚济安,我还得更迅速更使劲更凌厉地攻击你亚亚亚!你仍在躲,一再地躲。别躲,你别想躲,别想再躲。亚济安,别再躲了。
  你已无处可躲。
  一处也没有。
  是吧。
  没错吧,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济安!
  「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唔……!」
  我右手的刀飞快地划破了亚济安的额角,看来这终于使他下了某种决定。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这决定下得太慢了。然而,亚济安动作依然是那么快,转眼就消失了。我遍寻不着,他在哪里。才这么想,我的身体就回转了大半圈。多半是捱了记足扫。尽管如此,我依然挥刀再挥刀亚亚亚亚亚亚……!但一次也没击中,什么也没削过。整个人摔在地上的我旋即站起,亚济安已拉开距离,改由左手持剑并往右掌刺下剑尖。没错、没错,就是这样。不这样怎么行呢。短剑开始呻吟。柄上浮出的无数脸孔GYOOOOOOOOOOHYUUUUUUUUH地哭号。它们以亚济安的血液为养分,改变了形状,几乎与他的右手同化。剑身渐渐延长,直至二美迪尔以上。那危险的深红色剑刃还多了数个节眼,一节节自由折曲,化为不再是剑的物体。
  「断末魔之剑吗?」
  我笑了。
  咧嘴一笑。
  怎能教我不笑。
  「看来你总算想认真打了,我好高兴。」
  「还早呢,罗肯。」
  亚济安扫动右臂。
  断末魔之剑随即像条灵活的蛇飞窜而来,缠上我右手的刀。
  将它轻松绞成碎屑。
  「我还没认真。」
  「是吗?」
  我开心莫名,欣喜欲狂,哈哈大笑着跳开。右手拔起地上最后一把刀,同时冲向亚济安。我应能继续、进一步地加快,也保有充沛的力量,所以我冲向了他。我一步步地解放自己,一步步奔向自由,找回原来的我。没错,这就是我,真正的我。我以为我,真正的我终究得不到幸福,但我错得离谱。现在的我,就置身于幸福中。现在的我感到无比的幸福,甚至相信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幸福。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幸福吧。库拉尼,我错了,我不该忍耐的。我早该解放自我,挣脱一切枷锁投奔自由。若需舍下些什么,那我就该舍,失去一切也值得。
  事实上,我早已一无所有。了无牵挂的我是如此地自由,无拘无束,身子轻得简直随时会飘起来。我又快又柔韧,毫不松懈,以双刀将袭来的断末魔之剑击退、击退,逼出空门接近亚济安。即使被亚济安的旋踢击中侧脸,强韧的我丝毫没有退却,更将刺出的刀、双手的刀、成双的刀向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一刺再刺,而他总在毫厘间闪躲、退避,右手一振,断末魔之剑便呻吟着由下猛袭而来,但我并未躲避那非剑之剑。我没那么自讨没趣。我用双手的刀挡下了它,但弯曲自如的断末魔之剑随即钻过刀向我的脸刺来,被我一口咬住。我头一打横,以上下颚紧紧稳稳地咬定剑刃。两端嘴角被浅浅——不,是被深深割裂,但我并不在意。根本没感觉。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呼啊呼啊呼啊。」
  我说了些听不清的话撞向亚济安,将头鎚下。纵然强如亚济安,也在与自身右手相系的断末魔之剑遭封时停下动作。我知道这就是那把剑的弱点,我知道的。我盘算了这一步不知多少回。为了将亚济安、将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斩杀砍杀刺杀,我不断不断不断地想才想通。亚济安,你知道吗?
  当我的额鎚中亚济安下颚之际,我真的好爽好爽好爽,世上竟有如此爽快的事。亚济安的右膝紧接着也回敬我下颚一记,感觉同样舒坦。那冲击力就是这么地美妙,那膝击就是这么难以抵挡。我不禁松开两手的刀,但我仍紧咬断末魔之剑不放,并按倒了亚济安,坐在他身上。没了刀反而让我压起来更轻易,巧得我放声大笑,乐不可支呼嘎呼嘎呼嘎地笑。笑着对他挥拳,对亚济安的脸挥拳。
  挥拳。
  挥拳。
  挥拳。
  挥拳。
  挥拳。
  挥拳。
  我毫不留情地挥拳,使尽全力挥拳,念念有词地挥拳。记不得挥了多少拳,只是一股脑儿地挥拳。起初手感还有点硬,似乎受到抵抗、反弹,但那样的感觉很快地消失了。亚济安就像个人偶,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就这么断了气。如果是,我必将大失所望。扫兴,太可悲了。当然,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不可能的。
  我想我确实有过短暂,极为短暂的松懈。亚济安没有放过这片刻的破绽,我的右眼前突然一黑,右半视野全没了。我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即刻从亚济安身上跳开,放开断末魔之剑,且在使力后摸了摸右眼周边。我的手虽被亚济安的血还啥的沾得湿黏,仍摸得出来我的右眼出事了。眼窝里是空的。
  亚济安也已起身。
  不必多想,我也知道他左手捏破的是什么。
  无疑是我的右眼。
  「哎呀。」
  我以染满血汗的手摸摸毛发稀疏的头顶。
  「真是好险,差点连脑子也要开洞了。」
  「是啊。」
  亚济安唾了一团血沫似的物体,用袖角擦了擦脸。
  好惨啊。
  真是凄惨。
  真是可惜了那张俊脸。
  但我想,现在的你一定比过去更帅。
  「——你们两个……」
  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我转头一看。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个嘛。」
  我舔舔嘴边,缺了眼球的眼窝流出了苦涩的汁液。
  「当然知道啊,就是互相厮杀。你看不出来吗?」
  「——罗肯……你为什么……」
  蓓蒂。啊啊,蓓蒂。这真不像你。如此伤悲苦痛的表情并不适合你。你是个冰雪聪明、眼光长远、沉着冷静、难得失措的女性才对。我不想,不想看见这样的你。因为我,没错,因为我会心痛。即使是这样的我,也会心痛。那样的表情是因我而起,我当然难过,难过到想当场杀了你。但在那之前,我得先杀了亚济安。必须先杀了杀了杀了杀了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不可。
  「亚济安。」
  我温柔一喊,跟着扑向亚济安。亚济安没有大意,操使断末魔之剑缠绕了我。剑刃勒住我腹背胸口的皮肤,刺进肉里,只差没扯个稀烂。可是我不为所动。
  怎样都无所谓。我并不痛,已经不痛了。缠着断末魔之剑的我直奔亚济安,他的左拳硬生生痛殴、砸碎我的鼻梁,使我无法再以鼻呼吸,但这又如何。我继续冲向亚济安,想撞倒他,但我没能如愿。亚济安侧身闪过了我,再将断末魔之剑轻轻一拉,我全身就哀嚎不已,但我本人并没有发出哀嚎。我顿时倒地,在滚动之余尝试徒手扒下断末魔之剑。亚济安一脚踢向慢吞吞蠢动的我,不分颜面、肩膀、背坎、腹肚、胯下一再地踢。我并不痛,已经不痛了。我终于将断末魔之剑剥离我的身体,并紧抓剑身,几根指头因此被削落。于是我紧抱着剑使劲地扯,令亚济安重心一偏,几乎摔倒。就是这样,倒下吧。我再奋力一拉,亚济安终于倒地。这是我的大好机会。我像头狰狞的四足肉食兽,想吞了亚济安,却没发现那是个陷阱。我真的浑然不觉。佩服啊,真有你的,亚济安。你真的很行,太厉害了。我还以为你会略逊于我,以为在这样粗野混乱,毫无技术可言的缠斗里,撤除一切矫饰的死斗里,我或许会占点上风。
  真是大错特措。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片黑暗。
  看来乖乖上钩扑向亚济安的我,乍一动身就迎面捱了记前踢之类的。想不到他在这种姿势下还能踢得这么猛,实在难以置信。尽管如此,那似乎是铁一般的事实。
  还有个「喀擦」的声音。
  来自后方。恐怕是我的后脑吧。
  但我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受不了,真拿你没办法。」
  就是啊。真是那样没错。我也拿我自己没辄。
  「你承认什么啊,笨蛋。」
  有段笑声。
  低沉的笑声。
  我曾听过好多好多次。
  那是熟悉的笑声。
  「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
  啊啊,是呀。或许是吧。一定就是这样。
  其实我也知道,可我还是这副德性。
  「你真是个浑球。」
  没错。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为什么我的朋友……每一个都这么欠照顾呢。」
  那是——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那种人自然会聚在你的身边,换个角度来看,就像是你集合了那种人一样。
  然而你却先行离开了世间。
  「我有我的人生,如同你们有你们自己的人生。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才没有。不——
  我有吗?
  但我能肯定,我并不恨你。
  「恨我做什么啊。」
  就说没恨你嘛。
  我还得感谢你呢。
  能见到你实在太好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真的很高兴。
  非常高兴。
  「受不了。」
  抱歉。
  「道什么歉啊。」
  我总觉得,我必须向你道歉。
  「没那回事。你已经用你自己的方式努力很久了,不是吗?」
  啊啊——
  的确没错。
  即使是这样的我。
  也努力了很久。
  而这就是结果。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呢。
  不过——
  不过啊。
  可是呢。
  「罗肯。」
  有什么碰触了我的脸。
  「罗肯。」
  是手。
  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抚摸我。
  过去可曾有谁如此温柔地唤我的名字呢。
  我试着张开左眼。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眼前才有点模糊的影像。

  

  似乎有个人正低头看着我。
  我逐渐看清了他的面貌。
  「你是我重要的朋友,但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
  「……你——」
  我没继续说下去。
  你还肯,称我为朋友……?
  真是败给你了。
  好不容易才看清的脸,这下不就又要糊掉了吗?
  你仍保持着笑容。
  浅浅的微笑。
  「罗肯。」
  啊啊。
  没那回事。
  什么「只有这么多」,没那回事。
  谢谢。
  我真的,很感激你。
  「罗肯,希望能在最后,和你——」
  是啊。
  真想和你喝一杯。
  一杯就够了。
  不过,算了吧。
  算了。
  都够了。
  代我向大家问个好。
  库拉尼。
  我终于能见到你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6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2
  一无所知

  「蓓蒂。」
  那家伙回过头,呼唤伙伴的名字。凄惨。我脑里怱地浮出这个字眼。也许精巧或致密不适合形容人的五官,但他足以如此形容的脸庞已扭曲得令人不忍。嘴唇破了,右眉上方有个明显的创口,左眼睑肿得几乎睁不开,整张脸布满由嘴或鼻孔流出的血渍。被揍成这样居然还能说话,我不经意这么想。我看不出那家伙作何表情,声音也平板得吓人,仿佛不愿让人听出任何感情。不仅是他的模样和声调,其他人也全冻住了。被篝火围绕的厅里虽然闷热,却冷得几乎使人结冻。冷的是气氛,实际上一点也不冷。但我没有感受温度或湿度的余裕,脑里近乎空白。我为何会在这里呢?
  「能替我火葬罗肯吗?」
  蓓蒂听了那家伙的要求,想答话似的抖动唇瓣,却在中途受寒气侵骨般浑身一颤,仿佛想甩开什么而摇头。也像在拒绝。「不要,为什么要我做那种事?」还以为那会是蓓蒂的回答,但我错了,她没那么说。
  「我知道了。」
  蓓蒂脸色苍白,并带有在火光下依然明显的铁青;答声低哑,宛如发自地底深渊般沉郁、含糊不清。她的声音有这么低吗?
  蓓蒂跳过壕沟,走到亚济安身旁低语、自呓似的咏唱。那确实是上古高位语的咒语。玛利亚罗斯侧眼看看以右手食指托正眼镜的约格。不,他只是食指抵住眼镜鼻架低着头,没有其他动作。约格没有别开眼睛,透过镜片目不转睛地凝视蓓蒂发动魔术的这一刻,但我不忍卒睹。我办不到,怎么可能看得下去。我不懂自己为何如此,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罗肯,他是谁呀,熟人还是朋友?对了,是朋友。那家伙是这么说的。虽然大部分都没听清,但的确说过他是重要的朋友。
  感觉真不舒服。
  不想多做思考。
  有种想了会越陷越深,将自己逼入危险的感觉。
  真想停下来,阻止思绪。玛利亚罗斯抿起嘴,碰着了干燥的唇。头有点晕,还有轻微的反胃。罗肯,被他杀了,被那家伙亲手杀了。他杀了自己的朋友,为何朋友间要互相残杀?实在莫名其妙。别想了,不必多想,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开玩笑,谁还有力气去想,光是保持站姿、待在这里就够吃力、够勉强了。老实说,我的确想问个仔细。与其懵懵懂懂自己纳闷,我宁愿要他解释一切,好让我决定该想什么、感受什么、做些什么。总之,若不先弄认事实本身和事实间的关联,我也无可奈何。啊啊,可是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无论如何,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与我知道多少无关。结果没有转园的余地,所以现在才会如此寂静,谁也不打算开口说话。
  情况实在太恶劣了。
  原本就不好,现在又变得更糟。
  恐怕已经糟到不会更糟
  这是谁的错,谁该负最大的责任。
  希望不是我。
  真是丑陋。
  在这种时候想这种事的自己,实在令人作恶。
  「罗肯。」
  是蓓蒂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在怀想、惋惜、哀悼,想掩藏悲伤却弄巧成拙,濒临崩溃但极力苦撑,既坚强又依然脆弱、虚幻,犹如待谢之花,想挽留什么却又留不住时落下脸庞的一滴泪珠。
  「你真是个傻瓜。」
  「彼此彼此。」
  那家伙脸上似乎有一抹浅笑。
  除了笑之外别无选择般无奈的笑。
  「我们都——」
  经过深深的吸吐,他说:「走吧」。
  我终于抬起头看他,他弯下腰,舍起了某样东西。
  是那个首饰。
  那家伙以食指钩起首饰,转一圈后紧紧握起。
  这时,一道突兀的掌声响起。是亚克赛尔。那固然令人不爽,但我及时察觉发火的资格并不在我。亚济安和蓓蒂只是转头瞪视亚克赛尔,什么也没说。
  「精采,表现得真是精采。恭喜各位赢得了第一场决斗。」
  某人跟着叹息。我不知道是谁,只确定不是自己。比起叹息,那更像是呼吸困难的杂音。空气闷得令人喘不过气,可能是氧气浓度过低或其他因素。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那么,若各位没有特殊需求,就请继续移动到第二会场。希望各位不会感到过于仓促。」
  「带路吧你。」
  亚济安冰冷地回答,有如口中吹出了寒风。亚克赛尔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起步。圆形大厅另一头有一扇门,看来亚克赛尔是打算绕行壕沟外缘穿过那里。玛利亚罗斯虽随众人跟上亚克赛尔,却记不得自己前后左右是什么人,对壕沟内侧也全无印象。亚济安和蓓蒂,说不定仍在躺在地上,或者说曾经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罗肯的尸首、遗骨边,作最后的告别。我不知道,什么也记不起。因为我根本没看,刻意不去看。
  门后是一道窄得不像话的通道。一盏盏灯火吊在岩质的通道顶端,保住了些许光明,但仍晦暗得让这下坡路走起来不甚踏实。为什么这种无聊事我就记得这么清楚?总是胡乱看、听、记这些事的我无聊透顶,全无可取。回头想想,我没有任何手段能否定自己的一无是处。我总以为装作自责、陷入自我厌恶就能解决事情,即使这想法并不强烈。由莉卡也好、莎菲妮亚也好、皮巴涅鲁也好、卡塔力也好谁都好,有谁可以用温柔语气呼唤总是想如此逃避的我吗?我开始喜欢在心底某处这么期盼的自己了。
  拜托,有人愿意责备、痛骂我一顿吗,能对我说声「全都是你的错」吗?或许事实真是如此,或许不是,然而不知怎地,我就是觉得那能让我好过一些。到头来,我只是想解脱,想摆脱这煎熬,就这么简单。总之我并不担忧任何人,只关心自己,满脑子都是自己,没有别人。这就是我。我就是这种人,这样子比较好。这样就好了。真的,这就够了。
  因为我不想想像。我不愿意想像那家伙现在正想些什么,恐怕想了也不会懂吧。凭我是承受不了的,我办不到,不可能的。
  通道越走越宽,尽头是另一扇门。
  亚克赛尔在门前止步,转过身来。
  「门后就是第二场决斗的会场。」
  「那么——」
  出声的是飞燕。
  「下一场要怎么打?快给我一五一十说明清楚!」
  「遵命。」
  亚克赛尔从门前退开。和第一场决斗一样,门上钉了面方形金属板,同样以上古高位语刻了些句子。玛利亚罗斯完全看不懂,连字形也记不住,大概是根本不想看懂吧。明明攸关性命,却表现得事不关己。
  这样好吗?
  并不好,当然不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认为无可奈何的自己也颇令人无奈。
  「请恕我冒昧,就由我亚克赛尔替各位将内容译为共通语吧。」
  亚克赛尔纵裂的嘴诡谲地蠕动,就算他行云流水地解释规则,却像根本没说过,但我仍将他的话作了简单整理。
  首先,第二场决斗是二对二,将在一名参赛者的首饰被夺时宣告结束,同队另一名参赛者也必须交出自己的首饰,且本次参赛者将无法参加第三、第四场决斗。
  其实,我也是得认真考虑是否该参加这场决斗的,不过我完全没那个心。
  反正现在的我什么都办不到,派不上用场。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可是拿在第一场决斗前说那些漂亮话的自己和现在一比,就让人忍无可忍。然而办不到就是办不到,仍抱着这种心情的我什么事都做不好,在这两人一组的决斗中只会扯队友的后腿。我就是这样找个理由借口不停、一味地逃避。
  「那就先算我一个吧!」
  飞燕两拳一撞,舔舔嘴唇说。
  「我现在不晓得是很烦躁还是气氛太闷,很想赶快大干一场啊。老实说,我本来就为了打个痛快才来的,躲在后面根本不合我个性,实在憋死我了。」
  「看过会场和我方参赛者后再决定人选也行喔。」
  「你白痴啊?」
  飞燕五官扭曲地狠瞪亚克赛尔。
  「我告诉你,本大爷在想痛痛快快发飙的时候,才不会管什么对手和场地,不知道反而更有趣!凭你这臭怪物也敢剥夺我的乐趣?活得不耐烦啦!」
  「喔呵呵呵,您的斗志还真是激昂,真是太好了呢。」
  「总之我要上场,再决定一个就好。」
  飞燕侧眼看看荆王。荆王转动挂着墨镜的脸,单纯收受他的视线,没有表示参战与否。仅由态度上看,他就像是碰巧在场,对决斗满不在意,认为自己置身事外,但事实似乎没那么糟。荆王颚尖向前轻轻一提。
  「先开门看看吧。」
  「悉听尊便。」
  亚克赛尔开了门,躬身招呼众人进去。那家伙和蓓蒂并肩踏入,随后是约格、飞燕和荆王;杵在原地的我被由莉卡拍拍肩头,才赶紧跟上她和皮巴涅鲁,同时观望那家伙和蓓蒂的背影。他们从未交会视线,虽是并肩,也仍隔了段距离,却有种相互倚附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有同样的包袱,也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而已。我完全不想和他们一样,也不羡慕。但我想,他们会如此靠近,是在共同经历许多事后造成的结果。我一直不清楚我们是何关系,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现在也是。只觉得,若改用名字称呼那家伙,我心里也会有所转变。
  大概只是错觉吧。
  那家伙的所在之处是那么地遥远,遥不可见,而我对身在远处的他一无所知。我终于能理解蓓蒂为何有那样的态度。「你什么也不知道吧?既然不知道,那这又是做什么?把事情弄得一场糊涂、乱七八糟。」蓓蒂一定是这么想的吧。的确没错,真的就是如此。我无法辩解,束手无策,并深感羞耻,羞得无地自容。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到这里,让我好惭愧。
  不同于第一会场,第二会场四四方方,入门处高于场中央约五美迪尔,能够环顾整座会场。宽约十五美迪尔,且有二十五美迪尔深吧。绕场走道上设有栏杆,玛利亚罗斯等人就在走道一角。
  玛利亚罗斯不愿看任何人的脸,倚着栏杆向下探视。褐色的地板平坦滑顺,同样平坦的厅顶上挂着半永久灯般的照明设备,将会场包围在略红的光线中。
  两个看似对方参赛者的人坐在场中央一带。乍看之下像是普通人,却如雕像动也不动。什么嘛,还以为会更可怕一点。起初虽这么想,但凝目一看,还的确有些古怪。
  他们俩都是秃头,颈上挂着和大家相同的首饰。体格上,一人身长体瘦,一人虽称不上彪形大汉,也相当魁梧,肌肉节次分明。
  壮汉赤裸上身倒还好,眼上缠了绷带似的白布条,这样什么都看不见吧。不过他们视觉如何对我们并无所谓,问题在穿了整身麻布衣的高个子身上。
  他没有眼睛。
  这既非玩笑也非夸饰,他真的没有眼睛。
  双目应在之处一片平坦。
  但耳朵却宛如弥补其缺失般大得诡异。
  壮汉两手空空,高个子右手将一条棱棱角角,看似金属制的黑色棒子握在胸前。
  「一个用拳术,一个用棍法啊?」
  飞燕嘿地一笑。
  「看来两个都不依赖视觉。话说当年我的师父爷爷眼睛也快看不到了。没差,只要是爆强的角色,看得看不见都无所谓无所谓。说起来,我还比较希望对手看起来不起眼,事实上却强到爆哩。跟弱者打有什么意思。」
  「就由我向各位介绍我方两位参赛者吧。」
  亚克赛尔捏捏领结,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较矮的是哥哥霍汪,较高的是弟弟葛温。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手足兄弟,只是感情坏得可以,爱打架胜过吃三餐。但所谓感情是越打越好,或许他们的感情真的好得教人意想不到呢。」
  有介绍跟没介绍一样。由于实在太无谓,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当然,这场面不适合没头没脑地乱扯,我也没那种心情。
  这让我不禁想重叹一声,但还是克制住了。
  谁会上场呢?
  这原是个无所谓的问题,是谁都好。
  但我泪腺忽然一松,面部肌肉开始抽搐。肺不太对劲,猛烈收放起来,横膈膜也是。我抓着栏杆不停屈伸,至于为何这么做,我毫无头绪。仿佛是身心分道扬镳,那我该如何重新谐调。算了,怎样都好,我要上场。就这么说吧。那或许并不坏,因为我再也忍不下去。一想到此后自己都保持这种心情,我就头皮发麻。不可以,我随时都能放弃,就是现在不行。
  不过,真的不行吗?
  去送死又如何。
  若我死了,决斗仍会继续,影响并不大。说起来,我这样的绊脚石拖油瓶毫无用处的废渣还是早滚蛋的好。那样子应该会比较爽快些。谁会?谁会爽快?
  我?
  是我吗……?
  「我要唱场。」
  我一时使不上气,没能将「不会吧」说出口,只是回头。
  这决定似乎没有让由莉卡拿出多大决心。她表情严肃,灰蓝色的眼眸沉着清亮,而那双美丽静谧的眼注视的不是别人,就是玛利亚罗斯。
  樱唇浅浅一笑。
  「我一定会赢的,你先看着吧。」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6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3
  做为朋友

  为人,我立志成为医术士,学习医术式,以帮助他人。
  为己,我拜多瓦宁古为师,苦修鵺流古式战斗术,以求自保。
  为友,我发现为同伴行动有如除罪的灯火,照亮了我的道路。我便顺其自然,并告诉自己,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我十分幸福。能以这样的方式生活、生存,身边有同伴、喜爱的人;愿意守护大家,大家也守护着我。
  这样的温暖深深刺进了我的胸口。
  我可以笑吗?
  我有资格笑吗?
  并没有。
  我是代替由莉卡而笑,为由莉卡而活。不是自己,是自己以外的某个人。这是我给她的微薄补偿,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我总是找借口逃避。
  因为我太幸福,不得不继续为自己找借口。
  我真的能过得这么快乐吗?
  莎菲妮亚加入ZOO后,我认识了玛利亚。我们三人一起逛街吃喝,每个回忆都是那么地灿烂,忘也忘不了。即使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光是闲话家常就能让时光悄然溜走。然而到了夜深人静独守空房时,我就得使尽余力驱散充斥心中的歉疚。
  和他们相处的确很快乐,但那只是代替由莉卡享乐。本该品尝幸福滋味、走这段人生的是她,不是我。仔细想想,那些时候我快乐归快乐,却仍保持着某种冷静,并非打从心底快乐。我无法成为那种单纯的傻瓜。不行,绝不可以。
  就算能那么想,我也无法将这副身体还给由莉卡。
  只会沦为自我满足。
  蒙昧自己的良心。
  「别再这么想了。」由莉卡在梦中拍拍我的肩。「够了,姐姐,别再顾虑我,真的够了。我不忍心再看下去,看你折磨自己,我也会心痛的。」
  胡说,鬼话连篇。由莉卡不会说那种话,不可能的。
  因为由莉卡已经不在了。
  纵使由莉卡就在镜中,能笑能哭什么都行,但那不是由莉卡。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是个懦夫,我不是代替由莉卡而活,只是活在她的庇荫下。是她给了我新的生命,但我无法、不愿意认清事实。渐渐地,我终于明白那代表什么意义。
  我将责任都推给了由莉卡。
  我将选择这人生的责任,都推卸给已经消失、不在世上,早夭的妹妹由莉卡。
  我真是个卑鄙小人。
  姐姐浪费了你给我的生命,成了这么一个可悲的人,对不起。要不是你,我不会遭遇那么多快乐,不会认识那么多重要的伙伴。但我却没有真心享受那份喜悦,逃避「活着的是我自己」这个事实。
  可是,我不会再逃了,再也不逃避了。我不是其他的谁,要正视自己确实存在的事实。
  我很重视ZOO的伙伴。一想到多瓦宁古无论相隔多远,都必定会像个有些笨拙的父亲守望着我,心里就涌现一股力量,使我仰望天空。多玛德君的背又宽又可靠,卡塔力就像个爱添麻烦的弟弟,莎菲妮亚和玛利亚都是好重要好重要、终日作伴也不会腻,我最喜欢的好朋友。
  我很高兴能能认识大家,真的很高兴。
  活着真是太好了。
  由莉卡。
  我由衷感谢你给我的这条性命。
  也许有一天,我会放下你的名字。
  也许届时我会大哭一场,变得裹足不前,但这不会持续太久,我将继续迈进。而且会有一群人在背后推我,甚至牵我的手助我前进。
  大家。
  特别是莎菲妮亚和玛利亚。
  是你们给了我勇气。
  我不明白玛利亚现在为何如此消沉,也不能为此就要他明讲。不过他是我最爱的朋友,我一定得帮帮他。我要将他给我的力量,分给此时惧于前进的他。
  虽然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仍希望你能好好看着我。
  我会全力奋战,让你看看我的胜利。
  放心吧,我有胜算。对手两人一组,一人使的看来是体术,另一人是棍法。我的棍法也不是普通人比得上的,况且我还有医术式。飞燕拥有远超乎外表的高强实力,虽不知能否和皮巴涅鲁或亚济安相提并论,至少交起手来不会屈居劣势。他个头虽小,力量却出奇地强,且招式运用自如,胆量更是不落人后。我可以专注于辅助飞燕,以医术式治疗他的伤。若是轻伤,我有在数秒间完成应急处理的自信。或许有点自卖自夸,如果得选个搭档,我定是最佳人选之一。
  「嗯嗯~……」
  飞燕嘴弯成ヘ字形交抱双臂,似乎在想些什么,很快地松开眉间,露出太阳般的热情笑容。
  「没差,反正搭档是我,没什么好怕的。而且由莉也是超强的哩!」
  「嗯!」
  点着头的皮巴涅鲁脸上微微抽搐,荆王略为浮躁地托正墨镜清咳一声,亚济安也以食指抠抠脸颊。
  由莉卡顿时张大了眼。亚济安端正的脸庞在第一场决斗后变形得凄惨不堪,现在却不大相同。他的唇仍是坑坑疤疤,脸上也青一片肿一块的,却给人「没那么严重」的感觉,宛如前一秒的他伤得更重。这是误判还是纯属错觉呢。
  「那么,这就表示各位已经决定好参加第二场决斗了两位人选罗?」
  亚克赛尔转动独一无二的怪眼睛接连瞥过由莉卡和飞燕。由莉卡想点头,却突然短声尖叫。
  「什么事都要问一次,你这秃头章鱼烦不烦啊?」
  还来不及反应,由莉卡已被飞燕一把抱起。
  「咦?咦?咦……?」
  「好——!我们上————!」
  飞燕抱着由莉卡轻轻一跳,踏上栏杆纵身飞跃。虽不至于弄不清状况,没有心理准备的我仍吓了一大跳。看台高度有五美迪尔,直接翻下来都有点高,用不着再多跳这一步吧。一开始落下,内脏向上推挤的感觉便袭向全身,全身毛孔也猛然张开了一样。但不知为何,其实还挺畅快的。
  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孩。
  不过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就是了,我们两个同年,叫他男孩或许有点奇怪,但对我而言他还是个男孩。
  这不行、那不行、没办法、办不到。我想,大部分的人都像这样,在忍耐和放弃中成长。人生路上到处都是想接近却接近不了的事物,同时又不希望他人太过接近,若不关在自己筑起的墙中,就怕会伤了别人也伤自己,安不下心。所以有时干脆抱起双腿独自度日,并觉得人人皆是如此而缩回为轻拍他人肩膀而伸出的手,告诉自己暂时别打扰对方。我想,不是只有自己这么认为。每个人都有胆怯、消极、不安的时候,也会因此感到孤单、痛苦,希望能有个会令人大吃一惊的人牵起自己的手。
  说不定,飞燕不是这种人。
  他总是不等人拒绝就任性胡来,像阵不听话的风牵着我团团转。但见到那样的他、近距离感到他的存在,就有种自己曾以为办不到的事都能成真的感觉。那怎么不行,这当然可以,被墙挡了就翻过去,想接近就接近,受不了再后退就好,一点也不难。他就是能让我忍不住这么想。
  着地的冲击没有想像中大。
  幸好我并不担心。
  飞燕一放下由莉卡就双手举过头交叠起来,伸展身体,并旋转肩颈手脚扭动上身,接连延展左右两膝。
  「由莉,柔软操一定要确实做好喔。虽然我是有点一厢情愿,不过他们好像真的能让我们痛快玩一场耶。」
  「不、不用你戳我也会做啦——」
  由莉卡急忙屈伸身体各处。身子活络到一定程度后,力气就会充斥全身,五感也变得敏锐。
  至于两名对手,较矮的霍汪和较高的葛温兄弟俩,一直都像雕像般动也不动,且静得诡异。再怎么观察,也只知道他们既无动摇也不亢奋,得不到任何外表想像不出的资讯。也就是要打了才知道,好极了。
  回头一望,亚济安和蓓蒂平和地低头看着我,那个叫约格的还是保持着猜不透心思的表情;戴着墨镜的荆王表情本来就不好辨识,皮巴涅鲁对我点了点头;一手握着栏杆的多玛德君挑起了一边眉毛,多半是在担心我吧,莎菲妮亚面色铁青地紧抓着他,害我都为她担心了。别紧张,相信我吧。莎菲妮亚,厄运缠身的你已经是过去式了。
  一和卡塔力对上眼,他就喔喔喔喔喔喔喔地大吼着对我挥动双手。那是在为我打气吗,一定是吧。我不禁噗嗤一笑,放松了肩膀,打起更多精神。他的声援奏效了呢。
  所以玛利亚,你别再那样看我了。
  玛利亚罗斯几乎攀附在栏杆上般蹲下,双眼圆睁,唇瓣打颤,随时会哭出来似的。
  「玛利亚。」
  短暂犹豫后,由莉卡朝他竖起了左手大拇指。
  玛利亚罗斯看了咬住下唇,双肩随呼吸起伏几次才终于点了头,接着甩甩头站直腿,张口想说话却似乎出不了声,按住自己的喉咙。之后玛利亚罗斯咬紧牙关试了许多次,好不容易挤出点声音。
  「加油喔。」
  「包在我嗔唱。」
  由莉卡笑着回答后,再度望向霍汪和葛温兄弟。
  「话说——」
  飞燕以戴着手套的手蹭了蹭面颊,呀哈一笑。
  「我也不太知道怎么讲,总之由莉你还满帅的耶。」
  「你在胡戳扯么啊。」
  「我是真的那么想啊,有什么办法。」
  飞燕侧眼一瞥由莉卡,拇指抹抹唇缘,以只有近在身边的由莉卡听得见的音量说:
  「所以我才会爱上你嘛。」
  「……咦?」
  「这个嘛,应该就是所谓的『爱的告白』吧,基本上。」
  「你——」
  「好!」
  先别开眼的飞燕脸上微微晕红,恐怕由莉卡的脸也红起来了吧。一定红得发烫。
  「我也要帅气地拿下一胜!」
  飞燕原地跳起一拍脚掌,着地后交击双拳,看来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到战斗状态。真是伤脑筋的集中力。由莉卡也不服输地转换心思,只不过,想到的却是飞燕刚说的话。
  就是所谓的「爱的告白」吧,基本上。
  告白。爱。爱?爱的告白?他在说什么?他傻了吗?他的确是个笨蛋,才会在这种时候,偏偏在这种时候说那种话,何必呀。可是我并不讨厌就是了。并不讨厌……?
  由莉卡用力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虽不知是怎么回事,既然不讨厌,那就好了,不会影响战斗。我没问题,已经没事了。可以的,我可以的。
  由莉卡轻旋极限九手棍再以双手紧握,确认手感万无一失后卸下多余力气。
  飞燕前踏一步,霍汪和葛温随即同时迅速站起,面向他们。
  「我们先采个虚实,我打空手的,你打拿棍的,来个单挑x2吧。」
  「就这样子吧。」
  「要我一挑二也无所谓喔?」
  「有自信斥好斥,不过过信会要人命喔。」
  「好好好。」
  「认真一点。」
  「知道知道,惹由莉生气就恐怖罗。」
  「你喔。」
  「呼呀呀。」
  皮笑肉不笑的飞燕再向前一步时,场面有了变化。
  开始了。他们动了。较矮的哥哥霍汪移向左后,较高的弟弟葛温滑步上前。飞燕有如受霍汪牵引般向他直奔,由莉卡下意识地定下架势迎击葛温。葛温不仅迅如疾风,手上那棱棱角角、看似金属制的棍棒,光是重量就具有可观威力。他穿的鞋似乎质轻底柔,移动时几乎没出声,气息也静得听不见,耳里只有他身上看似麻布织成的衣物彼此摩擦的声音,却带来扎刺全身肌肤的压迫感。他身高约有一·八美迪尔,体格虽瘦,身高却有明确差距。即使武器长度所差无几,手臂较长的他仍在攻击范围上占了上风。由莉卡呼地吐口气摒住呼吸,果敢主动缩短距离。无论如何,不能先在气势上被对方压倒,主导权绝不能轻易让人。
  只差一点就能攻击。
  由莉卡做好出棍准备。
  这时头上传来怪异声响。
  直觉驱使她即刻后退。
  声响随之骤然而降。
  来自顶端。
  有什么要来了——飞燕刚这么想,从厅顶落下的物体己碰轰轰轰轰轰轰轰地撞出震天价响的地鸣声。这啥啊!是墙,将宽十五美迪尔、深二十五美迪尔的会场分成两半的墙。一面巨大的墙从顶端落下,在一半深处将会场完完全全斩钉截铁地一分为二。真真真的假的,开什么玩笑啊,这样我不就看不见由莉了吗?由莉,你在另一边吗?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这下子由莉不就要和那个拿棒子的怪家伙单独关在一起,这算什么啊?虽然是要单挑x2没错,不过那只是总之暂时姑且,目的是要试探对手的实力啊。即使由莉实力超强,用不着太过担心,可是看得看不见差很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畜生,没事搞这什么鬼啊混帐!飞燕原想冲到墙边赏它一脚,还是作罢了。因为现在没那种闲功夫。
  「吾名霍汪!霍汪·钱·罗……!」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他身高约是一六五桑取,体重为七十切尔葛拉哈姆以上,赤裸的苍白上半身和穿麻裤的下半身都肌肉发达得惊人。奇怪咧,眼睛干么包绷带啊?飞燕虽有扯下绷带的冲动,但同样地,现在不是那种时候。霍汪已迫至眼前,但没有直接冲来,而是放低重心步步逼近。这动作,他绝对是高手……
  此时响起的与其说是空气削裂声,更接近锤裂。右上钩拳由低处轰来,接着是左钩拳、右钩拳、左右连击、连击、连击。一次就来个十五发啊?真是带劲。看清所有攻击而全数回避的飞燕也是同样带劲,灌注他多到满溢的活力以左高踢招呼对手。而霍汪也不是省油的灯,几近挑衅地同以左高踢应之。双方腿腔剧烈碰撞,冲击力沿骨直上脑门,震得嗡嗡作响。飞燕一收回踢麻的左脚,即以裂帛之势刺出右正拳,对方也以毫无花招的右正拳突刺还击。两拳正面对撞,力道强得令人不禁怀疑拳骨为何没有当场粉碎。这正拳真是漂亮得夸张。飞燕瞬时退离,甩甩右手。不得不承认他功夫确实了得。
  「我是飞燕,把艾尔甸黑市治理得服服贴贴,所谓S*K的超究极狂野大首领飞燕大爷,指的就是我……!」
  我是多久没有这么认真应战了……?该说是架势还是情绪乱了呢,想不到我竟然会被人逼成这样。总之不能再这样下去,一般的拳脚对他不管用,不认真点恐怕会很麻烦哩。
  飞燕踏出左脚侧身站定,两膝顿然一沉,重心置于双足间自由运转之处,左开掌右收拳。掌有攻防一体之效,但仍以防御及眩惑敌手为主,而拳则等同于剑戟。这便是八十四散乱打·中庸立的架势。
  「——你挺强的嘛,虽然有个叫『全裸』的怪名字。」
  「是钱·罗,不是全裸。」
  「嘿,明明就差不多嘛。」
  「差很多。」
  霍汪跨脚扎马,双掌紧紧合十于胸前。那是飞燕未曾见过的特殊架势。
  「而且在下只是半裸,并非全裸。」
  「在下?哈,那啥,演什么蠢独角戏啊?半裸全裸还不都一样,这点小事计较个屁啊……!」
  飞燕右足移往右前,左足跟至其后;右足再挪向左前,左足同样跟进。如此步伐中,他的左掌始终正对对手,右拳如上箭之弓般收紧。若是一般对手,视觉焦点易受手掌牵引,以致跟不上左右步伐,但霍汪看似并不依赖视觉,无法期待其眩惑效果。然此名为「柳足步」的步法不仅是八十四散乱打的基础,也是绝技。精熟八十四散乱打所有招式的飞燕,宛如随风飘摇的柳枝接近霍汪,像蛇盯上猎物般贴身跟随,并伺机刺出拳剑。霍汪开掌一拨,飞燕的左掌随之滑溜地伸向他的手,且在霍汪欲以另一手架挡时如鞭一扫,穿过障碍。
  同时将拳剑刺向霍汪颜面。
  霍汪侧首闪避之余以双掌为刀,前后飞快刺来。
  每一击都是快、狠、准地攻向要害,以一击必杀形容也不为过。飞燕以左掌拨弹、流卸、击溃他的手刀,拳剑不时趁势攻击眉心、下颚、咽喉或心口,可惜无一命中。霍汪与左防右攻的飞燕不同,双手能防能攻。其中并无孰优孰劣,纯粹是流派差异,双方皆无空隙。再这么下去,哪怕是再过十分钟或一小时也难分轩轾。不,目前看来确是如此,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
  因为飞燕的身体有所限制。
  无法长时间持续百分之百全力应战。
  飞燕并不焦急。他生来就是这副身体,早就习惯了,没人比他明白埋怨毫无意义。就算如此,我还是要赢,因为我就是够强。不过有些人还是强过我,例如皮巴那几个。虐杀人偶是个狠角色,如果和多明德先生打起来,事情应该也会很棘手,但我是死不了的。只要活着,总有一天绝对能胜过他们。现在的我很强,以后会变得更强更强。只是这场战斗没有第二次机会,必须在此分出胜负不可。其实这也没关系吧?没错,好玩就好。
  「——嘶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飞燕骤然摊开右手,以双掌致力拨弹霍汪的手刀,同时深深吸气,将「圣气」积于丹田。一旦防御稍有松懈,霍汪必定会对飞燕造成致命打击,要兼顾两者极为困难。但若加上「短时间」的条件,就不是不可能办到。在八十四散乱打中,圣气是种在体内流窜的能量,将化为一切「阳动」的根源;与其相对的魔气则宿于脏器之中,维持「阴动」。飞燕不仅将圣气积于丹田,也在双掌汇聚魔气,发动适合防御的阴动,并在圣气蓄足准备妥当时展露笑容。
  「看招……!」
  拳已不再是剑,而是溃击之鎚。飞燕拉高右鎚砸向赫汪胸口,但霍汪似乎已有所察知,瞬即远远退离。这无疑是正确反应,但相信飞燕并不期望对手的正解。
  原来的剑还能中途收回,猛烈的鎚势可不能说停就停。
  飞燕的右手立刻将地面鎚个粉碎。
  而他的攻击没有就此结束。
  丹田中仍有圣气。
  仍多得很。
  「——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飞燕扭身一跃,将左手里拳鎚向霍汪。霍汪的选择并不多,只有接躲二途,而他选择了躲,让飞燕再度轰碎地面。圣气依然充足的飞燕跟着向横旋身跳开。飞燕的师父蓝才年事极高,甚至早已忘了自己的岁数。尽管眼耳几乎快失去作用,脑袋至死都是一样清晰,据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蓝才临终之前,对飞燕那连任何医术士也束手无策的怪病道出自己的见解:「你的病,或许是圣气超出常人过多所致。」飞燕听了心里一喜,在师父枕边笑了。「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不就是圣气超多、才能超高,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了吗?就算有什么不方便也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非常得天独厚了嘛。」听飞燕这么说,蓝才略有忧虑地低喃「你的乐观或许也是那超常的圣气带来的吧」并叹了口气,又深又长,而那也是师父、爷爷的最后一口气。「你啊,活得还真是够久了。」飞燕笑着抚摸蓝才满布深纹的脸说:「不过你能遇上我真是太好了,能在死前收了我这么一个天才徒弟,一定很幸福吧?因为别人用一次就累坏的绝招,我可以连用四次呢。我真是强到爆了。」所以了,我不会再让你继续躲下去,尝尝我的八十四散乱打绝技,炸裂爆打
  「睫啊啊啊啊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飞燕右足一鎚而下猛袭霍汪。霍汪就地踏定,交叉双臂作势接挡。全裸秃头佬你也太嚣张了吧!竟想接下我飞燕大爷连巨石也不堪一击的炸裂爆打,你还早个一百兆年哩!作梦还比较快啊猪头……!由丹田泄洪而出的圣气化为眩目光芒,将飞燕的右足染个通白。全裸男的嘴憋得怪形怪状,全身蓄足力量。原来线条分明的肌肉更为鼓涨,且全身发红。
  「——哼……!」
  真是惊人的吼声。音量并不大,但耳颢深处有种刺痛的灼烧感。那又怎么样?谁管哪么多啊!去吧!鎚烂他!飞燕一口气鎚落右足,想将全裸男的双臂砸个粉碎。可是,真的假的啊浑帐。喂喂喂,这也太离谱了吧。
  硬爆啦啊啊……
  该说是手感还是脚感啊,这家伙的手根本不是人体而是金属吧。怎么可能啊,最好会有这种事啦猪头!我绝不服气!是要我怎么服气啊大白痴……!飞燕踩下右脚,以踵落方式旋身鎚下左足并用上所有剩余圣气,要一脚鎚断全裸男的双臂。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完全的一击。
  完美的一击。
  甚至更甚于此。
  百分之三百的一击。
  不会再有比这更强的一击。
  这货真价实的全力一击,对方、全裸男、霍汪、霍汪·钱·罗,还是以双臂接了下来。
  但两膝屈折。
  绷带没盖住的下半脸也已歪曲。
  霍汪喊出的声音和之前不同,从「哼」变成了「噗喔」。
  「……你也太夸张了吧!」
  飞燕连三后翻,拉开距离。
  两腿阵阵发麻。感觉没伤到骨头,但肌肉似乎有点创伤。不过呢,应该还打得下去啦,完全无关痛痒,要说余裕的话还是很有余裕啦。
  实在差劲透顶。
  真的假的啊浑帐东西。
  霍汪又恢复之前那种跨足合十的怪异架势。
  双臂上遭炸裂爆打轰击的部位一片晕红,但仅止于此。
  「在下骨骼异于常人。由我辈之伟大真王路维,布鲁所赋予的这副钢铁之躯,可没那么容易损伤。」
  「谦虚个屁啊。」
  飞燕眯起眼说。
  「不只是身体吧?你的技术也硬得一场糊涂嘛。」
  「在下修行已有七十余年,但依然深觉浅薄。」
  「……你已经活那么久啦?根本看不出来耶。」
  「至于这方面,你也看见了。」
  霍汪转转头,似乎在展示他头上的绷带,并笑弯嘴唇。
  「在下已多年不见镜影,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几岁的面貌。」
  「嘿。」
  飞燕以袖拭额,咬咬唇沿。不过再擦几次也没用,他仍然汗如雨下,呼吸也乱了许多。飞燕忍下咂嘴的冲动,挤出笑容。
  「热死我了啊,畜生。」
  真的好热,比热还要热。就是这么热,热得受不了。
  自己说不定是第一次像这样,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对手和自己的棍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想。每一个戳、打、挑、弹、扫,都投注了所有心神。
  此刻,由莉卡正在自己产生的热之中喘息。
  仿佛游动在沸腾的汹涌海水中。
  只要稍一分神,就会遭波涛无情吞噬。
  若再多喝几口如此滚烫的水,恐怕会烧穿咽喉肠胃,再也无法呼吸。
  双眼不在应在之处的男子,在隔墙落下后就自称「葛温·钱·罗」且不再开口,嘴边始终沾附着浅笑。他的皮肤也像沾附在骨骼上的橡胶薄膜,质感怪异。乍看下顶多三、四十岁,但感觉比外观年长甚多。还记得脑海中曾闪过这样的感想。
  多久了。
  是什么时候呢。
  想不起来。
  总觉得是很久很久以前。
  「——呼……!」
  糟了,集中乱了,是因为疲劳吗?由莉卡为躲避葛温扫来的棍,在蹬足的同时以棍底击地赫然飞退。葛温的棍——也许该称为铁棒,看来是由铁或其他合金铸成,想必十分沉重。他身子虽高,体格却相当细瘦,竟能轻巧耍动那样的铁棍。由莉卡在后退中自然没忘记戒备,但看到的却是出人意料的画面。葛温收回铁棒,敲击胸、肩、背部般地旋转,并低声哼鼻。见状,由莉卡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游在热浪之中。
  只是随波逐流。
  我并非集中在自己的极限九手棍和他的铁棒上。
  而是被迫集中。
  他在玩弄我……?
  后脑有种火花迸散的感觉,令人想咬牙切齿,但我仍强忍下来。无论心头火烧得多烈,都得在心底保留一块冰凉沉稳不受侵扰,中核一般的领域。绝不能失去冷静。我燃点不高,容易被人惹火。尽管这把火有时会化为力量,有时也可能成为绊脚石。多瓦宁古曾多次挑出我这项毛病。
  必须将寒冰与烈火同时拥在心里。
  你一定办得到,绝对可以。
  脑海怱地浮现玛利亚的面孔。
  若回头一望,想必能见到摒气凝神地观战的玛利亚。
  我并不完美,欠缺的还相当多。假如没认识玛利亚并与他并肩作战,自己绝不会明白这点。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由莉卡眯细双眼吊起嘴角,热火逐渐减退,但没有消失,随时都能再度煽起。火种就在我的心中。
  「你这个以逗弄我为乐的下流变态,一定以为自己能随持随意轻松料理我吧。很可惜,我根本还没开尺认真呢。」
  「喔?」
  葛温伸舌来回舔舐上唇,动作令人作恶,看来是终于露出本性了。由莉卡至今就像和葛温制造的幻象战斗一样,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实在太老实了,不懂得将局势拉向自己。但我不能甘于如此,因为这场战斗中没有能在危急中救助我、弥补我不足的伙伴。不对,不是这样,他们仍帮助了我。
  玛利亚。
  你没有出众体格,且堪称瘦弱。与同年男孩相比,骨头压倒性地细,肌肉量也相当少。拥有过人柔软度,与其说是受过严格训练,更接近因为没有过多肌肉阻碍关节活动范围。即使动作灵活,也不像皮巴涅鲁那样异常,简直和弱小动物为防身而演化来的敏捷没两样。
  说穿了,你只是个普通人,这一点你自己一定最清楚。你明白自己与「标准」的差距,在深感绝望之余懊恼、受挫,但仍然一路前进到了今天,利用一切可能勇敢存活下来。
  能有这样的你当我的伙伴、我的朋友,我十分自豪。
  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
  我要用你传授给我的方法剥下葛温·钱·罗的假面具,使其赤裸、全裸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这个人持在太没意思了,只是一直笨重地挥舞棍棒,一点也不好玩。陪你混了那么久,老持说真的很无聊,差不多该结处了。」
  「结束得了吗?」
  「你以为我办不到吗?」
  「你是赢不了我的。别看我的眼睛这样,看得见的比你们有眼睛的还多。除了气流、呼吸、声音、汗味、体味变化之外,能感觉到的还有很多。」
  葛温吸了几口气,吃吃窃笑起来。
  「我看见了,你的样子被我看得一清二楚。你个子挺小的嘛,还有年轻女孩的味道。非常年轻呢,像是小孩。只是,这似乎不太合理。也罢,那对我不重要。我和大哥不同,我并不是个禁欲主义者。」
  「可见你哥哥还比较正常呢。」
  「哪里正常。比起来,我才比较接近正常人呢。」
  葛温的语气就像强忍着不悦似的。对了,亚克赛尔曾说过这对兄弟感情欠佳,而且「比较接近正常人」这句话也颇令人挂意。尽管没有双眼的外观已经表明了这点,然而所谓「接近正常」,即代表并不正常。而且听他的说法,相信他并不甘于接受如此不正常的自己。
  即使不多,这几句对话已让自己搜集了各方面的资讯。
  每一条线索都能将葛温的外廓勾勒得更清楚。
  葛温深具自信,顺从自己的欲望,但即使面对矮小的由莉卡也绝不轻怱。他想一边评量对手实力,一边慢慢折磨对手,将其逼到陷阱边再一把推落。最重要的,是容易受人挑拨。或许他也明知这点,所以才在开战后保持静默,真是个慎重的人。想必葛温和尚未使出全力的由莉卡一样,仍留有一手。
  由莉卡举棍击地,沉声低喊。
  「开启吧,鵺血泪里门……!」
  鵺是种栖息于灵峰泰山的妖兽,时常变化为虎、猿、鸟、狼、猪甚至是人的姿态捕食各类动物,位于泰山食物链的顶点。人类为何要在有这般妖兽栖息的山里开疆辟土,依然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人们仍以驱除、或扑杀等方式扩大着自己的生活圈。据说鵺也时常成群结队地袭击人类聚落,而人类也团结一致,凝聚智慧、勇气和力量与鵺抗战。为此诞生的技法,就是鵺流古式战斗术的由来,其中也包含了如何活用鵺这稀世变体珍兽的遗骸。
  极限九手棍,是由鵺的筋骨、齿牙、血髓等各部组织及体液制成。制法为秘中之秘,代代相传,专门工匠在泰山中也寥寥无几,要取得可不容易。
  因此,曾见过「三叉牙」这堪称极限九手棍特殊型态的人绝对少之又少。
  极限九手棍如生物般大幅膨胀、突起、凹陷,瞬时改变外型。
  那已不再是棍,而是一把枪。开启正门、显现真正姿态的极限九手棍,能自由使出斩、碎、挂、挖、刺、拨、打、流、弹等攻防动作,而三叉牙的功能则限定在其中几项。中央直伸的尖刀用以贯刺,下弯的右刀能扎能钩,上扬的左刃可斩可扫。由莉卡未曾在师父多瓦宁古以外的人面前开启鵺血泪里门,这还是第一次。
  「果然是鵺流吗?」
  葛温舔舔上唇,斜背似的架起铁棒。
  「极限九手棍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虽然我是无眼可看。无论如何,你都不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呢。」
  「想知道我几岁吗?」
  「的确好奇。」
  「要斥赢了我,我再考虑告诉你。」
  由莉卡将三叉牙向前握定,驱使名为「闪足」的步法同时跳蹬左右两足攻向葛温。
  「也就斥戳,我不会告诉你,臭变态。」
  「哼……!」
  由莉卡一进入葛温攻击范围,铁棒便从右上劈来,但她没以右刃格挡,单纯比拼力劲只有吃亏的份。于是他回转整把三叉牙流卸力劲,并向左绕进葛温侧面,借势以棍底攻击葛温体侧。尽管葛温被由莉卡拨偏,仍蛇一般地向斜前弯身,避过这一击。我懂了,他的确不是正常人,正常人的身体绝不可能那样扭曲。由莉卡并不讶异也不惧怕,即刻挥下三叉牙。葛温折叠全身般蜷成一团倒地滚开,一起身就刺出铁棒。即使距离应稍有余裕,由莉卡仍迅速后退,退得一身冷汗。果然没错,幸好退了,没捱这一击。铁棒倏地直伸而来,但伸长的不是铁棒而是他的手臂。喔不,恐怕是瞬时松开肩、肘、腕关节,大幅延长攻击范围。他连关节沟造也异于常人吗?
  「我也稍微拿点本事出来好了。」
  葛温翻起上唇,以上齿和下唇啾地吸出卑猥的声响。
  「能把鵺流古式战斗术用得如此纯熟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外观还只是个小女孩呢。」
  「你有恋童癖吧。」
  「女人是越年轻越好,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斥啊,你就跟随处可见的变态一样稀松平常呢。」
  「真想不到你会这么说。」
  葛温啪喀啪喀地扭响脖子,又舔了舔上唇。
  来了。
  他要使出其他招式了。
  求之不得。由莉卡原来就是想引他出招。鵺流古式战斗术是人类为对抗鵺而发展出的战技,经过了无数变化和进化才终告成形,可谓是专为以弱击强而诞生的技艺。因此,若不是多瓦宁古那样的天才、鬼才,就必须以清楚见过对手能力并小心选择必胜手段做为基础战法。简言之,就像猜拳慢出那样。葛温确实很强,就现阶段而言,预设为比我还强也较为保险。然而,慢出的是不会输的。多瓦宁古曾告诉我胜负并不总是取决于实力的强弱,想成为胜利者,不一定得先成为强者。凡人打败天才的事例并不稀少,明白才能为何败给平庸才是致胜之道。多瓦宁古其实是想用较为婉转的方式激励我吧。「所以,你也能够打败拙僧,只要你想那么做,随时都能来挑战。你一定也曾想打败拙僧吧?」他真是个聪明的大笨蛋!
  「我胃口很好,就算是稀烂的尸体也没问题,放心吧你。」
  说完,葛温双手紧握铁棒末端。
  竟来这套。
  这根本称不上招式。葛温开始甩动手中的铁棒,与其说自由奔放,更像是随意乱甩,毫无规则可循。更棘手的是他的双臂,有如全以橡胶构成似的向各种有违常理的方向蜿蜒扭曲,且逐渐延伸,越甩越长。轨道难以预测、能变化范围的攻击,使两人间隔缓缓增长。葛温一步也没动,但铁棒不断逼近,轰轰轰轰地击碎空气而来。由莉卡别无他法,只能后退。考虑到铁棒本身重量、速度及离心力,不说击中,光是擦过都能造成严重伤害。即使以极限九手棍抵挡,也无法全身而退,娇小的由莉卡恐怕会被一棒打成碎肉。这攻击挡不住也卸不了,只能设法钻过间隙攻击葛温,可是这又该怎么做呢?
  「怎么啦?瞧你腰都站不直了,刚刚的气势到哪儿去啦……!」
  「——唔……!」
  由莉卡一时血气冲脑,停下了移动的脚。怎样都好,看我正面杀出一条路。力量涌了上来,有机会。没有根据,只是觉得应该有机会,突然有种眼睛追得上铁棒的感觉。
  「由莉卡……!」
  玛利亚。是玛利亚罗斯的喊声。
  由莉卡一回神,极度窄缩的视野也一口气扩展开来。自己居然会想在那种状态下突击,太胡来了。由莉卡大幅后退,并稍稍转头瞥视玛利亚,而玛利亚也在这瞬间对她摇头。简单的一个动作,已让由莉卡明白他想说的话、想转达的意思。玛利亚罗斯拥有众多长处,其中之一就是能够俯瞰局势、掌握现状。不仅是对他人,对自己也能保持客观。玛利亚多半是依靠这项能力,仔细观察周遭步步为营,才能生存到今天的。不管心里多难受,被打得再惨,只要是非处理不可的状况,就得观察、思考,找寻活路。玛利亚罗斯想告诉由莉卡的一定就是这件事。
  不可以。现在由莉卡必须做的绝不是冒死危险正面突击,不用急着做那种事。来,好好观察、思考,你一定想得通的。
  「就斥呀,玛利亚。」
  由莉卡悄声自呓,面露微笑背对葛温跑到墙边回头,以三叉牙型态的极限九手棍棍底往地上一敲。
  「关闭吧,鵺血泪里门。」
  极限九手棍顿时化为平时称为「卧角」的型态。
  由莉卡左手叉腰,歪头叹了口气。
  「就那样?你的手还能伸多远呀?」
  「——臭娘们……」
  葛温移动步伐,同时一举伸长手臂。铁棒长约一·五美迪尔,手有多长呢。说来有点恶心,那恐怕有两美迪尔左右吧,已经不是松开关节能够达到的地步了。可见葛温的身体构造比想像中的更为特殊。
  然而,葛温没有以奔跑缩短距离。说不定他不是不跑,而是根本跑不了。倘若延长手臂和快跑因某种原由而无法并立,那他的怪招也只是吓唬人的杂耍罢了。当然,话还不能说得太早。
  为确定自己的假设,由莉卡奔向从顶端降下的墙。葛温随即变换方向追击,但脚步依然迟缓,虽不是蜗步,但连小跑步也称不上。见到这决定性的缺点,由莉卡嗤鼻一笑。平常的她不会那么做,使她有些担心自己的演技太过蹩脚,不过看样子,那已足以挑起葛温的怒意。
  「亏你装模作样了那么久,就只有这样吗?你真的很无聊耶,一定很不臭女生欢迎吧?那不斥因为长相喔,知道了吗?」
  「住口……!」
  葛温怒喝之际缩回双臂,以斜背铁棒般的架势加速奔来,并于下个刹那到达极远。无论他特殊的身体构造有无助益,他的运动能力都相当地高。想必他极为依赖自己的身体,并引以自负。处于优势时还能沉着观察状况,一旦立场对换,就会横冲直撞自乱步调。不用蛮力让对手屈服就不好受,不放心。真是小心眼。
  「看来斥被我戳中了呢。」
  由莉卡以右手握持棍尾,左手放空,和葛温的拿法并不相同。极限九手棍大部分是由鵺骨构成,强度极高却轻得惊人,所以能达成这个招式。由莉卡踏出右足侧身站定,操使西洋剑似的将棍头指向前方。
  「——哼……!」
  葛温不为所动地直奔而来,自右上斜劈铁棒,同时延伸手臂,棒长仿佛瞬时加倍。但由莉卡面无惧色,扭身踏出左足,左手也扶上了棍。
  「咧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葛温是打算将极限九手棍一举打断吧。很可惜,他是不会如愿的。就在棍接触铁棒的那一瞬,由莉卡驱使全身力量对棍施加螺旋状的拧扭之力,这就是鵺流古式战斗术极限九手棍法正技「旋气」。多瓦宁古有云,旋气包含鵺流一切精髓,精达旋气者,即能触及鹤流的本质。因此有段时间,多瓦宁古让由莉卡单纯只修练旋气,无论坐卧都是旋气、旋气、旋气,使拧扭融入她的血肉,成为下意识的动作。比起多瓦宁古惊涛骇浪般的踢腿,葛温的铁棒还容易应付得多了。
  「喀……!」
  旋气连同铁棒弹飞了葛温。他没有摔倒,以扭曲身体的诡异姿态安然着地,但由莉卡早已上前出棍。见棍刺来,葛温旋即挥棒反拨,但扑了个空。这是当然的,因为由莉卡的目标根本不是葛温,而是地面。棍抵地弓弯,将跳起的由莉卡弹射出去。
  「喝喝喝喝喝喝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莉卡已练足了气。极致的旋气不仅能做为攻击,也能透过拧扭全身的动作凝聚散布在体内的气。鵺流古式战斗术也包含了体术,这方面可是人体凶器多瓦宁古的拿手绝活。
  「——唔呃……!」
  由莉卡散发淡淡金光的右脚猛击葛温右颊,使其颜面大幅歪曲。扎实吃了这记多瓦宁古亲授的鵺流古式战斗术刚柔体法奥义「黄金脚」,葛温轰然倒地,有如橡胶人偶般的怪异滚弹后迅速站起,并立刻飞退。
  「……呼、呼喔……以、以呃啊吼……」
  葛温像是下颚脱臼似的合不了嘴,而且满口是血,量还不少,呸地吐出的想必是些断齿。他两肩剧烈起伏,应该不是因为疲劳,而是精神冲击使然。没有眼睛的脸虽让表情难以辨识,至少看得出他相当狼狈。如此一来就不须再打心理战,必须把握时间收拾他。于是由莉卡收棍入手,拔腿疾奔。
  这时,一阵沉响撼动整座会场,慢下她的脚步。
  下一刻,声响和震动顿时加剧,使她终于停住,讶异地看着眼前变化。
  那道将会场分成两边的墙轧轧升起,或者说是被拖上空中。预料外的情况令由莉卡反应不及,葛温趁隙向左逃开。由莉卡为追击而转身,却看见了墙后的飞燕和霍汪。看来飞燕也同样吃惊。他似乎就在墙边战斗,相当地近,距离不到十美迪尔。飞燕满身大汗,多得难以想像,呼吸比葛温更紊乱一些,让由莉卡不禁看傻了眼。
  「……由莉。」
  糟糕,我的声音是不是很逊啊。快给我振作一点,现在可不是说什么「由莉」的时候。不过我还想多看她几眼。又能看见由莉就像意外的惊喜,要说打起精神也是有那么一点啦,只是现在真的不适合。霍汪,可恶的霍汪——怪了?是怎样?他跑什么跑?
  「喂!站住……!」
  飞燕一起脚,就看见之前和由莉卡在墙后对战的高个子葛温从视线边角跑来,就像他也逃离了由莉卡似的。一觉得奇怪,脚也跟着慢下。就在这时。
  厅顶。
  再一次。
  降下石墙。
  咚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地落下。
  可是不太一样。
  这回和横切会场的上一道墙不同,是从十五美迪尔的短边将会场纵切成两半。
  飞燕用手擦了擦脸。
  衣服底下湿成一片,难受至极。
  「都还没分出胜负哩,竟然就在我要认真把他干掉的时候逃走了。」
  飞燕咂咂嘴,转向高个儿。
  「真是气死我了。我现在真的很火大,没心情和你玩,看我怎么宰了你。」
  「李横哈?」
  葛温将铁棒斜背起来,说了什么根本听不懂。嘴边血迹斑斑,看来是被由莉卡教训了一顿,下巴还松垮垮地。也就是这家伙比较弱罗,不过由莉本来就是强到爆的角色,跟我又超合的。
  可是你一定要小心喔,由莉,霍汪那家伙不好对付。畜生,小心什么的要当面说才有用啊,只在心里想算什么啊。
  还是赶快了结他吧。
  只要干掉一个,决斗就结束了嘛。
  飞燕猛然突进。身体好重,又隐隐作痛,眼睛还有点模糊。但这些不算什么,我早就习惯了。虽然对手拿的是铁棒,攻击范围比我广很多,可是那又怎么样,完全不用怕,冲就对了!反正他打不到我!不可能打中我!只要算定那玩意儿的长度,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离铁棒男还有五美迪尔。
  还很远,打不中。
  四·五美迪尔。
  还没。
  四美迪尔。
  还没还没。
  才这么想,脑后就有种火花迸散的感觉。这是啥,他要打来了吗?飞燕顺从直觉向右一跳,而这是正确的选择,铁棒伸得比想像中远得多了。不对不对,才不是那样。飞燕擦去流进眼里的汗水并跳了起来。是手吗,是手没错。竟然伸那么长,恶心毙了。
  「——那又怎么样……!」
  飞燕再度蹬地突击。铁棒男体型虽瘦,看起来却相当有力,铁棒又是以双手挥动,速度绝不能小觊。但是,那也没快到眼睛跟不上的地步。而且飞燕极为习惯和持有武器的对象空手交战,或者该说总是如此,就像习惯了他与生俱来的怪病一样,甚至更甚于此。
  要钻过铁棒男轰轰耸动的铁棒贴身战斗,简直易如反掌。
  只要缠在他身边,铁棒再长也没用。
  「啊啊啊哒哒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快。
  真的很快。
  快得无暇呼吸。
  飞燕以拳脚为武器,逼着铁棒男就是一阵狂揍猛踢,打得他不成人形——不,这只是他的打算。
  一击都没中。无论是拳是脚,顶多只有微微擦过而已,全被躲开。他明明没有眼睛,却有如看清了一切。不对,他的动作不像是看清,而是知道飞燕会如何攻击。全都在预料之中,被看穿了。
  眼前忽然一糊。
  飞燕毫不贪打即刻后退,以间发之距避开铁棒。
  「……不太对劲啊混帐东西。」
  飞燕将牙咬得轧轧作响,好不容易稳住紊乱且近乎停滞的呼吸。别傻了,这哪是极限,我还能打上好一阵子,简直轻松得很呢,真的。不过那一点也不重要。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他会突然看穿我的、我这个飞燕大爷的招式哩?他也是爆强的吗?不对,他吃了由莉的亏。虽然现在比较我跟由莉哪个强不太好,可是运动能力明显地是我比较好,体术也应该不会输给她。所以是怎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算了。
  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家伙好像知道我的招式和习惯有的没的。
  知道这些就很够了。
  「热死我了畜生。」
  飞燕脱下了外套。汗水被外界空气冷却,凉得挺舒服的,但也只有短短一瞬。刺骨的寒气随即从背部蔓延到双肩,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发抖得牙齿打战。膝也痛,肘也痛,脖子也痛,脑袋沉甸甸地,吐的气烫得像火烧。每次呼吸都让肺部抽痛,发狂般乱跳一通的心脏也令人不爽。喂,臭心脏,给我忍耐一点啊猪头!
  「先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不想这么做,因为自创招式随意乱打是荆的特技。可是我是个超级大天才,就算是临时用从来没用过的招,也是能打得爆强的喔。」
  飞燕以外套袖子缠住右掌紧紧握起,勾腕振臂,让外套在地面啪地打响。真是清脆。这外套并不是普通衣物,而是以复合强化纤维所制造,质轻高耐久的装甲服。
  「好啦,现在我该怎么办哩。还是边打边想好了。对付你这种货色应该这样就行了吧。」
  「好喂袜……!」
  铁棒男霍霍挥舞铁棒直冲而来,飞燕也甩起外套应战。他曾试着以外套敲打呼啸的铁棒,却不痛不痒地弹了回来。飞燕暗自咂嘴并沿地滚开,躲过铁棒后起身甩出外套,攻击铁棒男的脚踝。铁棒男提足轻松闪避,猛力砸下铁棒。一般而言,这一击应是短了,但他的手能够伸长。目标是脑门,想一棒打烂我的头吗?就是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我等的就是这个。虽然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不过这种事你应该预测不到了吧?
  飞燕左手抓起外套另一只袖子,拉紧两端,外套就成了复合强化纤维制的短棒。
  「——好耶……!」
  在铁棒接触外套之前,不,是几近同时,飞燕如陀螺般旋转全身。
  飞燕脑里一片空白,让手脚恣意行动,以致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总而言之,外套不是挡下铁棒,而是缠了上去。
  「唔……!」
  「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飞燕制着铁棒站定双脚,踹向铁棒男的手,铁棒男即刻舍棒后退。他的判断并不差,但也不算好。飞燕也放开外套抓起铁棒,一阵风似的接近铁棒男。即使八十四散乱打中赤手空拳外的招式也不少,但飞燕多半没用过如此沉重的铁棒。那又怎么样!根本不是问题……!
  全力挥击。
  一次。
  前进,再一次。
  再前进,再一次。
  铁棒男几乎是趴着后退、后退再后退,好像不背对敌手而逃就够勉强了一样。
  「——我才没时间和你瞎混!你这秃头白痴实在太弱啦……!」
  飞燕扔下铁棒,一口气逼上频频后退的铁棒男。先以右飞膝招呼他的下巴,双腿再旋即钩住颈子,整个人抱住他的头并猛殴、痛殴、狂殴他的侧脑。一般人头盖骨早已因而碎裂,但揍起来手感十分古怪,冲击都被吸收了似的。这家伙也不是是正常人啊!那这招怎么样……!飞燕扣住铁棒男的头使劲扭腰,要扭断他的颈骨。
  「啧……!」
  怎么拗不断啊畜生!这家伙还真是恶烂。飞燕松开腿双手触地,几个前翻站定下来。
  擦擦脸眨眨眼后,终于能看清景物轮廓。已经不冷了。当体温到达一定程度,另一种感觉将取代寒冷侵袭全身。这是谁的身体……?我的吗?真奇怪,感觉根本不像我自己。重得像铅块,又像石膏般脆弱。身体仿佛从表面一片片剥落,一发不可收拾,最后散成一地什么也不剩。干脆就那样吧,好想赶快解脱。那要怎样才能解脱,这种问题还要跟着我多久。
  可是,我还有力气打败那家伙。看看他,已经快不行了,站都站得摇摇晃晃,嘴巴也合不起来。这表示就算折不断骨头,也能拆了关节吗?反正应该没问题,我宰得了他。飞燕右拳鎚响左掌。还使得上力,不要紧的。
  「我现在就收拾你。」
  铁棒男宛若说不是的摇了摇头。那啥?耍什么任性啊猪头。飞燕甩开流泄不止的汗,向前一步。这时有个声音,是那个声音。喂,有没有搞错,又要来一次?搞什么,已经开始了啊……?
  断开会场的墙带着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升起。这一刻——不,由莉卡看得很清楚,霍汪在那之前已有所动作。莫非霍汪能事先知道墙会升起?是有人以某种隐密手法通知霍汪墙升起的时间,还是墙会应他的信号升起?另外不知怎地,霍汪对由莉卡的招式非常熟悉,就像曾经交过手,而事实当然并非如此。由莉卡之前都是和使用铁棒的葛温单独对战,直到前不久才跟霍汪关在一起,过去也从未有过面识。经过数度猛攻,由莉卡已从棍传回的手感知道霍汪筋骨异于常人,有金属般的强度。霍汪不一样,没那么简单。他眼睛蒙着绷带似的布,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却看透了由莉卡的攻击范围和招式。虽能击中霍汪,但正确而言,那只是被他钢铁般的双臂轻松挡下。霍汪打从一开始就拥有由莉卡的资讯,而且既精确又详细。这是唯一合理的推论,问题是,他是怎么办到的……?
  霍汪从地上拾起铁棒,奔向葛温。
  隔墙升起后,这场地真是宽得可以。
  飞燕不知为何脱下了外套,只穿衬衫;全身湿得像刚淋过雨的落汤鸡,且皮肤发红,汗湿的脸更是红得夸张。
  我的手怎么这么烫啊。
  真的好烫。
  我啊,生来就有种怪病。
  会发烧。
  对。
  就是发烧。
  「飞燕……!」
  由莉卡奔向飞燕,飞燕也对她低低应了声「喔」。不只声调无力干哑,眼神也不太对劲,模糊失焦。由莉卡站到飞燕身前瞪视霍汪和葛温,架起极限九手棍,但手几乎颤抖起来,使她不禁当咬下唇。怎么办,该怎么做。「玩得实在太过火了,危险危险。」飞燕虽如此一笑置之,可是这并不好笑。「前阵子啊,我也倒下过一次。因为我太勉强自己,太乱来了。」的确如此,情况一目了然。
  飞燕就快撑不住了。
  恐怕对战霍汪耗费了他不少力气,但他仍能压制葛温,使他舍下铁棒且鼻青脸肿。说不定,真的已经将他们逼到最后一步,只差一点点了。可是这样不行,不能再让飞燕这么下去。就算飞燕自己想撑,也没力气撑下去了吧。
  「那个,我,真的没事。」
  飞燕吸吸鼻子,嘿地一笑。
  「只要有由莉在,就像有一百个帮手一样。我还有力气把他们揍得惨兮兮,不准你太担心我啊。」
  「笨蛋。」
  由莉卡只说了那么多,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没有余裕凝视前进到她身旁的飞燕侧脸。因为还在战斗,大敌当前,不能别开视线。
  「……恶户恶毫毁……」
  葛温推回下颚,检查似的张了张嘴,并接下霍汪地来的铁棒。
  「可恶……挺有两下子的嘛。」
  「别傻了,葛温,是你太嫩了。」
  「住口。说起来,也是大哥你留手才会搞到现在,不是我的错。」
  「在下没有留手。」
  「哪没有。」
  「为自己设限也是修行的一环。」
  「在决斗上还谈什么修行,你傻了吗?」
  「这么说也有道理。」
  仍面对由莉卡和飞燕的霍汪点点头,伸手碰触绷带。
  没有解开,而是直接扯下。
  此举令人不得不大吃一惊,还在心中造成不小震撼。
  他和弟弟葛温不同,拥有眼睛,而且有过头了。
  有鼻梁左右那两个就很够用了,但他眉心上还有一个眼睛。如果只有这三个,那还没什么好冲击的,问题就在他左右太阳穴和耳上都各有一个。
  总共七个。
  霍汪有七个眼睛。
  「……唔唔。」
  飞燕轻声惊叹,由莉卡忍着没出声。若不紧闭嘴巴,可能会叫出声来。
  「这是为了修行。」
  霍汪同时眯起七只眼睛微笑道。
  「看得太清楚也是件麻烦的事,会害在下使不出全力。葛温,用那招吧。」
  「可以说不吗?」
  「在下也不想,只是我驽钝愚笨的弟弟一直吵着要早点分出胜负呢。」
  「等这件差事结束以后,大哥,我一定会杀了你。」
  「等着被在下打得落荒而逃吧,你这粗浅的东西。」
  「有本事就试试看啊……!」
  葛温将刚接下的铁棒又扔回霍汪手上,还以为他想玩什么把戏,他竟冷不防地脱到只剩条内裤。太夸张了,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干瘦,除手脚外,都只像在骨骼上贴上橡胶般怪异质感的皮而已。在众人为之错愕时,葛温将手抓上自己胸口,更精确地说,是肋骨。不会吧,怎么可能。可是,他真的那么做了。葛温十指紧抓肋骨,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地拉开。「我比较接近正常人」?那是谎话,天大的谎话。他的肋骨已拉至极限,使身体延展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众人除了瞠目结舌,没有第二种反应。不过,那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很快就明白了答案,应该说看见了答案。霍汪有了动作。
  他移到葛温面前,接着后退。
  当然,葛温仍在霍汪背后。
  撑开肋骨的弟弟会对兄长做什么事呢。
  「……啊啊啊啊啊……?」
  飞燕意外地大喊。
  由莉卡也看得松开了嘴。
  怎样的词语才适合形容这一幕呢。
  大概是合体或装备吧。
  总之,弟弟放开撑开肋骨的手,「容纳」了兄长。
  葛温的肋骨几乎完全嵌入霍汪的肩和背,使两人紧密结合,双脚也缠绕在霍汪腰上,可能是为了使其更加稳固。虽不知他们是否是一心同体,但一身同体的兄长以右手将铁棒交到弟弟右手的画面,真是怪到光是看着就快让脑袋乱成一团。
  「用合体让力量提升成两倍吗……」
  飞燕双手拭面,哈地短促一笑。
  一点也不给由莉卡时间喊住他。
  「——哪可能有那种事啊……!」
  从飞燕起跑的冲劲和瞬间贴近霍汪和葛温这对钱·罗兄弟的胆量来看,丝毫感觉不到他身体状况如何恶劣。动作还那么灵活,难道他真的没事吗?然而这样的正面猜想很快就被打个粉碎。
  「只有两倍就好了呢。」
  这带有淫笑声的话是出自葛温的口。霍汪以完全不像身上背了个人的速度、准度和力道重踏一步,同时在腹前合掌。飞燕的右拳在这瞬间直击霍汪咽喉,却被弹了回来。
  「喔喔……!」
  飞燕重心一垮,几乎跌坐在地。但他没试着保持姿势,而是扭身扑地,翻滚着拉开距离,而葛温也在这时伸长手臂,沿地一棒扫向飞燕。飞燕的状况果然不好,即使上前时能拿出应有水准,但后退速度却明显迟缓。见状,由莉卡举棍赶向飞燕。好慢,我也好慢,太慢了。
  不行了。
  根本来不及。
  「哼……!」
  「——啊……!」
  飞燕就这么硬吃了一棒。
  飞舞得有如风中的纸屑。
  飞燕在空中翻转了五、六美迪尔摔落地面,且在滚动时不停发出或啊或唔,类似哀嚎的呻吟。
  他终于侧躺着停下,却没有起身的动静。
  由莉卡原想呼唤飞燕,喉咙却出不了声,只好尽速赶到他身边。飞燕仰望想扶起他的由莉卡并摇摇头,单以右手撑起身体。他左手已经使不了力了吧,上下臂各有一处严重断折。
  看来他是屈起了手臂,但不是为了挡下铁棒,而是保护身体其他部位,临机牺牲了左臂。医术式——不行,治疗骨折没那么容易,需要一段时间,现在没那种空闲,至少得让他能顺利移动才行。由莉卡咬着唇触摸飞燕左肩,飞燕即刻痛苦地咬牙。
  「我先帮你麻痹神经。」
  由莉卡提振精神,瞬时完成术式。这一刻会造成极大的痛楚,连飞燕也难以忍受吧。飞燕果然咿哇地短声惨叫,他还撑得住吧。术式似乎发挥了作用,飞燕勉强地忍痛调息,喃喃说着「真厉害」并以右手擦脸,转向兄弟档。
  「可恶……我的拳竟然一点用也没有。」
  「你不要一个人先跑,要合作才有胜算。」
  「好好好。」
  飞燕的戏谵回答也同样无力。由莉卡下定决心。局势险恶,心里没有妙计,但也绝对不能输。玛利亚在看,每个伙伴都在看,一定要想个法子。就算只有我能打,也要扳倒他们。
  「飞燕,现在你来支援我。」
  「……好。」
  「我要唱罗。」
  由莉卡驱使「闪足」步法,双脚哇哇哇地迅速蹬地前进。兄弟档仿佛确信自己占了极大优势,悠悠哉哉地准备迎击。看我打歪你的鼻子。由莉卡以螺旋拧扭的旋气弹回从左上攻来的铁棒,随即冲入放空的霍汪胸前,从其手臂攻击范围外出棍,飞快连续突刺。霍汪没有闪避,直接以身体接下,哼哼哼地吐气反弹攻击。反馋虽然惊人,但也算是在料想之中。由莉卡善用全身吸收冲击,继续下一波攻势。
  「——啊哒哒哒……!」
  以经过拧扭的戳刺打击双层、心窝和咽喉四点,三点为虚,一点为实。这就是旋气的应用技,鵺流古式战斗术极限九手棍法里技「四幻」。霍汪分开两掌接招。真是不敢置信,他做了什么?仓促之间实在难以理解。
  霍汪只是以双手触摸了由莉卡的棍。棍上传来的触感,真的宛如是轻轻一碰,但不可能仅有如此。他是对棍身再施予猛烈的扭力,再以巧妙角度和手腕动作,轻轻向外推开。
  差点看呆了的由莉卡连忙退开,而铁棒并未如想像中般攻来。飞燕绕往钱·罗兄弟背后试图接近。此时葛温的右臂弯向不可能的角度,逼得飞燕还是只能选择躲避铁棒而后退。
  「在下不希望有任何人说在下卑鄙,所以告诉你一件事。」
  霍汪再度合掌。
  「在下的七只眼睛可不是装饰。在下敢说,战场上的一切都逃不过这七只眼睛。而舍弟拥有绝佳的听觉和嗅觉,我们还能共享任何感觉。这全是真王路维·布鲁的恩赐。」
  「也不是什么都值得感恩就是了。」
  「注意你的用词,葛温。」
  「哼。大哥你装作是禁欲主义者,还不是能体验我玩女人的感觉。那一定很够满足你吧?」
  「那只是杂念罢了。」
  「所以你真的也有感觉罗?好个装模作样的色胚。」
  霍汪眉头微微一蹙,不再说话,也没有移动的迹象。这虽表示由莉卡能尽全力攻击,两腿却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不,不是因为脚,是情绪。气焰已削弱许多,几乎要熄灭了。由莉卡使劲握棍,做个深呼吸。有种现在做什么都没用的感觉。现在。就是只有现在。一定会有办法。只要能找到一点线索就行了,绝对可以的,不能放弃。我身边有和我一起被逼进死地,遭神痛骂的伙伴。那时候真是痛快。肩膀能够放松了。比起来,这还是小儿科而已。
  「飞燕……!」
  这一唤没多大用意。由莉卡只是想喊喊钱·罗兄弟背后的飞燕,想借此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她再次以闪足前进,逼上兄弟档轮番出棍,但不打算有所成效,只是不断地攻击。幸亏飞燕牵制了葛温,由莉卡才能专心面对霍汪一个,但他也不好应付。霍汪的双掌一再准确、顺畅地推开由莉卡的每一棍,就像在耍小孩似的令人不快。而更严重的,是无力感。自信越来越低,焦躁越来越高,使动作渐趋僵硬、缩小,却苦无方法改善。自己还有藏招,鵺血泪正门尚未开启。由莉卡如此为自己打气,却变得更为不安。如果用了也没效……?束手无策的感觉极为可怕。一旦手段用尽,整个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似的,令人心寒。得保留下来,让自己觉得有路可走才行。仿佛一旦失去这个能支撑自己的念头,随时都会崩溃。
  自己竟然这么脆弱。
  还以为会更坚强呢。
  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保持坚强吗?
  不对,我是必须保持坚强。由莉卡如此呐喊般出棍戳刺,却被霍汪轻松抓个正着。
  「只要看的见,这简直形同儿戏。」
  霍汪右手握着棍,左手朝棍头使劲一推,
  「连修行都称不上。」
  「——呃……!」
  棍底撞上由莉卡胸口,使她呼吸一紧,但手依然紧抓着棍,并跨步想将棍硬拉回来。不料霍汪就这么放开手,让由莉卡一屁股跌坐在地。她虽有种泪腺满涨的感觉,仍拼命连滚带爬,千钧一发地躲过落雷般的铁棒,远远退开。真是凄惨,不过这倒没惨过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惊觉自己已被逼到必须回想痛苦往事来为现在打气的地步,由莉卡不禁愕然,但在见到飞燕绕过兄弟档靠来后松了口气。安心什么呀,他伤得比自己还重耶。
  飞燕护卫由莉卡般站到她身前,以右手拭去脸上汗水。那比由莉卡宽不了多少的小小背影,似乎突然大了许多。
  「还好吧?」
  「……还好。」
  「怎么这么没劲儿啊,一点也不像由莉。我还是干劲十足喔?」
  空有干劲又能做什么呀?这句话虽冲上嘴边,不过由莉卡发现连干劲都输人的自己实在没资格这么说,便把话吞了回去。
  开吧,大胆开启鵺血泪正门吧,用尽所有的力量。几乎在由莉这如此决定的同时,飞燕喃喃地说话了。
  「先不管那个拿铁棒的,那些眼睛真的很麻烦耶。」
  「眼睛……?」
  说不定,成功的契机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吧。有了,就是这个。由莉卡想再花点时间整理思绪,但钱·罗兄弟有了行动。
  「差不多该结处了吧……!」
  弟弟葛温刻意模仿由莉卡的语调大喊。无聊透顶,这个人真的很卑劣。尽管如此,他伸臂猛挥的铁当依然是种威胁。而且,霍汪也徐徐地跑动起来。
  「——这下有点危险罗,由莉!」
  「好像斥呢……!」
  飞燕向右跑开,由莉卡跟上,霍汪也追了过去。速度怎么样。并无特别。霍汪脚程没有快到需要害怕,不过葛温的手臂仍不断伸长。换言之,即使和霍汪同速移动,也迟早会被铁棒赶及,而这一刻应已不远。由莉卡一边跑,一边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向飞燕说明计划。飞燕的回答更短,只有「收到」二字。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了,
  才这么想,飞燕奔跑之余转过头来。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扯么啦!」
  「可以亲我一下吗?」
  「啊啊啊啊……?」
  「其实啊,我已经快没力了。」
  「所以咧!」
  「脸颊就好了嘛。」
  「真斥的!」
  由莉卡止步转身,将全身带动的螺旋扭力瞬时完全导向极限九手棍。多瓦宁古曾说由莉卡天资过人,但由莉卡不懂那指的是什么。那不是该由她判断的事。
  「——咧呀啊啊啊啊……!」
  由莉卡弹回自左下猛速扫来的铁棒。反作用力比想像中更剧烈,冲飞了她,但没有摔落地面。
  「嚏……!」
  是飞燕。飞燕接住了她。
  由莉卡被飞燕抱在怀里翻滚几圈。
  起身前她心一横,挺起身体伸长脖子。
  闭上眼睛凑上嘴唇。
  应该是碰到下巴吧。
  汗咸咸的。
  「——哔铿————!」
  飞燕突然单以右手搂着由莉卡跳了起来。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百倍模式启动!现在的我无人能敌……!由莉!」
  「什、什么?」
  「啾。」
  飞燕电光石火似的在由莉卡脸上亲了一下就冲向前去。由莉卡楞着眼想摸摸脸颊,但现在没这种闲功夫。她立刻定下心,棍底朝地一叩。
  「开启吧,鵺血泪之门……!」
  极限九手棍大幅膨胀、隆起、凹陷,瞬时现出真身。其名「影鵺」,取自早年泰山居民牺牲无数性命所打倒的鵺之首领。传说影鵺会变化为美女、古鹫、饿狼、白虎、巨猪、大猿、妖狐、狂熊、飞龙等九种姿态,极尽欺瞒、诱惑、挂骗、残杀之能事恣意捕食人类。
  影鵺之棍前头分为数端,若能完美操纵,就能自由使出斩、碎、挂、挖、刺、拨、打、流、弹等攻防动作。然而要驾驭影鵺难如登天,据说连鵺流古式战斗术史上有名的极限九手棍法宗师也无法完全精熟。当然,影鵺不是由莉卡能掌握的武器,恐怕还得练上五年、十年,才有机会运用得如手足般自如。尽管如此,影鵺仍会赋予由莉卡力量。影鵺是活着的。
  「——影鵺,把力量借给我吧……!」
  由莉卡奔上前去,而飞燕就要进入铁棒攻击范围。不,范围已经延长,他已置身其中。铁棒从右上攻来,飞燕哈哈大笑着扭身闪过,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好厉害,太夸张了,一个小吻就能给他这种动力吗……?胸口突然热了起来。人类真是奇妙的动物。由莉卡以闪足加速跟上飞燕后背,将距离缩至〇·七美迪尔。由莉卡在这位置几乎看不见钱·罗兄弟,有如寄生在兄长背上的变态脑袋虽高,但没有眼睛,七眼的霍汪个头又不高,应该看不见由莉卡。
  只要看的见,这简直形同儿戏。
  刚才霍汪是这么说的。
  那看不见呢?
  「——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呼……!」
  由莉卡配合飞燕气息同时进攻,心中毫无迷惘,一点也没有。前面就是飞燕,他的背影。飞燕付出全部信赖而交出了他的背,我只需要回报他的信赖。影鵺正在脉动,将力量传入我手中。能听见伙伴的声音。玛利亚、莎菲妮亚、卡塔力、皮巴涅鲁、多玛德君,以及人在远处的多瓦宁古、裘克、克罗蒂亚、萝姆·法,大家都声援着我。
  「啊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莉卡从飞燕右肩上对霍汪剌出影鹤,接着从左肩、右脇、左脇、右肩、左肩。影鵺自由延伸、弯曲、直进,回传划砍、钻刺、鎚打霍汪的手感,并掺杂他呻吟。其间飞燕不停前进,由莉卡同步紧跟,即使他突然蹲下也不惊慌。虽不是有所预感,身体仍像事前说定似的即时反应。
  由莉卡再度刺出影鵺。
  遍体鳞伤、外观狼狈甚多的霍汪依然即刻欲以双手抓取,却连边也没擦到。
  因为由莉卡先一步收回了影鵺。
  「——圣气填充完毕……!」
  飞燕以右臂紧密缠住影鵺中段。
  由莉卡向前跨步,全力拧扭影鵺。
  「咧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飞燕右脚散发强烈白光,说不定是类似黄金脚的招式。在旋气的威力相乘之下,就算霍汪以双手抵挡飞燕从下踢来的右腿,也被即刻弹飞。
  「——噗喔……!」
  飞燕右腿深陷霍汪胯间,使他七只眼睛同时翻白,霎时全身无力。
  「浑帐……!」
  这使得葛温从旁扫来的铁棒稍有迟缓,但是被击中仍不是闹着玩的。
  由莉卡脑里忽然一片空白。
  旋气不是能连发的招式。
  必须立刻设法躲开。
  可是那又该怎么做……?
  「想得美……!」
  飞燕旋身跃起。
  是一记左后旋踢。
  而他散发浅浅白光的左腿击中铁棒的瞬间,敲出了一道令人心脏冻结的硬物断折声。
  葛温和霍汪因铁棒遭踢回而体势大幅歪斜,无法缓冲的飞燕重重摔在地上。
  由莉卡感到一阵晕眩,喉咙不听使唤地低吼,全身打颤。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饶不了你、饶不了你,无论如何都饶不了你,绝对饶不了你。怎么可能饶得了你。血液沸腾,几乎忘了一切,只确信有件事自己非做不可。由莉卡举起影鵺,翻转手腕。
  「差不多该结处了吧。」
  「可——」
  葛温似乎有话想说,但由莉卡没让他如愿。她不屑一听,也不想再听见这变态的声音。由莉卡使尽所有能耐挥舞影鵺,她从未见过影鵺在自己手中如此曼妙地舞动。葛温的头被砍得面目全非,最后像颗因伤遭弃的高丽菜离开了身体滚落地面,霍汪口吐白沫向后倒下。由莉卡并不喜悦,只感到安心与深沉的疲惫。
  忍不住叹了口气。
  将积在肺里的脏空气,连同遭漆黑愤怒污染的灵魂一并吐尽般深深叹气。
  此时霍汪忽而一颤,令由莉卡紧张地架起影鵺,并不禁怀疑心里再度涌现岩浆般杀意的自己,是否已陷入某种无法自拔的泥淖。
  由莉卡拾起掉落在葛温头颅边的首饰。首饰中央硬币般的部位上,刻有双剑纹的浮雕。
  赢了。现在应该得宣告自己得胜吧,只是实在没那种心情。由莉卡一瞥仍躺在地上的飞燕,恨不得找个地方扔了这不祥的染血首饰,赶到飞燕身边治疗他的伤。若问自己还需要做什么,那就是疗伤。其实,她也决定这么做了。
  伙伴们所在的通道上有些骚声。
  一道影子射来。
  有什么正急速接近。
  才这么想,影子已经落下。
  并于着地同时,将高扬的厚实摩德洛里刀重重劈下。
  击出有如切断,也有如破碎的声响。
  事实上,似乎是两者同时发生。
  礼帽不在头上,或许是途中摘下了。
  手上那又长又厚的摩德洛里刀雕饰华美,不像是随处可见的便宜货,却也敲成了碎片。
  不仅是白色燕尾服,平坦的脸上也被溅了大量鲜红血渍。
  亚克赛尔扔去破碎的摩德洛里刀,在血泊中捞起某物,将唯一的眼睛转向由莉卡。
  「精采,表现得真是精采。请恕我冒昧,但是能拜见二位如此精湛的技艺,我亚克赛尔真是大饱眼福。」
  由莉卡哑口无言。
  这怪物在说些什么。钱·罗兄弟对路维·布鲁相当崇敬,甚至称他为「真王」。虽不知这有何意义,至少代表他们和称呼路维·布鲁「主人」的亚克赛尔是同一阵营吧。
  但他却做了这种事。
  亲手斩下霍汪的首级,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哎呀呀,霍汪的骨骼是特制的,要砍下他的头还真是费力。不过,既然二位没有违规,我方也得谨守规则,在二位取得一条首饰时自动献上第二条。这是不得已的程序。」
  亚克赛尔念剧本般说了些听似借口的话后,扭动他纵裂的怪嘴向霍汪的遗体啐了一口。
  「没用的东西。」
  由莉卡将眼别开亚克赛尔,咬住嘴唇,并无视亚可塞尔递来霍汪的首饰,跑到飞燕身旁。侧躺的飞燕见到由莉卡接近就仰躺下来,呢嘻嘻地笑着以右手做出胜利V字。平常人根本笑不出来吧,虽然左臂经过麻痹暂无大碍,他左小腿已从中央折成两截。那一定很痛,痛彻心肺。而且他又流了那么多汗,还严重发烧,产生脱水症状也不奇怪。由莉卡想责备飞燕,但觉得不太合适,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暂且闭起上下蠢动的唇看着飞燕,却越想越气。我在做什么呀,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想也没用,于是由莉卡顶着鼓涨的脸跪了下来,手扶上左大腿头。飞燕在神经遭强制麻痹的瞬间没吭声,只有脸揪了一下。真爱逞强,决斗都结束了说。
  「……最后啊……」

