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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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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RDG 濒危物种少女 1 最初的使者 [荻原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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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3 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桜羽 于 2013-6-14 01:21 编辑



RDG 濒危物种少女 1 最初的使者
――――――――――――――――――――
作者:荻原规子
装画:酒井驹子
扫图/录入:Reo
http://weibo.com/2013358561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
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
禁止转出微博 谢谢合作
(我自己錄的自己處理 無節操站還請手下留情)
――――――――――――――――――――

  一心渴望「平凡生活」的少女,体内却封印着上古传说的起源——

  在被列为世界遗产的日本熊野古道上,静静耸立着一座玉仓神社。
  铃原泉水子,这位十五岁的少女在神社出生、长大,
  与担任神社宫司的外公相依为命,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生性害羞、腼腆的她,拥有无法触碰手机、电脑等科技产品的特殊体质。
  在升上国三的这年春天,泉水子忽然被要求进入东京的高中就读,
  身边还出现了一位宣称必须一辈子侍奉自己的少年。

  连泉水子自己也不知道的巨大命运
  已经悄悄开始转动

【DL:http://vdisk.weibo.com/s/A-Y61
台角代理的是銀匙版 本身就沒插圖不要問

PS.關於發不發這邊純屬看心情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荻原规子
  Noriko Ogiwara
  东京出生,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院国语国文系毕业。
  以《空色勾玉》一书踏入文坛后,陆续发行《白鸟异传》、《薄红天女》等作品(之后统称为「破天神记三部曲」(奇幻基地)),成为广受欢迎的奇幻文学作家。此外,《西方善魔女》系列也获得不少人气。06年时以《风神秘抄》一书囊括了第53届产经儿童出版文化JR奖、第46届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奖及第55届小学馆儿童出版文化奖等奖项。



         濒危物神红皮书
  ——————————————————————
  【英】Red Data Book 〈略〉RDG 〈同意〉RDB

  系指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所编制的名册,
  当中收录了濒临绝种危机的野生动植物资讯,于1966年首度发行。
  IUCN初期出版的名册采活页纸形式,
  被列为濒临绝种等级(Endangered)的生物解说皆印刷在红色纸张上。



  RDG 濒危物种少女 1 最初的使者

  目次

  第一章 泉水子
  第二章 深行
  第三章 雪政
  第四章 和宫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泉水子

  一

  四月下旬,刚进入新学期不久。
  校园里的樱花树上已长出嫩叶,冬季几乎不见枯黄景色的群山也绽放出了鲜绿色彩,暗示着针叶树花粉纷飞的季节已然结束。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班导师中村可南子发给了所有同学「升学谘询双方会谈」的通知单后,铃原泉水子才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三年级了。一旦毕业升上高中,原本国小、国中时班上一成不变的脸孔,今后也将出现变化。
  座落深山的粟谷中学正是一个步调如此缓慢的地方。即使升上高中,多数班上同学仍是就读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钟的县立高中。虽然也有少数学生为了考上县里北边的私立高中,严阵以待地准备入学考试,但此外的学生几乎都不担心考不考得上学校。
  (但还是要参加双方会谈吗……)
  双方指的是监护人和班导师。每当有活动必须请监护人出席到校,泉水子都会闷闷不乐。因为她的父母都无法出席。
  班会时间结束后,三田春菜走到渡边步实的桌前,很快聊起高中这个话题。
  「你果然会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因为现在就算垂死挣扎也太晚了嘛。」
  「你觉得有多少人报考私立高中?」
  「学生会长肯定报考了吧。另外还有万里奈、上冈同学……」
  泉水子心不在焉地听着步实一一列出人名,步实冷不防转头看向她问道:
  「泉水子会去读高中吧?」
  听见步实问的是自己会不会去,而不是要读哪一所高中,泉水子相当惊讶。
  「当然会去啊。」
  「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要是你说毕业后要修行当巫女该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
  泉水子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步实瞧,但对方似乎是半认真地如此担心。泉水子畏畏怯怯地说道:
  「我才不会当巫女呢。小步你明明知道,我们神社原本就没有巫女这个职务呀。」
  「我知道,可是因为泉水子的头发留得很长嘛。所以我才担心如果你真的要当巫女,那升学就有困难了吧。」
  步实摸向自己狠下心剪短的头发笑道。
  泉水子的头发确实是女同学中最长的,编成了麻花辫的发尾依然长达腰部以下。自懂事起,她就一直蓄着长发,也始终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虽然很无奈,但泉水子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大家暗地里都戏称她的辫子是「注连绳」(注1:挂在神殿前表一不禁止入内的一种稻草结绳。)。
  「我只是一直没有剪头发而已。而且也没有其他适合的发型。」
  泉水子摸着自己的辫子小声地说。由于长期以来都维持这个发型,她迟迟没有剪头发的契机。况且留了这么长以后,想剪短也需要不少勇气。
  春菜安抚地说:
  「因为你住在神社的院落内嘛,就算不是巫女,留长还是比较不突兀吧?不过,真是意外,我也以为泉水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才不剪头发呢。」
  「不是的,外公说过我可以不用帮忙神社的工作,至今我也没有帮过任何忙。」
  泉水子回答,同时也对和朋友间的这层隔阂感到哀伤。尽管泉水子与渡边步实及三田春菜是自小学起同班八年以上、交情又最为要好的朋友,她的处境还是和她们不一样。
  步实神色开朗地说:
  「啊,既然如此,大家就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升上高中以后,我也打算继续打篮球。小春呢?」
  「我想找个男朋友。粟谷中学的男生都太土气了。」
  见春菜说得毫不留情,步实和泉水子都咯咯笑了。
  「泉水子呢?升上高中以后,还要每天从神社上学吗?外津川高中有学生宿舍喔。」
  「学生宿舍?」
  「如果泉水子也住进宿舍,不但能参加课后的社团活动,我们也能陪你做很多事情唷。」
  泉水子屏住气息。她当然知道高中都有学生宿舍,但一直笼统地以为那是提供给无法住在家里的学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住进去。
  「我也能住进去吗?」
  「你家应该远得足以申请到宿舍吧?因为那里甚至位在无法搭公车上学的地方啊。」
  步实说完,春菜也倾身向前说道:
  「就是说啊。都已经升上高中了,不要再请人每天从山里接你上下学了。现在的泉水子什么都没有尝试过吧?」
  什么都没有尝试过——被春菜这么一说,泉水子当下心里深表赞同。泉水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无法加入其他同学的交友圈,除了往返于学校与神社外,未曾绕道去过其他地方,放假时也不曾去朋友家游玩。
  步实直爽地说:
  「到时候,你的视野一定会变得比现在开阔喔。不但能和我们一起玩,只要你有心,多多运动的话,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上体育课了。」
  「对呀对呀,泉水子太害羞内向了。应该要多出来走走,多与人接触。」
  春菜摇摇食指。
  「我认为不论是泉水子的辫子还是你看起来和普通人有所不同,都是因为你住在神社里的关系喔。毕竟玉仓神社座落在四周一片荒芜的深山中嘛。真亏你忍得住,一直住到现在。」
  泉水子有些不知所措。由于自懂事起她就住在玉仓神社,从未考虑过这是否是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今后该思索看看吗?
  「太远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父母都在县外工作,只能由外公来照顾我。」
  「我不认为你有理由非得待在深山不可喔。接受义务教育的这段期间,确实不得不和监护人住在一起,但升上高中以后就另当别论了。你父母曾要求你这么做吗?」
  泉水子摇摇头后,步实就不容分说地斥道:
  「既然如此,就鼓起勇气踏出神社,努力像个普通的女孩子,改善自己的害羞内向吧。如果连和班上男同学说话都不敢的话,绝对不会有明亮璀璨的青春喔!」
  泉水子无法反驳。她确实很害怕和男生说话。即便是同性,只要在场有几个人她不认识,也会迟迟不敢开口。
  踌躇了一会儿后,泉水子询问两名好友:
  「……你们觉得我能变得敢和男生多说话吗?」
  步实伸长手摸了摸泉水子的脑袋,
  「放心放心,我和小春会陪着你的。泉水子慢慢改变你自己就好了。」
  春菜也点点头说:
  「是啊,真想改变的话,就先从外表着手吧。光是改变发型,肯定就会变一个人喔。泉水子的两条辫子早已成了根深柢固的注册商标,反而让人很难注意到你本人呢。其实在近距离下仔细看,泉水子也意外地长得算可爱喔。」
  「是……是吗?」
  不知这番话究竟是褒是贬,泉水子支吾应声。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除了两条辫子外,没有其他特征和优点。既不像步实一样身材高跳,英气勃勃;也不像春菜一样皮肤白皙,有着红苹果脸颊。真要形容的话,泉水子算是身高偏矮,手脚也十分小巧,但又没有纤细到削瘦羸弱的地步。
  五官也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眼睫毛虽然长,却总是低低地往下看,所以根本不算优点。墨水晕开般的淡淡眉毛和水润的大眼睛又强调出了她的胆小怯懦,更是没有任何加分效果。
  「你也换副眼镜吧。现在不流行那种红色镜框的眼镜了喔。」
  「啊,因为这个原本是妈妈的眼镜……」
  泉水子推起镜框,春菜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要换眼镜的话,就换隐形眼镜吧,换隐形眼镜啦。」

  泉水子走出校门,垂头丧气地心想。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连在小步和小春眼中也是一个怪人罗。)
  尽管泉水子希望至少不要低于标准,但班上同学对泉水子的评价似乎也是如此。不论是家庭环境、本人的能力还是容貌。
  与校门衔接的水泥围墙转角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光论没有参加社团或是委员会,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这件事,全校就只有泉水子一个人如此。因为很不好意思,泉水子都要求车子避开校门停在不显眼的地方,但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学校之所以答应泉水子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并不是因为她是千金大小姐,而是因为她只能利用这种方式通学。想必没有半个学生羡慕她,这也是泉水子与众人形成隔阂的象征。
  (原来大家一直都以为因为我来自深山,才会是一个怪女孩吗……)
  泉水子当然也隐约察觉到了,但明明白白当面听到后,仍是大受打击。但同时,她也觉得这是当头棒喝。因为从现在起,她还是有机会成为普通的女孩子。
  体型壮硕的野野村慎吾一如往常,耐性十足地坐在驾驶座上。他并非受雇的司机,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神官之一,无法专为泉水子一人腾出时间。光是定时接送她上下学就已是极限,因此时间上也难以请他通融。
  「让你久等了。」
  泉水子说完,便坐进后车座。野野村不发一语地颔首,马上发动引擎。野野村并不是心情不好态度冷淡,而是天生就非常沉默寡言。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因此泉水子从不觉得自己不爱说话。
  她在躺向座椅前拨开辫子,重新审视起已理所当然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长长麻花辫——如果我能剪掉这头长发,个性也会跟着改变吗?
  (……就有勇气不回到山上,在山脚下过生活,住在学生宿舍里吗?)
  泉水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外公竹臣会答应她住进学生宿舍吗?
  「那个,野野村先生,妈妈现在的工作地点是冈山吧?」
  「是的。」
  问向驾驶座的方向后,野野村以低沉的嗓音回答。虽说沉默寡言,但只要与他攀谈,他就会回应。
  「学校要举办升学谘询,如果妈妈在冈山,不晓得能不能来。」
  「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她很快就会回东京。」
  「应该不可能来吧。」
  泉水子自己做出了结论。这件事原本的可能性就很低。母亲任职于警视厅公安部,工作结束后,当然会返回东京。
  铃原紫子的户籍自泉水子四岁之后就一直在东京。紫子已是警视厅的资深能手,据说隶属于需要卧底搜查的极特殊部门,经常改变名字和居所跑遍全国,几乎不回东京的住家,因此有时就连自家人也掌握不到她的行踪,相当神出鬼没。
  玉仓神社的宫司(注2:神社的最高神官。),铃原竹臣是紫子的父亲。泉水子会寄养在神社,紫子的职业正是主要原因,有时甚至一年才见得到母亲一面。
  泉水子对母亲不在身边早就习以为常,也坦然接受了两人无法见面。在女儿眼里看来,母亲的确不是宜室宜家的女性,所以泉水子反而与父亲大成比较亲近。
  父亲大成的职业是电脑程式设计师,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虽然也不多,但由于与父亲比较了解彼此,偶尔不在家,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但是父亲两年前被一间大型企业挖角,前往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矽谷,现在仍在国外工作。
  即便想偏袒,但大成的个性确实有些少根筋,就连在公共场合也喜欢穿和服,还穿着和服外褂去机场,常常被误认为单口相声演员。据说他连在加州的公司也做这副打扮。但是,只要一碰到电脑,大成的工作能力就会变得无懈可击。
  (爸爸妈妈一定都远比一般人优秀吧……)
  如此大放异彩的双亲却生下了她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女儿,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连在山里的偏僻中学当中,泉水子的学科成绩也是普普通通,体育更是惨不忍睹。
  她也早就知道原因何在——因为自己极度内向怕生。
  「玉仓神社座落在深山里吧。就连对这附近的居民而言,也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地方。」
  泉水子边深思边近乎自言自语地对野野村说。
  「要是外公的神社建在热闹一点的地方,妈妈也比较方便回来啊。」
  野野村的沉默寡言令泉水子大胆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因此当过了一会儿野野村回话时,她不禁吓了好大一跳。
  「玉仓山是个好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灵山之一,也被指定为世界遗产。这世上也有一些事物是必须在深山当中才能获得。」
  (……世界遗产吗……)
  野野村带着自豪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但是,也因为被列为必须保护的世界遗产,今后更不可能有巴士会在玉仓山中行驶吧——泉水子默默地如此心想。

  车子往前奔驰,窗外可见并排得井然有序的扁柏人工造林和矗立着椎栗树与橡树的山坡往前延伸。浓厚茂密的绿叶贪婪地汲取着阳光与水分,密密麻麻地遮覆了山棱线。
  渡过桥进入玉仓山后,随着开始爬上弯道极多的山路,视野不时会豁然开朗,可以眺望到远方色彩浓淡不一又前后相叠的群山。这正是环绕着白色雾霭,山脊连绵不绝的纪伊山地。
  在泉水子眼中,这些是再寻常不过的光景,但今天她稍加留意后,不得不意识到,在山地众多的纪伊半岛中,玉仓山更是地处深山间的中心地带。
  名列世界遗产的熊野古道就绕行穿梭在纪伊半岛的海岸线与山峦之间。与玉仓神社衔接的,则是正中央的大峰奥骚道。这条古道地处高山,南北向贯穿了吉野直至熊野,是修验道(注3:将日本自古以来的山岳信仰与佛教密教、道教结合的宗教信仰。)的圣地。直至今日,仍有信仰虔诚的信徒会走完整条奥骚道以展开入峰修行。
  玉仓神社就建在玉仓山山顶下的不远处,神社院落内建有泉水子的住家和修行者的宿舍。自山脚下的村落举目仰望,确实会觉得此处是与世隔绝的山巅。神社的海拔甚至高达一千公尺,越往高处,气温也越是在转眼间下降。

  一到四月下旬,即便学校附近的花花草草都转变成了初夏的色调,泉水子住家周遭的树木仍是新绿色彩。由于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属于神,所以玉仓山上没有半点人造树林,也无人会动手修剪整理树木,各种落叶树上的嫩叶都带着缤纷的色泽,闪闪发亮。
  泉水子在建于高地上的停车场下车,风中的凉意立即渗入她的肌肤。每天往返于山脚下和山顶的泉水子总会注意到风里有着天空和霞霭的气味。对泉水子而言,这阵风就像在对她说「欢迎回来」一样。
  (为什么呢……只要回到山上,我就不觉得这里讨厌。明明待在学校的时候,都会埋怨是家里的关系害得大家疏远我……)
  泉水子如此心想,走在杉树林间的小径上,感觉山上所有一切看来都很不一样。
  站在山里往四周望去时,这里并不是一个寂寥荒芜的地方。冬季期间虽会封山,但接下来进入春季后,就有不少修行者来来往往,前往神社参拜,在此借宿。纵使位在深山之中,这里的人潮却也络绎不绝。
  由于泉水子的住家是改建自一栋修行者宿舍,因此才会位在神社院落内。外观上,房屋的构造古色古香得仿佛能列为江户时期的文化遗产,但其实大成已将内部大幅翻修,改建成使用隔热建料的最新型房屋。竹臣甚至还咕哝抱怨说:「这也太过舒适了。」
  费了一番心思在山上建好一栋舒适的住家后,大成却去了美国。不过,自泉水子四岁起就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佐和至今仍和他们住在一起。泉水子一拉开玄关拉门,喊道:「我回来了。」末森佐和就带着一贯的笑容自厨房走出来迎接她。
  「你回来啦。我正好做了芝麻布丁喔。我马上拿出来让你当点心,顺便试试看味道。」
  佐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唯一一名女性,除了担任管家之外,主要负责修行者投宿时的伙食。比起工作,佐和更喜欢下厨。
  待在厨房里煎煮炒炸是佐和最幸福的时光。同时佐和也有着与厨师非常相称的圆润脸颊与丰腴体态。
  「这次的芝麻布丁和上次不一样喔。我在网路上找到了十分别出心裁的食谱。」
  佐和一年当中只下山几天,长年来都住在诸事不便的山上,却从未听她开口抱怨。也许是因为一起生活的佐和从未发过牢骚,所以泉水子也不曾想过住在神社是件需要忍耐的事。
  坐在桌前喝着茶,相互发表完对新口味布丁的感想后,泉水子问佐和:
  「你从来没想过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生活吗?住在这里的话,做菜的食材也很有限吧?」
  「就是因为有限,才更能突显出我的厨艺啊。」
  语毕,佐和笑了起来。
  「像是上山采野菜、摘香菇,或是制作大量腌渍食品以防遇到恶劣的天候等等,我很适合做这些事情。这里就是因为四周什么也没有,做起菜来才会非常有成就感呀。服务每一位修行者也是一样。」
  「你不觉得辛苦吗?」
  「这个嘛,像是因为暴风雨导致道路无法通行时,我也会担心。不过,大成先生将这栋房子翻修之后,不仅能自行发电又有净水器,真是帮了大忙呢。近几年又因为网路的关系,一切都变得很方便。既不会跟不上社会新闻,也能在网路上订购这里没有的东西。」
  佐和从未考虑过离开这里,加入都市的喧嚣。她和泉水子不同,已能熟练地操作家中的电脑。即便大成将家中的用品过度电子化,佐和好像也不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泉水子想,佐和真是一位适合住在这里的女性。
  「我在这里什么忙也没有帮,就只是住在这里而已呢。」
  「泉水子小姐用不着帮忙喔,因为你还是学生啊。」
  迟疑了几秒后,泉水子问:
  「今天有朋友对我说,她们一直以为我毕业后会当巫女。但外公总说我不帮忙也没关系,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佐和用沉稳的嗓音回答:
  「那当然啊。紫子小姐和大成先生不也都从事与宗教无关的工作吗?竹臣先生更不可能会要求泉水子小姐留在神社帮忙喔。」
  泉水子鼓起勇气说:
  「如果我离开这里过另一种生活也没关系吗?」
  佐和意外干脆地点头。
  「竹臣先生也认为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喔。」
  泉水子松了口气,从书包里抽出通知单递给佐和。
  「学校要举办升学谘询会谈。我——希望可以住进外津川高中的宿舍。」

  晚上九点过后,泉水子才见到外公竹臣。
  泉水子的住家和神社办事处都在神社的院落内,但竹臣早上六点出门后,都会在神社办事处待到这么晚,期间也绝对不会回家。
  似乎是因为个性守旧的竹臣待在大成改建好的住家时,总会觉得浑身不自在。的确,在这栋只有竹臣的卧室是榻榻米房间的屋子里,整天都穿着和式裤裙的竹臣应该相当住不惯吧。还说暖气太强了,身体会变钝。
  (仔细想想,我根本当不成巫女啊……)
  晚上吃着奶油炖饭时,泉水子感慨甚深地这么想。虽说住家位在神社院落内,但她都是对着桌子坐在椅上过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是睡在床铺上。和外公不一样,她也经常摄取大量的鱼和肉。这栋屋子是与神社有所区隔的一般住家,相对地,在神社举办定期祭祀时,泉水子与佐和两人就会关上门窗,尽可能保持安静。
  大成当初的设计就是考量到了这一点,竹臣也答应了。他们想必都打算不让泉水子接触到宗教下抚养她长大。话虽如此,她却不觉得自己长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这点今后也会慢慢改变吧。
  知道竹臣已经回来,人在起居室后,泉水子便抓准时机走到外公面前。
  「外公,关于学校的升学谘询会谈……」
  竹臣拿着茶杯,眯起双眼看向孙女。他有一头花白的短发,黝黑脸庞的眼角旁刻着许多皱纹,是个沉稳随和的老人。当他露出微笑,看起来就像从未发过脾气的样子。虽然会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不过撇开他人不说,至少他鲜少对泉水子动怒倒也是事实。
  「嗯,佐和管家已经拿给我看过了。双方会谈的话,应该是大成会去吧。」
  泉水子双眼圆瞪。
  「爸爸可以从美国回来吗?」
  「他说虽然企画案还没完成,但目前已经排好了回国的行程。去了美国的相乐也联络说大成会回来。如果真的按照预定时间回来,应该赶得上这天的会谈吧。」
  「真的吗?」
  「因为大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考虑你该读哪一所高中啊。」
  泉水子双手合握。大成虽然少根筋,却很为女儿着想,即便隔着一片太平洋,仍然挂念着泉水子的未来动向。
  「爸爸能在家里待多久呢?真想快点见到爸爸,和他聊天……」
  「泉水子想念外津川高中吧?」
  竹臣确认性地询问后,泉水子点点头,
  「是的。另外可以的话,我想住进高中的宿舍。」
  「你会主动要求住进学校宿舍,是一件好事喔。我也认为时机差不多了。再继续将你留在神社里,对你也没有好处。」
  竹臣语气沉重,其中又带着有些为难的音色。泉水子耳尖地听出来后,察看外公的表情。
  「外公觉得我无法适应宿舍生活吗?」
  「当然不是……」
  踌躇了一会儿后,竹臣说:
  「其实……听说大成已经决定了你该去念的高中。」
  泉水子不由得再一次瞪大眼睛。
  「我该去念的高中?那究竟是哪间?」
  .  「听说是东京的高中。」
  「东京?」
  泉水子立时抬高音量,因此竹臣显得难以启齿。
  「听说那所高中也有学生宿舍喔。所以,泉水子决定住进学校宿舍这个决心,也许算是帮了大忙呢。」
  「外公,这两件事情根本不一样!」
  泉水子错愕得身体朝桌子一倾。
  「你觉得我能突然搬到东京,在那里生活吗?」
  「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妥当……」
  竹臣用一种像是死心般的口吻说:
  「可是,既然大成为了这件事打算特地回国一趟,直到亲耳听见他的说明之前,我也无法擅加评断。」
  泉水子断然宣告:
  「我绝对不要!」
  竹臣喝了口茶,态度很显然想将结论往后拖延。
  「总之,先等大成回国吧。」


  二

  一见到走进教室的泉水子,步实和春菜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剪了头发吗?」
  「只剪了一点浏海而已。」
  虽然朋友一同投来的注目礼让泉水子很难为情,但同时她也在心里大喊:「万岁!」甚至还有勇气露出腼腆的笑容。
  「因为我想我必须一点一点改变才行。」
  但两条麻花辫依旧原封不动,称不上是大变身。不过,泉水子也觉得长及眉毛的齐浏海可以自由摆动的那种触感很新鲜。她边伸手抚平浏海,边怯生生地问:
  「会很奇怪吗……」
  「不不,不奇怪。给人的感觉变了很多呢。」
  「远比之前有现代感多了。这样子比较好喔!」
  步实和春菜异口同声地说。
  「不过,没想到泉水子有自然卷呢。我一直以为你的头发跟日本人偶一样笔直。」
  其实这点泉水子也大感意外。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发尾竟会四处乱翘,不肯老实地往下垂。至今之所以洗发时都很笔直,是因为长发本身带有的重量将头发拉直了吧。
  「其实啊,我很想剪像小春一样的发型喔。」
  泉水子的理想是春菜那种长度及肩的发型。因为可以利用形形色色的发饰别住或是绑起部分头发。只是,泉水子很清楚那一定要在美容院剪才行,所以目前对她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春菜开心地笑了。
  「泉水子也很有眼光呢。嗯嗯,如果你假日可以出来的话,我就能带你去我常去的那间美容院了呢。」
  「我再拜托野野村先生看看,问他六日能不能开车。」
  泉水子以下定决心的嗓音说:
  「虽然截至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和他商量过这种事,但也许这是我能办到的事情。」
  步实也兴高采烈地提议:
  「如果六日能出来的话,下次泉水子也来看篮球比赛,替我们加油吧。之后还可以一起去逛街呢。」
  步实和春菜都是篮球社社员,周末都有比赛。当中步实又是队长,干劲比其他人还要旺盛。泉水子颔首。
  「我再商量看看。」
  「哇啊,好积极!泉水子,就是这股气势!」
  泉水子决定了,要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为此,就只能自己慢慢努力。
  (我才不要去念东京的学校……)
  她根本无法想像没有了步实和春菜这两个了解自己的朋友后,学校生活该怎么过。就连和她们两人,她也是花了八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能够互相谈心。
  若是知道泉水子可以交到朋友有多么不容易,即便是大成,也不会提出那种建议了吧。大都市的学生只会觉得泉水子是个怪人,对她冷眼相待吧。她也不可能主动交朋友。
  (结果,就连爸爸也不了解我呢……)
  「泉水子,你手机的电子信箱呢?我记得你有吧?」
  步实询问后,泉水子恍然回神,捂住嘴角。
  「啊,对不起……之前的手机坏了,我还没换新的。」
  「既然如此,你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手机罗。」
  春菜开玩笑地说。
  「没有手机也没关系这一点,正是泉水子像古代人的地方唷。如果假日可以见面,到时候就必须可以联络到彼此才行。」
  (手机吗……)
  不知道为什么,泉水子与手机很不合。拿到新手机后总是两、三个月后就故障。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泉水子也变得不好意思向佐和开口,请她再买新的手机给自己。
  「那么,我会尽快请人帮我办新的手机。」
  泉水子对两人这么说,但内心有些过意不去地回想起佐和的脸庞。
  今天早上见到泉水子剪短的浏海后,佐和哑然失声。她们没有交谈几句,泉水子就出门上学了,但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佐和不太高兴。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找她商量就擅自决定剪发,让她很生气吧。
  (可是,这是我的头发呀。不过是发型而已,我应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吧……)
  泉水子如此说服自己,却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会有这种自作主张的愧疚感呢?可能是因为以前不论是洗头发还是洗完后编麻花辫,都是请佐和代劳的关系吧。
  回想起来,至今只有佐和一个人看过泉水子放下头发的样子。泉水子只能让别人看见她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甚至到背地里被人戏称为注连绳的地步,也许就是佐和潜移默化间灌输而来的想法吧。