  

  飞燕嘿嘿地眯起了眼。
  「我们真的爆强的耶……还有合体技恩恩爱爱炸裂爆打呢。」
  「对呀。」
  由莉卡不禁微笑着这么说。
  飞燕保持笑容闭上眼深深吐气,有种会就这么睡着的感觉。不必检查也能看出,飞燕已经衰弱得随时可能昏迷,因他真的尽力了。他陪我一直战到最后一刻,合作赢得了这场决斗。尽管这不一定值得高兴,总归是胜利了。飞燕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而且还有点帅,真的只有一点点。现在已经没事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由莉卡想伸手抚摸飞燕的脸庞时,飞燕冷不防睁开眼睛,歪头说话。
  「……对了对了,我们是不是真的很恩爱呀……?」
  「扯——才才才才才没有呢!」
  「可是我刚说恩恩爱爱炸裂爆打的时候,你不是说对吗?」
  「那是因为——!」
  「恩恩爱爱啊……呼嘻嘻……」
  还来不及抗议,飞燕又闭上眼睛,同时打起鼾来。
  由莉卡继续挪动停下的手,碰触他的脸颊。
  好烫。
  烫得像会烫伤似的。
  但是,似乎烫伤了也无所谓。
  我真是的,到底在想什么啊。笨死了。
  由莉卡高仰着头深呼吸。
  回头时,意外和玛利亚罗斯对上眼睛。
  玛利亚罗斯倚着通道栏杆,睁大他鲜明的橙色眼眸,抿着嘴唇。然而,两端却是高高翘起。不只他带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大家也都不知该作何表情吧。全场弥漫着异样的静谧。
  其实由莉卡也不太懂那是为什么,从第一场决斗后,一直都是这种气氛。说起来,就算所有决斗都能一面倒地完全获胜,也只能取回所失,不会赢得什么;而只要输了一场,就会立刻失去重要的事物。另外第一场决斗的对方参赛者似乎与午餐时间有些渊源,亚克赛尔还毫不犹豫地了结了霍汪的性命。可见对方的参赛者,对路维·布鲁而言绝不是不可或缺,即使战败舍弃也不可惜,只是些棋子罢了。
  极度不公平。
  所以。
  所以,绝对非赢不可。
  不仅要让每个人都平安踏上第七场决会场,还得请亚济安痛扁路维·布鲁一顿,否则这一点都划不来,也难消心头之气。
  由莉卡压下作恶的心情,向众人强挤笑容,并学飞燕做出胜利的V。
  玛利亚罗斯咬紧牙根,放出不成声的呼喊挥起拳头。
  「由莉卡棒透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塔力跳起来放声大叫,莎菲妮亚也「由莉卡!」地喊着,皮巴涅鲁和多玛德君顿然颔首,约格也突然拍起手来。想不到荆王跟着鼓掌,亚济安和蓓蒂亚加入他们。这就算了,卡塔力更起了个音带动众人为由莉卡欢呼,令她害羞不已。在「由莉卡、由莉卡、由莉卡」的欢呼声中,满脸通红的她侧眼窥视亚克赛尔的样子。只见他半闭唯一的眼睛,旋转着挂在手指上的首饰,纵裂的口中泄出「喀喀喀」的笑声。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4
  向日葵的恩典

  实在比不上她。
  真的比不上。
  当由莉卡以言语挑衅对手时,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即使不直接说明,我也清楚感受到她想表达什么。加入ZOO认识大家后,有所成长的不只是我,无论多寡。「我也慢慢在改变了呢,玛利亚。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由莉卡的背影这么说着。那是片既娇小又巨大的背影。话说回来,多玛德君好像说过「大家被我救了很多次」之类的话。我当时还觉得可笑,而现在,由莉卡仿佛拍了拍我的肩,说「那一点也不可笑」。我比不上由莉卡,不过那也无所谓。只是,我依然想变强,速度缓慢也无妨,我要成长到足以支撑我喜爱的由莉卡。
  我不放心将她交给那种人物。
  飞燕。
  我不否认他们在决斗终盘表现出绝佳的合作默契,但我就是不放心。由莉卡在沉睡得似乎怎么揍也不会醒的飞燕身旁施用医术式,表情相当认真——不,由莉卡在治疗伤患时都很认真,只是动作好像特别温柔——不,由莉卡一直都很温柔,只是气氛还是什么好像有点暧昧,感觉不太舒服。
  玛利亚罗斯当然不会因此就干扰疗程,只好和卡塔力一起板着脸默默看着,由莉卡对两人的视线浑然不觉——这是当然的,她在专心治疗嘛。不过她完成术式后拿毛巾仔细为飞燕擦去全身汗水,请荆王帮忙让他穿上外套,还忧心忡忡地低喃「他会不会有事啊」。由莉卡,你该不会——玛利亚罗斯立刻打消再怎样都不可能成真的想像,可惜它一再复燃,使他不禁和卡塔力对看起来。竟然和半鱼人用眼神相诉无奈,这绝对纯属意外。
  现在就算了,晚点再处理吧。
  死鱼是不会说话的。
  开玩笑的。
  不过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认真的,不到一半就是了。
  因为,他可是飞燕耶?是小猴子,是笨蛋三号耶?即使因为某些因缘际会而和他结伴参加「与7S的七场决斗」,在这之前还算是敌对啊。自己曾遭龙州联合绑架,当时那些人还将一并绑来的佩儿多莉琪交给SmC,害她经历那种惨事。而飞燕和他们是一伙的,而且不是小喽罗,是公会首领。我绝不认同,怎么可以。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是我说不行就阻止得了。
  起先我再怎么样也料想不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而且人人各有所求。
  相信谁也不知道彼此命运将如何曲折、交会、分离,会有怎样的结局。
  若能知道,就不会伤害他人或自己,并且不再失败,能够守护重要的事物,以最柔和的方式和伙伴或朋友往来,分享心中温暖。
  但我们——至少是我,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机灵。
  总是一再、一再地犯错。
  纵然希望能不断向前,却连所向何方都分不清。
  踢路边小石泄忿时,还被弹回的石子敲中额头而欲哭无泪。
  大家都是如此狼狈、滑稽、笑中带泪、踉踉跄跄地走下来的吧。
  我赤着脚踩在尖锐碎石上,痛苦、流血、步履蹒跚,听见有人呼唤而勉强抬头查看。由莉卡不是催我加快脚步,而是要我看看她的步伐、背影。你想怎么做、你该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她一次也没问。那些是我该自省、自问的问题,也是我再差劲也能做到的事。我想怎么做,我该怎么办?
  好痛。
  好可怕。
  但无论如何,我只能选择继续走下去。
  我想继续走下去。
  不愿原地踏步。
  只要我仍有心前进,要我放心跟上而前行的人,将不时牵我的手、推我的背,助我前进。
  我有种预感。
  我将受更多的伤、更多的挫,或许双脚会再度萎靡不振。所以我要先站稳脚步,有狂风暴雨,就默默忍住等待黎明,不做无谓的抵抗。那只会平添痛苦,别做的好。我不想多受伤,不想再看见自己刻出的伤口。那伤口必定很深,深得可怕,深得难以愈合。我让那家伙受的就是这样的伤。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应如何面对,也对届时该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心脏涨痛,喉咙干哑,舌头紧紧黏在嘴里动也不动。我已经在这岩石凿出的阶梯向下了一段时间,走得很不安稳,想扶岩壁却又收回了手。虽然头顶上吊了许多灯火,仍改变不了这梯道的阴暗与狭窄。我们一行人走成一列,最前头是亚克赛尔,再来是那家伙,然后是蓓蒂、约格和由莉卡。荆王抱着熟睡得没那么容易醒来的飞燕,玛利亚罗斯前面是皮巴涅鲁,背后是多玛德君、莎菲妮亚和卡塔力等观战者三人组。
  玛利亚罗斯握紧右手再试着摊开。
  没问题。
  我的身体能随我的意识确实动作。
  不听使唤的是我的心,而身体偶尔会被心影响,变得难以掌控。
  我还需要跨越多少痛苦,才能认同自己从里到外的一切呢。我在这险峻的长远道路上伤了许多人,也伤害了自己;有时痛哭,有时强忍泪水,但是这条路真的有所谓的尽头吗?
  我敢和那家伙说话吗?
  我问得出口吗?
  库拉尼是谁?那个人做了什么?和罗肯是什么关系?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你受了怎样的伤?是那道伤让你那天痛哭的吗?你哭成那样,是——因为我吗?
  我们第一次见时,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以后,又是怎么看我的。这些问题,我从来都没想过。你救了我,我却几乎没道过谢,甚至打你、踹你。但你总是神情自若,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到了下次见面又是满口白日梦般的蠢话。无奈的我虽伤透脑筋,可是你就是死缠着我,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只好改变态度,随你高兴,你也表现得无所谓。真的吗?你真的无所谓吗?我的言行一次都没伤到你吗?我加入ZOO之后,你就突然消失了。我以为那是反对我加入公会的你在闹脾气,但我偶尔会觉得你正在暗地里窥视着我。像看就到我面前光明正大地看嘛,真是个怪人,不过对我来说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听你的长篇大论。我想得很简单,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多半是有事抽不了身,去做些你不得不做的事而已吧。那段时间,我完全没想像过你的心情。
  我都知道。只要是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啊啊——
  也对,或许真是那样。
  在我诸事不顺,一个人急得跳脚的时候,你突然现身耍白痴,让我发飙、泄恨,心里也舒服了些,想着「没办法,人生就是有起有落,明天再加油吧」而转换了心情。我在加入ZOO后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弱而该离开时,你也说我应该留在ZOO里。
  你自己也很喜欢他们吧?
  没错,就是那样。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你……?
  因为爱。
  你白痴啊。我忍不住笑了。
  我终于看到你的笑容了。
  啊啊,受不了——
  事实就是那样子吧。一直都是那样。
  你一直悄悄、柔柔地拥抱着我。
  然而,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你。
  然而,你也从不要求我了解。
  只是到了再也压抑不住时,在我怀里痛哭而已。
  阶梯结束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坦的通道,尽头有扇木制的门。被溅了一身血的亚克赛尔走到门前转身,可见门后就是第三场决斗的会场。果然没错。
  「好了各位。」
  亚克赛尔做作地轻咳一声。
  「这扇门后就是第三场决斗的会场。」
  「可以跳过那些客套话,直接说明规则吗?」
  自然就脱口而出了。亚济安转头看我。即使他没经过由莉卡治疗,但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剩些痕迹。由于我已经察觉了这件事,所以并不讶异,只让我再次感到,我真的对那家伙一无所知。就拿现在回过头,想找出什么般看着我的蓓蒂来说好了,她又了解那家伙多少。
  胸口有如火烧,揪了一下。
  这是为什么呢。
  「悉听尊便。」
  亚克赛尔鞠个躬移到门边,门上钉了面同样的方形金属板,板上刻的上古高位语比前两场决斗多了不少。看来不是普通的厮杀,而是更为复杂的「竞赛」。
  「请恕我冒昧,就由我亚克赛尔替各位将内容译为共通语吧。」
  玛利亚罗斯猜中了。
  第三场决斗需要三名参赛者,此三名不得参加第四、五场决斗。问题在后头。
  这场决斗中,对方是负责攻击的A队,我方是负责防守的D队。D队有块称作堡垒的阵地,但所谓的防守,并不是死守堡垒就能取胜。D队的胜利条件,是在限制时间内「逮捕」A队三名成员。
  而逮捕需要经过特定程序。光听亚克赛尔介绍虽有点难想像,总之A队的参赛者胸前都贴了三块布,布上以共通语写了「代号」。参赛者必须确认代号,并按下堡垒中的按钮宣告代号才算逮捕成功,遭逮捕的参赛者会被关进堡垒中的监牢。换言之,一旦A队全员都进了监牢,D队就赢了这场决斗。
  但是,只要任何一名监牢外的A队成员在堡垒内,D队就不能按下按钮,而且A队成员只要按下按钮宣告「释放」,就能释放监牢里所有人。
  此外,A队成员每次侵入堡垒或获得释放,并离开堡垒,即可撕下胸前的布更换代号。布有三块,所以最多能更换两次。当只剩最后一块时,等他们一出堡垒就能按钮逮捕抓回监牢,所以能排除在战力之外吧。
  限制时间为一小时。
  假如D队无法在时间结束前捕捉三名A队成员即判失败,必须立刻交出首饰。
  若D队得胜,则可得到一条首饰。
  我方输了给三条,赢了只拿一条,尽管极为不平,但相信抗议不具任何意义。玛利亚罗斯抱胸捏着颚尖,脚尖点点地面思考着。三对三,即使只听了规则,能做的思考仍然不少。这不是一场倚赖武力的对决,说不定很适合我……?
  「让我们看看会场吧。」
  「当然当然。」
  亚克赛尔随即开门,门后是约莫五美迪尔见方的房间,眼前不是墙而是铁栅栏,还有上锁的门。那里就是观战区吧。
  栅栏另一侧是个十五美迪尔见方左右的灰色空间,中央偏观战区的位置有座方柱岩台,台上的红色突起物可能就是按钮;观战区近处还有座圆柱形的金属牢笼,那就是「监牢」吗?从大小判断,的确能轻易容纳三名成人。既然按钮和监牢都在,那这个厅就是「堡垒」吧。
  堡垒的正面和左右墙上各右一个开口,只要A队不攻来,D队就必须通过开口到堡垒外搜捕A队。目前无法得知开口外是什么情况,刚开始免不了一番探索,但在那之前必须先摸清堡垒的构造。在逮捕至少一名对手前,我方三人都能随意离开堡垒,但一旦逮捕成功,D队就就必须考虑到防守。而派人防守,即代表用在逮捕上的人数势必减少。
  玛利亚罗斯没有再看蓓蒂的表情,瞥了瞥约格。还是看不出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先别说信不信赖,连要怎么和这家伙合作都根本无从想像。由莉卡不能出场,当然飞燕也是。没关系,反正我说什么也不想和那只吵死人的小猴子组队。这么一来,人选已经确定了。
  玛利亚罗斯目光一转,他便心里有数般微笑着点点头。
  皮巴涅鲁,堪称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的可靠男子,他沉稳的微笑所造成的定心效果不容否认。
  然后是这家伙吗?
  坦白讲,我真的很不想选他。
  他似乎注意到玛利亚罗斯的视线,墨镜转了过来,玛利亚罗斯立刻别开脸,叹一口气。没办法,消去法的结果就是如此,没有别的选择。
  「那你们的参赛者呢?」
  「巴席尔德。」
  那大概是名字吧。亚克赛尔拍手一喊,就有个影子走出中间开口。
  要称那是人,多少会有点反射性的抗拒。就某方面而言,那只能说是勉强有点人的样子。因此,即使没到大吃一惊的程度,还是能令人倒抽一口气,也有人做出不同反应。
  「……巴席尔德……?」
  是接近呻吟的声音。不仅是玛利亚罗斯,所有人都同时朝声音来处看去。
  那家伙端正得过分的脸庞上,唇边和颊面只剩下凝固的血渍,没有称得上是伤的缺口:淡蓝色的双眸圆圆瞪开,微张的唇半露出紧咬的洁牙。
  第三场决斗的会场顶端设有不少照明,亮得让那家伙的糟糕脸色一目了然。
  玛利亚罗斯转回前方。
  看了第二眼,更觉得那不是个人。别问我那究竟是什么,总之看起来不是人。只是他直立行走又穿着衣物,即使不是人,仍勉强有点人形。
  他穿的是以黑线织了些复杂图案的白色长袍,胸口不知是黏上还缝上的四角形布块,看来是好几块叠在一起,最上面的是全白,多半第二、三、四块都写了代号。不知怎地,我注意力一直放在他的衣物上。大概是我不想看清他的长相吧,但还是有点好奇。还是别看了吧?不行,对手的长相怎么可以不先记住呢?可是那很恐怖耶?很可怕耶?说穿了,那还满……恶心的喔?
  探出长袍的手脚实在难以形容,简单来说,就是章鱼或乌贼的脚。密密麻麻的紫色触手不知是伸出还满出长袍袖口或下摆,反正就是露在衣物外,并不停蠕动。当然,虽然那不是会让人看了神清气爽的东西,但根本不算什么,真的。而他的脸——不行,跟头部相比,将那称作「脸」简直是对我的语感挑起一场必败之战。
  讽刺的是,他的头部是让我认为他是人形生物的一大因素,因为那和人类的颅骨外型相当类似。但也只是类似,并不相同。例如眼窝中一大团细小紫色触手,每条触手末端还系着小小眼珠,鼻腔部位的孔洞也满溢着蠢动的触手。口部不是人那样的上下颚,只是一个圆洞,洞里布满湿滑的红色黏膜,深处有着瓣膜般的构造,一开一阖地像是在呼吸。光是呼吸就能令人产生如此剧烈生理性厌恶反应的生物,还真是稀有。
  「……好久……不见了……王子……陛下。」
  瓣膜的震颤好像制造了一点人声。也就是说,他说话了。虽然不流畅也难以听清,但那的确是共通语。他会说话啊。不过这无所谓,总之会说话这件事是可以摆一边的事实,该思考的是说话内容。
  好久不见了,王子陛下。
  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王子。王子?难道,王子是……?
  是谁啊?
  他是对哪个人说的吗?
  「……老子?」
  卡塔力「不是不是,老子才不认识那种怪物,不是我啦」似的高速摇手,不过没那个必要。虽然完全看不出来导致大家都差点忘了,但卡塔力的确是个王子,或者该说曾经是。无论如何,卡塔力的故国伊兹鲁哈王国,是个地图上找得出的人类国家。就正常推论,即使是算不上人类的半鱼人卡塔力,也不会被那种怪物称作王子。
  玛利亚罗斯悄悄叹息,紧咬唇缘。
  那家伙闭上双眼,在眉间挤出纵纹。
  嘴唇上下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声音。
  那怪物,巴席尔德蠕动大把触手溜滑地移近。
  真是梦魇般的画面。
  「……您不记得……我了吗……真是……真是……令人……意外啊……王子殿下……不……那没什么……您真是……愈来愈……俊美了呢……王子殿下……」
  「闭嘴。」
  铁栅栏铿然一震,亚济安槌下了右手。那是愤怒的表现吗,是焦躁的表现吗,还是那家伙其实是在害怕?总之他无疑激动了起来,声音却依然沉静、平板,听不出任何感情。十足不谐调。
  「闭嘴,不准你再用那张丑恶的嘴谈论我任何事,一句都不准,闭嘴。」
  「……难得……我们……这么久没见了……」
  「你以为我看到你会高兴吗?闭嘴。」
  「……呵呵……呵呵呵……呵呵……可是我们……都很期待……王子殿下您……回来的……那一天呢……」
  「我怎么可能回去。闭嘴。」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巴席尔德突然就地后退,但不是退缩,一路退到正面开口处。那长袍底下作何构造实在不敢想像,但应有考量的必要。玛利亚罗斯已下定决心。巴席尔德的怪异氛围和恶心容貌固然可怕,但不足以动摇他。反正这几场决斗根本没有正常的对手,想抽到好签是不可能的,全都是铭谢惠顾。
  那家伙的手仍警压着铁栅栏。
  并微微颤抖。
  蓓蒂担心地看着他。
  玛利亚罗斯深吸口气,转向亚克赛尔。
  「A队不是有三个人吗?是不是人这部分就算了,但是剩下两个呢?而且,他看起来不像戴着首饰的样子。」
  「关于他的首饰,这次就由我亚克赛尔代为保管,下不为例。我向各位保证,当各位成功得胜时,我必将首饰双手奉上。毕竟看样子首饰实在戴不上,还请各位海涵。至于剩下的两位,已交由巴席尔德自己准备,敬请期待。亚克赛尔在此先感谢各位的谅解。」
  「哼嗯。」
  狗杂碎。
  总算是忍住了骂脏话的冲动。做这种事只能发泄情绪,现在应该先忍耐,以赢得决斗的方式来出这口鸟气。
  但有件事必须牢牢记住,就是在「与7S的七场决斗」中期待公平绝对是件蠢事。规则只是单纯的限制,说不定还是为使我方不致过于绝望而设的。
  回顾起来,第二场决斗也是极不公平。像那道从顶端降下来把会场分成两边的石墙,亚克赛尔从未提及。石墙升起降下的时机也大有问题,那绝对不是一定间隔,怎么看都是对方有个人在观察战况,随时见机操控。石墙第二次升起时,飞燕已将葛温逼入绝境,相信再过不久就能独力打倒葛温,所以操控者为阻止飞燕而升起石墙,让兄弟会合。
  若追问这点,亚克赛尔多半不会承认,而且就算他翻脸承认「就是有人操控,那又怎么样」也拿他没辄。总之,这些决斗真是差劲透顶。
  想必路维·布鲁就在某处看戏般观望所有决斗。无论他是怎么看的,他一定正在看,并得意地笑着。虽不知背后有何原因,但从路维,布鲁的角度来想,亚济安的反应应该是正中他的下怀。想得更极端点,或许是输是赢一点也不重要,他只是想拿亚济安寻开心就抓了午餐时间的成员,威胁亚济安玩他的游戏,而且光是这事前准备就够呛的了。
  他的个性还真的很不错呢,真的。
  「可以问一下吗?」
  亚济安像个听见狗说人话的孩子般大感错愕,两眼发直地眨了眨,并「喔,好」地点头。说毫不犹豫是骗人的,但玛利亚罗斯仍横下心,单刀直入地问。
  「那个巴席尔德是谁啊?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希望你能先告诉我。」
  「……他是……」
  亚济安淡蓝色的眼眸焦点糊开了似的怱而一晃,很快又清楚映出玛利亚罗斯的形影。
  「说他是某种僧侣可能不太好懂。某个地方……有一群类似管理者的人,他就是其中一个,应该拥有相当程度的智慧。不过很抱歉,我只知道他是那种生物而已,其他的事我真的不清楚。」
  「什么嘛。」
  玛利亚罗斯提眉哼地一笑。蓓蒂的视线好刺眼,简直是凶器。
  「看你们好像见过,还以为你知道他的弱点咧。这点资讯根本派不上用场。」
  「对不起。」
  亚济安闭起眼垂下了头。我说啊,你可以不要这样吗?不要才损你一下就沮丧得这么认真好不好?
  害我胸口莫名地——
  刺痛。
  这样说你,我也是有那么点不太好受啊,我又不是故意想让你难过。真的不是。
  平常我是不是就这样啊?
  没什么实力,只有出嘴在行,却不知道在跛什么又爱逞强。从旁观者角度来看,这样的人好像很差劲,又好像不是那回事,总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哎,算了。」
  玛利亚罗斯刻意轻声叹息。
  「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靠你。我会参加这场决斗,那另外两个——」
  「我参加。」
  玛利亚罗斯已用眼神向皮巴涅鲁暗示过,现在自然没有异议,问题是那个高个子的变态拔牙狂。该怎么求他加入呢,或者说,为什么非得求他不可。玛利亚罗斯侧眼一瞄,却发现他竟然也似乎有所领会。
  「我也上吧。」
  玛利亚罗斯心里松了口气,但要表现在脸上还是有点排斥。如果非得那么做不可的话,就只好假装一下了,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嗯——感觉还是不太对,有点怪怪的。
  最后,玛利亚罗斯的嘴弯成ヘ字,那当然不是喜悦,单纯是不得不接受才勉强答应的表情。
  接着瞥瞥亚济安,结果和他对上了眼。
  「……你?」
  「怎样。」
  「你……要上?」
  「我刚才不就说了吗,你没听见?」
  「这个,我当然——有听见……」
  「是吗?」
  玛利亚罗斯耸了耸肩。他感到自己真的不适合演戏,被亚济安那样子盯着看也很难受。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一定要装成这样啊,应该是想掩饰些什么吧?也有点想逃到某个角落去。但是,我真的没有说谎骗自己。
  想不到老实表现自己的心情,会是这么费心的事。
  「有听见就好。还有——为保险起见,有些话我要先说,不过都是些理所当然的事啦。」
  玛利亚罗斯叉腰抬高下巴,夸张地板着脸说。
  「既然我要上,就表示我不是去输的,而且是抱着必胜的决心,我也不会打打不赢的仗。也就是说我有胜算,还非常地高喔,懂吗?好吧,不懂也无所谓。告诉你,我知道你怀疑我的战斗能力,可是我不会永远是以前的我。说得更白一点,我也经历过一些你可能想像不到的苦战,所以希望你不要太小看我。总而言之,我有轻松获胜的自信,根本不用为我担心,你就在这里乖乖观战,不要打扰到我好吗?」
  「唔,嗯……」
  比起是被气势压倒,亚济安以更像是错愕的表情用力点头。玛利亚罗斯转向由莉卡,她也微笑的像朵沐浴在艳阳下的向日葵,让玛利亚罗斯自然地跟着缓颊而笑。谢谢你,由莉卡,这真的都得归功于你。或许我还超越不了任何人,但是像这样一点一点地爬回落后的份,至少能让我依稀看见成功的自己。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5
  决断与稳定的效率

  一踏入铁栅栏另一侧,玛利亚罗斯就注意到天花板上设了个圆形字盘。看似时钟,只有一根静止不动的指针。这指针应该会在决斗开始时转动,而转满一圈就表示时间结束吧。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想造成一圈一小时的错觉,实际上是四、五十分或更低。尽管很不愿这么想,但可能性并不是零,还是看自己的表好。刚刚已向亚克赛尔确认过,这个约十五美迪尔见方的厅房的确就是堡垒,虽也顺便问了堡垒外的构造,亚可塞尔却只是瞧不起人似的呵呵笑,什么也不说。看来他不是只会惹人恼怒,也是个小心机警的生物,而且能一刀斩下霍汪的头,不容小觎。巴席尔德在玛利亚罗斯等人进入堡垒前就退回开口,蠕动触手后退的模样深烙在玛利亚罗斯的眼里。不用说,他也是个危险人物。
  「那么,第三场决斗从现在开始。」
  亚克赛尔一宣告完毕,一阵咚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的恼人低音就响递整座会场,天花板上的时钟也跟着动了。玛利亚罗斯取出自己的怀表确定时间,现为十二时三十四分。他按着胸大口深呼吸,接连看看皮巴涅鲁和荆王。
  「首先必须要调查外面的状况吧。」
  「洞有三个。」
  荆王以右手中指托高墨镜,微微侧首说道。
  「怎么做。」
  「现在监牢是空的,也就没有释放的问题,可以弃守堡垒。关于战术——也许会让人觉得我是在自保,而我也不打算辩解,总之先听我说完。由于三人分头行动太危险,只能分成两组,也就是我和某一个人一组,另一个单独行动。一旦有谁确定了对方的代号就大喊出来,让每个人都听到,同时所有人一起回到堡垒按钮、分享资讯,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目前就先这样。」
  「了解。」
  「我知道了。」
  「那要怎么分呢?」
  「我单独行动就好。」
  荆王仿佛早知到玛利亚会这么打算,一开始就做好这种打算。他将肩上担的大黑袋放下地面,从中取出类似手甲的装备。
  「那样比较自然吧。」
  「……是没错。」
  如果是那家伙,恐怕会七嘴八舌地吵着要和我一组吧。
  玛利亚罗斯不经意地一瞥铁栅栏,看见了那家伙比忧心更担心的表情。
  他赶紧别开视线,却看见飞燕睡死在由莉卡的大腿上。
  我说由莉卡,你没事把大腿给那小猴子当枕头干么?虽然那或许是因为荆王在把飞燕轻轻放在地上后说了声「拜托你了」,让由莉卡点头答应的缘故。她的责任感本来就强,当然可能会特别悉心照料,但也不须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卡塔力红着一张鱼脸,一副想踹醒飞燕的样子。去吧!没问题,我允许你。不过要是真的踹下去,恐怕会被由莉卡狠狠教训一顿。可是那为何会惹她生气呢,保护由莉卡远离小猴子的毒手,原本就算是我们的使命吧?胡子,你不觉得吗……?
  「飞燕不是坏人。」
  荆王装毕手甲,并将似乎同样取自袋中,刀身窄细但略短的摩德洛里刀抽离刀鞘,隔着墨镜端详刃纹。他的袋子看来还满得很,不知道还装了些什么。
  「别看他那样,他也是很重信义的人。可能他原本就不适合混黑道,只是和那个城镇恰好合得来罢了。」
  「怎么说?」
  「他和我这种本性低劣的人不一样。」
  荆王将刀收回鞘里。
  「左、右、正面,你要我走哪边。」
  奇怪了,这家伙以前是这样子的吗?竟然有那么一瞬,我会觉得这家伙没那么怪。不对不对,慢着慢着,我前几天才被他绑架,不管怎么想他都是个死变态啊。但不可否定的是,他脑袋似乎相当灵光,懂得察言观色又不吵闹,合作态度还高得吓人,至少不会成为队上困扰。虽说是短期合作,不过伙伴就是伙伴、优点就是优点,要尽可能让他发挥能力,个人喜好顺位能放多低就放多低。若要从能力高低来看,第一个该被质疑的就是我自己,所以非得全速运转每一颗脑细胞不可。
  「请负责右路,我和皮巴涅鲁会走左路。我想先延外围移动,掌握整个会场的大小,途中有岔路就尽可能记下。我想,在摸清外面环境之前,可以暂时无视对手。因为时间有限,了解场地大小应该是第一优先。」
  「记路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总之一开始——好吧,就先用十分钟探路好了。」
  「了解。」
  荆王低声简短回答并走向右侧开口,刀没收进腰侧,看来是想连刀带鞘直接拿在左手行动。玛利亚罗斯和皮巴涅鲁对看一眼点头示意后,就往左侧开口移动。卡塔力、由莉卡和莎菲妮亚在后头出声加油,而玛利亚罗斯只是挥了挥手,刻意不回头看他们。由莉卡和飞燕就算了,可能会干扰他集中精神的因素还有很多。
  玛利亚罗斯跟在皮巴涅鲁后方一·五美迪尔处前进。皮巴涅鲁的脚步几近无声,玛利亚罗斯虽也尽力压低音量,依然远不及前杀手完美的脚底工夫。
  一出左侧开口,就是条宽、高都大约是三美迪尔的直线通道,目测长度有二十美迪尔以上。经过他颇有自信的实际步测后,大约延伸了二十四美迪尔,然后向右直角弯折。
  右转后再前进约十二美迪尔处有个十字路口,更前方也有个十字,再过去的则像是丁字。
  右侧是直行后向左直角转折。
  左侧是直行后向右直角转折。
  玛利亚罗斯在皮巴涅鲁回头时指向左侧。
  向左前进约十二美迪尔并右转时,玛利亚罗斯叹了口气。道路相当明亮,能一直看到远处。这条路很长,恐怕不下五十美迪尔,说不定要一百美迪尔以上才到底。
  这条笔直通道上有几个向右的岔路。远的较难判断,但离这约十美迪尔处是第一个,再十美迪尔处又一个,且没几步路就是第三个。可以得见,即使这条路底端就是会场的尽头,堡垒外的空间仍相当宽广。
  皮巴涅鲁忽然半举右手,食指指向前方。
  人也是面对前方。
  玛利亚罗斯虽完全没察觉,不过那多半是「有动静」的意思。
  「别管。」
  「好。」
  皮巴涅鲁没多说任何话,立刻放下手继续前进。
  距离第一个右岔路约十二美迪尔,玛利亚罗斯没打算拐弯,只是顺道瞄了一眼。这条通道也是直线远远延伸,途中有数个十字路口,看不出底端有无弯折。即使距离很远,那里的确有个小小的人影从旁进入通道底端并停下。玛利亚罗斯凝神一看,像是荆王。应该没错,他很快就继续动身,消失在左侧。从右侧出现,从左侧离开,所以这条路底端是个丁字路吧。
  虽然只是个感觉,探索得也甚不完全,但足以勾勒出堡垒外的基础构造。
  再前进约十二美迪尔到第二处右岔路时,玛利亚罗斯已在脑中将至今看过的部分画成地图。



  堡垒有三个开口,荆王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那个路口,代表这一路上的构造很可能是左右对称。换言之,从堡垒左右开口直行二十四美迪尔再直角拐弯前进十二美迪尔,就会来到范围约三十美迪尔见方的「田」字地带的下方中点。两个田字地带各位于堡垒的左右斜前方,而正中央的横线笔直相连,玛利亚罗斯小组和荆王就是在经过这条横线的两端时见到彼此。目前,玛利亚罗斯小组位在左侧田字的上横左竖交接处,再前进六美迪尔又有个右岔路,并同样地在这条又长又直的岔路另一端看见荆王。果然没错。也许要下结论稍嫌太早,不过玛利亚罗斯脑中描绘的地图应该正确无误。
  玛利亚罗斯直线前进约三十九美迪尔后再往右岔路望去,看见荆王也望着这里,可见他也有同样想法.他虽难以捉摸,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但良好的观察力仍无疑是一大助力。即使距离远得多半看不见,玛利亚罗斯还是向荆王点头示意,并继续随皮巴涅鲁前进。不出所料,下一段路也是三十九美迪尔。这里相当于整个第三次决斗会场的左上角,而荆王也一如预想地来到右上角。
  D队三人暂时在会场上缘正中央会合。玛利亚罗斯简单说明左半边地形后,荆王只答了一句话。
  「左右对称是吧。」
  真是简短明了,看不出是个缠人的拔牙癖变态。
  他接着蹲下,在灰色地面画出无形的地图,而那与玛利亚罗斯脑中的完全一致。最后荆王指出D队的现在位置,墨镜转向了皮巴涅鲁。皮巴涅鲁也记清了地图构造,默默颔首后看看玛利亚罗斯。玛利亚罗斯在荆王身旁蹲下,指出背脊般贯穿全场的直线纵道。即使地图不具形体,三个人眼中线条分毫不差。对玛利亚罗斯而言,选荆王为队友在心情上是有点复杂,不过他确实是可靠的伙伴。
  「我们先从这条路回堡垒吧。」
  如此便几乎能确定地图是否正确。就算不明说,他们心里也都有数吧。
  于是皮巴涅鲁带头,荆王殿后,居中的玛利亚罗斯专心步测地图。三人一回到堡垒,铁栅栏后传来几声安心的吐息。玛利亚罗斯对由莉卡和莎菲妮亚回以微笑后,就拿自己的怀表和天花板上的钟对时。钟走了约六分之一,表指的是十二时四十五分;决斗是三十四分开始的,即为过了十一分钟。至少就目前看来,这钟在运作上没有问题。
  玛利亚罗斯看看皮巴涅鲁和荆王,两人也等着他下指示。真是责任重大。意外的是,实际做起来不会手忙脚乱,相当放松。可能是因为还没有任何状况,时间也很充足。还不到慌忙紧张的时候。
  游戏现在才开始。关键时刻迟早会到来,无论现在多么冷静,到时候无法应对也是枉然。
  「后半的大田字暂且不管。我们先分成两组扫荡右下和左下。我再提醒一次,只要有谁能够确认代号,就立刻把代号大声喊出来当作信号。一听到信号,所有人就要立刻回堡垒完成逮捕。」
  玛利亚罗斯和皮巴涅鲁同样从左侧离开堡垒,荆王从右。
  记住地图后,就能在搜敌上集中所有感官。对方可能会躲在某处不动吗?这么一来只要找出那个地方就好,所以多半不是。从A队的角度来想,大致上战术能分为躲藏和逃跑两种,而这会场的构造明显地适合后者。A队极可能像D队一样随意行动,或者完全配合D队动静行动。
  所以这场决斗不是捉迷藏,想成鬼抓人会比较保险。
  极端而论,就算A队被D队发现了也无所谓。由于写着代号的布贴在胸前,只要能背对D队逃到时间结束,让D队自动落败即可。
  落败的参赛者必须交出首饰。
  而那多半——不,那无疑代表着死亡。
  别怕,还能用苏生式复活。即使胡子不在,只要凑够钱就能在艾尔甸的高层寺院找到肯施放高精度苏生式的僧侣或神官吧。不过这不是绝对,自己的死法也不一定能以苏生式复活。虽也能让伙伴们代替亚克赛尔俐落地斩下首级,但想必谁也不想当刽子手。话说回来,现在想那么多输了以后的事是有什么用啊。
  不要输就好了,赢就对了。赢了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玛利亚罗斯就要进入地图左下的田字。
  带头的皮巴涅鲁停下脚步。
  玛利亚罗斯也随即止步摒息。
  他竖耳聆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皮巴涅鲁屈膝前倾上身,那是能随时起跑冲刺的姿势。他敏锐的感官发现什么了吗,一定是吧。那玛利亚罗斯能为他做什么?只有保持不动,避免干扰他而已。
  额上渗出汗珠。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连眨眼都忍住了。
  双眼干涩。
  那又怎么样。
  玛利亚罗斯耐心地等。
  刹那之间。
  皮巴涅鲁拔腿猛冲,但仍静得出奇。他在田字下横与中竖的路口右转,玛利亚罗斯虽想跟上却还是作罢。皮巴涅耳几乎没发出脚步声,而玛利亚罗斯跑起来会发出喀喀喳喳的噪音。于是他眨了几次眼,缓缓吸气、吐气。接着静止不动,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并放软脑袋,以便应对任何状况。
  状况很快就发生了。来自正面。有东西从田字上横和中竖交会的丁字路右侧出现。
  那东西全身覆盖着褐色皮肤,看似有些硬度,驱使四条腿沿地奔走:前肢特别长,肩宽胸厚颈子粗,尖尖的头部正对前方。若褐色皮肤的狗剃光头部毛发,差不多就会是那样吧。胸前有着一片白色,是布。代号就写在那上面,从玛利亚罗斯的角度看不清楚。应该说,没机会看清。
  一阵沙黄的风瞬时超越了那狗形兽。
  风疾然一旋,挡在狗形兽面前。
  狗形兽急忙停下想改变方向,但不可能一八〇度掉头,势必得奔向玛利亚罗斯。
  看见四方形的布了。
  上头有些黑字。
  距离还有三十美迪尔,从这里是看不清的。
  一见到玛利亚罗斯直线奔来,狗形兽呜嗡低吼并不禁仰身后退,皮巴涅鲁的手也在这时搭上它的肩。
  吓得狗形兽转向背后。
  「红、绿、灯。」
  皮巴涅鲁慢慢念出狗形兽的代号,玛利亚罗斯跟着双手绕在嘴边大喊。
  「发现代号!红绿灯……!」
  狗形兽已经没有用处了。玛利亚罗斯转身向后,皮巴涅鲁旋即跟上,全速奔回堡垒。现在就只剩按钮——我是先有这想法,还是先发现异物存在的呢。想不起来。还记得铁栅栏后有人对我大叫。我究竟是受了他们的提醒还是在那之前就看见异物,坦白说,我完全没印象。
  「啊。」
  一时的混乱大过于当下的错愕。
  那东西就在按钮台边,贴在地上。
  身体是灰色的,和地面相同,所以刚踏入堡垒时完全没发现。保护色?太扯了吧。不过一点也不扯,因为事实上就是那样。我已经很仔细地看,但仍看不清那东西的外观,只知道他就在那儿。总觉得那东西有着人形,但手脚或头脸的具体形状却模模糊糊地难以辨识,几乎和地面同化似的。
  那东西抬起了头,朝这里看来——大概吧。
  不,那东西的确在看。
  是眼睛。
  仿佛和周围景物融为一体的灰色头部中央偏上的位置,有一对圆睁的眼睛。
  没有眼白,鲜绿色的虹膜散发微光,黑色的瞳孔不是圆形,也不是猫那样的纵裂,更不是山羊般的长方形,而是十字。
  嘴巴微张。
  露出一排黄牙。
  紫色的舌头细碎地舔过疑似嘴唇的部位。
  「呃……」
  呃什么呃。
  得赶快设法逮捕他才行。对了,我们就是为了逮捕而回来的。
  不行。即使他腹部贴着地面,看不见写了代号的布,也能够确定他就是A队成员。只要任何一名监牢外的A队成员在堡垒内,D队就不能按下按钮,规则是这么定的。所以——现在该怎么做……
  玛利亚罗斯和皮巴涅鲁对看起来。皮巴涅鲁虽一副正在沉思的样子,事实上恐怕是什么也没想,只是等着玛利亚罗斯下指示吧。他是个一旦决定主从顺位就会彻底执行的人,这没有什么好或不好,这世上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人,
  现在必须由我来做决策,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上场又有何意义。不要急,冷静一点,这时候非得保持逻辑思考不可。堡垒内有A队成员就不能按钮,而应是A队成员的灰色十字眼怪物就在堡垒内,所以无法进行逮捕,那么要怎样才行。答案很单纯,就是让十字眼离开即可。那么要怎样让他离开呢。
  荆王也在这时从右侧开口回到堡垒。
  想必他也发现了十字眼,才会一进来就停在原地。
  玛利亚罗斯轻拍皮巴涅鲁的背,跑向前去,皮巴涅鲁即刻做出反应。荆王似乎也明白了玛利亚罗斯的意思,拔刀出鞘迅速奔来。玛利亚罗斯也抽出腰间的伪劫火,但速度远不及皮巴涅鲁,一转眼就落在他背后。
  自己是被规则蒙蔽了吗?不,只是理解得不够透彻而已。听了规则就觉得这次决斗是场特殊竞赛,之后还真的这么以为,真是要不得。自己有不该单独行动的自知之明,荆王也穿上了装备。这代表了什么,自己当然不会不懂,只是太过深陷「鬼抓人」的游戏规则里,没有看清全局。
  「与7S的七场决斗」说穿了就是首饰争夺战,至少形式上确是如此。
  玛利亚罗斯等人一违反规则,就会危及人质的性命,故必须严守对方提供的规则。一行人就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才会来到这里。但反过来说,只要不违规,想怎么做都可以。
  第三场决斗的规则中并无「不准伤害对手」之类的项目。换言之,要打要踢要杀要刚都无所谓。战场上不须要慈悲,不必留情,也没人会那么做。
  不过十字眼也相当灵敏,在皮巴涅鲁雌雄一对的短剑扫出银弧前,已咻咻咻地贴地窜向正面开口,动作滑溜得有点恶心。而且——这么说可能有点怪,但是它长了尾巴。尾巴加上四肢脚贴着地板爬行的模样,简直像只大蜥蜴。皮巴涅鲁当然没放过十字眼立刻追上,荆王却丢下刀鞘突然大喊。
  「我来追!」
  皮巴涅鲁缓步转身,玛利亚罗斯便对他点点头。荆王以担着摩德洛里刀般的架势,剧烈驱策双腿加速,但上身几乎不摇不晃。十字眼的身影一进入正面开口就变得模糊、朦胧,融入地貌似看不见了。不知道让荆王一个人追妥不妥当。玛利亚罗斯对自己临机的判断虽没有最佳解答的自信,但也不一定是错误选择。
  玛利亚罗斯将伪劫火收回鞘里,走向按钮台,并一瞥铁栅栏后的亚克赛尔。
  真是气人的家伙。他正在换全新的燕尾服,染血的衣物散在脚边。火大的玛利亚罗斯将按钮当作亚克赛尔的头狠狠敲下。
  「红、绿、灯!」
  接下来的变化出人意料。
  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红绿灯,遭到逮捕。
  那是一阵低沉得多余的广播声,令人不耐。那无疑的是亚克赛尔的声音,可是他本人(?)一如眼中所见仍在更衣。多半不只是堡垒,这声音应也响遍了整座会场。监牢一部分喀铿地打开,同时原本接近自然光的灯光冷不防红、蓝、绿地闪烁起来。这的确挺令人吃惊,但更令人恼怒。我们可是很认真的,不是抱着玩票心态。现在问题不只是输了会死,既然我们杀死对方不算违规,代表我们也可能死在对方手下,每个决定都攸关生死。不,慢着,先忍住。深呼吸。
  吸气。
  吐气。
  嘶——呼——嘶——呼——
  就是这样,冷静点啊我。再怎样都得保持冷静,现在生气只会吃亏,而我讨厌吃亏,最讨厌了。说不定这种低级效果,也是为使对手情绪失稳而导致判断力下降的策略之一。尽管如此,这无聊透顶的下三滥把戏还是让玛利亚罗斯失去冷静,不是没有效果。
  不一会儿,狗形兽从左侧开口悄然现身。
  它老实地进入监牢,监牢的门立刻喀铿地关上,那可恶的噪音跟着停止,烦死人的灯光也恢复原状。
  玛利亚罗斯叹了口气,接连观望三处开口。感觉没有敌人的动静,但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根本不是逮捕一个就能安一份心的情况,甚至该抱持「比赛才刚开始」的心态。
  荆王能够确认十字眼的代号并全身而退吗?此刻只能将对荆王个人的好恶摆在一边,一心祈祷他一切顺利了。
  在那之前,玛利亚罗斯和皮巴涅鲁必须死守堡垒,防止被逮的狗形兽遭到释放,而更重要的就是保住性命。
  特别是玛利亚罗斯的命。
  十字眼就算了,倘若那个叫巴席尔德的家伙拥有什么棘手的力量,又让他攻占堡垒,事情就麻烦了。
  只要任何一名监牢外的A队成员在堡垒内,D队就不能按下按钮。
  这也代表,一旦堡垒遭A队压制,D队就等于陷入绝境。
  而这就是我方是D队、防守队的原因。
  不过一味躲在堡垒里也不是办法,时间结束即算落败,想赢必须攻守并进。逮捕第一人后,D队就得面对真正的问题。尽管不是没想过,但没料到会这么严重。脱下竞赛的皮,这场决斗依然是单纯的厮杀,竟然漏看事情会往这方向发展的可能,真是太大意了。
  假如巴席尔德是个难缠的对手,现在又攻进了堡垒,玛利亚罗斯一定会碍了皮巴涅鲁的手脚;若他选择突袭独自追击十字眼的荆王,那就是二对一;如果荆王留在堡垒里,巴席尔德也可能策动奇袭。
  正因如此。
  荆王固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但撇开那病入膏盲的性格不谈,他还是个随时都能冷静地保持客观的人。可是比较起来,皮巴涅鲁的武力应高于荆王,且与玛利亚罗斯与他更有默契。即使相处不足一年,实在称不上长,但仍是甘苦与共、意气相投的ZOO伙伴。和他一组,生存率当然比和荆王一组高。
  从这几面来想,让荆王去追击,自己和皮巴涅鲁留守,确实不失为妥当的选择。
  不得不承认。
  荆王虽是没药救的变态,头脑却非常精明。会是个危险的对手,做为伙伴虽称不上——应该说不想说值得信赖,但无疑是个有能的人才。若非如此,是无法在SmC垮台后立刻将黑市纳入股掌之间的。即使非常不愿意这么想,可是现在对他寄予某种程度的信赖应该无妨。这是为了胜利,必须放下私人感情。暂时而已。
  玛利亚罗斯取出怀表和天花板的钟对时。怀表是十二时五十二分,也就是决斗已过十八分钟;钟上指针走了四分之一多一点,大概是等速。
  十八分。不是已经十八分或才过十八分,总之就是剩下四十二分,绝对得设法在这段时间内取胜。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了呢,肩膀是不是要再放松一点。皮巴涅鲁全身上下不多花一点力气般直挺挺地站着,双眼紧盯三处开口。见到他的样子,就对不停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惭愧,不禁想望向铁栅栏,又赶紧忍住。不行,要坚强一点,能帮助我的伙伴就在这里,而且有两个。我也要进最大努力,只要三人合力就一定能获胜。我不要失去任何人,绝对不要。
  仅是想像那一刻,我就怕得打颤。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我和飞燕不同,如垃圾般被扔进垃圾堆似的后街,过着踢垃圾翻垃圾吃垃圾的日子,长成一个垃圾。当垃圾吃腻了垃圾,垃圾们就会成为野兽或更肤浅的生物彼此交欢,发泄胸中郁闷后继续啃食垃圾。我是个垃圾,一踏出后街,垃圾就成了无赖。一开始就成了垃圾的我,从出生起就得到了成为无赖的资格。我这眼睛还算明亮的垃圾无赖吃腻垃圾后,就披上了流氓的皮。但就算吃着比垃圾还好些的饭菜,我骨子里还是垃圾。垃圾只懂得吞食眼前的垃圾,一有欲望就会立刻满足,只执著于生存。毕竟对生存不执著的垃圾只会被垃圾活埋。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只是顺从垃圾的本能生存,刚好适合在流氓里打滚而已,和那些在后街吃垃圾玩垃圾死得像垃圾的垃圾没什么不同。
  曾经有个女人。
  我为她深深着迷。
  因为她想尽一切可能存活下去,期待能有一天逃离后街,获得自由。
  而这名渴望自由的女人却败给了病魔,转为乞求死亡,并死在我的怀里。
  不知多久以前,她曾自呓似的了些话。
  「你有想过吗,假如我——是生意人的女儿,而你和我们家有生意往来,然后我们就是因为这样,在某一天意外邂逅——那我们会变成怎样呢?如果我能下床,牙齿也都还在,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能和你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甚至在大陆间旅行,那我们会变成怎样呢?」
  我只当那是梦话。我是垃圾,是彻头彻尾的无赖,而你就像是个等死的重病老妇,还谈什么梦想和愿望。或许我是被笑着说想得到自由的你吸引,然而实际上哪里都去不了的你不会成为垃圾以外的任何东西。也或许这些话,是我把自己套到你身上,说给自己听的。我是个垃圾,一辈子都是垃圾,也安于当个垃圾。这是没办法的事,改变不了的。我们没有翅膀,不能飞出这块地方。你想去哪里都行,但是,你去不了。
  女人死后,我确定了一件事实。我并不悲伤,也不惋惜。我知道女人迟早会死,等她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和让我毁了她的肉体取她性命,结果是一样的。我也有些朋友,或者该说是伙伴、同党,不是垃圾就是流氓。他们几乎都死了,各种死法都有,但我对他们的死毫无感觉。若死的是个能干的家伙,就得设法找个人填他的缺,而我也总是会有办法。啊啊,是吗?到头来,也只是这样啊。即使我像个垃圾般为求生存而不断牺牲所有,但轮到我也倒下的那一刻,我也会这么想吧。啊啊,是吗?
  遇见你之后,我心里起了些改变。
  说不定我本来就是如此,只是从来没发现。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和原来的我不太一样。
  当我知道你不曾存在似的从后街消失时,我消沉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然而,只要想像你在蓝天下,眼中含着反抗命运的强烈光芒,一步一步缓慢但踏实地前进的模样,我就会好过一些。我想再见你一面,想被你那样的眼神射穿。一想到那一刻,我的胸口就不由得紧绷起来,让我不得不承认一些事。
  我不想失去你。
  我希望你活着。
  别死。
  不要死啊。
  那是我这个如垃圾般出生、如垃圾般成长,并依赖垃圾自保的懦夫,还来不及对那盼望虚幻自由的可悲女子说的话。
  想像你仍活在这世上的模样,我就能感到自己的存在有所意义。
  可以的话,我想守护昂首直行的你。
  但我恐怕没有那样的资格。
  因为我太过粗糙的手,可能会弄脏你、伤害你。
  荆王左手放开摩德洛里刀,不减速度地托正墨镜。不出所料,透过黑色镜片看那东西,比裸眼更容易辨别得多。它速度的确很快,即使全速地追,也只能保持不被它甩开。它从正面开口离开堡垒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并在第二个路口左转并沿路右转,没理会右岔路,在下一个丁字路右转——也就是绕着右下田字的外围跑。这是想做什么?多半是对耐力颇具自信吧。我也开始有点喘了,无法保持这个速度追下去,迟早会被甩开。倘若露出疲态,它会一口气加速逃跑吗?即使有点距离,透过镜片仍能看见它四肢也拼命摆动,发出啪哒啪哒还咻哒咻哒之类难以形容的声音。不过和我的脚步声相比,那一点都不响。可见不仅是逃跑,它也很善于躲藏,被它溜了就麻烦了。希望能现在就做个了断,而且时间有限,必须尽快。绝不能输了这场决斗,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荆王虽讨厌赌博,但胜负之事总是与赌博分不了关系。
  他刻意打乱脚步,降下速度。
  那东西随即转头。
  裂成十字的瞳孔变得接近菱形。
  荆王跟着揪起五官,舍去摩德洛里刀。
  见到荆王挥动自由的双手再度加速后,那东西会作何反应呢。
  他打的就是这二选一的赌。
  最后那东西跳向左一跃,双脚蹬墙扭身扑来。它胸口的白布瞬时掠过眼前,也似乎看见了布上的黑字,却来不及判读,不过至少赌对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这一扑的冲击超乎想像地强,右手的一击又沉又重。虽以左手手甲挡下,也差点被彻骨的冲击力弹开。它不只是敏捷,还十分有力。它是佯装善于逃跑、躲藏,再观察时机改以肉搏战痛击对手吗?右拳之后——应该说紧接在右拳后的左拳不及架档,也无法躲避,荆王立刻收起下颚,一头往它槌去。
  横扫而来的左拳击中下颚和颈边时,荆王眼前突然翻黑。
  下一刻,荆王的额头狠狠撞上它的脸。
  「——唔……!」
  「GAAhA……!」
  额头疼得发烫,带有一阵晕眩,但还站得住。墨镜框歪了,镜片似乎也裂了。那东西仰着倒在地上,又随即翻过身去,下半脸染满了血,应是鼻血和嘴里的血混成的。
  「你这怪物的血也是红的啊。」
  荆王摘下歪曲的墨镜扔在地上。
  「让我看得清楚多了。」
  「……Ugggggggggggggggggg------」
  它以右手擦过嘴边,弄得手背也沾上了血。它的血从嘴里流个不停,说不定那一槌撞断了它几根牙。想到这里,荆王右侧视界忽然暗下,令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什么飞进了右眼,不,是流进来的。液体,是血吗,看来额头挂彩了。
  荆王以双手盖着额头,抹过右眼一带。
  触及伤口时有些刺痛,但这点痛要不了人的命。
  当然,荆王双手也因此沾满了自己的血。
  「我就让你变得更明显吧。」
  「Uuuuuuuuuuuuuuuuuuhhhhhhhh……」
  那东西贴地冲来,动作和人类不同,不太好应付。仍在龙州混黑社会时,自己作梦也没想过会和这种诡异的怪物交手。期望到远方旅行的女子已化为龙州的土地,不求改变的自己却远离了那个岛国,如今依然好端端地活着。不仅如此,还希望帮助某个人活下去。真是莫名其妙。
  夕蝶。
  败给无情的命运,而以爱我寻求慰借的女人啊。
  真希望你还活着。不管以什么方式,我都希望你还活着。外表苍老也好、可悲也好、凄惨也好、没希望没尊严没价值没意义都好,只要活着,你或许也能看见不同的景色;即使没有翅膀带你飞翔,你或许还能走,就算不能走,你也有爬的力量;如果连爬都不行了,至少能够作梦。说不定,我会背你到天涯海角,看你想看的景色。
  杀了我,毁了我,彻底毁了我吧。
  我不想从你嘴里听见那些话。
  你有你该说的话。
  不是梦呓也不是玩笑,我希望你认真地说出它。
  说「带我离开这里吧,一起到远方旅行吧」。
  你真傻。
  傻得爱上了我。
  让懦弱的我爱上了你。
  虽然这微小的爱没带给我什么,但我依然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找到另一段爱情。
  看来那东西的目标是脚。荆王没后退反而上前,准备将右脚跟踹在它的脸上。它仍扑了上来,侧开头让荆王的脚踩在它肩上,伸出双臂缠住荆王右腿。不只是手,全身都缠上去了,同时以尾巴勾住荆王左腿,并扭转全身。若胡乱反抗,可能会伤及骨头或韧带。荆王迅速配合那东西的动作跳起,在空中横转一圈,由背部落地。
  「——呃……!」
  荆王虽摔得岔气,手仍继续动作,以戴金属手甲的拳痛殴那东西的睑。右膝也猛顶它的腹侧,脚跟狠踹它的背。那东西Gu!Uh!Zu!Gu!地呻吟,力量逐渐放松。荆王趁隙以右脚和双手推挤它将它扯下,再用手甲槌击它的侧脑。它肚皮朝天倒地并快速翻身,但这次荆王看清了那块布。染满双方血痕的布就在它胸口,而且似乎是直接牢牢缝在它身上,上头的字也被荆王记下了,是「电梯」。
  也许是这一眼让荆王稍有大意,那东西在荆王站起准备大喊时又扑上他的胸腹,霎时将他压倒。荆王的视界、整个头忽然摇晃,那东西正殴打着它。一击、一击、又一击地接连不断。意识朦胧起来的荆王在心中怒骂「开什么玩笑」振作精神,右手探进口袋,很快地掏出目标物。那是个柄形易握的短棒。荆王将短棒末端对地一敲,把窜出另一头的锐利金属针刺进那东西的背。
  「——G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
  一阵兽嚎——不,是怪物的咆哮声响起。
  从哪儿传来的?感觉并不远,是十字眼的声音吗?
  玛利亚罗斯和皮巴涅鲁在堡垒内按兵不动。虽然不清楚什么状况,但至少不是十字眼只顾着逃而被荆王追上,应该是交手了、发生战斗了。玛利亚罗斯不仅是只能旁观,就连看都看不见,只能以不时传来的声音想像画面和等待。
  不行,一定得守住堡垒,不能松懈。同时要思考接下来的目标和做法,也就是必须获胜的要素和对手的下一、二步棋,以免落于劣势。要集中在自己的任务上,像皮巴涅鲁就做得很好。铁栅栏后的人们也摒住呼吸,紧张地吞着口水观望着,就连因习性或本能而老是吵闹的新种半鱼人卡塔力也将嘴批成一条线。他们应该是害怕让我们分心才不出声的吧。参赛者以外的人们也想过了自己能提供的帮助并付诸实行。就精神上而言,大家都在战斗。
  皮巴涅鲁转向右侧开口。
  接着是脚步声。
  有什么接近了。
  不只是脚步声,还有拖行重物的声音。
  玛利亚罗斯也看向右侧开口,不知该做何表情,多半是既不紧张又不放心的怪异表情吧。
  他短促吸口气并缓缓吐出。
  不知道荆王是不是装出来的,他步伐依然稳健,不过没戴墨镜。额上有个伤口,鼻子也歪了,满脸是血。同样染血的右手里抓着的,似乎是条尾巴,而后头接着的虽满身是血,和第一印象完全不同,但应该是十字眼。或者说,原本是十字眼。
  被荆王拖着走的那东西摊在地上动也不动。这也难怪,因为它后脑勺长了一片像刀刃的物体,怎么看都像是把摩德洛里刀。走近开口的荆王将另一只手也抓上尾巴,使劲将那东西翻了过来,看是嘴的部分插着棒状物,是摩德洛里刀的柄不会错。
  「代号是电梯。」
  也许该说些什么,可是玛利亚罗斯一时哑口,而现在也不是磨蹭的时候。于是他点点头,按下台上的钮。
  「电梯。」
  电梯,遭到逮捕。电梯,遭到逮捕。电梯,遭到逮捕。电梯,遭到逮捕。电梯,遭到逮捕。电梯,遭到逮捕。电梯,遭到逮捕。电梯,遭到逮捕。亚克赛尔那低沉得欠揍的声音再度响起,监牢一部分喀铿地打开,灯光红、蓝、绿地闪烁起来。由于是第二次,已经不惊讶了,只觉得无聊得令人火大。
  「真是废物。」
  在可憎的广播声中,有道相同声调的声音忿忿地这么说道。
  转头一看,铁栅栏后的亚克赛尔做作地清咳掩饰。他还是若无其事,该死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并以「不好意思」起头说话。同样声音的广播参杂其中,真是难听得无以复加。
  「诚如各位所见电梯,该名参赛者已无法遭到逮捕自力进入监牢,不知各位能否电梯帮个忙,把他送进监牢里呢?遭到逮捕当然,我亚克赛尔也是能暂时电梯打扰各位,到会场里把它搬进去遭到逮捕,但老实说,我才刚换好衣服电梯,实在不想再弄脏遭到逮捕。」
  「我说你啊……」
  玛利亚罗斯差点爆发,但在他抗议前,荆王默默地拖行十字眼的尸首走过他面前,仿佛是要他冷静。的确如此。
  毕竟亚克赛尔只是个传声筒,尽管有事没事就说些扰人耳根的废话,只要不理他就没事了。假如能捣起耳朵就更不痛不痒。
  荆王一把十字眼的尸首扔进监牢,监牢就自动关上,广播也停了,灯光恢复正常。拿出怀表一看,十三时四分。若天花板上的钟时针起始位置是零度,现在正好是一八〇度的位置。逮捕两人花了三十分,刚好一半,而这一半全都能用来抓最后一个的巴席尔德。这样看来,或许可说是进行得极为顺利,不过总觉得事有蹊跷,好像不太对劲。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荆王在黑袋子里翻了翻,取出些白色物体,看来是毛巾和绷带,准备真是周到。他以毛巾擦过脸和手后就拿绷带在额头上缠几圈应急,虽然简单但处理得很快,似乎相当习惯。
  「你还好吧?」
  「嗯,没事。」
  「喔。」
  「还剩一个啊。」
  荆王从十字眼的尸首上拔出摩德洛里刀,以脏了的毛巾擦去刀上的污血,并拾起之前舍下的刀鞘。现在想想,在战斗时舍弃刀鞘,据说是代表准备舍命一战。当然,也可能只是嫌碍事罢了。
  玛和亚罗斯摒着气仰望天花板。
  钟上时针每一步虽然微小,但确实是片刻不停地走着。
  他闭上眼吁口气,点头说道。
  「皮巴涅鲁,麻烦你了。」
  「好的。」
  玛利亚罗斯睁开眼看着皮巴涅鲁,他的表情和杰德里诸事平定后坐在沙滩看海时一模一样。

  

  当时,玛利亚罗斯和皮巴涅鲁碰巧来到远离众人的地方,并肩坐下。
  两人都没说话。
  静静听着海浪和其他人的声音。
  玛利亚罗斯不经意看向身旁,皮搭涅鲁也转头看着他。
  两人相视片刻,不过也只是这样,什么也没发生。
  甚至什么也没想过。那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也很舒畅。
  「如果十分钟内还无法确认巴席尔德的代号,就先回来堡垒。我也会在十分钟时发出信号,希望你听得见。」
  「好的。」
  皮巴涅鲁浅浅一笑,奔出堡垒。
  奔跑并不辛苦。
  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在沙海上无止境、不分日夜地奔跑。
  只要闭上双眼,那蕊已不在任何地方绽放的小花就会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将小花留下的话放在心里不断地跑、不断地跑,直到今天。
  要活下去喔。
  瑠璃繁缕。
  你一定要活下去喔。
  瑠璃繁缕。
  那是扭曲了我一生的男子给我的名字,是从我身边夺走你的男子给我的烙印。
  但我仍没有舍弃它。
  因为那是我在你心中的名字。
  就只有你。
  我只怀抱关于你的回忆、只遵从你说过的话,力求生存,漫无目的地奔向远方,尽可能地奔跑。不知道终点,不知道未来,只能一味地奔跑,这是我的命运。
  对曾是杀手的我而言,保持呼吸、听从命令、顺应欲望,就是我生存的方式。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吉娜。
  我是否一如你所期望般活着呢。
  我是否成为你曾经活过的证明了呢。
  我有话想对你说。
  谢谢你。
  谢谢你,吉娜。
  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让我能遇上这群重要的人,而他们也教导了我许多事。
  使我能在心中勾勒你的笑餍。
  使我能在梦中与你对话。
  我还去看海了呢。吉娜,你相信吗?
  现在的我,拥有能一起欢笑的伙伴、朋友。
  我没能守护你。
  我应该带你远走高飞的。
  能够这么想,必须归功于你,以及我的朋友。
  我要守护他们。我不想失去他们,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皮巴涅鲁冲出正面开口,往深处大田字上横和中竖交会处笔直飞奔。左侧似乎有点动静。侧眼一看,尽头转角处有个影子。皮巴涅鲁没有直接追上去,反而一八〇度掉头回奔来路,同时加快速度,节节上升。坚硬的石地和会让身体越跑越重的沙地不同,能以极高效率将皮巴涅鲁的脚力转换为速度。大田字的中竖穿出下横直达堡垒,形成一个十字路口,皮八涅鲁在该处右转,底端是个丁字路。看见了,就在那里。一这么想,目标就迅速消失在丁字路右侧。
  别想逃。
  我一定会追上你。
  追到你死为止。
  动脚。
  摆手。
  奔跑
  加速。
  去吧。
  冲啊。
  宛如飞翔。
  皮巴涅鲁在丁字路右转,目标还不到大田字左竖和中横交会处,表示双方距离已有相当程度的短缩,目测约为二十五美迪尔。当然,目标背对皮巴涅鲁,看不见代号。那怎么看都不是人类,只是以人形般直立的姿势滑行。因此速度不易判断,但似乎已近乎极限,而自己还有加速的余地,应该在速度上占有优势。或许无法一口气追上,不过他是逃不了的。
  皮巴涅鲁双腿蓄力,期望每步十桑取、数桑取也好地加快步伐,一点一点确实逼近目标。想是这么想,事实上距离已大幅缩短,恐怕每一步都多了十数甚至数十桑取。这时,皮巴涅鲁抽出了吊在腰际的雌雄短剑。
  右手是刺杀突击两用短剑,雄剑库雷亚达,拥有约三十五桑取长的笔直坚韧剑身。
  左手是斩击解体用短剑,雌剑莉蕾札,拥有约四十桑取的锋锐弯曲剑身。
  皮巴涅鲁并不认为用夺自那男人的对剑作战是种讽刺。武器只要能用得得心应手、能切能斩就好,越利越好。来历什么的完全没意义,实剐才重要。
  那个男人,说我拥有万人无一的稀世素质。
  曾为杀手掮客、专门培养杀人机器的他,说我是他耗尽心血打造的完美杰作。
  的确,除了杀人,我什么也不会。
  对我而言,杀人一直都只是种娱乐,现在也是如此。
  或许,我不过是一把为杀人而锻造的刀。
  生为刀的我未曾停止杀人,但我已不再受那男人摆布。
  生为刀的我能够自己选择主人,也可以依自己的意志而斩吧。
  就让我成为为友而斩的刀吧。
  目标背对皮巴涅鲁逃跑,但形似骷髅的脸却是面对着他。
  皮巴涅鲁仍在前进。
  二十五美迪尔的距离一晃眼就缩得不剩几步。
  目标笼罩全身的长袍袖口伸出——应该说溢出了不像手的手臂。那是一大把触手,扩散、延展,数量多得惊人。即使视线全被触手的涡流盖满,但皮巴涅鲁依然看见了。不是随时看得见,频率也没有偶尔那么低,更不是谁显露出来的。虽没有能清楚说明的自信,皮巴涅鲁就是看得见,看得见自己将描绘出的轨迹。那带有难以言喻的鲜明色彩,能够清楚看见。然而,他不是跟着轨迹下刀,因为他身体已在看见的瞬间出手,分毫不差的轨迹。我是刀,不必思考,也无法思考。生为刀的我,只需要一斩再斩、不顾一切地斩。
  这一刀的手感简直像砍进了沙。事实上,遭截断的触手也迅速溃散、崩落,散成一团细沙。也许那不是真的沙,只是由细如沙粒的物体所构成。皮巴涅鲁在沙雨中突进,并听见了声音。是目标的声音吧,像是笑声。
  「……呵呵……呵呵呵……」
  皮巴涅鲁并不怕目标贴身肉搏,但目标没那么做,反而退开。
  迅速逃跑。
  追。
  好快。
  目标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上许多。
  能看见触手的断面。
  真的只是断面。和动植物的都不同,没有生物结构,单纯是平整的断面。
  眼睛忽然细细刺痛。
  附近布满了烟尘。
  皮巴涅鲁即刻闭眼摒气,飞快退开。
  他转身循原路奔跑,将雌雄一对的短剑收回腰间,眨了眨眼。痛,有异物进了眼里,很小。这是……沙……?
  皮巴涅鲁睁开了眼,视界因泪液而模糊。他在前方叉路转弯并停下,背倚着墙,不顾痛苦地眨了几次眼,绝大部分异物跟着流出眼眶。之后他以袖角擦去泪水,将头探出转角。
  果然是沙。
  目标伫立在大田字的左上角。那张形似骷髅的脸正对着此处,却看不见布,看来那生物的头至少能一八〇度扭转。还记得亚克赛尔说过「毕竟看样子首饰实在戴不上」,说不定目标那种生物根本就没有堪称脖子的部位。
  目标脚边沙烟漫漫。
  并被吸入目标袖口。
  沙粒聚合凝固,使他的触手缓缓恢复原状。
  那到底是什么生物?这是个无谓的问题,不管目标是什么来历,我现在要做的都是取下他的命。所以我要追,追到他死为止。
  皮巴涅鲁再度疾奔。
  奔跑并不辛苦,若是为了朋友,那更是甘之如饴。
  吉娜,你赋予了我活下去的力量,而伙伴、朋友,则教导了我生存的意义。
  为了他们,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直到我用尽生命。
  「——可是,还是有点奇怪。」
  玛利亚罗斯不停想着。原本还警戒着开口,如今注意力已几乎不在那里,让荆王一个人守着。老实说,似乎已经没有防守的必要了。
  「怎么说。」
  「太简单了。」
  玛利亚罗斯一瞥荆王。他额上的绷带渗出了血,脸颊肿胀,嘴角有凝固的血块,可能衣服底下还有其他创伤。一定有吧。说不定他是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点也不好受。不知道这「太简单了」听在好不容易收拾了十字眼而负伤归来的荆王耳里是作何感受。
  「的确是。」
  但他却平然同意,真是个难猜的男人。
  「第一个一下就被抓了,第二个虽让我花了点力气,不过若是皮巴涅鲁来处理,相信是轻而易举。」
  「实在不太对劲。」
  「你——」
  荆王自然地掩住了嘴,压低音量。铁栅栏另一头的亚克赛尔不假掩饰地竖耳偷听,至于他耳朵在哪儿我就懒得问了。
  「你对这决斗有什么看法。」
  「嗯……」
  荆王站在按钮台右侧,玛利亚罗斯在左侧。离这么远不好密谈,玛利亚罗便移到台前靠近荆王。由于是背对铁栅栏,就算亚克赛尔有双鹰眼又懂读唇术,也看不见玛利亚罗斯的嘴。
  「问题应该就在那里吧。」
  「我也想过。」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鬼抓人呢。」
  「我也是。」
  「之后我就在想,其实这会不会只是换个包装的厮杀而已。」
  「只要杀光我们,他们就赢了嘛。」
  「到头来,目的还是厮杀。」
  玛利亚罗斯回头偷瞄铁栅栏后的状况。只见亚济安抓着铁栅栏,两眉倒竖地看着。呃,你不要乱想,我们现在是有必要讨论才靠那么近的啦。不对,为什么我非得在心里向那家伙解释不可啊。
  玛利亚罗斯轻声叹息,定下心后转向前方。
  「——可是,只要输了这场决斗,我们都会死。」
  「至少他们不会在决斗途中炸断我们的脖子。」
  「那是当然的吧。我们D队要在时间结束前逮捕他们三个,如果只往这方面去想,我们能做的事就只有一种,但A队不是,能采取其他战术。」
  「就是攻击或逃跑吧。」
  「大致能分成这两种没错。」
  「而且能中途改变战术。」
  「不过我们想得越多,选择反而会越少。」
  玛利亚罗斯取出怀表,和天花板的钟对时。十三时三十一分,皮巴涅鲁已离开堡垒七分钟。望向正面开口,能不时见到看似皮巴涅鲁的人影穿越远处的十字路口,表示他仍在追逐巴席尔德。
  「恐怕对方要的就是那样。」
  「把我们逼进死路吗?」
  「嗯。说不定他们起初就是打算,在决斗前半就让一个甚至两个被捉。说得更白一点,现在监牢里的怪狗原本就是负责引开我们,等着被抓。而十字眼会在那段时间里入侵堡垒,让我们无法按钮,并借此让我们认为他们会主动攻击。至于十字眼被你干掉是不是也在他们计划之内,我就不知道了。」
  「它好像一开始就是刻意找上我的样子。」
  「可能杀掉一个或被杀一个,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吧,结果都是我们D队要留人防守堡垒,最多只能派两个人追捕。而真正负责逃跑的是A队现在的最后一个——巴席尔德。我想,如果我们只用两个人追,他应该有逃得过的自信。」
  「从外面的构造来看,只用两个人追的话,倘若速度和体力足够,的确有可能被他逃到时间结束。」
  荆王说得没错。地图右下、左下和上方各有一个田字区域,无论A队成员位在哪个田字,一旦D队封锁田字区域的所有出入口,他就无路可逃,之后仅须将他逼到动弹不得并确认代号即可。问题是每个田字都有三个出入口,也就是三人才有可能封锁一个田字。即使两人合作也有不小机会将他关在角落,但这种时候,负责逃跑的巴席尔德只要避开角落,在田字与田字之间游走就能躲过追赶。
  「这场决斗,的确是照着对方的——巴席尔德的剧本在演呢。」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没错。」
  「对,到目前为止。」
  「还有时间。」
  荆王注视着玛利亚罗斯。他沉着的神情上没有一丝动摇、紧张或激亢,狭长的眼睛里有着适度的信赖。
  「还很充裕呢。」
  玛利亚罗斯不禁微笑着回答。
  同时心里一惊。
  他赶紧别开视线,但荆王已先转过了头。
  玛利亚罗斯伸出食指揠了揠脸,再拿怀表和钟对时。时间差不多了。
  「皮巴涅鲁!可以回来了……!」
  皮巴涅鲁大概也明白对方的打算了吧,不到一分钟就从正面开口回到堡垒。
  「很抱歉。」
  一走近玛利亚罗斯身旁就低头道歉的皮巴涅鲁呼吸略为急促、眼睛发红,似乎没有受伤,只是情绪有些低落。玛利亚罗斯轻拍他的肩,这回大方地露出笑容。
  「别在意,你已经帮我们明白对方的企图了。」
  「企图……?」
  已经不须戒备了。假如巴席尔德现在闯进堡垒,只要三人合扁他一顿就行。尽管届时自己的立场多半和铁栅栏后的众人极为接近,也就是负责加油,不过事情还没发生,到时候再说。
  玛利亚罗斯等人在按钮台边挤在一块儿讨论战术,其问巴席尔德的影子似乎在中央通道上闪过了几次,三人都不予理会。皮巴涅鲁和荆王都不反对玛利亚罗斯的计划,只是有点担忧。特别是皮巴涅鲁,他皱着眉凝视玛利亚罗斯一阵子,仿佛有话想说,最后依然默默颔首。至于荆王作何心思则难以判断,但他在各自就位前对玛利亚罗斯低声说了些话:
  「别死啊。」
  「我怎么会死呢。」
  「也对。」
  「我们一定会赢的,而且要压倒性的完胜。」
  「是啊。」
  「因为无论是谁倒下,都等于中了他们的计嘛。」
  「你真坚强。」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才比我强更多吧?而且皮巴涅鲁还要更强。所以你们要为我多努力一点才行喔。」
  「知道了。」
  「好的.」
  「那就开始准备吧。」
  我心里已有准备。不敢说没有恐惧或不安,至少不会害怕冒险。我并不强,而且很弱,因此有很多山巅要翻,有很多问题要处理。他人能轻松跳过的沟渠,在我眼里却是巨大的深谷。别说跳了,我得先慎重地爬到谷底再耐心攀上,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后又得面对另一道绝壁,而这些全是家常便饭。
  这些对天资优秀我太多的大多数人而言,一定很难想像吧。
  例如在找出报酬率低但稳定的梅利库鲁狩猎必胜法前,我都能面临好几次生死关头啊!
  而且每当我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多半会突然跌个狗吃屎,差一点就直接栽进棺材里。好死不死这样的我又遇上了像卡洛那或卡洛那还有卡洛那那样的瘟神,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幸好那些遭遇都有个还算不错的结果。尽管事非我愿,但是某自以为保镳的变态跟踪狂的确救了我不少次,否则我不会有机会结识ZOO的大家。
  话虽如此,倘若我这一路上踏错任何一步,我很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我不是自夸,但我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验就是这么丰富,日子过得像走钢索似的。然而,不要因为我弱就以为我蠢,弱者也有弱者的智慧,不受上天眷顾的人会拥有敢孤注一掷的胆量。老实说,若连那样的武器都没有,就只有受人欺压、等着吃亏的份,更遑论在险恶的艾尔甸无政府王国里生存了。
  尽管跌跌撞撞,我仍活到了今天。我知道那不是全靠我自己,因为有我身边的一切,我才能紧紧抓住这条命,而我丝毫没有在这种鬼地方放手的意思。
  玛利亚罗斯移动到左侧开口边。
  荆王是右侧。
  皮巴涅鲁在按钮台前。
  在正面通道尽头的巴席尔德眼里,应该像是我们派两人围捕,留皮巴涅鲁一个守堡垒。
  玛利亚罗斯转向铁栅栏。
  由莉卡坐在地上望着我,飞燕依旧睡在她大腿上。就凭他一只小猴子竟也敢拿我们的由莉卡的大腿当枕头,实在难以原谅。那只是温柔善良的由莉卡发挥博爱精神的表现吧,为了避免误会,等他醒来一定得解释清楚。不过前提是这小猴子听得懂人话。
  抓着铁栅栏的卡塔力以一双鱼眼接收了玛利亚罗斯的视线,有点纠结的鱼脸在玛利亚罗斯说着「真的不用担心」般点头后,浮出「好吧」似的微笑。
  多玛德君只是默默看着。相信他什么也没说,是出于对我的了解。只要我下定决心做某件事,就一定会去做,多玛德君是信任我才没说话的。
  莎菲妮亚紧依多玛德君,看起来意外地冷静。见到容易为他人操心的她能够保持镇定,对我也有定心作用。反过来想,说不定莎菲妮亚就是为了这点才刻意忍耐的。有人肯我为勉强自己,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约格以右手食指托高眼镜,似乎在想些什么。
  蓓蒂那个样子应该是「我等着瞧」的意思吧。
  而那家伙——
  他十指紧缠铁条,以独自背负全世界的过错与罪孽般的容颜望着我。
  尽管那重负仿佛随时会令他崩溃,但他没有。他的表情并不悲凄,如果是,我一定会立刻别开眼睛。
  视线意外相交。
  心脏的鼓动,告诉我这段时间长达三秒。
  时间不会停留。无论如何,我们都非赢不可。
  天花板钟上时针在二七〇度位置。
  剩下十五分钟。
  玛利亚罗斯对皮巴涅路和荆王便了个眼色。
  不必出声发令,没那个必要。
  玛利亚罗斯和荆王同时冲出堡垒,各自向后方大田字的左下和右下交会处全力疾奔。不必顾忌脚步声,再响也无所谓,尽全力跑就对了。快了,只差一点。尽管这段路实际上跑起来不到一分钟,感觉却特别地长。
  能看见荆王就在右侧通道底端。
  这样就挡住了大田字三处出入口中的两处。
  「皮巴涅鲁……!」
  玛利亚罗斯高喊之余再度前进。
  荆王应也在路上。
  皮巴涅鲁化为飞驰的沙黄旋风,一转眼就抵达大田字最后一处出口,并毫不停歇地逼向巴席尔德。
  巴席尔德已出不了大田字了。
  除了一个方法之外。
  而那必定是他的选择。
  玛利亚罗斯通过了大田字左中路口。
  「左边……!」
  皮巴涅鲁的呐喊刺入耳中。果然,料中了,是这里没错。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早有准备。
  玛利亚罗斯对对力的认识趋近于零,然而对力很可能并非如此。即使巴席尔德没有事先取得详细资料,也有能力看出他的战力较为平庸或更差。皮巴涅鲁曾说,巴席尔德能在面对敌人的情况下高速后退,但若由三方向同时夹击,理应不难看出他的代号。只是巴席尔德是有可能突破D队包围的,而他正想那么做。没错,突破就对了。
  就是那里。
  大田字的左上角,那是玛利亚罗斯和巴席尔德应将交战的位置。
  想必巴席尔德是企图一碰面就击晕或杀死玛利亚罗斯,并就此保护代号逃到时间结束吧。相较于从右方和正面攻来的荆王和皮巴涅鲁,突破玛利亚罗斯的机率高上不少。所以那是个妥当的判断,并没有错。玛利亚罗斯和巴席尔德都是这么认为吧。
  「——但他是不会成功的……!」
  玛利亚罗斯停了下来,手探向腰带上的封盒翻开盖子,从中取出几支小瓶。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食指和无名指也夹了一支,在一口气过后抛掷出去。
  目标转角。
  根据计算,现在巴席尔德不是正要冲出转角,就是待在角落等玛利亚罗斯出现。
  小瓶在墙上砸碎。
  瓶里装的是液体炸药哈蕾慕·戈登,
  现在想想,当时自己一时脑充血取这种名字还真是可笑。哈蕾慕·戈登接触空气时会瞬间汽化,体积急遽大幅膨胀并散发闪光,同时产生易燃气体。简单说来,就是在玛利亚罗斯约十五美迪尔前的位置碰嗡嗡嗡嗡嗡嗡嗡地爆炸,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地迸射烈焰。
  玛利亚罗斯即刻蹲下,以手臂遮挡眼前又立刻放下。
  身为一个曾在底层打滚的三脚猫孤独侵入者,悲观远比乐观寻常。若能预想十种结果,放在心上的一定是最坏的一个,所以遇上何种变化都不致失望。
  「——Wooooooooooooooooohhhhhhhhhhhh……!」
  那已不是吼声,是呼啸的风声。若强风灌入洞窟深处,或许会发出这样的巨响吧。
  巴席尔德冲破爆烟,长袍多处遭到延烧,溢出袖口和下摆的触手也显得破烂,一块块地崩散。由于哈蕾慕·戈登的威力并没有外观那样凶悍,可见他的身体的确和讨论战术时皮巴涅鲁提过的一样,是类似细沙的物体聚合而成的。即使脆弱得教人意外,但巴席尔德能控制沙粒,能重聚损坏的部位恢复原状。关于他的身体,皮巴涅鲁只说过那么多。
  完全没提过那个「那个」。
  根本没听说啊。喂?这是怎样?
  白色的尖锐物体从他两袖刷铿地猛然飞出。
  不只一根,多得来不及数。长约一美迪尔,不,还要更长,好像动物犄角或尖骨。被那种的东西刺中绝不是闹着玩的。呃,根本就是会死吧……?
  可是我不能哭,不可以退缩,就算怕得脚都僵了,也不能让对方发现。快动啊,我的脚。不只是脚,今身也都给我动起来啊。我不会退缩,反而要向前。那表情呢?就笑吧,以不耻的笑容面对他。要装出自信,就像「你以为我是凑人数的吗,真可惜,所谓猛鹰藏爪,你抽到下下签了」那样。
  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呢。只看得见他的头颅上长了些不像毛发的怪东西,完全看不出表情。但是,也许是错觉吧,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的气焰弱了一点。
  我拔出了伪劫火。
  他猛袭而来。
  我也不遑多让,向前冲去。
  他胸前的布似乎是由某种强韧材料制成,没像长袍那样遭到延烧。
  布上写的黑字,是「汽车」。
  一眼就够。
  没有打倒他的必要。
  有这一眼就够了。
  我应该看得见。我见过皮巴涅鲁的解剖秀,也见过很多次多玛德君几乎能将对手轰成碎块的斩击,还有由莉卡的棍法、胡子的力量和绝技。我遭遇过很多很多敌人,每个都比我还强,很快,也很可怕。所以我不会看不见。只要能看见那白色尖刺就够了。它在逼近,越来越近,就在眼前,近在咫尺。我看得见,全都看得见,清清楚楚。别思考,什么都不必想,只要看得见,我的身体就会自动反应才对。
  白色尖刺猛然散开,刺向玛利亚罗斯。
  玛利亚罗斯舍下伪劫火,向右前方全力一跃。
  左肩到背后一阵灼热。
  玛利亚罗斯千钧一发地闪过,右肩撞上了墙但无所谓。一个前滚翻后,他跳起身全速奔跑,没看背后,一拐弯就使劲全力地喊。
  「代号是『汽车』……!」
  力气仿佛在这一刻都泄光了,怱地一摇。我不想知道是什么在摇,总之我成功了,真的成功了。皮巴涅鲁或荆王应该会趁现在回堡垒按钮吧,到时候就是我们赢了。怎么样,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吧。我们赢了,已经算赢了,决斗就要结束,很快。不过,其实还没结束。
  没错。
  还没结束。
  双脚鼓起了力气。别紧张,没什么好怕的,都是心理作用。玛利亚罗斯忍住回头的冲动,事实令人恐惧。刚才明明一点都不怕,现在却怕得要死。他追来了吧,多半就在后面。距离多远?不知道。我想应该很近,但是我不想知道,我的脚可能会跑不下去。
  「Hoooooooooohhhhhhhhhhhhhhhhhhhh……!」
  快逃,跑起来,尽全力跑啊。眼前天旋地转,脑里一片空白,看不清去路。呜哇,呜哇啊啊啊啊啊。这是我的叫声?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脚要软了,快了,要跌倒了。不可以,撑住啊,我的脚。拜托,一定要撑下去。
  前仆的瞬间,似乎和什么擦身而过。
  背后传来某种撞击声。
  倒卧在地的玛利亚罗斯鼓起勇气望向后方。
  并摇摇头甩清朦胧的视线,眨了眨眼。
  一名高瘦的男子架住了巴席尔德,像是以身体挡下了他。
  背上竖着几根白色的物体。
  不,不是白的。
  是红色。
  染满了鲜红的液体。
  「你这家伙……」
  男子横握摩德洛里刀,将刀刃抵在巴席尔德头部之下,人类咽喉的位置。
  左手按着刀背尖端处。
  「去死吧。」
  男子双手向前一推。那称不上是斩切,只是以蛮力推挤。巴席尔德向后倒去,男子背上的尖剃随之噗滋噗滋地逐渐缩回。
  拔出来了。
  就在这一刻。
  男子双手紧握摩德洛里刀,一斩而下。
  直劈巴席尔德脑门。
  刀刃笔直划过眼窝与眼窝之间,在看似嘴的开口上缘停住。
  Ooooooooooooooooooooohhhhhhhhhhhh……
  那是他临终的哀嚎吗?
  男子放开了刀。
  巴席尔德连人带刀向后倒下,此时他大部分躯体都已化为碎沙,只剩形似骷髅嵌了把刀的头颅、被烧得坑坑疤疤的长袍、类似脊骨和肋骨的骨骼,以及写着代号的布。
  男子——荆王低头一叹,转过身来。
  「你没事吧。」
  说着,荆王嘴角流下一条血痕,他也察觉到了似的自然地擦去,并走近玛利亚罗斯。
  「看起来不像没事。」
  「……彼此彼此。」
  玛利亚罗斯想爬起身,左肩到背后突然一阵剧痛。这时荆王蹲了下来,一下子就扶起五官纠结、憋着不叫出声的玛利亚罗斯。汽车,遭到逮捕。汽车,遭到逮捕。亚克赛尔那可恶的声音再度响起,灯光红、蓝、绿地闪烁。是皮巴涅鲁按的钮吧。
  玛利亚罗斯拨开了荆王的手。原本是想顶飞他的,不过他现在只使得出这点力。接着他忽然一阵恍惚,手扶着墙才勉强站住。
  荆王也背倚对侧的墙。虽然自己没资格说人,但他呼吸确实很乱。闪烁的灯光使伤势不易判断,然而那些尖刺贯穿了他,也有吐血的现象,可能已伤及内脏,绝不可能是轻伤。
  「你真爱逞强。」
  「真不想被你说啊。」
  荆王浅浅一笑,勾起玛利亚罗斯的笑容。算了,无所谓。在这种时候,一起笑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们赢了嘛。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桜羽 于 2013-5-13 13:46 编辑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6
  告白的原由

  「罗肯他——」
  那家伙突然主动开口。
  只有皮巴涅鲁近乎无伤,玛利亚罗斯和荆王都挂了彩,而且实在不能说是轻伤。特别是荆王,若不赶紧处理,恐怕会危及性命。
  而治疗,当然是集最强传说和优秀医术于一身的由莉卡小姐亲手包办。
  尽管医术式源自魔术,相较起来却更接近超能力,对施术者的体力消耗之剧烈不是旁观者看得出来的。在治疗伤势严重的飞燕后接连照料两名重伤患,肯定不轻松,而且由莉卡也出战了第二场决斗。就我对由莉卡的了解,她一定会声称自己不要紧,但疲劳绝对是有的。
  因此,在治疗告一段落、前进到第四场决斗会场门口后,玛利亚罗斯提议稍作休息。没有任何人反对,连亚克赛尔也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是了。
  通往下个会场的门前,有座稍具规模、看得出是加工自天然洞窟的广场,并有足够的照明。尽管亚克赛尔的存在使众人无法真正放松,至少能让身体得到充分休息。
  才刚找了个合适的石块坐下,就有一阵空腹感袭来。时间是十四时,现在吃午餐稍嫌晚了点。玛利亚罗斯将手探进背包要拿出干粮,却被人「慢着慢着慢着给老子慢着!」地制止,是卡塔力。
  卡塔力将背包放上地面,一面诡异地「腐、腐、腐」笑着,一面掏出某样东西。是便当盒。若说三明治和饭团都是些随处可见的普通餐点,那盒里的东西还真的是非常普通,但外观都相当可口。那虽是放在卡塔力的背包里,做的人想必是莎菲妮亚,那么味道就挂保证了。
  没必要多问,只要咬一口卡塔力推荐的综合三明治就能确定了。她还细心地将口味加重一点,促进大家的胃口。遗憾的是,现在不是能尽情享受美食的时候,否则就能细细品尝那深奥复杂的滋味。不过在这状况下,光是能有恨不得大叫「好吃!」的感受就够让人开心了。
  笑容也自然地绽放。
  而卡塔力一直挺着胸,不知在得意些什么。
  「你是怎样,这不是你做的吧?」
  「猪头!这次老子可是帮了不少忙喔!」
  皮巴涅鲁僵住了。他刚咬下一口饭团,准备咀嚼。他就停在这个时候。
  静止五秒后,皮巴涅鲁嚼也不嚼地就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肚。
  然后眼睛飘移起来,一脸失了魂似的抓着剩下三分之二的饭团细细颤抖。饭团的内馅露了出来,混有某种红色黏液和橘色物体,还有些黑黑绿绿的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吸引人。
  「嗯?你怎么啦,皮巴涅鲁?喔喔,你吃的不就是老子开发的豪华、谐调又富合成人风味的麻辣昆布梅海胆蕃茄酱佐墨鱼汁鮟鱇肝饭团吗,好吃到差点停止呼吸了吧?」
  「是的。」
  皮巴涅鲁迅速起身,霎时接近卡塔力。认真起来的他速度快得根本看不见。那颗饭团有可怕到让他这么认真吗?
  下个瞬间,皮巴涅鲁将吃剩的饭团整个塞进卡塔力嘴里,左手按住他后脑勺,右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你也来、停止呼吸一下吧。」
  皮巴涅鲁平时不轮转的共通语也说得顺多了,表情和声音都杀气腾腾,一定是那豪华、谐调又富合成人风味的麻辣昆布梅海胆蕃茄酱佐墨鱼汁鮟鱇肝饭团害的。卡塔力死命地想吐出饭团,却遭正当报复的皮巴涅鲁强行制止,憋得眼珠乱颤全身痉挛,看来他也深刻体会那颗饭团的杀伤力了。现在卡塔力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将它吞下去。经过一分钟以上的苦痛与挣扎,卡塔力才整个人瘫在地上昏死过去,只能送他「活该」两个字。直接吊起来做成半鱼人干算了?