  在粟谷中学三年级的班级中,最横行霸道的男生就是三崎洋平。他的嗓门极大,做事肆无忌惮,又很讨厌上课,总是在上课时径自说起笑话。
  虽然还称不上是班上的老大,但总是畅所欲言,力气也不输给任何人,因此大家都忌惮他三分。三崎洋平还与小川智也及濑谷和人等臭味相投的男生组成小团体,是泉水子最避之唯恐不及、既粗鲁又吵杂的一群男生。
  为了前往专科教室,泉水子自座位上起身,好巧不巧刚好与洋平正面对上,脸庞近得几乎要碰在一块。洋平低头看向倒抽口气的泉水子,冷不防做出评语:
  「现在注连绳上又多了屋檐啦。真土。」
  由于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对泉水子说过:「你剪头发啦?」所以她已经不太在意自己的浏海,因此听到这一句话后,猝不及防地深受打击。她不由得抬手遮住浏海后,跟在洋平身后的智也与和人也同样边哈哈大笑边走过她身旁。
  (只是这点程度的嘲笑而已,我不能放在心上。反正他们已经不再像小学时一样,会拉我的辫子了……)
  泉水子在心里喝斥自己不能气馁,这时走在他们最后头的娇小男生和宫悟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泉水子露出微笑。
  (甚至连和宫同学也笑我……)
  是自然卷太奇怪了吗?泉水子再次介意起来。但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和宫的笑容看起来和其他男生很不一样,莫名地令她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和宫是个不太起眼的学生,自己才会至今都没有注意到他吧。
  (……这么说来,和宫同学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或是嘲笑过我呢。)
  泉水子虽然极少与男生说话,但毕竟学校里的同班同学成员自小学起就没再变过,所以包括像刚才男生单方面对她说话在内,她不可能从未与男生接触过。尽管如此,泉水子却完全没有和宫悟对自己说过话的记忆。
  (为什么我现在会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呢……)
  为什么她的目光会突然被一个至今很少注意到的男生吸引住?
  还是说,是和宫的笑容中隐含了某种全新的含意?
  泉水子怔怔地放下手后,在风的吹抚下,感觉到浏海轻轻摇动,于是再一次伸手触摸。发现浏海好像翘得比想像中还严重。

  下一堂课是在三楼的电脑教室学习如何查资料。
  专科教室里并排着许多电脑,供学生一人一台,是三年前学校进行整修工程时设置的,也是粟谷中学自豪的设备之一。由于教室内设有电脑器材和空调,再加上铺了毛毯的地板,看起来与校舍的其他教室截然不同,令人有踏进了某间企业办公室的错觉。
  泉水子入学时,这间教室就已经完工了,还曾经偶然耳闻大成在中学引进电脑设备一事上帮了不少忙。多半是这个原因吧,泉水子每每走进电脑教室,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主要原因是基于歉疚,因为她明明是大成的女儿,却不善于操作电脑。
  因为只要泉水子一碰,电脑就经常当机,最后不得不重新开机好几次。因此最近在家也好在学校也好,她都尽可能不碰电脑。
  不断战战兢兢地接触电脑后,现在泉水子只要听到电脑的启动声,或是待在电脑一齐运作的室内,就会充满压迫感。一想到父亲大成从早到晚都待在这种空间里,感受更是益发强烈。
  这天上课,必须利用泉水子最不擅长的网路进行搜寻。不过,因为是分组学习,她还有退路。明白个中原由的春菜与她同组,因此泉水子马上就能拜托她。
  「拜托你……抄写的部分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写的。」
  「没问题。」
  春菜反而喜欢搜寻资料,非常爽快就答应了。
  「泉水子明明很会打字,却不会上网或是发送邮件,真是奇怪呢。明明只要按一下滑鼠,就能连到网页了呀。」
  「如果是我自己来,就会耗上很久的时间。」
  学生会长越川美沙听见两人的对话后,转过头来说:
  「你们两个,都把不会的事情推给别人做吗?」
  听了她的口气,春菜显得大为光火。
  「有什么关系,分组就是为了互相帮忙啊!」
  「明明铃原同学就连报告也绝对不肯自己上台。」
  泉水子无法反驳。的确,上台报告也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
  见泉水子默不作声,美沙轻蔑地哼了声,再次转向电脑萤幕。
  「你们就尽管混水摸鱼吧。虽然我完全无法明白这种偷懒的人脑袋里在想什么。」
  春菜小声地对泉水子说:
  「随便她去说吧。就因为要报考私立高中,会长她们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也自很久前就发现,越川美沙和她那群交情良好的朋友一直在排挤自己。
  美沙在三年级里成绩最为优秀,又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是男女生都公认的领袖级人物。但是美沙面对害羞内向的泉水子时,只会感到不耐,不曾对她伸出援手。也可能是因为在班上的女学生之间,与美沙各据一方的渡边步实是站在泉水子这一边的关系吧。
  (偷懒……吗?)
  对方说得似乎也没错。在旁人眼中,对每件事情都畏畏缩缩不敢去做,和偷懒不去做该做的事情,两者没有什么分别吧。
  泉水子出神地环顾教室,隔着电脑可见不喜欢上课的三崎洋平反倒在这里上得很认真。萤幕上不晓得跑出了什么画面,一群男生聚集在他身旁热切地讨论着。和宫悟也混在其中。
  (今天一直注意到和宫同学呢……)
  即便觉得不可思议,泉水子还是悄悄观察他。和宫为人很谦虚自律,绝不会抢在别人前面出风头,是个也难怪容易让人忽略的男生。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被洋平他们摒除在外,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泉水子忽然痛切地反省自己。她希望自己最起码也要像和宫悟一样,当一个不引人注目,却又能融入人群的学生——
  (就是因为我认定自己不会操作电脑,更是不想主动去碰,也因此变得更加没用吧……)
  「小春,我还是自己试试看吧。」
  告知自己的决心后,春菜眨眨眼回望泉水子。
  「是因为在意会长的挖苦吗?」
  「毕竟她说的是事实嘛。」
  大概是突然觉得紧张,泉水子心生一种仿佛风忽冷忽热的怪异感,电脑教室的窗户全都紧紧关上,这时浏海却晃动了一下,因此她抬起目光。但是,她无法肯定是不是空调送出的风。
  (现在没有时间管风了……)
  泉水子摇一摇头,鼓起勇气敲打眼前的键盘。没来由地,她觉得手边的事物仿佛位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周遭的景色像处在水底般摇摇晃晃。滑鼠仿佛要往上飘起,她慌忙捉住,却发现自己有些头晕。她等着头晕平复下来,然而这阵晕眩不仅没有平复,甚至往四周扩散。
  泉水子感觉电脑教室里逐渐涌起了透明的水。那些水和空气一样澄净透明,虽然无法马上看见,但可以看到隔着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因为这些水折射得弯弯曲曲。在透明汹涌的清水包围下,电脑的运作声也跟着变质,听来像是溪涧的流水声。
  春菜和其他学生都没有发现异状,继续安静上课。正确地说,是泉水子根本没有心力去确认大家是否察觉到了。摇曳的波光非常刺眼,她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仅能清楚看见眼前的电脑萤幕。
  泉水子再也憋不住气,试着慢慢吐气。因为水涌上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不想溺水。接着她再试着吸气,发现可以顺利呼吸。这是幻觉吧?这个想法隐隐出现在脑海里。抑或者,上课这件事本身是在作梦呢?
  电脑液晶萤幕的画面忽然切换,出现了大成的脸部特写,一头蓬松乱发,滑稽的圆框眼镜,和深褐色的和服领口。大成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绽开悠然自得的笑容。
  「哎呀,泉水子,你现在会用视讯聊天啦?」
  「我才不会用呢。」
  泉水子东张西望,心想如果这是视讯电话的话,那收音麦克风在哪里?
  「爸爸?真的是爸爸吗?你现在在哪里?」
  「啊,嗯,我在公司喔。」
  大成说完,将右手插进头发里。
  「不好意思啊,泉水子。我本来打算回日本一趟,行李也打包好了,却遇到了麻烦,计划泡汤了。我这里的工作出了一点状况。」
  「你不能回来了吗?」
  由于这听起来很像父亲会说的话,泉水子便坚信自己确实正与大成交谈。
  「你不能来双方会谈了吗?」
  「对不起啊。不过,相乐已经出发回日本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就算相乐先生来,他也不是我的监护人啊。」
  「嗯~不行吗?」
  听了父亲少根筋的回答,泉水子鼓起腮帮子说:
  「既然如此,要我去念东京的高中这件事也不算数罗。」
  「啊,我真的很希望你愿意去念那所学校喔。名字是凤城学园高中。」
  「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我都不去。」
  「可是啊,泉水子。」
  大成气势矮了半截地开口。似乎是因为无法回国感到愧疚。
  「那所学校可说是为了泉水子才存在的喔。今年才刚创校,所有设备都是最新的,学校也非常漂亮。师资方面也聚集了优秀的人才,爸爸和校长聊过之后,很赞成那所学校的教育方针喔。妈妈也很赞成……」
  「爸爸见过妈妈了吗?」
  「不,她一定会赞成吧……」
  努力冷静下来后,泉水子宣布:
  「爸爸,我已经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了。你这样无视我就自作主张,我会很困扰。况且你也没办法出席双方会谈向老师表明你的意愿吧?总之,我会进入这里的高中就读。」
  画面上大成的影像倏地晃动。
  「泉水子?」
  (可是,我为什么会和爸爸在说话呢……?)
  泉水子忽然恢复理智,背脊不寒而栗。她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法与过去衔接在一起。
  「泉水子,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大成还在说话,但她越来越感到恐慌,溪涧的流水声也随之变大,盖过了父亲的声音。泉水子害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拼命地动着脑筋思索,该怎么做才能停止这份恐惧。
  (对了,关机……必须快点关闭电源才行!)
  关机!
  然后泉水子只听见噗滋的关闭声,同时一道闪光掠过眼前。她闭上眼睛缩起身子,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地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久之后,她终于再次感受到空气的温暖,教室内的气息与喧嚣也恢复原状。
  泉水子油然升起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张开眼皮后,发现眼前的电脑萤幕变成了一片漆黑。真的关机了。
  接着在四下的喧哗声中,洋平大声报告:
  「老师,电脑关机了,完全没有反应。」
  「老师,我也是。」
  「完全没办法重新开机耶。」
  摆放在电脑教室里的三十台电脑全都无法再次启动。同一时间,教职员室里连上校内区域网路的电脑也都停摆,导致成绩和其他资料悉数消失,酿成了极大的骚动。


  三

  班导师中村可南子当然是脸色铁青。
  电脑专家赶来检查了电脑与线路,宣布电脑再也无法使用之后,她急忙开始寻找犯人。她借着班会时间严厉地训斥全班同学,说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实在太过火了,并且要曾经在电脑故障之前有过可疑举止的人自己老实招认。
  如果有洞的话,泉水子真的很想钻进去,但她还是老实招认:「好像是我用坏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犯人是你吗?」
  中村困惑地看向站在讲桌前意志消沉的泉水子。看样子,她本以为凶手会是洋平那群爱恶作剧的学生。
  「那么,三田同学看到铃原同学做了什么吗?」
  跟着站在一旁的春菜耸耸肩。
  「不,那个,我觉得她就跟平常一样啊。」
  「可是,铃原同学认为犯人是自己吧?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泉水子只能反复如此回答。她确实在心里命令电脑关机,但没想到全校的电脑都坏掉了。
  中村叹一口气。
  「总不可能没有理由就故障吧?更何况不是一、两台,而是全部的电脑喔。请铃原同学和我去一趟校长室,仔细地向校长说明自己做的事情吧。既然现在得换掉所有电脑,再加上所需的费用,这已经不是我们能自行解决的问题了。」
  (……我竟然变成了一个会被叫去校长室的学生。)
  相较起来,这件事更让泉水子大受打击。迄今她从未惹出过这么大的麻烦。明明她才刚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却马上摇身一变成了被校长训斥的问题儿童。
  中村领着无精打采的泉水子敲响校长室的大门,再站在校长与学生指导主任唐泽面前,好不容易才与泉水子一起有条有理地重新叙述电脑教室里发生的情况。校长和唐泽都没有怒气冲天地责骂泉水子,语气也不激动,但被自己闯下的大祸吓得六神无主的泉水子,却觉得这和责骂没有两样。因为他们反复好几次问了自己事情发生时的状况。
  (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点奇怪呢……)
  如此开始思索之后,她发现自己有很多地方都符合,大吃一惊。自己为何会被寄养在深山上的玉仓神社里呢?就是因为发生过了什么征兆,才需要像这样将她隔离起来吧?她不是因为住在神社才被当作是怪人,而是因为原本就不寻常,才会让她住进外公的神社以远离人群吗?
  (怎么办……如果我其实是个原本就该被关在山上的人……)
  在教师们的包围质问下,泉水子渐渐地陷入负面思考。其实不仅是东京的高中,无论是哪一所学校——就连这里的外津川高中,她也不应该就读吧。
  这次电脑故障的事,学校一定会通知家长。听了这个消息后,竹臣不会再赞成让泉水子离开神社了吧?虽然外公很鼓励她住进学校宿舍,但闯下这个滔天大祸后,他想必会重新考虑吧?越是思索,泉水子越是如此认定。
  「铃原同学,这没什么好哭的唷。」
  大概是因为泉水子低垂着头,中村遂出言安慰。泉水子还没有哭,但听到这一句话后,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她本想忍到走出校长室后再哭,却失败了。
  「你不用这么自责喔。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上都了解了,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吧。」
  就在校长这么说时,连向教职员室的门扉打开,教务主任神色有些慌张地自门缝探头进来。
  「校长,我刚刚接到电话,有架直升机请求在这里降落。」
  「直升机?我们学校吗?」
  「是的,对方指定我们学校的校园。」
  「怎么了吗?是为了运送急症病患吗?」
  校长讶异询问,教务主任迟疑了一瞬后,答道:
  「那个,对方说是为了迎接我们学校的学生。」
  校长起身,与教务主任一同走进教职员室,数分钟后又返回校长室,脸上带着和方才教务主任一模一样的表情。
  「呃——铃原同学,听说从南纪白滨机场起飞的直升机要接你回玉仓神社,那个,你之前有接到通知吗?」
  中村双眼圆瞪地看向泉水子。
  「什么?难不成那是你家的直升机?」
  「不过,我能问你,为什么是以直升机接送吗?」
  校长掩藏不住困惑地问。
  泉水子只是不停摇头。她很明白校长他们会觉得这不合常理,因为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机场飞机库中停有一架铃原家拥有的直升机确是事实。
  当大成或是紫子可以回来时,他们就会搭乘直升机回到玉仓山。但是,至少在与玉仓神社有关的人当中,应该没有人会做出开直升机到学校接泉水子这种过分招摇的行为。

  校内广播中传来了教务主任的声音。他向全校师生宣布有直升机将紧急降落,请所有同学不要离开校舍,也请在户外的学生暂时进入校舍。不久之后,云层下真的开始响起大鼓连击般的旋翼旋转声。
  校长与其他老师都坐不住似地走到面向校园的窗户旁,只有泉水子一个人不去观看直升机降落。从二楼发出的欢呼声都传到了一楼这点来看,教室里的学生们似乎也全都挨在窗边参观这幅景象。
  (虽然应该不可能……但听起来好耳熟……)
  泉水子将手帕贴在脸上,迟迟没有抬头,但渐渐地还是在意起周遭的情况。直升机降落发出的噪音令泉水子感到十分熟悉。虽然不曾与其他机型比较过,但听起来与泉水子自己也乘坐过数次的贝尔206B的涡轮引擎声一模一样。
  (应该不会吧……)
  竹臣真的会派直升机到学校吗?毕竟他长年来一直教导泉水子,她的学生生活目标就是变得和其他学生一样,随时随地都不起眼地与同龄孩子和睦相处。
  (怎么想都不可能这么大阵仗吧……)
  也不可能是野野村。他也总是小心谨慎,以免泉水子显得与众不同,同时竭力不引起他人注意。自泉水子小学起开始接送之后,野野村就不曾主动踏进校园一步。纵使泉水子被男生欺负得哇哇大哭,他也坐在黑色轿车里不动如山。

  震得玻璃窗摇摇晃晃的轰隆巨响骤然中断,直升机似乎已顺利地在校园里降落了。教师们边兴奋激动地议论纷纷,边走回教职员室,留下泉水子一个人在校长室里。这会儿泉水子也不好意思哭泣,擦了擦红色镜框的眼镜后重新戴好,不久,有人用力推开校长室的大门。
  「泉水子,你在这里啊!」
  跃入眼帘的是一头染成栗色的发丝和一张少年般明亮的阳光笑脸。
  「我已经赶过来了,所以你不用再担心啦。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全都听说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男子显得洋洋得意又自信十足,口吻简直就像前来拯救她的白马王子。相乐雪政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于他的出现太过突兀,泉水子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但刚从美国回来的相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到。
  「相乐先生……你回来啦。」
  「我才刚抵达喔。时机掌握得刚刚好呢。」
  相乐雪政是神社的旧识,以前曾经住进修行者的宿舍,大成还在家的时候,也经常登门造访。最近他也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泉水子这半年来都没见到他,但竹臣和佐和仍然经常提起他的名字,不知不觉语气也变得亲昵。相乐确实是个会在所有人心中留下强烈印象的人。
  「那个,相乐先生,搭直升机来学校不太好吧……」
  「不行吗?现在不是事态紧急吗?」
  满脸狐疑的班导中村自相乐的身后往前跨了一步,询问泉水子:
  「铃原同学,这一位……真的是你们神社的熟人吗?」
  泉水子点点头,但中村似乎还是无法相信。
  「之前听说是代理监护人会来接你,可是看起来,他比起监护人……」
  中村犹豫不决地看向相乐。相乐穿着一身黑色飞行夹克、紧身牛仔裤再加上薄荷绿色衬衫,笑容可掬地回望老师,像在说:「有什么问题吗?」班导师中村顿时和泉水子一样不知所措。遇上相乐散发出的绝对自信,大多数人都会不知所措。
  校长咳了一声,走到相乐身旁。
  「我是校长关根。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校方为了预防意外发生,若不是监护人的亲人,我们就不能答应让您带走学生。当然,我也很清楚铃原同学的双亲都在遥远的外地……」
  「您是校长吗?泉水子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我是铃原大成的友人,敝姓相乐。」
  相乐明亮的大眼望向校长,彬彬有礼地寒暄。
  「铃原拜托我好好照顾他的女儿。我没有带任何证明文件,这下子该怎么向您证明才好呢……需要我打电话给铃原吗?但这里和美国有时差呢。」
  「不好意思,相乐先生,请问您今年贵庚?」
  校长打断相乐发问后,相乐霎时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啊,原来您是担心这件事啊。我想我具备监护人的资格喔,我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您真爱开玩笑。」
  「别人经常说我看起来很年轻。」
  相乐有些志得意满地说。他的表情很孩子气,泉水子也觉得他看来才二十岁左右而已。包括不算特别高挑的清瘦身材在内,相乐整个人就和少年没两样。
  「我和大成只差四岁。别看我这样,我还有一个和泉水子同年的儿子喔。这样一来,您就愿意相信我了吧?下次我一定会换上监护人应有的服装再过来,但今天是因为情况紧急。」
  相乐热情洋溢地滔滔不绝,校长和中村都惊愕地看向泉水子,于是泉水子缩起肩膀应道:
  「是真的……相乐先生真的已经三十三岁了,还有个儿子。」
  「既然泉水子也替我做担保了,那么代理父亲这件事就解决了呢。」
  几乎算是被迫接受后,校长也不得不答应让泉水子搭乘直升机返家。校长仍与相乐交谈之际,中村压低音量悄声向泉水子确认:
  「他年纪真的比我大吗?还有个国三的儿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吧?」
  「但是,是真的喔。他儿子叫做深行。」
  「太太比他年长吗?」
  泉水子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还是回道:
  「这方面我就不清楚了。因为相乐先生现在单身。」
  中村显得有些激动。
  「单身吗?真的吗?」
  泉水子也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相乐雪政身上散发出的独特光芒令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同时也魅惑住周遭所有人。光是搭着直升机白天空翩然降落,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相乐本人的容貌更是让人不由得行注目礼的最大原因。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泉水子边惊讶于事情的发展,边跟着相乐走出校舍玄关,可以明显感觉到全校学生都聚集在面向校园的窗户旁边。走进太阳底下后,相乐极其自然地戴上原本挂在胸前口袋的太阳眼镜,就连泉水子也觉得他的动作很像是大明星。校舍某处传来了高亢的尖叫声。
  走在一旁的泉水子内心一片愁云惨雾。
  不但害得学校自豪的电脑设备无法使用,又以这种方式回家,就算她想坚称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枉然。泉水子备觉剌痛地感受着来自校舍的无数目光,沮丧万分地跟在相乐身后。情况变得好奇怪——期望中理所当然该有的女孩子生活正以惊人的速度远离自己。唯有这个令人害怕的预感在她心里汹涌翻腾。

  旋翼开始转动,直升机自校园往上浮起两公尺后,滞空停悬,保持着毫不摇晃的稳定性,再让机首转向逆风,接着维持前倾的姿势向上起飞。相乐的驾驶技术无可挑剔,所以泉水子对此并不会感到不安。只不过,在众目睽睽下搭上直升机这件事让她羞得仿佛浑身都要着火,最后她只觉得非常疲倦。
  泉水子好一阵子都靠在椅背上动也不动,确定校舍已在遥远下方后,才闷闷不乐地问:
  「外公真的答应你开直升机来学校吗?」
  「当然是真的啊。因为事态紧急。」
  相乐看向仪表板,反射性地回答。
  「事态紧急……是指我弄坏了电脑吗?」
  「泉水子,你刚才哭了吧?老师们对你大发雷霆了吗?」
  相乐反问。方才见面时泉水子已经停止哭泣,但他大概是注意到了她双眼的红肿。泉水子局促不安地答腔:
  「不是的,并不是因为老师们对我生气。」
  「如果是电脑赔偿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原本校方就是看在大成的面子上才会设置电脑,分公司也会处理电脑替换和资料修复等问题。这点小事我也能安排喔。」
  相乐瞥向邻座的泉水子。
  「话说回来,我真是太后知后觉了,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泉水子害怕操作电脑。你之前就这样了吗?」
  「我不知道。但爸爸在家的时候,好像还不会这样……」
  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说完后,赫然发现眼下能够印证自己在电脑教室里所见所闻的人,就只有相乐了。
  「相乐先生,你是因为爸爸没办法回国,才代替他回来的吧?」
  「是啊,原本我们打算一起回来。但大成突然有急事,只能遗憾地取消行程。怎么了吗?」
  「爸爸希望我去的那所高中,难不成叫做凤城学园?」
  「没错,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是今天在电脑教室里,爸爸亲口告诉我的。」
  泉水子沉着声继续说:
  「我本来还以为是作梦,但如果我们真的曾经交谈过,那就更奇怪了,根本可以算是超自然现象了。而且我和爸爸说完话后,电脑就全部坏掉了。」
  相乐好一半晌没有回话,但是表情显得并不惊讶。
  「其实大成也联络过我喔。听你这么一说,看来是真的呢。你们两人借由电脑以外的某种力量即时连上了线。」
  「明明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啊。就连家里的电脑,也只是我一碰就当机而已。」
  相乐可能是专心在仪表板上,过了一会儿后才说:
  「大成和以前没有两样。所以如果有人突然改变,那应该是你吧。好比说剪了头发这一点。听说你自己剪了浏海?」
  真是出人意表的论点。泉水子抬手抚摸乱翘的浏海。
  「你是说——都是我剪了浏海的关系吗?」
  「我不能肯定。不过,也许有这个可能。毕竟常言道,头发是灵力的源头。」
  「你的意思是我有灵力吗?」
  「我只是比喻而已。想剪头发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你不同于以往的证据。只是半年没见到你,你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呢。自古以来,剪发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我之前总觉得你还只是个孩子,看来也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了呢。」
  由于泉水子不想和相乐谈论自己的容貌,或是她开始在意起自己容貌这些事,话锋一转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是不是有点奇怪,和别人不一样呢?我完全没办法变得像大家一样。我今天还突然心想,搞不好就是因为我太奇怪了,才会被隔离在神社里。」
  「泉水子并不奇怪喔。」
  相乐说,又趁着泉水子还没反驳前接着道:
  「但就算我这么说,也无法安慰到你吧?所以这种时候,就不能放着不安不管,而要着手调查。请中山医生替你检查一下吧。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再请她告诉你。」
  听了相乐明快果断的结论后,泉水子连连眨眼。
  「我们现在要去瑞穗小姐的医院吗?」
  「是啊,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驾驶直升机。」
  相乐让直升机往北飞行,干脆地回答。
  其实泉水子也不晓得中山瑞穗研究室所在的大学医院究竟在近畿的哪一带。因为他们总是搭乘直升机前往。
  不过,瑞穗的专攻领域是脑生理学,泉水子也知道自己看的是脑神经科。至今她都毫无疑问地前往瑞穗的医院接受定期检查,全是因为瑞穗是紫子学生时代的好友。
  由于友情深笃,紫子并不在乎专攻领域,总是熟络地请瑞穗为泉水子看诊,因此泉水子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对于害羞内向的泉水子而言,学校举办的身体检查可说是一大酷刑,她也宁愿在相识已久的瑞穗这里进行检查。
  从儿时起,泉水子就在瑞穗这里测量过几次脑波。直到今天她才猛然惊觉,也许以前那些检查都是有目的的。
  医院是一栋大厦,屋顶上有私人停机坪。不论是画着红白线条的停机坪,还是下楼的专用电梯,都是泉水子打以前起就很熟悉的景象,但她从未像这一次一样,没有预约就造访。泉水子频频觎向相乐,但他似乎不觉得有任何不便,泰然自若地没有先至柜台报到,就径自走向诊疗室,貌似已经通知过瑞穗了。
  (……瑞穗小姐是不是以前就预料到,我会像个急诊病患一样突然请她帮我看诊呢?)
  一思及此,她的心情就不由自主变得沉重。
  「啊,泉水子,你来了呀。」
  中山瑞穗穿着白袍,一如往常,神采奕奕地迎接泉水子。她的个子高跳,身材纤瘦,用孔雀石长条状发夹固定住紧紧扎起的头发,心境变得不同的人仿佛只有泉水子。
  请泉水子说明完电脑教室发生的情况后,瑞穗做了一些笔记,接着嗓音明亮地说:
  「表情不要这么严肃嘛。接下来我想做个还原现场的实验,目的就是减轻你心理上的负担。倘若能以科学数据为根据,就能给你更恰当的建议了吧?但我认为基本上最重要的,就是倾听你说话喔。」
  紧接着,三人移动至检查室,瑞穗没有请助手帮忙,独自一人准备着测量仪器。见状,泉水子问:
  「瑞穗小姐是科学家吧……你不会觉得我的经历是无稽之谈吗?」
  「嗯,我不觉得喔。即便发生了『中山医生』不能说出口的事情,但对你来说,我只是『瑞穗小姐』呀。」
  瑞穗笑吟吟地道:
  「你不要害怕,再试着坐在电脑前面吧。我和相乐都会在这里守着你,确保你平安无事,而且我准备的电脑也已经设定好了,就算当机也不会出现任何故障喔。」
  于是泉水子坐在检查室的一隅,戴上状似安全帽的测量脑波装置,身体上也连接着好几条测量心电图和脉搏的导线,和白天一样开始操作电脑。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泉水子知道中山瑞穗是位勇敢坚毅的人,下意识地也认定她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有错,所以成功压下了自己的恐惧。
  然而,电脑教室里突然与大成连接上的那种现象没有再次发生。泉水子也全然回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操作电脑、又是在何种状态下才导致那种结果。但相对地,在检查室里,泉水子再次明明白白地验证了自己只要一操作电脑,就会当机这个事实。电脑就只是不停当机或强制关机。
  实验结束后,泉水子又接着做了内科检查和抽血检查,之后才又回到瑞穗的诊疗室。她招手指向会议桌,请泉水子与相乐两人坐在长椅上。
  「我先说结论吧,那就是泉水子并未被测出任何疾病上的异变喔。脑波数值也在正常范围内,也不是脑部过度兴奋。不过,你的确一坐在电脑前就会过度敏感,太过紧张呢。」
  相乐问:
  「光是因为太过紧张,就会导致电脑当机吗?」
  「有可能是她产生了某种电磁波,干涉了电脑吧。不过,我们医院里的仪器无法对此进行测量,所以终究只是假设。」
  瑞穗穿着白袍翘起腿,看向泉水子。
  「你自己对这个结果有什么想法呢?」
  「我也不知道……会觉得爸爸出现在萤幕上这件事反而比较奇怪,到了现在,我只觉得像在作梦。」
  泉水子小声回答。但在做检查的期间,她确实越来越觉得这不过是一件不合逻辑又不值一提的小事,却闹得鸡飞狗跳,还劳烦优秀的大人们倾巢出动。
  「嗯,太过烦恼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将事情抛在脑后也不好。要是这么做,就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被反将一军喔。」
  瑞穗语气沉稳地接着说:
  「尽管在科学上无法认同,但我认为你真的有和父亲交谈过喔。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吧?大成那边似乎刚好备齐了某些条件,你似乎也前所未有地在意着某些事情。」
  泉水子眨着眼睛。若说头绪,她只能想到一个。
  「可能是高中升学的事情。当时我和爸爸意见不合。」
  「自己的未来很重要嘛。」
  见瑞穗颔首,泉水子豁出去地问:
  「我是不是与生俱来就和大家不一样呢?妈妈和瑞穗小姐也都知道这一点,才会让我在这里接受检查吗?请你告诉我真相。虽然现在还没有发现异状,但要是将来出现了的话……」
  瑞穗摇头。
  「所有医生都无法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如果发现了不好的征兆,我就会诚实地告诉你,绝对不会隐瞒。现阶段,我只能说你也许有些特殊体质,但还在正常人的范围内,不需要额外治疗或是矫正喔。」
  「我……就算有特殊体质,还是能过着一般正常人的生活吗?」
  「当然。你现在不就正这么做吗?」
  「我可以离开山上,像普通女孩子一样生活吗?」
  「啊,原来如此,这些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吧?」
  瑞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重新端详泉水子。
  「你会开始在意世人的眼光也是当然的。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开始意识到自我,这对本人来说算是一种极为巨大的冲击呢。这次的知觉异常说不定也是『恐慌症』引起的过度反应之一。」
  「恐慌症……吗?」
  「这个症状好发于青春期的男女。有些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会爆发出不合常理的能量,甚至还在超自然现象中留有纪录呢。不过,这不会持续太久。一旦过了混乱的时期,不久就会适时地恢复正常。紫子也是喔,现在她也变成了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士——而且还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呢。」
  泉水子不禁倒抽一口气。
  「妈妈也像我一样发生过奇怪的现象吗?」
  「她也有一些特殊体质喔。不过,倒是没听说过她曾经让电脑故障。」
  「妈妈曾经引发过什么事情呢?」
  「这就请你去问本人吧。不能由我告诉你。」
  瑞穗说完,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但泉水子的心情确实轻松了不少。她终于能够笔直地抬起头来说话:
  「我虽然不优秀,但至少可以和现在的同班同学念同一所高中吧。」
  「就是这股气势。不过,今后还是要定期回来我这里做检查喔。如果有什么私人的烦恼,也可以找我商量。」
  中山瑞穗最后以亲切的话语作结,结束了这次会谈。
  走出瑞穗的诊疗室,坐上直升机之后,相乐才确认似地询问:
  「这么说来,泉水子不想去凤城学园高中吗?」
  「没错。」
  泉水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也对自己能这么果断心存感激。
  「在我心目中,粟谷中学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大成还要求我说服泉水子呢……」
  「我才不会被说服呢。况且我也当面拒绝了爸爸。」
  泉水子噘起嘴唇。
  「既然爸爸没有亲自回国说服我,那就表示我今后要读哪所学校,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吧?就算他很喜欢那所学校,他却完全没有考虑过适不适合我啊。爸爸根本就不关心我。」
  泉水子原先还猜想相乐会立即反驳,但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就喜欢自信满满妄下定论的相乐而言,也许相当罕见。
  「大成无法回国,果然很糟糕呢。」
  相乐以沉思的口吻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抽不开身,但是,你会有这种想法,我也觉得很正常喔。就连我隔了半年后再见到你,也很惊讶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泉水子没有应声。但她暗忖,如果是指她剪了浏海,今天大成见到画面上的泉水子,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相乐先生和爸爸很不一样。如果是他,或许可以理解我吧……)