  在半鱼人干顺利制作的途中,莎菲妮亚战战兢兢地将饭盒捧到荆王面前。荆王没有拒绝,简短说声「不好意思」,但没有出手拿取。见状,莎菲妮亚抱歉地缩起肩膀。
  「……其实我……也想要阻止卡塔力先生……可是他根本不听……可是那个……仔细看的话……其实不太一样……大小固定形状比较圆的才是我做的饭团……」
  荆王立刻拿颗饭团咬下,并低喃「还真好吃」。据说如今在艾尔甸相当普遍的米饭,原本就是来自大陆东部的食粮。回想起来,米饭在同样是沙蓝德无政府王国一城的卡利欧萨克就几乎没见过,而杰德里则普遍是先炒过再加高汤和各式海鲜一起炊煮,到了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就好像完全看不见了。不知道在龙州是怎么回事,至少荆王似乎挺喜欢吃米饭的。但是这不重要,吓人的是多玛德君的冒险精神。
  「其实不会太糟嘛。」
  多玛德君两口吃下一个明显歪七扭八的饭团,搓搓鼻子又拿了下一个。
  「怎么说呢,是有点难以形容,不过是崭新的味道呢。」
  「没人需要那么前卫的味道吧。多玛德君,你是不是感冒到舌头没知觉啦?」
  「嗯……应该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吃这个才觉得有味道。」
  「那不就单纯是那个刺激性特别强的意思吗?对身体不太好吧。」
  「是吗?总觉得这能治感冒耶。」
  「绝对是你的错觉,不管怎么看都会恶化吧。」
  「——啊……!不、不不不可以……!」
  莎菲妮亚猛然拍落多玛德君手上的饭团。尽管有点浪费,可是那颗经过低能半鱼人染指的饭团已经不是食物,是毒物。说起来,某罪魁祸首也快变成一条看起来难吃透顶的鱼干了。莎菲妮亚做的是正确的选择,干脆连刚才吃下的份也赶紧让他吐出来算了。
  在一群人吵吵闹闹时,飞燕终于醒来。他仍是满脸涨红,精神也不怎么好,但还是赞不绝口地啃着由莉卡给他的三明治。与其说不太甘愿,不如说是难以释怀。爱照顾人的由莉卡细心温柔地看护着飞燕那麻烦的小猴子,显得精神奕奕,仿佛闪耀着光芒。而且,第二场决斗确实精采,两人合作无间,甚至在最后的最后,飞燕还舍身保护了她。若不是飞燕挡下葛温的铁棒,天晓得由莉卡会有何下场。飞燕的左脚是开放性骨折,也就是断骨刺出了皮肤,左臂好像也在那之前骨折了,真是满身疮痍。由莉卡能够只受到些许轻伤,也可说是飞燕的功劳吧。
  事实就是事实,无可否认。
  即使我没资格以上对下的口气评论,但飞燕确实做得不错。
  在「与7S的七场决斗」中,他是我们的伙伴之一,也是我、我们亲爱的由莉卡的搭档,并漂亮地达成了他的工作。
  话说回来,就算允许飞燕和由莉卡面对面席地而坐,他们也靠得太近了吧?对吧?再离远点行吗?但我只能想,不敢说出口。他们感情也好得太可疑了,虽然绝对不到情侣的程度,但有点像姐弟。不过那一定是错觉,所以我没再多想。
  可是直接用嘴咬由莉卡手上的三明治还是让人很有话说,实在太超过了。
  由莉卡也「呀!」地吓了一跳,但也只说「讨厌啦」就没后续了,这是怎样?为何不生气?这是该生气的时候吧,生气一下嘛,否则他绝对会得寸进尺喔?他可是小猴子喔?怎么可以不划清界线呢?小猴子就是小猴子,由莉卡这样绝对会让他以为怎样乱来都不会被骂,一定会的。这样一来就不只是小猴子,连由莉卡自己都有责任了,不是每次温柔都会有好结果啊。
  然而,既然她看起来开心得很,我就不追究了。
  我还没见过由莉卡那样的表情。那和坚强的她、温柔的她、坠入梦乡时可爱的她、笑嘻嘻地装傻的她都不同,完全是「女孩子」的表情。
  那是「喜欢」吗?
  由莉卡喜欢飞燕吗?
  如果是又怎样,该怎么办,我毫无头绪。
  我没有想太深,因为我知道一那么做,思绪就会立刻撞墙。
  而且是一道厚得耗费百万年也凿不穿、高不见顶、绝不可能攀越的墙。我早已习惯扶着那道墙低头不语。坦白说,我实在分不清扶着墙的是我自己,还是那道墙才是我自己,或者两者皆是。说不定我不用知道,一辈子都分不清也无所谓。
  蓓蒂替师妹捧场似的拎起一个三明治,之后没再多拿。
  约格一下子就把饭团和三明治解决了各两三个,并接连发表些感想般的话。例如宛如海浪拍上沙滩般的咸度,或是连满天星斗都会为之赞叹的绝妙搭配之类,很不像是会用来形容食物的话。莎菲妮亚听了歪着头眨眨眼,才说「就是很好吃的意思吧」并投以微笑。一开始那么说不就好了?
  无论词汇有多丰富,无法适当运用也是枉然。
  无法正确表达的话语不具意义。
  若有想传达的思绪,就该以浅显易懂的言词清楚讲明。
  若有传达不了的思绪,就找条铁链将它五花大绑,让它沉到心底吧。
  「既然机会难得,你也来吃一点吧。」那家伙应蓓蒂要求吃了三明治。这阵子共桌用早餐时我就觉得,像他那样和用餐或就寝等等对人类而言当然至极的行为这么不搭轧的人还真是世上少有。我恍惚地想着这些事,始终没看那家伙,接着专心吃我的午餐。
  我没听见什么。
  单纯是无意间转头向左,看见那家伙在不远处的突石坐下。
  一转回正面,就看见蓓蒂背靠着五美迪尔远处的岩壁望着我。她的眼神不再具有之前那样的攻击性,反而仿佛看透了将发生的一切,平静得那一切都没在她心中吹起一丝涟漪似的。
  那家伙突然主动开口。
  「罗肯他——」
  他以不会招致误解的语句清楚地说。
  「他是『午餐时间』的一分子,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们在创立公会前就认识了。」
  我全身忽然一震,滑稽地颤抖起来,连嘴也合不拢。我不知道我在看哪里,或许哪儿都不是,也可能是根本不想看。我想捂起耳朵。尽管我已经知道他们是朋友、猜出了他们的关系,但我仍——没错,我不想听。够了,我不要再听下去了。
  然而我的身体只知道剧烈颤动,不听指挥,捂不住耳朵。不对,我不是捂不住。我是真的不想听,但同时也想听下去,有种非听不可的感觉。
  「库拉纳德里有间叫米开朗基罗的店,罗肯就在那里工作,而我是因为认识了某个男人才成了那里的常客。不只我一个,像在米开朗基罗附近的店当保镳的蓓蒂、原是『蛇蝎』公会首领的塔里艾洛、还有当时有个很夸张的称号,叫『百塚怨灵』的利契耶鲁都是。午餐时间的创会成员就是我们六个,虽然是我提议创会,但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就这么变成了会长。我不觉得自己适合领导,而且那个男人比我更适合,可是投票表决的结果就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除我以外的五个全都投我,就像被陷害了一样。说起来,要不是那个男人,我也不会认识罗肯、蓓蒂和塔里艾洛,至少不会和他们成为伙伴或朋友吧。利契耶鲁的话嘛,我不太确定,但一定不会是现在这种关系。因为有那个男人,才会有午餐时间,才会有现在的我。我想那是大家的共识,所以首领当然是那个人,不过大家就是要我来当。『简单来说,就是我的人望没有你好啦。』当时那个男人是这样半开玩笑地跟我说的。那还真是个出色的玩笑,真正有人望的是那个男人才对,将我们系在一起的人是他不是我。」
  那家伙脸上浮出了微笑。
  那是个缅怀着过去、会心且由衷,但也哀伤、难过的笑容。
  我好想大喊啊。别说了,不要再说了,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什么都不能改变啊?这和我没关系,我不想牵扯进去,管它去死。然而我知道,我不是真心这么想的,我真的知道,我很明白我该做什么。泪腺忽然溃堤,心脏敲打着一、两百人齐步奔跑般的声音。再这么继续抖下去,我的身体会不会散成一堆细胞呢?
  但有句话我非说不可。
  得先确认才行。
  「那个男人——」
  声音出得比想像中顺畅。
  可是,那似乎不像我自己。
  那家伙转向了我。
  我的身影在他淡蓝色的眼眸中是何模样呢?
  与其说是停留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我更像是拼命地抽口气之后才说出那个名字。
  「就是库拉尼吗?」
  那家伙慢慢点了头。
  「这样啊。」我喃喃地说。
  仿佛有根木桩一槌槌敲进我胸中,而且极为巨大。不是穿刺,而是直接压垮肋骨、挤碎心脏。我无法呼吸,也不可能呼吸,因为相应器官已被破坏殆尽。如此夸张地忍住心痛后,我决定妥协,保护自己。「不对吧。」另一个我冷静得出奇。「错了吧,我想你知道的。」「嗯,对,我知道。」
  煎熬、难受、痛彻心扉、苦不堪言的不是我。
  是那家伙。
  是亚济安。
  我打消了垂下头的念头,问道。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了。」
  「所以是死了吧。」
  「是啊。」
  「那应该是我的错吧?」
  「才不是。」
  「可是也脱不了关系吧?」
  「与你无关。」
  「不要骗我啦。」
  「我没骗你。」
  「不要笑。」
  「抱歉。」
  「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事实。」
  「我也想告诉你。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只是说不出口。」
  「那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吧?」
  「也许是。」
  「跟SmC有关吧?」
  「是啊。」
  「是六巡月的第二十天吧。你在D7救了我,也杀了SmC的人。」
  「没错。」
  「午餐时间起初和SmC结盟过吧?」
  「那不是合作,只是要彼此互不甘扰而已。」
  「而你却因为我的缘故,别无选择而破坏了盟约。」
  「破坏的人是我,责任是我一个人的。」
  「不过,要是我没遇上那种事,那也不会发生啊。」
  「说不定只是迟早的问题,因为SIX想得到我。」
  「不管怎样,结果就是你打破盟约了。」
  「是没错。」
  「被报复了吗?」
  「同时也有恐吓。如果我不听话,他们就会杀害我们公会的人。」
  「我听约格说过,你们那边不善战斗的也很多的样子。」
  「因为我们只是一群能聚在一起吃午餐的闲人嘛。」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他们。」
  「因为我是首领嘛,只是我资格跟才能都不够就是了。」
  「库拉尼是怎样的人呀?」
  「他是个催讨专家。」
  「债款之类的?」
  「对,酬劳是讨取金额的四成,剩下的还给债主。」
  「还挺有良心的嘛。」
  「我不知道行情,没办法评论,只知道他评价不错,是个好好先生。」
  「看来是个好人呢。」
  「的确是。」
  「你很喜欢他吧?」
  「是啊。」
  「你很重视他吧。」
  「因为他,我才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是喔。」
  「嗯。」
  「那罗肯呢?」
  「库拉尼从很早以前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常客,罗肯好像是透过他的介绍才在那儿工作的。我不知道他在那之前是做什么,没问过,也不会想知道。即使不知道,我也感觉得出来。」
  「什么感觉?」
  「我跟他很像。」
  「看起来差很多啊。」
  「不是外表,是内心。该怎么说呢,总之我们很像就对了。」
  「怎样的像?」
  「我们都在自己心里,发现了一个不是自己的某种东西。」
  「那是、什么啊?」
  亚济安轻轻摇头,我当那是「不知道」的意思。
  「库拉尼过世以后,罗肯就一直在忍耐。」
  「罗肯和库拉尼交情很好吧?」
  「他们是好朋友,罗肯也需要库拉尼,来帮他压抑心里的某些东西。罗肯曾告诉我,他快要忍不住了,要是不离开我们,就会变得没脸见库拉尼之类的。」
  「然而就算他离开了,结果还是一样呢。」
  「我想不管他离不离开,结果一定都是一样的。」
  原本平淡地聊着的亚济安,表情忽然一沉。
  「若说我不悔恨,那是骗人的。说不定,我让罗肯受了很多不必要的折磨,延长了他的痛苦。他表示要退出公会后,在离开前问我能不能杀了他,但他立刻笑了笑,当作没说过。我一直希望罗肯能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忘了一切,驯服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并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可是老实说,我一直有个预感——总有一天,这一切会被迫结束,而办得到的恐怕只有我一个。既然罗肯也希望我那么做,那我真的就非做不可了。」
  亚济安紧紧握住右手。他没戴手套,因为那已被断末魔之剑绞破,然而他的手依然完好,即使未受过由莉卡的治疗。
  「虽然我不知道后来罗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何参加决斗,但我知道路维·布鲁玩的是什么把戏。他一定是想让我和从前的伙伴厮杀来嘲弄我,不过他失败了。我注定会再见到罗肯,而这件事也只是从那天延到今天罢了。再说,就算路维·布鲁安排了这些,决定参加的还是罗肯自己。或许原本该是由我去见罗肯,只是他等不及了,就主动跑来找我。事情就是这么单纯。路维·布鲁大费周章准备了这么一个舞台,到头来也只是被我们利用了而已。他一定以为自己对我了若指掌,就由他去吧,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不是他的人偶了。」
  亚济安的声音逐渐升温。
  「我厌恶别人叫我虐杀人偶,非常非常厌恶,但那也会让我反思我是不是真是如此。因为过去的我就是那样,是他的人偶,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逃不脱这个命运。可是——」
  热度忽然缓下,一抹堪称纯真无暇、范本般的微笑妆点了亚济安端整的脸。
  有人告诉我,我的想法错了,说我不是什么人偶。我好高兴,就像终于解脱了似的。我曾在心里重复说了好多遍,也出声念了好几次。我才不是什么人偶。现在就算不对自己这么说,我也能听得见。」
  「那是——」
  为何我能问得如此镇静呢?不仅如此,我还被亚济安传染,脸上带着微笑。
  「是库拉尼说的吗?」
  「嗯。」
  「这样啊。」
  「在他过世前不久,他和我聊到他拗不过一个小孩,接受了委托。好像是要帮小孩讨回朋友欠的钱,记得是十四达拉吧。库拉尼还抱怨说接了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既然要抱怨,一开始就不要接嘛。」
  「你刚说他是好好先生嘛?」
  「是啊。即使他那么说,他总是没办法拒绝人家的请求。不对,他从来就不打算拒绝。之后我做了很多调查,虽然没找到那个小孩,但发现了目击者。只是目击者当时也有段距离,只是看见有个小孩好像在拜托库拉尼些什么。我想,库拉尼是为了帮助那个小孩才遭到不测的吧,应该是那样没错,他就是那种人。到了现在——」
  亚济安仰望广场顶眯着眼说。
  「我似乎觉得,自己知道库拉尼在阖眼前想了些什么。我曾经辜负了那个期望,但不会有下次了,绝不。」
  真不可思议。
  当然我不认识库拉尼,不知道他的长相、体型和声音。然而,我脑海里却有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个穿着长长的大衣,没什么特色的男子。年约三十五至四十间,眼角下垂,面目和善,但脸上仿佛写着「真没办法」。他面前有另一个黑衣男子,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垂头丧气地抱膝坐着。垂眼男子弯下腰,将手放在黑衣男头上,一把抓乱他的头发并开口说话。
  哭什么哭啊,混帐东西。
  黑衣男用力摇摇头,像在抗拒什么。
  真拿你没办法。
  垂眼男子浅浅一笑,指着我说「你看」。
  你就看看吧。
  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好好的。
  没事了。
  不是吗?
  你应该知道。
  你并不孤单。
  「——应该休息够了吧?」
  蓓蒂离开墙边,晃动略翘的头发。
  「反正第二、三场决斗的人都不能上场,现在就该轮到我或约格,或是两个一起上吧。如果想再多休息一会儿,到观众席上好好放松筋骨不就好了吗?」
  真是话中带刺。蓓蒂在午餐时间和其他人之间画了一条明确的界线,她自己绝不跨过,也不准人越界。她一直是这种态度,并清楚表现在言行之中。她固然没必要和其他人混熟,但一时的伙伴也是伙伴,把距离拉近一点不是很好吗?
  我是无所谓啦。
  蓓蒂会如此怨我、恨我,刻薄地待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无论亚济安怎么说,原因还是我。亚济安为了救我而杀了SmC成员,才被SIX抓住把柄。SIX杀了库拉尼,再逼亚济安加入他麾下,否则会有更多尸体。先不论他是否真是如此宣告,总之午餐时间从此被迫听命于SmC,亚济安成了SIX的猎犬,不是跑腿就是干些肮脏事,假装对SmC忠诚。在秩序守护者和ZOO侵攻泉里,且多玛德君带队攻进凤凰之间时,就是SIX命令亚济安率午餐时间战力击退多玛德君的吧。
  SIX信任亚济安吗?或者只是别无选择?
  无论如何,亚济安抓紧机会,带着午餐时间成员冲出凤凰之间,和多玛德君演了场决斗剧。这不仅为秩序守护者的虎队争取足够时间攻破正门,他更趁胜负底定时,率午餐时间背叛SIX逃出泉里。
  当时,亚济安和多玛德君都是认真的吗?事实只有他们晓得,玛利亚罗斯能确定的,仅是两人在战斗中伤了彼此而已。许多人在那场战役中殒命,而我却没损失任Zoo的伙伴。战役结束后,亚济安又和以前一样死黏着我了,但当然不是每件事都一如往昔。莫莉死了,佩儿多莉琪也身负重伤而死,幸好苏生式成功复活了她们,日子又如过去般平稳。
  而我也因为如此,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变得急躁、自暴自弃。
  最后,是亚济安让我振作起来。
  回想起来还真是难为情。
  相形之下,我的烦恼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亚济安为了保护伙伴,必须舔舐SIX他肮脏龌龊的鞋底,同时派蓓蒂救出了我,在钢索走尽后挣脱SIX的枷锁,成功守住伙伴的性命。
  但消逝的再也回不来了。
  库拉尼已经不在。
  且在不久之前,连罗肯都失去了。
  就算嘴巴裂了,我也不会说什么「这是没办法的事」。要不是我在D7出事,这些事应该就全都不会发生了。库拉尼不会死,罗肯也没必要死了,亚济安谁都不会失去。
  换作是我,我会怎么样呢。
  若我和亚济安对调立场,我大概会心怀怨恨,至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待我自己。见到我又陷入无谓的烦恼,我一定会心想「想笑死人啊?这种小事有什么好烦的,我的问题更麻烦更痛苦耶」之类的,懒得理睬。
  可是亚济安没那么做。
  为什么?
  如果我问,他一定会这样回答吧。
  因为爱。
  爱。
  爱?
  什么跟什么啊?
  「那就休息到这里吧。」
  玛利亚罗斯站身环视众人。
  「好吗?应该没问题吧?」
  谁也没回答,但坐着的都站了起来。莎菲妮亚和卡塔力着手收拾午餐,皮巴涅鲁和由莉卡虽想帮忙,却遭到他们制止。四周弥漫着异样的宁静,连比半鱼人还吵的小猴子都安安分分地。亚济安说话时并无刻意压低音量,玛利亚罗斯也是,或许大家是听了他们的自白和对话而无话可说、不知该说什么,才酿成这微妙的气氛。
  其实他根本不须要在这时候说出来嘛。
  趁我们独处时再说就行了。
  虽然我完全不想和亚济安独处。
  我忽而转向荆王,他却立刻别开眼睛。这是不是表示他刚刚一直在看我?
  接着我向右一看,正好对上亚济安的视线。他的眼睛有如拭去蒙尘般率真、透明,使我差点下意识地躲开。
  这是什么感觉?
  我为何会如此失措?
  「那第四场决斗的规则是?」
  蓓蒂对亚克赛尔的问题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算是帮了我一点忙。被蓓蒂解救的感觉是有点怪,但我相信她对我的冷淡不是出于恶意。希望如此。
  「——啊呜!」
  亚克赛尔突然恶心地猛然一震,以原先贴在身上的右手按住丝质礼帽顶端,左手在他纵裂的诡异嘴巴周围擦了擦。
  「抱歉抱歉,真是何等失态。想不到我竟然睡着了,还请各位原谅。」
  「……可是你的眼睛根本没闭过耶,而且睁得超大的。」
  「是这样吗?我是分心听各位聊了一阵子,就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袭了。我想我是知道自己还在工作,所以在心里猛烈地对自己大喊『要忍耐,撑住啊,亚克赛尔!要撑到最后啊啊啊啊!』才好不容易没让我可爱的亚克赛尔之眼闭上吧。请容我再次请求各位的原谅,毕竟各位聊的事实在是无聊至极啊。」
  我听得青筋都爆了出来。不行,忍住啊,不可以发飘。无视,无视就对了。在我们ZOO天下一绝的无脑半鱼人锻链下,华丽地无视技能应该早就点满了啊。
  最后包含玛利亚罗斯在内,谁都没有特别反应,这一定很无趣吧。亚克赛尔咂了嘴,「也罢」似的耸耸肩并站到一旁,现出钉在门上的金属板。
  「这就是第四场决斗的规则。」

  chalenge-all'aone.
  dis-geim-iz-free-stail-match.
  winar'ob'dis-geim-wil'get-oponen'ts'chorkar.
  tha-ainar'ob'fors-geim-can't-chalenge-fifs-geim.
  u-shud'chalenge-fifs-geim-rigardles'ob' win-oa-difeet.
  ivun'if-u-lurs-samwan.

  「——自由形式的竞赛……?」
  蓓蒂蹙眉问道。
  「写得还真是充满想像空间呢。」
  「因为我方的参赛者就是这么希望的。」
  亚克赛尔从燕尾服口袋中取出手帕假装擦汗,当然他一滴汗也没流。
  「让『他』自由发挥,就是他参加这『与7S的七场决斗』的唯一条件——不过更像是要求就是了。我方实在无法拒绝,因为他是个大人物。不像我亚克赛尔只是个主人的奴仆,他可是主人重要的盟友呢。」
  「大人物?是吗?」
  蓓蒂嗤之以鼻,亚克赛尔也颤着肩咯嘻咯嘻地发出粗鄙的笑声。
  「可别听了他的名号就吓倒罗,小姑娘。」
  「那也要听过才知道。别再故弄玄虚了,你就说呀?」
  蓓蒂不为所动,没把亚克赛尔的话放在眼里。真是活该。然而,亚克赛尔仍故意挺胸,庄重得夸张地爆出「他」的名号。
  「跳舞绵羊(Dancing sheep)。」
  玛利亚罗斯只听说过这个名号,认识不多。但反过来说,这名号响亮到不是魔术士的玛利亚罗斯也曾有耳闻。
  换言之,他拥有能与莎菲妮亚及蓓蒂的师父闪光魔女玛奇鲁塔、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超贤者」莫格、继承魔导王之血且不知是沙蓝德无政府王国第几代统治者的古德王相媲美的高知名度。
  莎菲妮亚听得瞠目结舌,紧抱多玛德君的手臂。干得好啊,莎菲妮亚。呃,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蓓蒂则毫无反应。不愧是「跳舞绵羊」,连下垂眼蓓蒂(Betty the drooping eyes)都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吗。
  「——呵呵。」
  才一这么想,蓓蒂那丰润的唇便两端高扬,双眼受强光映照似的眯起。那无疑是张笑脸,不会有其他可能。与其说是喜悦,更接近因期待而雀跃,宛如一个深信幸福即将到来而殷盼那一刻的少女。可是,为什么她是这种反应呢?
  忽然一阵恶寒。
  寒毛倒竖,冷汗不自禁地流。
  蓓蒂不改笑容地舔舔嘴唇。
  「好吧,这场决斗我接了,倘若『跳舞绵羊』的实力不是被谣传夸大了,就必定有一战的价值,我就接受他的挑战吧。」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7
  我自己的理由

  踏入会场前,我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和我从远处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印象相差甚远。坦白说,当我受那家伙请托解救那孩子后,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他。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事实证明我果然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长长的丝线,线与线复杂交缠,没那么容易厘清,不过有些线是无法或难以和其他线相交的。若聚集这些线织布,就会得到一块七零八落、并不美观、还没用过就破破烂烂的布。这块布,就是午餐时间。午餐时间有种魔法,能让各种游手好闲的人抱持某种幻想,认为自己能够留下,能安心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一定是个不会魔术的魔法师,否则那些天生以杀人为乐的人、除绘图外一无是处的人、黑道中人、丑得令人悲叹上天残酷的人、消极的荡妇、杀手、诈欺师、讨厌鬼、吊车尾,该如何才能聚在一起呢?
  要解析那家伙的魔法个中奥秘并不困难。我是个习惯解析身边一切的人,因此我想我对那家伙的魔法,已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这么多年来,我待在他身边看着他、听着他、感觉他的存在,而这一切告诉了我,那魔法就是他自己。只要他留在午餐时间的中心,魔法就会自动涌现。先不论大家作何感想,总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唯独那家伙不明白。他压根儿不知道一旦自己离开,午餐时间就会瞬时分崩离析。
  那家伙一点也没有想明白的意思。
  只是让黑云裹在他身旁。
  我和库拉尼都战战兢兢地观望着他,连罗肯和塔里艾洛也是。我们再怎么样,都不会像因败给那家伙就对他宣示忠诚的利契耶鲁那样单纯,我们一直害怕着路途受阻的一天。只要承受了什么,就得背负相应的重量。那家伙窄得像个女孩的肩膀必须扛下的负担,将在不知不觉间超出负荷,假如哪天又有个什么砸了下来,就会将他压垮,届时就得祈求老天保佑了。我们早已有所觉悟,毕竟他是我们选出的首领,那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也只好接受事实。「不就是那样吗?」若库拉尼这么说,连那个塔里艾洛也只能揪起他已经够扭曲的脸咂嘴,并回声「也对」同意吧。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到时候顶多能试着将他揍醒而已。
  想必利契耶鲁会淡淡说声「我相信亚济安」。
  罗肯则是会摸摸他头发稀疏的头,无奈地笑着说「哎,说不定只是我们想太多了」吧。
  那段时间真是快乐。
  那家伙、我、库拉尼、塔里艾洛和罗肯几乎每晚都在米开朗基罗喝到天亮,不久后多了个利契耶鲁。我们没有特别讨论什么,只是聊些空泛无谓的小事,为了说话而说话。说不定午餐时间的其他成员,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家伙曾经那么多话呢。和我们处得越久,他说的话也越多;组成午餐时间后,随着伙伴的增加,他也逐渐顾及形象而变得谨言,看得我们都在背地里偷笑。
  「那垃圾最近好像学会摆架子了耶。」
  「他一直都很努力呢。以他自己的方式。」
  「那倒是。事实上,他做得也算不错吧。」
  「嗯。」
  「不是的话我就头痛了。可是,该怎么说呢——」
  库拉尼摇摇装了威士忌的玻璃杯,不熟练地略提唇角。
  「好像在看儿子长大一样。可能是我太鸡婆了,不过一看到他,我就忍不住会那么想。这是不是表示我上了年纪啦?」
  那家伙第一次和人谈那孩子,找上的就是库拉尼。那天库拉尼来n-ebula找我,要我陪他聊聊,但去的不是米开朗基罗,而是从未进过的店。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那个……怎么说呢。」
  明明话题是他起的头,他竟自己支吾起来,真是难得。
  「那家伙来找我谈了些事。就是……那个,恋爱谘询那种的。」
  「恋爱……?」
  「对。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呢。」
  论惊讶我当然是惊讶,但一时难以领会,不觉得那真的发生了。我实在无法将那家伙和恋爱一词联结在一块儿。那家伙有时就像个孩子,有张俊俏的脸庞,乍看之下不易相处,其实不然。虽然他近乎完全地被动,也有几样过于没理由的好恶,但基本上待人亲切平等,让午餐时间内外都有女性——和男性倾慕于他,而且不少。然而,他却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我知道他厌恶「人偶」这个词,可是他真的就像个人偶,一个受众人呵护、疼爱的洋娃娃。
  「他不是开玩笑的吧?」
  「会突然不知所措,总觉得在那个人面前做什么都很不对劲。」
  「你在说什么?」
  「那家伙是这么跟我说的。」
  「……看来病得不轻呢。」
  「我看他是不打算隐瞒,不过他也不会因此到处跟人说。大概是认为曝光就曝光,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我觉得先告诉你会比较好。」
  「为什么?」
  「这个嘛……」
  库拉尼将威士忌一口饮尽,歪着嘴说。
  「我也不知道。」
  「你这就叫鸡婆。」
  「是吗?」
  「是啊。」
  「反正,我觉得他有那样的倾向是件好事。」
  「要看对象吧?」
  「你是怕他被坏人骗了吗?我不是不懂啦,可是你这样会不会太过保护他啦?」
  「你是说,他不是小孩了吗?」
  「没错。」
  「在我眼里,他还是跟小孩差不多。」
  「而且是个很迟钝的小孩呢。」
  「就是啊。」
  「好了,别那么难过了,蓓蒂。」
  库拉尼拍了我的背,不强也不弱,力道恰到好处,让我觉得莉莉亚的确逮到了一个好丈夫。
  「我才没有难过呢。」
  「没有就好。」
  「为什么我要难过啊?」
  库拉尼低笑着摸摸我的背,令我没来由地红了眼眶。我向库拉尼瞥了一眼,他也对我挤挤一只眼睛,简直拙得可以。能独占他怀抱的女人真是幸福,如果我不是魔术士,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定早就爱上他了吧。但是不是魔术士的我就不会是我,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那不是很好吗?」
  另一天,罗肯找了我和库拉尼一起喝酒闲聊。
  「我觉得那是好事。怎么说呢,他最近太常把『为了他人、为了伙伴』什么的挂在嘴边了。不过你们也知道,他是个再怎么累也不会抱怨的人,所以像这样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应该是必要的调剂吧?」
  「以他那种个性,说不定他并不觉得那是为了自己呢。」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在想,他有可能是不太懂得怎么区别他人和自己。也就是没有确立所谓的自我,『这就是我』的界线非常模糊,午餐时间的伙伴对他而言就像自己的一部分那样。」
  「那界线偶尔还会完全消失呢。」
  「讲到消失,我就比较拿手了。要怎么说呢,要诀就是让自己不再立体,变成薄薄的一张纸。可是有意那么做和无意就会那么做之间,还是差很多的。」
  「这我就不懂了,而且现在不是在说那个吧。总之,那家伙过去的人生很不健全,给人一种这边缺一点,那边少一块的感觉。」
  「还都是不补不行的缺陷呢。」
  「但那是急不得的,对吧。」
  「而且只能由他自己来想办法填补。」
  「我们几个旁人能帮他的,再怎么样都极为有限,能为他守下的也不多。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慢慢摸索,我们也是一样。至于受挫嘛,多半是免不了,不过有些事是在伤痛之后才能了解的。如果是他,说不定还不知道那些伤痛是什么感觉呢。」
  「真是前途堪虑。」
  「也能说是值得期待啊。」
  「果然凡事还是正面思考比较好呢。」
  是什么支撑笑着这么说的罗肯继续前进的,我当然知道。但我曾预料过罗肯会有失去支撑的一天吗,我曾思考过那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吗?
  的确,那家伙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学习,说起来,我们都是这样前进,没有其他方法。他必须先了解伤痛是什么滋味,必须透过伤痛才能明白的事太多太多了。
  然而,伤痛不需要大。
  像跌倒而擦伤膝盖那样的轻小伤痛就够了。
  若大到将身体顿时扯成两半,是来不及感受伤痛的。
  想不到库拉尼就这么走了。
  连罗肯也跟着消失了。
  钢格、迪·沛多罗和柯林都是库拉尼的仰慕者,以各自不同的理由崇拜他。由于那家伙深受库拉尼喜爱——没错,库拉尼很疼那家伙,非常地疼,这多半也得到了莉莉亚的理解吧。正因如此,迪·沛多罗他们才认同那家伙是午餐时间的首领。
  据说他们三个怪罪亚济安,并尽可能地责骂,但他完全不辩解,他们就索性离开了。在他们之前离开午餐时间的,也多半是和库拉尼渊源匪浅的人。
  午餐时间面临崩溃,只差一点就要解体,这表示那家伙也几乎四分五裂。或许他还不明白,但现在,至少现在,他还不能离开午餐时间独自生活。午餐时间就是他自己,倘若午餐时间垮了,他也会跟着崩溃。
  我没想过给看似随时会崩溃的那家伙一个拥抱。
  因为他已残破得令我害怕一抱就会真的挤碎他。
  我当然不会将一切都归咎于他。
  也许能说是他自作自受吧。
  但这一切,那孩子有责任知道。
  那孩子必须明白那家伙是在什么状况下,以怎样的心情,为那孩子做了什么事。如果他不想听,只要抛下他、从此当作没这个人就好了。若那家伙能听见他真心拒绝,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不要再保持那种暧昧的态度了。那家伙的确需要受一点伤,但已经够了。我不希望他再受伤下去,我看不下去了。库拉尼,你一定会很讶异,觉得我保护过头了吧?可能是吧,说不定真是你想的那样。不行吗,有何不可?再怎么说,你都已经不在了,连罗肯也随你而去。塔里艾洛和利契耶鲁又靠不住,能帮他的不就只剩我一个而已吗?
  不要哭,蓓蒂。
  就算翻递全世界,会对我那么说的也只有你一个吧,库拉尼。但现在你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
  你走了以后,利契耶鲁酒量差,塔里艾洛不爱讲真心话没意思,我只能和罗肯一起喝。我是第一次喝成那样,两个人简直和成一滩烂泥,我大哭了一场,罗肯也流了几滴眼泪。能那样和我聊你的人只剩罗肯,不过他后来也离开了。即使我自己一个人无处发泄,但因此就要那家伙负责也太过分了。于是我只能让怨言留在心里空虚地回荡,谁也听不见。
  可是蓓蒂,那家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是啊蓓蒂,他都能让我安心地走啦。
  少跟我废话。
  我才不想听你们说这些,那种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午餐时间就像个摇篮。
  那是他自己,也是他的摇篮。
  那家伙不仅像个小孩,他根本就是个婴儿,在摇篮的摆荡中成长。
  但不知不觉之间,他已能跨出摇篮,用自己的脚走自己的路了。
  那家伙曾在那孩子的怀里哭泣吗?
  他自力找出泪水的去处了吗。
  不过,我可不喜欢只会说大话的笨小鬼喔。
  那孩子会是如何呢?
  蔷薇的玛利亚。
  你是如何呢?
  「有玩玩的价值。」
  蓓蒂悄声低喃,眯起双眼。玛利亚罗斯没有别开视线,咬唇瞪眼地努力撑着。虽不知他自己知不知道,至少不会轻易退缩这点已经够有本事了。
  「不好意思,我的确是太过保护他了。」
  蓓蒂转向前方,踏入会场。
  第四场决斗的会场和过去不同,一片漆黑,光线穿过开启的门扉打在地上,照出一片粗略削平的岩地。原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蓓蒂忍住不回头。
  心不能乱。不能被这点小事影响。
  如今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
  抬起头来,能看见白云在蓝天中悠悠漂流。
  还有眩目的阳光。
  有风,绿草也随之摆荡。
  同时有种味道,是草的味道。
  脚下传来的,无疑是踏着草和泥土的触感。
  脚边有蝗虫之类的昆虫跳过。
  在高空中盘旋的是鹰吧,能听见笛音般的鸣声。
  远处有着山影。
  仿佛没有边际。
  蓓蒂吸了一口清澄的空气,并试着吐出。
  「真是厉害。」
  她不得不如此赞叹,而她之所以刻意说出来,自然是为了让人听见。
  他就坐在前方十美迪尔远的位置。

  

  穿的是白底红点、类似连身工作服的服装,脖子上缠了条蓝底白点的围巾。虽堪称是奇装异服,却很适合他。
  外表看似十岁左右的男孩,金黄的头发如棉花糖般蓬松,有双灵巧的绿色眼睛,两颊略红,嘴唇也似乎软绵绵地。直至目前,他还只是个服装有点怪异的少年。
  「嗨。」
  但笑咪咪地站起的他,头上却有着人类不该有的东西。
  是角。
  不是直竖,而是卷得有如海螺,和某种公羊的角很像。
  他小步小步走来,并歪了歪头。
  右手小指上挂着一个黑色圆环。是首饰。
  「你就是参赛者吗?」
  「没错。你就是『跳舞绵羊』吗?」
  「对呀,会觉得饶舌的话就叫我库鲁欧吧,那是我的名字。」
  「所以那不是魔法师的真名或假名吧。」
  「嗯,库鲁欧的本名是库鲁欧·巴米切·昂达留斯喔。」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尽管那么叫吧,因为库鲁欧也叫自己库鲁欧呀。」
  库鲁欧在蓓蒂面前三美迪尔处停下,左手食指点在下巴上,眼睛睁得圆圆地。
  「嗯~……」
  与其说是观察,那更像是好奇心旺盛的孩子看见未知事物而看个不停的眼神。
  「是女生耶,而且还很年轻。」
  「比你年轻得多了呢。」
  「不可以跟库鲁欧比啦。库鲁欧都已经活了两百年以上了,能和库鲁欧比赛长寿的只有莫格或玛奇鲁塔而已。阿么李比库鲁欧还小,路维·布鲁就比较老了,古德王好像也差不多吧?说起来,剑圣摩塔卢德也很长寿呢。」
  「你认识大姐吗?」
  「你是指玛奇鲁塔吗?当然认识呀,只是不常见面,因为玛奇鲁塔很任性又很恐怖嘛。对了,你是玛奇鲁塔的弟子吧?」
  「我叫蓓蒂。」
  「蓓蒂呀,真是个好名字。不过那是假名吧?库鲁欧好想知道你的本名喔。」
  「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真的吗?」
  「真的。」
  「好耶!」
  库鲁欧乐得跳了起来,怎么看都是个活泼无邪的小孩。这是某种拟态吗,还是他性格就是如此?他是个活了两百年以上的魔术士,怎样都不奇怪。就连蓓蒂的师父玛奇鲁塔,也有荳蔻少女般天真烂漫的一面。然而,她同时也是阴险狡诈、残忍无情的魔女,一旦喜欢上某个人,就会溺爱到腻了为止,能得到玛奇鲁塔的爱,就等于拥有无上的幸福,但一旦失去,就会活生生坠入地狱。而且,玛奇鲁塔是明知而为,以恐惧为枷锁轻易地支配身边的人。
  说穿了,魔术本来就是为统治世界而产生的技法。
  如何支配世上万物、任意操控,就是这样单纯的想法催生了各种魔术。
  现在,蓓蒂的五感已在库鲁欧支配之下。
  这片草原只是幻觉。
  即使真实得令人难以否定,但它确实是幻觉。
  从踏入会场的那一刻起,蓓蒂就中了库鲁欧的术。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甚至是味觉,无论尝试阻断哪一种,其他的感觉都能清楚感到自己身在草原。阻断两种也没效,三种、四种都一样。魔术之中,有一支学派即是像这样朝混淆、欺骗人类感官特化,称作幻术。不过,只要知道它的基本概念是利用某种感官的性质支配其他感官,就不易遭到欺骗。那现在呢?不知道,没有头绪。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感觉,支配了蓓蒂。
  是我疏忽了。
  连咬牙悔恨的资格都没有的惨败。
  可是,那又怎么样?
  我不会因这点小事丧气。在师父身边时,我过的就是被推落谷底再拉回,再推落再拉回的日子。魔女为了打击弟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就此一蹶不振,不是当作垃圾丢弃就是杀了泄忿。紧咬牙根全力守住幸存者的位子,便是活到明天的最小保证。
  一般认为,一级魔术士大多不善于教育。事实上,教出多数优秀弟子的魔术师或魔导师,的确不一定是高强的魔术士。
  闪光魔女玛奇鲁塔恐怕是个特例。她积极地搜罗天资过人的孩子,再一个个筛选,留下的就特别照顾,几近过剩地热心指导。若达不到魔女的期待就会遭到严厉责难,绝不留情。
  于是,其弟子大多会成为魔女的信众、追随者,成为她的仆役;立志追上、超越魔女的绝少数派,终将与魔女分道扬镳。尽管魔女深爱那些明知鲁莽却始终想反抗她的人,但她残酷的爱必将归着于破坏。
  「嗯~那应该要怎么比呢……」
  库鲁欧左手叉腰右手转着首饰,右脚跟不停点着左膝。
  「老实说,库鲁欧也不是很想比,只是和路维有一点交情,不好意思拒绝他才帮忙的,因为这一点也不好玩,根本不可能有人赢得过库鲁欧嘛。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会赢了还要故意比一场,不是很无聊吗?蓓蒂,你不觉得吗?」
  「路维·布鲁想要的大概不是过程,而是你赢了我们的结果吧。」
  「可是库鲁欧对结果完全没兴趣耶。所以库鲁欧才出了一个条件,就是比赛内容让库鲁欧决定,路维也说好了。虽然库鲁欧之前想了很多,可是知道蓓蒂是玛奇鲁塔的弟子以后,库鲁欧现在又要重新想了。」
  「你之前没听说过我们的事吗?」
  「是库鲁欧故意不问的,因为先知道就不好玩了嘛。其实知道对手是玛奇鲁塔的弟子以后,库鲁欧就开始有点兴趣了,库鲁欧完全没想过会遇到玛奇鲁塔的弟子呢。库鲁欧啊——」
  库鲁欧突然眯眼歪唇地说,
  「最讨厌玛奇鲁塔了,那个婊子真是恶心到了极点。」
  他的眼神有如薄刃,但不是摩德洛里刀,是一把剃刀,既锋锐又冰寒,不会轻易放过目标。虽然明知他不是小孩,没什么好惊讶的,但那种眼神出现在那外表上仍极度地不谐调。话说回来,他是能与闪光魔女匹敌的魔术士,拥有另一面或更多面也不奇怪。
  「可是,库鲁欧不会这样就讨厌蓓蒂喔。」
  库鲁欧表情一变,又是满面笑容。
  「以后会怎样还不知道呢。说不定库鲁欧会喜欢蓓蒂,也可能会讨厌,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做决定的人是库鲁欧,全部都是喔,库鲁欧的事要库鲁欧自己决定。蓓蒂,你可以陪库鲁欧玩一下吗?」
  「嗯,乐意之至。」
  「那就来玩精神战争吧。」
  「好哇。」
  「库鲁欧和蓓蒂当主将,只要主将被打倒或投降就算输。不可以两三下投降喔,那就不好玩了。」
  「我知道了。」
  「要开始罗?」
  下个瞬间,蓓蒂的意识急远坠落,进入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
  人类的精神就像一艘小船,漂流在巨大的暗黑之海上,而这领域就位于深海之中。由此向上一望,能看见遥远处有着无数闪烁的光点,那一个个都是人的精神,能潜入这片海洋的魔术士,是有可能接近那些光辉,但要进入人类的精神绝非易事。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理屏障极为坚固,魔术士必须学习以自身意志开闭心理屏障的方法,因为在暗黑之海底下涡旋的伟大源流,就是魔力本身。
  人类的心理屏障乍看之下没有缝隙,事实上是充满无数的微小孔穴,从伟大源流扩散至暗黑之海的魔力就是透过这些小孔进入人的精神,因此每个人都拥有一定程度的魔力。魔力将随着每一次使用而消耗,所以魔术士需要大量魔力,为此需开放心理屏障,从伟大源流汲取魔力。由于吸收无法控制的过量魔力将招来毁灭,每个魔术士都必须明白自己的极限。而极限的高低,便是魔术师的资质之一。此外,使用魔术也需要非支付不可的代价,原来坚固的心理屏障将逐渐削弱,最后完全消失。
  未学习相关知识或受过训练的人,别说是进入,就连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都感觉不到。然而越是惯于使用这个领域,就越是让自己的精神暴露在危险之中。
  对方同样是魔术士。即使这领域内的距离和现实世界的距离不一定成比例,但仍保有相对关系。必须以复杂算式破解其关系,同时找出对手的精神光辉,将之消灭。这对一般的魔术士而言几乎只是空谈,对于一定实力者,就不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如何直接攻击、防卫对手精神的方法,则取决于魔术士本身的喜好。当然,蓓蒂已有过相当的经验。她曾和魔女作过无数次演习,并尝尽苦头。
  但她从来没赢过。
  一次也没有。
  而且不是能力不足的程度,简直是不堪一击。
  在这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中,是耍不了什么小把戏的,必须费心拟定策略。即使能拖延时间,到最后仍是强者得胜。「强」的定义很简单,创造攻性意识体和防卫意识体需要耗用魔力,魔力越多自然越有利。只要脑袋不是太差,能进行物量战的一方即是压倒性地强势。
  就像莎菲妮亚那样。
  莎菲妮亚能够运用极为庞大的魔力,但如此夸张的天赋,反而使她容易使用过多魔力,影响效益。不过她的力量仍在增长当中,实在可怕。
  魔女甚至不曾和莎菲妮亚做过演习。
  因为莎菲妮亚已有了可能性。
  趋近于零但不为零的可能性。
  像我就没有。
  我打败大姐的可能性就是零。
  大姐就是明知如此,才一次又一次地打击我,打得我体无完肤。
  「七百七十七桑特莫×七百七十七桑特莫×七百七十七桑特莫可以吗?」
  暗黑之海中传来声响。
  极远之处有个模糊的人影。
  尽管那人影已模糊得不成人形,但不会错的。
  是库鲁欧。
  「好的,请便。」
  「那库鲁欧要定出范围罗。」
  转眼间,暗黑之海中出现了界线,将蓓蒂和库鲁欧围在边长七七七桑特莫的正立方体中。若换算成现实世界中人们所使用的单位,一桑特莫约等于三十二,三美迪尔。在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的演习时常用的界线范围有一一一桑特莫立方境界、三三三桑特莫立方境界、五五五桑特莫立方境界等,蓓蒂尚未体验过七七七桑特莫立方境界。
  好大。
  甚至感觉不到边际。
  库路欧逐渐远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蓓蒂也全速后退向立方境界的边界,移动距离约三百桑特莫,所需时间约为二百赛格蒙。蓓蒂的自意识体此时身上什么也没有,在现实世界就是全裸的状态。一般而言,在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只会用上攻性意识体或防卫意识体,不会让等同施术者分身的自意识体潜入暗黑之海,但蓓蒂已有过实战经验,不会慌乱。相较之下,自意识体的耐力最低,却有最高的速度和机动。而魔术士彼此速度没有差异,即为每赛格蒙约一,五桑特莫,也就是一,五St/Sg,这也是所有意识体的最高速。感觉上,一赛格蒙几乎等于一秒,一秒移动将近五十美迪尔,约等于时速一八〇切尔美迪尔。速度快至如此自然难以控制,若不加强防御,简直自寻死路。
  「装备碧蓝之铠,反应性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8,散布。」
  碧蓝的轻薄铠甲瞬即包覆蓓蒂的自意识体,而八具围绕意识体般出现的蜂形小型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不仅能随意操控,也会自动攻击接近的敌对意识体。
  蓓蒂将保护脆弱的自意识体所用的装甲压在最小限度,将大部分防御交由阿拉尼斯进行,尽可能地降低对机动力的影响。即使速度因此降到一·三st/Sg,但仍有提升防御的必要。
  「深渊独角兽之枪,上手。」
  自意识体右手随即握了把深蓝色的骑兵枪,如此速度已降至一·一St/Sg,不会再降了。接下来只需要尽可能运用每一分魔力布阵而已。
  「防卫意识体『多鲁特纳·卡尔提』×6×6,散布。攻性意识体『邦榭』×4×4×3,散布。攻性意识体『亚格拉夏』×4×8×3,散布。」
  四十八具飞行甲虫似的「多鲁特那·卡尔提」在最前端列成一面墙,其后是九十六具形如飞鸟、喙如尖枪的「邦榭」,最后是九十六具装备矛与盾的士兵「亚格拉夏」围成球形,蓓蒂的自意识体就在其中心。
  普通的魔术士光是看到这个阵容就会吓得投降了吧,但对方是「跳舞绵羊」。蓓蒂有个预感——对方的布阵将远远凌驾于自己,而问题就在于差距。自己的力量到底和对手差了多少?
  好久没这种感觉了。完全无从猜起。
  我想我并不害怕。
  只是静不下来。
  我能赢吗?
  可以的,有机会。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也要抓紧。
  对手是大人物,我没没无闻。若不是路维·布鲁找上他,他绝对对我不屑一顾。不过,他不会因此就大意疏忽吧,我不认为他是如此简单的对手。库鲁欧对我一无所知,这个事实,是我唯一的武器。可是,如果他只是装出来的……?
  「准备好了吗?」
  回荡在暗黑之海中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等不及饼干出炉而不停问「还没吗?还没吗?」的孩子。
  「库鲁欧已经都准备好了哟,蓓蒂你呢?」
  「我也准备好了。」
  「那我们就开始吧。」
  「好。」
  「数到一开始喔?」
  五。
  四。
  三。
  二。
  一。
  「走吧。」
  蓓蒂驱使含自意识体在内的所有意识体一起前进。
  各意识体的最高速由低到高依序是甲虫型的多鲁特那·卡尔提〇·七St/Sg、士兵型的亚格拉夏〇·八St/Sg、鸟型的邦榭〇·九St/Sg、武装过后的自意识体一·一St/Sg,而反应性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一·三St/Sg,机动力相当地高,但分散战力不是明智之举。为统一步调,僻蒂的阵容迁就最慢的多鲁特那·卡尔提,以〇·七St/Sg前往库鲁欧军应在的位置。
  说来真是奇妙。自意识体虽具有拟似的五感,但不至于连人体器官都仿造出来。然而胸口却有如敲钟,喉咙干哑,身体各处都施了多余的力,甚至显得僵硬。我在紧张,没关系,没什么不好。若面对这种状况还不兴奋,可是有辱魔术士的名号呢。
  因为,这根本想像不到嘛。
  开始前进后,大约过了正好三百赛格蒙之际。
  前方出现白光般的物体,闪烁不止。尽管距离仍有三百桑特莫以上,无法看清,不过那无疑是库鲁欧的阵仗。含反应性攻性意识体在内,蓓蒂的意识体也不足三百具,勉强指算是中队规模。因此,或许只能称为蓓蒂「队」。
  但对方不一样。
  随距离拉近,白光的全貌也逐渐清晰。
  横幅惊人。
  且颇有深度,不是薄薄一层。
  蓓蒂刻意将自己的队伍统一为不起眼的暗色,库鲁欧的军队则是一片亮白,并带有光泽。
  犹如大展双翼的白鸟。
  数量难以估计,至少不只是蓓蒂队的两倍。
  三倍?
  四倍吗?
  还是五倍呢?
  不对——
  十倍。
  还要再加倍。二十倍。
  或许不只。
  军队。
  不折不扣的军队。
  「怎么这么少啊,蓓蒂。库鲁欧开始有点担心了耶,你那样真的能跟库鲁欧玩吗?库鲁欧真的能玩得开心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说的也是。库鲁欧也希望你不是只是耍嘴皮子而已呢。」
  库鲁欧的声有如被暗黑之海吸收般消失,白鸟双翼向此伸来,是打算左右夹攻吧。两翼部队相当地快,是高机动意识体组成的吗?貌似有〇·九St/Sg。那么从距离判断,两翼部队前锋与蓓蒂队接触尚需六十赛格蒙;若保持现在的〇·七St/Sg而言,蓓蒂队要到达白鸟胸口需要八十赛格蒙。换言之,蓓蒂队将在六十赛格蒙后与两翼部队交战,遭到夹攻,并于二十赛格蒙内溃散。还没冲进白鸟胸前,就必定会先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两翼部队正由蓓蒂队左右逼近,若由上方或下方全速移动是有可能暂时避开,但两翼部队较蓓蒂队快,迟早会追上。
  数量差距至此,自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消耗战的可能。即使能避开正面交锋虚耗时间,也只是延后战败的那一刻,没有胜算。
  那就只能孤注一掷,打闪电战了。唯一的机会,就是投注所有力量舍身突击,一举打倒库鲁欧的自意识体。
  「——多鲁特那·卡尔提,左右散开!邦榭、亚格拉夏,各自全速前进……!」
  甲虫型的多鲁特那,卡尔提分成左右各二十四具的两组,鸟型的邦榭随即跟上并超越,士兵型的亚格拉夏解开包围蓓蒂自意识体的阵式接连在后。
  多鲁特那·卡尔提是纯粹的防卫意识体,只专注于耐力。在以攻防并重的混合型为主流的现在,除体型大和坚硬之外一无是处的多鲁特那,卡尔提或许有些过时。蓓蒂队上也有矛盾兼备的亚格拉夏,虽是攻性意识体,但也保有相当程度的耐力。比起完全是障碍物的纯粹防卫意识体,锐利但脆弱的纯粹攻性意识体更不易使用。
  况且,蓓蒂是从自己逾百种变化的意识体中刻意挑选多鲁特那·卡尔提的。
  最高速〇·七St/Sg的四十八具多鲁特那·卡尔提,是守卫蓓蒂队左右的盾。
  最高速〇·九St/Sg的邦榭若一心猛冲,约六十二赛格蒙后就能贴近白鸟胸口。
  最高速〇·八St/Sg的亚格拉夏,能在七十赛格蒙后与蓓蒂同时突击白鸟。
  两翼部队将于六十赛格蒙后包围蓓蒂队,届时只需以多鲁特那·卡尔提为中心撑个十赛格蒙即可。
  意识体在暗黑之海中安静无声地前进。
  尽管数量如此庞大,这片海仍静得可怕。
  打破寂静的瞬间,正一刻刻地逼近。
  蓓蒂紧盯前方。
  哈——
  哈——
  哈——
  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里明明不须要呼吸。
  「——多鲁特那,卡尔提,极限防御……!」
  如甲虫般展翅的多鲁特那·卡尔提突然同时打横,鞘翅部位化为圆盘状射出强光。是盾,什么也不是,完完全全是一面盾。下一刻,敌方两翼部队前锋接触多鲁特那·卡尔提,闪光撕裂暗黑之海,轰声迸响。多鲁特那·卡尔提霎时一具、两具、三具、四具接连爆散,虽仅是推回敌方意识体,但总归是挡下了第一波攻势。然而下一波直扑而来,几乎没有间断。又是一阵闪光和轰声,多鲁特那·卡尔提在短短二赛格蒙内就灭了一半。全是料想中事,这就够了。纵使只有二赛格蒙,也是我亟需争取的二赛格蒙。
  「全力突破……!」
  长喙鸟般的邦榭就是纯粹攻性意识体,耐力趋近于零。他们是完美无缺的攻性意识体,与其说是偏重攻击,不如说是除攻击外什么也不会。其攻击方式相当单纯,就是高速回转,将所有推力和旋力汇聚于喙尖,冲撞、贯穿飞行轨道上任何目标,直到消灭为止,
  相当于白鸟胸部的正面部队是由士兵型意识体构成,与蓓蒂队的亚格拉夏略为类似,很可能是偏防卫意识体的混合型,有高度耐力。邦榭往他们架起的盾笔直冲去。一般意识体和自意识体不同,一旦受到的攻击超过耐力负荷,就会当场化为四散的光与声。以士兵型意识体为例,他们不会因敌方意识体的攻击而丧失手脚,结果不是0就是1,不是消灭对方就是遭到消灭。库鲁欧军的士兵型意识体汽球似的一个个消灭,当然邦榭也是。即使将接触面积缩到最小,使攻击的反作用力降至最低,脆弱的邦榭仍耐不住冲击。有的贯穿了士兵型意识体,有的反而在盾前爆散,这时后续邦榭将冲破同类消灭而残留的光与声,破坏幸存的士兵型意识体。带领九十六具亚格拉夏和阿拉尼斯的蓓蒂自意识体,正要一举涌进邦榭群在白鸟胸口冲开的洞穴。这一刻,蓓蒂察知多鲁特那·卡尔提已遭全灭,同时两翼部队就要接触亚格拉夏的球形阵式。
  就是现在,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一分一毫都不能退。手上若有任何筹码,全都得在这一刻赌上,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亚格拉夏,全方位突击……!」
  蓓蒂号令一下,以球形阵举盾戒护着她的亚格拉夏瞬时向四面八方迅然散开,攻击最接近的敌方意识体,连身带盾地撞,或以矛突刺。有的一击消灭对手,有的无功爆散,闪光之花随处绽放,无序地放、狂乱地放。
  蓓蒂的自意识体周遭仅剩阿拉尼斯。
  清出空间了。
  不再受限的蓓蒂自意识体纵身加速,原为九十六具的邦榭仅剩二十七具。邦榭的最高速是〇·九St/Sg。蓓蒂是一·一St/Sg,最前端的邦榭——在那里吗。然而他们也在此时爆散,一具、两具。不,五具。只剩十九具的邦榭仍接连消灭,在库鲁欧军中央的隧道随之窄缩,出口越来越小。冲往出口的蓓蒂身边又有一句邦榭随闪光消灭,更有些物体破光而来,是敌方的意识体。蓓蒂刺出深渊独角兽之枪,冲过敌方意识体爆散而成的闪光涡流。邦榭尚余七具——不,六具、五具。相信后方恐遭各个击破的亚格拉夏也将在不久后全灭。
  「——靠你们了,阿拉尼斯……!」
  蓓蒂咬紧牙关,面向前方阵阵闪光。此时蓓蒂已超越邦榭,眼前尽是敌人、敌人、敌人、敌人、敌人。敌方意识体填满了她整个视界,全都对她虎视眈眈。
  「好极了……!」
  仔细看呐,我的眼睛。
  感受吧,我的一切。
  蓓蒂直线突进。
  就是那里。
  有个缝隙。
  微微的缝隙。
  钻得过去。
  速度绝不能缓,要以最高速一口气穿过敌方意识体间的缝隙。
  扭身、横移、翻转、穿越。
  若依然找不出路径,就让反应性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冲撞敌方意识体,硬开出一条路。
  若有敌方意识体从预料外的方位偷袭,也以阿拉尼斯驱除。
  我不会停下
  无论如何都不会停下。
  绝对不会。
  八具阿拉尼斯只剩五具,那又怎么样?
  与敌方意识体擦身而过后,右脚感到一阵冲击,膝盖以下可能全没了。不过,那又怎么样?
  敌方似乎也察觉了蓓蒂的企图,敌方意识体不再只是单纯涌上,开始编队,以四五具为一组密集逼来。
  「想得美……!」
  蓓蒂冲向密集编队的五具敌方意识体正中央。
  向前刺出深渊独角兽之枪,并高声呐喊。
  突破爆散的敌人。
  前方又有五、六具挤成人墙。
  不只,上方也有。
  下方也是。
  左右都有。
  这时阿拉尼斯有了反应,冲撞从后逼近的敌方意识体。
  「——就算这样……」
  我也不会停下。
  现在怎能停下。
  蓓蒂完全没有多作思考。
  我真是难得这样呢。蓓蒂自嘲地想。
  一味前进。
  义无反顾地前进。
  视界摇晃、旋转起来。
  似乎听见了声音。是自己的声音。
  左臂被「砰」地一声炸飞。
  交错的光线彼端似乎有些什么。
  那里就是我的目标。
  我一定会到达那里。
  你就在那里吧?
  「跳舞绵羊」库鲁欧。
  我将打倒你获得胜利,因为我非赢不可。
  突然有阵笑声,是窃笑。想笑就笑吧,你就尽管笑啊?
  还差一点。
  只要穿过那里,接下来就是你了。
  眼前出现巨大的意识体,身披铠甲,六条手臂皆持弯刀,就称他为巨人兵吧。而且不只一具,共有四具。意识体这种东西不是越大越好吧?蓓蒂企图穿过四具巨人兵间的缝隙,他们却突然「分开」,在她眼前化为无数手持弯刀的士兵,围成一堵墙。我才不管。蓓蒂不为所动,举起深渊独角兽之枪猛冲,消灭了一具士兵,突破人墙。即使被四面八方围剿而来的弯刀砍得不成人形,但还是突破了。总算突破了。
  「你好猛喔,蓓蒂。」
  库鲁欧身旁什么也没有。
  只身漂浮在暗黑之海中。
  自己眼前模模糊糊,视野只剩一半。现在的我是什么情况呢?不知道。感觉不到脚,多半是整个下半身都没了吧。左臂没了,头可能也缺了半边,不过紧握深渊独角兽之枪的右手依然完好。
  「这样有达到你的期待吗?」
  蓓蒂微笑着提升速度。感觉上,现在的自己能冲得更快,更快更快。看不出库鲁欧是何表情。剩下的这只眼睛虽不太灵光,但至少能看出他身上没有武装。是小看我吧,我果然被看轻了。然而那不是疏忽,他是那个「跳舞绵羊」,我只是恐怖魔女的弟子,层次完全不同,那是正常的。可是,那可能要了他的命。
  距离不到一桑特莫。
  这就是深渊独角兽之枪尖端与库鲁欧胸口之间的距离。
  「嗯,很好玩喔。」
  时间不具特殊意义。
  在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里,我们的声音像是声音,但不是声音。
  那都是一样的。
  全都一样。
  「虽然只有一下子,不过很好玩喔。」
  真是难以置信。
  「可是啊。」
  经过那样差距悬殊的剧烈突破战,竟然还剩下一具阿拉尼斯。
  「现在就要结束了呢。」
  阿拉尼斯起了反应。
  飞向右上。
  并在冲撞后爆散。
  那是极小的意识体,比阿拉尼斯更小。他们在暗黑之海中一闪一闪地映射光辉,从各种方向袭向蓓蒂。数量极多,无法回避。
  右手没了,深渊独角兽之枪跟着落入暗黑之海。
  腹部受到冲击。
  胸口开了个洞。
  脸颊被削去一块。
  脖子也被炸掉一半。
  意识模糊起来。
  这真的很有趣。
  「咦……?」
  库鲁欧大概是想摸自己的脖子吧。
  但是他办不到。
  因为他的头已经和身体分家了。
  库鲁欧回头探视。由于自意识体不是活体,即使只剩颗头也能行动,只有在施术者的意识无法维持自意识体时才会消灭。
  库鲁欧看见的,应该是个从头到脚都包覆着毫无光泽的黑色甲胄·御夜潜行者的女性。在他看来,女性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唇边,其余部分都有如和这暗黑之海融为一体吧。他手上握着同样漆黑的刀,那是刚斩下库鲁欧首级的止息黑刃。
  蓓蒂俯瞰库鲁欧似的注视着他。
  「幸好我不像大姐那么有名。」
  库鲁欧对我一无所知。
  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不像莎菲妮亚,拥有能运用庞大魔力的稀有资质,没有知世那般无所不知的明晰头脑,也不像大姐能长生不老。在那些光是呼吸同样空气都让我难受的天才包围下,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努力。别人若付出十倍,我就要付出百倍,甚至更多。必须在难以想像的可怕苦痛伴随下,做谁也不愿做的事,绞尽脑汁想出谁也想不到的方法。绕远路也好,匍伏前进也罢,无论如何都要前进。最后,我终于得到了。
  第三脑。
  我在自己脑中找到了几处几乎未经触用的部分,并彻底地开发、组织。那过程痛苦得几乎使人疯狂,我的精神分裂了无数次,就算我耗费心思将之重新统合,又会再度分裂。似我非我的我在我脑中分裂成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令我分不清哪个才是我自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开始杀死我自己,接着我再杀死了我。为了存活,我们互相残杀,最后只剩两个我。
  被库鲁欧伤得残缺不全的,就是其中之一。
  而单独潜过暗黑之海,绕到库鲁欧背后斩下他的头,正准备补上最后一击的,是另一个我。
  自意识体就像是一面反射施术者倒影的镜子,若施术者具有多重人格,就会产生多重人格的自意识体。但蓓蒂的第三脑不同,这两个蓓蒂的人格完全相同,也各自独立。
  库鲁欧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笑得恍恍惚惚。
  「是我输了呢。」
  「没错。」
  蓓蒂舔舔嘴唇。
  「我赢了。」
  并无情地劈下止息黑刃。
  库鲁欧的头分成两半,并且爆散。
  库鲁欧上千具的意识体也在这瞬间同时迸洒大量爆音和闪光,在暗黑之海中绽出一朵盛开的巨花。
  「真像烟火。」
  蓓蒂一瞬间看这副景象看得入迷。她靠近已在消灭边缘的另一个蓓蒂,舍下止息黑刃,将她拥入怀中。
  「辛苦了。」
  「……我真是……苦命啊……」
  「要我跟你换也行呀?」
  「……没关系……反正是……同一个……身体……」
  「的确是。」
  蓓蒂浅浅一笑。
  无数星点仍在暗黑之海上闪烁,两人皆朝同一点游去。那是她们的归宿。
  啊啊——
  有种长时间潜入漆黑的海底后回到海面的感觉。光线刺眼,吸入的空气如异物般刺入胸中。平衡感产生混乱,站也站不直,不禁就地坐下。听得见声音,但相当刺耳。是人声。这是,现实世界的声音吗?
  自意识体从暗黑之海归来时,总是会造成这种怪异的感受,不习惯的人可能会难过好几天。若自意识体受到损害,将视程度造成一定的精神障碍;假如自意识体在暗黑之海中遭到消灭,轻则昏睡数日,重则濒临脑死。
  另一个蓓蒂几乎失去意识。看情况,是应该让她睡到复原为止。即使她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且这段时间无法保特殊精神集中状态,但也只能这样了。晚安。没人应声。
  一回神,众人已零散地包围了蓓蒂和库鲁欧。
  原来黑暗的会场已在不觉点上了灯,映照出不甚宽敞的半球形空间。
  更重要的,是垂头盘腿席地而坐的库鲁欧。
  根本不是小孩。
  那人同样有着蓬松的金发和公羊般的角,身形细瘦,不过胸肩宽阔,看起来也挺高的。身上不是圆点图案的连身服,上衣紧得随身材起伏,裤子却显得宽松。是两件式的魔术士服。
  他闭着双眼,外表是二十来岁。鼻梁挺,轮廓深,颊颚削瘦,看似平易近人。
  右手握着那个首饰。
  不会错。
  这表示草原和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中的他,连外表都经过刻意改变。
  完全被骗了。
  库鲁欧·巴米切·昂达留斯。
  他就是「跳舞绵羊」。
  他真正的模样。
  而我赢过他了。
  按着胸的手,能感到心的鼓动,心跳急促,表示我感到兴奋。我身边有伙伴,有萍水相逢、离开这里就或许不会再见的人、有实在难以认同的人。不过现在不须想这些,应该狂饮胜利的美酒大肆庆贺,与他们分享这奥妙的滋味。于是,蓓蒂转身望向同伴。
  在那之前,库鲁欧睁开了眼。
  蓓蒂想说「果然还是这样吗?」,但出口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
  「为什么……」
  「这场比赛是你赢了,蓓蒂。」
  库鲁欧抬头侧首。
  「真想不到,有人的想法会跟库鲁欧一样呢。」
  他的笑容和他在暗黑之海宣告失败时一模一样,却又全然不同。因为当时的他是个孩子,现在是青年吗?不是吧。或许那对库鲁欧而言没有两样,只是蓓蒂的看法变了。
  在前几秒还人声纷杂的会场一片寂静,蓓蒂也不禁尝咬嘴唇。明明赢的是我啊。
  库鲁欧保持微笑站起身来,递出首饰。比想像中还高。身材高窕的蓓蒂跟着挺直脊梁,但仍矮了一个头以上。
  蓓蒂接取首饰时,库鲁欧突然伸出左手。
  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在她耳边低语。
  「你有几个?」
  蓓蒂不打算回答,反正无法回答。「啊。」有人如此惊叹。
  因为他的唇堵住了她的唇。
  蓓蒂想推开他,他却先自行退开。
  不知何时,蓓蒂已将首饰抓在右手中。是「杖」的首饰。
  左手抹过自己的唇,有些湿濡。
  库鲁欧以中指敲了敲侧脑。
  咚、咚、咚、咚、咚。
  这里面啊,有五个人喔。
  接着将食指竖在唇前。
  要保密哟?
  「库鲁欧会再来找你的,蓓蒂。」
  库鲁欧的躯体轻飘飘地浮起。
  逐渐远去。
  喔不,不对。不是那样。
  库鲁欧的身影越来越透明。
  「到时候,要告诉库鲁欧你的本名喔。」
  最后消失不见。只是看不见,仿佛还能感到他的存在。库鲁欧仍在这里某个角落。
  「这也是、幻术……」
  不知道。这是何种幻术,其中是什么原理?再怎么想,还是理不出头绪。这是怎样,所谓超乎想像就是这种事?五个人,竟然有五个人。比不上他,且遥遥落后,库鲁欧简直远得看不见。还以为那是我独创的战术,连大姐也没想过啊。但是,事实真是我以为的这样吗?明明从未和大姐实际验证,我可以如此肯定吗?她可是那个大姐,说不定全是装出来的。大姐对我非常严苛,多半是看出我是越挫越勇的人吧。但在鞭笞过后,是必须适时献上蜜糖的。每当看见大姐因我成功实践了我的想法而大为气恼,我就得意得不得了。说不定,那全是装出来的。大姐所在的境地,可能比我想像得还要遥远。
  和大姐演习时,我从未使用双自意识体战术。大姐知道我练就了第三脑,不过就算是她,也无法完全掌握第三脑的功能吧。当然,我不会告诉她,即使遭受刑求也不会说,那是我的最后防线。
  然而,那可能全是白费力气。
  大姐可能早已看透了我的一切。
  到头来,我依然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现在也拼命地舞动着。
  可是,那又怎么样?
  若在她掌上跳舞就能助我登上颠峰,那又何妨?
  即使这也在大姐预料之中,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大姐和库鲁欧都在高处对我招手说:「来,到这里来。」两人都挂着看似愉悦的笑容,背后却充满某种乐于施虐,对待宠物那种程度的爱。「反正她是上不来的。」他们心里一定是这么说的。他们已经看过太多和我们一样想登峰造极,却中途摔落的人。我们不只有资质,还得靠运气,才能攀上这断崖绝壁。手抓的岩块松了、脚踏空了、强风一刮,就会当场摔死。你也迟早会摔下去吧?
  爱怎么想,都随你们高兴。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谁。为了自己,爬上哪里我都愿意。
  一口气后,蓓蒂强忍下高涨的笑意。
  库鲁欧·巴米切·昂达留斯,我也很想再见你一面。这不是当然的吗?扣除了你和极少数例外,能比我高强的魔术士又能有多少呢?
  反过来说,绝大部分的男人还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呢。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似乎也不尽然。
  「——喂……」
  我听见呼唤而回头。
  那家伙正盯着我瞧,但视线不是对着眼睛,而是在下半脸、唇边飘忽游走,之后忽地下坠。
  「什么啊,那个男的到底是怎样?突然就……」
  真想不到。
  那家伙眉间挤出深纹,双颊紧绷唇角微颤。突然遇上那种意外,我当然也吓了一大跳,但我也没因此损失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家伙露出那样的表情,才更教我吃惊。
  糟糕。
  脸颊好像要红起来了。
  我明明不抱任何期待呀。
  「奇怪了。」
  那孩子没好气地斜眼看着那家伙,尽力抱持在不是瞪的程度,但只成功一半。他眼神冰冷,含着失望。我想,大概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瞪那家伙吧。
  「你在生什么气啊?」
  「……呃,没有啊,我——没有在生气……啊?需要吗?」
  「哼嗯~」
  「话说玛利亚,你自己不也在生气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生气呀?看来你的脑子已经有腐烂的征兆了呢,不如就趁现在赶快烂光怎么样?」
  那孩子说完就噘着嘴别过头去,那家伙一头雾水地楞在原地,看得蓓蒂忍不住笑了。她放声地笑,引来众人疑惑、讶异的视线也不停歇。等一切结束以后,就找塔里艾洛和利契耶鲁到米开朗基罗喝一杯,就我们三个人一起聊到天亮吧。所以,你们千万要等着,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们。我们一定会救出你们的。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39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XXX Xth revolution Xth day
  不明
  「unknown」

  chapter.8
  困境

  开什么玩笑。
  受不了,无聊毙了。这些个渣是怎样,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我呢?我——我想——我是个贪心的人,想要什么就占为己有。我应该总是饿着肚子,一直都是那样,让我变得什么都想要。要钱就抢,要女人就硬上,腻了就丢,烦了就杀。我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怎么样,那有什么不好的?
  现在,我置身于血海之中。
  手脚、人头、内脏和性器在浓烈的红色海面载浮载沉。
  不分男女。
  只有我还站着。
  只有我一个。
  这是第几次了?可笑、无聊,这什么烂问题。几次都一样,知道是几次又如何?我将一条女人的手臂踩得稀烂。她还不错,头脑聪明又有个性,让这种不易屈服的女人乖乖听话的过程别有一番趣味。话说回来,后来怎么了?我强奸她了吗?记不清了。如果我会死在这里,记忆也都不重要了,除了那时候、那瞬间、那制那。蓓蒂,我到底上了这女人几次,让她爽了几次?管它的。亚济安、库拉尼、罗肯、利契耶鲁,他们看起来能成为不错的手下,而我也得到他们了,还有其他人。是这样吗?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都记不起。无所谓,已经不重要了,难道不是吗?
  结束了,他们全都被我杀了。这是第几次?我已经重复这种事几次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啦,谁记得那么多,就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次啦。我完全不后悔,一丁点儿也没有,毕竟这是我的决定。顺我自己的意志,靠我自己的力量,因为想做而做的。我将我求来的东西全都破坏殆尽,因为我非那么做不可。
  我突然感到极度地疲累,瘫坐在血海之中。啊啊,好臭,臭死我了。妈的(Fuck),这什么味道。还滑溜溜的恶心死了,是因为掺了很多油吗。人类的脂肪、脏器、其中的其他体液,全都和在一起,臭死了,臭到极点。这要我怎么待下去啊,开什么玩笑。
  「我看没必要重来吧?」
  远远听见声音。听起来是个自认聪明、傲慢的女人。
  「反正到了现在也没办法重来,已经回不去、改变不了了,只能走多远算多远。这总比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好多了,对吧?」
  「不如就直接组个公会吧?」
  「这主意不错嘛。」
  「好啊。嗯,我也同意。」
  「是个怪公会也没关系,成员间彼此不高兴打打架也无所谓,只要能坐在一起喝点酒就好了。这种公会应该不会碍到什么人吧。」
  「可是我不会喝酒。」
  「又不是一定要喝酒。」
  「对呀,一起吃午餐也不错嘛。」
  哈。
  那是什么鬼。
  这些垃圾到底在想什么啊?
  大伙儿开开心心吃午餐?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无聊透顶,受不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女人神色自若地问。还记得上次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架住她脖子时,她还吓得惊慌失措呢。见她挣扎起来,我便放了她。这是我的计划。当她松口气而露出破绽,我又扑了上去,一口气拉倒她。之后就简单了,要压得让一个女人动弹不得简直易如反掌。我刻意摆出淫贱的笑容吓唬她。结束了,你是反抗不了我的,我马上就会奸了你,别以为你逃得掉。我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吓得她什么都忘了。我打从心底喜欢女人厌恶绝望的表情,她也会露出那种表情吗?但我根本称不上期待,甚至毫不在乎。
  我一定是疯了,而且疯了很久。我是啥时开始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的?库拉尼,都是那个垃圾的错。那时他突然找上我,说了什么「还钱来」的屁话,一回神,我已经像坨屎般倒在暗巷里了。我输了,怎么会这样,我被打倒了。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几近下意识地找了个没人会经过的暗巷倒下,接着不省人事。不可原谅,我一定要宰了他,绝对要。我一直在找机会下手,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为何我会——莫名其妙,什么跟什么啊,妈的。总之,我就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和他们混在一起了。有够不爽,什么都让我不爽极了。去死,全都给我去死。
  蓓蒂以冷静过头的眼神仰头看我,害得我那让数十或更多女性吓得发抖的笑脸简直像个小丑。为什么,这娘们是怎么回事?
  「就算你再厉害,也没办法在没带触媒的情况下用魔术吧?你不认为现在很绝望吗?」
  「你真以为我不行吗?」
  「我说的是事实。」
  「那你就来呀?」
  「你不抵抗?」
  「有胆就试试看?」
  她在挑衅我吗?换个角度想,说不定这娘们说那么多,都是希望我赶快上她。我偶尔也会遇到这种疯婆子。想被我上?这白痴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对妓女才没兴趣。无论是什么女人,我都有办法两三下就让她又哭又叫,我会让她知道她大错特错。什么恋啊爱啊一见钟情还一见发情的都是屁话,我一点也不信,绝对不信,我只会尽情蹂躏她们再丢掉杀掉。事实上这世界什么也没有,不用别人说,我会清楚告诉自己这里什么也没有。别再天真了,你得到的全都是假的,所以才一下就坏了,马上就消失了。这娘们也是个白痴、垃圾,毁掉她,彻底毁了她吧,那样就没事了。我一直都想那么做,那才是我真正想做的才对啊。
  「真没种。」
  蓓蒂怱而轻笑。
  我突然好想上她,想得背脊发麻。
  「可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你喔。」
  可是我讨厌这样,非常讨厌,讨厌得要死。我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那现在怎么样?我怕,怕得受不了,我怕——我、我——会不会就此毁坏。我就像已被毁坏了无数、无数、无数次似的,光是想到说不定又会以自己的手毁了自己就冷汗直流。
  这实在蠢得可以。
  混帐东西。
  已经够了。
  大闹吧,喝酒唱歌大闹一场吧。
  「亚济安!还不快表演些才艺给我们看看!」
  「咦?我吗?」
  「对,就是在说你。喂!你们想不想看?」
  「想!」「好喔!快上啊!」「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快脱!」「冲啊冲啊!」
  「看吧,每个人都想看得不得了,不准辜负他们啊!」
  「……可是才艺……」
  在n-ebula四楼大包厢中集众人视线于一身的亚济安低头皱眉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一站直就凝视手上的玻璃杯。里头装了威士忌,还有半杯多。还以为他要做什么,他却突然垂直跳起一美迪尔以上,说不定有两美迪尔高,但没人会因这点小事吃惊。亚机安似乎也知道这点,特别再加了点料。他在空中放开玻璃杯,像只猫空翻一圈,并在着地时接下玻璃杯。
  唔喔!呀!几道短呼后,是一片哗然笑声。
  亚济安大概是想不洒一点威士忌就接住玻璃杯吧,结果却一塌糊涂。威士忌在杯子落下那一刻就在空中洒得到处都是,不仅淋了亚济安满头,周围的人也遭殃了。
  「抱歉,好像失败了。」
  「笨蛋!只道歉就算了吗!」
  算了啦,有什么好在意的。几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大白痴安慰起亚济安来,还有些女的不知道在兴奋啥,围在他身旁替他擦酒,恨不得用舌头舔干一样。场面热闹归热闹,但这不是我要的热闹。这样怎么行啊,一群垃圾。没办法,只好由我亲自示范了,宴会上就是要表演这种的才对啊!
  「——看清楚了!」
  我一口气脱下内外裤,在某方面盖上白色手帕,坦荡荡地在地上躺成大字。
  「冲天的白色巨塔……!」
  「喔喔喔喔喔喔喔!」「呀啊啊啊啊啊!」「超强的——!」「好、好大!」「简直恶心!」「搞什么鬼啊!」「Unbelievable!」「怎么可能啊啊啊啊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畏惧吧,崇拜吧,你们这些粗鸡!小牙签都给我上吊自尽吧……!」
  「会、会动耶!一直在抖动啊!」「你到底要现到什么时候啊!」「不准看!祝花不准看!」「可是那好像真的很厉害耶!」「夏、夏子你……!」
  「怕什么怕!这只是开场而已,好戏还在后头呢……!」
  「——那、那竟然又……!」「那到底能……」「糟、糟了,手帕快要——!」「快、快把他抓起来啊!」「谁要啊,笨蛋!」「呀啊!」「小、小心您的尊容啊啊啊……!」
  有人仓皇逃窜,有人开玩笑地膜拜起来,有笨蛋也跟着大脱特脱,有人捧腹笑个不停,有人无奈苦笑。利契耶鲁接到蓓蒂的驱逐命令袭来,我也裸着下半身应战。有人挺我,也有人为他助阵,酒瓶满天飞,酒也下雨似的洒,好像怎么闹都没关系一样。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才不管那么多。
  「……啊~……头好痛……」
  一听见我趴在桌上呻吟,奥托米婆婆就拿了杯水摆在我身旁。虽然喝水不会让我好到哪儿去,但总比没喝的好。我宿醉了,想不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
  「谁教你得意忘形,一口气灌了五瓶波本酒。」
  「吵死了。」
  「你以为你是亚济安呀?」
  吧台传来低沉的笑声,那声音我一听就不爽。
  「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要知道节制吧?」
  「闭嘴。」
  「可是会那样乱来,的确是很像塔里艾洛会做的事呢。」
  「去死。」
  你这头发稀疏的中年肥猪,少说得跟我很熟一样。
  「……去死,你们都给我……去死……好痛……」
  「我看你才会先死吧。」
  「少废话,面具男。」
  「骂人也变得不痛不痒了。」
  「……痛死我了……我的头……」
  好难过,快吐出来了。酒根本没退,这还不算是宿醉,才刚开始而已。光是这样就让我的头痛成这样?开什么玩笑。还是去吐一吐好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你上哪儿去?」「要你管。」我这么回答蓓蒂后就走向厕所,一进隔间就伸手猛挖喉咙,想不到有只手在我背上摸了几下,恶心得让我吐了个痛快,眼泪都挤出来了。
  「你还好吧?」
  「……我看起来像还好吗?」
  「的确不像。」
  「我没事。」
  我啧了一声,以手背擦拭嘴边。冲了马桶、在洗手台洗脸洗手后,火气又上来了。镜子里那张发青的脸真是令人火大,恶心又诡异。那个人是怎样,我现在是怎样,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啊。
  太好待了,反而让我不爽。
  那家伙正看着我。
  我们的视线在镜中交错。
  他在对我微笑。
  「没关系喔。」
  「啊?」
  「没关系的。」
  「你在说什么?」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嘿。
  是吗?
  说什么屁话。
  少说那种屁话!
  我回头殴打那家伙,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吃了我一拳就倒在地上。他真的那么相信我,相信到被我揍也无所谓吗?这样的想法闪过我心里。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才没有。我踩了亚济安一脚,猛踹、践踏那伪装成亚济安的东西。不对,这不是他,绝对不是。我冲出厕所跑进厨房,拿把菜刀杀死伪装成蓓蒂的东西,还有利契耶鲁、库拉尼、罗肯。好轻松、太轻松了,从来没想过我杀得了他们。不对、不对、不对。我接着杀死奥托米婆婆、杀死卡兹欧、杀死B·B。他们就像人偶,身上会流出红色血液的人偶。可是这不是他们,绝对不是。我在血海中央不禁这么想。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该是这样。
  「我看没必要重来吧?」
  远远听见声音。听起来是个自认聪明、傲慢的女人。
  「反正到了现在也没办法重来,已经回不去、改变不了了,只能走多远算多远。这总比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好多了,对吧?」
  那你不就是想用这种方式重来一遍吗。
  我早就知道了,都知道了。我已经发现了。
  这是个陷阱。
  我就觉得奇怪,而且很久了。「喂,蓓蒂,蓓蒂的冒牌货。就是你。那个不是站在你肩膀上就是在脚边动来动去的——黑色毛球到底是什么生物啊?
  「这个?这是……」
  「不用勉强了。」
  我伸出手。
  「反正我不认为冒牌货会说真话。」
  「冒牌货……?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什么呢?其实我也不清楚,只不过——」
  我抓住那圆滚滚的黑色生物,然后捏烂。
  「我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然而,我看见的却是绝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犹如失足坠入漆黑的泥淖,喉管肺叶全被泥浆灌满,无法呼吸。我会死吗,还是已经死了?早就他妈的死了吗?这就是,死亡?是吗?还以为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当然什么也感觉不到,完完全全地结束。原来不是吗?死亡之后还要这样痛苦下去吗?那我才不想死,开什么玩笑,谁要死啊,垃圾。
  「——啊……呃……呜喔喔喔……!」
  怎么了,莫名其妙。有光,我睁开眼睛了吗?没错,好像是那样。我看得见,只是看不清楚。这是——这里是——水?水底下?海?池子?是怎样?为什么在水里,我还——能够呼吸?感觉很难受,但我仍能呼吸,没有窒息。怎么可能,这是什么道理?这浆糊似的水、浓稠的液体是什么?
  我挣扎、扭动,身体各处都碰到了些什么。好窄,窄死人了,妈的。我——被关起来了吗?感觉上,我蜷身抱膝地缩在蛋形的容器中,里面充满怪异的液体,我还能在液体里呼吸。容器本身似乎不怎么硬,使力一推,手指就陷了进去。
  让我出来!快让我离开这鬼地方……!我在容器里用力敲打,不停地敲。有人在吗?喂!不在就给我说不在啊!果然不行吗。想也知道,我当然知道。等着吧,我会出去的,我要自己爬出去。开什么玩笑。
  我在容器壁上抓了一阵子,找到一条缝,慢慢撑开,一点一点地挖进去。这过程比想像中更需要耐性。容器是不硬,但很有弹性,而且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看见外面。我忍着不看,专心地挖,挖烦了就咬咬舌头,将痛得膨胀的怒气全灌注在指尖上。挖断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甲后,我必须同时对抗痛苦和烦躁。一段时间后,我的耐性还是到了极限,张嘴就往容器上凑,嘶咬起来,液体慢慢往那里流去。
  有洞。
  开出一个洞了。
  我插进手指撑大它,奋力扯开。
  一将头伸出洞口,我就感到内脏全内外翻转似的剧痛,或者说是冲击,有东西不断从口、鼻、耳中流出。那不是别的,就是容器里那堆该死的液体。
  「——咿啊啊啊……咕啊……唔……呜喔喔……!啊啊啊啊嘎啊啊啊啊……」
  我跪倒着大吐特吐,在一切流尽之前脑里几乎一片空白。明明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却仍有什么还留在体内的感觉,让我咳个不停。至少要想办法把肺洗干净,否则哪选用得下去啊。如果能换一组新的,就算其过程要忍受巨大的痛苦,我也要换。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我提肩呼吸,环顾四周。刚才都那样了,还能有什么好怕的。即使那么想,我仍不禁愕然。
  简直像内脏一样。眼前一切全都有如铺上内脏,令人作恶,实在很难将这里称作房间,只能说是个封闭的空间。
  「地」上长了数十个中央微突的圆筒状物体,自己就是从其中之一爬出来的。它们有半透明的外壁,上头网布血管似的线条,就像是特大号的鱼或两栖类的蛋,只是大致上有两处不同。
  第一,每个卵形物体都有一只那个黑色毛球似的生物坐镇在上头。
  另一个,就是内容物。
  是人类。
  而且是我认识的人。
  每一个我都很清楚。
  「米希莉亚……利契耶鲁、凯伊……雷切……夏子、维多利亚……雷吉……」
  我在最近的圆筒边蹲下,以手指触摸表面,有种有如生物的怪异温度。里面的人不知怎么了。
  「喂,米希莉亚!」
  我试着喊她,但没有回应,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睡着了吗,表情出奇地平稳。我忽然有种不祥预感而猛槌圆筒,筒内液体随之晃荡,几个气泡溜出米希莉亚的嘴,其他什么也没发生。不、还有。凝神一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变化,眉间多了些浅纹。
  「还活着吗?」
  我回头检视自己爬出的圆筒残迹,有只黑色生物倒在液体里。那时候,我是——对了,我捏烂了它。那一刻,那场蠢得该死的梦——那是梦吧?不知道,总之那场恶梦就结束了。这表示,那全是这生物搞的鬼?如果是——
  「搞什么鬼。」
  我又转身,手伸向容纳米希莉亚的容器上的黑色生物,却临时咂嘴作罢。不行,要是随便宰了那个黑色垃圾,害米希莉亚出事了怎么办?既然无法保证绝对没事,就不该轻举妄动。毕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发生什么事才来到这里、现在又是什么状况,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原先应该是正常在睡觉啊,我是喝了点酒,但没有过量,不会醉到忘了自己做了什么。可是后来呢?我一样完全想不起。硬想没记忆的事也没用,还是来想想现在该怎么做。总之,就找几个无所谓的来当实验品吧。蘖、托托、切力这几个应该可以吧,就算他们死了——
  「这也不行啊。」
  又想咂嘴的感觉令人恼火,我忍不住叹气,自己生闷气。
  「不能杀同伴。唉,谁教那是午餐时间的规矩。」
  我一屁股坐在米希莉亚的容器旁,一面调息一面思考。现在怎么办,我该做什么?铺满这整个空间肉块同样有着温度,真的就像是生物的内脏。难道我们被某种巨大的生物吞下肚了吗,想到就恶心,差劲透顶。首先,要离开这里,来找出口吧。可是,就算能找到出口,我又逃得了吗?我能丢下他们自己逃走吗?还是我应该先设法救出他们?又该怎么做……?
  「真是的,麻烦死了。」
  手盖在脸上擦了擦,缺了指甲的右手中指和食指隐隐作痛。痛是无所谓,忍过就好,问题不在那里。
  是我自己。
  不知所措而意志消沉的自己。
  深感羞愧的同时,我不仅没试着解决问题,还没出息地猜想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真受不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9
  面具之下

  「话说,我们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男子在通往第五场决斗会场的通道上突然开口。
  他的对象似乎也完全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说。
  「喔咦?你、你说老子……?」
  半鱼人不遗余力地大睁鱼眼,指着自己。
  「哎呀,这个嘛……我不记得了耶,我们……有见过吗?嗯嗯嗯嗯,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呢。嗯嗯嗯嗯嗯……」
  「不记得也难怪,毕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男子哈哈笑了几声,以右手食指托正眼镜。
  「是在铁链休憩区喔。」
  「嗯喔?」
  「当时你是这么问我的:『请问您知不知道刚才坐在那张长椅上的女孩到哪儿去了?大概这么高、皮肤是巧克力色、绑了条辫子的……』」
  「喔喔!」
  「然后我回答:『如果你能听一次就记住我的名字,要我回答你也可以喔。』」
  「嗯嗯!」
  「而你真的一次就记住了。」
  「真、真的吗……!」
  「你都不记得啦?」
  「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半鱼人抱头苦思,想到头上袅袅出烟——只是夸饰。就算是半鱼人,也不会配备那么有趣的功能。
  「我真————的完全想不起来。」
  「是这样吗。」
  男子一点也不失望,又爽朗地哈哈轻笑。
  所、所以笑点呢……?
  难道他根本不是想说笑?就这样没了……?
  看来是真的没了,之后男子不再多问。该怎么说呢,第四场决斗结束后,众人献给赢家蓓蒂的称赞和祝福标标准准,蓓蒂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有毛病,笑了一阵子以后又一副好像完全没笑过似的,造成一种微妙、尴尬,让众人不知该如何反应,说穿了就是很糟糕的气氛。男子可能想改变气氛,但多半不是,若要问否则是为了什么,也想不到合理解释。
  真是充满谜团的男人。
  而且,他的衣着也随便得诡异。只穿毛线衣搭长裤,他当这是出门散步啊?再加上他背的那把和衣服不搭得可怕的巨大斧头,未免也前卫过头了。
  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
  一到第五场决斗会场,男子便说着「到了到了」并推开装模作样地挡在门前的亚克赛尔,似乎没有阅读金属板上上古高位语的意思,然后在众人阻止前将门敞开。
  「有意思了。」
  男子抽抽鼻子,像在嗅些什么。
  「看来不出我所料,这次该由我出场了呢。」
  「您不看规则也无所谓吗?」
  亚克赛尔也似乎有那么点惊讶。不,不只是亚克赛尔,想必在场所有人都有过某种疑问,只是起初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现在全都懂了。
  多玛德君揪着眉提起右手,又突然放下,他想拔剑吗?莎菲妮亚担心地仰望着他,不论多玛德君是否注意到她的视线,他那双黄玉色的眼都紧咬着门的方向。
  凝视那名男子。
  现在,这一带的空气仿佛都为之改变了重量和触感,不至于动弹不得,但沉重得光是站着就会消耗体力,黏稠得很不舒服。
  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
  原因就出在那男子身上。
  「规则?」
  男子眯起眼,弯弓似的提唇。
  「我已经看过了,我对速读还挺有研究的呢。对了,参加第四场决斗的人只需要休息一场而不是两场吧,而这次不用休息,让我有点在意,不过那无关紧要。总而言之,我只要杀了你们的参赛者,收下他的首饰就行了吧?」
  「这……以最简单的方式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那就是这样了。啊,对了——」
  男子转身歪着头说。
  「我忘了说『这里交给我了』。还没参加过任何决斗的也只剩我一个,各位应该没异议吧?」
  比起询问,他的口气更像是作确认,甚至有种强行要人同意的味道。
  男子环视众人一周后,将他无色透明的视线投向午餐时间的首领。或许是因为隔着眼镜,实在看不出他藏了什么心,若走在街上,一定不会注意到与他擦身而过。即使正常人十个有九个不会对他留心,但现在看来,他完全是个危险分子。能和「来路不明」这个词如此匹配的人还真是稀少。
  「亚济安。」
  他呼唤自己公会首领的声音也似乎有些虚假。除空洞外,还有如在封死的井底腐败的冰水般死气沉沉,其余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不知为何,那孤寂的冰冷令人感到一股稀薄的哀愁。
  「我自己也很喜欢午餐时间,因为再怎么说,我能待的只有午餐时间,谁也不会想挖角我。而且不必勉强自己和其他成员熟识这点,对我而言更是不可多得的德政呢。」
  「毕竟那是我们午餐时间的原则。」
  「嗯。所以现在,我要说出一件保密至今的事。」
  男子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是人类。」
  「是吗。」
  首领也毫不逊色地爽快回答。
  「确实如此。」
  男子笑得满面喜色。若不是怀疑他的来历,那绝对是个真情流露的笑容。
  「那么,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
  「我并不喜好战斗,所以不太习惯,打起来可能会非常『难看』。别看我这样,我对外表也颇为注重,因此我不希望让人看见我战斗的样子。」
  「你是要我们在这里待到结束吗?」
  「可以吗?」
  男子交互看着亚克赛尔和首领。首领不反对,而亚克赛尔又老样子做作地假咳几声,稍稍扳弯他纵列的唇,明显有所不满,
  「规则上的确是没有明确规定其他人必须入场观战——」
  「你可别误会了。」
  男子稍梢抬头,竖起食指左右摇摆。
  「我们不是因为你个人的喜好才参加这些决斗的喔?」
  亚克赛尔耸了耸肩。他的体型不像有所谓「肩」的部位,但他仍灵巧地办到了。即使那看起来很诡异,男子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总之,既然那没有违规,就请你那么办吧。」
  「既然您如此要求,那我也只好照办。但对我亚克赛尔个人而言,这决定实在令我柔肠寸断,挣扎万分啊。」
  「谢谢你的配合。」
  男子哈哈哈地拍拍亚克赛尔的肩膀(似的部位)。能自然地做出这种事的人,神经一定异于常人。亚克赛尔也好像作梦也没想到会和敌人有身体接触,一副想躲开又强忍住的样子。
  「那么,待会儿见。」
  男子轻盈地转身,踏进门的另一侧。
  并亲手关上了门。
  「——若只有他们两个,或许还无所谓。是吧?」
  关上门后,男子自呓之余解下以粗绳绑在背上的大斧。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这表示我认为他们是我的伙伴了吗?」
  人类实在是很有趣的生物呢。
  和我们这些同样是人——以「人」自称的生物大相径庭。
  由于在「人」的世界里,所有生物都是「人」,故「人」的种类远高于人类世界所有物种,但仍能大致分为两类。
  那就是受帝王册封爵位和领地的贵族,以及其他。
  贵族握有其领地内任何「人」的生杀大权,自己的生命却没有任何保障,必须死守自己的权力。由帝王制定的大法规中,允许非贵族的「人」借由杀死贵族来篡夺其爵位和领地;贵族若攻克贵族,也能将其爵位和领地占为己有。「人」的寿命不像人类那样短暂,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活到死于另一「人」之手。「人」的世界远比人类世界广大,但极为单纯,只有支配、遭受支配和斗争。年轻无知的「人」大多野心勃勃,梦想着手提帝王首级扬威的一天。是的,大法规中并没有反叛罪的相关条文,或者该说,「人」的世界根本没有所谓的「罪」,谁杀了帝王,谁就能坐上他的位子吧。就算可能性无限地趋近于零,但终究不是零。
  即使地狱帝国开疆辟土以来,从未有任何「人」成功篡位,不过未来之事又有谁能断言呢。
  今天,也有些帝国边境的新锐开拓者受封了底层爵位吧。
  贵族在比边境更接近中央的地带彼此征伐,成不了贵族的人也虎视眈眈地觊觎贵族的性命。
  为了更接近帝位,他们会尽全力争夺公爵的称号,以作为最后的垫脚石吧。
  含大公爵在内,帝国共有六十六名公爵,其领地将以帝都为中心的帝王直辖地围绕在内,个个极为宽广富庶,不是其余贵族能够比拟。然而,纵使这六十六名公爵团结一气,也敌不过帝王一手打造的地狱军六百六十六师团、大地狱龙骑兵团和大邪龙军团。再者,帝王终年坐镇在帝都中心的帝城「世界的尽头」。必须在构造错综复杂有如迷宫,或者能直接称为迷宫的「无限步廊」中走上「直至黑阳七度沉睡」的时间,才能在最深处「尽头的终末」见到帝王。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愚蠢到只为称帝就举兵挑战如此容易想像的千险万阻,一个也没有。
  撇开绝对不变、不坏、不朽、不死的帝王陛下不说,就连公爵名单,在一千年前的大动乱后也未曾更动。
  帝国核心之稳固可见一斑。
  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竟然比地上的艾尔甸还要安稳。
  那里是满绽败花,帝中之帝专为帝王打造的乐园。
  一旦了解它的真面目,他顿时索然无味。唯有能够玩赏帝王怀中败花的「人」,才能在此安居。
  「不适合我就是了。」
  男子将大斧当手杖似的拄地前进。第五场决斗的会场像个正立方体,长宽高都约为二十五美迪尔,地、墙、顶盖皆由色深近黑的岩石构成,篝火在顶盖垂吊的金属笼中燃烧,晃荡的火光在粗糙不平的岩面上投射出万虫钻动般的阴影。
  对方参赛者攀在垂吊篝火的锁链上,俯视着男子。
  像是人类。
  但只有一半。
  另一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对,是否只有一半还很难说呢。
  那三十来岁、脖子同样系上那条首饰的裸男,背负着全身毛发黑褐综杂的异形生物。不过,若只是如此描述他,恐怕会招来说明不实之嫌吧。
  因为,裸男和异形明显地密不可分。
  简言之,他们有着物理性的融合。
  披覆兽毛的异形有着狼一般的长吻,却有着昆虫般反射险毒浓绿光泽的复眼。
  其颚下有张端正得说是远超乎平均值也绝不夸张的英挺俊脸。
  不只是脸,裸男的体格也相当魁梧,壮硕得可以直接做成塑像。但由于和异形融为一体,以人类审美观而言多半只会觉得恶心吧。
  而且,异形不只一个。
  裸男下半身原该是性器官所在的部位,有个没有毛发但满布鳞片的鹿头。
  那生物几乎和裸男腰以下的部位同化了。
  复眼狼是名为Sxrendwal的种族。
  鳞鹿是Guxnzaylle吧。
  两者都是「人」。
  「原来如此呀。」
  男子以左手扶着大斧,右手食指托正眼镜。
  「看来我已经解开一个谜了呢。不过,这果然不能让那个人看到。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让他看见。唉,若只有那个人和蓓蒂,或许还无所谓——可是那孩子也在,是我多虑就好了。虽然刚问过了,我还是想再问一次——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因为我们是伙伴吗?我也终于了解伙伴的意义了吗?能有这样的发展,都得感谢让我当时在那里遇见耶里欧德的那份幸运呢。」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裸男张开了嘴,但出声的不是他。某种湿滑的紫色细管伸出裸男唇间,前端喇叭状的洞口随话声一开一合。声音就是来自那根——那个「人」。
  「是Yexxbrorng吗。」
  听他一说,更多紫色细管便从裸男耳道、鼻孔,或推开眼球从眼头眼角钻出,不停摇摆。
  「小子,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事?」
  「你的人类语言说得还真好。」
  「这种低等语言当然简单。」
  「话说,公爵之中也有一个是Yexxbrorng族的呢,叫做操线公爵卡拉米·莫里塔尔尼。你们的头脑是不是真的比外表好很多呀?」
  「凭你这人类也想愚弄我吗?」
  「愚弄?」
  男子哈哈大笑。
  「正是如此。无论是戏要还是嘲笑都是我的最爱,尤其像你们这样的低等生物,玩起来更是特别有趣呢。」
  「小子……」
  裸男扭动脖子,但说话的依然是Yexxbrorng。
  「你不是人类吧?」
  「你终于明白啦?看来你和素有谋略家之称的卡拉米·莫里塔尔尼公爵不同,相当鲁钝呢。」
  「听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一样。」
  「你说呢?话说回来——」
  男子向裸男招了招手。
  「可以了吧,还不快下来。虽然被下流的低等生物俯瞰,就像头上有蚊蝇打转一样不痛不痒,可是脖子会酸呢。」
  「竟敢命令我……!」
  裸男脸色大变。看来说话虽是Yexxbrorng负责,裸男本身仍保有相当意识。不是意识和Yexxbrorng共有,就是被完全支配了吧。
  实在耐人寻味。不过裸男没放开手里抓的锁链,而是用力扯断,裸男当然随之坠落。锁链虽长,离地面尚有十余美迪尔。金属制的篝火笼砸上石地,火尘迸散,裸男接着若无其事地着地。
  与裸男下半身同化的Guxnzaylle以壮硕和顽强着称,性格残虐但忠诚,在地狱军六百六十六军团中为数众多。
  与裸男上半身融合的Sxrendwal狡猾敏捷,而且异常凶暴。
  即使目睹亚克赛尔等畸形生物后已多少有过猜想,可是像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眼前,连男子也稍微为之战栗。
  人和「人」融合了。
  「这都是那个叫做路维·布鲁的男人搞的鬼吧?」
  「不准你直呼我主子的名讳!」
  「主子?」
  肋骨和肺之间似乎流过某种黏液,一点一滴地渗入肋骨和心肺。像是毒物,但或许并不致命。比起痛苦,这更像——不悦。不悦?我,不悦。我会感到不悦?
  真有意思。
  嗯。
  可以给个十分吧。
  当然,满分是一百。
  现在的我,已经不悦到会说这种无聊笑话了。
  因为我们是「伙伴」吗?
  「完全是他养的狗了呢。」
  「住口!」
  裸男开始甩动锁链。
  锁链另一端仍系着篝火熊熊的金属笼。
  「主子赐与了我等力量!这是我等无法个别拥有的力量!唯有力量才是真理……!唯有力量才有意义……!」
  「你的话真的很不容易引起共鸣呢。」
  「我不需要打动你的心!」
  「的确是。」
  「我只会把你的肉体打成烂泥!」
  「喔?说得还不错。」
  「××××……!」
  「人」之中有些种族拥有独特语言,Yexxbrorng就是其中之一。男子虽听不懂,也能猜想到他在咒骂。
  「竟敢开我玩笑!你再能够装模作样,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是那基阿裘……!未来的公爵……!在我面前跪下……!」
  金属笼随那基阿裘的怒嚎飞来。
  「就凭你——」
  男子俐落地挥斧斩毁金属笼,两断的篝火也漫天溅散。
  「也想当公爵?别傻了。」
  「——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声咆啸似乎是来自复眼狼Sxrendwal之口。下半身的鳞鹿Guxnzaylle貌似具有能长时间疾奔的耐力,爆发力想必不差,说不定运动能力极为优异。那基阿裘放开锁链猛然冲来,男子随手挥扫大斧迎击,但扑了个空。被他闪过了。
  「喔……?」
  那基阿裘似乎看穿了大斧的距离,在最后一刻压低姿势。非常地低,比蹲下更低。他能保持这一般而言等于就地卧倒的姿势,靠的全是Sxrendwal从男子肩部垂下的两条前肢。那基阿裘改以四脚前进,且双手能自由活动,乍看之下相当方便,但并不美观,简直丑陋。真是何等丑陋的生物。
  一晃眼,那基阿裘已近在眼前。
  Guxnzaylle的下肢猛力蹬地,弹起那基阿裘的身体。
  同时右拳在嘶吼中顺势袭来。
  「啊……」
  拳不偏不倚击中男子下颚。
  冲击惊人。
  贯透下颚直冲脑门。
  头顶到后脑之间传来某种碎裂感,手放开了大斧,全身浮空。漂浮很快化为坠落,脚首先着地,但无法支撑他的体重。完全使不上力,膝踝瘫软,一屁股跌坐在地,紧接着有如没了背脊似地倒下,连后脑也狠狠撞上坚硬地面。有种骇人的声响。眼前瞬时翻黑,视力虽很快地回复,但极为不全,所有景物歪歪斜斜、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分不清东南西北。然而不知怎地,他似乎仍想说些什么,但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吐出「呵呼呵呼」的不明声音。呵呼、呵呼、呵呼。看来颚关节无法正常动作,呼吸也极为不顺。
  「只会说大话。」
  Yexxbrorng说完,Sxrendwal跟着嘲笑似的Ooooonng地嚎叫,Guxnzaylle Gyhyyyyy地逞凶嘶啡,而裸男也微笑着抖动肩膀。一个人类和三个「人」,这四人肉体的结合方式不必多说,可是精神呢?若是单一分离,那要如何决定行动;若会互相干涉,难保不会在重要时刻出差错。还是,他们真的是一心同体?那么那基阿裘这个人格又是如何形成的?是那四人中有一个就是那基阿裘,还是他们的人格经过了人为的自然统合,而创造出完全独立的那基阿裘呢?
  真是有趣的研究命题。
  你是谁?
  我又到底是什么?
  得不到答案的人们,如今仍一面挣扎,一面像只无头苍蝇胡乱前进。
  其实我也不懂。
  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即使交织所有已知事实,导出一个有模有样的回答并不困难,但我不觉得那会是正确答案。
  我知道我是「什么」,可是我强烈感到,那并不是完全的我。每当我见到未知的事物、听到未知的声音、来到未知的土地,自己也许能因其变得更为不同的预感总会深深震撼我;然而一旦回首观望,自己其实丝毫不曾改变的现实也总会使我错愕不已。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听见我的问题,耶里欧德不可思议地反问。
  想探索陌生的土地是人之常情,有哪里不对吗?
  啊啊,我的朋友。
  相信此时的你依然是游走他乡。
  我也再度踏上了自己的旅程。
  不只是观看,不只是听闻。
  这趟旅程也十分有趣呢。
  若你我有缘再会,请和我聊聊你的见闻,也让我分享我的故事。
  多亏了这趟旅程,我才能称你为朋友。
  惊讶吧。
  你一定会的。
  我有伙伴了呢。
  「呵呼、呵呼、呵呼。」
  男子,在地上自称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的一介生命体发出的这些声音,不是想说话,只是在笑。笑声中含有两种情绪,一是对旧友的感怀,一是对名为那基阿裘的无知愚昧痴蠢悲哀得可怜的生物的讥嘲。
  「这差事真是简单得比想像中还无聊。」
  那基阿裘提起Guxnzaylle构成的右脚。
  看似想踩烂男子的头。
  「主子告诉我,如果我能顺利完成任务就能回去地狱。到时候我要拿边境的杂碎贵族来血祭,占据他们的领土和爵位!然后在百年之内登上公爵的宝座……!」
  百年。
  在人类世界中,时间之流是那么地平缓。
  百年啊。
  一段既短暂又漫长的岁月
  悠悠荡荡。
  那基阿裘踏破了男子的眼镜。
  「唉呀呀。」
  镜片当场爆碎,镜框也成了废铁。
  「你真过分,我很喜欢那副眼镜呢。」
  那基阿裘抬起头,愕然环顾四周。
  恐怕他清楚看见了。且不只是眼睛看见。原想踏烂男子头部的那基阿裘,右脚下只有眼镜和岩地,手感——脚感完全落空。这是怎么回事,那瞬间发生了什么,那基阿裘应该不是不知道。他之所以表现得惊慌失措,一部分是因为比起「人」应有的标准,他肤浅、愚蠢,阅历又低得可怜。
  那基阿裘踩着损毁的眼镜,脚边散着首饰和衣物。
  但男子不见了。
  不在那里。
  在这里。
  就在那基阿裘身边飞舞着。红黑、田绿、黄橙、银灰、金黑红、深浅蓝、紫黑、土褐、靛紫、蓝黄——色彩斑斓,数百、数千、无可计数,两对叶状羽翅满布鳞粉纤毛,酷似人类称为「蝶」的生物,但那无疑是「人」之中名为Axxfflamanddra的一族,
  一般而言,Axxfflamanddra鲜少在任何「人」面前展示他蝶群般的真面目,可说是Axxfflamanddra一族的习性吧。
  在地狱中,Axxfflamanddra是欺瞒的代名词。
  Axxfflamanddra生来就具有完美的伪装、拟态能力。
  「伪装得过于优秀也是个问题呢。」
  「×、×××……」
  那基阿裘看似极为惊恐,甚至陷入混乱。身为一个「人」,自然是不至于不识Axxfflamanddra之名,然而就算听过,也可能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现象,或者怀疑自己的眼睛,无法断定真伪。
  虽然他的反应极为愚蠢,但情有可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Axxfflamanddra是一支特别的种族,数量绝对不多,极为稀少。基于各种原因,没有增加的趋势。
  那样的Axxfflamanddra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无论是为了什么,他的存在是铁一般的事实,而愚者总会因为不必要的惊愕和疑惑丢了小命,结束其空泛的一生。
  「坦白说,我这个人是很低调的,所以现在就是『被~你~发~现~了~』的情况吧。」
  「我、我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你看!我没看见!」
  那基阿裘双手遮住男性部分的脸孔,仔细一看,Sxrendwal和Guxnzaylle也紧闭眼睛。看来他们总算是进入状况,做出了决定。在「人」的世界中,弱者是绝对反抗不了强者的,不是打必败之仗,就是为避开最糟糕的「死」而全力逃跑,或者五体投地宣誓忠诚。无论那基阿裘是不顾形象求饶还是另有打算,都无非是求生存的行为。不过很可惜已经太迟了——虽然想那么说,但事情根本不是迟或早的问题。
  「不可以说谎喔,尤其是这么差劲的谎。」
  蝶群离开那基阿裘身边,汇集于一处。
  拟态,是Axxfflamanddra的习性。
  瞬时完成。
  「我原本就不是个好战的人,所以对战斗的技巧一窍不通,只会有样学样,自然也会模仿外表。这样的话,应该能达到『万无一失』的水准吧?」
  男子如今高逾二美迪尔,肩幅也超过一美迪尔;又厚又硬的铅色皮肤包覆着纠结硕大的肌肉,颈边简直像座小山,头上有如戴了坚盔,一对弯角在左右两侧傲然而立。
  下颚其厚无比,生有两排钢铁般的牙,后排啃噬辗磨,前排钉咬断切,每颗牙都拥有最适合其功用的形状。
  两眼溢出蓝色烈焰。
  鼻腔喷泄狂风般的气息。
  「Zeorxxgangd……」
  从裸男口中伸出的紫色细管Yexxbrorng呻吟似的低喃。裸男的手还盖在脸上,Sxrendwal和Guxnzaylle也依然闭着眼,但Yexxbrorng似乎仍在看着。见到Axxfflamanddra时还没能即时反应,一见到Zeorxxgangd就立刻叫出名字了。
  这是当然的。
  地狱里Zeorxxgangd之名无人不晓。
  Zeorxxgangd是地狱军六百六十六师团中组成「地狱之炎(Hell's Blaze)」、「地狱之风(Hell's Gust)」、「地狱之雷(Hell's Thunder)」等歼灭师团的种族,等同帝王的左右手。他们虽被视为假虎威之狐而颇遭嫌恶,但无论谁见到了Zeorxxgangd,还是得乖乖让路。即使只要有令,他们连帝王的肛门都乐意舔,然而他们绝不是狐。他们是眼中唯有血肉且永不厌战的狂战士,对于以战斗喂食他们的帝王,自然是尊崇有加。
  化为Zeorxxgangd的男子悠然拾起大斧。在身为自称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的人类时虽略嫌过大,现在却正好合适,称手得简直像是为那双铅色的手所订制。男子接着挺起Zeorxxgangd那包覆钢铁般肌肉的胸膛,毫不保留地放声咆哮。
  BOOOOOOOOOOOOOOOOOOOOOOWWWWWWWWWWWW……
  真想不到我能吼出如此巨响。Zeorxxgangd军团的战嚎即为地狱的业火、暴风、雷鸣,能剧烈震撼闻者精神,使其惊愕、动摇、恐惧而丧失战意。这虽是「人」的常识,愚蠢的那基阿裘却似乎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不仅后退,还两脚一瘫跌坐在地。他连忙尝试站起,但男子已高举大斧冲来。
  WooooooooooooooooooooooWWWWWWWWWWWW……!
  肌力截然不同。
  这把因常人难以使用而遭贱卖的中古大斧,在化为Zeorxxgangd的男子手中仿佛只是把菜刀,而那基阿裘只不过是砧板上的肉。然而,尽管Zeorxxgangd确实是「人」之中首届一指的种族,男子的化身仍只是临时学样的拟态,恐怕连一般水准的Zeorxxgangd也不及。
  换言之,男子并不强。
  是那基阿裘太弱了。
  的确,那基阿裘获得了「无法个别拥有」的力量,但其代表的意义也只有字面上那么多。若他们个别是1,1+1+1+1当然是4,仅是如此。
  那么,拜路维·布鲁所赐而获得四倍力量的那基阿裘,有可能在地狱登上公爵之座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就男子看来,现在构成那基阿裘的Yexxbrorng.Sxrendwal和Guxnzaylle都不是优秀个体,人类男性的部分确实强健,但也就是那样。倘若每个个体都是万中选一,情况也许会不同,不过他们不是。想必路维·布鲁也明知这点,而他却将那基阿裘作为第五场决斗的参赛者。这代表他们人手不够?有可能,无法否定,可是现在不能那么想,要当他另有盘算。在此安排人与「人」的融合体这般可怕生物,展示的作用大于战力,一定有其涵义。
  这只是推测,有错估的可能。
  然而,假如猜对了——
  心里一阵憎恶。
  只为了伤害。
  只为了折磨我们的首领。
  只为了那么点理由。
  不过很可惜。
  你的企图被我看穿,让我先察觉这里有「人」了,我的直觉就是这么敏锐喔。而且,你没发现我的真面目,没想到这里会有我这种生物。谁教我对拟态就是这么拿手呢。拐骗、伪装、欺瞒,我都好喜欢好喜欢,爱得无法自拔,因为那是我的天性嘛。
  多亏如此,在我伪装成人类的这段期间,我有了某种错觉。
  我就像个活脱脱的人类。
  或许和人类根本没什么不同。
  若我愿意,我甚至能永远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
  当然我不想那么做。
  只是有那种感觉罢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扮成人类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样罢了。
  尽管最清楚不能那么做的人,就是我自己。
  化为Zeorxxgangd的男子大斧一劈,立刻将那基阿裘纸人似的斜斩成两段;紧接着放开大斧,一把抓住裸男头上的Sxrendwal头部和窜出男子嘴巴的Yexxbrorng并使劲捏烂,同时以粗如木桩的腿朝立于裸男股间的Guxnzaylle头部猛踹。一分为二、重要部位遭到破坏的那基阿裘在地上翻滚,而男子没就此罢休,上前完成他的工作。他抓起男子的手腕和脚踝,飞快甩了一阵子再往地上狠狠砸出破碎声、溃散声、飞溅声,接着将形同残骸的那基阿裘随手一扔,将碎片由大到小一个不漏地踩烂。这过程并不愉快,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很快地,那基阿裘成了一滩混着碎骨兽毛并佐以各色汁液的绞肉,完全不见原形。应该不会有人能想像那堆东西的原貌吧。
  「这样子——」
  男子清手似的开掌拍了两下,以极不适合Zeorxxgangd的姿势喃喃地说。
  「应该可以了吧?」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6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chapter.10
  泉涌不绝的情感