  直升机以采照灯照亮山坡斜面,降落在玉仓神社的停车场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竹臣与佐和都一脸忧心忡忡地在家中等着他们归来。
  泉水子试着第三次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由于稍早已在瑞穗那里重振了精神,这次不再垂头丧气地哭哭啼啼。吃着佐和替她重新温热的晚餐时,也不觉得食不下咽。
  和相乐及瑞穗的反应一样,竹臣与佐和听到泉水子以超乎常理的方式与大成交谈的事情后,看起来都不太吃惊的样子。转速了瑞穗表示这是青春期常发生的现象后,他们也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泉水子顿时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周遭所有人似乎意外地都很习惯这种事情。她既觉得卸下了心口的大石,也觉得看到了其他人出乎意料的另一面。
  泉水子暗暗心想:
  (这一定是因为妈妈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下次见到妈妈,我一定要问问她……)
  听完了大致经过后,竹臣说:
  「关于学校的电脑,看来交给相乐处理就好,泉水子也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那么另外一件事,就是大成无法回国,关于泉水子的升学谘询……」
  「双方会谈的话,就由我代替大成出席吧。」
  相乐打岔。他正久违地品尝着佐和亲手煮的料理,夸大其辞地盛赞有加,因此佐和不停为他添加份量惊人的饭菜。
  「我也和学校的老师们说好了,下次会穿上监护人应有的服装去学校。我想必须再去打声招呼才行呢。」
  泉水子急急忙忙说:
  「我想去念外津川高中,请你向中村老师转达我这个意愿吧。外公,这样子可以吗?」
  竹臣沉思了半晌后看向相乐。
  「相乐,我知道你和大成从一年前开始就在讨论要让泉水子上哪一所高中。我也很想尊重你们的用心良苦,可是在我看来,要让这孩子一个人去东京,我还是完全无法放心。紫子总不可能一直陪在女儿身边吧?这孩子也不习惯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
  竹臣将手塞进两边袖子里交叉手臂,接着又说:
  「如果是这里的外津川高中,不仅大家都是熟面孔,若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也能照顾到她。最重要的,是泉水子自己如此强烈希望。紫子虽然十岁就离开了山上,但泉水子到现在都留在玉仓神社生活。这孩子绝对没办法突然就到都市去吧?既然她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过日子,自山脚下开始当然是最好的。我希望泉水子能过着令她心满意足的学生生活喔。」
  泉水子绽开笑餍。
  「外公,谢谢你!」
  「您一直照顾着泉水子,您的意见自然非常重要。」
  相乐雪政点点头,平静地说:
  「我也亲眼见到了泉水子,听到了泉水子的请求。既然她本人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就读这附近的高中,我也不能强行反对。我就这么向校方说明吧。毕竟我们当然也是以泉水子的幸福为最优先考量。」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深行

  一

  一进入五月的连续假期,到玉仓神社院落内享受山林野趣的香客也多了起来。
  这是因为玉仓山的野生石楠花盛开着硕大的花朵,为覆盖着绿油油嫩叶的山脊涂上了鲜红的色彩。现下是玉仓山最绚丽多姿的季节,也是百花齐放的时期,远足的游客纷至沓来。
  由于要举办祭祀,神社的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泉水子试着向野野村提及休假期间步实她们有篮球比赛,但他实在无法在连假期间抽身下山。如果想请野野村开车载她一程为步实她们加油打气,只能寄望七月两人的退休赛了。
  虽说哪儿也不能去,但接连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连泉水子也觉得一直待在家里太无聊了。
  泉水子对所有的运动项目都不在行,却相当喜欢跳外公教她的神乐舞。不过,她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自己跳舞的样子。现在这个季节随时会无预警遇见登山客,所以白天都不能使用山顶上的空地。因此她决定在神社四周的山路上散步就好。
  (连假期间柑乐先生都不会来吗……)
  不知不觉间,泉水子在心里惦记着他。自从直升机在学校降落以后,数日来班上的谈论话题都围绕着相乐打转。泉水子弄坏全校电脑的事似乎早在相乐登场之前就遭到众人淡忘。步实和春菜也都兴奋地七嘴八舌说相乐很像会在电影或电视剧里出现的大帅哥。
  面对众人的问题轰炸,泉水子只因自己太过受到瞩目而感到胆怯退缩,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着这些闲言闲语能赶快平息。但是,相乐雪政确实具备某种令人为之疯狂的特质。他在神社住了一晚离开后,泉水子也觉得吃饭时间变得格外安静。
  双方会谈是在连假结束过后,但相乐也是一个大忙人,所以就算只有当天能够出现,她也不能埋怨。不过,泉水子总想再和相乐多说说话。
  (是因为我太寂寞了吗……)
  遍地可见石楠花花团锦簇的这个季节,也代表着神社的工作人员会非常忙碌,所以泉水子每年此时都是孤单一人,但她今天却产生了这种想法。明明耀眼的阳光和鲜艳的花朵都如此欣欣向荣,却只有自己一人郁郁寡欢也真奇怪。
  泉水子在熟悉的山路上绕了一圈,正要走下山坡前往神社时,在并排着杉树古木的坡道下方,见到了一名倚着古木而立的陌生少年。
  泉水子十分讶异,因为现在明明是连续假期,少年却穿着制服。虽然没穿外套,但那显然是某间学校的制服,白色衬衫上系着细长的红色领带,下半身是深绿色与蓝色交错的格子长裤。体型清瘦修长,看起来应该是高中生。
  如果有岔路,泉水子会绕过去避免与对方碰面,但不巧的是,这里只有这条下坡。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开启手机的相机功能,在树干旁弯着腰,专心地拍着某个东西。依那角度看去,拍的应该不是风景和花朵,因此泉水子也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
  走到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背后附近时,泉水子总算看清楚少年感兴趣的是昆虫。在满是裂痕的杉木树干表皮上,停着一只背部色彩鲜艳花俏的大型昆虫。
  当然,栖息在玉仓山上的昆虫多不胜数。但是,泉水子对昆虫不感兴趣。虽没有到嫌恶的地步,也不觉得亲切。分辨昆虫种类的能力和昆虫名称这方面的知识,她也和一般人差不多。看清楚之后,泉水子顿时兴致全消,加快脚步想从少年后方经过。
  然而少年察觉到气息后回过头,挺直弯曲的腰杆。
  由于泉水子站在比对方高的位置上,因此少年必须抬头仰望她。泉水子急忙想别开脸,但少年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了般停在泉水子身上,害她无法避开视线。
  「铃原……泉水子?」
  少年非常怀疑地开口。察觉到对方不是单纯的香客后,泉水子也不由得停住脚步。但是,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少年有张看来不苟言笑的清秀脸庞,尤其眉毛和眼神特别冷冽锐利。不经意垂落至额头的浏海和传统的制服穿着,都显得凛然毫无瑕疵。整体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排名数一数二私立学校里的品行端正好学生。
  「那个,请问你是哪位……?」
  出于无奈,泉水子只好小声询问。少年在举目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郁,显得不太友善。但是,这可能单纯只是反映泉水子自己的心境。少年的神情自认出人之后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别说是阴郁了,反而非常露骨地表现出错愕。
  「真的吗?你真的是铃原泉水子?」
  少年仿佛不禁脱口而出般反复确认。泉水子不知所措地默不作声后,少年又接着说:
  「真不敢相信。你这样子——这种家伙怎么可能是女神?」
  (女神——?)
  泉水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少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泉水子的辫子、眼镜和居家运动棉衫及牛仔裤有多么土气。原本这点就让泉水子感到无地自容了,少年又接着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泉水子心想她才不是女神呢。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蠢话……)
  「你跑去哪里了?不要擅自在神社院落里乱跑。」
  怱地传来相乐的声音。泉水子和少年转过头,望着相乐雪政朝他们走近。相乐的脚步轻快,米色夹克底下是黑色T恤,看起来依然只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啊,泉水子,你还记得这家伙吗?他是深行。我第一次住在这里的时候,身边就带着他对吧?」
  相乐笑嘻嘻地看向泉水子,但泉水子完全无法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只依稀记得当初相乐的确有带着孩子来到神社,佐和他们也经常提及他与孩子在修行者宿舍里度过的生活点滴。然而,听到眼前的少年正是相乐的孩子后,泉水子只觉得十分吃惊。乍看之下,少年的气质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我……我不记得了。」
  「当时你不晓得上小学了没有,这也难怪。不过,这家伙也在玉仓神社生活了三个月左右喔。倒是深行马上就认出来了吗?」
  「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辫子。」
  儿子语气粗鲁地应道。相乐一走到少年身旁,他的表情就变得分外僵硬。
  「真没想到她现在还是留着辫子,还穿着一身只会在山上看到的打扮。」
  「深行,注意你的口气。」
  相乐开口训斥,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父子两人近距离站在一起后,可以看出深行的身高已经追上父亲,不久之后还会超过吧。两人看起来实在不像父子,反倒像是兄弟或朋友,但都很醒目突出。
  雪政的头发染成栗色,笑容可掬,仿佛是名年轻的男演员。深行则像是品学兼优的高材生,老成地板着扑克脸。不过,无论深行再高或是表情再臭,与雪政并排站在一起时,还是略显青涩。原因不单单是制服而已。
  「泉水子,我和深行先去神社办事处打声招呼,之后再去找佐和管家,麻烦你先替我知会一声吧。」
  语毕,相乐便转身迈开步伐。高个子的儿子默不作声,脸色难看地跟在他后头。泉水子依然十分惊愕地目送两人。
  虽不明白相乐为何突然带着儿子前来,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深行相当不高兴。泉水子知道国三的男孩子说话都很别扭倨傲,但他对泉水子的态度,还是让泉水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佐和迫不及待地出门迎接相乐父子,在大门口频频发出惊叹:
  「哎呀,深行—真教人吃惊,你都长得这么大了,而且变得很成熟呢。完全看不出来你和泉水子小姐同年。真难想像你是当初那个一刻也静不下来的顽皮小男孩呢。」
  深行走上前,判若两人地露出谦恭有礼的笑容,模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到令泉水子暗暗目瞪口呆。
  「真是好久不见了。其实我现在只记得一些片断的记忆,但我想以前来这里叨扰的时候,一定为末森管家添了不少麻烦吧?当时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
  「说什么承蒙我的照顾……真没想到会有从你口中听到这些话的一天呢。来,快进来喝茶吧。还有刚做好的蒸蛋糕喔。」
  听了佐和的话后,深行更是用兴高采烈的口吻说:
  「啊,我倒是清楚记得当时都很期待末森管家做的点心喔。因为我小时候是个爱吃鬼。」
  接下来深行的礼仪始终堪称是模范生。他不会在大人面前过度坚持己见,对长辈的遣词用字也应用得宜,交谈时也懂得察言观色。明明是国中生,待人处事却圆滑到了令人狐疑他究竟是从何学来,佐和高兴得眉开眼笑。
  「我听说深行就读那所很有名的慧文学园吧?」
  佐和坐在并排着茶杯的桌前,从这个问题打开话匣子。深行稍显谦虚地回答:
  「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名字很常出现在甲子园,所以才有名吧?能够加入高中棒球社的只有体育科的学生,我并不是其中一员。」
  「就算不说棒球,你们学校在国、高中一贯制的升学学校里也很有名喔。入学考试的竞争率一定很高吧?考上之后,课业还是很辛苦吧?」
  「是啊。这么说来,我最近好像真的一直都在读书呢。」
  「真是优秀。没想到相乐先生的儿子是这么一位优等生。」
  佐和频频感到钦佩地问:
  「爸爸不在日本的期间,你平常都怎么生活呢?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喔。」
  一旁的相乐插嘴:
  「因为从小我就将深行教育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
  佐和仿佛想要分享佩服的心情般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慌忙低下头看着蒸蛋糕,假装没发现佐和的视线。
  「对了,听说深行国一的时候就在羽黑完成了入峰修行吧?明明这里的熟人比较多,为什么特地跑到那么远的东北地区呢?」
  佐和说的,是位于山形县的出羽三山——月山、羽黑山和汤殿山。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泉水子多少也曾耳闻。入峰修行是连续好几天都在山里徒步行走,进行传统修验苦行的修行。此处大峰奥駈道也是修行的场所之一,修行者会花费七天以上的时间翻山越岭自古野走到熊野。据说出羽三山也一样有着入峰的修行方法,称作羽黑修验。
  深行用非常轻快的语气答道:
  「那是因为千石先生恰巧成了我的前辈。」(注4:入峰修行是修验道修行的中心,都是在前辈的带领下前往灵山修行。)
  「啊,千石先生吗?你当初不曾想过请爸爸当前辈,带你进大峰奥駈做人峰修行吗?」
  深行瞥向一旁,温文微笑。
  「我爸爸就喜欢装年轻,所以不喜欢和我以父子相称在外走动。」
  相乐也扬起看来不像是苦笑的笑容。
  「不愿意的人是你吧?不过,修行原本就是个人的意志,你不需要和我做一样的事情喔。」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打算超越老爸。」
  佐和哈哈大笑。她大概觉得这是亲子问特有的斗嘴吧。在泉水子看来,她也觉得面带笑容的两人处得和乐融融。深行笑的时候,也比认知中长得更像父亲。那种圆滑世故的笑脸简直和雪政如出一辙。
  「看到深行变得如此独当一面,让我深深觉得自己老了呢。明明以前还是个调皮又爱恶作剧的孩子,常常惹哭泉水子小姐,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呢,竟然变了这么多。」
  佐和感慨万千地表示后,深行毕恭毕敬地说:
  「啊,这些话刚才铃原宫司也说过呢。他说我小时候是个教人束手无策的顽皮小鬼头……」
  「就是说啊。你一会儿爬上神木下不来,一会儿又一个人跑进山里,所有人全都脸色铁青地四处找你呢。」
  接下来直到相乐开口辞别之前,好长一段时间佐和都在诉说往事。泉水子完全记不得了,佐和却都牢牢地烙印在脑海里。听佐和叙述过往的期间,有些画面也曾隐晦不明地浮现而出,但泉水子还是没什么印象。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曾被惹哭,这也真是不可思议。
  父子两人道别后,泉水子在佐和的吩咐下送两人到停车场。她内心多少有些哀怨,好不容易相乐来了,却几乎无法聊到自己的事情。
  三个人好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地走在小径上。连相乐也不说话,泉水子觉得很稀奇。正当她心想相乐是不是在儿子面前很少说话时,深行忽然率先开口: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相乐装傻地反问:
  「你指的是什么呢?」
  「突然把我介绍给大家,这也太奇怪了吧?还摆出一张父亲的嘴脸,真是让人作呕。」
  深行的语气极度不悦,仿佛刚才和乐谈天的画面只是场幻觉。泉水子暗想,这才是他真正的本性吧。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当然是因为现在有介绍的必要,我才会这么做啊。」
  相乐冷静从容地答腔。
  「我本就打算总有一天将你介绍给泉水子认识,只是时间突然提早了而已。」
  「我已经见到她了,也亲眼确认过了。所以呢?」
  相乐倏地转过身,嗓音轻柔地询问泉水子:
  「泉水子见到深行又有什么想法呢?你觉得能和这家伙好好相处吗?」
  (……不觉得。)
  泉水子早已得出结论。一旁的深行还目光凌厉地瞪着自己,更是没有可能。但她还是犹豫不前,没有勇气坚定回答。
  「呃,那个……」
  泉水子支吾其词后,相乐将视线投回深行身上说: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深行也明白了吧?」
  深行的话声变得不耐。
  「不要说得好像我们在相亲一样。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相亲?真是不像话,你最好抛掉那种愚蠢的想法喔。」
  相乐简洁有力地说:
  「你们的身分相差太悬殊了。你要有自知之明,自己顶多只能当泉水子的仆人。」
  闻言,深行不禁满脸问号。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个与时代非常脱节的单字,是我幻听吗?」
  不知何时,三人已在停车场的出入口停下脚步。当然泉水子也不认为相乐是认真的。站在愕然无语地望着自己的两名国三生面前,相乐耸耸肩说道:
  「的确,现在没有人会使用这个单字了。不过,文字就算消失了,关系仍会继续存在。泉水子有选择权,但我们没有。要你有自知之明就是这个意思。」
  深行指向泉水子。
  「你是指因为这家伙是女神这件荒谬的事情吗?」
  「会叫她女神只是因为方便称呼,总之泉水子是个在守护下养育长大的命运少女。而且不只是一、两个人,是在很多人的守护下。」
  「你说这种家伙?」
  泉水子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张口说话:
  「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情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相乐用一如既往的明亮大眼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喔。因为这是我们这边的问题。」
  深行即刻打断。
  「等一下,你说的我们这边也包括我在内吗?」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儿子啊。」
  「你真的是我父亲吗?」
  「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我就已经做过DNA鉴定了。」
  顷刻间就让深行闭上嘴巴后,相乐开朗愉快地接着说:
  「原本我们预定让泉水子和深行都进入东京的凤城学园就读,再让你们在那里见面认识就好。但后来发现,事情似乎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呢。既然泉水子无论如何都想就读这里的高中,我们也必须尊重,深行也就变成要就读外津川高中了吧。既然如此,就算留在慧文学园读书也只是浪费钱,泉水子又怕生,为了让她早日习惯,我认为最好现在就让深行转学过来。」
  相乐意气风发地面带笑容,在最后做出了爆炸性宣言。
  「就是因为这样,今天才会先过来打声招呼。这下子你明白了吗?」
  「喂,雪政!」
  深行倒抽口气后,直呼父亲的名讳。
  「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啊?你要为了这种女人白白葬送自己儿子的未来吗?」
  「深行的一生,可说是为了跟随在泉水子身边才会存在喔。和泉水子在同一年出生,正是决定你命运的关键。」
  「别胡说八道了!我死也不干!」
  深行飞也似地与相乐拉开距离,怒声大吼。
  「不可能会有人乖乖地遵从你那愚蠢至极的自作主张吧!如果对方是个每个人都想跟随的大美女也就算了,但事实上……对象却是一个这么不起眼的黄毛丫头!」
  「我也不愿意。」
  大概是被对方毫不留情的话语刺激到,泉水子也突然能毅然决然地开口:
  「我也不希望深行转学。现在他就读的学校是完全中学吧?请让他继续往上升学吧。」
  「听到了吧?刚才你说过铃原有选择权吧?铃原都这么说了喔!」
  深行连忙提醒,相乐寻思般地看向泉水子。
  「难不成你是在替这家伙着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有些搞错方向了喔。」
  泉水子恍然惊觉。如果自己照大成所说的进入凤城学园就读,就不会发生这种问题了——相乐的言下之意正是如此。但是,就算听出来了,泉水子还是无法接受。她紧紧握拳说:
  「总之,我也不愿意。不仅是深行,我也不希望别人擅自决定我要就读的高中。」
  「嗯~瞧泉水子说得这么坚决,真是有点头疼呢。」
  相乐捻着栗色发丝。
  「争论就先到此为止吧,况且这件事也不适合在停车场讨论。我大致上明白两位的感受了,今天就先散会吧。」
  深行在一旁咕哝抱怨:
  「在让我们见面之前就应该猜到了吧?明明稍微动脑想想就会知道。你每次都是临时兴起,给周遭的人添麻烦。你以为听了这种提议后有人会高兴吗?」
  说得没错——泉水子也发自内心深表赞同。她甚至还暗暗怀疑,总是突发奇想的相乐该不会其实连思考方式都很孩子气吧?父子两人乘坐的车子呼啸而去后,她在心里无奈叹气。山林间的静谧气氛仿佛都被相乐父子搅乱了。
  (……这些事情不会真的成真吧?)
  泉水子抚着胸口吁一口气,庆幸自己能开口拒绝,但相乐说过的话语,仍有许多地方令她在意。泉水子心想,晚点再问问竹臣吧。

  竹臣自神社办事处返家后,与佐和聊天的主题也始终以深行为中心。
  虽然隐约猜想到了,但不光是佐和,连竹臣也对深行的彬彬有礼和聪明伶俐称赞有加。
  「相乐的儿子资质很好。至今都听说是个不用让人费心的孩子,不愧是十三岁就进行过入峰修行的孩子。很少有国中生小小年纪就这么成熟稳重呢。」
  「头脑聪明这点是遗传到香织小姐吧。从当时我就在想,深行会那么调皮不听话,应该是因为父母离异的关系吧。这孩子一定很想念母亲。现在,他却长成了一个优秀的孩子,和以前判若两人呢。」
  泉水子好一阵子都默不作声地倾听,暗想这是因为两人都没有看过深行的真面目。随后她才慢吞吞地问:
  「外公,为什么相乐先生说我是在许多人的守护下养育长大的女孩子呢?」
  竹臣和佐和都震惊地看向她。
  「相乐其他还说了什么吗?」
  被反问后,泉水子迟疑不决地又说:
  「他说了一些很落伍的单字,像是身分相差悬殊,还有仆人之类的。然后又说想让深行念外津川高中。我当场就拒绝了,深行听了以后也非常吃惊。相乐先生怎么能说得出那种话呢?」
  竹臣叹了口气,说:
  「这个嘛……因为相乐是山伏啊。」
  「山伏?穿着山伏装束的那个山伏吗?」
  泉水子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进行入峰修行的修行者必须穿的服装就称作山伏装束。
  在与奥驮道接壤的玉仓神社里,每年都能看见穿着山伏装束的修行者,但是一般社会上却很少见。修行者会穿着仿佛歌舞伎或狂言戏剧里才会出现的古代服装,头戴名为兜巾的黑色坚固圆帽,再绑上手背套和裹腿,身上再披着缀有圆形流苏的结袈裟等特殊道具,手上也会拿着法螺贝或是锡杖。
  竹臣口吻肃穆地说:
  「有些人即便没有穿着山伏装束,或是不处于进行入峰修行的时期,也始终都是山伏喔。他们大多数不会暴露自己的身分,在旁人眼中也与常人无异,但现今依然存在着一定数量的山伏。另一方面,山伏代代皆会暗中守护某个家族——也就是你继承的这条血脉。」
  泉水目不转睛地注视外公。
  「这么说来,外公也受到了他们的保护罗?」
  「不,我不包括在其中。因为这是女子才会继承的血统。」
  泉水子陷入沉思后,竹臣安抚似地又说:
  「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你想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过生活,那就去做也没关系。紫子也一样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于警察机关任职。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因为一旦心生动摇,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啊。」
  泉水子虽然还无法全盘理解,仍旧点点头。
  「我应该没有做错吧……」
  在这个当下,她觉得这样子就好了。但最终泉水子仍领悟到,想让一切顺利划下句点而毫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事。
  三天后的夜里,相乐雪政打电话到了铃原家。
  竹臣起身接了电话,回到原位后,略显困惑地向泉水子宣布:
  「他说深行答应转学到粟谷中学。星期一就会转过去了。」