  才刚听见BOOOOWWW还WOOOOWWW的恐怖嚎叫,四周又突然静下,不久后门打开了。
  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扛着大斧走了出来,不知为何只有衣物染满鲜血,还没戴眼镜。首饰也不在他脖子上,是用左手拎着,而且有两个,一个扭曲变形。一个是约格自己的,一个是从对方参赛者夺来的吧。
  「哎呀呀呀。」
  约格想以右手食指托高眼镜,但什么也没碰着。
  「——啊,差点忘了。真是亏大了,我很喜欢这副眼镜呢,而且一旦少了眼镜,我的魅力就会大大降低。哈哈哈,或许该说我除了眼镜以外没什么特征吧。不过,即使我现在近乎自虐地悲伤,我还是赢了喔。」
  亚济安点点头,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先被约格提手制止。只是约格似乎也想说话,半张着嘴没有动作。
  真是怪异的沉默,弥漫着局外人无法介入的氛围。
  这时,ZOO中有位故意无视气氛,准备踏入禁忌之地的勇者——不,是介于鱼和人之间的鲁莽生物有动作了。
  专门制造麻烦的半鱼人环视众人后,就一副「这种时候是不是就该老子出场啦」的鱼脸。皮巴涅鲁抓住蓄势待发的半鱼人后领用力一拉,勒得他翻白眼呜恶一声,约格也被这呻吟打断了些什么似的提起唇角。
  「反正我们是伙伴嘛。」
  「是啊。」
  亚济安放松圆睁的眼,说:「你说得没错。」
  事实上,玛利亚罗斯一点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或许也没必要知道。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看情况,亚济安和约格都能理解对方的心意,这样就够了吧。当然,疑问还是存在,特别是关于首饰。为何首饰不在约格的脖子上,莫非不是固定的?能够解下?玛利亚罗斯不是不想问,但现在不是时候,以后再说。
  「辛苦啦。」
  蓓蒂对约格微微笑,转眼一瞥亚克赛尔。
  亚克赛尔像是完全听不懂冷笑话般耸耸肩,呃哼地假咳一声后,就好像忘了一切不愉快似的深深鞠躬。
  「总而言之,恭喜各位继续拿下第五场决斗的胜利,现在只剩两场决斗了。不过呢,这『与7S的七场决斗』是有可能局势在最后一口气翻盘的dangeroooouuus aaaaannd thrilling gaaaame,请各位绝对不要疏忽大意喔,呼呼呼。」
  「同样是叮咛,为什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让人不爽啊?」
  「姆呼呼呼~」
  「……你现在是怎样,为什么要笑得这么恶心啊?」
  「咻呼呼呼姆嘻嘻。」
  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安好心的嘴脸。
  算了,亚克赛尔表现得再怎么奇怪,现在都该专注于眼前的决斗。不用他说也知道,我们已经赢得五场决斗,且一员未折。尽管是下着必死决心而来,一路上胜得不算轻松,也只剩两场了。这种情况下,谁敢抬头挺胸断言自己没想过「说不定真的能就这样赢下去」呢。
  至少玛利亚罗斯办不到。
  第一场决斗虽留下了阴郁的余韵,但由莉卡在第二场决斗华丽取胜,自己和皮巴涅鲁参加的第三场胜负也在惊险中胜出,之后经过了「一些事」,才总算放下心里的重担,顺利通过第四、第五场决斗来到这里。
  说不定真的能就这样赢下去。
  我没有明确地这么想过,多半只让它闪过我的心里。
  但现在我或许能说,这想法实在错得离谱。
  不是胡乱猜想。
  直到第三场决斗,都有明示参加者不得参加下场及下下场的「二连休规则」,而第四场决斗只休一场,第五场决斗不必休息,路维·布鲁也说过会让所有人都至少参加一场决斗之类的话,而最后的第七场决斗,则一开始就明言会是亚济安和路维·布鲁的正面对决。
  以上线索只能导出一个结论。
  第六场决斗,将强制我们全员或亚济安以外的所有人参加。
  也就是说,我们的决斗还没结束。这么说好像是废话,应该说我个人的决斗还没结束,而是正要开始。
  下一场才是关键。
  「那么,就让我带领各位到下个会场吧。」
  一跟着亚克赛尔进入第五场决斗的会场,那凄惨的光景和腥臭就让我胃里翻腾。约格虽视若无睹,但那必定是他的杰作。比起为什么需要弄成这样,我更想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可是我决定以后再问。我既不希望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详细说明,而且我总觉得他会明知我不喜欢就故意说得钜细靡遗。
  踏出会场彼端的门之际,亚克赛尔回头瞄了一眼并说的「真是废物,什么都白费了」让我印象深刻。想必是有什么馊主意失败了吧,算你活该。不过也只是稍稍闪过,玛利亚罗斯现在心里全是下一场决斗。
  对于光是想到必须再战一场就极为不安的自己,玛利亚罗斯深感羞愧。说起来,就算事实完全不是刚推测的那样,自己不必上阵,仍有谁需要上场赌命。况且无论如何,亚济安都非得在第七场决斗和路维·布鲁单挑不可。
  即使还不至于忘了紧张,但危机意识还是不足。没有被人拿刀架着脖子,做了错误决定就会丧命那样的心情。
  这是不行的。
  得更加专注才行。
  的确,决斗已近尾声,可是本质未曾改变;午餐时间的成员仍是人质,我们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乖乖参与这些差劲透顶的决斗,没有其他选择。即使感觉到有所前进,也无法分辨方向是否正确。不管每场决斗是赢是输,依然唯唯诺诺地老实跟在亚克赛鲁背后。简言之,这条路不是我们所开出来,是早已为我们铺好的,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终点。没有别的终点。说不定,我们完全是照着人家的剧本走。
  一出第五场决斗会场,就是一道向下的螺旋阶梯。正确而言,这只是将地面凿成阶状的螺旋隧道。墙上全是生物性质的恶心浮雕,不过相当细致,而且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这是因流行于魔导王时代而闻名的库拉伊斯特式建筑,在艾尔甸甚为稀少,卡利欧萨克却很盛行这类复古建筑,有许多名为八头蛇和人工脏器的华尔兹,或歌唱的龟裂智齿等奇异建筑。回想起来,丧神街欧雷斯托洛深处的建筑也是库拉伊斯特式。尽管没学过建筑的玛利亚罗斯无法断定这里是何种风格,但它们确实十分相似。
  如此一来,这会代表什么呢?
  例如路维·布鲁原是卡利欧萨克人士之类的,这样就说得通了。当然,也可能以其他角度做猜想。只是猜想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路维·布鲁懂库拉伊斯特式建筑,即表示他对魔导王时代的建筑有一定认识。说不定,他是从那个时候就一直活到现在——这也猜得太跳跃了。
  我突然回头看多玛德君,我自己也不懂为何会这么做。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的视线,没对上眼睛真是太好了。我忍不住这么想。
  多玛德君到底几岁了呢?
  自己当然也曾随口问过。「嗯,我几岁啦?我平常不是很在意这种事,所以记不得了。」「呃,在意一下好不好。应该说,一般人都会在意吧?」「是这样的吗?」「就是这样啊。」「嗯,那我以后就更在意一点好了。」只是通常都是这么结尾,让我渐渐地觉得自己不该再问。无论是谁,都会有几件不能说、不想说的秘密。我自己是不介意被问起,只要他想说,我随时乐意和他聊。话虽如此,感觉上他的年纪还是比外表大很多,让我偶尔会想,说不定他已经活了一段长得吓人的岁月。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是,也不会造成什么改变。知道多玛德君是ZOO的园长就够丫,其他的不需要知道,也不必刻意调查。只是我仍会纯粹出于好奇地想,多玛德君到底活了多久,他过去的人生又是怎么过的呢……?
  阶梯依然不断延伸。
  长得让我怀疑尽头并不存在。
  跟在亚克赛尔背后的亚济安转头看了我一眼,让我不禁躲开。我根本不需要那样做啊。
  好像第四场决斗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了。
  想问的都问完了,而应该知道的虽然还称不上完全,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然而疑惑没有消尽,知道了该知道的事也不会免除我的责任,反而更有罪恶感。所以我更应该集中在决斗上,发挥更大的作用才行。然而纵然我有这个心,事实上还是办不到。
  可是话说回来,现在也不是说办不到的时候。
  没错,为什么、怎么办之类的事,留到以后慢慢想就行了,毕竟现在脑子里几乎都是下一场决斗的事。就是这样,忘了那家伙的事吧。呃,哪有那么简单啊,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你想想——就是因为那家伙,我们才会被卷进这种事情啊。这种心态是不是不太好呀?影响到决心就糟了,应该要更积极,像是「放马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才对。嗯,不管怎么看,都是那样想比较好。应该要那么想,就那么想吧.
  因为螺旋阶梯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是一条大肆突显库拉伊斯特式建筑特征的宽大雕廊。
  「品味真糟。」
  多玛德君擤擤鼻子,隔着口罩低语。原来那在我们扮相滑稽,连名字都突破常识的ZOO园长眼里那么差啊?不过,他的观点不一定等于大众评价。融入生物特征的库拉伊斯特式建筑确实古怪,但绝不丑陋。在表现美感和庄严之上,那股诡谲起了一种巧妙的化学作用。说实话,卡利欧萨克满街可见的低劣仿制品实在是差劲透顶,但这条雕廊完全不同。
  那些在空中缓缓漂浮,大小不一的光球是什么呢?无论是什么,整条雕廊都被它们柔和且忽名忽暗的微弱光线照得摇摆不定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地面走起来平坦,看起来却不是。那些人类手脚般的浮雕和蔓草似的刻纹混淆了我的远近感,近的看起来远,远的看起来近,交错之下形成凹凸不平的错觉。
  墙壁也是如此。即使心里知道它们应该是和地面垂直,却觉得有无数的手朝这里不断伸来,或随时会倒塌的样子。而且若是凝视它们,还有种随时会被吸进去的感觉。
  顶端到底有多高呢?看似高得难以估计,也仿佛低得挺个腰就能构着,同时又好像一跳起来就会被吸进去似的,即使我知道不会有那种事。
  坦白说,我深感折服。这地下区,而且在这怪虫坩埚冈兹盖尔不应存在这种建筑,是近日所造,这样的事实令我讶异。我们,是的,我们连神都曾经挑战,而且获胜了。这虽是为自己打气的好题材,但当时和罗榭交手并杀了他的是多玛德君,而他这次只是观众。我不是没想过「万一」,不过我不希望那真的发生,光是想像就恐怖。尽管战斗时或许必须舍弃乐观想法,时时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也不打算迎接无可挽回的局面。尽自己最大努力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就对了,那是我绝不退让的底线,说什么也不让。

  

  情绪稍微镇静一点了。
  眼睛是不易辨别这雕廊的长度,但步测是不会说谎的。数起来,自己已走了约一二〇美迪尔,而路还长得很。不久后,我看见了。
  这条漫长的雕廊也是有尽头的。
  一阵寒意窜过脊梁,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即使是我,也在心中暗叹不已。这是第二次和他见面,我对他的认识并不多,但就算离了那么远,我还是非常、极度地想当场走人。
  那名男子,正坐在有如千千万万各式各样的生物层叠曲折交缠而成的岩石台座上。
  好白。除了他阴森的眼和双手指甲外全是一片白。
  一般而言,白色连结的是清纯、纯洁之类的词语,用来象征正义的例子也不少,但那男子的白却极为傲慢。宛如无边无际、黏液般的白色黑暗,而他,就是要以这白色黑暗将世上万物都染白的暴虐侵略者。
  那家伙的背明显地紧绷着,他身旁的蓓蒂伸手轻轻抚动他的腰。她也发现了呢,不过那是当然的;没了眼镜的约格仍想托正眼镜,有人轻叹一声,大概是想消除紧张;多玛德君打了个喷嚏,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面纸应该是莎菲妮亚送上的吧;而不屑地嘿了一声的保证是飞燕,由莉卡似乎战意高扬,荆王至少看起来是气定神闲。若不是装出来的,那他的平常心说不定和皮巴涅鲁一样稳。
  那我呢……?
  没问题。
  这点恐惧不算什么。
  再怎么说,如果要我为自己争取一睹那跩得二五八万地坐在那种地方的混帐家伙哭丧着脸的机会,我想我拿得出十足干劲。
  亚克赛尔停下脚步脱去礼帽,恭敬地低头下跪。
  「禀报主人,安纳克洛马鲁贝尔拉斯赛尔冯斯回来见您了。」
  「真是凄惨。」
  在雕廊的反射下,男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惨败呀惨败,居然连一场也赢不了,看来我想得太简单了。不过超乎想像也不一定是件坏事,这或许是个值得高兴的误判呢。」
  他在笑吗?好像是。男子的确在笑,雕廊整体也仿佛配合他低沉的笑声细细震颤着。可是这有哪里好笑啊?现在是五胜零败,也就是我们完胜耶。那是在虚张声势还是故作镇定?
  突然有种石头紧密摩擦的声音。
  我讶异地回头,看见的是多玛德君那对迸发强光的黄玉色眼睛。
  那该不会是他牙齿轧磨的声音吧?
  「我们可不是你的弄臣啊,涅克斯·亚克。」
  「你不惜要我新增规则执意跟来,结果却是以那副蠢样说那些没意义的话,未免太让我失望了吧,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喔不——」
  我不想在这种状况下听见那些。
  假如没有这场鬼决斗,我一定会从他本人口中知道那些事。
  想必他会某天突然就在聚餐之类的轻松场合上,「啊,对了」般真的偶然想起,以心血来潮的口气——又或许那是为了掩饰他的腼腆,因某些苦衷而不得不选择这种形式,才在某个晚到真的很晚的时间点,顺着某种契机,在觉得无所谓之后亲口表白。
  这么一来,我又多一个憎恶那男子的理由了。
  要是害我们亲爱的园长的名字被他的脏嘴污染了还得了?
  「戴尔勒·麦克斯潘恩阁下(Sir Diealot Maxpain)。」
  Sir Diealot Maxpain。
  Diealot。
  Die a lot。
  立于大量死亡之人(Die a lot)。
  立于大量死亡之人。
  巨大的痛楚。
  这、多么地——
  这名字就像重得只能拖行的枷锁、深深打人心中的锥刺、无法磨灭的烙印,是多么地悲哀、沉痛啊。
  多玛德君重重叹息,挑起一边眉毛闭上了眼。即使口罩让能从他脸上窥见的表情变化不多,我也不认为那底下有多大怒气,反倒更像是失望。他一定正在想着「你以为那样就能伤到我吗,蠢得可以」之类的不会错。真是对极了。没错,那又怎么样,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过去,多玛德君就是多玛德君,是我们的园长。之后,多玛德君眯起的眼再度望向男子。
  「可悲的东西。」
  「现在的你有资格说我吗?」
  「所以你才可悲啊,你一定不懂吧?」
  「看来你已经退化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人了呢,真是白期待了。」
  「如果那样能让我再也不用见到你那副尊容,我倒是乐于接受。」
  「哼。」
  男子不屑地轻笑,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说不定是心里遭到多玛德君的打击,需要一点时间平复。那么还真是大快人心,不过状况不会改变。
  「无论如何,你都是局外人。我说过了,不准你打扰我享乐,只是谅你也不敢吧?想就请便,至于结果,你自己晓得。所以你还是乖乖当个观众吧,像尊雕像,或是人偶一样。」
  人偶,那恶意嘲讽的语气,明显是用来挑拨、中伤那家伙的。即使库拉尼不认为那家伙是人偶,伤口也一定尚未愈合:心灵创伤是没有那么容易复原的,甚至有些时间无法磨灭的伤,会时时刻刻不断抽痛,其间一次又一次地加深,成为一条填不平的鸿沟。而制造那伤口,并以偏执的手指无数次揠挖的都是那名男子。
  「在哪里。」
  声音极低,比压低更低,简直像要挤溃自己的声音,让我一时认不出是那家伙。
  「我的伙伴在哪里?」
  「别急啊,亚济安。还有两场决斗呢。」
  「少废话,够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些无聊低级的游戏你到底还想玩多久?你要的不就是我吗?」
  「对,我要的就是你,亚济安。」
  「那你——」
  「啊啊,亚济安。」
  那舞台剧式的叹息法真是令人不爽。
  「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
  他每喊一次那家伙的名字,我的胃就翻腾一次。
  「千万别让我失望,别辜负我啊。请你务必要超乎我对你的期待,我还想更加了解你呢。在我眼前暴露你的一切,好好取悦我、满足我吧。不过先别急,时机还没到,还不够成熟。下一场决斗才是属于你的,亚济安,你我必须在第七场决斗单独对决。那是我的愿望,而杀了我,从我这里获得自由也是你的宿愿吧,不是吗?你已经亲身体会到,就算你能远离我,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吧?逃是没有用的。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这点才让你逃走的,我想你也该察觉了吧?所以呢,亚济安,千万别心急喔,亚济安。在那之前,还有第六场决斗呢。」
  「说什么废话……!」
  蓓蒂在那家伙冲出去之前抓住了他的手。我对他现在这股冲动感同身受到了极点,可是人质还在他们手里。即使照他的话做就是否能救出人质还是未知数,但我们连人质的位置都不知道,不能轻举妄动,这时只能赞同蓓蒂的判断。若和蓓蒂交换立场,自己也会那么做吧。
  有根细针在胸口刺了一下。
  而我连猜想针是从何而来的余暇都没有。
  亚克赛尔冷不防转向我们,倏地向后一跳。喔不,那已经不是「倏」了,而是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好惊人的跳跃力。尽管知道他很敏捷,一直保持着戒心,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十美迪尔,说不定还要更多。只是一跳,而且还是向后就能跳出这种距离,不是普通人办得到的。呃,他的确不是普通人啦。所以,现在有种「终于露馅了」的感觉。
  亚克赛尔将礼帽轻轻一扔,皮包置于地上,一眨眼就褪下了燕尾服。比起生物,三条腿的裸体亚克赛尔更接近工艺品,或前卫艺术家的雕塑。接着他恶心地扭了扭身子,以同样低沉得浪费的声音大喊。
  「——变——!身—————————— !」
  在呕吐似的「呕恶恶恶恶恶」声中,有东西慢慢挤出他纵裂的怪嘴,简直像是分娩。这画面的冲击性实在太过惊人,儿童不宜,绝不能给他们看见,就是这么可怕。这不是当然的吗,从嘴巴分娩耶?况且他的嘴根本不够大,越撑越开,一点一点破裂,裂口还鲜血直流。现在应该不适合抱着「那家伙的血也是红的啊」这类老套感想吧。不管那个,这是怎样?到底怎么了……?
  那是黑色的物体,黑得令人厌恶。表面光滑,形状不明,甚至连外观是否固定都无法判断。到处都在膨胀收缩,就像有个人在黑色袋子里疯狂挣扎似的。难道那就是亚克赛尔的实体?他只是躲在亚克赛尔那白色平滑的皮囊里面?心里不禁浮出这样的猜测,而事情也有了变化。亚克赛尔跪在地上,不仅如此,该怎么说呢,他变小了?亚克赛尔好像越缩越小——不对,事实就是那样。钻出亚克赛尔口部的黑色物体已有接近标准体型成年男性的大小,同时亚克赛尔泄了气般缩成一堆,只有幼童那么高。这时我终于察觉,黑白两侧的体积呈反比变化,加起来大约等于原来的亚克赛尔。起初当然是白10黑0,黑色物体出现后体积渐增,白色的亚克赛尔逐渐缩小,比率成为5比5,最后逆转为0比10。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啊……!」
  白亚克赛尔已经只剩一张嘴了。
  黑色物体不是从那部分跳出来,而是里外翻转。
  那部分急速收缩,成了那东西的嘴。
  黑色物体左摇右扭、溜溜溜地扭曲、啾啾啾地凹陷、噗噗噗地膨胀了一段时间后,最后成为一个头手脚触地跪倒的人形生物。
  「呼唔唔唔唔……」
  他起身吐了口气,扭扭脖子手臂,然后抱胸走向前来。同样只有一个眼睛,嘴巴还是纵裂,去除多出来的第三条腿不看,身体和人类男性没有两样,就像个穿黑色全身紧身衣,身高一八〇的变态。虽然他本来就是个变态,但也明显地不只是个变态。
  「——诚如各、位、所、见——」
  颈子嵌着首饰。
  声音仍旧低沉得欠揍。
  「很明显吧?我方第六场决斗的参赛者,就是我安纳克洛马鲁贝尔拉斯赛尔冯斯的黑暗面,若觉得太长,可尽管省略为暗黑塞尔。若能夺走我暗黑塞尔的首饰,各位就赢了这场决斗。可是——!在这场决斗中,『钥』首饰持有者不得出场,请找个地方安~静观战,耐心等到第七场决斗。另外,如果有哪位胆~小鬼真~的不想参赛,请趁现在大方说出来,真的不必客气喔?」
  玛利亚罗斯动身呈防御姿态并摇摇头,那不是向亚克赛尔或暗黑赛尔表示意愿,只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
  「只是就算有哪位不愿意,我也会强迫他参加喔?」
  暗黑赛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可恶至极的笑法。
  那家伙转身环视所有人。
  看见我们没有一个退缩,他一定有某种深刻的感触。
  我和他对上了眼。
  我仿佛从那家伙他眼里看见了疑惧。他就是那种人。比起自身,让自己的伙伴——或重要的人们陷入危机,更令他痛苦、害怕干百倍。
  这次,我没有躲开。
  我正面收受他不安的视线,并思考该如何回应,最后稍微松开嘴唇。
  这让我感觉不出自己是何表情。
  我想向那家伙表达什么呢?
  那家伙——

  

  亚济安紧紧抿起嘴唇,再度扫视我方七名参赛者。
  「一定要活下来喔。」
  「傻瓜。」
  蓓蒂轻笑着顶顶亚济安的手臂。
  「我怎么可能会死呢?」
  「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没命的货色呢。」
  约格滑稽地哈哈笑了起来。话说,「不是那么容易就没命的货色」这种话一般不会用来形容自己吧?
  「这个嘛——」
  小猴子身体似乎还没完全恢复,醒来之后安静了一段时间,但现在眼里光芒灿烂。真有点羡慕他那近乎少根筋的乐观——这种事我嘴巴裂了也说不出来,再说我连想都没想过。
  「光他一个就想打我们全部?这角色给他演会不会太浪费啦?我自己是有点那种感觉啦。」
  「戳错了吧,那不斥大材小用的意思吗?」
  「不对喔,由莉卡,应该是刚好相反才对,大概吧。」
  「斥吗?所以戳我一直都搞错意思了?」
  「其实那不是很重要啦……」
  「那我们就赢定了吧,喀哈哈哈。」
  真不晓得小猴子的结论是怎么跳到输赢上面去的。皮巴涅鲁拍拍没力吐槽的我的肩,以微笑愈疗我干涸的心灵、消除不必要的使命感、充足恢复我所需要的干劲。我开始认为我们赢得了这场决斗,因为我们有由莉卡,还有皮巴涅鲁,有伙伴的帮助。先不论其他人——我下意识看向荆王,心里怦然一跳,因为荆王正不知怎地微微地浅笑,且毫不掩饰地直视着我。
  这让我猛烈地害羞起来,先别过头去。
  接着深呼吸一口,拍拍双颊。
  好。
  不只是赢得了。
  要赢。
  一定要赢。
  「亚济安。」
  听我一唤,那家伙立刻被雷劈中般眼睛瞪得老开。
  「让开。既然现在没你的事,你就在一边替我们加油怎么样?」
  我没打算等他回答。
  直接转头,对多玛德君、莎菲妮亚和卡塔力做一个我自认并不难看的自然微笑。
  「不用担心。」
  多玛德君短短一句话,仿佛也灌注了莎菲妮亚和卡塔力的心意。
  不用担心。
  相信多玛德君也将他许多的话都浓缩在那几个字里了吧。
  所以,我不用担心。
  我、我们都不用担心。
  亚济安以看似不太稳的步伐向我走来。
  那家伙就像把锐利的透明金属刀,极为脆弱但意外地强韧,实际上仍然易碎且很不安定;外表华美,却会在斩切的同时损毁——令人无法安心注视,想捂住眼睛又不忍让他离开视线。怎么会有这么难搞、麻烦的人啊。
  大家之所以待在你身边,是因为他们喜欢你。
  那一天,亚济安将伙伴对他说的话告诉了我。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就像我无法想像其他人成为ZOO园长一样,亚济安对午餐时间而言也是唯一的首领吧。
  「我又不会死。」
  错身的瞬间,亚济安停下了脚步。
  玛利亚罗斯仍面向前方,不知道亚济安是否回头看他,但是那不重要,能听见声音就好。
  「我绝对会赢。」
  我也好想让你们重逢啊。
  让你再见到那群深爱着你的珍贵伙伴。
  我和其他人不同,做不到什么特别的事,也可能像个只有嘴上功夫和自负心高人一等的幼稚小鬼,但我仍想帮你见到他们。我害你失去了重要的伙伴,可是这不是为了赎罪,我也不认为我的罪有法可赎。我只想让你再见他们一面。
  嘶——一段吸气声响起。
  亚济安转回前方。
  「蓓蒂、约格。」
  他们诧异地转头,仿佛全然没料想到会在这一刻听见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舍弃我手中任何事物,绝对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懂吗?我丝毫没有那种念头,因为我知道我舍不下任何事物。这是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明白的。」
  亚济安再断然说声「拜托了」就笔直走远。不再回头,不再停留。
  他手中究竟拥有什么。除了午餐时间,他还有什么呢?
  说真的,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想过,现在不适合想那些。
  其余七名参赛者彼此吸引般集合,凝视着未有动作的暗黑赛尔,以蓓蒂及玛利亚罗斯为中心,组成飞燕及皮巴涅鲁在前,右、左、中分别是荆王、约格、由莉卡的阵式。
  「我会负责全队指挥。蓓蒂小姐,就请你集中在魔术上吧。」
  「好哇,反正我不会听从太糟糕的指令。」
  「我会乖乖听话喔,呵呵呵。」
  「我带来『粉红射手』的武器了。」
  「好像很有用呢。」
  「如果臭昌了,我会立刻帮你们应急止痛。只要几秒就好,有需要就戳喔。」
  「我啊,现在真的完全没问题喔,可别为我多操心啊。」
  「现在的我必须像普通那样经过特殊精神集中才能施法,空间转位也要二十秒才能准备好。」
  「知道了。我可能会看状况使用炸药,到时候我会事先打信号。爆炸会产生强光和巨响,不要吓到了喔。」
  若亚克赛尔是在等我们讨论好战术,那他还真的是把人瞧扁了。
  他高高举起右手。
  「——那么,是不是差不多了呢……?」
  完全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出招,既然如此,不如就不要做任何预设,专注在即刻掌握状况和给予适切指令上。这么一来,身体可能会紧张得过度僵硬,需要尽可能地试着放松。这点程度还不算什么,继续集中,能多高算多高。别小看我了,今天就让你瞧瞧杂草的骨气!
  「第六场决斗,开————————————————————————始……!」
  暗黑赛尔挥下右手向后一跳的瞬间,他们零零散散地出现了。来自墙壁。那些难以言喻,只能大致说是充满生物性恶心雕刻的墙上,似乎隐藏着无数即使细看也难以辨认的孔穴,而他们就是躲在那里头。他们体型和暗黑赛尔相近或小一点,外形五花八门。每一个和地面上的动物都不一样,即使有部分类似,其他部位也完全不同,且异于地下区任何异界生物。怎么说呢,他们和暗黑赛尔一样,很不自然。例如头大得跟身体一样,就算五官的配置和正常人完全相同,还是很奇怪。他们都带有这般不均衡的部分,全是些不谐调的生物。
  不过数量多成这样,或许不是每个都那么糟也不一定,总之让我想起了那天跟亚克赛尔一起出现在动物园办公室的东西。
  有的猛然窜出墙壁,落地后朝这里跑来,有的展开皮膜状的翅膀飞翔,有的从墙上轻快地跳上地面,有的沿着墙或地面蠕爬而来。
  我们被包围了,从一开始就被包围了。他们从四面八方袭来,想淹没、压溃我们。我当然很紧张,怎么办,该怎么做?然而即使我失了冷静,也没有忘了目的。为赢得这场决斗,我们必须夺走亚克赛尔的首饰。这状况下能做的选择可粗分为两种,不是强行突破就是原地迎击。可恶,不行,没时间了,不能再多想。
  「——迎击……!」
  玛利亚罗斯高声大喊,并抓住伪劫火柄。蓓蒂似乎已进入特殊精神集中状态,飞燕两拳互击,皮巴涅鲁抽出雌雄短剑;约格「哎呀呀」地笨拙举起大斧,仍是一副不当一回事的样子:虽然看不见正后方的由莉卡,但她是拥有最强传说的人,应该不必担心;荆王从袋子里抄出他刚说的武器,起初只以为那口大袋子大概装了些厉害的玩意儿,想不到竟会那么夸张,要弄到那个想必花了他不少功夫。在泉里一战后听说有几挺流入黑市,那该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
  那武器名号之响,连不谙此道的玛利亚罗斯都曾听闻。若没记错,在下属于任何机术师工会的「脱会机术士」中,「粉红射手」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荆王手中——应该说怀中的武器是「粉红射手」的最高杰作,据说他本人还因此失踪,是个附带传说的宝物。
  它有个名字叫「回转式连弩」,来自其发射机构。
  不过认识「狂火」这个称呼的人大概比较多吧。
  荆王扔下袋子,回转机柄开始射击,接连不断的箭矢爽快地一个个命中目标。这也难怪,因为到处都是敌人,无论往哪里开火都能击中。狂火不仅能连射,威力也十分惊人,不谐调生物们一中箭就飞个老远纷纷坠地。即使倒地的敌人背后继续涌现更多敌人,令人依稀感到有点徒劳无功,但那确实起了吓阻作用,许多敌人不再贸然接近。这时,蓓蒂添上了追击。
  「爆条Mexes雷来礼。」
  蓓蒂不愧是莎菲妮亚的师姐,施放起同样的魔术,功力硬是比她多上几年。爆雷索是以雷电同时轰击多数目标的高阶元素魔术,还以为莎菲妮亚能一口气撂倒五、六个以上的目标已经很厉害了,蓓蒂更在她之上。不只是之上,还远远凌驾,层次完全不同,一点也不像是同一魔术。那已不再是爆雷「索」。
  简直是雷电之网。
  光芒眩目的雷光顿时包围玛利亚罗斯等人,将不畏雷网和狂火而来的不谐调生物一网打尽。  基本上,同样的魔术范围越广,威力就会越弱吧。接触爆雷索之网的不谐调生物即刻触电似的剧烈颤动然后倒地,但时间看来不会太长,不久后就能重新站起。想必蓓蒂当然是明知这点,才刻意以这种方式攻击,而这一定是某种讯息。若玛利亚罗斯无法理解,恐怕会辜负蓓蒂的期待而招来她的蔑视。换言之,这是一次测验:「这么简单的事,你可别看不出来喔?否则你就只是个碍手碍脚的废物,有没有你都无所谓。喔不,是最好没有你。」因此我必须证明自己派得上用场,是一份确实的助力。负责指挥是我自己说出口的,我一定会善尽自己的职务。
  「——全队进攻……!」
  玛利亚罗斯大喊一声冲向敌阵,众人虽几乎同时起步,皮巴涅鲁已在转瞬间超越飞燕。两人相竞似的疾奔,皮巴涅鲁略胜一筹,但飞燕的速度也十足惊人。与玛利亚罗斯并行的荆王舍下用尽箭矢的狂火,肩上扛着那口黑色大提袋;约格跟着上前,当然蓓蒂也是,而由莉卡一定就在玛利亚罗斯背后。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目标不是别的,就是以低沉得莫名其妙的声音低能狂笑的暗黑赛尔。这是当然的,只要解决他夺下首饰,就能赢得这场决斗。蓓蒂已为此以爆雷索争取了时间,尽管称不上充裕,与暗黑赛尔的距离在二十至二十五美迪尔之间,以皮巴涅鲁的脚程只需两秒左右,真的只是一瞬间。
  事实上,暗黑赛尔已逐渐进入皮巴涅鲁出手范围。不,已经身陷其中。
  皮巴涅鲁向暗黑赛尔刺出雄剑库雷亚达。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中,被躲开了。这样形容似乎有点可惜,暗黑赛尔像个至少还知道逃的白痴般不停跳开。
  不出所料。
  我就知道他会躲,所以已有准备。
  时机分秒不差。
  玛利亚罗斯拉弓似的极力扭腰,并于极限时一口气弹向前方,投出取自腰带封盒并挟于指缝的小瓶,左右手各有两支。瓶上装有重锤可轻易抛掷,玛利亚罗斯对自己的准度也颇有自信。虽觉得有点晚,玛利亚罗斯仍放声大叫。
  「——要爆了……!」DODODODOHHHHHHHHN……!「咿呀!」「呃,喔哇!」「——……!」
  小瓶应是在暗黑赛尔洛点附近地面砸碎,原想超越皮巴涅鲁进行追击的飞燕及时扑地卧倒,皮巴涅鲁也压低姿势迅速退后,荆王、蓓蒂和约格也停下脚步,由莉卡喊了声「飞燕!」。
  「烫死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比起跳出爆烟,被垂直炸上空中更像是暗黑赛尔现在的样子。
  暗黑赛尔三条腿在空中猛拍,两手也在身上打个不停,就像在灭火一样。怪的是,他身上根本没有着火。暗黑赛尔就这么跌落地面,喊着「好烫烫烫烫烫」满地打滚,飞燕和皮巴涅鲁随即攻上。可是,我不认为这样就能赢得决斗,只能说是直觉。玛利亚罗斯将视线从可能决定胜负的场面移开,环顾四周,并惊讶地大喊「趴下!」,拉倒身旁的蓓蒂,一群长了翅膀的不谐调生物紧接着飞过头顶。真是好险,不,还没完,危险还没过去。玛利亚罗斯看着背后跳起身,喊了喊趴下躲避的由莉卡,同时拔出伪劫火。
  「各自应战……!」
  这种指示有什么意义呢?玛利亚罗斯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打破这个局面,并深感懊恼、难忍。真希望我也有力量,不需要长时间保持,只要拥有能在关键时刻解决问题的决策力之类的就好了。然而,这只是缘木求鱼。多玛德君是说过,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但就算为发挥所能、把握状况而喊着「冷静、静下心来、思考、快思考啊!」,我还是无法应付这种场面。不谐调生物前仆后继,宛如浪涛。浪涛?那根本是洪水。洪水?不管了,有个长得像无脸鼬鼠,策动五条手脚难分的东西正面冲来,让我一时失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作的,总之是拼命闪过了——才这么想,就有东西撞上我的肩膀将我顶开。好不容易撑住没有跌倒,一拉回姿势,就看到长着苍蝇脸,有点畸形的裸体幼童奔向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挥动伪劫火窜过苍蝇脸身旁,大概砍中了某个部位,有那种触感。别问我砍中哪里,眼前又有另一个敌人逼近了。好近,太近了吧。呜啊啊啊啊……!我记得我尖叫了,至于之后我想做什么,又做了什么,则完全想不起来。好像是咚——地前进,滋沙、咕滋滋、啪嘶、悚——的感觉。真的是那样。
  好难过,好痛,腰、背都是。呼吸困难,勉强用力吸一口,却被剧烈的腥臭弄得反胃。呼——呼——呼——听得见呼吸声。是谁?我吗?不对,我被压倒了,简直要被压扁。好臭,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有毛贴着我,又粗又硬,是兽毛。对了,原来是这样啊。把我当成肉垫的这家伙——这不谐调生物冲撞我,我没躲开,根本没机会,只能死命向前刺出伪劫火试着挡下他。大概是那样吧。伪劫火深深刺入了不谐调生物,位置呢?肚子吗?我连这家伙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无从猜起。那不重要,问题是我拔不出伪劫火。这是当然的,因为我被他压在底下,也因此喘不过气。好臭,身体又动弹不得,而且这家伙,好像还活着耶?还在动呢,那不是很危险吗?我这样,真的行吗……?大概是——不行吧。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我一张嘴,就吃了一大口感觉至少一点也不干净的兽毛,一吸气,可怕恶臭便直接刺激我的嗅觉。什么都看不见、不知出了什么事的感觉虽然恐怖,但更让我气愤。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要受这种罪啊?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又臭又重,开什么玩笑。滚开,给我滚一边去。我使尽全力推挤不谐调生物,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呃,奇怪……?」
  呼吸突然恢复顺畅,不只是呼吸,重量也没了。有人抓起不谐调生物并翻了过去,紧接着抓着我的手和腰将我拉起,顺便服务周到地捡起我放开的伪劫火还给我。在我犹豫该不该道谢时,荆王的视线已不在我身上。该怎么说呢,他在这种时候其实还挺实用的嘛。既然他帮了我,我就不提他是个变态了。倒在脚边的不谐调生物好像已在断气边缘,否则断气的搞不好就是我了。如果情况允许,我倒想好好观察这差点没压死我的可恶生物并看着他死去,可惜现在不行。玛利亚罗斯摸摸似乎撞过岩地的后脑,寻找伙伴的身影,幸好大家都平安无事。看起来,这么狼狈的只有我一个。吵死了,我就是这么狼狈,对不起喔。即使这丢脸到不禁在脑中对自己发脾气,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早就习惯了。只是我一点也不想习惯。现在,蓓蒂持着剑仰望着「他」,看似价值不菲的剑染上了血。还以为那只是剑形的法器,结果真的是武器啊?蓓蒂虽是魔术士,竟也知道怎么用剑,而且还确实斩杀了敌人吗?我和举着棍的由莉卡对上眼,彼此使个眼色表示无碍;约格扛着大斧,同样仰望着「他」;皮巴涅鲁跟飞燕和「他」离得较近,几乎是望着正上方。
  「……那是什么啊……」
  「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下扩散的尖笑声无疑是出自暗黑赛尔,那只在二十美迪尔高处俯视玛利亚罗斯等人的眼睛也是他的吧。下面有张纵裂的嘴,那令人火大的笑声一定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可是,暗黑赛尔的其他部分全都遭到掩盖,被什么掩盖了呢?就是不谐调生物。正确来说,是一大群不谐调生物。是他们全部,他们的集合体。
  不谐调生物没有继续攻击玛利亚罗斯等人,而是集合在暗黑赛尔身边紧紧相拥,手(?)握着手(?),勾臂(?)缠腿(?)地形成了那种东西。可惜的是,当时我还是肉垫,无缘目睹那段过程,可是我也不怎么想看就是了。他们应该是在众人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就完成了他们的共同作业吧,一定是的。
  那是个巨人。
  这个嘛,虽然怎么想都不算巨人,但轮廓是。
  凝神观察,其表层盖满了薄膜般的不谐调生物,就像之前贴在动物园办公室窗户上的那种,宛如皮肤。由于他们为数众多、色彩各异,让巨人全身颜色纷杂得刺眼,简直像迷幻风画作。
  暗黑赛尔在巨人头部位置的正中央露出他独一的眼、嘴与其周边。
  他不再蠢笑,以郑重得夸张的语气自报名号。
  「穷·极·合·身……  !」
  这么说来,他又要改名啦?
  改了会有什么差吗?
  「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赛赛赛赛赛赛里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
  「——好……」
  小猴子大力吞了口水。
  「好帅喔~……」
  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哪里帅啊?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啊?而且他是我们的敌人耶,怎么可以长他人威风呢。你看,他叫暗黑赛里翁是吧?他慢慢举起右脚,想来个下马威似的踩烂一些东西耶?目标还明显是小猴子和皮巴涅鲁。我可以高兴吗?应该不行吧?再说,他也想踩我啊。尽管小猴子让我错愕到说不出话来,我还是应该说点什么,光是看有什么用呢?对了,危险啊,小心啊。小猴子就算了——
  「皮巴涅鲁……!」
  其实根本不必我提醒吧,皮巴涅鲁已在我出声前抱着矮小的飞燕跳到一边。说起来,或许也没有急着闪躲的必要。
  「威莺虞GAxis灭崇Deux岚怒。」
  出现了,是那时候的魔法。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还带有轰然巨响,耳朵都故障了,且全身阵阵发麻;两脚发抖,简直就快瘫了,就像被雷劈过一样。当然,如果真的中了雷殛一定不只这样。刚才被蓓蒂有如真正落雷般的魔术轰中的,就是暗黑赛里翁吧,或者该说是暗黑赛尔。她一定会直接瞄准暗黑赛尔。
  视力开始回复后,还花了一段时间才看得清楚。
  暗黑赛里翁举着右脚静止不动。
  头上黑烟阵阵,甚至有些火星。烟阻碍了视线,只看得见巨人头部中央突然多了个洞,焦黑的残骸在周围零星飘落,或散乱一地。
  「什么事都一样,不是越大就越好啊。」
  蓓蒂舔舔她丰润的唇说。
  「希望首饰没被我打烂。」
  ……咕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玛利亚罗斯左右张望起来。这是什么声音?谁呀……?
  老实说,我真的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蓓蒂也揪眉咬唇,似乎难以置信,很不甘心。
  「不必担心呜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某物从暗黑赛里翁头部凹陷处探了出来。不是别的,一看就知道了。
  「没事,毫发无伤呜呼呼呼呼呼呼呼。我跟首饰都没事喔?」
  在黑烟中挑衅般敬礼的,正是暗黑赛尔。
  「就让亲切的我向各位解释吧,我是经由数种生物及秘宝『冬之王』、『丛云宝珠』为核心所制成的完~美强绝猛霸终极生命体呜呼呼呼呼呼呼呼。少小看我啊浑帐?」
  「……『冬之王』……『丛云宝珠』……?」
  蓓蒂的声音在颤动着。
  「你们怎么会有……」
  「喔喔喔喔喔喔您知道吗?姆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不愧是能用大型魔术的魔术士,学识也相对地渊博呢~这么一来,就不需要我再多费唇舌深入说明了吧?」
  凹陷逐一被填起,不谐调生物从暗黑赛里翁内部挤出,一转眼就将暗黑赛尔裹覆得不见人影。纵然蓓蒂的强力魔术必定削减了暗黑赛里翁部分体积,但由于他体型实在过于巨大,看起来毫无改变。他说「冬之王」和「丛云宝珠」都是秘宝,会是魔导王时代的宝物吗?虽想请可能知道它们效用的蓓蒂做点说明,但现在明显不是那种时候。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暗黑赛里翁举起交握的手并狠狠捶下,动作快得不像个巨人,目标仍是皮巴涅鲁和飞燕。他们一左一右避开攻击,而暗黑赛里翁的手臂似乎耐不住冲击,一砸地就散得溃不成形。但暗黑赛里翁没有就此停下,洒着烂糊糊的不调和生物继续攻击。
  「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次是踢。暗黑赛里翁过分豪爽的右扫腿非常地低,不是沿地,根本是蹭着地面,他的腿也因此磨损。暗黑赛里翁就这么削磨右腿,并刷刷刷地无情挥洒着构成削落部位的不谐调生物——
  猛然踢向朝左逃开的飞燕。
  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趴是跳,都躲不过这一击。
  「——飞燕……!」
  由莉卡不禁大喊。
  被踢中了。在我暗自惊呼前,飞燕已被扫飞。
  简直像颗皮球。
  飞燕在空中飞了约十美迪尔后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令我看得喘不过气。
  惊愕、后悔、绝望等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几乎将我灭顶,但下个瞬间,我吐了一口几乎让我跪倒的气。
  飞燕跳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新擦伤。
  「……我去你的!很痛耶你知不知道!」
  这小猴子还真耐打,被踢了那么远还打算继续攻击暗黑赛里翁。浑身是劲是好事没错,可是那会不会太鲁莽啦?见状,由莉卡也气呼呼地说着「吼!那孩子真是的……!」冲了出去,没用的我依然不知如何是好。现在是不是先阻止飞燕和由莉卡比较好?那该怎么做?有计划吗?没有,什么也没有。伤脑筋,真的很伤脑筋。
  「皮巴涅鲁!掩护由莉卡……!」
  我暂且下了个指示,但一点自信也没有。不妙,再这样下去只会僵持现况,不会有任何进展。暗黑赛里翁突然跳起来了。哇。他「姆哈哈哈哈」地跳起,多半是想一举踩扁由莉卡、飞燕和皮巴涅鲁,而我只能咬着手指旁观,祈祷他们回避攻击不要被踩中。怎么办,呼吸好乱,冷汗直流,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啊。在我束手无策时,着地的暗黑赛里翁踏烂的自己的脚,他们三个都没事,看来是成功躲开了。三人紧接着冲向暗黑赛里翁丑陋崩散的脚并一阵拳殴、棍打、斩切,但效果不大,暗黑赛里翁「姆哈哈哈哈」地笑着向他们伸出双手。起初还是完整的手,现在连指掌都不剩。即使不知道他想用什么来抓,三人还是退开了,大概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应付吧。到底该怎么做呢?我们的目的又是?这个我知道,就是从亚克赛尔——不对,是暗黑赛里翁,应该说是从暗黑赛尔身上抢走首饰,而问题就是方法。怎么办。我知道一定有方法,也知道有些事非考量不可,它们必定存在,只是我想不出来。
  不知道啦。
  到底要从何做起啊?
  「怎么办?」
  我吓了一跳。荆王就在我身旁,不知道已经多久了。他问得我心里一火,怎么办?我哪知道啊,不要问我,我还想问人咧,告诉我啊。如果我知道,我早就行动了。我好不容易将这些话忍下,但不敢直视在这种时候还一脸冷静的荆王,别开眼睛。
  「很不巧,我也想不到办法。」
  荆王无奈地轻笑。
  「干脆就带着你逃走怎么样?」
  「不要说那种蠢话啦。」
  玛利亚罗斯抛下这句话就开始寻找蓓蒂的影子。蓓蒂拉远与暗黑赛里翁的距离,约格人在她附近,感觉上是暂时保持距离思考策略。我一瞥荆王。怎么可能逃跑呢,我的选择里绝不会有这一项。我想荆王是明知故问吧,竟然会被这拔牙变态担心,烂死了。我真是差劲透顶。差劲归差劲,能做的就是得做。没错,行动啊,快行动啊。可是要怎么做?小猴子就算了,我虽担心由莉卡和皮巴涅鲁,只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碍事,那么——玛利亚罗斯盯着那三人,跑到蓓蒂和约格附近,蓓蒂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他想知道的事扼要地快速说完。
  「『冬之王』是能让魔术无效化的秘宝,所以现在任何魔术都对暗黑塞尔起不了作用。至少在效力耗尽为止都会这样。」
  「既然如此——」
  约格突然双手抓起大斧柄原地旋转,咦?应该说,啥?他想做什么……?不只是玛利亚罗斯,蓓蒂也稍感错愕。约格越转越快,突然放开了大斧。
  「——嘿!」
  他的喊声是有点滑稽,不过高速旋转的大斧仍以惊人速度咕噜咕噜咻~地飞了出去。约格一只手盖在眉上观望大斧的去向,玛利亚罗斯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
  「啊。」
  「好耶。」
  「没用的。」
  蓓蒂说得没错。
  真不敢相信,约格投出的大斧准确地飞向暗黑赛里翁头部正中央,也就是暗黑赛尔的位置。但暗黑赛里翁可不是杵着挨打,而是忙着闪躲或反击脚下三人而不停移动,竟然这样也丢得中。比起钦佩,我更感到惊讶,接着转为失望。
  「据说部分魔导王对自己施放了一种名为『绝对魔术物理障壁(AMP Field)』的秘术,而『丛云宝珠』好像就是能产生那种秘术的秘宝——不,应该说是至宝。」
  看情况,大斧必定会命中暗黑赛尔。
  但却撞上一面隐形墙似的弹了回来。
  「看来不只是『好像』,根本就是呢。」
  「你还真冷静……」
  我突然火气直升,差点就怪罪她的冷静,但这只是迁怒。冷静有何不可,不仅应该,连我也得冷静下来。
  「我对魔术不是很懂。」
  你看看,就连果然跟来了的荆王也那么冷静,还对蓓蒂提出重点疑问,这口气教我是要怎么咽啊?
  「所谓的魔术无效化,不会干涉那个绝对魔术物理障壁什么的吗?」
  「假如我的知识和推测正确,会干涉才是正常的,应该无法并存。」
  「大概是用某种手法切换的呢。」
  约格的口气还是悠悠哉哉。
  「那么,如果同时施加蓓蒂的魔术和物理攻击会怎么样呢?」
  「应该没那么容易。」
  蓓蒂苦笑回答。的确,事情没说得那么简单。倘若魔术无效化无法和绝对魔术物理障壁同时发动,暗黑赛尔不会不知道。假如我是暗黑赛尔,而蓓蒂趁约格掷出大斧时施放魔术,只要回避其一或全力设法错开时机即可。再说,我们的前提不一定正确。要是魔术无效化无法和绝对魔术物理障壁共存呢?若预设立场拟定计划再付诸实行,却在以为成功时发现原来能够并存,那根本是浪费时间。而且,想造成高确率的物理打击,无论如何都必须接近暗黑赛尔,而那个人、那个伙伴,必须冒着遭魔术波及的风险。如果我能执行这任务倒还好,只是根本不行。虽然很丢脸,但自己确实没那种能力,不过我也不想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为这么不可靠的作战冒不必要的风险。至少,得先拟出能让我确信一旦顺利执行即可收到成效的计划。对了,我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非常非常重要。是什么呢?我真的忘了吗?不对,不会的,我应该还记得,所以才有这种感觉,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真的吗?我不会不知道的,快想,想出来啊。我为何会想起那种事?有哪些线索?丛云宝珠?不认识,第一次听说。秘宝?至宝?不对,与那无关。秘术?魔导王?部分魔导王会对自己施放……?
  绝对魔术物理障壁。
  对了。
  就是这个。
  我不认识这个词,但是我知道「那个」,我曾亲眼目睹。
  「全队集合……!」
  玛利亚罗斯边喊边跑,没有目的地,停在哪里都好,总之得先让大家知道我的计划。只要大家肯听从我、肯信任我,相信花不了多少时间。我没有回头,不只是荆王,相信蓓蒂和约格都跟着我。既然他们相信我,我也要付出同等的信任。我知道蓓蒂讨厌我,约格大概也轻视着我,可是在这场决斗中,他们一定,不,是绝对会暂时抛下成见,全力帮助我。听见玛利亚罗斯的声音后,由莉卡、飞燕和皮巴涅鲁都准备撤退,朝玛利亚罗斯前方奔去。而暗黑赛里翁当然没有眼睁睁放他们走,但攻击全都落空,只是将拳脚在地面砸得更为破烂。话说回来,他那么巨大,又残缺成那样,怎么还能那么敏捷啊?尽管如此,三人不仅合作无间地不停接近后退,让暗黑赛里翁一根寒毛也碰不着,还逐渐掌握了他的攻击节奏,为后方争取思考时间,现在又能全身而退,他一定始料未及吧。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暗黑赛里翁突然站定。
  「这样下去似乎会没完没了呢呢呢呢,就让我再认真一点吧啊啊啊啊。」
  他到底又想做什么啊?我当然好奇,想看个仔细,不过他制造的这点空档更为重要。尽管分析对方的变化并适切处理、渡过难关也很重要,但只有这样没有意义,要夺得暗黑赛尔的首饰才能结束决斗。当然,没有任何人是可以牺牲的,所以要尽快了结。在这之后,那家伙还得只身挑战路维·布鲁,我不想再加重他的负荷了,已经够了。
  暗黑赛里翁横展双臂仰望上方。
  「那——么那么那么,暗黑赛里翁·久等了的正式补充……!」
  暗黑赛里翁号令一下,大批不谐调生物又从墙上的洞、洞、洞噗噗呀呀地跳了出来。可恶,怎么还有啊。比起不感惊讶,玛和亚罗斯更像是对自己劈哩趴啦说了一大堆「我才不怕,我怎么会怕,那又怎么样,这种事很正常啊,嗯,常有的常有的我早猜到了」之类的话。看来每一只不谐调生物都忙着往暗黑赛里翁聚拢,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方七名成员已经集合,而我也想过该怎么向他们说明我的作战计划,现在真的没有一五一十解释的余裕,所以很抱歉,我要用老方法了。
  「——事情就是这样,等等就照我的话去做吧。完毕!」
  「好的。」
  「知道了。」
  「收到。」
  皮巴涅鲁、由莉卡和荆王立刻点头同意,蓓蒂显得有些错愕;约格「哇~」地发出不知所谓的惊叹,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飞燕则是瞪开双眼,不解地歪着头。
  「咦?那个……『事情就是这样』到底是怎样啊?」
  「那是省略,现在没时间解释。」
  玛利亚罗斯舔湿干燥的唇。暗黑赛里翁在新的不谐调生物填补下,不仅是手脚恢复原状,看起来还比起初大了一圈。不谐调生物不再从墙上孔穴涌出,大概就这样了吧。玛利亚罗斯抓着皮巴涅鲁的手将他拉近,简要地讲述重点,他也干脆地默默颔首。但这时,玛利亚罗斯对自己的指示产生疑问。可以吗?这样真的好吗?这是我自己想、自己说出来的计划,不能现在反悔,而且也没有别的方法可行。我想不到。还能教我怎么办呢?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
  无时无刻都那么温柔的手。
  皮巴涅鲁放松双眼,略提唇角。
  我紧紧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我不懂我为何会这么做。
  但我就是想。
  只因为我想。
  皮巴涅鲁有些讶异地眨眨他沙色的眼睛,同样地什么也没说。
  玛利亚罗斯勉强挤出笑容,放开皮巴涅鲁的手。
  不能再犹豫了。
  只能勇往直前。
  「——全力击溃『暗黑赛里翁』……!先不要理会暗黑赛尔!蓓蒂小姐,请你尽可能准备最大型的魔术!」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还有哪只乌龟拖拖拉拉的,我一定踹他屁股一脚——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没人会听从下得畏畏缩缩的指令。就算没有自信,也要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高举令旗。幸好大家都很赏脸,齐步行动。飞燕当先飞奔而出,由莉卡紧跟在后;荆王手持从袋中翻出的摩德洛里刀在他们左侧疾奔,约格也在右侧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前进。那并不慢,反而还挺快的,只是看起来很拙又不自然。这就算了,那把大斧已经被他扔了出去,所以现在是空手。就算不知道他赤手空拳能做什么,我还是得为他喊声加油。我没有上前,去了也是碍事,只好站在准备魔术的蓓蒂身前,必要时挺身保护她。我回头瞄了一眼,她手上多了串镶了不少珠石的金色锁链,之前都是藏在她的魔术士服里吧。那个——就是人工媒介法器吗?所以——说起来,这人工媒介法器还真是乱豪华一把的,做一条要砸多少钱啊?那不关我的事,我转回前方,主动吸了口气,否则我怕会无法呼吸。暗黑赛里翁要来了,应该说已经攻来了,大步前进。他身躯虽然巨大,脚步声却没多响。在磅、磅、磅的地鸣中,掺有嘶答、嘶答那般松软、苦闷、湿滑的怪异声响。飞燕正要冲向暗黑赛里翁踏响如此怪声的左脚。冲过去了。他的脚,右脚,在发光,白色的光。「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高速回旋的白炽右腿砰嗡嗡嗡嗡地在暗黑赛里翁左脚踝外侧炸开了一个大圆坑。「——咿咧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由莉卡跟着将尖端化为镰状的极限九手棍捣入坑中猛力抠挖,咕渣咕渣地斩呀切地弄个稀烂。「唔喔……!」暗黑赛尔不住呻吟。覆载全身重量的左腿已被破坏一半,不,不只一半,已经有五分之四了,重心开始倾斜。就在这时,荆王窜至暗黑赛里翁左脚踝内侧,摩德洛里刀顺势一扫,使它只剩下原来的六分之五粗。「——呐姆……!」暗黑赛里翁再也站不住,逐渐往他的右侧、玛利亚罗斯的左侧倒下,有如一株被砍倒的巨木。可惜暗黑赛里翁不是植物。「退后……!」用不着玛利亚罗斯提醒,飞燕、由莉卡和荆王皆已各自退开。暗黑赛里翁一个扭腰,双手拄地勉强撑住身躯,而约格这时似乎想做些什么,冲向暗黑赛里翁的左手腕。喂,你想做什么啊,很危——话没说完,目瞪口呆的玛利亚罗斯又将眼皮扒得更开。「我现在,还可能做到那种事吗?」约格跳上暗黑赛里翁的左手背蹲下,摊开双掌贴在手腕上,表演了某种特技。「既然没试过,就要试试看才知道了……!」若要我描述此时发生的现象,只能说是约格瞬时加热了暗黑赛里翁左手腕的一部分,大概是吧。不谐调生物也是生物,体内一定含有相当比例的水分,无论比人类低、相同或更高。构成暗黑赛里翁的不谐调生物,经不起其体内的水化为水蒸气时剧烈膨胀的体积,当场炸裂。「奴唔……!」「——呜哇哇哇!」爆出暗黑赛里翁左手腕外侧的水蒸气就地喷在约格身上,烫得他鸡飞狗跳地猛拍脸和胸肩,失足摔下暗黑赛里翁的手。他——应该不会没事吧,但至少他的特技没有白费。希望如此。左手腕受创的暗黑赛里翁逐渐倾斜,飞燕、由莉卡和荆王见状不再后退,准备再度突袭。「——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玛利亚罗斯连忙大喊。再怎么样,现在都没时间想什么「应该想个更帅气的喊法」之类的蠢事。「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暗黑赛尔高声大笑,摇摇欲坠的暗黑赛里翁也跟着那愚蠢笑声直接——不,是加速倒下,肩抵着地两脚朝天。这倒立姿势只保持了一瞬间,他双脚忽然劈开双腿,双手撑起身体,并弯下手肘贴在地上。若将手肘视为脚踝,他的手就像是双短腿,而左右摊开的脚则像手臂。还以为笑声消失了,暗黑赛里翁胯下却冷不防澎:地胀成一团,暗黑赛尔的独眼和纵裂嘴出现在正中央。「——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赛赛赛赛赛赛赛赛赛赛里翁!大!变!形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大什么大,到底是哪里大啊?这种问题就先搁在一边,暗黑赛里翁的大变形真的很不有趣,无聊透顶。无论在视觉效果上,还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的心情上,那都很不有趣。对身为暗黑赛里翁核心的暗黑赛尔而言,无论身体受了什么伤,对他都是不痛不痒,甚至对暗黑赛里翁也是如此。之前他喊了什么补充之后,让不谐调生物修复他的损伤,体型还因此增大;但事实上即使不那么做,他也能稍微改变(?)体型(?)来修补自己。既然暗黑赛里翁有这种能力,普通的伤害就不具意义,只要见机再来个大变形就好。由莉卡等人似乎也看出来了,不再移动。尽管这时基于指挥的立场应该喊些「上啊!打趴他!」之类激励的话,但说实在的,真的难以启齿。我没办法平心静气地要他们只为争取时间,去冒死做些无谓的事。但现在确实必须铁了心肠,要他们做那样的事,而下这个决心其实没耗上多少时间,只有一、两秒。不过才张开嘴还没喊出声,暗黑赛里翁原来的畸形手臂、现在的左脚已「哼」地一声将约格踹飞。
  约格砰——地飞了十多美迪尔远,撞上地面。
  发出骇人的硬物碎裂声。
  玛利亚罗斯离落点并不远,就在旁边。
  他没完全忘了约格还在暗黑赛里翁脚边,又叫又跳地洗着有点自作自受的蒸气浴,但确实恍神了几秒钟。一阵错愕后,仰倒的约格左手食指抖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动作的画面,给了他极大的冲击。
  红色,是血,鲜红的血,流成血泊。从头上,啊啊,破掉了,颅骨破了。
  心里又惊又慌,还有「那已经没救了吧」的想法,可是又似乎不知该如何接受事实。好难受,如此一百美迪尔立方的铁块般沉重的心情真不是人尝的滋味,我也不想再多尝几次。
  玛利亚罗斯咬了几次舌根。我知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看着约格的三人好像也知道不该再看下去了。回头看看蓓蒂,她全然不为所动,应该是在特殊精神集中状态当中吧,半开的眼仿佛没映入任何景象。高度集中到这种程度的她,大概真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也就是对外界变化毫无感知吧。
  玛利亚罗斯吸吸鼻子咬紧牙根,将手扶上伪劫火想握住,却又作罢。
  「——戒备……!」
  之所以——就算只能挤出这两个字,也是情势所逼啊。我想甩开为自己找借口的冲动,非得甩开不可,我想大家也有类似的感受吧。由莉卡、飞燕和荆王都将视线转回敌方,暗黑赛里翁又开始低级地「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大笑。原本是脚的手相当地长,不必弯腰屈膝也能碰触地面吧。暗黑赛里翁猛然高举那双手再极力挥下,当然,那不是单纯地挥,而是瞄准了由莉卡等人的位置。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由莉卡和飞燕向右、荆王向左闪避,三人的原位立刻喀刷地碎裂。手臂紧接着举起又砸下,由莉卡等人继续闪躲。跳跃、翻滚,拼命地躲。「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喀刷喀渣喀刷喀渣喀刷。「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咚刷喀刷喀渣刷喀。「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忍耐。即使明知如此,心里仍烦躁难耐。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旁观,不知道已克制了多少次冲上前去的冲动。比起「我也应该帮忙」或「要赶快去救由莉卡他们」等情绪,站着什么也不做更是痛苦万分。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只是楞在这里,心里想着「危险!糟糕!呃、由莉——啊,跌倒、啊、哇」这类没用的东西。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忍住当前的焦急和无力感。可恶、可恶、可恶……!暗黑赛里翁、暗黑赛尔,我绝对,要杀了,那家伙,绝对要,宰了他,让他万劫不复。无论如此咒骂了多久,暗黑赛里翁仍旧「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地尖笑,并砰砰砰砰地破坏地面,追逐由莉卡等人。然而,他们为何只是左右闪避,完全不后退呢?这还要问,因为我们在这里啊。蓓蒂正在准备魔术,所以他们才局限自己的行动,一左一右地吸引暗黑赛里翁的注意,同时设法闪躲他的手臂。不过暗黑赛里翁也不是傻子,在由莉卡等人身上耗的时间,只有十秒、十几秒,顶多是二十、三十秒,就那么短。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玩花样吗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只是群苍蝇啊啊啊啊啊啊……!坦白说,我已经陪你们玩得有点有点腻了啊啊啊啊……!」
  暗黑赛里翁将举起不知几十次的双臂抡向自己脚边,蜷弯的背部和肩膀噗噗噗噗噗地细颤,配色品味差到极点的皮肤也噗噗噗噗噗地布满小突起。怎么说呢,虽不知道那是怎样,不过感觉很危险,还很恶心——才这么想,暗黑赛里翁皮肤上的小突起就滋滋噜噜噜噜噜噜地长成无数肉棘,且越伸越长,朝雕廊顶端不断延伸,伸得好长好长。这急速成长在一定高度后终于停止。
  「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赛赛赛赛赛赛赛赛里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
  现在的暗黑赛里翁长了一大堆硬得不弯不折、过分笔直的发达背毛和肩毛。怎么说呢,他的毛也太厚了吧。原本只有身体平滑这点可取的他,竟然一下子就长了那么深的毛。
  「——非常极度神圣超绝强烈齐发射击X(Brilliant super giga hard hit.fortissimo volley)……!」
  结果那些毛——不,那些明显地不是毛的东西又开始伸长了。既然要长,就再高一点,继续往上长吧。可惜不是,他们就像无法再往上长了似的转往下方,不到一八〇度,但也有一二〇至一七〇度,朝地面暴伸而来。速度好快,非常快,势如雨下,范围极大。每一根都有约五桑取粗,说不定其实更细,不过数量多得惊人。有空隙吗?玛利亚罗斯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再来才是蓓蒂。他转过身,试着保护她,突然眼前一晃,雷鸣般的声响接连打进耳中。摇的是我的脚还是身体?或者是整个世界?完全分不清。我好像「啊」了一声,但也无法确定。似乎有什么「轰」地降下,接着是一阵冲击。呼……呼……呼……有呼吸声。是谁?是我。我,跪着,在地上。对了。仰头一看,那些不是毛的无数细刺正迅速缩回。我甩甩头,想站起来,发现左臂动得不太顺利。这时,左肩一带像是被绝望且悲痛至极的痛楚慢慢、渐渐、一点点地侵蚀般占据。我忍着不看左肩,起身查看蓓蒂。蓓蒂依然站着,总算是站着,但不是安然无恙。腹侧和左小腿被削去了一块,深可见骨,出血也很严重。尽管如此,蓓蒂的神态全无改变,仍半开着眼伫立着。就在这一刻,他的眼猛然睁开,将人工媒介法器抛落地面。
  「其罪非为赎而存,其罪只为犯而犯,因无人反抗汝之罪愆而完全自由、暴虐、盲目的可悲罪人呐——」
  她的精神高度地集中,甚至感觉不到伤痛。玛利亚罗斯右手按着左臂转回正面,暗黑赛里翁肩背上的毛还是那么长,不过已经缩回射向地面前的长度。由莉卡呢?飞燕和荆王呢?由莉卡正拄着杖起身,飞燕试着扶她,而荆王独自站在离了段距离的位置。他没事吗?不太清楚,那我自己呢?一动左手,就有一阵鼓动将体液打出体外的感觉。我将按着左臂的右手拿到眼前,掌中湿成一片,令我担心起来,还有点恍惚。不妙啊,真的不妙啊。
  「就让我再来一次好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且暗黑赛尔还笑着说那样的话。
  「噢,遭流放之徒啊,受驱逐之徒啊,王者之牲啊,霸主之慰啊,世上所有荣誉及光耀也无法涤清汝之罪愆,仅会更显其恶!」
  但蓓蒂已开始咏唱咒语,现在我必须忍耐。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不能再发呆了,振作一点,喊痛又有什么用。由莉卡、荆王和飞燕都如此不屈,那我、那我也要、也要做我该做的事。
  「——非常极度神圣超绝强烈齐发射击X……!」
  这样的我,能做什么呢?那些细针,大量的细针直扑而来,这时我到底该做什么呢?呼唤蓓蒂他们?没用;保护蓓蒂?我怀疑。那我到底能做什么?玛利亚罗斯摇摇晃晃地走向人工媒介法器,那条金链在坑坑洞洞的破碎地面上描绘出直径一·五美迪尔的发光圆圈,但那些光,是黑色的,是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黑光。金链放出的光,是与这世界连接的异世界所带来的。光芒冷不防扩散,勾勒出更大的圆,其中浮现出许多复杂的图纹和字串,形成一个完整的魔法轮。那里就是异界居民出现的位置吧。玛利亚罗斯在金链前方停下,右手抽出伪劫火,高举过头。啊啊,来了,要过来了。没错,我不会让你得逞,绝不。开什么玩笑,我岂能让你如意。
  要是人工媒介法器在这时候破损,魔术就不会发动了。
  好像会被击中,那些刺的方向看来不太乐观——玛利亚罗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过这些,一
  股脑儿地绞尽力气将伪劫火斩向那些细刺。尽管很快就被弹回还离了手,至少有打偏几根的感觉,但还没完。只好那样了。玛利亚罗斯奋不顾身地扑向其他细刺,造成不知是喀是叩,难以言喻的声音,视界旋转,呼吸困难,眼前一片黑暗。咦?为什么会变暗?不对,不是变暗,是黑色。漆黑、暗合的光芒包围着我——所以,这里是……?在我终于明白自身位置之际,下方,原本只有岩地的黑光之源中,出现了色彩斑斓,不是蓝、红、绿、黄,由某种陌生的颜色构成的图纹和字串般的东西。它们飘在我的眼前,在极近处和远处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纷杂旋绕。黑光逐渐膨胀,在其中舞动的魔术图案和咒符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戏弄着我。我就在魔法轮中吾乃虐帝髑髅虐虐虐虐帝帝帝髑髑髅虐帝髑髅虐帝髑髅虐帝髑髅。尽管知道这点,但坦白说,咦?咦?咦?才是我现在的写照。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会怎样,玛利亚罗斯已飘浮起来。不,不是那样,他脚下的黑光之源高高突起,导致玛利亚罗斯也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地向上高升。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不禁「呀啊——!」地尖叫。还用问吗,这当然会想尖叫啊,怎么可能不叫嘛,绝对不可能,百分之一亿不可能。在这种状况下,不管是谁的反应都一样吧。
  因为你看嘛,要是不抓好、不整个人攀着,就会掉下去嘛。摔下去会死人耶,好高,真的很高,超高的。话说回来,这是什么啊?我抓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湿湿滑滑的,还有点弹性,还有筋络,我才有地方可抓。那这是什么?或者说,这里是哪里……?
  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这凄厉的咆哮不仅是刺耳,简直连灵魂都为之摇撼,令我不知所以地想掉泪,甚至嚎啕大哭。但不抓紧就会摔死的意念制住了我的眼泪。说起来,摇的不只是灵魂,根本是整个人都在摇啊!在动?该不会真的在动吧?若说我底下的东西是高层寺院般巨大的狂暴野马,那我就像死命抓在上的虱子。我那当然知道这不是马,那又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啦!好像是肉、肌肉,有种臭味,湿湿滑滑的,还会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地怪叫。我好像知道我在哪里,只是不想承认罢了。我是意外(?)跑进了魔法轮中,蓓蒂的召唤魔术正好发动,叫出奴隶园中的恐怖生物,诸如蝇聚姬、万眼王或哀悼之主的大角色,不管还在那上头的我就咚——地爬了出来,而我就立刻抓紧,直到现在。虽然感觉是这样,但我就是不想承认,因为这很危险呀,现在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危险的啊?这样的大家伙可不是蓓蒂召唤出来玩的,绝不可能,保证是用来和暗黑赛里翁对战。换言之,大家伙马上就会冲向暗黑赛里翁。呃,根本已经冲过去了、要撞下去了嘛,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咿咿咿咿咿咿咿……!」
  就像是先喀辛——再匡喀——然后咚嘎拉嘎拉喀锵——的感觉。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可能知道啊,开什么玩笑,别闹了,够了吧。好啦,拜托啦,真的真的拜托啦,快来救我啊!这里好摇又好可怕,吓得连我应该动不了的左手都能活动自如了。拜托体谅我一下,我再也待不下去,抓也抓不了多久,要被甩下去了啦。我现在可以哭吗?可以吧?能原谅我吧……?
  「——玛利亚……!」
  好像有人喊我,但在我回答「什么?」时,一阵剧烈摇晃害我晈到了舌头。我没时间喊痛,只能紧紧闭上嘴和眼睛,不断「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地默念,不过现在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既然喊了那么久救命都没人出现,就代表大家都自顾不暇吧。事情本来就有分能做的跟不能做的,这也是无可奈何。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觉得那样有点无情,只是用尽吃奶力气紧抓大家伙,然后察觉一件事。大家伙表面不只是包着肌肉般湿滑有弹性的组织,也有些白色的硬质部位。形状各异,隆起、棘突出肌肉组织间;指尖、脚边和臀部底下都有,成了不错的攀附点,让我撑到现在,只是这还能持续多久呢?尽管同样的事我好像想过了好几次,但我真的快撑不下去,没办法再抓得那么紧了,而大家伙依旧嘎拉嘎拉嘎拉地摇。他到底在兴奋什么啊?虽然我一直哇哇大叫,说服力很差,也说不出话,可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吗?这很可能是我最后的忠告了吧,停下来好不好?你、你知道的,过度激烈的运动对身体反而有害嘛……!
  想不到玛利亚罗斯没说出口,只喊在心里的忠告,或者该说祈祷,似乎被大家伙听了进去。
  停下来了。
  安心的感觉居呼使我晕眩。
  因此放松力气的我差点滑落,连忙又绷紧全身。
  「玛利亚……!」
  声音又来了。
  玛利亚罗斯转头往下看。好高,离地面超过十美迪尔,大概有十五或更高吧。幸好我喜欢高处,不会这样就惊慌,而大家伙的——能说是脚边吗,似乎看不见像脚的物体,但我在那一带发现了由莉卡、飞燕和荆王的身影。一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想要我做什么,泪腺就开始泄洪,眼前一片朦胧。呃,我是知道他们要我做什么啦。飞燕和荆王两人合力摊开一块布,由莉卡在附近喊着。我真的知道喔?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不过这种事,应该不太行吧?这么高耶?就算我体重算轻,也不会轻到像羽毛那样飘下来呀?那种布应该接不住我吧?尽管由莉卡喊着「玛利亚,趁现在!快跳啊,玛利亚!」我也跳不下去呀,这种决心那有那么好下?没办法啦,这么高耶?我是喜欢高处没错,可不喜欢从高处摔死啊,可是,再继续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大家伙甩下去——啊啊,好啦,我知道我非跳不可啦。爸爸、妈妈,孩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这种话我早就不知道在啥时说过了,那就放手一搏吧。嘿!
  下定决心放松手脚,和大家伙再度猛冲起来,不知道那个较先喔?管他的,知道又怎样。
  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啦!
  由莉卡喊着「往右!再往右!前面!左边一点!」指挥荆王和飞燕,虽然荆王本来就那样(哪样?),可是连飞燕的表情也那么严肃,感觉乱奇怪的。不过,坠落的速度比想像中慢,还以为不会有时间让我胡思乱想,结果不然,反而让人更不安。能一眨眼就结束不是轻松多了吗?能早点知道结果不就能早点放弃吗?若以理想来比喻,在痛心放弃前就发现「啊,已经结束啦?」不是最好的吗?但事实就因为不是这样,害我感到内脏全都向上浮起,血也从脑里流光似的,有种「完了」的感觉。一这么想,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就死了,绝对不要。可是鬼门关正确实逼进,无论坠落得再怎么慢,距离也不是几百美迪尔,近在咫尺。
  糟了,我感到自己头下脚上,赶紧蜷起身体。
  我听见了由莉卡的声音,但那声音立即被背部遭巨大铁板拍打般的冲击打消。脖子摇晃脑袋晕眩,好像有什么挡下了我,稳稳接住,可是后脑似乎遭到撞击,还有「阿呜」般的可爱叫声——啊,我没事了……?
  我右手揉
  揉眼睛,看见荆王和飞燕低头看着我。我为什么会没事呢?我被人接住了,是由莉卡接住了我。所以由莉卡成了我的肉垫吗?那么小的由莉卡,垫着我?天啊。
  我抓紧荆王伸来的手费劲地站直,飞燕好像也抱起了由莉卡。依然头昏脑胀的我还有点状况外,想回头道谢,却只说一个「谢」就愣住了。啊啊,由莉卡的脸,那可爱到发光的脸,右眼到右颊肿了一大块,嘴唇破了,还流着鼻血。难怪后脑勺会痛,因为那里撞到了她的脸。怎么会这样?真想哭着磕头道歉。但由莉卡先一步用袖子擦擦脸,即使鼻血没止住又鼻青脸肿,却很不可思议地——不,没什么好奇怪的,对由莉卡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对我展现了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
  「没事啦,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嗯。」
  她都那么说了,还会有同意之外的选择吗?玛利亚罗斯下齿紧晈上唇,将冲上心头的诸多情绪吞了回去。左手几乎动不了,肩膀受伤了,可能伤及骨骼。我竟然还能在那上面抓那么久。现在痛得冷汗直流,可是痛的不只是我,大家都是。位置稍远的蓓蒂不只是腹侧和小腿,连右胸也受了伤,唇角流出血痕,但她仍集中在召唤魔术上:荆王跛着一条腿,飞燕还是活蹦乱跳,外观却遍体鳞伤。还有这家伙,从头到脚简直是在血泊里滚了一圈似的——咦?
  「虐帝髑髅啊?竟然能召唤出这种东西,是不是该说『哎呀,真不愧是下垂眼蓓蒂』呢?」
  「呃,那个,不是什么『是不是』吧?现在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太对吧?是吧?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对吧?」
  玛利亚罗斯征求同意似的接连看了由莉卡、荆王和飞燕,他们虽没说话,却也错愕地看的浑身是血的男子,那就是他们的回答吧。男子,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以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抵着眉心,摇了摇头。
  「如果甘愿被囚禁在名为常识的牢笼中,就无法通过笼外那片无限的荒野,见识世界的尽头罗?」
  「没关系啊,不须要见识那种东西吧,叫我去我也不会去。再说无限又怎么会有尽头,根本矛盾嘛。」
  「真是败给你了呢,哈哈哈。」
  跟这悠哉地笑呵呵的神秘血人约格扯再多也不会有结果。这样的约格所说的名字有可能是随口说说,也可能是瞎猜,总之他将大家伙称为「虐帝髑髅」。蓓蒂招唤出的奴隶园生物正在和暗黑赛里翁正面硬干,玛利亚罗斯跟着由莉卡等人一起移到蓓蒂身边,紧张地吞吞口水,观望那炽热、狂乱、血淋淋的对决。无论怎么想,现在也只能这么做。虐帝髑髅就像是一团体型不输暗黑赛里翁的巨大裸露肌肉和骨堆,趴在上面时还没发现,他全身到处都是肠子般的条状脏器或喷着污黑液体的血管状物体;数十根特别粗壮、前端尖锐的肋骨状弯骨突出那团肉,似乎就是他的手脚,虐帝髑髅驱使着它们前进、后退、变换方向,对暗黑赛里翁或刺或斩。若要以直接描述眼前的光景,就是——虐帝髑髅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地狠撞暗黑赛里翁,顺势以其尖骨咕渣咕渣地猛刺,再咕啾咕啾地挖。暗黑赛里翁「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地呻吟、挣扎,试着推开虐帝髑髅或拔下他的骨头,还以为要脱身了,结果还是失败——大概是这样吧。简言之,就是虐帝髑髅占了上风。虐帝髑髅不停地挤,暗黑赛里翁「哼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地狂叫,拉扯虐帝髑髅的肌肉,但虐帝髑髅只是痛苦地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哀嚎,实际上纹风不动。呃,那也算「痛苦」吗?即使叫得很恐怖,好歹他也是囚禁在懊恼、苦闷、绝望和不分敌我的破坏冲动中,可能永远得不到解放的奴隶园生物。说起来是有点可悲啦,不过什么痛啊苦啊闷的,那种感觉应该不仅阻挡不了虐帝髑髅,说不定他还主动寻求呢。应该说,根本就是。暗黑赛里翁使劲从虐帝髑髅身上拔下一根尖骨再刺了回去,虐帝髑髅叽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地嘶吼并剧烈扭动,接着又仿佛说着「来啊,再拔一根」似的勾动尖骨,伸到暗黑赛里翁面前。「——奴唔唔唔唔唔……!你这特大号的臭小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是特大还是小啊,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了。总之暗黑赛里翁抓住尖骨硬扯下来,又往虐帝髑髅噗沙扑沙地猛刺。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那无疑地是虐帝髑髅的笑声,但很快地转为叽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的哭叫。他有被虐狂吧,真是重度的被虐狂。不过他可不是单纯的重度M。
  霎时间,虐帝髑髅那很不球形的球形身体正中央纵裂开来,左右大张。外观令人联想到嘴,如果是,那还真是张大嘴。该说是一张庞然大嘴吧。
  「——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暗黑赛里翁以态度和声音表示抗拒,而虐帝髑髅当然不予理会,若说暗黑赛尔也有一张纵裂的嘴,那倒还挺讽刺的。虐帝髑髅的嘴形部位重重咬住暗黑赛里翁的躯体,虽无法一口咬断,仍能卡滋卡滋地嚼。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要要要要要要要吃吃吃吃吃吃吃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虐帝髑髅紧咬着暗黑赛里翁,双方不再移动。
  这是个好机会吗?
  玛利亚罗斯一瞥蓓蒂。她依然维持着集中状态,但脸色差了不少。伤势颇深,出血量也不低,由莉卡以不知该不该医治的表情看了看我。我不知医术式是否会干扰集中,如果会,情势将会瞬时逆转。所以不行,我只能摇头。蓓蒂的体力还能撑多久呢?我不知道。尽管资讯少得令我难以抉择,指令还是得下,我非下不可。左肩好痛,可是那又怎样,快决定,快决定……
  我咬紧牙后吐一口气,准备叫喊,但觉得有点奇怪。
  虐帝髑髅的确想吃了暗黑赛里翁,对,是暗黑赛里翁,那是哪里怪呢?暗黑赛尔现在也叫着「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或「住住住住住住手手手手手手手手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之类的。对了,就是暗黑赛尔说的话。不要吃「我」。
  「——开开开开开开开玩笑的。」
  暗黑赛尔的哀嚎戛然而止。
  「暗暗暗暗暗黑赛里翁!雄壮威武华丽呕吐冲击波(Heroic wave of vomit.brabrabrave wonderful)……!」
  那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来自暗黑赛里翁的头部,是暗黑赛尔的位置?从那里迸出的光——散着火花似的光点并喷出的蓝白光柱无声无息地喷发又瞬时消失。
  而且,消失的不只是光。
  虐帝髑髅与光接触的上半部也不翼而飞。
  虐帝髑髅虽仍剩下一半,然而咬着暗黑赛里翁身躯的嘴也只剩一半。他的下巴——该这么称呼吗?如果原来是嘴,那就是下巴吧。总之那个部位无力地松开,虐帝髑髅整个身体也沉了下来。
  「竟敢挑战我,真是算你有种喔喔喔喔喔可是——你的对手实在、实在、实在唉唉唉唉唉唉唉太强、太强、太强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原以为会就此瘫在那儿的虐帝髑髅竟又开始动作,还是很大的动作。
  「哈……?」
  虐帝髑髅两脇伸出令人想惊喜尖叫「还藏了那种东西啊!」的两片凶恶锐利长骨,剪刀似的猛然左右一夹,渣喀一声砍进暗黑赛里翁的颈项,其他尖骨也同时动作刺入、贯穿、扯烂暗黑赛里翁的身体。
  「——唔……啊……」
  蓓蒂?是蓓蒂的声音。她的表情严重扭曲,额上汗水滚滚,眼下布满浓得异常的黑影,鲜血随急促的呼吸溢出口中。但蓓蒂仍保持集中,只是,快不行了,实在太勉强了。
  虐帝髑髅底下涌出黑光。
  「——奴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暗黑赛里翁的头向后落下。
  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虐帝髑髅有如被无底沼泽吞噬般坠入黑光。
  玛利亚罗斯即刻高喊。
  「皮巴涅鲁……!」
  暗黑赛里翁的头坠落地面,滚了几圈。
  虐帝髑髅已在消失当中。
  皮巴涅鲁从意想不到的位置冲向暗黑赛里翁的头。
  从玛利亚罗斯的角度看来,他就在正面,而路维·布鲁在他背后。简言之,皮巴涅鲁已在不觉之间溜进暗黑赛里翁背后并躲藏起来,等待玛利亚罗斯的信号。
  约格抱住了断线般不支倒地的蓓蒂。
  从暗黑赛里翁的头跳出来一屁股跌在地上的,就是暗黑赛尔吧。
  玛利亚罗斯倒抽一口气。
  皮巴涅鲁化为沙黄暴风,操着雌雄一对的短剑扑向暗黑赛尔。
  「——啊呜……!凭你也想杀我暗黑赛尔……!」
  暗黑赛尔大大张开他纵裂的嘴。
  我看得心脏都停了。在这一刻,真的停了。
  是光。那道、光。带着大量火花的蓝白光柱对皮巴涅鲁迸发了。
  我出不了声。
  啊啊——
  但他没有消失。
  皮巴涅鲁还在那里,甚至没有停下,并扑向暗黑赛尔。可是皮巴涅鲁他——那道光比先前弱了很多。没错,比较起来,那真的微不足道,或许皮巴涅鲁能够安然无事,但事实完全不是那样。
  他全身前侧焦黑一片,黑得从这里分不清眼鼻口,衣物一片不剩。纵然如此,皮巴涅鲁仍未停下,猛袭暗黑赛尔。他刺出右手的雄剑库雷亚达,但被弹回。「蠢货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凭那种东西也想伤我暗黑赛尔吗啊啊啊啊啊啊——」暗黑赛尔的蠢笑很快就冻结了。皮巴涅鲁左手的雌剑莉蕾札,将防护暗黑赛尔、弹开雄剑库雷亚达的透明、隐形魔术障壁剌破、划开、碎裂,散于无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巴涅鲁撞倒暗黑赛尔跨坐在他身上。我从未听过哪种吼叫,也从未见过皮巴涅鲁一面极力狂吼一面挥舞双剑的样子。玛利亚罗斯冲了过去,皮巴涅鲁已在他眼前将暗黑赛尔解体,那画面顿时难以看清,让他伸手擦脸。好了,够了,已经、够了。皮巴涅鲁……!可恶、可恶,我到底……我到底……我到底……
  我或跳或翻地穿过暗黑赛里翁的残骸,也就是不谐调生物的尸体,心里满溢着后悔和对自己的咒骂。能打破暗黑赛尔的绝对魔术物理障壁的人,只有皮巴涅鲁一个。雌剑莉蕾札,曾破坏麟灵夫人的绝对魔术物理障壁,并杀了真正的魔术士。因此,玛利亚罗斯才仰赖蓓蒂摧毁暗黑赛里翁,制造能让皮巴涅鲁直接攻击暗黑赛尔的状况,而皮巴涅鲁将见机行事,收拾暗黑赛尔。这不是什么妙计,却是我唯一想得出的计划。只要蓓蒂能顺利攻击,皮巴涅鲁就一定会完成任务,绝对会要了他的命。我虽如此相信,但也抱着不安。真的,我是打从心里深信着皮巴涅鲁,问题只在于我们能不能制造机会。可是,那我又在不安什么呢,难道是这个吗?真的是这个吗?皮巴涅鲁,啊啊,皮巴涅鲁……怎么办……
  皮巴涅鲁仍跨坐在暗黑赛尔上。
  暗黑赛尔已四分五裂,无法辨识原状。
  雌雄一对的短剑落在地面。
  我想喊他,但出不了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为什么?
  不动了。
  皮巴涅鲁动也不动。
  我靠近他,伸手碰触他的肩,焦黑的皮肤便剥落、滑下,露出粉红色的肉。我吓得缩手时,他动了,他终于动了。皮巴涅鲁转向了我。
  他的脸——全是黑的,焦黑如炭,什么也分不出来。
  不对。
  仔细看呐,不是都还在吗。
  它们都还在。
  眼睛、嘴巴……
  「玛……利亚,来……拿·去。」
  皮巴涅鲁提起有如焦木的手。是首饰。他想将首饰交给玛利亚罗斯,却途中没了力气,首饰摔在地上。
  「——皮、巴……」
  「唔……我……」
  黑色之中露出一截白牙。
  「我·不……要……紧……」
  皮巴涅鲁正缓缓倒下,但我为何没能出手扶他呢?为何到了现在,还仍旧只是茫然地低头看着他呢?最后,他乞求原谅似的跪倒,但我还是连出手碰他都做不到,
  首饰就掉在他身边,硬币般的部位刻有眼睛图案的纹饰。和我的一样。我这么想着,同时拾起首饰。就只为了这种东西……可是,皮巴涅鲁他还是赌命——赌命……?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了什么?
  前额发麻。啊啊,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
  我不明所以地将首饰紧紧按在颈根,毫不保留,用力地按,两条首饰硬币般的部分因此相触。刹那间,它解开了。硬币以外的部分化为飞散的黑色颗粒,融入空气般越缩越小、消失无踪,只留下掌中两个硬币。这是怎样,是什么意思?看在我眼里简直是种愚弄、讥笑。我紧握硬币,想狠槌地面一拳,但这种行为毫无意义。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的心,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我啊。
  好吗?
  求求你。
  溜进眼前的影子让我抬起头,看见一双俯视我的黄玉色眼眸。多玛德君拉下口罩,蹲在皮巴涅鲁身旁,毫不犹豫地让他躺平。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是莎菲妮亚。这令我红了眼眶,但我没有哭。多玛德君将手指贴在皮巴涅鲁焦黑的脖子上,大约是颈动脉的位置,耳朵凑近他嘴边。我没来由地蹭起手中两个硬币似的圆板,多玛德君闭上眼,点了点头。
  「还有呼吸,没事的。」
  一声「可是」差点冲出口。「可是」什么?我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可是」的,我心里根本是「我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撑不下去了。眼前模糊歪斜,连声音也克制不了。莎菲妮亚的双手从背后绕过我的脖子,紧紧搂住,并将脸颊贴上我的脸。我抓着莎菲妮亚的手,嘴里反复「可是……可是……可是……」地碎念,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连贯。身体频频颤抖,仿佛要散成碎片。莎菲妮亚喊着我的名字。「玛利亚……玛利亚……」「可是,皮巴涅鲁他——皮巴涅鲁他,都不动了。你看,他被烧得那么黑,都不动了。我……可是……」多玛德君两眉一跳,破口大骂:
  「你还在那里说什么蠢话!皮巴涅鲁会因为这种伤就死吗!只要有呼吸就有救,皮巴涅鲁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绝对不会!——由莉卡……」
  「来了……!」
  「快帮他治疗!绝不能让他死!」
  「包在我嗔唱!约格先称,帮我把蓓蒂小姐抬过来!飞燕也去帮他!全部都去!」
  「知道了。」「喔……!」「了解。」「马上办!」
  「我轮流治疗他们两个!我知道大家都有伤,先忍到我这边告一段落好吗!」
  忍耐。我能,忍耐。我办得到。只不过是忍耐,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我忍得住。可是,皮巴涅鲁呢?我在这里忍耐,皮巴涅鲁就会好一点吗?我这样说对吗?我到底该做什么?没用的,只会白费力气。不行,我到底在想什么。快昏倒了,我想逃避。别逃啊,逃避有什么用。深呼吸,把呼吸稳住,咬紧牙关。我点了头,一次又一次,莎菲妮亚仍紧搂着我。由莉卡闭着眼睛,手按在皮巴涅鲁胸口上,被大伙儿送到一边地上躺着的蓓蒂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先别管我」,并试着坐起。构成暗黑赛里翁的不谐调生物们的尸骸散得到处都是,侥幸活着的全如潮水般退到墙角。
  那家伙独自走远。
  笔直地走。
  并于走廊尽头那名男子站起时止步。
  「只要能杀了你——」
  那家伙语气平静。
  极度地冰冷、透彻。
  「要我付出一切,我也甘愿。」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
  男子一步一步地徐徐走下岩台。
  「亚济安,我真的很高兴。想不到我竟能听你亲口说,你肯为了我付出所有一切呢。可是啊,亚济安,你本来就该那么做,那不过是当然至极的事,我可爱的孩子。」
  「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想听你那么称呼我。」
  「为什么?」
  「那令我作恶。」
  「这我知道,亚济安。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当然一清二楚。可是对我而言,我就是忍不住想那么说呢,亚济安。称呼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何错之有呢?」
  「什么……?」
  那家伙的声音乍然一晃。
  男子与亚济安之间只余十美迪尔左右。
  「亚济安。」
  他眯起那对黑中带红、闪耀不祥金光的眼,展开双手。
  「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孩子。」
  「胡说八道。」
  「我不是胡说,是事实。只是没有母亲罢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那都是真的,亚济安,都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凡举生物,大致上都是以两种方式繁殖,也就是有性生殖或无性生殖。简言之,会透过生殖细胞的就是有性生殖,不会的就是无性生殖吧。人类当然是有性生殖,我也是。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若想以正常方式繁衍子孙,就必须进行有性生殖,让我的精子和雌性的卵子结合,产生新的个体。这方法并不差,但是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那是个更适合我、能达成我目的的方法喔,亚济安。你猜是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就是rebnaxxntquesrexxinmmg,要翻为共通语有点困难呢。」
  「难道……」
  这呢喃来自约格。
  男子一瞥约格后,立刻将他不祥的双眼再次转向那家伙。
  「我向某个恶魔学习了这个方法。极少部分的恶魔,就是以这种方法繁殖的。这门技术真的很优秀,优秀在哪里呢?那就是,由这方法诞生的个体,理论上能够完全排除追求完美子代时所躲不掉的随机因子。只要对以亲代个体,也就我本身为基础产生的新个体动点手脚——做点操作、改变、改良,就能产生我所期望的个体。可是再怎么说,这也只是理论上,想实现这方法,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就连我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呢。」
  「你——」
  「亚济安,其实你啊,还有很多、非常多、数也数不清的哥哥姐姐呢。可惜要称他们哥哥姐姐,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
  「你应该也见过他们吧,亚济安。」
  「说——」
  「在污秽者之国里——」
  「什么——」
  「那些国民——」
  「你到底——」
  「无一例外——」
  「在——」
  「全都是被舍弃的道路上的『孤儿』。」
  「说——」
  「每一个都是,全部都是啊,亚济安,全部都是。那全都是为了创造你啊,亚济安,我可爱的孩子,他们全是我为使你降生在这世上而创造的东西。当然,你为了逃出那里而杀的孤儿,还有先前败战而死的巴席尔德也是。」
  「——什么……」
  「全都是我的孩子。」
  「你……!」
  「不过呢,在你出生以后,那些僧侣就开始擅自『生产』一些丑陋的生物,所以那座『设施』已经没用了。然而,那些孩子也有生存的权利,你不认为吗,亚济安?你可不能当作事不关己啊,因为只要哪里出了差错,你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呢。我是很想说你是个完美的成品,但事实上只能说是达到某种要求的成功范例,而那些孩子则是完全的失败作。」
  「…………………………………………」
  「亚济安。」
  「………………………………」
  「怎么啦,亚济安?伤了你的心吗?怎么一脸受了伤的样子呢?」
  「……………………」
  「可是,你怎么会受伤呢?因为你憎恶那些孩子?因为你轻蔑他们?因为你自认比他们优秀来安慰自己?因为你发现自己与他们只是一体两面?还是亚济安,你最恨的是我其实是你父亲这么一个无法掩藏、牢不可破的事实,对你来说打击太大了吗,亚济安?」
  「…………」
  「啊啊,我可怜的亚济安。」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不只,还多着呢。」
  路维·布鲁翘起两端唇角说道。
  「第六场决斗是你们赢了,而且是六连胜,太精采了,让我的预估完全错误。我完全不认为『跳舞绵羊』会败给你们,还以为你们少了魔术士以后,面对亚克赛尔绝对没有胜算。结果你们的魔术士完全超乎我的想像,也没料到你们之中有人拥有『魔术士杀手』。哎呀,真是太厉害了,我原本是计划让你在这里目睹同伴被屠杀殆尽呢。虽然到时候戴尔勒大概会忍不住冲出来,不过那也无所谓。」
  蹲在皮巴涅鲁身旁的多玛德君转头瞪视路维·布鲁。
  两人的视线瞬时缠绕、迸弹。
  「那是白费力气,现在的戴尔勒是杀不了我的。」
  「别担心。」
  亚济安留下声音就消失了。
  当他再次出现,已手持悲哭之剑冲向路维·布鲁。
  「——我会杀了你……!」
  「亚济安。」
  路维·布鲁以右下臂挡下悲哭之剑,剑刃嵌入其中。他的白袖就不说了,悲哭之剑切肤断肉,
  看来深已及骨,但他一滴血也没流。那不是血,是透明的。伤口涌出透明黏液,不断地滴。
  「竟然对父亲出手,真是个坏孩子。」
  「我的伙伴在哪里?」
  「不是我不说,是你太急了,亚济安。我本来是打算在决斗开始前告诉你的呢。」
  「到底在哪里。」
  「就在上面。」