  二

  (明明深行当初那么极力抗议,不可能愿意转学啊……)
  周一,泉水子心神不宁地到校上课。然而直到最后,相乐深行都没有在粟谷中学现身。
  班上同学也一如往常,没有出现任何关于转学生的传闻。泉水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果然,那种不合常理的事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相乐虽然在电话中那么说,但看来是哪里搞错了。
  这天也是升学谘询的会谈日,但由于谘询与上课同时进行,所以到校的监护人不一定能与学生见面。
  相乐遵照约定,以泉水子的代理监护人身分出席会谈,但因为是上课时间,他似乎在会谈室与老师讨论完后,没有来露面就直接离开了。泉水子会知道他早已到校,是因为当已经坐进车里的相乐准备离开时,被看着窗外的数名女学生注意到而吱吱喳喳地兴奋讨论,她才发现。偷听了她们的对话之后,泉水子只知道相乐今天穿着崭新笔挺的西装。
  (……从他没再找我说话这点来看,转学那件事果然取消了。)
  泉水子如此心想,同时卸下心中大石。这样一来,关于自己想就读哪所学校的这场闹剧总算落幕了。尽管要违背大成的计划,相乐内心可能千百个不愿意,但他还是尊重了泉水子的意愿。泉水子暗暗发誓,在神社见到相乐时,要再一次好好向他道谢。
  回到家后,泉水子并未见到她以为已经先回来了的相乐身影。但是他已经致电给佐和,表示稍后就会来访。
  天色开始暗下之际,穿着西装的相乐终于现身,身后还跟着深行。泉水子大惊失色,将原本准备对相乐说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但这也是无可厚非。因为深行的右手臂上缠了好几层绷带,最后在肩膀上方打结,脸颊上也贴着OK绷,模样与之前大相径庭。
  佐和也一样震惊地大喊:
  「深行,你怎么受伤了?」
  这回父子俩都不再面带微笑,深行脸色也十分苍白。
  「……我只是骑脚踏车时被车子撞飞,没什么大碍。」
  「你出车祸了吗?真的没问题吗?」
  相乐的表情还有些忧心,但口齿清晰地说:
  「我很想说是他太不小心了,毕竟是在办完转学手续后才出事,还真有点伤脑筋呢。医生说两个星期左右都不能使用右手,所以这阵子不能放他一个人生活呢。虽然又要给各位添麻烦,但在深行手臂痊愈前这段时间,能劳烦你们从这里接送深行到粟谷中学吗?」
  接到消息后,竹臣也自神社办事处赶回家,在起居室与相乐父子相对而坐。关于深行答应转学一事,竹臣当初也和泉水子一样吃惊。竹臣没有看向父亲雪政,而是看着深行问道:
  「离开慧文学园这样的升学名校,转到这种深山内地来,你真的愿意吗?我也不是不明白相乐的顾虑,但像你这样有能力的学生,不需要不惜舍弃学业转到这里来喔。决定转学到粟谷中学,真的是你本人的意愿吗?」
  「是的,我也和爸爸好好商量过了。」
  深行语气平静地回答。尽管绷带和OK绷都让人怵目惊心,但他的神情举止却很坚毅。泉水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冷静沉着的模样,但深行无视于她的视线。
  「我会就读慧文学园的国中部,只是凑巧考上而已,但我觉得在那里除了读书,什么也不能做。因为那所学校会在头两年就先上完中学课程。即便不待在那样的环境里,我还是能考上我想念的大学。」
  「你想说你比慧文的学生还要优秀吗?」
  竹臣说完,深行甚至从容地露出微笑。
  「我认为接下来在因为修完课程而空出来的这一年里,见识一下大峰的奥饭修行也不错。自从国一做过入峰修行以后,我都没有机会再上山。不过,我不希望住在玉仓神社叨扰诸位。我打算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自己生活。」
  由于他说话时表情非常真诚,几乎没有人能看穿他只是做表面工夫。泉水子如果不是曾在停车场见识过他的本性,也会盲从地相信他这番优等生的说词吧。但是,她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知道这只是假象。深行脸上挂着微笑时说的话,绝不是真心话。
  但毫不知情的竹臣顿觉过意不去,表情变得无比感佩。
  「既然你想学习这里的修行,那我也不能强行反对了呢。」
  佐和打岔说:
  「不过,你得先好好养伤才行。我绝不允许你在没有任何人的照顾下一个人生活喔。直到深行彻底痊愈之前,我都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你。大成先生住的房间现在正好空着,你就住他的房间吧。」
  相乐面露犹豫地转向佐和。
  「怎么能让您为深行这么费心呢?如果你们愿意,我本来打算就和以前一样,让他住在宿舍里的一间小房间就好了。」
  「深行可是伤患,你在说什么啊?既然有一只手不能动,光是换衣服就不能自行解决吧?与其一直来来往往关心他有没有哪里不方便,不如让他和我们住在一起。竹臣先生,您说对吧?」
  见佐和向自己征求同意,竹臣也颔首。
  「国中生怎么能自己一个人住在宿舍呢?如果是因为没地方睡还另当别论,但旁边明明就有一栋舒适温暖的房子。」
  泉水子不禁寒毛直竖,事态的发展令她感到一阵晕眩。
  (我……我要和男孩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要一起到粟谷中学上学?接下来两星期都要从早到晚朝夕相处吗……)
  泉水子很想大喊不要,但实在提不起勇气。毕竟深行是伤患,伤患需要有人照顾。自己大声抗议的话,大家反而会觉得她小心眼。
  (竟然会变成这样。简直就像某种阴谋一样……)
  如果真有幕后黑手,那铁定是相乐雪政。泉水子观向他的表情,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深行的落脚处决定后,相乐也恢复了往常的开朗活力,脸上带着任谁看了都觉得神清气爽的灿烂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那么我就接受各位的好意,让深行留在这里叨扰各位了。这下子我也能安心上班了。」
  晚餐时气氛非常热闹。这天竹臣也一起共进晚餐,相乐和佐和眉飞色舞地天南地北闲聊。深行用左手似乎不好吃饭,自我解嘲后,几乎没有动筷,却仍是加入谈天的阵容。泉水子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心情开口说话。
  就连泉水子也没有注意到,深行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有多么费尽千辛万苦。
  泉水子与佐和两人送相乐出门后,回到屋里一看,只见留在房里的深行像是再也无法正襟危坐般,在沙发上蜷成一团。佐和慌忙冲上前问:
  「深行,很痛吗?我刚刚还在想你根本没有吃东西呢。」
  深行微微撑起背,但脸色惨白,表情非常僵硬。
  「……我已经吃过止痛药了。」
  「你不用咬牙硬撑,刚才直接说就好了啊。我应该在你来之后就让你躺下才对。你等一下,我现在马上去整理床铺。」
  佐和冲向大成的房间。泉水子和佐和的寝室都在二楼,大成的卧室则在一楼,是间相当宽敞的房间。
  泉水子无事可做,呆站在一旁,深行则坐在沙发上,脸部朝下低垂着头。泉水子头一回对他心生单纯的同情,然后才察觉到,深行至今是因为相乐还在场,才会倔强地不肯示弱。
  泉水子不由得小声问他:
  「深行,其实你根本不想来粟谷中学吧?」
  深行低着头直接答腔:
  「别问了,这不是废话吗?」
  「那你为什么决定转学呢?」
  「因为总比被杀掉来得好。」
  回以令泉水子悚然心惊的答案后,深行嗓音低沉地又说:
  「雪政根本脑袋有问题。不管是那家伙,还是跟那家伙在一起的那群人。可是,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我一定要起身反抗。」
  他究竟想起身反抗什么呢?泉水子暗自思索。这时深行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意外地没有因此失去意识。虽然看起来像在逞强,嘴角还是勾出了冷笑。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你也是我的敌人。请多指教了。」
  现在这名少年内心燃烧着的熊熊怒火,连泉水子也看得出来。他察觉到泉水子在同情自己,无情地将她一把推开。听到他直截了当的敌对宣言后,泉水子惊慌无措。自深行出现后,她一直觉得他很蛮不讲理,现在也依然如此认为。
  (我明明也说过请相乐先生不要让你转学啊……)
  不一会儿工夫,佐和又跑回来,手忙脚乱地将深行带往大成的房间。然而,泉水子却觉得潜藏在深行体内的怒火余焰还在沙发一带徘徊燃烧。一想到自己成了这些怒火的标靶,明天之后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她就打了个冷颤。
  (难不成我现在处在一个不得了的立场上……?)

  深行一躺在大成的床铺上后,竟然直到隔天早上都无法起身。他实际上的伤势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还要严重。
  佐和对此大感吃惊,非常难得地在电话上训了相乐一顿,说男人就是这方面太过粗心,才教人伤透脑筋。深行不仅发烧,除了右手臂外全身也发疼,听说这几天几乎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泉水子认为,问题应该是出在什么都不说的深行身上,但从佐和的口吻听来,她可不这么认为。她在深行身上发现了需要人照顾、还像个孩子的另一面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十分开心。由于佐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深行,泉水子一步也没有靠近过大成的房间,但感觉得到家中的平衡很快出现了变化。
  「外公,深行受伤会不会跟他要转学到粟谷中学有关呢?」
  泉水子在吃早饭的途中,试着向竹臣开口。佐和去察看深行的状况,不在位置上。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详情我不清楚,但我只是觉得,会在这种时间点发生车祸,是不是因为他不想转学呢?」
  「相乐和深行本人都没有对我这么说过,但深行曾在你面前说他不愿意吗?」
  竹臣询问后,泉水子点点头。
  「深行和我都明明白白拒绝过相乐先生了。可是,不知不觉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我只觉得深行是被强迫的。」
  竹臣深思似地咀嚼着酱菜,好一阵子没有回答,所以泉水子又接着说:
  「等深行的伤势痊愈后,能不能替他办手续,让他转回原来的学校呢?依外公的能力,这件事情办不到吗?」
  竹臣面有难色地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等深行的身体状况好一点,我再问问他吧。我也知道这次事情是相乐的计划。可是,既然深行都说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我也无法插嘴干涉。」
  「我没有办法选择吗?相乐先生明明说过我有选择权的。」
  泉水子控诉后,竹臣不疾不徐地摇头。
  「没错,这是你也无法选择的事情。你选择的,是你自己的道路,而相乐父子也有依自己的想法去选择道路的权利。」
  「可是……」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相乐想要锻链深行。深行不仅是他儿子,同时也是具有山伏资质的稀世人才喔。」
  竹臣的语气让泉水子沉默下来,不由得思考山伏究竟是什么存在。
  (这算哪门子的锻链方法嘛……)
  三天后,深行总算能到新学校报到。
  深行的右手臂还悬吊着,虽无法穿上外套,但仍穿上了粟谷中学的藏青色制服,出现在早晨的餐桌前。大概是休息充足,疼痛缓和多了吧,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爽朗又充满自信。差别之大,连泉水子也能明白看出他来的那天夜里真的非常不舒服。
  竹臣没有违背与泉水子的约定,问向深行:
  「我想再问你一次,如果你真的不想转学,我可以出面替你说情喔。照现在这样去念粟谷中学,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我已经决定了。」
  让泉水子大失所望的是,深行用开朗的语气如此回答。
  (为什么不说出真心话呢……)
  她用责难的眼神看向深行,但深行视而不见,用同样开朗的语气对泉水子说:
  「难不成你告诉铃原宫司我不想去吗?我想你误会了。我对你就读的学校很感兴趣喔。」
  「骗人……」
  泉水子几乎嘴巴合不拢地低喃后,深行毫不脸红地宣告:
  「是真的,今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请多指教。我很期待你帮我介绍班上的朋友喔。」
  佐和也在认真不过地表示同意,为深行帮腔:
  「是啊,泉水子小姐。这里的环境和之前的学校完全不同,深行若有任何不熟悉的地方,你要多多协助他才行。」
  泉水子此刻终于明白,深行完全不打算卸下优等生的面具。不过,当他们两人单独走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时,泉水子再也忍不住开口:
  「你如果对外公说出真相,他也许就能替你改变这一切了。为什么要自己放弃呢?这明明是最后的机会了。」
  「撤回自己说过的话,不符合我的作风。况且,就算宫司愿意替我说情,结果还是会徒劳无功喔。因为策划这一切的人是雪政。」
  深行沉声回答。
  「你也不要多管闲事。我不想再让自己的立场变得更糟。」
  「可是,再这样下去……」
  「总会有其他可以反击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想默不吭声地对雪政言听计从。可是,只要那家伙还是我的监护人,又握有权限,我就算明目张胆地忤逆他,也只会反被他扳倒在地。我必须更加机灵地四处打探消息,找到那家伙的弱点。」
  深行似乎趁着躺在床上的这三天,好好重振了自己的精神。尽管如此,一提到相乐的名字还是会语带怨恨。
  「完全把我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谁要鸟他啊?在现今这个时代,他怎么能这么无视人权?我要更深入地了解那家伙究竟隶属什么组织,再好好拟定对策。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算装作视而不见继续留在慧文读书,也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了。」
  泉水子回想起自己向竹臣问过的问题。
  「外公说……相乐先生是山伏喔。」
  「那又怎样?」
  「我不久前才知道。」
  「你过得还真是无忧无虑呢。明明雪政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全都是因为你啊。」
  被对方一针见血地指责后,泉水子不禁闭口不语。深行边走边看向泉水子,冷冷地又补上这一句:
  「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承认这件荒唐的事情。」
  泉水子心想,就算深行表面上能开朗地与她交谈,但他绝不会忘了这一切都是泉水子造成的,也绝不会原谅她。
  (这个人的敌人是父亲相乐先生,还有我……)
  不再对她迁怒之后,深行的态度相对地也变得更加恶劣。
  泉水子忽然觉得,没有人会比深行更让自己心力交瘁了。


  三

  想当然耳,来自慧文学园的转学生在粟谷中学造成了极大的轰动。
  当个子高跳的深行以悬吊着右手臂的模样走进教室时,全班同学瞬间目瞪口呆,但转眼又变得热闹非凡。转学生本身就很少见了,在场更是没有人亲眼见过就读那所知名慧文学园的学生。
  更何况这名学生还是前阵子搭乘直升机、受到万众瞩目的人的儿子,更引起了大家旺盛的好奇心。步实看向在班导师的介绍下站在黑板前的深行,戳了戳泉水子悄声问:
  「他看起来就很聪明。泉水子之前就认识他了吗?」
  「不是……没有。」
  「长得和搭直升机的王子殿下不太像呢。不过,那位王子殿下原本看起来就不像是个爸爸了。他的儿子看起来也比国三生还要成熟。你看,反而是可南子老师手足无措呢。」
  深行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却比一旁的中村还要冷静,看起来也比平常还要稳重。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一学年只有一个班级的偏僻学校学生放在眼里。
  不过,他巧妙地没有露骨表现出这一点,一有人问问题,也会适度地微笑回答。泉水子暗想,别说无法融入班级里了,他根本从第一天就笼络了大家的心。不管横看竖看,她都没有出面协助深行的必要。
  发现转学生一点架子也没有,有问必答后,一到休息时间,班上同学就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深行身旁。深行坐在靠窗那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四周形成一道人墙。深行一一问了每个人的名字,两三下就记住了班上所有成员。
  当中最积极向他攀谈的,是学生会长越川美沙。她领着其他女同学,摆出一副班级代表向他提问的姿态,同时也不掩饰个人的好奇。
  「你为什么会离开慧文学园来到这种深山内地呢?」
  「因为家庭因素。」
  深行干脆地答。
  「因为父亲破产,我们被讨债的人追着跑,为了隐匿行踪才会躲到这里来。」
  「咦咦?骗人的吧!」
  「是骗人的没错。不过,原因类似这样。慧文的学费很贵呢。」
  「相乐同学的父亲,就是前阵子出席铃原同学双方会谈的那个人吧?之前他还搭直升机来到学校呢。」
  「是啊,但你们觉得他看起来像父亲吗?」
  「完全看不出来!」(同意的声音占大多数)
  「我也不觉得他像父亲,况且我们很少住在一起生活。可以不要太常提起我爸吗?而且我家是单亲家庭。」
  深行一派轻松地回答,没有打算坚决隐瞒,但也没有全盘托出。口吻听起来仿佛正冷眼旁观地欣赏着周遭同学的好奇心。
  「听说相乐同学是坐铃原同学家的车一起上学,这是真的吗?」
  「真的啊。」
  关于这件事,深行也没有刻意隐瞒。他将一边手肘支在桌子上说:
  「因为我直到手臂的伤势痊愈之前,都没有地方可住,所以会借住在玉仓神社。那里真的就在深山山顶上,感觉就像来回护送囚犯呢。多亏这样,我在铃原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围绕住深行的班上同学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泉水子。尽管泉水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还是情不自禁缩起身子。又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深行话中有话,更是僵硬瑟缩。
  美沙仔仔细细端详了泉水子后,又转回身子问深行:
  「所以相乐同学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欺负铃原同学,你不会轻易放过他罗?」
  深行面带笑容地回望美沙。
  「铃原同学有受到欺负吗?」
  「当然不是。可是,我觉得相乐同学这样好可怜。」
  美沙虽然没有明白地表现出来,但深行还是了然于胸。
  「你是越川同学吧?看来,领导这个班级的人是你吧?我会铭记在心。」
  听到深行这么说,美沙红了脸颊。
  「别说领导这种话嘛。我只是担任学生会长而已。如果是相乐同学,一定比我更适合当学生会长喔。」
  「才没有这回事。」
  「你打算就读哪所高中呢?」
  「要读哪一所呢……我还没有决定。」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结束后,春菜边看着美沙再度向转学生攀谈,边在步实耳边窃窃私语:
  「会长马上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呢。相乐同学真是个不可小觑的男生。该怎么说呢,格调就是不一样,超有菁英气息。」
  步实看向泉水子。
  「这下子泉水子也很不得了呢。居然有那么杰出优秀的男孩子借住在你家。等一下还会感情和睦地一起坐车回家吧?」
  「是吗?很不得了吗……」
  泉水子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志消沉。
  「我原本还希望小春能带我去店里呢,但看来在相乐同学借住的这段期间,又好一阵子不能变更接送时间了……你们不要抛弃我喔。」
  春菜瞬间愣了一下。
  「啊,什么,你是指美容院吗?没关系啦,而且你也不需要剪头发了吧?就算维持现状,还是出现了一个这么聪明又帅气的男生啊。我也好想在神社出生呢。」
  「你在开玩笑吧?」
  泉水子吃惊反问,但春菜显得很认真。
  「难道你都没发现到大家很羡慕你吗?自从直升机在学校降落以后,你就一直发生让人羡慕的事情。」
  「羡慕?」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泉水子是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啊。」
  泉水子慌慌张张转头看向步实。
  「小步也这么觉得吗?」
  步实微微耸肩。
  「毕竟泉水子是神社的女儿,一想到你认识这么多特别的人,多少会罗。」
  泉水子猛力摇头,连两根辫子也跟着跳动,辩解道:
  「我才不特别呢……不管相乐先生他们有多特别,但我一点也不特别。他们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况且,我希望自己以后能变得像你们一样。我现在也很努力在向你们看齐啊。」
  「我们都只是很普通的平凡人喔。」
  「才没有这回事呢。如果没有小步和小春,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拜托你们,不要去下我……不管是从今以后,还是去了外津川高中。」
  看着泫然欲泣向她们恳求的泉水子,步实有些仓皇失措地说:
  「你不要这么担心啦。我本来想说,要是你能趁这个机会多熟悉男生就好了,但既然不行,我们还是会陪着你的。」
  见泉水子松了一口气,春菜深有所感地说:
  「的确,依泉水子的个性,可能还是从乖巧老实的类型开始熟悉比较好吧。不管是搭直升机的王子殿下还是慧文秀才,对你来说负荷可能太大了。明明在一般人眼里,你的立场很让人羡慕呢,这个世界还真公平。」
  步实看着泉水子莞尔一笑。
  「小春的个性就是这样,她说完就没事了,但泉水子你最好小心一点,别招来其他女生的嫉妒喔。尤其要是会长对你怀恨在心就麻烦了。」
  「没错没错,那家伙从以前对泉水子就很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点点头,但现在的她光是挽留住眼前的两名好友就已竭尽全力,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女生。如果深行对自己很亲切也就罢了,但眼下就算要她小心别招来会长的嫉妒,她也无法理解。不过,今天她再度切身体会到,只要相乐父子在她身边,就会产生连朋友也将离她远去的危险性,同时,她也会越来越偏离成为平凡女孩的这条道路。

  泉水子在校门外坐上自家用车的光景,众人都已司空见惯,也不会特意回头,但多了深行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一起离开教室时,不仅被同学揶揄调侃,就连直到坐进车里,后头都跟着一大票女生。似乎是好奇心旺盛的低年级生。
  野野村发车之后,泉水子这才松了口气,但与不发一语的深行并肩而坐,又让她呼吸困难。上学时也是如此,深行在车子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野野村又沉默寡言,若要开启话匣子,就只能由泉水子主动开口,但坐在心情不佳又默不作声的深行身旁,她也鼓不起勇气与野野村交谈。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车内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好不容易抵达神社的停车场,泉水子抱着如坐针毡的心情逃也似地下了车。忽然,深行自身后叫住她。
  「铃原,你随时随地都这么畏畏缩缩吗?」
  趁着回头的泉水子还没有想到答覆,他又继续说道:
  「难不成你是班上的残渣?」
  「残渣是什么意思?」
  「就是多余的人,无法对等相处的家伙。」
  深行自顾自地恣意回答,泉水子咬住唇瓣。一想到转学第一天就被深行看穿她的地位,泉水子狼狈地烧红了脸。
  「我并不是……」
  「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不会找你说话呢。也就表示你是可以轻易无视的存在。」
  深行老大不客气地一针见血,又以分析的语气接着说:
  「其实我也料想到了,但到了学校以后,我更加确定。你为什么会想就读当地的高中呢?就是因为你不仅辫子奇怪,眼镜也很奇怪,此外,根本上就是属于那种会被人欺负的类型吧?的确,有些家伙真的就老是畏首畏尾,反而让人想踹他一脚。这种人不管去了哪里,都是被霸凌的角色。所以你才不敢去念东京的高中吧?满脑子只考虑着不用离开这里,一味躲在宫司和其他人的背后。」
  泉水子全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泰半也是因为深行直接触及了事实。这不是教室里男同学会对她说的那种肤浅挖苦——正因为是她无法反驳的真相,这些话听起来才会如此残酷刺耳。竟然会有人当面对别人这么说,泉水子也感到不敢置信,脸上血色尽褪。
  深行追过泉水子后,又在前方不远处转过身来,目光依然非常冰冷。
  「你这种个性就是会被别人随便当成出气筒。但是雪政却仿佛在处理一件大事般,如此看重你这种女人要读哪所高中。要是能嘲笑你的话,我早就笑了,但既然不能笑,我也只能生气了吧。我完全看不出来你有值得令人那么做的价值。」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颤抖。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
  「那么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一致呢。」
  深行撇开脸丢下这句话后,就将书包扛在肩膀上快步离去。
  (这就是人人称羡的立场吗……)
  目送他离开后,泉水子感觉血液又逆流回到了一度惨白的脸颊。
  深行只要一踏进玄关,又会挂上优等生的笑脸,和颜悦色地与佐和打招呼吧。在家里也会一派若无其事,温和爽朗地与泉水子攀谈,绝对不会露出马脚吧。
  (我才没办法长时间和这种双面人住在一起。更不可能和他上同一所学校……不管是哪一所都一样。)
  泉水子下定决心,必须再抱着更加坚定的意志与相乐谈判才行。

  泉水子原本还担心,如果相乐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到玉仓神社露面,那该怎么办才好?他看起来的确不是会体贴关怀儿子的父亲。
  但是,即便是相乐,也不会将受了伤的儿子托给他人照顾后,半个月都置之不理。星期六一到,他就带着深行的新衣和随身物品现身。
  但他登门造访的主要目的似乎是与竹臣闲聊,而不是与儿子谈心。深行收下东西以后,也待在房里没有出来。
  与佐和喝完茶后,相乐对泉水子说:
  「我听说你们学校六月有毕业旅行,会去东京参观。这是泉水子第一次去东京吧?深行应该还跟班上同学不熟,但我想这是学校难得举办的活动,想让他也参加呢。到时候,他手臂的伤应该也好了。」
  「相乐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和我出来一下吗?」
  泉水子的口气郑重其事,但相乐显得并不惊讶地起身。总觉得不想让佐和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因此泉水子走出大门,自神社再往上走了约十分钟,将相乐带到玉仓山山顶的空地。
  不巧,天空似乎快要下雨,由山顶上眺望的景致都被山谷间涌起的白雾覆盖住了。尽管如此,相乐还是心情愉快地环顾四周说道:
  「这座山的山顶不管什么时候来,都很舒服宜人呢。听说泉水子都是在这里练习宫司教给你的舞蹈,是真的吗?」
  「那只是一种代替社团,活动身体的运动罢了。」
  「真想请你跳一次给我看看呢。」
  「不说这个了,相乐先生。」
  泉水子打断他,语气肃穆地开口:
  「我真的很希望你答应我的要求。请你再重新考虑深行的事情吧。你究竟是基于哪种我不知道的理由,要求百般不愿意的深行这么做?我的血缘又跟你这么做的原因有什么关系呢?」
  相乐带着笑容注视泉水子,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穿着浅紫色衬衫和黑色牛仔裤,一如往常看来非常年轻。但泉水子忽然发现,他显得漫不经心的站姿其实并不如外表那般漫不经心。
  大概是因为泉水子是站在练舞的地方往他看去,这才猛然发现。相乐的站姿中没有使出任何力量,但由能够瞬间变换成各种姿势这点来看,跟准备开始跳舞时的动作很相似。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困惑,我就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吧。正好省得我再说明一次,深行也一起过来吧。」
  相乐说,头也不回地喊道:
  「出来吧。你也有话想对我说吧?」
  泉水子暗想怎么可能,但抬头望向相乐的身后,深行竟真的自树荫中出现,她又吃了一惊。
  相乐问:
  「你躲在那里想做什么?难不成想伺机从背后刺我一刀吗?」
  走上前的深行一脸认真地回答:
  「如果我右手能动的话,早就动手了。」
  「能动的时候还是不可能得手吧?」
  泉水子不禁心想:这到底是怎样一对父子啊?
  「相乐先生是山伏吗?所以想让深行成为山伏?外公曾这么说过,但我完全听不懂。究竟山伏是什么?」
  「山伏指的就是在深山里修行的人喔。也就是修验道的修行者。」
  相乐答道,但这点基础知识泉水子也知道。
  「我知道相乐先生以前曾在这里修行过。」
  「所谓的修验道,是指信仰山林大自然的宗教。修行者会深入山中,前往他界,汲取山的灵力后再下山。在山里感应巨岩上充盈的灵力这项能力,是早在人们发现神佛这种具体的神灵前,就已经存在许久的古老能力。所以修验道的修行者并不是佛教徒,也不是神道家。我们虽然结合了两者以宣扬教义,但存在方式自太古以来都不曾改变,严格来说,与现今的宗教并不同。」
  由于相乐的说明太过艰涩难懂,泉水子皱起眉。
  「呃……所以也就是说,山伏也和玉仓神社没有关系罗?」
  「玉仓神社是经历了明治政府的神佛分离令后,仅留下神社的地方。在那之前,这里原先也存在着兼作神殿与寺院使用的修验道道场。」
  相乐看向深行,问道:
  「关于修验道的历史,你已经稍微调查过了吧?」
  显得有些不太情愿之后,深行才背台词般地说:
  「在明治维新中诞生的新政府,决定将存续至今的修验道连根拔除。全国各地的灵山道场都不得不选择要以寺院或是以神社之姿存留下来。千石先生告诉过我,当初出羽三山也是一样。山伏这个存在以当时这件事为分水岭,就此消失在世人眼前。在此之前,山伏原本会行遍全国,为人加持祈祷或是分送护身符。」
  相乐轻轻颔首。
  「以现代用语来说,用紧密的联系网络串连起全国的正是山伏。他们早在奈良、平安这些时代之前,就一直化身为治世者幕后能够驱使的力量,推动着历史喔——因为他们是一群能够穿梭在深山间的特殊能力者。所以呢,我们可说是他们的后代子孙。是明治之后,自所有世人眼前消失的存在。」
  深行的嗓音忽然变得急躁。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铃原会这么一无所知!如果她是很重要的人,这样子也太奇怪了吧?」
  泉水子也赞同深行的想法。这些事情她都是初次听说。紧盯着相乐瞧后,他笑容可掬地说:
  「泉水子的血缘与山伏代代口耳相传的极重大机密有关喔。所以只要本人不主动开口询问,我们也认为保密比较好,尽可能不让你染上任何色彩。」
  「可是现在我也想知道啊。」
  泉水子殷切地恳求。
  「外公也总说我不需要知道,结果却变成了这样,深行也转学过来,怎么想都很苦恼。」
  「喔……深行让你很苦恼吗?」
  相乐交叉手臂后,沉思地看向深行。
  「这就表示深行的人品不好罗。你真的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优秀吗?」
  「你真是一个差劲透顶的父亲。」
  深行再也隐忍不住似地反唇相讥:
  「况且你也几乎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事情!事到如今有什么资格把事情都推给我!我一直对千石先生说,我一定要考上东大让那个混帐父亲刮目相看。我原本可以成功的!」
  「啊,嗯。我承认——一开始我并不打算让深行接下这个任务喔。」
  相乐像是现在才察觉般点了点头。
  「毕竟你们看嘛,不管任谁看,都想不到我已经有个儿子,所以不小心连我自己也忘了呢。而且你也和千石先生走得比较近,又在不知不觉间长得这么大了,我才在想那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修行者是谁啊?没想到就是深行呢!」
  「你还真敢说……」
  「不过,深行也必须认真思考自己受到提拔这件事喔。不只是我,这是基于全体山伏的意志所做的安排。由此可知,大家都认定你拥有极高的能力。」
  「提拔?这哪里算是提拔了啊?」
  深行猛力挥舞可以自由行动的左手。
  「铃原根本是个平凡到极点的女孩子嘛!不管横看竖看,她都没有值得一提的可取之处,搞不好比平凡还要糟糕。既没学过任何东西,又胆小得不敢走出户外一步。为什么我非得陪着这么普通的女人不可啊!」
  「深行,你太不守规矩了。」
  相乐平静地说,面带微笑。
  「快点道歉。」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深行立即道歉,泉水子感到相当意外。但是,这一瞬间,泉水子也在相乐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她不禁来回望着两人,相乐又郑重其事地对泉水子说:
  「只要这家伙的态度不好,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叫他好好改进。虽然他是个没大没小的家伙,但现在我的本领和力量还是凌驾于他。只不过,我无法让深行离开你身边。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见相乐说得坚决果断,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到底是谁决定的呢?」
  寻思了一瞬后,相乐回复道:
  「就某方面而言,算是你自己决定的。你之前剪了浏海吧?因为只是一小部分,所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你的头发是紫子小姐非常重要的封印喔。」
  「封印?」
  泉水子瞠大双眼,相乐神色自若地说:
  「没错,就是封印。最开始将你的头发绑成麻花辫的人就是紫子小姐。她还在上头施加了暗示。」

  相乐说的话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他回去之后,泉水子就待在自己的床上,努力回想小时候的记忆。
  (妈妈将我的头发绑成辫子……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
  不论她怎么动脑回想,都只记得是佐和替她绑头发。况且母亲紫子几乎不曾在身边照顾过她的生活起居。紫子的容貌十分清秀,个性却像个大男人一样,说白一点,就是很粗枝大叶。
  每次趁着工作空档回到神社,紫子大多时候都是和神官们通宵达旦地喝酒。更是没见过她下厨煮饭,佐和为她做的料理也都是下酒菜,全是泉水子不喜欢吃的辣味食物。
  包括这些事情在内,紫子在泉水子心目中是有些疏远的存在。不会絮絮叨叨发牢骚这点虽让泉水子很感激,但紫子的个性太过大而化之,与女儿之间完全不曾有过情感交流。
  (封印是什么意思呢……)
  泉水子查了国语辞典,却也不可能因此茅塞顿开。但是,一想到相乐仿佛是在说都是因为泉水子剪了头发才会导致这些事情发生,她就坐立难安。剪浏海的日子与电脑教室发生异变的日子是同一天,这点也让泉水子很在意。
  到头来,泉水子还是没能回想起绑辫子的记忆,但她卯足全力回忆往事这件事,却成了唤醒其他记忆的契机。
  那是在上体育课时发生的事。
  由于体育老师唐泽出公差,代课老师便提议这堂体育课打躲避球。这就好比是一种消遗娱
  乐,因此多数学生都高兴得手舞足蹈。步实与春菜也跃跃欲试,随后发现泉水子一脸不安。
  「今天只是打好玩的而已,你应该没问题吧?不会算成绩啦。」
  「你只要到处逃跑就好了喔。打躲避球很轻松,我们一起玩吧。」
  两人热情邀约,但泉水子还是不停摇头。
  「不了……我还是在旁边参观吧。」
  步实和春菜两人都知道泉水子有多么害怕球类运动。力邀过一递得知没用后,两个人就径行走进球场。一旦比赛开始,她们也随即将在远处参观的泉水子抛在脑后。
  几乎每堂体育课泉水子都是这样度过。
  起先,体育老师唐泽还会费尽心思想让泉水子一起上课,但升上三年级后,他已经彻底死心,本人如果表示要在一旁参观,他也默默允许。因为不论花费多久时间,都无法让泉水子像正常人一样打球。
  泉水子害怕飞向自己的每一颗球。她原本就非常不擅长与他人竞赛,但重点是她根本不敢接球。如果是器械体操、垫上运动或是田径等项目,她还勉强可以参加,但是一到纪录或评分的阶段,她就必然会僵在原地。光是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她就会变得极度紧张。
  泉水子也很清楚只有自己这么没用。好比现在,单纯看着开心地打着躲避球、发出欢呼声的班上同学,她还会有余力心想大家看起来真开心呢。但只要球朝自己丢过来,她的身体就会率先僵住不动。
  (……真羡慕小步。)
  泉水子心想,同时目光追逐着在球场上格外活跃的步实。她认为渡边步实个性中拥有的温柔和大姐姐特质,是源自于她的高个子和卓越的运动能力。这也是泉水子再憧憬不过的事物之一。
  「铃原。」
  蓦地有人出声叫她。回过头后,一颗黄色的橡皮球骤然逼近眼前。泉水子发出尖叫声护住头部,橡皮球就撞在她的手背上弹飞开来。虽然打中时的撞击力道不会很痛,还是吓坏了她。
  「是事实呢,你真的不会接球。」
  深行受不了地说,用左手捡起弹开后滚落在地的球。
  泉水子知道深行无法上体育课,却因为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就疏忽大意了。因为深行认为在旁参观也只是浪费时间,之前都留在教室看书。
  深行走上前,低头看着抱住脑袋的泉水子。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开的想法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啊?」
  「一般人不会突然丢球过来吧!」
  「我有先叫你的名字。」
  深行看向忘我地打着躲避球的学生,又说:
  「你为什么这么没有运动细胞啊?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你这种家伙要是进行入峰修行,八成一下子就会掉下悬崖一命呜呼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是啊,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做,也不曾自己主动做过什么。所以也不曾自己主动思考。」
  深行冷静地再补上这一句。
  「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没关系吗?」
  「想向雪政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泉水子鼓起勇气发动反击,深行却只是眯起眼满不在乎。
  「你要是以为雪政的威胁对我有效的话,就大错特错了。那家伙根本什么也办不到。如果他愿意代替我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旁,那倒另当别论。」
  (……想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这句话赫然在泉水子的脑海里不停回响,她禁不住倒抽口气。
  很久以前,深行也说过一样的话。一样用这种语带轻蔑的口吻,但声音比现在还要尖细。紧接着一个犹如小恶魔,脸蛋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男孩子像黑影般浮现至眼前。
  「想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那大概是七岁左右的深行。
  在犹如小恶魔的男孩前方,泉水子正嘤嘤啜泣。哭泣的原因——正是男孩一直拿球丢自己。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回想起来呢……)
  泉水子茫然失神地看向深行,他身上的确已没有半点当年的影子。但是,泉水子恍然大悟,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深行都是欺负人的角色。当泉水子遇见他,永远只会演变成这种关系。
  (都是这个人害的……)
  泉水子多半是自那时起才会如此害怕球。因为深行让她留下了惨痛的回忆,她的身体才会不由自主瑟缩。这项经历更痛苦到被泉水子尘封在记忆的底层。
  「我想起来了。」
  泉水子握紧两只拳头说:
  「以前你住在神社的时候,曾三番两次用球丢我,欺负我。」
  「嗯,我记得喔。」
  深行的反应出人意表。
  「当时我心想这个辫子丫头真是没用,要好好锻链她才行。会有只要锻链就会变好这种想法,表示我还是个小鬼头呢。现在的我可就没有那么好心了。」
  泉水子还在张口结舌地回望他的时候,深行就已转身离开。泉水子再一次单方面被批得一文不值。
  (我绝对无法忍受和这个人待在一起……)

  回到家后,泉水子突然想尝试看看自己至今一直提不起劲做的事情。她决定利用电脑,直接向大成抗议。
  自从电脑教室的电脑故障以后,泉水子就再也提不起劲触碰周遭的电脑。家里的电脑她更是碰也不敢碰,因为她知道一旦故障,要请人上山修理会非常麻烦。但是,如今泉水子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觉得顾不了那么多了。
  电脑放在大成的房间也是她一直远离的原因之一。打从深行住进那间房间,那里就有如成了禁地,她再也没有踏进去过。不过,既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起码能预估深行暂时有多久不会回来。
  (因为我一直都在观察他嘛……)
  泉水子闷闷不乐地想。深行来了以后,泉水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偷偷观察他,以避免遇到他。由于担心他会突然出现,她甚至不敢在山顶上练舞。除了自己的房间以外,她在所有地方都会全身紧绷,这种生活也快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间,探头偷看大成的房间,见深行果真不在,松了一大口气。泉水子带着仿佛潜入他人住宅的心情,睽违已久地再次走进房内。
  环顾四周后,发现房间比预想中还要有条不紊。大成是个爱乱丢东西的人,但只要佐和一打扫,他又会叨叨碎念,因此他出门的时候,房里依然杂乱一片。于是大成出国之后,佐和就展开地毯式的大扫除,但现在房里的景象几乎就和刚打扫完一样,仿佛无人使用。
  不论是衣服、文具,还是书本杂志类的物品,都没有拿出来后就丢着不管。泉水子正要心生佩服时,忽然惊觉,在这个家里深行其实并不如她想像中的轻松自在。在泉水子看来,深行甚至已笼络佐和与竹臣的心,让自己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但也许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桌上型电脑已经开机了。佐和不时会来这里上网找资料,深行可能也会使用。泉水子有些犹豫地凝视着画面,但没有放弃尝试,坐在椅子上。
  (爸爸……如果是爸爸,应该可以改变相乐先生的决定吧。相乐先生根本就不明白我与深行有多么水火不容,让他陪着我,我只觉得非常困扰。请你想想办法吧……)
  想向大成抗议的念头比先前还要急迫。但现在她才知道,做了实验的瑞穗为何会说这是极少发生的现象。看来这跟泉水子自身意志的强度没有关系。电脑就只是停止不动,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之后也没有出现半点动静。
  (需要的时候却不发生,就跟没发生过没有两样嘛……)
  大失所望的同时,她也觉得想用如此不确定的方式与父亲交谈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她为什么无法像常人一样,用简讯、电话或是真正的视讯电话这种通讯方式与大成取得连络呢?
  (因为一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这么做。所以连爸爸的电子信箱和电话号码,我都不晓得……)
  就在泉水子重新开机,恍惚出神地等待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话声:
  「你在干嘛?」
  泉水子霍然弹起般自椅子上飞快跳下,僵在原地。
  深行就站在房门口。
  他狐疑地看着泉水子,头发湿答答的,肩上挂着毛巾,身上穿着运动棉裤和T恤。泉水子彻底失算了。
  对泉水子而言,深行能这么快就从浴室回来实在很不可思议。明明还无法灵活使用右手,真想问问他,究竟都在浴室里做了什么。泉水子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她自己入浴都要耗上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接着她终于想到了原因。因为其他人不像泉水子,必须耗费时间清洗一头长发。
  「你想用电脑的话就用啊。」
  深行看向呆立不动的泉水子,用不怎么带刺的语气说。似乎不觉得自己的房间遭人闯入。
  「对了,你家有没有游戏片啊?那台电脑里什么也没有,说真的,我很无聊。」
  深行边问边拉起毛巾擦拭头发。泉水子摇了摇头。
  「因为我没有玩过游戏。」
  「一次也没有?」
  「我不擅长操作电脑……它又会当机。」
  深行大大叹了口气。
  「连电脑也不行吗?你真的没用得很彻底耶。」
  话虽这么说,深行还是走上前观看桌上型电脑的萤幕。虽然不确定是否是因为刚洗完澡,但他白天的冷漠气息缓和了许多。毕竟他也无法从早到晚都在生气吧。
  「那么,你现在想干嘛?上网吗?」
  泉水子一时语塞。于是深行边操作滑鼠,边自言自语似地对泉水子说:
  「大成先生真不愧是电脑专家。这台电脑里头的设定都是方便佐和管家使用,几乎没有留下半点他使用过的痕迹。我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办法骇进他的电脑,但至少可以找到一点线索吧,结果完全不行。」
  「找什么线索?」
  「就是雪政与大成先生的联络管道……山伏组织的成员以及他们实际上都在做些什么。」
  泉水子抬头看向深行。
  「你调查这些想做什么?」
  他耸耸肩。
  「没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很特殊,想了解一下而已。这次雪政还潜进了麻省理工学院呢——说因为他的外表很像学生,所以没有问题。不晓得他是怎么调度资金才能四处行动,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拥有正当的职业啊。」
  听着深行这番话,泉水子倏地惊觉他会骂自己没用也是理所当然。接着不知为何,她迫切地想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没用。
  「我正在尝试联络上爸爸。」
  泉水子原先压根不打算向深行坦诚,却脱口而出:
  「如果是爸爸,一定可以说服相乐先生。因为相乐先生本来就只是代替爸爸处理我的升学事宜。只要能再见爸爸一面,和他商量……所以我才会过来这里试试看。虽然最后失败了。」
  「我知道大成先生的邮件帐号已经被删掉了。」
  「我之前曾经有一次就算没有邮件帐号,还是和爸爸说到话了喔。」
  见深行默不作声,泉水子加重语气补充道:
  「你笑我也没关系,但这是真的!可是,之后全校的电脑就都故障了,我就不敢再试了。」
  深行间隔了一会儿后,没有大笑出声,说:
  「我不会说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但因为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予置评。不过,我承认你正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解决办法喔。大成先生的地位确实比雪政高,在组织当中应该也是一名重要人物。」
  深行伸手掩着嘴角,沉思一阵后又说:
  「不过,我觉得就算向大成先生抗议,事情也不会改变。你也听到那家伙说这是基于全体山伏的意志了吧?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喔。」
  「可是,其他还有什么办法吗?我也不想维持现状啊。」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她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能在深行面前口齿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趁着这股气势明白表示:
  「我也希望他们不要管我。我受够了就因为我没用,有人特地跑来欺负我。我也受够了当出气筒!」
  「嗯,我想也是啦。」
  深行倒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听了泉水子的宣言,他没有显露出丝毫反省的样子,但也没有跟着一起火冒三丈。
  「看来就想要突破现状这一点,我们的意见一致呢。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想要让雪政二话不说乖乖服从,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泉水子倒吸口气后,深行关上电脑萤幕宣布:
  「那就是紫子小姐。」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雪政

  一

  「现在这种时代还写信给母亲?」
  深行边朝停车场迈进,边讶异地反问。
  泉水子点点头。
  「对啊,写信。如果要和妈妈取得联系,这是最确实的做法喔。她的电话号码和邮件信箱会随着工作而改变,唯独信件可以经由东京的住家转寄给她。」
  由于深行表示能够改变相乐决定的人只有紫子,泉水子便写了封抗议的信寄给母亲。
  「紫子小姐现在不在东京吗?」
  「我也不太清楚。」
  还以为他又会出言挖苦,但泉水子等了一会儿后,今早的深行却没有对她冷嘲热讽。
  「嗯,算了。虽然听起来好像要等很久,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深行的好心情是因为前一天去医院拆了右手臂上的绷带吧。他的神情开朗许多。这个变化在他戴上优等生的假面具时不甚明显,但不得不与他的本性相处的泉水子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起也能上体育课了。是转学以来第一次呢。」
  时至今日泉水子才知道,对男生来说,不能自由行动是一件多么令人郁闷的事情。他会佯装漠不关心地留在教室看书,或许也是他耍酷的假象之一。
  「这下子我总算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既能在山上散步,也可以跟着野野村先生学习古武道。」
  「古武道?」
  「你不知道吗?野野村先生是古武道的名门喔。」
  尽管深行回答时仍夹杂着一贯的轻蔑语调,但已不再带有囤积已久的怒气。
  「野野村先生说他要教我,我也就感激地接受了。如果想打败雪政,我无论如何必须学习武术才行。」
  泉水子曾耳闻野野村的本领,也见过他拉弓锻链的模样。但她从不曾请野野村在自己面前实际演练比划。泉水子暗暗吃惊,深行是什么时候和沉默又难以亲近的野野村变得这么亲密了呢?
  「你想用武术与相乐先生对抗吗?野野村先生也知道这件事情吗?」
  「没有必要隐瞒吧?」
  深行满不在乎地说,但过了几秒后又补充道:
  「你不用担心啦,我暂时还无法与雪政对抗。这点野野村先生也心知肚明。况且山伏学习古武道,本来就是精神修行的一环。」
  泉水子心想这么说来,野野村也是山伏罗?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感觉真是奇妙。深行对于能够成为野野村的弟子,显得相当自豪。
  「野野村先生也说他愿意在放学后的一、两个小时抽出时间教我。反正一直住在这里的话,也不可能参加社团,所以这样也算刚好。」
  泉水子忽然惊觉。
  「等一下,你这么说……」
  意思不就等于就算手臂上的伤口痊愈了,也不打算下山吗?泉水子始终深信只要这半个月一过,这样的生活也会结束,顿时慌了手脚。
  「那个,你之前不是说过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吗?」
  「比起一个人住,野野村先生带来的好处更多啊。」
  深行瞥向泉水子,豪爽俐落地说:
  「我不打算继续赖在你家,放心吧。伤口好了以后,我就不会再像先前一样需要人照顾了。我今后会搬到宿舍,再帮野野村先生的忙。只要说明原委,佐和管家他们应该也会同意。」
  「是吗……」
  泉水子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看来深行早已经看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她有多么不自在了。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帮他什么忙。反正他还是一样觉得我很差劲,我也觉得他很差劲。稍微保持距离对彼此才有好处。要是近在身边的话,只会觉得无法呼吸。)
  泉水子如此心想,心中却又有种无法以松了口气解释的感觉,莫名有些难以释怀。她忽然狐疑,度量狭小的人该不会其实是自己吧?

  对于深行想搬到宿舍的请求,竹臣和佐和——尤其是佐和相当不以为然。但是,深行不需要父亲相乐的帮腔就能说服他们两人。如今右手臂康复之后,深行展现了自己具有说服周遭众人的能力。
  他既能有条有理地举出自己为何想搬出去的依据,也能巧妙地打动两人的心再三恳求。他也主动帮忙做事,以实力彰显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即便是佐和,也不得不承认深行确实能自己生活,同时也认为至少比让他住在山脚下的公寓好,结果这件事就这么顺利地敲定了。深行没两三下就打包好了为数不多的随身行李,意气风发地搬出大成的房间。
  但是,佐和坚持唯独三餐深行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吃,因此坐车上下学和早晚吃饭时,泉水子和深行仍然照常会碰到面。从深行会答应这点来看,就表示国三男生还是觉得饮食非常重要,不至于好面子到拒绝佐和亲手烹煮的料理吧。
  可以随心所欲活动身体后,深行在学校的模样也一百八十度大改变。
  粟谷中学的班上同学全都意外地发现,深行那成熟的秀才形象只是他的其中一面。如今深行根本无法安静地坐在窗边的位置上。
  一到午休时间,他就会跑到户外加入踢足球的阵容,就算游戏规则有些粗暴,他也毫不退缩。眨眼间他粟谷中学的制服就变得皱巴巴的,也不再像之前一样,一站在人群中就格外醒目。
  他的学习态度也一样。许多老师和学生都期待着他展现自己的绝顶聪明,但论及他上课时的态度,可说是跌破众人眼镜。
  「我这两年来读书都读腻了。难得转学过来,我要做些一直以来都不能做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能解开教科书上的题目,向深行讨教如何解题的学生也是络绎不绝。经过几次小考后,即便深行上课没有打开教科书或是打瞌睡,老师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数学与英文课,纵使深行前一秒还在睡觉,他还是能马上回答问题。
  三崎洋平、和人与智也等人也觉得慧文的转学生处事变得圆滑了,休息时间开始和他一起玩耍。其他同学都对这样的组合感到有些意外。
  洋平那帮人非常讨厌读书,总是百玩不腻地重复着无聊至极的试胆游戏和比腕力。但即便报考私立学校的同学露出错愕的表情,深行看起来还是非常开心地与他们玩在一起。
  也就是说,深行是判定在粟谷中学扮演优等生也没有用,便替换掉了脸上的面具。泉水子如此猜想,而且这点程度的见风转舵他应该也能切换自如。反倒是真正的深行太过难以捉摸,显得不真实,但他确实每一方面都很优秀。
  某日午休时间,步实从体育馆跑回来,兴冲冲地对春菜和泉水子说:
  「相乐同学的篮球打得比我预想中还要好!他竟然没有加入运动类社团,真是太可惜了!」
  教室里的两个人都回望满脸通红的步实。在篮球方面,步实的眼光确实有目共睹,两人也知道她只会在这个领域上佩服他人。
  春菜微微耸肩。
  「我知道排球队队长正力邀相乐同学帮忙上场参加比赛啦。篮球社也想拉拢相乐同学吗?」
  「他比较适合打篮球啦。他应该打篮球才对。」
  「身高够的话,不论打什么都很适合呢。」
  步实连连摇头极力主张:
  「不只身高,这也关系到比赛的敏锐度喔。相乐同学的反射神经非常好。他一拿到球,就会仔细观察四周的情况,防守也做得比谁都好。有些人就算每天练习,还是达不到这种地步呢。」
  春菜噘起嘴。
  「喔……看来他不论做什么都很有才华呢。」
  步实气势十足地转向泉水子。
  「泉水子,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参加社团活动吗?能不能想办法延后发车的时间,让他留下来练习呢?」
  泉水子游移不决地回答:
  「我想没有办法吧。他现在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跟着野野村先生练习。」
  「练习什么?」
  「弓箭……之类的。」
  这回轮到春菜往前倾身。
  「什么什么,那太帅气了吧!我好想看相乐同学拉弓的样子!」
  「比起弓箭,他更适合打篮球啦。太可惜了。」
  对于还在强力主张的步实,春菜说:
  「这么说来,小步也承认相乐同学很帅罗?」
  「在打球上啦。」
  「只有打球而已吗?」
  「其他方面我又不清楚……啊,对了。」
  步实像是临时想起什么,岔开这个话题:
  「今年我也两边跑,参加了田径大赛的预赛。后来我借了报名名单一看,发现上头也有相乐同学的名字喔。唐泽老师还说,如果相乐同学没有代步工具去会场,就算开自己的车也要载他去。也就是说,不论由谁看来,相乐同学都很有运动能力呢。」
  春菜唉声叹气,同时以手托腮。
  「……小步,敷衍也没用喔,都写在你脸上了。啊啊,终于连小步也沦陷了吗?」
  泉水子听不懂春菜在说什么,诧异地看向步实。步实一阵不知所措之后,朝春菜投去类似责备的目光。
  「小春,你太爱乱猜了吧?你会这么说,是因为自己也对相乐同学有意思吧?」
  「那当然啊。谁想得到竟然会在粟谷中学遇到那么高级的男生嘛。」
  「既然如此,向他告白不就好了?」
  「情敌太多了啦。」
  泉水子怔怔地来回看着两名好友。她当然知道深行非常受欢迎,但没想到连她们两人也认真起来。
  (小步和小春,两个人是什么时候……)
  接着步实与春菜不知为何同时看向泉水子。
  「欸,泉水子对他又有什么想法呢?」
  「什么想法……为什么要问我?」
  「那还用说吗?因为你是最靠近相乐同学身边的女孩子啊,泉水子如果有那个意思,可是遥遥领先的有利喔。」
  什么有不有利,泉水子不禁浑身无力。就这方面而言,无知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只是和他一起上下学而已。」
  「真的吗?如果相乐同学有了女朋友,你不会介意吗?」
  「完全不介意。那和我又没有关系。」
  由于泉水子的语气比平常还要强硬,步实瞪大了眼说:
  「你还是一样跟男孩子处不来呢。现在至少可以找个喜欢的人了呀。」
  「我也这么觉得,你要加油喔,但除了相乐同学以外。」
  春菜机灵地补上这一句。
  泉水子胸口一阵刺痛。无论再怎么努力,自己与她们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如今,深行转眼间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后,泉水子再也无法逃避她的地位与步实及春菜并不相同这个事实。
  深行越是变得比以前活泼,泉水子就越是萎缩,强烈地觉得自己被逼到了角落,被迫意识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遭到孤立,成了班上多余的人。这也是因为曾这么说过的深行自己在班上也刻意忽略泉水子。
  既然现在全校学生都知道他们一起坐车上下学,泉水子也知道只要他们之间一有亲密的举动,瞬间就会传出流言蜚语。在学校,泉水子一次都不敢向深行攀谈。但是,尽管其他学生感觉不到泉水子有多么努力在无视深行,深行的一举一动却早已影响到了全班同学。
  其实最近,深行也很少直接对泉水子进行人身攻击。自从能够透过运动发泄怨气后,他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暴躁易怒。相对地,两人不再交谈,就算保持沉默,深行还是一派神清气爽,很期待每一天的生活。但是,粟谷中学的学生发现他完全不理会泉水子后,都开始以他为榜样。
  原本截至目前为止,步实和春菜以外的学生,还会稍稍体谅不敢主动加入谈话阵容的泉水子。如今他们的体谅不仅消失无踪,学生会长与她的跟班们似乎更是积极地想让泉水子认清自己的地位。
  泉水子常常明显感受到她们的冷若冰霜,如果现在步实和春菜也与她疏远,她连在班上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情呢……)
  要是深行没有出现就好了——泉水子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深行确实就连运动能力也在同龄男生之间出类拔萃。
  由于学校规模小,粟谷中学没有田径社,深行在唐泽热情的邀约下报名参加了地区性的田径大赛,与同样自篮球社选出来的步实一起投入特训。唐泽有时甚至会自己开车送深行回玉仓山。
  惊觉同样是远距离上下学,但只要有能力,待遇就有如天壤之别后,泉水子非常难过。她一直不断被迫认清自己什么也办不到。就算回到神社,野野村也都热心指导深行。尽管有些难以释怀,泉水子还是不得不承认深行确实具备吸引旁人的魅力。
  就连远比春菜还要对男生没兴趣的步实,现在也经常和成为练习伙伴的深行谈天,周遭的人逖纷纷谣传说她也许会成为深行的女朋友。迄今泉水予一直依赖步实,因此更是备觉孤单。
  今天体育课打排球,泉水子依然在旁参观。当她孤伶伶地坐在体育馆的角落,愁眉苦脸地思索这些事情时,一道含蓄有礼的声音叫住她。
  「铃原同学。」
  泉水子一惊,放下托腮的手转过头去。因为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走到她身旁。但是,穿着运动服的和宫悟就站在她眼前。
  和宫有着仿佛在笑的细长凤眼和细挺的鼻梁,以男生而言皮肤偏白,浏海如帽檐般厚重。身高略矮,但今后应该还有长高的空间。温文的五官散发出了和善的氛围,但眯起的双眼中隐隐泛着称不上稚气的光芒。
  和宫保持着略微倾头的姿势说:
  「你最近都没什么精神呢。」
  「是……是吗?」
  泉水子结结巴巴地回答。因为和宫至今从来没有特意主动向她攀谈。她飞快地动着脑筋思索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自从转学生来了以后呢。」
  「是吗?」
  「你讨厌那家伙吗?」
  「咦……」
  原本不敢正眼看和宫的泉水子不由得盯住他的脸庞,但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图。他的语气非常漫不经心,听来也像没有深层含意的问题。
  但是,这么说来——泉水子仔细回想。打从洋平他们让深行加入小团体后,她就很少看见和宫与他们在一起。
  犹豫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泉水子下定决心点头。
  「……嗯,讨厌。」
  「我想也是。和我一样呢。」
  和宫徐徐微笑。
  「相乐同学不适合待在我们所处的地方,对吧?」
  泉水子十分吃惊,但对方一说:「对吧?」她不禁跟着颔首。
  「嗯……」
  「铃原同学,我们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和宫说。适时唐泽吹响了胸前的哨子。打球时间宣告结束,他正召集学生做收身操。和宫迅速冲上前集合。对话虽是虎头蛇尾地结束,但和宫大概是不想被同学看到自己与泉水子交谈吧。
  早一步回到教室后,泉水子的惊讶仍然尚未平复。和宫向她搭话让她很意外,但最令她吃惊的是,自己竟然直觉可以告诉他真心话。这是泉水子第一次对男孩子有这种感觉。
  (……要是我也能主动问他一些问题就好了。)
  事后回想起来,没能说上几句话令泉水子无比懊悔。在班上,和宫是个非常谨言慎行的人,即便没有做些引人注目的举动,也会细心观察周遭众人.他能够与自己有相同的感受,让这阵子来都备感受到孤立的泉水子心情开怀许多。仿佛被迫站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寒冷地方时,有人伸手分给了她温暖。
  (我一直都不晓得,可以分享心事的对象也许并不只局限于女孩子。可能是因为我都只注意同性的朋友,才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吧……)
  如此开始思索后,泉水子忽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和宫这个男生。
  班上所有同学都是自小学起就同班八年以上,大部分的女孩子泉水子都能马上想起对方家里在做什么、有几个兄弟姐妹和喜好等背景。但是,大概是因为泉水子迄今对男孩子都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关于男生的详细背景她就一无所知到了惊人的地步。和宫从以前到现在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又在想什么,刚才才会对泉水子说出那番话?所有详情她一概不知。
  (……真想再和他多说点话。)
  和宫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想亲口听他说。当然,他的出生、成长背景肯定和大家一样,她也不是期待听见与众不同的回答,但即便是非常琐碎的芝麻小事也可以,她想亲口听他说。泉水子总觉得这样一来,她也能够说出至今不曾在学校里对他人倾吐的心声。
  (总觉得如果是和宫同学,我就有勇气告诉他……)
  纵然只是作着虚幻的美梦,也起了安慰的作用。泉水子边如此心想,边感受着不期然下诞生的暖意。