  

  即使他这么说,在这近距离下别开视线无疑是自杀行为,于是亚济安以接近时的速度飞身后退,仰头望去。
  或许是库拉伊斯特式建筑的独特风格使然吧,我直到现在都没发现上头有东西。雕廊的顶端很高,非常、非常地高,注视过久会造成视觉错乱,使得距离感和轮廓的掌握都极为混乱,因此难以估计地面到顶端究竟有多高。粗略而言,既然暗黑赛里翁和虐帝髑髅都能轻松自在地胡闹,至少有三十美迪尔以上,可能有五十美迪尔,说不定更高。
  若不仔细观察,只会以为那是顶饰的一部分。
  深加凝视,就能逐渐看出它的轮廓。
  能看得出那里有着什么。
  但不是「它」。
  是「它」。
  长长的躯体上有着头、四肢和一条长尾,就像只壁虎贴在顶上。离这么远,看起来还那么大,实际上一定更大得吓人。那绝对不是壁虎。
  「亚济安。」
  路维·布鲁手指巨大壁虎,侧首说道。
  「那叫做欧罗巴札斯,是我创造的东西之中最大的一种,你的伙伴就在它的肚子里头。」
  亚济安踩在地上的脚蓄足了力气,准备再次攻击,但路维·布鲁在那之前举起了手。
  「放心吧,我可爱的孩子。我不是拿他们给它当食物,只是让他们待在它肚子。欧罗巴札斯的腹腔中有个中空的器官,那里就是你亲爱伙伴的所在位置。他们应该都在安稳地沉睡,只是有个人好像醒来了,弄得很热闹呢。」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好事?」
  「就寝的时候,任谁都想要一个幸福的梦吧?」
  「你……」
  「尽管就生物而言,那虽然很脆弱,但性能令人激赏,你不觉得那是杰作吗,亚济安?你也看见了吧?你的愿望、欲望和希望,都有了实际的影像。亚济安,你自己不也曾经沉醉在将你囚禁的的梦吗?他们就是深受我喜爱的作品,纳吉。看吧——」
  路维·布鲁抬起左手。从袖中蠢动爬出、来到他白色掌心上的,就是那个生物。浑圆的身体长满茸茸的黑毛,还有条尾巴,而且不只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从袖中接连窜出,经由路维·布鲁的手爬到肩上,同时睁眼。
  就是那只眼睛,有着锈红色的虹膜籼纵裂的黑色瞳孔。
  仅有一只。
  「还有很多呢,很可爱对吧?性情温和忠实,作为宠物——」
  同一时刻——至少,我看不出有时间上的落差。
  有的纳吉左右分断,有的裂成上下两截,有的眼珠中央开了个洞。
  五只纳吉成了尸体,或者说是废弃物,摔在地上。
  不知何时,亚济安已站在路维·布鲁面前,将悲哭之剑的剑尖抵着他的咽喉。
  「你就只会拿人寻开心吗,路维·布鲁?可悲至极。」
  「你真的不知道,其实你就是我吗,亚济安?还是你只是不想承认?」
  「我不是不想承认,是绝不承认。」
  「你马上就会不得不承认罗?」
  「我绝不承认……!」
  路维·布鲁以左臂挡下悲哭之剑,紧接着伸直,抓住亚济安的右手腕;亚济安即刻顶出膝盖,并于路维·布鲁右手轻易挡下后仰身准备头槌,但那条右手却缠上他的腰,将他搂住。
  「陪我跳支舞吧,亚济安。」
  「——唔……!」
  亚济安想一头撞在路维,布鲁脸上,却没能如愿,被躲过了。路维·布鲁的唇跟着凑上亚济安的颈边,亚济安扭身的同时欲以左手殴打他的头,同样失败,反被他右手抓住,顺势压倒。
  「真是难看。」
  路维·布鲁两手紧压住亚济安双臂,更以双脚踩在他髋关节边制住他的腿。亚济安动弹不得,即使能稍微挣扎,但那个样子无法做出更有效的抵抗。
  就当路维·布鲁是穿上衣服就显得特别特别瘦好了,实际上他也不是浑身肌肉;尽管比亚济安高,体格上也没有压倒性差距,但他仍看似轻松地压制了亚济安,难道他天生神力?亚济安虽然看起来瘦,但其实相当有力,而路维·布鲁还在他之上?只因为这样吗?我不觉得是。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那里。
  无论如何,连亚济安都被路维·布鲁当小孩子耍,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亚济安?你想杀我?你要怎么做?你看看你,凭你办的到吗?可能吗?应该不可能吧,我想你是办不到的。以现在而言,可能性是零,是零、是零、是零呐,亚济安。」
  「闭嘴……!」
  「这种事需要我特别告诉你吗?非得我小心、细心地告诉你,否则你不会懂吗,亚济安?你真是个小孩子,亏我还很期待你也许长大了点呢。太可惜了,亚济安。」
  「——期待什么……!」
  亚济安将全身贴在地上,是想一举顶开路维·布鲁吧,他成功了吗?一定不是,是路维·布鲁自己离开了,飞走了。一如字面地飞走了。
  他放开亚济安的四肢,飞了起来,似在那之前——还是同时,或之后?我不确定。
  背上。
  路维·布鲁的背上,有东西冲破了他的白衣。有筋脉,半透明的白浊。那是,翅膀。不是鸟类那种,像是昆虫。
  路维·布鲁背上长出了四片与他身高相仿的大翅膀,并高速拍振。
  真的在飞。
  「我可爱的孩子啊(mai-dear)。」
  路维·布鲁垂直飞升了约莫十美迪尔后停下,以他不祥的瞳眸俯视亚济安。
  「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是属于我的,就像我的一部分。亚济安,我是真的爱你,所以若有什么是非告诉你不可,我就会告诉你——你那是不行的,亚济安,那是不行的。可怜的傻孩子。」
  亚济安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目瞪口呆地仰望路维·布鲁。
  路维·布鲁勾起手指,仿佛要刮抓胸口。不对,事实上,他黑色的指甲确实刺进了他的白衣,毫不费力地扯开。
  「威莺虞GAxis。」
  有声音。这声音,是路维·布鲁的声音吗?并不是,他的嘴没有动。这就算了,这是……?这段咒语,好像在哪儿听过。在哪里呢?就是这里,在这怪虫坩埚冈兹盖尔中。有个呻吟声,是蓓蒂。蓓蒂拨开约格想压住她的手,坐起身来。
  「灭崇Deux岚怒。」
  是一道雷击。电光和雷鸣几乎同时撕裂了我的视觉和听觉,轰成灰烬。白色深烙在我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刚才,在这之前,我确实看见了。是落雷,电光从高于路维·布鲁所飘浮的位置笔直落下,宛如光与声的瀑布。
  良久,我才听见剧烈的喘息声。
  「怎」或「可」等等吞吐的支吾敲打着我的胸口。
  紧接着,我眼中的白霭也消失了。
  蓓蒂试着起身,又瘫坐下来。
  「……雷狮子……为什么……」
  「很可惜,我并没有魔术方面的才能。」
  路维·布鲁在空中耸耸肩,提唇而笑。
  「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何都说我是魔术士,我又不会魔术。」
  他到底想说什么?不会魔术?可是那绝对是魔术,蓓蒂所说的「雷狮子」就是它的名称吗?对了,蓓蒂也曾用过,效果相同,咒语也完全一样。路维·布鲁施放了雷狮子?不对,念咒的不是他,他的嘴没有动,也不是他的声音。
  「你们听过『出外靠朋友』这句话吗?尽管是老掉牙的观念,我却将它视为真理呢。」
  「……那是,很古老的魔术。非常、古老……一度、失传……可是被我……找到了——」
  「蓓蒂小姐!」
  由莉卡冲到频频咳血的蓓蒂身边,和约格与飞燕合力逼她躺下。
  「没错,那是很古老的魔术,是我的好友所创造的。」
  路维·布鲁垂下不祥的双目,仿佛在看着自己的胸口。
  「既然机会难得,我就向各位介绍一下吧。」
  比起诡异,那更该说是畸异。自己撕开衣物的路维·布鲁,袒露出咽喉到腹部的皮肤,其间有个不应存在的物体。
  是一张脸。
  人类的脸。
  那是以某种方式镶在胸部正中央的白色人脸面具吗?脸上有眼、鼻、口,没有眉毛,眼睑紧闭;颜色和路维·布鲁的皮肤一样惨白,就像面具的装饰品。然而不是,看得出不是那样,那不是面具。那道唇,动了。脸上的嘴,念出了咒语。雷狮子这魔术,是那张脸施放的。脸?脸会使用魔术……?
  「这位是我的好友,乔西亚。」
  「邪魔歪道。」
  多玛德君狠睨着路维,布鲁咒骂。
  乔西亚,我听过这名字。只要对魔术或历史有点基础认识,一定知道这名字。「鸦大帝(Great Crow)」乔西亚,魔导王之一,能乘巨鸟「摩诃鸦」翱翔天际,曾带领由他一手创造的人造生物大军,统治现今「中部诸国」大半地域。那就是乔西亚?那张脸?尽管难以置信,但要说为何怀疑,也只有出于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之类的薄弱原因,没有实据。
  「你说话还是一样难听呢,戴尔勒。」
  路维·布鲁低声闷笑。
  「这个,就是在那场残酷战争后,伤重的他为求生存以及更进一步的不死,所得来的结果。之后,他就以这种方式与我同在,只是这样算不算是活着,可能就有点争议了。」
  「所以你才会……!」
  多玛德君握住大剑,似乎随时会冲上前去,不过那无所谓。即使我知道这不是小事,但我不想多管,完全不想,于是我别开了眼睛。看到那个,会让我呼吸紊乱,心冷得几乎冻结,却又疯狂鼓动;汗流不止,眼皮痉挛,脸颊、下巴、肩膀、指头、全身都脱离我的控制,所以我不再去看,就算我明知看不看都没有影响。没用的,全都没用,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一声「啊」泄出我的喉咙,右手猛扯头发,在不断的齿颤声中再一次地「啊啊」呻吟。接着我紧闭上嘴,仅用鼻呼吸,但我完全不懂自己这些动作究竟有何意义。心里仿佛有种声音,告诉我还有该做的事,可是那是什么,我全无头绪。脚在颤抖,而且抖得很怪,脚底、脚踝、膝盖各自以不同方向、不同速度摇晃。最后我终于了解,我不是必须做些什么,而是想做什么,或者说,我不得不做,忍也忍不住。虽不是不可能,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办不到。啊啊。
  那家伙倒下了,攀附在地面般倒下了。身上黑衣满布焦痕,一道道细得看不清的烟从许多貌似由内绽开的破洞升起。他的头发被烧去大半,头皮龟裂,脸是趴着的无法看清,不过耳朵红得发黑。那不是流出皮肤的血所染,原因不明,但不是血。那家伙一动也不动,就那么趴在那里。总觉得,他一那么倒着,就不再是他了。没错,那不是他,是别人,根本不是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不是他。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动也不动的,不会动的那家伙绝不是那家伙。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几乎深信,然而我的嘴,还是想喊他的名字。忍不住地喊。
  「亚济安……!」
  那家伙最先动的,是左手,应该说是左臂。他动了?对,他动了。刹那间,整条左臂膨胀将近一倍,不只是大,连形状变得都难以称作是手。是错觉吗,还是我多心了呢?无论如何,那条左臂一口气撑起了身体,且已恢复原状;右手拾起了落在一旁的悲哭之剑,肩膀背部发抖、鼓噪、蠕扭似的震颤。接着是声音,低语的声音。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路维·布鲁面带轻笑,望着那家伙一面呻吟似的不知对着什么说着「停下来」,一面立起一脚,然后缓缓站起的样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亚济安?我想更了解你,在我面前暴露你的一切吧。就在这里,在认识你的人、被你欺骗的人们面前。」
  亚济安一字未吐,双肩随呼吸上下浮动。他是说不出口,还是发不了声呢?不对,刚才,刚才他还反复地说着「停下来、停下来」。可是那又怎么样,那一点也不重要。
  那家伙还活着,没有死,这就够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也想这么认为,但是办不到,因为亚济安的气息是那么地虚弱。不管怎么想,那都是致死的重伤,连我都想求路维·布鲁住手了。住手吧,已经够了吧,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真的会死。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放过他就好,要磕头还是什么都好。啊啊,头好晕。没用的,无论我求得再恳切,他也不可能停手,这是当然的。可是,真的就只能这样?没有其他办法吗?每个人都束手无策?因为有人质?在那个大生物肚子里的人质?但那是真的吗?能保证他不是说谎吗?尽管如此,现在也没有任何手段能证明真伪,什么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才……」
  亚济安不停急促呼吸,再深吸口气,试着慢慢吐出。
  「没有欺骗……任何人。」
  「是吗?」
  路维·布鲁右手指向亚济安,袖口顿时迸裂。他的手,伸长了。那是他的手,那算是手?至少,那不像人类的手。长有肢节,表面覆满发亮的纯白纤毛,约有玛利亚罗斯的腰那般粗,却长得看不出来。那真的很长,从路维·布鲁肩头一直伸到亚济安身上,以其前端的五跟钩爪似的纯白分支紧抓着他;一支扣着颈根、一支在右肩、一支深陷左脇,其余两支紧紧缠着他的腹侧。路维·布鲁背有虫翅胸有魔导王的脸,现在这个是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是惊不惊讶也不是重点,更不是问「那是什么」的时候。
  「我可不那么认为喔,亚济安。」
  「啊——呃……!」
  有声音窜进我耳里,那是隔了那么远都能听见的紧压声、断折声、破碎声。亚济安右手放开了悲哭之剑,他的右肩,啊啊,连锁骨也……全没放过。竟然刺得那么那么深,为什么?亚济安左手五指揠抓空气似的跳动,但很快地停下。左腋下的钩爪毫不留情地向斜上深入,不断、不断深入。不行了,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左手随时可能被扯断,缠着腹侧的两条钩爪狠狠剌进他的背。有阵哀嚎,不是亚济安,是蓓蒂。还有人在尖叫,不知在叫些什么,是谁呀?我吗?可能是我。是我吧,大概是我。「他赢不了的。」多玛德君咬牙切齿地说。「再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那是什么意思?赢不了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看就知道了吧?对方压倒性地强。决斗?你说这是决斗?不对,绝对不对,这不是决斗也不是竞赛,那个男的只是想残杀他,将他彻底戏弄后,像个不屑一顾的玩具般破坏,准备要了他的命。这怎么可以,我不允许那种事,绝对不行。玛利亚罗斯跑了过去,有人出手阻止,却被他甩开。仿佛由心底绞出的痛苦呐喊响彻我的鼓膜,亚济安的左臂啪哒一声坠落地面,路维,布鲁轻蔑地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气中回荡。钩爪终于松开,那不像手或任何东西的手也逐渐缩回,亚济安的身体,那残破的脆弱身体崩塌似的倒下。我跑上前去,拾起他的左臂想帮他接上,我想我一定是完全慌了。振作啊,我一定要赶快振作起来啊。是血,他在流血,手断了。为什么,会出这种事?血流如注。我在亚济安身边蹲下并跨过他,注意不坐在重伤的腰上,双手扶着他的脖子。钩爪扯破了他的皮肤,挖出一条条窟窿,血管自然受损,血仍一阵阵地喷,但我按的不是那里,而是另一侧,只是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亚济安的眼微微开着,他的脸真是端整得惊人。然而那美丽脸庞受过了雷狮子、落雷的直击,已满面是血。他的唇动了,听不见声音。我立刻弯低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不、可、以、不、要、过、来、玛、利、亚、不、可、以。
  我抬起身,将右手托在亚济安颈后,但没有扶起他。我觉得我不该随便动他。为了能让他清楚看见,我将脸对准他的淡蓝色瞳仁,摇了摇头。那不是「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不是负面的意思。我想告诉他,他不是只有一个人,他并不孤单,我就在这里陪着他。
  是谁呀?
  有人在呼唤我,而且很多,大声喊着我。
  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我的倒影,倒影的脸是那么地扭曲,而你试着摇头。
  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
  明明没有声音,我却不知怎地听见了你。
  我转过头,望向上空。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那是这个意思了。我没有在逞强,真的。
  它逼近了。
  长出白色钩爪的白色手臂,就在眼前。
  但是我直瞪着那些钩爪,没有将视线移开。或许,我已经乱得无法判断了也说不定。老实说,我真的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会反悔,不会逃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绝不。
  阿尔卡地亚。
  我似乎听见一个陌生的词。
  那可能是幻听,但我从来没听过那个词。
  不过,接下来的声音——
  确确实实是我认识的声音。
  「服从我。」
  我背后有某种黑色物体一涌而出,刹那间掩盖了我的视界,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不仅如此,这是什么感触?贴在我的皮肤上,全身都是。或者说,我整个人都被裹住了。既不硬也不软,如爬虫类表皮般冰凉,有些湿润、极为滑顺,感觉非常奇妙。我发现那不是一般的物体,是活着的,是生物。我不是只因为它在动就这么想,我与它接触的部分,传来了某种有如呓语但不是声音、微微震动、仿佛该称为生命、意识之声的感触。嘻嘻。嗤嗤。呜呼呼呼呼。呼呼呜呼呼呼。什么?这是什么……?它在笑?为什么?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吗?嘻嘻。呼呼呼呼呼。别笑了,停下来。嘻嘻。嗤呼呼呜呼呼呼。嘻嘻嘻。别笑了、别笑了、别笑了……
  一道光明划开黑暗,瞬时扩展。
  黑色物体忽然退开。
  路维·布鲁仍浮在空中,但他的右臂已成了地上的碎肉,留在身上的仅余一美迪尔不到。切口并不俐落,有如经啃咬般残破,还滴着透明的黏液。
  他的唇两端依然高翘,那对该白的黑、该黑的红的不祥眼睛中盈晃着光辉。至于那代表何种情绪,我不可能明白,也根本不想知道那种怪物的想法或打算。
  我回过头,那家伙淡蓝色的眼睛突然像是透明,什么也没映照。仿佛透明得几乎不存在,深不见底。那黑色物体仍在那里,数十条或更多黑色细管般的物体涌出他的肩,不停蠕动,其中几条缠住他的断臂,似乎想为他接上,就像我刚才一样。若不能使用由莉卡那样的医术式,这样的举动应该是白费工夫,但他的左臂却确实逐渐接上;食指动了,接着是拇指、无名指、小指,中指也动了。在左手用力握拳、张开后,黑色细管们仿佛达成任务般缩回,成为他的右臂。他们的行动,就像在宣告他们才是那家伙的右臂,在缩短与缠绕中定出完整的形体,而那的确是一条右手臂。尽管那明显地是黑色细管的集合体,但形状无疑地是右手臂,指掌皆在,五只指头也似乎都能顺畅动作。那天,他叫我不要看,可是我还是看见了。就是这个。
  「看情况,你已经能用得随心所欲了呢,亚济安。你终于能让阿尔卡地亚乖乖听话了。」
  亚济安没有答话,以空洞的声音要我退下,但我没有移动,我动不了了。于是他避开了我,从我身旁经过,完全没碰触我。即使如此,我相信亚济安就在我背后,只要转头就能看见他的背,伸手就能触及。或许我就是该那么做,否则一定会后悔,然而我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踌躇占据着我的心,怎么也挥不去。
  因为他拒绝了我。
  「我——」
  亚济安以他澄透的视线拒绝了我。
  「我知道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我也觉得,自己可能是他们的同类,但我还是鄙视他们。我不想待在那里,不应该待在那里,我和他们不一样。一想到他们的样子,我就更确信自己和他们不同。不过那是错觉,我和他们一样,没什么差异。无论亲子关系是否存在,总之我是你,路维·布鲁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我从来都不曾感谢你赋予我的生命,从不,就连一次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我对你只有憎恨,创造我、我们这些东西的你只有死路一条,应该就此消灭。」
  「那么亚济安,你的意思是你要消灭我罗?」
  「没错。」
  「就我看来——」
  突如其来的爆裂声令我回头仰望路维·布鲁。是他的衣服,他身上略长的上衣已化为飘散空中的无数碎布。现在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形同半裸。不只是右臂,他连身体也变化了吗,还是现出原形了?无论如何,他的上半身变成了只有轮廓相近,实际上和人类完全不同的东西;只有头和胸口乔西亚的脸保持原样,其他部分全都包覆着和人类皮肤质感完全不同、不像金属但看似相当坚硬的物质,表面有接缝似的突起,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发亮的纯白纤毛。被绞得破破烂烂的右臂残肢上下左右甩着黏液剧烈晃动,不一会儿,一张脸从其前端钻了出来。不是比喻,那真的是一张脸。有眼睛,而且是复眼,由一颗颗透明小眼构成,黑色裂缝般的瞳孔同时或缩或放;那脸还有着粗壮的下颚,每次开闭都露出反光的湿濡尖牙。那是虫,很明显地,是虫。但那张脸的复眼给我的感觉就像人类的一样,注视它的目标,并有所思考。那个生物正在观察我,搜集必要的资讯,以便做出正确判断。它打算做什么呢?他一定生性狡诈,说不定智力高得超乎想像。
  「你应该是办不到的,亚济安。」
  「我才不管你怎么想……!」
  亚济安纵然一跃刺出右臂,右臂随之散开,成为一束黑色细管袭向路维·布鲁。他随即上升拉开距离,好快,但黑色细管也不遑多让地急速延伸,企图捕捉他。只差一点,但就差那么一点。乔西亚发动了魔术,是风,路维·布鲁脚下出现了球形旋风,猛然吹散近在间发的黑色细管。旋风球没有就此停下,立刻坠向亚济安。亚济安将黑色细管收回右臂,同时向横跳开,并在我为他的反应惊叹时又解开右臂,将延长再延长的黑色细管往地面一鞭再极力高甩,刺出黑色细管彼此交缠而成的超长尖枪。亚济安接连不断刺了无数次,但路维·布鲁本人毫无动作,只是振翅就躲开了所有攻击。连擦伤也没有,看起来甚至像亚济安故意打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路维·布鲁太快了,就像消失、出现,再消失、再出现似的。而且,不会吧,他还试图接近亚济安?没有错,距离确实缩短,亚济安也解开黑枪向左回避。这瞬间、在那之前,路维·布鲁消失了。
  「亚济安,被我『附』在我身上的阿格纳奎亚拉啊——」
  「——唔……呃啊……」
  在背后。路维·布鲁出现在亚济安背后,而那条有张复眼脸的右臂,刺穿了他的腹部。
  复眼的瞳孔对着亚济安眨了眨,嘴巴咕渣咕渣地不知嚼着什么,没几口就吐在地上,牙齿讪笑似的喀嚏喀睫打颤。
  「是非常聪明、速度快得惊人的生物,更重要的是极为强韧。它的体型一点也不大,但拥有绝大的力量,也因此在所有怪虫中称霸。而我手上的,就是他们的虫后。」
  那张脸、那复眼的主人,就是他所谓的怪虫之后阿格纳奎亚拉吗?
  「——那……那、是……!」
  黑色细管们骚乱地晃动,似乎想攻击阿格纳奎亚拉或亚济安背后的路维·布鲁,却失败了。在那之前,阿格纳奎亚拉大张上下颚,从口腔深处吐出细长得不像舌头的物体,而且不只一根,有四根,形貌凶暴。阿格纳奎亚拉的四根细舌刺入了的额头、左眼、右颊和喉结,使他「啊、唔、呃」地全身震颤。阿格纳奎亚拉的喉咙深处「啊呼呼呼呼呼呼」地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呼吸的声响,亚济安以发抖的左手握住刺入喉结的细舌想拔出来,但细舌纹风不动。
  「可别让我太过失望啊,我可爱的孩子。」
  阿格纳奎亚拉又「啊呼呼呼」地嗤笑,四根细舌抽离亚济安的额头、左眼、右颊和喉结,回到它口中。
  「这么不经打,看起来不就像是我单方面凌虐你吗?这么做我也不好受啊,毕竟——」
  路维·布鲁放开亚济安收回右手,大动作地摇头。
  失去支撑的亚济安跟着跪倒。
  「——这一点也不好玩。我不是说过,要你取悦我吗,怎么这么不听话呀?你真是个坏孩子,亚济安。真的很坏。」
  亚济安有听见这些话吗?
  他双眼圆睁,左眼正中央穿了个洞,流出不知混合了什么的液体;脸向上抬起,嘴无力地张着;额头和右颊的洞流出的血汇流成一条流过颈子的血痕,喉结上的洞也鲜血泉涌,黑色细管毫无动静。
  「让我非得好好处罚你不可呢,亚济安。」
  啊啊——
  这里好静。
  不知为何,静得难以置信。
  由莉卡有如差点忘了自己的任务般突然摇头,交互看看蓓蒂和皮巴涅鲁,将手按在皮巴涅鲁胸口。皮巴涅鲁动也不动,看来尚未恢复意识。救得回来吗?我不知道,也乐观不起来,完全不行。飞燕将风帽压得几乎盖过眼睛,注视着由莉卡;荆王虽面向亚济安和路维·布鲁,眼神却显得茫然;约格在面如死灰的蓓蒂身边单膝跪着,似乎在想些什么,但他的表情依然什么也没透露;莎菲妮亚脸色泛青,多玛德君的手仍在剑柄上,却没有方才的杀气:将自己当前的心境表现得最为大方、毫不遮掩的是卡塔力,整个人失了魂似的瘫坐着。他心里一定想着「这是怎样,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吧」。
  我也是。
  我的心情和他一模一样。
  作梦也没想过亚济安会无力到这种地步。
  不是被当作孩子耍,简直是婴儿般脆弱,甚至更糟。差距就是这么巨大。
  这样的画面我真的从未想像。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有办法赢得所有决斗。既然都一路打进路维·布鲁的所在地了,应该会有办法,亚济安一定有办法赢他,无论再怎么狼狈。
  可是这幻想已被残酷地打碎。
  已经什么也不剩。
  希望和力气都枯竭了。
  更别说希望只是我一厢情愿、只是错觉,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费了那么大功夫来到这里,却只是体认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
  「这里真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
  路维·布鲁环视雕廊,稍稍侧首。
  「这都是沾阿格纳奎亚拉的光,怪虫们勤快得很呢。你认为顶端有多高?有八十七美迪尔喔,很厉害吧?欧罗巴札斯是很强壮,但从这种高度摔下来,一定不会安然无恙。当然——」
  亚济安的头稍微摇了摇。
  「里面的人也是。」
  路维·布鲁高高举起同样长出钩爪的左臂。
  「你实在是太令我难堪了,亚济安。受罚的时候到了。」
  「——不……」
  亚济安仰望着雕廊顶端,想站起来。原来亚济安还能出声,还能动作,决斗还没结束。不过,已经快了,到这种地步,做什么都难以转园了。顶端,欧罗巴札斯,那壁虎般攀附在顶端的的巨大生物蹬腿一跳,投身空中。怎么会,为什么,竟然这么做。不行啊,不可以,掉下来了,它掉下来了。八十七美迪尔?不会安然无恙?那是当然的,从这种高度摔在坚硬地面上,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摔成一滩烂泥,粉身碎骨,肉屑溅得到处都是。啊啊,这……完了。无可奈何,无力回天,无计可施,欧罗巴札斯要摔下来了。不是正上方,有些偏差,就算可能不会把我砸成肉饼,但也全都完了。人质真的在那里面吗?真的吗?这样的问题闪过我心里。不是就好了,希望午餐时间的成员其实是被关在其他地方,若真是这样该有多好。这只是毫无根据、说给自己安心的空虚愿望,我根本、也不会抱任何期待。我,什么都办不到,但亚济安似乎还想挣扎。他站起、跑远,而我的身体僵的像石头,一分未移。欧罗巴札斯越来越近,好大,怎么会这么大。亚济安一路奔向它的落点,就快到了。但是,已经没救了,已经结束了,已经够了,已经太多了,已经没希望了。然而亚济安仍甩出左手,喊了些什么。贾休基修?他大概是这样喊的吧,我没听过,但应该是个名字。一经呼喊,亚济安的左臂跟着膨胀,不是两倍、三倍,没那么单纯。当然,整条袖子都没了,亚济安的左臂暴露出来,是黑色的,有如包覆漆黑鳞片的狰狞生物。他左肩以下部位就像化为一条巨大的黑蛇,但前端、头部,并不是蛇;上下颚又尖又长,长了一整排粗如木桩的紧密尖牙,两眼红得骇人。那简直像是一头龙,一头只有粗壮的长颈子和头的龙,直接长在亚济安的左肩上,替代了他的左臂。换言之,那就是他的左臂,就像那群黑色细管构成了他的右手一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许是因为味道,关于这点——抱歉,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我好像跟蜥蜴还挺有缘的。缘,蜥蜴,黑色鳞片。难道那就是贾休基修?像那堆黑色细管叫阿尔卡地亚那样?我不清楚,还会是什么呢?光是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就够我忙的了,哪想得了那么多。亚济安的左臂,贾休基修,嗷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地狂吼并咬向落下的欧罗巴札斯。是颈子,贾休基修张开大口,狠狠咬住欧罗巴札斯的颈子。从八十七美迪尔高处落下的惯性,瞬时压溃、扯断了欧罗巴札斯的颈子,贾休基修上下颚连接处也被冲裂,没有完全挡住,但欧罗巴札斯的坠落已在此停止了数秒。少了颈部以上的欧罗巴札斯整个倾倒下来,先行着地的后肢无力支撑它巨大的躯体,顿时压扁似的扭曲,尾巴也是。
  欧罗巴札斯轰然倒地,四脚朝天。
  贾休基修夸耀胜利似的嗷鲁嗽鲁嗷鲁嗽鲁地笑,阿尔卡地亚也骚然晃动着。
  亚济安转过身来。
  左眼上的洞已经填平。
  而他的眼——
  是一双澄透至极,仿佛深不见底,什么也容不下、什么也不追求、什么也没有的眼眸。
  「喔喔喔喔喔。」
  亚济安带着透明得什么都映不出的眼,发出兽嚎般的叫喊。
  其中感觉不到一点理性、意识、智慧或感情。
  那只是单纯的声音。
  空洞无实。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贾休基修和阿尔卡地亚跟着那声音嗤笑、骚动。很明显地,他们正感到欢喜,因喜悦而亢奋。
  突然之间。
  亚济安的唇弯成笑容。
  「啊哈哈哈哈。」
  笑声迸响,不合时宜、滑稽又了亮,双眼依然透明。亚济安动了,快得眼睛跟不上。一阵风吹过,使玛利亚罗斯尖叫着蹲下。在上面,亚济安从头上不远处掠过、跳过。回头一看,发现阿尔卡迪亚几乎缠满了亚济安全身,黑色细管的团块中不断传出了亮得令人心寒的笑声。贾休基修冲了出去,似乎是跟定了路维·布鲁,但它的标的已升上高空。阿尔卡地亚和贾休基修同时延展,追向路维·布鲁,爪尖几乎构着了他,眼看就要逮个正着。这瞬间路维·布鲁一晃身就消失不见,在高于原位五美迪尔处出现。至此,阿尔卡地亚已蜷成长约五美迪尔、直径约三美迪尔的圆锥,且体积骤然膨胀,一转眼就包覆了贾休基修,化为巨大黑柱窜向路维·布鲁。他唇角依然高翘,但两眼略为睁开。黑柱顶端跟着膨胀、爆裂,亚济安伴着笑声从中跳出,刺出贾休基修,然而路维·布鲁再次消失,出现在三、四美迪尔远的位置,向亚济安伸出左臂。亚济安没躲开,尽管五只钩爪刺进他左右脑侧、颈子和双肩,他依然哈哈大笑,并连同路维·布鲁的左臂收回阿尔卡地亚。路维·布鲁想抽回左臂,但动也不动。才以为封住了他的动作,就听见一道有如空间被劈开、既锐利又沉厚的响声。是魔术,他让乔西亚发动魔术了吧。形同黑柱的阿尔凯地亚蜕皮似的从外层层破碎,路维·布鲁跟着将左手使劲一拉,顺利抽出。阿尔卡地亚,即黑色细管聚合成的柱状体在密集的斩切中鼓圆,滚动似的退开,与路维·布鲁拉开十——不,大概有二十美迪尔的距离后,亚济安又出现在阿尔卡地亚之中。阿尔卡地亚逐渐缩回,成为亚济安的右臂,但只是保持轮廓,实际上还是拟态成右臂的黑色细管聚合体;左手的贾休基修没有拟态,保持其狰狞的样貌,缩至约一·五美迪尔长;亚济安仰望着路维·布鲁,嘴里依然笑个不停。
  「太可惜了,亚济安。」
  路维·布鲁蹙着眉,叹息般吐气。
  「如果你真的是瑕疵品,那就太可惜了。」
  「啊哈哈哈哈哈。」
  亚济安只是大笑,接连不断地笑。仿佛除了笑什么也不会的发笑人偶,不为任何事,就只是笑。笑声空洞,有如风声,简直发疯了似的。
  我不想再听,听不下去了。每听那笑声一秒,我的心就紧缩一分,恐怕缩到极限就要破裂。我想捂住两只耳朵,但左手动不了,只好闭上眼睛。多玛德君人在袒露肚皮的欧罗巴札斯旁,以大剑劈砍着它的腹侧,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好像是「过来帮忙」。我对多玛德君在做什么没有多想,听他需要帮忙,我就蹒跚地走过去。多玛德君一剑一剑地在欧罗巴札斯肚子上砍开几个洞,卡塔力冲到其中一个边插进右手。「有人吗!有人在吗!」如此大喊的卡塔力表情一变,像是有人从里面抓住了他。「会痛啦!痛痛痛痛痛痛,痛死啦猪头!」荆王抓住卡塔力的左手向后拉扯,约格将头探进其他裂口,飞燕和莎菲妮亚似乎不打算离开治疗皮巴涅鲁和蓓蒂的由莉卡。我选择帮助荆王,和他一起拉卡塔力的左手,即使他尖声惨叫也照拉不误。感觉得到,的确有另一个人紧握卡塔力的右手。很快地,那人露出了手腕、手肘、肩膀,然后一个满头黏稠体液的男子探出脸来。好扭曲的一张脸,不是表情,五官本身就很扭曲。不知是何颜色的体液之下,似乎有着白色的头发,但他不是老人,右眼蓝左眼黑。男子放开卡塔力的手,自力爬出裂口,狼狈不堪的他一落地就左右张望,并恶行恶状地说话。「现在是怎样,啊?到底是什么情况?莫名其妙。开什么玩笑啊蓓蒂,你那是什么样子?死在那里做什么啊,垃圾女……!」「她才没死哩!」「还要你说?那个女人哪那么容易死啊。」听卡塔力对他大吼,男子立刻吼了回去,咂嘴后仔细端详卡塔力和荆王,说了「你们几个……」就又咂了一次嘴,抬颚指指裂口。「里面还有,还很多,全都活着。现在就先别管那么多,照我的话去做,帮我救人。」「不用你说我们也会救啦!」卡塔力又将手伸进裂缝,荆王也跟进。白发男转而望着我,眼神像是瞪视,可是并不直接,带有怨恨却不够锐利。他见到我毫不抵抗地接受他的注视,看似有些惊讶。事实上,我真的不以为意。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该很清楚才对,但我却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将这一切当成了梦境,现在的感觉就像在梦中茫然徘徊,甚至比梦还不真实,连那道笑声也模糊不清。我想装做没听见,而我似乎真能办到,于是我那么做了。
  但白发男不一样。
  他不再看我,寻找笑声的来源。
  尔后他咬牙切齿地歪着头,眯起蓝眼瞪大黑眼。
  「——那是、亚济安吗……?」
  我感到紧缩的心脏遽然膨胀,泵出大量血液。我能清楚听见血液奔流,胸口几乎涨破,全身颤抖。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为何用那种口吻说出那种话。因为,他不是午餐时间的人吗?他们不是伙伴吗?不是吗?是吧?那么,他为什么会那样?他不是应该知道吗?那声音不就是那家伙的声音吗?一听就知道了吧?马上就能听出来吧?然而他却说「那是亚济安吗?」太过分了,真过分。没错,我大为愤慨,紧抓着白发男想说出那些话,但说不出口,出不了声。我只能抓着他的胸不停地摇,啊啊唔唔地呻吟,顶多重复挤出「可是」、「为什么」之类的只字片语,让男子一脸讶异、怀疑、困惑地看着我。我心急如焚,是因为说不出心里的话吗?啊啊,我想不是,不是那样,原本就不是。其实我一直知道,我没立场说那些话,我没那种资格。
  那双眼、那双透明得什么也映不出的眼,拒绝了我。我被他拒绝了。
  那我呢……?
  当时回头的我,是以何种表情、何种眼神看他的呢?
  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了其他东西,没当他是亚济安。
  我敢保证自己没那么做吗?
  我确实是很震惊,但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不是的,绝对不是,要我发誓也行。不过,无论我能找出一百种理由辩解,恐怕也改变不了亚济安当时的感受。或许我让他觉得,他被我拒绝了。
  说不定,那就是亚济安最害怕的事,所以,他才将力量隐藏起来。如果那能称为力量。很久以前,多玛德君对亚济安说过「你好像没拿出真本事」、「如果要说手下留情,我们也是彼此彼此」之类的话。多玛德君的灵敏嗅觉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察觉了些什么,而亚济安掩饰了那么久的秘密,也终于在今天被揭露了。
  都是因为我。
  为了救我。
  不是今天或这两天的事,那些时候都是。像从地底堡垒阿法济回来的路上遭遇恶徒袭击,还有回到地面后对战蜥蜴人,都是因为我,总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但我仍——
  那明明不是有意的。
  我完全没那么想,一丝丝一点点也没有啊。
  我将手抽离白发男的胸,低俯着头,片刻后咬牙抬起,转身听亚济安的笑声、看他的身影。
  亚济安右肩的阿尔卡地亚泄洪似的涌向地面,推升亚济安的身躯,迅速升高,贴近上空的路维,布鲁。贾休基修一口晈去,却在寸尺之际被他扭身躲开,钻过他的腹侧。路维·布鲁即刻以左手钩爪紧抓贾休基修,连同亚济安和阿尔卡地亚一起甩出。亚济安仍未停止大笑,撞上地面也不停止。
  「我实在有点腻了,亚济安。都要打呵欠了呢。」「烦传无类KAdeux菩隆无赖SenJyn巍洋VinTien溥雷昙天菩提外天新天阿雷DefRefHO。」
  乔西亚的念咒声与路维·布鲁的话相叠合,发动了魔术。连续的雷鸣震耳欲聋,电光将视觉劈个粉碎,成束的闪电涡旋着袭向亚济安。阿尔卡地亚保护亚济安似的扩张成伞状,但那群黑色细管却被削成飞散的碎屑;失去保护伞的亚济安勉强试着保护头部,以左臂贾休基修围着头就地卧倒。几道雷电在他身上轮番猛轰,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击飞。雷声好一阵子才停歇,但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亚济安的背小幅震动起来,阿尔卡地亚飞散各处的碎片也开始蠢动。残留在右肩的黑色细管纷纷摇晃,似乎想搜集那些碎片,同时有某物从其内部、深处钻了出来。颜色苍白,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那是——一颗头,人类的头?像是女性。人头忽然跳出亚济安的肩,和死人般的外貌不同,她是活的。女人张开了眼,露出不带光泽,黑洞般的眼睛,湿滑的蓝紫色舌头来回舐唇。仔细一看,那些从亚济安肩上涌出的黑色细管,就像是从那颗头长出来的,虽比头发粗上不少,看起来就像是头发。女子突然咯咯而笑,贾休基修跟着嗷鲁嗽鲁地笑起,亚济安也啊哈哈哈地笑。他边笑边起身,烧焦的黑衣被扯得破破烂烂,其下露出的身体也是皮开肉绽,甚至有几处能看见肌肉;双眼白浊,唾液从嘴角流下。亚济安不停地笑,女子、阿尔卡地亚也是,贾休基修也是。阿尔卡地亚的碎片集中于一处彼此纠缠,跳向亚济安的右肩,并逐渐包覆了那张女性脸孔。亚济安甩动贾休基修捶地跃起,并使阿尔卡地亚浪涛般地撩起作为跳台再度飞跃,毫不拐弯抹角,一直线地朝路维·布鲁冒然挺进。路维·布鲁不躲也不闪,以尖端长着阿格纳奎亚拉头部的右臂直接殴击亚济安的脸,将他打飞。阿尔卡地亚接住了他,并再度化为跳台供他跃起,这次他先行以贾休基修攻击路维·布鲁。路维,布鲁左手钩爪钩中了贾休基修的咽喉,且向亚济安挥出右臂。阿格纳奎亚拉张开嘴,刺出喉内四条尖枪般的细舌,分别刺进亚济安的额角、下颚、脸颊和喉咙;乔西亚咏唱了某种简短的咒语,空中浮现新月形的光轮,将嗷哑哑哑哑哑哑哑哑地吼叫的贾休基修斩成两段。路维·布鲁舍下钩在爪上的那一段,亚济安下滑的身体脱离了阿格纳奎亚拉的细舌,缠着阿尔卡地亚摔在地上。笑声只有在这一刻停顿,亚济安将血液混同唾液吐出、喷出,同时哈哈大笑。
  「我也是会心痛啊,亚济安。」
  这让路维,布鲁略显不悦,耐性似乎就要耗尽。
  「要亲手处分我一手拉拔大的你,我也是万般不舍,但我也是不得已的。你非得让我附在你身上的东西成为自己的力量不可,无论是劝说还是使用武力,若无法让他们服从你,亚济安,你就会——看吧。」
  路维·布鲁舍下的贾休基修前半段缓缓爬动,接近笑个不停的亚济安并猛然咬了上去。对,他咬的是亚济安,咬在他腹部上。
  「你就会被他们吞噬。」
  亚济安笑着哀嚎起来。贾休基修上下颚剧烈钳动,咀嚼亚济安。起初看似那样,但事情有点变化。贾休基修的嘴潜钻进了亚济安体内,紧紧相连,逐渐与他同化。贾休基修潜入他的身体后,从遭到乔西亚魔术切断的左臂断面探头出来回到原位,并赶促亚济安似的扭了一会儿,再对路维·布鲁嗽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地吼。亚济安像个粗制滥造的线控人偶,以不自然的姿势站着,且不再大笑。他的脸失去了一切表情,松弛到有无呼吸都令人怀疑,活像还没塞进填充物的动物标本。不过贾休基修却活力过剩似的盘成一团或甩打地面并嗷鲁嗷鲁嗷鲁嗷鲁地笑,阿尔卡地亚也探出脸笑得咯咯响。
  会被他们吞噬。
  附在他身上的东西。
  亚济安说过,他和罗肯很像,都在自己体内感受到不是自己的一部分。「那是、什么啊?」我这么问时,亚济安以摇头回答我。原以为那指的是「不知道」,但我错了,不是那样。亚济安应该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体内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其实是什么。
  说不定罗肯心里也住着另一个难以控制的自己,最后「他」终于完全失控,才让他选择了那样的结局。或许他就是希望亚济安能阻止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亚济安体内有着那些东西。
  贾休基修。
  以及阿尔卡地亚。
  会被他们吞噬,路维·布鲁是这么说的。可能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他们确实试图吞噬他。
  恐怕不只是肉体。
  连同他的心。
  和他的灵魂。
  吞噬他的一切,将他占为已有。
  亚济安将不再是亚济安。
  而且,那就快发生了。
  「至少啊,亚济安,在你不再是你之前——」
  路维·布鲁开始缓缓上升。
  「我要亲手毁灭你,我可爱的孩子(mai-dear)。」
  他想做些什么。那会是什么?
  那无所谓,与我无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更为急迫、非做不可的事。
  我跑上前去,听见多玛德君喊我的名字,卡塔力也是、由莉卡也是、莎菲妮亚和荆王也是。我当然没有停下,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停下。那家伙略面向我的左方,脸略为抬起,但他眼中恐怕没有任何倒影,什么也映不出,就连路维·布鲁也没有。贾休基修紧盯路维·布鲁,嗷鲁嗷鲁嗷鲁嗷鲁地笑着并剧烈扭身;阿尔卡地亚那堆不知是不是头发的黑色细管迅速纷杂地增殖,几乎包覆了那家伙整个右半身。尽管如此,我仍毫不犹豫、毫不害怕。我一点也不怕,绕到那家伙面前,停了下来。
  那家伙的眼不再混浊,又是那样地清澄透明,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就像个不会反光的玻璃珠。
  不只是眼睛。
  他那张应遭严重烧灼的脸庞只剩下些许血污,每寸肌肤都完好如初,但唇瓣呆滞地半开,唾液滴垂而下,整个人简直像个空壳。
  没有意念、没有思考、没有感觉。
  然而,他仍想跳起。
  「亚济安……!」
  就算真的扯破喉咙也无所谓,我以这辈子最大的音量呼喊那家伙。
  那家伙竟然就这么停下动作。
  脸、眼睛,都没有动。
  那家伙的眼中还没有我。
  可是,他应该听得见声音,应该听得见我。
  我一多踏一步,贾休基修那双红得可怕的眼就瞪向我,嗷哑哑哑哑哑哑哑哑威吓似的低吼:黑色细管也伸了过来,抚摸我的额头、脸颊,卷在我手腕和脖子上,阿尔卡地亚探出了头,以空洞般的眼打量着我。不过那又怎么样,我才不怕,一点也不怕。
  我一步步靠近他。
  那家伙就在我面前。
  都这么近了,他仍旧不肯看我。
  这令我胸口一闷,眼头发热,眼皮微微抽搐,鼻腔刺痛。我忍了下来,咬住嘴唇,用力地咬,然后抽抽鼻子、脱下手套,伸出右手轻抚那家伙的下巴,手指滑到他唇边擦去唾液。
  那家伙阖上了嘴。
  并牵动唇瓣,发出呻吟似的声音。
  「喂。」
  我的手抹过那家伙的脸颊,以食指和中指夹住他的耳垂。
  「你听得见我在说话吧?」
  我该怎么做呢?
  「我——」
  要怎么做,你才肯看我呢?
  「我……」
  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你自己吧?
  「我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你的真面目是狗是猫,是异界生物(Freaks)还是大脂羽虫——大脂羽虫好像还是太糟了点……」
  我只是傻笑一下,卷在脖子上的黑色细管就缠的更紧了。
  「就算那样,我也……」
  手腕也被紧紧拉住,呼吸困难,好痛苦,头晕目眩,好像就快昏倒了。这样我难以出声,但我一定得说。这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他,非趁现在告诉他不可。
  「不会、讨厌你的。亚济安,我是永远不会、讨厌你的……」
  淡蓝色的眼睛缓缓转向了我。
  放大的瞳孔也逐渐缩小。
  眼神有了焦点。
  「玛利亚?」
  呼吸忽然恢复顺畅,两腿跟着发软。
  抱住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我的,是覆满贾休基修黑色鳞片的左臂,以及阿尔卡地亚黑色细管所聚合成的右臂。尽管外观不同,但它们无疑是亚济安的手臂。
  亚济安扶我站稳,手中的力气越来越强。
  不过我没抗拒,只是凝视着他。
  并在他眼中清楚看见我的倒影。
  真希望时光能够暂停。
  一下子就够了,让我留在这一刻。
  我应该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许我悠哉地做这种事,但我想我根本是完全忘了。应该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会被亚济安抱住?而且是正面,我还没抵抗——别、别误会,别误会别误会别误会,没事,就当没发生过吧。因为事态紧急,该处理的就是要处理,没别的选择,纯粹是情非得已,没办法的事。总之,要赶快挣脱才行——在那之前,亚济安倒抽一口气,睁眼抬头,我跟着向上望去。
  「喔?」
  路维·布鲁瞪大了那双不祥的眼,吊起两端嘴角。
  「你的心还有感觉吗?好哇,亚济安,不必客气。如果你还能取悦我,如果你办得到,就尽管尝试吧……!」
  先不管路维·布鲁又再说什么鬼话——呃,不能不管,他的下半身是怎样?明明没过多久,目光才离开他一下子,这也变太多了吧?会不会太夸张?根本不是不像人类的问题了,竟然大成那样。路维·布鲁的上半身就像是插在那大得令人想说「够了吧?」的生物背上,而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生物都无庸置疑地——
  是一头龙。
  那和全身黑鳞的贾休基修有张龙脸那种程度完全不同,是一头拥有珍珠般的鳞片和奶黄色的长毛,不折不扣的成龙。那大概是某种白龙吧,不过说归说,我一头龙也没见过。假如有,我大概早就没命了。据说就算是年长的白龙,体型在龙之中也不算大,但生性极为好斗,非常凶猛。即使外观堪称壮丽,但一如传闻的压迫感仍不断侵袭着我。说起来,像这种时候,无论那是什么颜色的龙,应该都没有多大差别吧。白龙张开了它的嘴,灰色的口腔中森然罗列着珍珠光泽的尖牙。它好像正在深呼吸,咽喉中似乎有着漩涡状的光。现在问题来了,白龙究竟想做什么呢?
  「——龙息!」
  「塔纳吐斯……!」
  亚济安尖锐地呐喊,将我抱得更紧,脸都压在他胸口上,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心跳声。轰声很快地消逝。
  重死我了,体重有如暴增十倍,地面剧烈震动,全身被向下挤压。可是,由于被人抱着,让我不至于被压得蹲下。感觉上,我没直接受到冲击。
  他保护了我。
  完整地包覆我,紧拥着我。
  仿佛尽了一切可能,全力守护我。
  亚济安保护了我。
  看不见的重量跟着消失,接下来是巨鸟振翅般的声响。
  我抬头观望。
  亚济安淡蓝色的眼眸稍微眯起,嘴带浅笑。
  「你没事吧?」
  我楞楞地点头回答,不过我们为什么会没事呢?那是龙息没有错,遭到白龙的龙息攻击,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
  我很快注意到了。
  是羽翼。
  亚济安背上有着一对羽翼。
  刚才的,就是他伸展、鼓动这对满覆黑羽、保护了我的美丽羽翼所造成的声音。
  亚济安环视周遭。由莉卡专心致志地治疗皮巴涅鲁,飞燕和莎菲妮亚抬着头楞在一旁;躺在皮巴涅鲁身边的蓓蒂坐了起来,表情既不惊讶也不疑惑,似乎带着一抹无奈的微笑;多玛德君、卡塔力和荆王停下了从欧罗巴札斯体内救人的手,各以不同表情望着我们,约格则不知上哪去了。那名白发男同样眯起蓝眼瞪大黑眼,使得原来就歪曲得很的脸更为歪曲,但一和亚济安对上视线,不只是一边嘴角,几乎半张脸都向上提起,形成一张狰狞恐怖,却有种特殊魅力,并非苦笑、嘲笑、微笑的笑脸。
  「你这也太帅了吧,亚济安。」
  亚济安回以骄傲、挑衅,但又安心、阴霾尽散、灿烂得吓人的迷人微笑。之后他看着我,在眼底点起温柔沉稳和善温暖得教人不解的光芒,轻轻静静地放开手。
  「我先去和他做个了断。」