  毕业旅行的日期逐渐逼近,班上同学开始一凑在一起就谈论这件事。
  大多数学生都是第一次前往关东。搭乘飞机飞往羽田,再住在东京都内的饭店,参观东京都厅和前往迪士尼乐园玩耍这一连串三天两夜的行程,可说是前所未有的长途旅行,也是集国中生活之大成的一大活动。
  学校也很早就在课堂上安排事前勘查,利用电脑搜寻网站。但是多数学生仍然觉得很不真实,直到距离出发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开始涌现要外出旅行的真切感受。
  「毕业旅行?我不去喔。」
  被询问后深行即答,因此一群女生发出惊叫:
  「咦咦!为什么?」
  「怎么可能转学第二个月就去毕业旅行啊?我也没有缴过毕业旅行的公积金啊。」
  深行的口吻相当冷淡果决。
  「有那笔钱的话,我还比较想去自己喜欢的地方。这是自由参加的吧?」
  他看来似乎真的不觉得可惜,班上同学都惊讶于他的豁达。因为所有人都未曾想过深行不会参加。
  「怎么这样……大家都很期待可以和相乐同学一起出去旅行耶。」
  「我不喜欢团体参观,也对观光没有兴趣。」
  深行说,但越川美沙不可能就此放弃。
  「你已经去过东京了吗?」
  「参观倒不至于,但前往东北一带的时候曾经路过。」
  「我可以当你的向导喔,而且我也已经去过迪士尼乐园了。」
  美沙自豪地提议。
  「到时候会分组行动,不会要求大家都排在一起喔。只要小组人数足够,迷路了也能找到人就好。好嘛,我们一起去逛逛嘛。」
  春菜侧眼瞥向热情说服深行的学生会长,悄悄戳了戳步实。
  「让她说那种话好吗?」
  步实佯装视而不见。
  「无所谓啊。只要相乐同学因此答应就好了。」
  「你还真悠哉呢。」
  「反正相乐同学又不是那种有人陪就会去的人。」
  (……深行应该可以去毕业旅行吧。)
  在旁倾听的泉水子暗想。她忆起相乐曾说过会让他参加。但是,由于泉水子自己会不会参加还是未知数,所以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泉水子当然平时就缴交了旅行公积金,名字也列在参加的学生名单里。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应该去不成。因为她截至目前为止,都没能顺利参加任何一场校外活动。
  即便是近距离的远足或是校外教学,泉水子也从来不曾和班上同学一起坐上巴士出游。尽管直至出门前一天都在为此做准备,但她几乎每一次都会发烧或是呕吐,结果到了当天早上只好向学校请假。
  就算知道东京是母亲居住的地方,对她还是无法起到激励的作用。在电视上曾看过的彩虹大桥和高楼大厦,泉水子并不觉得自己能走在其中。光是中间隔着玉仓山,东京就和美国加州没有两样,同样都要搭飞机出远门。
  春菜打开贴有便利贴的东京导览书。
  「我们也一样预习了啊。因为在旅行时可是不同于平日的好机会呢。不晓得相乐同学会和谁一起走在迪士尼乐园里,说不定会因此决定胜负喔。」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相乐同学才不想参加旅行吧。」
  步实一脸没好气地说,但春菜气势十足地反驳:
  「到了这种地步,就算不是一对一也无所谓!只要别被越川那组捷足先登就好了。」
  (……不同于平日的好机会……)
  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层面的泉水子不由得记下了春菜说的这句话。
  泉水子在心里试着想像后,脑海中便浮出了和宫与自己。自体育馆那次以来,他们完全没有
  机会交谈,但如果是在这种一整天都共同行动的旅行途中,也许偶然碰面的机会就会增加。
  但是,纵然只是作梦,泉水子还是深深觉得和宫与自己走在迪士尼乐园里的画面很格格不入。她无法在心里想像出实现后的情景,悄悄叹一口气后,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一回到家,佐和就兴冲冲地拿着一个小包裹上前迎接泉水子。
  「啊,泉水子小姐。紫子小姐寄了宅急便给你喔。是前阵子寄信的回复吧。」
  「宅急便?」
  确认收据后,收件人写着铃原泉水子,但寄件人栏上没有地址,只写着「Y·S」。另外,品名栏上圈起了「精密仪器」。
  泉水子当场拆开包裹,在塞得密密麻麻的缓冲材料里发现了一支红色手机。佐和见了笑呵呵地说:
  「哎呀,真是刚好!我才正想要买支新手机给泉水子小姐呢。」
  「可是,为什么要寄手机给我呢?」
  见塑胶袋里头有张折起的白纸,泉水子抽出一看,发现是紫子写的信。泉水子当初选了有着花纹的信封与信纸,毕恭毕敬地亲笔写信给母亲,紫子却仅在一张白纸上打字,单调乏味的回信非常有紫子的风格。

  我已收到来信。总之见你一切过得安好,我很欣慰。
  我充分感受到了泉水子想改变现状的决心。不过,有些事情无法透过书信传达,因此我认为应该见面详谈。你的文章太过冗长没有内容可言,必须多加磨练自己的表达能力才行喔。
  最好的做法是我亲自回玉仓神社一趟,但很遗憾,依目前的工作进度,我实在无法抽身。
  不过,我听说你会在参加粟谷中学的毕业旅行时来到东京。如果是在东京都内,我想我能拨出时间见你一面。
  如果泉水子真的想要改变现状,那么抵达羽田机场后,再传送简讯到已输入在手机里的邮件信箱,说一声你到了吧。我没有办法接电话,但可以发简讯告知你碰面地点。
  与我见面一事,请别对学校里的任何人说。我会挑个不给旁人添麻烦的时间,但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现在的行踪。
  那么,很期待与你见面。

  紫子

  「妈妈真是的……」
  读完信后,泉水子低声抱怨。紫子果然也非常不了解女儿。她完全没有考虑过泉水子无法参加毕业旅行的可能,似乎也没想过泉水子无法打手机简讯。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泉水子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下书包,凝视着金属红的手机捧住脑袋。
  虽然觉得很单方面被牵着鼻子走,但紫子知道毕业旅行的日期令泉水子万分诧异,甚至还提议利用这趟旅行见一面,就紫子而言可说是相当体贴。紫子的确感受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光是如此,就已是丰硕的成果。
  (我很清楚……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可以实现的事也会无法实现。)
  只要能让紫子理解深行不该待在这里,相乐也不得不答应吧。泉水子就能摆脱这种因愤怒和不满而内心大起大落的日子,回归到原本平稳的生活吧。
  泉水子很明白这种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就连和宫也对全班被深行要得团团转的这种情形表达了不满。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非得去一趟东京不可。
  泉水子又陷入苦思好一阵子。该怎么做才能达成这项任务呢?她开始思索具体的行动方式。
  光说结论,那就是她一个人不可能办到。倘若没有他人的协助,一开始传送简讯这项任务就有失败的风险。另外,这项行动也攸关到深行的自由,他也该负责做点事情吧。于是泉水子握着手机下楼,走到屋外。
  这天深行没有留校参加田径练习,和泉水子一起坐车返家。这种情况下,他一回到神社就会立即换上练习服,首先练习拉弓,之后再向野野村学习体术。由于泉水子都会趁着这段时间使用山顶上的空地,所以很清楚深行与野野村两人的动向。
  泉水子很轻易地就在宿舍旁的树木底下,找到了身着陈旧蓝色裤裙的深行。见到野野村还没出现,泉水子吁了口气,急忙走下坡道。正检查着弓弦的深行抬起头来,狐疑地看向她。
  「干嘛?」
  「妈妈寄了手机过来。这是她给我的回信。」
  泉水子递出那张白纸。
  「我可以看吗?」
  见泉水子点头,深行便迅速看完信上的内容,然后露出困惑的表情。
  「怎么觉得……紫子小姐真是与众不同呢。」
  「是吗?她向来都是这样。」
  「居然会有父母想在毕业旅行期间私下见面,一般而言这样很奇怪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如果只有这个方法能见到妈妈,就只能照她说的去做了。是你说只有妈妈可以改变相乐先生的决定喔。」
  「我的确说过。你说得没错。」
  深行承认,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你打算直接找紫子小姐谈判,请她对雪政下命令吧?」
  「就是因为我办不到,才这么伤脑筋地找你商量啊。」
  泉水子将红色手机举到深行眼前,说:
  「这是和信一起寄来的手机。我想,里面应该输入了只有这支手机能使用的邮件信箱。可是,我没有办法打简讯。」
  深行接过手机,打开萤幕确认联络人。
  「真的耶,只输入了一组邮件信箱。可是,为什么你没办法打简讯?」
  「因为会故障。」
  泉水子据实以告,但坦承这件事又让她觉得自己真是悲惨。
  「我一用手机,手机也会像电脑一样变得怪怪的。要是在机场打完简讯就故障,也不会再有后续发展了吧?」
  深行惊讶地注视泉水子,似乎领悟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也就是说……你至今不管是电脑、手机、传真、电话还是游戏机,每一样都无法使用而活到了今天吗?」
  「我曾经打过电话啦。只要不是手机就行。」
  「你的等级根本是昭和前期嘛。」
  大概是极度吃惊吧,深行反而用不带一丝挖苦的口吻说。
  「难怪,我老觉得你看起来就像来自另一个时代。你真的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耶。」
  泉水子不禁心想早知道就不说了,但如果现在就气馁退缩,她可以预见到时候一定会后悔。她提高音量说:
  「反正我就是这种人啦。既无法使用新颖的机器,也不曾去过其他地方,也没有自信可以在东京那种地方与妈妈会合。所以我只能思考该怎么办才好。深行,请你带着这支手机,代替我去见妈妈吧。」
  「代替你?」
  「因为我可能无法去毕业旅行。如果真是那样,也不能浪费这个好机会。」
  泉水子咬住嘴唇,又说:
  「而且你比较擅长说服别人,妈妈如果看到你,也更能明白我们的处境吧。我已经写信收到了回复,你也该做点什么吧?」
  深行紧盯着手上的手机半晌,最后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攸关我自己的死活,我当然会竭尽所能。而且,我也想见见紫子小姐。以前来玉仓山时我曾见过她一眼,她真的是个非常漂亮的人。不过,紫子小姐是为了女儿才打算特意过来一趟吧?不是为了我。」
  「可是,我……」
  泉水子支吾犹疑,摸向自己的麻花辫。深行挥了挥手机。
  「既然现在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我就非常想见紫子小姐一面。但是,如果只有我以代理人的身分前往,结果不会太乐观吧?再说,你真的要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别人做吗?」
  泉水子抬眼问道:
  「如果要两个人一起去见妈妈,你愿意陪我去吗?」
  「就算千百个不愿意,但这大概是最好的做法吧。」
  「既然如此……」
  我可以做出这种宣言吗?泉水子很快就心生疑虑,但还是开口说了:
  「我一定会参加毕旅,所以深行也参加这次的旅行吧。相乐先生曾说过会让你参加喔。」
  「可以啊。」
  深行颔首,回望向泉水子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别临阵脱逃喔。要是这个机会因为你没去而泡汤,我这一辈子到死都会欺负你。」
  看来这下子得抱着殊死的决心参加毕业旅行了。


  二

  由于南纪白滨机场的路程遥远,巴士几乎是在黎明时分就驶进了学校校园。在这个平常校门还未开启、天空云朵仍略微泛红的时间聚集于此的学生们,都为了这趟远行兴奋得情绪激昂。大多数学生的父母都前来送行,让即将启程的雀跃氛围变得更加热烈。
  「咦?和宫?」
  步实也一脸兴奋期待,带着无意义的傻笑反问。
  「啊,你不知道吗?那家伙不会参加喔。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报名了。」
  「和宫同学不来吗……」
  泉水子不禁颓丧地咕哝。
  「这么说来,和宫好像也很少参加活动呢,和泉水子一样。这次你很了不起喔,这是你第一次能在出游的一大早出现吧?」
  泉水子默不作声后,步实又开朗地说:
  「以前也是啊,只要你鼓起勇气过来,说不定就能办到呢。能够赶上中学最后一次旅行,真是太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好好玩个尽兴吧!」
  其实若不是深行那句话,泉水子绝对不会参加。今天她也是一早就浑身无力,头痛欲裂。
  倘若是平时,佐和绝不可能没有发现到泉水子的坏气色。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今天早上一片手忙脚乱,佐和才没有注意到。因为佐和在最后一刻要求查看深行的行李,为了少这少那而忙得人仰马翻。
  在野野村的催促之下,佐和终究没有确认泉水子的体温就让她出门了。本来泉水子还心想一刖温度计测量绝对会被发现,因此这让她大大松了口气,但并不代表身体的不适也会就此好转。一想到接下来的漫长旅途,泉水子就开始后悔自己出门了。
  (我都强忍不舒服了,和宫同学却不来……)
  对毕旅残存的最后一丝期待被浇熄,泉水子感觉仿佛被和宫背叛了一样.非常哀怨。泉水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的活动,就在非常糟糕的开端下拉开了序幕。

  不论在巴士还是机场,泉水子都无法像班上同学那般兴奋。她全身发热,头部一带像被白云笼罩般昏昏沉沉,甚至迟迟无法对步实和春菜说的话做出回应。但由于泉水子向来文静少言,两个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尽管如此,在南纪白滨机场等候登机时,泉水子顶多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但一坐在飞机上的座位后,她就真的开始觉得难受。
  (……不认识的乘客也和我们坐在一起。)
  从小到大,泉水子都不曾搭过公车和电车,所以没有过「共乘」的体验。一意识到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和自己坐在一起,她就不安得难以自拔。
  (这种事情大家都在做,会害怕才奇怪吧……)
  她的脑袋很清楚,也能判定自己这样子很愚蠢,但是情感上却无法平复。不仅如此,还一分一秒地越来越陷入恐慌。
  与这种不适比起来,起飞根本算不了什么。当飞机飞离地面的那一瞬间,机上的同学都喧哗鼓噪,但不可思议的是,泉水子并不觉得飞行很可怕。只是,一旦飞到了半空中,与不熟悉的陌生人被关在同一个空间里根本无路可逃这件事,让她直打寒颤。
  (为什么呢?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泉水子无法克制地觉得自己被某种不能被对方发现、被看见就会形成威胁的可怕骇人事物盯上了。从小,泉水子就害怕他人的目光,大家的视线一集中在自己身上就会缩成一团,但竟然会难受到这种地步,连自己也始料未及。
  粟谷中学的学生都乖巧地坐在位置上,泉水子的机位靠窗,邻座是春菜和步实。在狭窄的机舱内,不可能有其他乘客会注意到泉水子,但泉水子仍觉得后方座位的视线贯穿了椅背投在自己身上。那阵凝视令泉水子如坐针毡,连泉水子细小的动作也不放过。仿佛只要动动身子就会给予对方力量般,所以泉水子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不停冒出冷汗。
  (我果然不应该出门……)
  这下她才痛切地领悟到,原来学校也还位在玉仓山的保护范围里。如今泉水子自己跑出了安稳的保护区,将神社抛在遥远后方,赤裸裸地暴露出了自己,完全无法与自以前起就觉得不能被发现的某样事物对抗。
  「泉水子,你怎么了?」
  春菜终于察觉,探头察看泉水子的脸色。
  「空服员在问你要喝什么饮料喔。你要喝什么?」
  泉水子无法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才摇了摇头。
  「你想睡吗?冷气很强,我请空服员拿毛毯给你吧。」
  她确实冷得直打哆嗦。泉水子自春菜手中接过毛毯裹住自己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种身体表面发热,内部却发冷的不快感不断袭来。
  飞机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抵达羽田机场。机场设施之巨大与旅客的人数,都与他们登机的南纪白滨机场有着天壤之别。
  走过有着自动走道的长长通道,进入入境大厅后,熙熙攘攘的人潮充斥在大厅这个广阔的空间里。小型学校的毕旅学生们全都有些受到震慑地挨在一起。班导师中村扯开嗓子召集学生,确认人数。
  泉水子总觉得自己无法再往前跨出一步。
  她的身体比待在飞机上时更不舒服。令人头晕目眩的大批人潮都自顾自地匆匆忙忙往四面八方移动。每一个人都没有闲暇将目光放在渺小的泉水子身上,但泉水子却在他们身后感受到了一团体积比人还大,盘踞在一起的模糊黑影。威胁着泉水子的事物就在那团黑影当中,紧盯着她瞧的冰冷视线似乎也随着人群增加而变多。
  泉水子甚至害怕得想吐,在惊讶的步实与春菜陪同下,踉踉舱舱走进入境大厅的厕所。
  由于泉水子几乎没吃早餐,所以吐的东西不多。但是,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后,随着胸口的作呕感逐渐平息,她的大脑也变得清晰多了。如此一来,尽管全身还是虚弱无力,却也恢复了足以鼓励自己绝不能被打倒的力气。
  (……其实你也很清楚,东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但你还是决定一定要见妈妈一面才行,不是吗?)
  泉水子洗着手看向镜子,镜中映照出了一张白纸般的骇人脸孔,但泉水子坚定地对那张脸这么说。不过,当步实和春菜一看到自厕所走出来的泉水子,就吓得连忙让她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我们去叫保健老师,你先坐在这里休息吧。我们之后还要坐电车,你还是先吃点药比较好喔。」
  步实与春菜飞奔离开。泉水子脸庞低垂,但马上孤单不安地抬起头。接着她发现深行就像与两人交接般站在自己面前。
  深行在短袖的制服衬衫底下穿着淡蓝色T恤,下半身是学生裤和帆布鞋,打扮和其他毕业旅行的学生没有两样。尽管如此,深行的态度还是显得目中无人。这意味着即便站在羽田机场里,他的态度还是和在学校里一样。
  「我还以为你想装病以逃避团体行动。真的身体不舒服吗?」
  深行低头看向泉水子,说道:
  「就你这副德行,还能和大家一起去参观吗?距离去新宿都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喔。」
  才不用你多管闲事。泉水子心想。更何况泉水子自踏出家门后就一直觉得很不舒服,深行的口气却仿佛现在才发现,真是太迟钝了。
  「你传简讯给妈妈了吗?」
  「嗯,她也已经回复了。」
  深行打开红色手机,将萤幕举至泉水子眼前。
  「她指定的会合地点,是今天三点半在都厅的北展望室。看来紫子小姐很清楚粟谷中学的参观行程呢。这样一来,就算脱队老师也不会担心,非常容易喔,还是说你可能无法同行?」
  「不,我要去。」
  泉水子边大口喘气边答腔:
  「只要再习惯一下……我一定没问题的。」
  深行蹙眉,看向泉水子苍白的脸蛋。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因为适应不了东京的人山人海才身体不舒服?」
  「别说得那么简单。」
  泉水子回嘴,却几乎使不上力气。
  「不懂的人根本不懂。明明……有那么多奇怪的东西。」
  「你太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玉仓山的确是个清净的所在,但那个地方原本就十分特别。连这点也不明白的话,你无论去哪里都无法生存喔。」
  由于他的语气太过狂妄自大,泉水子涌起了动怒的力量。
  「深行是看得见那个东西,还觉得毫无所谓吗?」
  「那个东西是什么啊?」
  「就是紧跟着我的坏东西。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类,像是一团不祥黑色块状物的东西。」
  泉水子说完,深行有些不知如何反应。
  「……真有那种东西的话,就问问看紫子小姐该怎么解决吧,毕竟她就住在东京。」
  「用不着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泉水子起身,感觉到身体某处涌出了力量。此时她才深深体会到,原来愤怒也能化为行动的能量。

  而后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利用单轨电车和JR山手线移动到下一个目的地。尽管电车拥挤的情况不比尖峰时刻壮观,但乘客还是相当多。
  其他同学都开心地欣赏着单轨电车窗外一览无遗的海滨地区景致,泉水子却完全没有闲情逸致观赏。也因为她的脸色十分惨白,连其他乘客都注意到了,于是将座位让给了她。
  为了中学生起身让座的是一名貌似上班族的男性,泉水子心想都市人也不全是坏人呢,但其实这种事情她理智上早已了解,唯独感性就是不听使唤。
  坐在电车里,泉水子充其量只能竭力自制,不再让自己陷入恐慌——也就是努力不去思索空气怎么这么糟。一不留神,她甚至有可能无法呼吸。
  暴露在威胁中的感觉依然没有消退,即便泉水子低下头只紧盯着他人的双脚和鞋子,还是明明白白领悟到那股视线不会消失。但是,既然无法逃避闪躲,她只能尽量鼓起勇气面对自己正被紧盯住这个事实,并且克制住自己。
  电车内开着冷气,悉数关起的车窗导致空气十分沉闷。但是一走出电车,车站月台上感受到的闷热空气更是让人不快到了极点。六月以来,东京每天的湿度都居高不下,尽管在一片白雾雾的阴天里,气温一旦上升,也依然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多雨的纪伊半岛夏天同样炎热,但大都市的酷热中带有无法比拟的黏腻。仿佛有某种尽情吸纳脏污的事物就此淤塞沉积,定在原处动也不动,泉水子以外的学生也对这种差异大感吃惊。在新宿车站内迈开步伐前进后,老师和学生都一脸吃不消的样子。
  「我不行了,好想出去外面吹吹风……」
  春菜神色疲倦地发着牢骚。但是,一走出车站通道,外头就是西新宿的高楼大厦群,称不上是走到户外。大厦之间一点流动的风也没有,遥远屋顶上方的白亮天空令人很难想像与山脊棱线上看见的是同一片天空。
  到了这种地步,反而是不抱任何玩乐期待的泉水子较能忍受。因为纵然不舒服得快要倒下,但她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参加苦行的心态,一个劲儿地往目的地前进。
  新宿车站的喧闹人潮宛如一场梦魇,但泉水子只是紧盯着友人的背影,边移动边小心不要走散。总觉得就算开口说自己有多难受也只是浪费体力,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没有抱怨过一句。虽然不曾回头,即便泉水子没有看一眼,那个影子般的东西仍没有迷失方向,紧跟着她。
  但是,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也就表示她能感觉到彼此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个东西一直在人群后方寻找着泉水子,并未近到能够触碰到她的身躯。泉水子隐隐明白到了这个事实——但是,也只是现在还没碰到而已。
  泉水子有种感觉,就是不要害怕得想主动回头寻找、想看清楚对方真面目,才不会刺激到对方。她也有种预感,若是真的看见了对方的真面目,她的心脏说不定会吓得停止跳动。
  走到一处铺有石板的半圆形广场时,前头的数名学生停下脚步,班导中村再一次吩咐大家集合。泉水子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抵达东京都厅。
  眼前的建筑物有着宽敞的门廊和整面都是玻璃的玄关,正是耸立着犄角般两座高塔的都厅第一本厅。但是,由于泉水子截至目前都不曾抬头仰望过,因此没能看见都厅独特的外形,现在在门廊的遮挡下,已经无法看见全景。话虽如此,泉水子内心仍是油然生起了抵达目的地的些许安心感。
  (只差一点点了……)
  中村宣布两点开始团体参观。只要顺利结束这个行程,就能在三点半见到与他们相约的紫子。自离开机场后,这是泉水子第一次搜寻起深行的踪影。
  深行与洋平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几个男孩子凑在一起看也不看女生一眼。越川美沙则与她的朋友频频偷瞄深行互相窃窃私语,十分在意他。看来她们没有成功将深行拉进自己的小组。
  (……先不说我了,深行这样子根本无法脱身吧?)
  深行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班上同学关注,但泉水子转念一想,这样子其实也没关系。都来到这里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去见母亲也没关系。
  都厅这栋建筑物非常巨大,怎么看也不像政府机关。暗色的大理石墙壁高耸入云,极具现代艺术感,玻璃制的空中回廊贯穿往上挑空的大厅。
  但是,一旦远离了观光客熙来攘往的一楼,人潮就忽然遽减,泉水子上楼之后心情也轻快许多。感觉黑影与自己拉开了一点距离。似乎是大楼的坚固高墙和冰冷沉稳的空间稍微起了保护的作用。
  粟谷中学的学生先是参观了宛如电影场景的防灾中心,又在都议会议事堂的视听室里观看了说明影片。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后,一行人再度回到第一本厅的大厅,在展望室的直达电梯前宣告解散。
  「接下来是自由时间,请大家四点回到这里集合,绝对不能跑出都厅喔。老师们会在大厅待命,如果有任何状况就来找我们。大家都明白了吗?」
  听完中村的指示,原地解散的学生们便争先恐后地抢着搭上直达电梯。泰半观光客都是以展望室为目的造访都厅。
  泉水子也和步实及春菜一同等待电梯。泉水子心想,既然大家目的地都一样,一同前往也未尝不可。但是,就在泉水子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即将走进电梯的前一秒,有人自后头拉住了她的辫子。泉水子吓得险些停止呼吸。
  拉她辫子的人是深行。
  「你这个笨蛋,那是直达南展望室的电梯啦。」
  「咦?」
  步实和春菜没有察觉到泉水子停下脚步,与其他同学一起搭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时她们铁定会发现吧,但一切为时已晚。
  「我就在想你一定会搞错。紫子小姐指定的是北展望室喔。这边。」
  深行说完,率先开始移动。
  在隔着入口大厅的另一头,可以看见犹如镜中倒影般形状相同的另一座直达电梯。泉水子完全没料到两边的高塔各自有自己的展望室。她目瞪口呆的同时,与深行并肩重新等待电梯。的确,这边明白写着「北展望室」四个字。
  好一阵子默不作声的深行开口了:
  「你挺有毅力的嘛。我本来还听见保健老师说你恐怕无法参观,要送你直接回饭店喔。」
  「现在的话我还撑得住,直到见到妈妈以前。」
  泉水子别开视线回答。偏偏深行是拉了她的辫子叫住她,这令她有些恼怒。最近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做了。
  「铃原很害怕他人呢。」
  深行不带一丝感情,单纯像在描述观察结果地说:
  「我不知道你这是对人恐惧症还是其他疾病,但你总是觉得自己不认识的人都有害。可是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不熟悉的陌生人喔。」
  「我才没有这么觉得……我也不觉得大家都有害。可是,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泉水子的嗓音有些颤抖。她想,深行是不可能明白的。要求他明白反而才是天大的难题。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妈妈一定会知道这是什么。妈妈为什么能够住在东京呢?我一定要在今天问出答案。」
  参观时拿到的导览手册上写着展望室离地高达两百零二公尺。
  话虽如此,搭乘电梯还不到一分钟就抵达终点了。在还未涌出自己正往上攀升的真实感时,电梯门就已经敞开,引领他们来到了有明亮的大玻璃窗围绕四方、面积比一楼大厅小上许多的展望室。
  泉水子定睛寻找紫子的身影,但展望室也没有狭小到足以一眼望穿。里头有咖啡厅也有礼品区,视野遭到了阻挡。由于距离会合时间还有几分钟,深行与泉水子便表现得和普通的观光客一样,在楼层里绕了一圈。
  地平面上覆盖着污浊的雾霭,称不上是适合眺望的好日子。导览看板上的全景图映照出了蓝天白云、富土山和丹泽山地的棱线,以及横滨的跨海大桥等景物,但泉水子只注意到了密密麻麻填满平坦土地的无机高楼大厦群。
  吸引住她目光的,是设计别出心裁的超高大楼,它们傲视群雄般地林立于地面之上,此外的建筑物都黯然失色地蹲伏在脚边。行驶于马路上的车辆看来就跟芝麻一样大,电车则犹如蚯蚓,也难怪根本看不见人类的身影,但跃入眼帘的一切事物却又都是人类创造而出。
  见到这幅光景,泉水子其实也称不上非常吃惊。纵使泉水子来自深山,但也曾由电视等途径见过眼前这些景象。就只是她一直在心中描绘的景象,确实如她所想地延展在眼前。
  但是,亲眼目睹后,心里还是产生了新的感受。泉水子早已见惯的纪州群山不论是否由雾霭层层包围,她都能在每一座山的山顶上感受到一道像是直立柱子的东西,那些柱子全都直入参天。但是,似乎需要有大地岩石的高度和覆住岩石的树林,才会产生那些柱子。建于平原的超高大楼无论如何朝天耸立,都没有出现相同的柱子。
  放眼望去,即便景致中有着无数高楼大厦,她却没有看见任何直立的澄净之物。相对地,却看见了在地面上并行,并且持续往外延伸的淤塞色块。色块与泉水子感受到的黑影十分相似,隐晦不明地隐藏起了实体。这样子也难怪无论身在何处都没有保护,泉水子暗自豁然开朗。
  「紫子小姐似乎还没来呢。」
  深行绕了一圈回到电梯前方后,停住脚步确认时间。
  「看来也没有在咖啡厅……已经三点半了。」
  才刚说完,手机就出现了反应。由于近在眼前,即便是静音模式,泉水子也听得见手机振动的声音。
  「有简讯。」
  深行旋即看起寄来的简讯内容,然后紧皱起眉。
  「……不行,她说她没办法过来都厅了。」
  「怎么这样,为什么?」
  泉水子忍不住大口喘气。都来到这里了,紫子怎么可以爽约呢?
  「她说:『你们也快点离开展望室。那里已经被发现了。』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发现了啊?」
  泉水子倒抽口气。她确信母亲指的必定是同一个威胁。紫子也很清楚那些黑影,那些不计其数的视线。
  「就是那个啊,不能被发现的东西。他们肯定也一直牢牢监视着妈妈。可能是被对方发现了我们要在这里会合……」
  「怎么可能?」
  深行一脸困惑无措。
  泉水子立即感觉到恐惧得到了反作用力后,开始膨胀扩张。就连母亲也想避免当面对峙的某种骇人事物确实存在。泉水子原以为如果只是被盯着瞧,只要咬牙隐忍置之不理就好了。但她错了,倘若她们大意轻敌地抵达同一个地点,将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必须快点离开展望室才行。妈妈都这么吩咐了。」
  泉水子心慌意乱地走向电梯,这时手机又响起了收到简讯的声音。
  「紫子小姐传来第二封简讯了。我们都还没有时间回复呢。」
  深行打开手机萤幕,念出内容:
  「『知道我的住处的话,就赶来我家吧。这里设有结界,所有人都会很安全。为防万一,地址如下。』……嗯,在中野区中央二丁目吗?」
  「竟然要我们赶去住处……妈妈真是太强人所难了。」
  泉水子感到一股想哭的冲动。母亲说得简单,但自由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十分钟,老师也规定学生不能离开都厅,都在一楼大厅守着吧。
  深行毫不明白泉水子的焦急心慌,并不认为紫子的提议强人所难。他看着简讯,寻思说:
  「搞不好距离很近吧。这里是西新宿,中野区就在旁边。导览看板上也列有几个中野的高楼大厦名称。从窗户看过去,就在附近而已。」
  泉水子吃惊地抬起目光。
  「你知道怎么去吗?」
  「我查查看地图……你等我一下。」
  走出电梯后,深行先躲进老师们看不见的死角,在大厅的角落里不停操作手机。
  「果然不远,顶多坐一、两站而已。徒步应该也走得到,但考虑到有可能在都市里迷路,坐电车比较保险吧。」
  「难道你想去妈妈的住处吗?」
  泉水子不可置信地问,深行回望向她。
  「都来到这里了,你甘心不见紫子小姐一面就回去吗?」
  「可是这样子会违背老师们说的规定啊。」
  「反正现在我们早就跨过一般常理的那条界线了吧?」
  如果真要形容,深行的语气像是对眼下的事态乐在其中。突然冒出难题后,深行反倒显得神采奕奕。
  「如果眼前有老师的规定和紫子小姐的规定,那么我会选择遵从紫子小姐的。现在放弃的话我一定会后悔,你也是吧?」
  泉水子咬着嘴唇点点头。身为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这算是违反校规的行为。虽然一想到之后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她就非常害怕,但被黑影紧迫在后这点更令她感到恐惧。如果非得要她二选一,她根本没有余力犹豫。
  既然在东京只有紫子的住处是安全的所在,她也只能前往那里了。同时,靠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抵达的,所以她只能与深行一起逃离都厅。


  三

  对于要在初来乍到的地方寻找紫子的住处,深行看来并未感到特别不安,还鄙夷似地对泉水子说他可以使用手机的卫星导航功能。尽管又多了一个会让他瞧不起的话柄,泉水子仍是相当感激他的行动力。
  然而,事情并未如深行预期地顺利进行。
  两人背着老师偷偷溜出都厅后,预计先返回新宿车站,再转搭总武线前往东中野站,最后再靠地图找到紫子的住处。但是,他们很快地就在买票这个步骤上遇到麻烦。
  拥挤的人潮依然让泉水子惴惴不安。在她眼里,只觉得如同巨型蜂窝般聚集着大批人群的新宿车站仿佛浸泡在黑影当中。同时泉水子也能感受到无数存在身后的可怖目光,不停落下冷汗。
  泉水子不禁站在售票机前僵立不动。其实她在刚碰到售票机的操作萤幕时就惊觉到了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但已经来不及了。
  已买好自己的车票先行走开的深行又心急如焚地折回来。
  「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会买票喔,这样也太离谱了吧!」
  泉水子羞傀难当地点头。
  「机器好像……故障了。」
  即便深行按下取消键,售票机仍是没有反应。这是泉水子最想避免发生的情况,但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请出车站的站务员。
  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站务员才好不容易打开售票机的进钞口,取出千圆纸钞归还给泉水子。深行于是在另一台售票机买了泉水子的车票。走向剪票口时,这回却变成自动剪票口发出了错误的警铃声,只有泉水子一人无法通行。最后又只好请站务员出面检查。
  川流不息的乘客皆狐疑地看向两名国中生,同时转而移动至两侧的剪票口。即便是深行,呆站在原地挡住了大量涌入的人潮,也令他感到万分尴尬。站务员拆开自动剪票口的面板后找到了车票,两个人这才狼狈不堪地走进JR国铁的车站内部。
  在绵延不绝往前延伸的走道上,路线多达十种以上的月台一字排开,但张贴着总武线下行的黄色标示与山手线一样都位在西口的剪票口附近。只要走上旁边的阶梯,预计搭乘的电车便会每隔数分钟就到站。
  「不过要搭两站而已,看来会浪费掉快一个小时的时间呢。」
  深行看向时钟叹了口气,但他的预测甚至还太乐观了。纵然搭上了返抵月台的列车,那节车厢却超过五分钟以上都无法关上车门。
  「敬告各位乘客,百忙之中为诸位造成莫大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
  车厢内响起了男人说话的广播,为了安抚月台上的鼓噪,广播简洁地报告:
  「由于警示灯显示系统出现异常,现在工作人员正赶往确认。在发车前,请各位乘客暂时耐心等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深行傻眼地悄声嘀咕,看向身旁的泉水子。
  「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挠我们移动嘛。」
  泉水子只是一味摇头。她很想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却无法随心所欲发出声音。她紧抓着车门旁的铁栏杆立定站稳。如果不抓着什么东西,她可能就会恐惧得双脚无力瘫软,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
  「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会接二连三遇到麻烦啊?还是说,这是你造成的?」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张开双唇,细声说:
  「……说不定被发现了。」
  深行心浮气躁地皱眉。
  「所以,你说的到底是指什么?你从刚才讲话就非常含糊不清。」
  「要是知道,我就不会这么害怕了啊。」
  泉水子紧攀在栏杆上屏住呼吸,终于就快要哭了出来。现在她的脑袋不仅一片混乱,又被人斥责,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可是,我就是感觉得到呀。视线比之前更明确地盯着我瞧,来到了很近的地方……」
  深行霎时紧闭上嘴巴。无论如何,他很清楚如果现在泉水子被惹哭,将会很麻烦。泉水子也觉得自己一旦哭了,一切就再也无法补救。附近的乘客频频觑向穿着制服的两人。
  深行没有笨拙地出言安慰,可说是明智的判断。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泉水子都会哭出来吧。但是,深行却非常安静地等待。眼见泉水子终于克制住自己后,深行干脆果决地宣告:
  「下车吧。没有必要搭这种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发动的电车。」
  泉水子慌忙跟上。深行大概是不想走同一个剪票口吧,找到了与来时方向不同的出口标示后走上楼梯,来到了新宿车站外。
  走到大马路上后,深行终于停下脚步,说:
  「太过引人侧目也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发现了,但是,毕竟是两个国中生在外闲晃,要是过度醒目而被叫住接受辅导,也不奇怪。」
  泉水子点头。其实她不懂辅导是什么意思,但也赞成不该在车站招来那么多人的注目。
  「总之,你的辫子太显眼了。如果我是站务员,过了三天还会记得你吧。如果不先处理你的头发,不管去哪里都会备受瞩目。你明白吗?」
  深行说完,泉水子眨了好几下眼睛。这点真是令她始料未及。
  「我的头发?」
  「就连我也在想你的头发那么长,肯定总有天会在哪里被夹住吧。你的辫子不适合出现在都市里啦。」
  「就算你这么说,我现在也没办法处理啊……」
  泉水子慌慌张张地拉过辫子后,深行看向转角的行人穿越道。
  「走这边。」
  「你要去哪里?」
  「既然不可能变装,最起码可以买顶帽子吧?」
  这又是泉水子全然想不到的点子。她怔怔地呆站在原地不动,行人穿越道的灯号开始闪烁。
  「快点啊。」
  大概是急了起来,深行朝她伸出一只手。待回过神,泉水子已经被深行牵着手,小跑步地渡过行人穿越道。泉水子险些往前摔倒,同时如遭雷击般地看着被走在前头的深行握住的手。
  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几个月来又都坐同一辆车上学,她也不曾与深行有过肢体接触。彼此甚至会留心避免碰到肩膀,太过接近。直到现在这个瞬间为止,与深行牵手根本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由于太过震惊,泉水子甚至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不得不为自己说明眼下的情况。
  (这个人是深行,我来到东京后,现在我们正一起渡过我头一次见到的都市十字路口……)
  泉水子的手比平常还要热,但深行掌心的温度仍是传了过来。他的手掌强而有力,大得足以包覆住她的手,指节分明的手指也十分纤长。深行的自信仿佛透过他的体温流向了泉水子。那种「至今我都是靠自己一个人生活过来」的自信——当中又有着支撑这股自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的乐观。
  (深行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真的不害怕。)
  比起与深行激烈争辩,他的掌心反而透露出了更多讯息。泉水子忽然觉得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深行就在这里。
  尽管深行很后知后觉,也不代表泉水子感受到的威胁就会减少,她也不认为他们能够互相理解。但是,泉水子仍然发现原本害怕得全身发抖的自己稍微平静了下来,也能正常呼吸了。截至前一秒她始终以为只能自己一个人加油忍耐,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单独面对紧逼而来的事物。
  (并不是这样……至少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里,我不是一个人。深行也在这里……)

  深行只是瞎子摸象地四处乱走,但一走进前方不远处的商店街后,他们就看见了好几间门口展示着T恤和牛仔裤的青少年服饰店。
  泉水子在其中一间店选了一顶形似棒球帽,有着帽檐的白色帽子。覆住头部的部分比棒球帽遗要膨松,店员称作鸭舌帽。
  泉水子将辫子盘起塞进鸭舌帽里,再按着帽檐紧紧戴在头上后,连她也觉得映照在镜中的自己判若两人。虽然与蓝色的制服裙子不太相衬,但这样的打扮走在市中心还是好得多,这点她的意见与深行一致。
  「深行都自己买衣服吗?」
  戴着帽子走出服饰店后,泉水子仍觉得刚光顾过的店家很新奇,边回头察看边发问。
  「你都不是自己买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店里呢。」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深行付完钱后,将泉水子的钱包归还给她。
  「另外,这个钱包里钞票太多了。像你这种家伙看起来就一副很容易在路边被人洗劫一空的样子,真亏佐和管家敢让你带这么多钱呢。」
  「是吗?」
  「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节省计程车费,一开始就找计程车了。」
  深行环顾四周寻找计程车搭乘处,忽然又说:
  「如果我有那么多钱,会毫不迟疑地去找在山形的千石先生吧。现在去说不定还不算迟。」
  泉水子大吃一惊。她既未意识到自己身上带着一大笔钱,也对洗劫一空这个词汇感到陌生。
  「这些钱足够去山形吗?」
  深行似乎叹了口气。
  「其实离家出走也解决不了问题。千石先生肯定也是山伏的一员吧,而且会被带回家这种结果也早就验证过了。」
  「你曾经离家出走吗?」
  「不只一次呢。」
  好几个人在车站前的计程车搭乘处排队。跟着排队之后,泉水子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你说过曾在羽黑修行,其实就是离家出走?」
  「嗯,有一半是顺其自然变成那样。」
  深行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答道。
  「所以我已经累积了不少诀窍,可以协助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就连紫子小姐的住处,我也会找到的。」

  这也是泉水子第一次搭计程车。
  设置在车上的计费表跳表时,也让她觉得非常新奇。由于野野村车上没有装设汽车导航器,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汽车导航器。她也生平头一遭知道只要告知地址,司机就算不知道目的地,也能载着乘客前往。
  「客人,就在这附近喔。」
  司机这么说完后,两人下车一看,只见道路两旁是一整排高度全都轻松超过二十楼的公寓大厦,看不见半栋独栋住宅。周遭净是钢筋水泥大楼。
  「原来妈妈住在公寓大厦里啊……」
  「奇怪了,如果是公寓,住址应该会再加上房间号码啊。」
  深行望着手机萤幕,纳闷地说。
  「我传了简讯说我们现在就过去,但没有回复呢。算了,去了就知道了吧。」
  两人走进最近的一栋公寓后,立即发现地址有误。这里并不是中央二丁目,而是一丁目。两人向管理员低头致谢后走到外头,深行偏头不解。
  「看来是司机搞错下车地点了。真奇怪,明明用汽车导航确认过了啊。」
  接着深行半一笑置之地说:
  「这该不会也是妨碍之一吧?像是为了不让我们抵达,甚至让汽车导航故障之类的。」
  泉水子却无法把这句话当成开玩笑。一股冷意窜上她的后背。
  折腾了好久还是无法抵达母亲的住处——怎么想都很不寻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仿佛有人想挡住泉水子的去路,在她逃进安全的场所之前找到她一般。
  (已经来到附近了……错不了。对方不再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现在正试图来到我的身边,硬是找到我。)
  由于夏至将近,白昼较长,所以尽管时间已是傍晚,距离日落还有段时间,然而四周却已显得阴森幽暗。在并排着时髦公寓大厦的道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是因为远离了繁华的街道,进入住宅区的缘故吧。
  但原本都市的街道不论有无行人,都显得冰冷淡漠。地面略显凹凸不平的巷弄左弯右拐,难以一眼望穿,再加上一字排开的大楼,也无法看见远方的地标。
  深行默不吭声地搜索地图,接着用轻快的语调说:
  「放心吧,只差几条巷子而已。一想到原本我们还打算从东中野过来,走这点路根本不算什么。顶多五到十分钟。」
  泉水子很想抱着头蹲在地上,但她努力重振精神。现在还没有彻底绝望,说不定可以赶在被发现前就逃进紫子的住处。应该要趁能动的时候尽量移动。到了现在,深行的乐观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但才开始行走不到五分钟,路边的街灯忽然明灭闪烁,泉水子吓得差点纵身跳起。抬头一看,是街道两旁的街灯开始一一亮起。
  泉水子这才察觉四周已经昏暗到必须开灯的地步。但如黄昏般的昏暗并非是因为时间晚了。站在大楼之间抬头仰望,不知何时,天空已被蓝黑色的乌云层层笼罩。只有一处小角落选是朦胧的淡黄色,但也很快就遭乌云吞噬埋没。
  「时机真是不巧,看样子会下雨呢。」
  深行同样抬首看向乌云,话才说完,雨水就像受到召唤般从天而降。
  「快点,应该就快到了!」
  两个人拔腿狂奔,但在等待红灯的时候,雨势很快地越变越大。
  起先两人还心想稍微淋湿也不打紧,但当大雨如瀑布般倾盆落下,昏暗的天际有两、三次都亮起了泛紫的闪光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想强行突破太困难了。
  于是深行与泉水子先躲进路旁阶梯上方的门廊避雨。此处也是一栋豪华公寓的玄关,往上尖锐突起的屋顶十分醒目。能够躲雨让泉水子松了一口气,但天空紧接着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看来直到这片乌云大致散去之前,他们都无法继续前进了。
  两个人全都淋成了落汤鸡,也无法就地坐下。但由于泉水子戴着鸭舌帽,还不至于太过狼狈,深行却是头发不停滴下水珠,衬衫与T恤也都湿透地紧贴在身体上。
  「都市的高楼大厦真要说优点的话,就是不用担心闪电会打在自己头上呢。」
  深行边嘀咕边撩起发丝,看向泉水子。
  「习惯住在山上的家伙应该不会害怕这点程度的闪电吧?」
  泉水子咬住嘴唇后,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
  「……这些闪电……」
  「你现在还害怕那个要来找你的东西吗?」
  「已经很近了。」
  泉水子犹如坠入绝望深渊,嗓音沙哑。她终于顿悟到自己不可能不被发现而成功逃脱。
  「就在附近了。」
  泉水子才刚说完,只见天空亮起一道闪光,贯穿天际般的轰隆巨响同时直冲耳膜。泉水子还没来得及缩起脖子,冲击的余韵就沿着地表往四面八方扩散,脚底下残留了一种酥麻的触感。察觉到这是落雷时,视线范围内的街灯和身后玄关大厅的灯光已经逐一熄灭。
  站在万籁俱寂的灰色景致当中,唯有打在水泥上的雨声变得比先前还要清晰。专心倾听雨声好一阵子后,深行慢吞吞开口:
  「就连我也开始觉得真的有什么东西存在。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不可能全是偶然吧?紫子小姐在简讯中说家中设有结界这点也令我很在意。而且……」
  深行先行打住,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正环抱住自己似地捉着自己的双臂,但仍然无法遏止全身的颤抖,甚至已经无法咬紧牙关。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是真的害怕得浑身发抖。这种情况如果一口咬定是你的妄想,也未免太不寻常了——而且我也感觉到真的有什么要来了。」
  「要来了。」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就是知道。现在就要出现了。」
  深行深锁起眉头。
  灯光悉数熄灭,大雨持续落下,四周的压迫感增加了也是事实。虽然红绿灯在停电的状态下仍正常运作,但车辆的引擎声听来却非常遥远,也不再见到有人走在前方的马路上。泉水子深切地感受到两人正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下。
  「如果能让你安心一点,我可以咏唱加持祈祷文喔。」
  深行的发言非常没头没脑,泉水子的牙齿依然不停打颤,闻言,吃惊地看向他。
  「加持?」
  「只是安心用的,就是恶灵退散那种祈祷文,」
  深行语气粗鲁地提出建议,但泉水子可以感觉到深行走向自己。他正努力接受紧逼而来的反常事物,接受泉水子的恐惧。虽然现在泉水子没有余力挤出微笑,但深行这番非常讲求实际的发言令她感到莞尔。
  「不……我不认为对方会因此就离开喔。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连泉水子也意想不到的话语自她的口中说出: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手?」
  「因为刚才牵手之后,我比较没有那么害怕了。」
  深行不发一语地伸出右手。
  泉水子握住深行的手,仍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还在不停颤抖。深行大概是发现到了,稍微施力重新握紧她的手。泉水子想,这样子就足够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伴随着颤抖的吐息说:
  「来了喔……终于。」
  那个东西撑着廉价的透明塑胶伞,在黄昏般的幽暗中朝他们走来。
  雨势依旧猛烈,水珠在人行道的石板上飞溅。走近的人影形单影只,不见其他往来行人。

  ……诵咒五遍,缕七色,结作三结,系痛处,此大神咒乃是过去。
  四十亿恒河沙诸佛处说,我于过去从诸佛处,得闻说此大神咒力。
  从是以来经七百劫,住阎浮提,为大国师,领四天下
  众星中王,得最自在,四天下中,一切国事,我悉当之若…

  在雨声中可以听见非常低沉的经文朗诵声。
  深行好一半晌注视着逼近的人影,下定决心般地开口:
  「……诸般荒魁、飞行、疫神、诅咒神、八大金神、指神闻神、友引、恶灵、恶鬼、三界外道之辈,敬纳神法不可思议之加持力,开怪贪邪见之心,退返各自根源,敬请谨守神誓。莫再破坏句那户……」
  撑着塑胶伞走近的人影在两人身处的阶梯下方停住脚步。当人影口出真言,两人才明确知道他正是朗诵经文的人。
  「喳苏湿哩瑟吒莎呵。」
  接着人影变回普通的嗓音说:
  「你在对谁念咒啊?别随便浪费加持文。」
  穿着薄运动外套,褪色牛仔裤的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的相乐雪政就站在两人眼前。相乐不慌不忙地举目看向阶梯上的两人,在伞下笑嘻嘻地说:
  「真笨哪,竟然搞错了该降伏的对象。该降伏的人是泉水子喔。」