  

  我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已不须言语,所以我默默望着他振动黑翼,飞升而去。好快,亚济安已在瞬息之间到达白龙的鼻尖。白龙张口前进,欲以其强壮的下颚一举咬碎目标,却被亚济安轻松扭身闪过,顺势以螺旋轨道冲向路维·布鲁。
  「——亚济安……!」
  路维,布鲁高喊着刺出双手,但在那之前,亚济安解放了右手的阿尔卡地亚,「松开」右臂。右肩顿时涌出巨量黑色细管,有如一道黑色喷泉。漆黑的浊流霎时紧紧捆住路维·布鲁双臂,而亚济安没有片刻停息,瞬即解放左臂的贾休基修。延展、膨胀的左臂不仅拥有龙形的头,还附有两条同样包覆黑鳞的胳膊,以蜥蜴人般的姿态袭向路维·布鲁。路维·布鲁没有坐以待毙,甩动了尾巴。相当于他下半身的白龙扭身摆尾,痛击贾休基修,亚济安立刻将阿尔卡地亚和贾休基修收成手臂,滑翔似的来到路维·布鲁上方且两翼一拍,以锥刺般的螺旋轨道急速下降,两脚直接踹在刚抬起头的路维·布鲁脸上。
  路维·布鲁当场坠落,撞击地面。下半身的白龙即刻起身嘶吼,但上半身瘫软无力地垂下,一会儿后才起身,露出一张鼻歪牙碎、满是血污的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亚济安没给他机会,完全不给,绕到他背后刺出解放后的阿尔卡地亚。黑色细管聚合而成的尖锐黑枪轻易刺入、贯穿,路维·布鲁看着正好从他胸口乔西亚那张脸破体而出的枪头,貌似又想说话,亚济安一样没给他机会,完全不给。解放后的贾休基修从后咬住路维·布鲁的头,亚济安连眉毛都没跳一下,让贾休基修毫不费力地将路维,布鲁的头一口咬破、嚼烂、吞下。失去头部的身躯痉挛抖动,嵌在颈子上的首饰跟着脱落,阿格纳奎亚拉力气尽失,白龙侧倒下来,被亚济安一脚踢起。下一刻,原本瘫软的白龙猛然回首咬住贾休基修。他体型虽小,但总归是成龙,还来不及反应,白龙已将整截贾休基修连同亚济安的左肩咬在嘴里,整个扯下。亚济安表情稍微一揪,右手按着左肩逃开,这时白龙重整姿势,而路维·布鲁的上半身,就算依然没有头,也似乎取回了力量。
  「呜呜呜亚亚亚亚亚亚亚济安安安安!」
  喊声涌泄而出,来自白龙,颈部一带。
  有东西缓缓爬了出来。
  那是个男性上半身。全身皮肤病态地白,连头发也白,只有嘴唇和指甲是黑色,有双黑、红、金三色的不祥眼睛。
  「亚济安。你大意了呢,亚济安。有那么一刻,你丧失了戒心,是以为打倒我了吧?很可惜,那并不是我,我在这里。虽然我很想这么说——」
  而且,他们接二连三地出现,转眼间不计其数。
  全都是那个男子。
  这也是、那也是,到处都是。
  白龙全身都盖满了路维·布鲁。
  「你」、「你认」、「你认为」、「你认为」、「哪」、「哪个」、「哪个」、「哪个」、「哪个」、「才」、「才是」、「真正」、「真正的」、「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呢,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
  「简直是怪物展示会嘛。」
  「你那是说我吗?还是,亚济安,你在说你自己呢?」
  「都是。」
  亚济安眯起眼,哼地轻笑。
  「不过,我的情况更糟。」
  怎么不多用些恶毒言词辱骂他呢?尽管亚济安有权倾泄怨恨,但他没那么做。他的腹部、横隔膜一带,冷不防露出一道横向裂口,里头空无一物,没有内脏、没有骨肉,连血也没流。那只是一个洞,黑漆漆地,不见尽头的空洞。
  「一直没让你吃东西,肚子里的空间一定很多吧?」
  亚济安淡淡地说。
  「满足你的食欲吧,雅努。」
  「——亚济安,你——」
  数十、数百个路维·布鲁同时瞪开他们不祥的眼睛。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说了什么,话不成声,听也听不见。有风,地底刮起了风,风势强劲,吹向那个洞,空气朝那里猛烈流去。亚济安鼓振黑翼接近白龙,想不到连白龙也被吸了过去。路维·布鲁们表情歪曲,是强风使然,白龙踏定四肢,但没顾住尾巴,末端被吸入洞中。虽说是末端,但就粗细看来,应能轻易塞住洞口,但事实不然。白龙尾逐渐没入洞中,很快地整条都不见了,接着臀部、后肢都发出肉体遭强硬压缩的破碎声,消失在洞里。白龙雷鸣般的咆哮,听在我耳里简直是哀嚎。它只剩半截身体还在洞外,与阿格纳奎亚拉同化的无头上半身和许许多多的路维,布鲁也遭吞噬;前肢被吞后,剩余的路维,布鲁们紧抓着珍珠般的鳞和奶黄色的毛发,纷纷叫喊起来,但几乎听不清。在这段时间,白龙的颈子也迅速消失,路维,布鲁们跟着锐减。在白龙看得见的部分只剩一颗头时,它鼻尖长出了新路维·布鲁,不只是上半身,是一整个全裸的男性躯体。他是想跳下白龙的头一个人逃走吧,可是太迟了。在那之前,白龙已被完全吸入,路维·布鲁的脚、膝、腰、胸也陷进洞里。他环抱亚济安的腰,试图挣扎,但那是没用的,他的双肩崩溃似的一扭,被吸了进去。但他仍未放弃,两手攀在洞口,将一度进洞的头硬伸出来,并气喘吁吁地转动眼珠,或许是想看亚济安吧。可是,那个角度应该是看不见的。
  「亚、济……安,你——」
  「再见了(Adieu) ,父亲(dad)。」
  「—  —」
  路维·布鲁再能撑也到此为止了。他瞬时被洞吞没,消失不见;洞跟着关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连洞也不曾存在一样,没在亚济安腹部留下任何痕迹。
  亚济安轻轻拍振黑翼,徐徐降落。
  其间,贾休基修从左肩裂口探出头来,形成他的左臂,阿尔卡地亚恢复成右臂。
  一踏上地面,黑翼就有如被亚济安的背吸收般消失了。
  亚济安抬头仰望,吐出一口深长的气,在地上慢慢坐下,垂着头不动。
  我跨开脚步。
  并踢到某样东西。
  这东西竟然还在呀。是那条首饰,有所损坏,但硬币般的部分还在,上头有钥匙的浮雕。我拾起首饰,继续向前走去。
  亚济安毫无动静。
  在他身前站定后,他才抬头看我,唇瓣有话想说似地蠢动,但没有后续动作。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蹲下,将刚捡起的首饰按在他的首饰上,两条首饰便只剩下在地面敲出清脆声响的硬币部分,其余的化为飞散的黑色粒子,消散在空气之中。
  不知怎地,我微微地笑了。
  在那之后我才发现。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喂,亚济安!不要在那边发呆,你也快过来帮忙救人啊!」
  耳边传来白发男的喊叫。
  我站起身,向亚济安伸出右手。
  「走吧。」
  淡蓝色的眼睛踌躇地一晃,而我全无动摇。在亚济安握住我的手之前,我不会别开眼睛。
  亚济安几乎激动落泪似的眯起双眼,咬着轻提唇角,微微点头。
  并轻握我的手。
  我立刻紧紧回握。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epilogue

  我全然想不起自己是何时醒来的,泥泞般的睡意和朦胧的意识混得无法区别,使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现在是现实吗?我试着撑起上身,所有关节都像裹满黏胶似的。整个身体,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仿佛灌进了热融铅般沉重、灼烧。
  我似乎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全身除七窍外都捆满了白色纱布,背后好像还垫了张湿布。已习惯痛苦的我,还忍得住这些,从全身上下有如针扎刀割的感觉看来,表皮和皮下组织都遭到了一定损伤。曾听说过再生治疗是艺术是中最困难的一门,而且极为耗时。肩胸虽痛,颈部以上却显得相当轻微,可能是经过了集中治疗。
  坐在窗边椅子上的男子,是我敬爱的首领,也是伙伴、朋友。他环抱着手,头低低垂着,腿上盖了快毛毯,像是睡着了。
  房内窗帘敞开,屋外相当明亮,洒满了午后的阳光。
  门把在我眯眼望着窗外时转动,发如银丝的魔术士进入房里,对着我睁大双眼,一副要叫出声的样子。我提起右手,在嘴前竖起食指。不只是那男子,还有一名金发少女,喔不,应该说是女性吧,她也是我重要的伙伴,正趴在我床边轻泄鼻息呢。当然,银发魔术士也是我重要的伙伴。
  想必她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悄悄带上门后蹑脚走进床边,在我耳边说话的音量也一样细小。
  「现在……还不能起来喔……」
  我微微点头。
  当时,我丝毫没想过自己可能死去。我只是一个道具,而道具必将完成道具的任务,并在某一天毁坏。道具不会考量自己的命运,我不曾想过自己何时会死,直到最后也没对死亡做过任何准备,没这个必要。我从不怕死,往后大概也是,但在那一刻,我告诉自己绝不能死。最后,我没有死,而且伙伴们就在身边。
  「我去……叫人过来喔?玛利亚跟卡塔力先生还有每一个人,都在……等你醒来呢……」
  这次,我明确地点头,我想见见他们。吉娜,我还活着。
  祝花好像很懂得怎么抱婴儿,她坐在房间角落,怀里的优里不时发笑,从没哭过,非常安分。雷切盘腿坐在她们面前,有好几次都想摸摸优里,但都临时缩回了手;白妙、切力和波达达格没打扰祝花,在一旁盯着优里看;闭着眼坐在椅子上的约翰·史坦巴克优雅地叉腿,以并不女性化的动作捻着胡须,他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呀?凯伊和乔洁缠在一块儿打闹,当然,凯伊没有使出全力,不过乔洁也表现得相当勇敢。话说,把一个女孩子家养得能和凯伊互拼真的好吗?凯伊也是女的,应该无所谓吧,已经不在这里的父亲也不会在意才对。还是说,换作是自己的女儿就会有所谓吗,无从知起。乔洁的母亲莉莉亚坐在沙发上打着毛线,时而看看优里和乔洁,露出平静、安稳的微笑。
  「我见到罗肯了。」
  一听,莉莉亚停下手边动作,一点一点地缓慢吐气,转向隔了点距离坐在她身旁的亚济安。
  「他还好吗?」
  「是啊,非常好呢。」
  「这样呀。」
  「我、以我这双手——」
  亚济安对自己该如何表达感到犹豫。事实只有一个,而且非说不可,可是到了这时候,他仍然挑不出适当的言词。就连现在要说的话,都让他深感不妥。
  「我只能那么做,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那是早晚的事。」
  莉莉亚似乎也对自己说的话抱持些许怀疑,眼眸晃荡,但视线并不飘移。
  「那其实,原本是那个人的任务吧。所以我想,你是因为那个人不在了,才不得不代替他那么做的。」
  若库拉尼还在——她没这么说。然而她比谁都清楚,若库拉尼还在,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也是。
  「他一定不寂寞了。」
  莉莉亚在天边寻找逝者身影般望向窗外。或许是玩耍时弄痛了,乔洁哭着跑向亚济安,凯伊也慌慌张张地跟来。亚济安抱起乔洁,她已停止哭泣,相信很快就会展开笑颜。在无数次哭泣后,等着她的必定是数也数不尽的欢笑。

  男子背靠着混凝土墙,墙上有两个方形的洞,一大一小。这是称为「壁店」的个人店铺,在黑市中并不少见。
  「生意怎么样?」
  「哎呀~还能怎么样呢,不就是还过得去,赚不了饿不死吗。前些日子蒙您惠顾的货可有帮上您的忙?」
  「还过得去。」
  「那真是好极了。再怎么说,我波奇到底也是作买卖的,而买卖靠的就是客人,满足客人的需求,小店才活得下去,嘿嘿嘿。那货算便宜吧?就算称不上物超所值,只要物有所值,就是我波奇荣幸之至了。」
  「那是复制品吧。」
  「物以稀为贵呀。」
  墙后的男子拐弯抹角地回答,真是个老油条。
  「如果能量产,我会多买几挺。」
  「哎呀呀呀呀,不敢当不敢当。波奇只是个小小的机术士,没那么大本事。而且话说回来,说不定波奇会离开这条街呢。」
  「想回故乡看看吗?」
  「哎呀,哈哈哈,哪有故乡可回呀,况且家里兄弟全都不在了呢。」
  波奇话中似乎闪过一丝阴影。男子右手中指托高墨镜之余,想像着波奇这脱会机术士,也就是不属于任何机术士工会的机术士的境遇。无论任何人,都必须先加入任一机术士工会,并立下相关誓约,才能学习机术。而脱离工会的代价十分巨大,据说有的甚至需要剁下十指铅封,再毒哑喉咙。换言之,想脱离机术士工会,就得放弃机术。若违背誓言,不愿放弃机术就想脱离工会控制,将遭到大批不择手段、冷酷无情、没血没泪的杀手追缉,至死方休。
  「你还有哪里能去吗,『修可拉德』?」
  「您是指,像波奇这样的脱会机术士还有哪里能够安心作买卖吗?」
  「是啊?」
  「说实在话,这里真的很不错呢。多亏您特别照顾,小店的规费才能压到如此合理至极的地步,光顾的客人上至富豪下至瘪三,甚至还有些不得了的人物,可说是什么人都有。」
  「甚至让你讨了老婆,还养了个情妇呢。」
  「哎呀!果然连这也逃不过您的法眼吗?真不愧是身为王龙首领、龙州联合首脑、司令塔、大元帅的荆王大人呢,波奇别说是望尘莫及,就连尘也看不见呀,嘿嘿嘿嘿。」
  墙后男子装模作样的卑贱笑声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声转换语气。
  「就算是我,也是有梦想、希望和野心的,也为此失去了很多。找不回来的我就不找了,但我还是有作梦的自由,就算会因此失去更多我也愿意,懂吧?」
  「是吗。」
  「哎呀,没事说这些无聊透顶的事干什么呢,真是愧对我波奇正经性格和天才脑袋的唯二优点呐。Sorry holy very lonely ~」
  荆王在墙上轻敲几下,离开了「修可拉德」的壁店。
  将黑市尽收掌中以来还没多久,路上行人一见到荆王,大多数都已会小心地让路。他们不是都认得荆王的长相,是因为象征王龙的黄金龙刺绣和S*K成员身上的「连续杀手」服饰声名远播。
  但这也表示,很可能会有人躲在暗处虎视眈眈,等着讨荆王的命。
  还以为有刺客袭来,结果不是。
  荆王右侧屋檐上有个矮小男子轻巧地跳下,穿的是「连续杀手」的服饰。
  「哟!荆,你一个人啊!」
  「是啊。」
  「这样行吗?王龙的首领一个人闲晃不太好吧?」
  「彼此彼此。」
  「我后面原本跟了一大堆手下耶,好不容易才甩掉,真是烦死人了。」
  「因为他们关心你吧。」
  「不·需·要——强到爆的我哪会需要啊。对了荆,你来这儿做啥?」
  「办一点事。等一下要开一场会,而且你也要出席。」
  「啊:有这回事啊?话说,我最近真的超无聊的耶,由莉整天都在忙皮巴先生的事,根本没有时间陪我玩,害我筋骨都要生锈了,闷死我了。」
  「那你就陪我玩吧。」
  「耶?」
  飞燕不禁瞪开眼睛,惊讶地怪叫。
  荆王以右手中指托正墨镜,走了起来。那只是他一时脱口而出,没什么实际意思。
  「开玩笑的。」
  「——不过,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呢。」
  「就是呀,很多很多。而且,好像还有点太多了呢。」
  「话说回来——」
  佩儿多莉琪揪着眉间叹息。
  「你也太容易出事了吧,是不是因为太热心啦?就像我那时候一样。别误会,我不是在说怪你。我对你其实很感激,可是一见到你——算了,反正我又不会天天看到你。只是光听你说那些事,我就快吓死了,亏你还说得出来。」
  「……该不会,是害你担心了吧?」
  「当然呀!你可是我的——那个——」
  佩儿多莉琪支吾地望向天花板,突然将嘴弯成ヘ字。
  「朋友,因为我们是朋友,担心朋友哪里不对!理所当然呀。只要是人就该这样,我是人,当然就会这样。」
  「谢谢你。」
  「干、干么啦,没事道什么谢,很肉麻耶!你是不是怪怪的呀!怎么突然变这么老实!一点也不像你!」
  「大概呀,是因为经过了那种地狱般的场面,让我更成长了一点吧。成长到能自然地道谢的程度。」
  「真的?」
  佩儿多莉琪突然压低声音,以试探、窥视的眼神问道。
  「真的只有那样?」
  「什么只有那样?」
  「因为……」
  佩儿多莉琪话没说完就沉默下来,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尴尬。正好在这个时候,持续不断的淋浴声停了。
  莫莉在收容所里的个人房备有浴室和厨房,相当宽敞,但只摆了一张大床、沙发和矮桌,其他什么都没有。她坚持不把工作带进寝室,并彻底执行,对她而言,这里只是吃饭休息的场所。
  莫莉只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浴室,在沙发上的玛利亚罗斯和佩儿多莉琪之间硬挤出空间坐下,将手伸向矮桌上的烟盒。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二手烟,但我实在无法阻止忙完一天工作洗去全身疲劳想佣懒一下的莫莉。于是,我拿起了打火机,替莫莉点燃她叼着的烟。

  

  「呼——还有什么比哈一管左拥右抱的出浴烟还幸福的呢?」
  「妈,你头发怎么这么湿啊,一定又没擦了对不对,小心感冒喔。」
  「你帮我擦不就好了?」
  「自己擦。」
  「小气鬼。」
  「佩儿多莉琪,你们浴巾放哪里呀?不擦干的话,好像真的会感冒耶。」
  「这里有一条,要用吗?」
  莫莉指着勉强盖住她丰满上围到半截大腿的浴巾,玛利亚罗斯立刻皱着眉摇头。
  「如果用那个擦,你不就脱光了吗。」
  「那只是回到刚出生的样子呀,我一点都不会害羞哟,反而会很骄傲呢。」
  「可、可是我会害羞耶。」
  「我去拿浴巾。玛利亚罗斯,可以先帮我抓住妈妈,让她不要脱光吗?」
  「咦?抓住?那样子,应该也不太好吧?」
  「……唔,好、好像是。那不好意思,你就自己去拿吧,在浴室里。」
  「不~好~玩!我想被抓嘛——抓~住~我~嘛~最近实在太忙,一直没机会做那种事说~」
  结果,玛利亚罗斯拿回浴巾和浴袍后,看见的却是全裸的莫莉将佩儿多莉琪压倒在床上这般难以名状的画面。说起来,既然有浴袍,怎么不一开始就穿上啊?
  救出佩儿多莉琪后,玛利亚罗斯和她两人七手八脚地让莫莉穿上浴袍,还花了一段时间替她擦干头发。比起这些,三个人站在厨房里作些简单的菜,再将菜和莫莉要喝的酒端上矮桌所费的力,简直微不足道。
  三人一面吃饭,一面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由于实在太久没见,真不晓得要多久才聊得完。尽管在莫莉出浴前就和佩儿多莉琪聊了一点,但若要从头聊到尾,恐怕时间再多也不够用。
  不过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能聊。有些还没整理好的事,就算想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许只要真的想说,的确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总会有几件想刻意删减情节,或不得不做点编辑的事。
  特别是刚从杰德里回到艾尔甸那时的事,更是难以出口。想简单敷衍过去,却被发现自己避开重点不谈,莫莉的逼问更是特别尖锐,使我打从心底感到聪明人有多可怕,佩儿多莉琪那情绪性的问法也令人难以招架。
  开始语无伦次的玛利亚罗斯突然「啊,对了」地拍个手,从自己的背袋中掏出两个小袋子。
  「聊到差点忘了,这是我从杰德里买来的,送给你们作纪念。」
  两人略有不满地接下袋子打开。海龟和螺贝造型的工艺品颇得她们喜爱,成功将话题拉回杰德里之旅上。
  三人一聊就聊到大半夜。「差不多该休息了吧?」玛利亚这么说,并准备收拾餐具,却被莫莉抓住了手。
  「这么急做什么,反正你今天要在这里过夜不是吗?」
  「咦?过夜?呃,我没这么打算耶——而且,我没在你这里住过吧?」
  「是没有,今天第一次。」
  「啊,嗯,可是——」
  「你就留下来嘛,我的床那么大,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哟。」
  「三个人?」
  佩儿多莉琪和玛利亚罗斯面面相觑的,脸略来越红,还是回去好了。不过,我也有点想留下来。尽管会被她们问得山穷水尽,我还是想再多聊聊,想听她们的故事。我喜欢莫莉,也喜欢佩儿多莉琪,我不太会解释那是哪种喜欢,但我就是喜欢。
  「那我就住一晚吧。」
  「那还用说吗。」
  「这、这样啊。嗯,也对,机、机会难得嘛,就留下来吧,嗯。」
  「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那我跟他一起睡沙发就可以了。」
  「妈、妈妈你去睡床上啦!休息很重要耶!沙发我来睡就行了!」
  「咦?你要跟我睡?」
  「嗯?奇怪……?」
  「别说了,就让我们三个在床上大战到天亮吧!」
  「才·不·要!」
  「如、如果沙发我一个人睡……那么,玛利亚罗斯就会跟妈妈……咦?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利契耶鲁用吸管喝着牛奶。
  塔里艾洛杯里的是伏特加。虽然对他而言,只要是酒什么都好,像这样坐下来喝酒的时候,让浸过香草的黄绿色伏特加一杯一杯地下肚,才符合塔里艾洛的风格。与其想灌醉自己,那更接近自虐。
  蓓蒂今晚似乎也想喝个痛快。麦肯雷,这是库拉尼偏好的威士忌品牌,苦味重,风味独特。蓓蒂早先也喝不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喝到习惯了。
  对,我们真的喝了很多。
  明明喝了那么多,却迟迟喝不醉。
  今天的米开朗基罗好静。
  吧台座位上只有三个人,从左依序是塔里艾洛、我和利契耶鲁,但这不表示店里没其他客人,有点特别的女服务生们也照常接待客人,然而店里还是静得出奇。
  只是自己的感觉吗?
  因为塔里艾洛、利契耶鲁和我,都没开口。
  谁也不想说话。
  总觉得罗肯随时会走出吧台后的厨房,以尴尬的笑容说些无聊话,被塔里艾洛数落一顿,利契耶鲁冷静地简短反驳,然后塔里艾洛恼羞成怒地回嘴,而我则是无奈地耸耸肩吧;见到我这样,塔里艾洛就会冲上来,罗肯「好了好了」地劝但起不了作用。若库拉尼还在,一定会以带点讽刺的精确批评漂亮地平息这一切,而那家伙只会在一旁看着,偶尔微微笑。
  「我大概是真的有点醉了吧。」
  「哈!」
  塔里艾洛一口饮尽伏特加,将杯子在吧台上大力一敲,以手背擦嘴。
  「你不是很会喝吗,怎么这么快就醉啦?」
  「我不会喝酒。」
  「大笨牛你给我闭嘴,我又不是在和你说话,少随便插嘴。对了,利契耶鲁,我从以前就在怀疑了,你是真的不能喝吗?」
  「没错。」
  「喔?这就奇怪了,你都不觉得,你从刚才吸到现在的那杯牛奶有什么怪味吗?」
  「唔……」
  利契耶鲁将吸管拉到面具下,吸了口牛奶。
  「有点太甜了。」
  「因为刚好有和牛奶一样白的利口酒,所以我就加了一点进去。像你这种野蛮人应该没见过吧。」
  「我才——」
  利契耶鲁在吧台轻轻放下牛奶杯,站了起来,还以为他想闹事,竟然做起伏地挺身来了。
  「我才、我才、我才——」
  「……喂,这垃圾是怎样?突然故障了耶。」
  「不知道……」
  「我才、我才、我才、我才、我才、我才、我才——」
  赤裸上半身的利契耶鲁的伏地挺身越做越快,那雄壮过头的红铜色躯体也越来越红,汗水流了满身,甚至冒起烟了。他还能做多久呀?才想阻止他,他却停下动作,盘腿坐在地上,头低低垂着。他小山似的肩膀轻轻抖动,是因为呼吸急促吗?看来不是。
  有吸鼻子的声音。
  还有激动抽泣的的声音。
  蓓蒂楞了一下,利契耶鲁突然起身坐回椅子,一把抓起塔里艾洛面前的伏特加酒瓶,往自己还有三分之一牛奶的杯子里猛灌。
  「……喂,那个很烈喔,大概吧。我看你还是不要乱来比较好。」
  「喝下去都一样。」
  「呃,最后是那样没错啦。」
  「你怕了吗,胆小鬼。」
  利契耶鲁在面具后哼了一声,用吸管吸起一大口牛奶伏特加。
  「……好难喝。」
  「那不是废话吗,我刚才不就警告你了!」
  「是你的错吗,塔里艾洛。」
  「啊?」
  「是你的错吧。」
  利契耶鲁摇晃晃地站起,塔里艾洛也离开椅子舔起嘴唇。要开始了吗。这蠢到令人提不起劲阻止,幸好不必那么做。
  「不是任何人的错。」
  利契耶鲁如此低喃,又开始伏地挺身。
  「他才不是不会暍,只是会发酒疯而已嘛,莫名其妙。」
  塔里艾洛又坐了回去,在杯里补点伏特加。
  「啊——受不了,闷死我了,这酒怎么这么难喝啊,妈的。都没有什么话题让我下酒吗?」
  「你不会自己找一个呀?」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我说?我才没什么好说的咧。」
  「你明明就有很多话想说嘛。」
  「才没有。」
  「骗谁呀。」
  「你啊——」
  塔里艾洛迅速伸手,勾住蓓蒂的脖子。
  即使酒气扑在脸颊上,蓓蒂的眉头也没皱一下,凝视塔里艾洛。
  「再说那种蠢话,小心我强奸你。」
  「敢来就尽管来呀。」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说呢?」
  塔里艾洛一黑一蓝的眼睛,仿佛个别藏有不同感情。
  这男的老是口是心非,狡猾又愚蠢,却有种奇怪的魅力;他明明厌恶遭到束缚,宁可破坏一切所有,换取自由飞翔的机会,是什么让这样的男人留在这里的呢?
  塔里艾洛先别开了眼,放开蓓蒂,将酒饮尽。
  「真没种。」
  蓓蒂怱而轻笑。
  「可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你喔。」
  塔里艾洛轻摇摇头,拿玻璃杯抵着额闭上眼睛,呻吟似地说声「是喔」。他就像是想用没冰也没酒的玻璃杯,压低自己升高的体温。瓶里的伏特加所剩无几,若多叫一瓶,多半会被他嫌多管闲事吧,那也无所谓。可是才想举手,店门忽然敞开,女服务生们似乎原想齐喊「欢迎光临」,声音却中途打住了。
  「哒哩咧溜!」
  一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塔里艾洛就浑身一颤,转向门口。
  米希莉亚像狗似的四肢爬地跑了进来,扑上塔里艾洛。
  「哒哩咧溜!邦噗罗哩咙噗哩溜溜啵——!」
  「笨—等、喂,不要啊,米希莉亚!你、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啊……」
  「你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喝酒吗?」
  「才、才没有咧,我跟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干么告诉别人啊!」
  「啼罗呤噗咙啵罗咙嘻呀——」
  「啊?你是靠味道找到我的……?」
  不仅是米希莉亚,不久后几张熟面孔也陆陆续续来到米开朗基罗。「啊——在这儿在这儿!」夏子指着我走了进来并牵起我的手,维多利亚抱歉地低着头,祝花的表情也有点腼腆;之后是脸有点臭的雷切,克菈菈也在,还有李·布拉克、流悠路加、夏玛尼、雷吉兄妹、亨醉客、寂星,然后——连那家伙也来了。午餐时间的成员没有全来,看来像是几个碰巧在n-ebula遇见的人,随夏子那几个的提议移师到这里来的。伙伴们占领了吧台的空位和邻近的包厢,轮番点起酒来。
  「我嘛,就喝黑醋栗苏打酒好了!啊,今天就让塔里艾洛请客怎么样?」
  「啊?夏子你这臭婊子,突然跑进来就算了在那边说什么鬼话,小心我奸杀你。」
  「讨厌~反对暴力~拜托你只奸我就好了~」
  「今天我请。」
  李·布拉克一如此宣告,店内顿时掀起如雷掌声和欢呼。
  身为资产家的李虽不是经常请客,但心情一来就会大方出手,而且恐怕是连其他客人的份都包了。塔里艾洛大概是被死抱着他不肯放手的米希莉亚吓到了,一张歪脸歪得更厉害;利契耶鲁还在做伏地挺身,而他的椅子,蓓蒂的邻座上——坐的是那家伙。
  「我要一杯酒桶浓度的麦肯雷,不加冰。」
  「你那是——」
  蓓蒂不禁凝视起那家伙淡蓝色的眼眸,吞下嘴边的话摇摇头。
  「当我没说。」
  「喔。」
  「今天呀,我原本只是想和他们两个一起喝到挂而已。」
  「抱歉打乱了你的计划。」
  「别在意。」
  反正还有下次。尽管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是否还有明天,但至少在活着的当下,都想将希望放在明天、后天、一年后,仍有伙伴相陪的未来。就算结果和期望不符,总比毫无信念、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上孤身徘徊来得好。我是魔术士,也是一名人类,为何我没有早一点领会,非得等到即将失去才察觉呢。
  「真的,别在意。」
  在深夜的铁链休憩区漫步的男子,从掠过的风中嗅出了冬季的气息。
  即使不至于冷到冻死,但他仍披上了大衣。由于外型和体格都很普通,只要在服装和举止上稍加注意,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像这种夜晚,可以缩起脖子,再拉起衣领遮住脸孔。尽可能不要重复路线也是一项要点,若有人投以怀疑眼光,就装作没看见。路上人还不少,有几座营业到这种时间的摊贩,来往的行人也尚未绝迹,不过完全比不上库拉纳德那种不夜城就是了。他就隐身其中,他不是什么人,只是个闲得发慌,在夜半的铁链休憩区无的游走,善于伪装的人类。
  两个搭着肩的醉汉经过他身旁,嘴里不知在念着什么。男子停下脚步,朝他们的背影望了一会儿。
  远处的摊贩后,有个衣衫褴褛的侏儒正在蠢动。他们是这艾尔甸之中最不受关注的一群,住在第六区的垃圾谷或其近郊,到处搜集艾尔甸的废弃物,被称为垃圾人(Dust Man)或死人(Fallen),实际生态鲜为人知,比栖息在下水道的沟鼠族更为神秘。
  竖起耳朵,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歌声。他们是不分昼夜弹琴卖唱,靠赏钱过活的街头艺人,日子有一餐没一餐的并不算少。
  伺机抢劫的人,一定就躲在某个街角的暗处吧。
  花钱换取一夜风流而睡在女人臂弯里的男人们,差不多都快醒了。
  天一亮,抱着孩子入梦的父母也将从梦中返回现实。
  人们在这国家自然聚集,耽于酒色、相互批贬、尔虞我诈,时而保护、时而背叛,恋人慰人、相爱相伤,或是偷盗抢夺、杀人越货,养大孩子又丢弃。
  乍看之下,拥戴不统治之王的沙蓝德无政府王国,的确很像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或者,是某人刻意这么塑造的世界。
  然而,事实上却是连像也称不上,天差地远。
  「但愿且在承诺之刻、前兆时代完结之前,我们所爱的人与他们所爱的人皆能得幸。」
  男子仰望着夜空,窃声祈祷。「父亲啊,诅咒就留给你了。只不过,我对你打从出生就从未间断的恨,看在你眼里恐怕只是种歪曲的爱吧。」

  我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是躺在床上,把玩手上的工艺品。
  以透明矿石般材质所构成部分的阴影和光泽,和镶于各处的小宝石的光辉,会随着光线强弱而产生各种变化。但无论怎么照,都无损于它蔷薇的形象,甚至能以各种色彩表现出一朵多变的蔷薇。第一眼见到它时,还以为只是个精致的工艺品,说不定它真的有定价九万八千达拉的价值——不,也许更高。
  我突然将被我的手加温了的蔷薇工艺品摆在额头上。
  又觉得这么做很蠢,将它拿远再拿近。
  握着它在床上滚了几圈后,一口叹息溜出胸中。
  我闭上眼,想放空脑袋却不太成功,于是坐起身,借惯性跳下了床,将蔷薇工艺品摆在桌上。感觉不太满意,我又换了个位置,稍微退后点看,还是觉得不对劲。我再次更换位置和角度,但就是觉得不谐调。是这里的问题,这个工艺品不属于这里。将它收进抽屉后,感到疲惫的我坐上了床,又立刻站起走向门口。都要准备搬家了,非多少收拾一点不可,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转换一下心情,让冷风把郁闷什么的都吹走。
  门打开了。
  「嗨。」
  听见那不想听见、不该在这里听见、不允许听见的声音,看见那不想看见、不允许在这里看见的人,害我的脸都抽筋了。我一退后,那家伙就向前一步,但没有进房。那是当然的,他进来我就头痛了,我绝不允许那种事,绝不。话说回来,他这是怎样?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那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明明那时候气氛那么严肃,甚至感觉还不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总之,我装个样子深叹口气,不过没效,那家伙不为所动。他心脏一定有长毛,不会错的。
  「干么?什么事?」
  「其实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我现在应该做什么的。」
  「那是什么?」
  「很简单。」
  他朝手中那束鲜红的蔷薇用力吸了一口,陶醉地眯起眼,脑袋左摇右晃。
  「无论如何,我都要正式地、正面地、直接地,将我激昂、热切、真挚的心念,随着这束花再一次向你清楚表——」
  「我不要。」
  「咦!」
  「咦什么咦呀?」
  「可、可是你,那个——那时候跟我说……」
  「我只说『不会讨厌你』,请勿任意增减。」
  「不需要害羞喔?」
  「呃,我完全没在害羞啊,看就知道了吧?就是这样,你赶快给我回去,再见。」
  「都那么久没见了,不必这么无情吧?」
  「这哪里算很久。」
  「至少,请我进房喝杯茶什么的应该没关系吧?没关系的,没错。」
  「奇怪,你今天怎么这么积极呀?」
  「不是的,玛利亚,这不是积极消极的问题。我只是如此希望你——玛利亚,啊啊,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我只是希望你能投入我的怀抱,希望到无法自拔而已呀。请你务必体谅我无法压抑的极限之爱(Love·Max)。」
  我一直都没察觉他一如往常自我陶醉的语气,和超级无敌夸张的肢体动作中隐含的做作刻意,代表的是什么。
  他想了很久、吗?
  根本不需要这么勉强嘛。
  的确,我们从那天以来就没见过面,而且一想到见到对方,心里就闷得难受。如果在街上偶遇,我能自然地和他打招呼吗?我该和他说什么呢?这让我越想胸越闷,再说我既不会主动去见他,他见到我也不会「嗨」得出来,让我以为我们说不定会从此不再见面,这样就没办法了。虽然这么想,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偷偷否定了自己。
  他一定会来找我吧。
  我没那个胆过去。
  所以他一定会来。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么,只能喝茶喔。」
  「咦?」
  「你喝还是不喝,快回答。」
  「啊——呃,这个……可以吗?」
  「不可以。」
  「是、是喔。」
  虽只有短短一瞬,亚济安还是黯然闭眼,露出失落、受伤的表情,而他依然勉强挤出微笑。
  怎么了呢。
  我的肋骨突然紧缩,压迫心肺。我胸口当然没有任何重物,所以那一定是错觉,但我真的觉得胸口又痛又闷,奇怪的是,还有种甜甜的感觉,是一种微甜的痛。
  「骗你的。」
  「咦?」
  「进来吧,可是只能喝茶喔。」
  「喔,好。」
  亚济安一面点头,一面恍惚地瞪大了眼。他这时候还满可爱的嘛。忽然这么想的自己让我火大起来,好不容易才憋住想在亚济安进房前将门一把甩上的冲动。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蔷薇的玛丽亚 Ⅹ.黑与白的尽头》 完
  后记

  我怕高。可是我小时候时常从屋顶跳下来,或是拿桥的栏杆当平衡木走,实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怕高的。不过也没有很严重,只要没有摔下去的危险就还好,例如在超高建筑上隔着玻璃向下看这类的我就不怕,所以我「答应」了。
  于是,我跟着责编K氏来到东京巨蛋城的LAQuA区,搭上了名叫「Thunder Dolphin」的云霄飞车。我小时候搭过一次云霄飞车,但这辈子也就那么一次,详细经过已经记不得了,总之我想这不太危险,至少死不了人,应该还好。
  还好个鬼啦,浑蛋。
  列车爬升了八十公尺,一往下,我就闭上眼睛准备投胎,一心只希望它赶快结束。否则我真的会死,一死再死。事实上,我的精神真的死了无数次,实在太恐怖了。光是回想起来,我就心有余悸、直冒冷汗,非常难受。
  够了,我投降,我再也不碰云霄飞车了——这是我唯一的感想。真是莫名其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得遇上这种事不可,是犯了多少无法弥补的罪业,还是我拖稿了呢。
  其实,这次我真的拖稿了,正确地说,是我写到一半发现时间不够,请编辑替我延后了,所以这次让各位读者等了稍微久一点。这集半年不见的《蔷薇的玛利亚》是至今最厚的一册,也是7S篇的完结,在《Ver0》播下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尽管还有些花苞,也有许多种子尚未抽芽,但我预定想开的花都美丽地绽放了。虽然还看不见终点,我仍会尽我最大能耐努力前进的,希望各位读者也能陪我一起前进。
  那么,本人在此谨向BUNBUN老师等参与本书、出版、行销的各界人士,以及现在捧着本书的读者,献上我满腔的爱与感谢,同时也请各位一并支持是美三々老师刊载于《Beans A》的漫画版《蔷薇的玛利亚②》。请容我在此搁笔,我们下次再见。

  二〇〇八年七月  十文字 青

  补注:由一迅社文库发行的个人新作《ANGEL+DIVE》已于日前上市,是一段与《蔷薇的玛利亚》风格略异的故事,恳请各位读者不吝赏光,续集将于近期与各位见面。
发表于 2013-5-13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这卷内容看起来十分厚实。
说起来台角似乎不打算出外传了。
发表于 2013-5-13 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画风。。。画师是ABEC?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桜羽 + 1 abec是BUNBUN馬甲啊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3-5-13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书我感觉不错啊,不过我印象中没看过前几卷,去搜了下果然在轻国没看到。。。想问问前几卷在哪能看到?
发表于 2013-5-14 14: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作者的作品好像看过,跟这个一样,有点黑,还有点中二,不愧是属性为暗啊
发表于 2013-5-14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激动地流下泪水……两只可以结婚了!(放礼炮烟花)
发表于 2013-5-14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出到十了,太感动了..!傲娇的玛利亚终于直面感情和性别了么..!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桜羽 + 1 其實這都不是問題,只要瑪利亞點個頭一切就.

查看全部评分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9 04:23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