  四

  「……相乐先生?」
  认出了来人后,泉水子霎时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前一秒她还恐惧得心脏快要承受不住,现在却像破晓前作了恶梦般如梦初醒。注意力全放在对方身上时,她整个人又惊又惧,但如今回想起来,对方其实根本没有实体。
  「相乐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但深行却没有解除防备,这令泉水子大感意外。
  「别过来。」
  相乐正要起脚踏上阶梯,深行忽然用凛冽冷然的语调制止,连相乐也不由得停下脚步。
  「给我看看你真的是雪政的证据吧。」
  「深行,你真是没有长进呢。」
  相乐有些郁闷地说。
  「你看,现在泉水子倒是很清楚我是谁喔。」
  深行闻言,看向泉水子,泉水子也回望向深行。两人现在依然手牵着手,透过掌心感受到了彼此的困惑,接着也在开口之前看穿了彼此的想法。
  「刚才你是真的非常害怕吧?为什么一看到那个坏蛋是雪政,就马上接受了啊?」
  「可是,因为这个人真的是相乐先生啊。虽然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好像我刚才那么害怕都是一场误会……」
  「开什么玩笑啊,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没有意义嘛!」
  深行甩开泉水子的手。泉水子也觉得他这么做无可厚非。毕竟,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样,连自己也错愕万分。
  「泉水子会这么害怕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喔。这是有根据的。」
  相乐走上阶梯,口吻轻柔地表示:
  「其实泉水子越是害怕我,就越代表我是真的喔。」
  泉水子看向那张俊俏得仿佛能够参与电影演出的脸庞,脑袋一片混乱地问:
  「相乐先生,我成功逃脱了吗?还是正好相反?」
  「这可能要依你是如何定义山伏而决定喔。」
  相乐的回答温柔和蔼,因此泉水子鼓起勇气诉说:
  「我真的感觉到有不好的东西紧跟在我身后喔。有好多黑漆漆的影子聚集在一起动也不动,真的好可怕。直到看见相乐先生之前,我还心想绝对不能与对方四目相接……」
  相乐听了也点点头。
  「你感觉到的东西恐怕不只有我一人喔。一旦离开了玉仓山的守护,就有无数的人、事、物会盯上你,企图捉住你喔。来到东京这样混杂的地方,更是无法避免。但是,在这些人当中,我的能力最为高强,也最早赶到了泉水子的身边。事情就是这样而已。你可能会觉得很痛苦,但你不能永远都不知道事实。紫子小姐也是为此才会叫你来东京吧。」
  「为什么我会被别人盯上呢?」
  「因为你是山伏一直藏匿至今的重要人物啊。」
  泉水子迟疑着不知该从何问起,但还是下定决心开口:
  「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相乐先生……也是盯上我的人吗?」
  相乐露齿一笑,将雨伞往后倾斜,紧盯着泉水子的脸蛋。
  「我自认为不是喔,我应该算是在保护你吧。好比说我们现在如此接近,但并不代表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人,或是你会让我变成你的人。总之,至少你就算和我面对面也不会感到害怕吧?」
  「……嗯。」
  两个人的脸庞近得令泉水子手足无措,但她还是点点头。虽不晓得相乐蕴含着什么样的力量,但泉水子并不怕他。
  深行大叹口气后,对相乐说:
  「那么,妨碍我们去见紫子小姐也是你干的好事吗?」
  「那不是我做的喔。」
  相乐挺直弯曲的背,转头看向雨势。雨势似乎已过了最猛烈的时期,开始慢慢转小。
  「我早就猜到你们要去紫子小姐家了。接下来要直接过去吗?你们两个人浑身湿透了,不先找个地方擦干身体的话,也不可能继续参加毕业旅行吧?」
  「你想跟着一起去吗?」
  深行用露骨的厌恶语气问,但相乐一脸若无其事地回道:
  「当然要去啊。我先声明,紫子小姐不在家喔。在无法前往都厅的那个当下,她就已经放弃与你们接触了。不过,那个家设有结界,威胁泉水子的事物也确实无法进入,正适合当作休息的场所喔。」

  那是一栋平凡无奇的住家。
  自并排着公寓大厦的大马路走进住宅区后,某块区域都是独栋住宅。在紫子告知的地址上,座落着一栋屋檐与邻居紧密毗连,既没有像样的庭院,奶油色墙壁也很单调呆板的二层楼房屋。既不陈旧也不崭新,就像随处可见的待售屋。
  相乐持有钥匙,要进入屋内是轻而易举,屋里也没有人出来迎接。停电不知何时已经修复,客厅的灯光很快就亮起光芒,但即便屋内变得明亮,还是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冷清感。
  (妈妈不可能住在这里。她一定是从其他地方和我们取得联系……)
  泉水子环顾屋子内部后,如此思索。房屋的格局和家具的配置看起来与泉水子家有些相像。厨房的吧台旁放着一张六人坐的餐桌,窗边还摆放着成套的沙发与扶手椅,颜色和样式都没有独特之处,就跟一般家庭的陈设大同小异。
  但是,这个家没有人的气息,屋内不见半点土产装饰或是读完的杂志等杂物,一切都显得太过井然有序,感觉不到有人在此生活的气息,仿佛这里只是一间作为戏剧场景使用的道具屋。
  虽然耳闻这里设有结界,却没有看到任何肉眼可辨的机关。进入屋里后,泉水子只感到空虚与失落,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
  「妈妈真的不在呢……」
  好不容易费尽干辛万苦抵达这里,紫子却不在。泉水子不禁心想这一整天自己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深行则似乎在生泉水子的气,自相乐出现后,几乎没再和她说过半句话,也不看泉水子。这也让泉水子觉得是最糟糕的发展。
  只有相乐一人春风满面。从他持有钥匙这点来看,他想必已经出入这个家好几次了。他打从一开始就一派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
  「虽然紫子小姐爽约了,但你不能恨她喔。她为了你,让自己处在相当艰难的处境上呢——为了不让更多人发现你的存在,是她代替你引走了对方的注意力。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你们母女俩之所以很难见到面,就是因为紫子小姐已经下定决心背负起这项任务。」
  泉水子缴缴驶坦睑,看句亲切地如此讲述的相乐。
  「妈妈是因为在警察机关工作才会这么忙碌喔。」
  「这是很明智的选择喔。本人既能轻易地销声匿迹,另一方面也能取得国家级的机密情报。当然,这也是凭借紫子小姐自身的能力才能走到这一步,国家可是欠了她不少人情呢。然后她再以国家为后盾,隐藏起自己的真面目。没什么本事的人是找不到她的。」
  相乐一度闭口不语后,又补充道:
  「就连我也很难找到她呢。」
  「相乐先生也不晓得何时才能见到妈妈吗?」
  「因为情况有变啊。只要她没有见面的打算,就很难见到她。」
  泉水子恍恍惚惚地心想,结果母亲已经没有与自己见一面的打算了。被雨打湿的上衣、裙子和袜子都让她觉得很不舒服,遇到的每件事也都令她意志消沉。
  相乐这时也发现到了泉水子和深行都呆站在原地。
  「在烘干衣服的期间,泉水子去二楼找找看有没有能够替换的衣服吧。你的气色看来很糟,也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喔。我和深行绝对不会上楼,所以你尽管放心休息吧。」
  躺在床上休息这个提议极具吸引力。泉水子甚至想躺在床上永远不起来。她直到方才都一直鞭策自己的身体勉强硬撑,好不容易维持到了现在的气力,也因为母亲不在而彻底消弭。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想请相乐先生说明……但我还是先休息一下,等恢复精神,再请他告诉我也不迟吧。)
  泉水子如此心想,便听从相乐的建议走上二楼。她当然不可能继续穿着湿答答的制服,因此当务之急就是烘干衣服。不只是自己,深行应该也是。
  二楼的宽敞卧室清一色是清爽俐落的蓝色装潢,不大像是女性的房间。但衣物间里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女性的衣物,绝大多数都还罩着洗衣店的塑胶套。
  泉水子无法判定紫子的时尚品味有多高,但这里每件衣服看来都十分昂贵。衣物间中还放置着一个和式衣柜,也令泉水子感到意外。因为在记忆中,泉水子不曾见过紫子穿上和服。
  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后,泉水子才勉为其难找到了自己能穿的衬衫和内裤。至于湿答答的上衣和裙子,只要挂在设有除湿机的浴室里,不久就会干了吧。
  更衣时,泉水子总算能摘下一直戴在头上的鸭舌帽。辫子得到解放之后,她才知道辫子一直塞在帽子里有多么令人难受。她并非没有发现,只是莫名守规矩地戴到了现在。
  望着手上的白色帽子,泉水子有些陷入沉思。
  (……我之所以会想一直戴着,是因为这顶帽子是为了我而买的。虽然现在好像感觉不到了,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深行也有态度亲切的时候嘛……)
  一看到整理整齐的大床,泉水子就再也战胜不了想钻进被窝的诱惑。她觉得全身都沉甸甸的,无法再继续张着眼睛强打精神。将衣服拿至浴室后,她前去询问相乐,他也爽快点头。
  「在衣服烘干之前,还可以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吧。如果到时候你还不下来,我再打内线叫醒你。现在的你非常需要睡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  *  *

  泉水子一上二楼,深行就粗鲁地扯开衬衫钮扣,将衬衫挂在餐桌旁的椅背上,紧接着又脱下T恤。
  相乐给予忠告:
  「裤子别脱比较好喔。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这也是为了预防突发状况。」
  深行恶声恶气地说:
  「我知道啦,用不着你特地提醒我。」
  「深行,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你,你都气呼呼的呢。」
  相乐做出无比感叹的表情。
  「难得有时间两个人独处,你不觉得偶尔也该试试看温馨详和的亲子沟通吗?」
  「看到你开心得合不拢嘴我就火大!」
  深行掉头转身,拿起衬衫走向浴室。
  片刻过后,深行晾完衣服走到客厅,却发现相乐打开了啤酒罐。深行走向沙发,拧起眉低头看向相乐。
  「在别人家里大口喝酒就没关系吗?」
  「这栋屋子的冰箱里只有啤酒嘛。只能自来水和啤酒二选一。不过深行只能喝自来水呢。」
  「雪政。」
  深行在胸前交叉双臂,语调往下一沉。
  「虽然你刚才成功地哄骗了铃原,但我可不会轻易被你骗倒喔。当我们身处在连自己也预想不到的地点时,你却一副早就料到般地现身,怎么想这当中都有蹊跷吧?」
  相乐津津有味地喝了口啤酒后,穿着牛仔裤的交叠双脚先是松开,再重新翘起二郎腿。
  「那么,深行,你说不会被我骗倒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直在铃原身旁,看见她怕得要命。但那家伙一看到你,却像个没事人般恢复原状,我想是你施展了某些法术吧?换言之,她被雪政降伏了。虽然你巧妙地搪塞过去,但盯上铃原,让她一直害怕不已的坏东西,结果就是你吧?也就表示她现在已经被不能被发现的事物抓住了。」
  深行先歇口气,再接着说:
  「倘若不是百般受到阻挠,铃原和我早就凭着自己的力量到达这个家了。那样一来,你就无法进入这个家的结界了吧?紫子小姐说的察觉到了危险,就是因为发现你紧追在我们身后吧?如果雪政就是万恶的根源,我听了也完全不会惊讶喔。」
  相乐将亮褐色的清澈双眼转向深行。深行回瞪的瞳孔颜色则是深色,这是两人既是父子,却不相像的特征之一。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因为她们的本性就是会想逃跑。虽说我是山伏,但如果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只能以实力捉住她。站在我们的立场,尽管我们很想跟那些单纯只想得到她的力量,再借此获利的企业家、政客、研究学者和宗教人士等家伙划清界线,但光就想要力量这一点,所有人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呢。」
  深行微微瞠大双眼。
  「你说企业家和政客?在这个社会上,有这么多人都盯上了铃原吗?」
  「如今世界越来越国际化,搞不好还不只国内的人呢。」
  「那个铃原到底有什么能力……你竟然说得这么离谱。」
  深行语气错愕地质问后,相乐注视着啤酒罐略加思量。
  「如果你问我是什么能力,依据追求者的立场不同,见解也因人而异呢。在我们山伏之间,有一则秘密传承至今的说法,说她的能力与祖先在山中接触到的灵力是同一种源头。倘若一个人想透过严峻的深山修行以习得验力(注5:修验道的修行者借由严峻的修行以获得的超自然能力。)也需要相对的才能。但是有一群极端稀少的人不必透过修行,出生时就以单纯的『力量』这个形式拥有了等同于验力的能力。这群人从古至今仅限女性。」
  「只有女性?」
  「只有女性。」
  「性别歧视?」
  深行说完后,相乐耸耸肩。
  「这样确实很不公平。所以她们才会小心翼翼地被藏起来。往昔修验道灵山一般都是女人止步。同时,无论称号改为菩萨还是如来,普遍山头都会供奉姬神。借由严格地限制只准男性成为修行者,才能顺利地藏匿起这种不必修行就拥有力量的女性存在。只有与现在山伏有关的极少数人,才知道姬神之山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所以你才会说那家伙是女神吗?可是,铃原她……」
  深行忽然为难地含糊其词。
  「从旁看去,并不是一个那么了不起的人啊。只是一个比一般人还要胆小的普通女孩子。」
  「嗯,她还称不上觉醒。」
  相乐将空空如也的啤酒罐放在桌上,往后靠着沙发背。
  「但是,并非没有征兆。泉水子似乎具有某种会影响特定磁场的能力。现在本人看来还无法善加操控,况且若不观察日后的发展,也不能判定这是否会成为力量的指标。但万一确定了她能掌控力量,她将会受到全世界的瞩目吧。」
  深行心生疑窦地问:
  「难道……今天电车和自动剪票口会故障,计程车的导航会出问题,都是铃原的关系?」
  「有这个可能。」
  「这样子即便她受到世人瞩目,也只会对这个社会造成困扰吧!」
  「嗯……关于这点我也正有些头痛呢。」
  深行气愤地看向没有反驳,搔着脑袋的相乐。
  「饶了我吧!想保护铃原的话,你就自己出马吧。要我当雪政的手下,我死也不干!无论如何我下次——」
  就在深行滔滔不绝抱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微弱的气息。
  「一定要向紫子小姐抗议——」
  深行不经意地回头,下一秒倒抽口气闭上嘴巴。不知是何时下楼的泉水子,正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下来的话先说一声啦!」
  由于自己还赤裸着上半身,深行顿时慌了手脚。但他旋即察觉到了泉水子的异样,不再有心思在意自己的赤裸。
  首先,泉水子穿着和服,但不是正式的穿着,她只是将粉色质地上有着紫色碎花的和服披在身上,下摆则拖在地上。另外,她也解开了一头长发。这是深行第一次看见没有编辫子的泉水子。漆黑如墨的长发往下垂落,几乎全面覆盖住了和服的花纹,泛着柔亮的光泽。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不像刚才还绑着辫子。
  「你是……铃原吧?」
  他的语气变得不太肯定。她也没有戴着眼镜,那双眼睛带着近乎天真无邪的浓厚好奇心,直勾勾地望着深行。像是看到了某种新奇的事物般,泉水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深行,因此深行再一次因为自己半裸着身体而困窘无措。
  泉水子微微吐气后,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淡红色花朵灿烂盛开般的笑餍。深行从未见过泉水子这样子笑,但在久远以前的记忆当中,他认识的一名女性也曾露出这种笑容。
  「……紫子小姐?」
  他小声呢喃后,少女的杏仁大眼灿然生辉地迸出光彩。
  「喔……汝见过我呢。但如果汝是跟随在紫子身边的人,看起来未免太过年轻了。那么,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呢?」
  她的语气让深行不知所措。深行心想她绝不可能是泉水子,但若是紫子,还是有些不对劲。
  「深行,退下。」
  相乐弹起般地霍然起身,厉声喝道。见到相乐态度骤变,深行暗暗吃惊。因为他很久没有听到相乐的口气如此严肃。
  「你那副德行怎么能站在殿下面前,快点后退。」
  仍处在震惊状态下的深行被相乐的肃穆语气震慑住,于是听话地后退。少女缓缓转过脑袋,看见了相乐。
  「哎呀,雪政也在吗?」
  口气听来相当失望。
  「怎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么这一次是被汝掌握到了行踪呢。」
  相乐走到泉水子面前,弯下腰后,膝盖与双手跟着贴在地毯上。深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随即发现相乐并不是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而是行着古代的下跪礼,因此张口结舌到无法动弹。
  「前来迎接公主殿下却没有任何准备,还让您看见这等丑态,恳请您原谅我等的无礼。」
  「无妨。」
  她泰然自若地听着这番话,点了点头。
  「是我自己无预警地跑过来察看。因为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小的以为您还在紫子殿下身边。」
  「嗯,没错。」
  她漫不经心地看向屋内各处,接着低头审视穿着和服的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附身在泉水子身上。时机尚未成熟。这副身体对我来说还太过年轻,待起来真不舒坦。不过,由于感受到了某些动静,我才会过来一趟,看看这双眼睛究竟看见了什么。」
  仅一瞬间,她的双眼再次看向深行,也仅一瞬间,她朝他露出了微笑。但是,她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所以然来,所以也可能只是深行自己这么觉得。
  「那么,今后您将来到泉水子身边吗?」
  相乐一开口询问,她的表情刹那间变得淘气又充满戏谑意味。
  「我还没有被汝捉住喔。单看将来的方针,我可以先告诉汝这一句话—大致上没有错。话虽如此,还是好好善待泉水子这个容器吧。因为不论好坏,这孩子都将成为我最后的容器吧。」
  「您将在泉水子这一代结束吗?」
  她甩动着一头长发左右摇头。
  「谁知道呢。只是,届时我不会再往前进了吧。未来将有分歧。我将会面临继续存在还是不再存在的抉择。」
  少女垂下眼睑静静地低头注视相乐,那张脸庞没来由地令人联想到观音菩萨像。但是,她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随即又露出淘气的笑容。
  「既然是雪政镇住了这回的事情,必须给汝一点回报呢。我就告诉汝这件事吧。再过十五年,将会决定山伏世世代代经营至今的心血是否会有回报。与尔等对抗的事物就在海外。」
  「殿下!」
  相乐抬头,话声中带有挽留的音色。深行即便没有察觉到相乐语气中的变化,但见到相乐起身,他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附身在泉水子身上的存在已经离开了。
  而后,留在原地的是恍然回神后,连连眨着眼睛的泉水子。她应该是无法理解相乐为何站在自己面前吧。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喔。」
  相乐的语气就像在安抚容易胆怯不安的小动物。
  「这并不是奇怪的现象。就只是这里处在结界当中,她来了一趟罢了。」
  泉水子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打扮,眨眼间脸颊变得火红。
  「我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你冷静一点。」
  相乐让自己的视线与泉水子等高,说道: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再过一、两晚,你就会一点一点想起来了。紫子小姐也一直都是这么做喔。降临在你身上的女性并非前来行恶。她既是菩萨,也是如来。」
  相乐运用自己的魅力循循开导泉水子,但慌得六神无主的她能不能听进耳里就让人怀疑了。泉水子冷不防转身背对相乐,飘扬着长发往前飞奔,正想冲上楼梯时,却重重地摔了一跤。
  相乐慌忙追上泉水子,低头察看。
  「泉水子,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我要换衣服了,请别过来。」
  既然还能大声回话,应该是没有大碍。深行听了也暗中松一口气。不管左看右看,她都已经变回原来的泉水子了。
  深行看向走回来的相乐,他难得将动摇表现在脸上。方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想必也大出相乐的意料。
  深行尽量冷静地开口:
  「也就是说,刚才的现象就是一切的源头吧。铃原是拥有附身体质的家系。」
  「你根本不明白可以拜见姬神的人有多么稀少。」
  相乐再次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似乎正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
  「就是她在修验道始祖们的面前现身。时而被称作十一面观音,时而又被称作药师如来,但始终都在山顶受到供奉。但是,也不能笼统地将她称为古代的神明。反而正好相反,她看起来也是一个拥有穿梭未来与过去能力的女性。」
  「你的意思是指预言吧?」
  深行说,但相乐好像没有听见。
  「在每一个时代,她都会透过附身的女性告知天启,似乎是想借此改变某种看不见的时势流动。另外,她并不是每位巫女都会附身。她有一条确实往后世传承的血脉,只会附身于与她拥有同样血脉的家族后裔女性身上。」
  像在说给自己听般,相乐将交叉的双手贴在嘴边,接着又说:
  「由于紫子小姐十分拼命,我早就察觉到了下一代的泉水子应该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所以我才会试着及早展开行动,但没想到她重要到了这个地步。今天姬神已经明白断言了——泉水子将是最后的容器。」
  「这是什么意思?」
  相乐总算看向深行,说:
  「你还不明白吗?也就是说拥有穿梭过去能力的那位姬神,说不定就是泉水子将来长大成人后的模样喔。」
  「怎么可能!」
  深行不禁失声大嚷。从个性乃至所有一切,姬神都与内向的泉水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即便只是有可能,这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从古至今,得到姬神都是山伏的宏愿。能够得到泉水子的人,也许就能站上顶点。」
  相乐俊逸的脸上浮现了笑容,同时松开紧绷的肩膀。
  「是啊,深行说得没错,保护泉水子对你来说负担太大了。虽说你是我儿子,但也不该使唤你,应该自己出马才对。」
  「姑且不论负担大不大,麻烦你先好好反省一下!」
  深行没好气地顶嘴后,相乐爽快地说:
  「嗯,我不会再强迫深行当泉水子的同学了。你想转学的话,就尽管转到想念的学校吧。」
  「这算什么啊……」
  听了这个干脆到令人扫兴的结果后,深行反倒呆若木鸡。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相乐笑嘻嘻地看向深行。
  「高兴一点嘛。这可是我头一回发现,原来你也是个小看不得的竞争对手呢。」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和宫

  一

  对泉水子而言,毕业旅行可说是在紫子家就划下了句点。
  在相乐的护送下,泉水子平安无事地抵达饭店与学校的友人会合,但之后再也无法参加任何参观活动。
  由于自己做出的举动让泉水子大受冲击,她根本记不清楚到达饭店的经过,但也难怪她的脑袋会昏昏沉沉。因为一量体温,她竟然发烧到将近三十九度,因此被直接送往保健老师的房间,隔天早上就与大家分开行动,前往医院。
  论及发高烧昏睡不醒的唯一好处,就是老师们对于她溜出都厅的违规行为不予追究。深行应该就没有这种特权了,但老师们都没有质问泉水子,她最终也没能听见深行是如何解释这件事。
  毕竟当时相乐也在,深行不可能捏造过于荒谬的借口,势必会想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搪塞过去吧。泉水子只要努力噤口不语,别让自己露出马脚就好了。
  班上同学对于这件事的谈论也几乎没有传进她的耳里。不论他们在背地里说了什么,当确定泉水子连最后一天的迪士尼乐园也无法前往后,所有同学都对泉水子抱以同情。因为这等同于特地来到了东京却什么也没做就打包回家,还有谁比她更倒霉呢?的确值得同情。步实与春菜自然不用说,其他同学在泉水子面前也只是出言安慰鼓励她。
  说不觉得可惜是骗人的,但泉水子自身并未如同大家所想的那般懊恼。她认为现在的自己比较需要吊着点滴,躺在床上昏睡,体力也确实在这段时间内一点一滴恢复。
  所以这趟毕业旅行比起去程,回程时她感觉轻松多了。虽然旁人不这么认为,老师和同学都将泉水子当作病人看待,但她本人倒是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很稳定。
  现在即使走在羽田机场的混杂人潮当中,她也不会心慌意乱。她依然看得见黑影,当中也存在着视线,但自从遇见相乐后,他们就一直待在远处,不再刺激到她的情绪。那些东西的确骇人,但泉水子好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另一方面,尽管身处在同一座机场大厅,但光是目的地是自己的家园,泉水子的心境就截然不同。随着一分一秒逐渐靠近玉仓山,她就觉得仿佛取回了遗失的力量。
  飞机返抵和歌山后,天空正在下雨。
  巴士行驶的期间,雨也不停歇地下着,但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班上最吵闹的学生也已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因此没有半个人在意车外的坏天气。在充斥着均匀呼吸声的巴士中,只有泉水子一人的头脑远比先前都要清醒,品尝着归来的喜悦。她凝视着不断淌下细小水流的玻璃车窗,反复地想:
  (……我平安无事回到了这里呢。终于能回来了……)
  最后巴士驶进学校的校园,昏暗的校园内和出发当天的早晨一样停着好几辆车,都是前来迎接学生的父母。当然野野村也在这群人当中,等待着泉水子和深行走下巴士。
  「欢迎两位回来。泉水子小姐,老师已经事先联络过我们了喔。您身体感觉如何?」
  泉水子坐进后车座后,野野村随即发问。
  「我没事,已经没有大碍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呢。」
  野野村似乎看出了端倪,没有再多说什么,爽快地应道。
  「深行应该也很累吧?」
  「嗯,东京果然很远呢。」
  一旁的深行答腔。自紫子家返回饭店后,泉水子就彻底与深行分头行动,因此她不禁觉得好久没有在耳边听到他的声音了。
  深行躺在椅背上后,混杂着叹息说:
  「回到这里以后,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仿佛所有沉重感都被清除掉了,真是不可思议。」
  (深行也会说这种话啊……)
  泉水子总觉得有哪里异于往常。虽然身体很疲惫,但心情好像变轻松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与深行共乘一辆车。接着泉水子忽然发现,就算深行坐在身旁,她也不会感到不快了。

  隔天早上,泉水子尽情地睡了顿饱觉后,在明亮的阳光中张眼醒来。
  自己的床真是教人放松呢——因此泉水子好一阵子还恍若置身梦境当中,等到身体回复到了原本的状态,她才惊觉自己肚子饿了。试着用温度计测量体温后,如今已是正常体温。
  时间已过九点,她换下睡衣走到一楼后,家中一片悄然无声。佐和似乎也外出了,桌上只有泉水子的碗朝下倒扣着,厚烧煎蛋和浸煮过的青菜上覆着保鲜膜。
  (……这样看来,深行早上一如往常地起床了呢。)
  泉水子边心想只有自己睡过头吗?边独自吃着早餐,但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由于想向佐和报告这件事,泉水子吃完饭后,就走出家门寻找佐和的身影。
  历经雨水的洗涤后,这一天是清爽宜人的大晴天。
  晶莹的日光钻过树梢绿叶往下洒落,在六月的季节里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昨夜降雨不停,似乎还刮起了强风,但看来在黎明到来前乌云就已悉数散去。泉水子仿佛亲眼看见了清晨自己还在梦乡之际,白蒙蒙的雾霭自深幽的山谷间袅袅升起,再逐渐在大气之中消散,破晓时分的天空也璀璨耀眼地缓缓照亮山脊。
  由于没看见任何人,泉水子直接往下走到宿舍,在建筑物的另一头发现了深行的踪影。他穿着褪色的蓝色裤裙,独自一人练习拉弓。
  看样子是因为旅行期间无法练习,他一回来就着手练习努力找回手感。泉水子不得不承认,表面上每个人都会称赞深行十分优秀,但背地里他也确实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不懈,而且都能持之以恒。
  (……他的个性确实很一丝不苟,讲话也很苛刻,但相对地,他对自己也很严格。)
  泉水子如此心想,接着回顾自己,稍加反省。
  深行察觉到了走近的泉水子后,放下原本拉紧的弓箭。
  「你已经没事了吗?」
  「嗯……好像一回来就好了。」
  「我想也是呢。」
  深行说,但他的语气中没有挖苦之意,因此泉水子放下心来。
  「那个,今天早上搞不好能从山顶看见大海喔。夏季期间通常会被白雾遮掩住,但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应该看得到喔。要去看看吗?」
  泉水子迟疑不决地提议后,深行显得相当感兴趣。他没有犹豫太久就放下弓箭,跟在泉水子身后登上山顶。
  泉水子对玉仓山了若指掌,因此没有猜错。来到山顶上的空地后,在朝南的山谷间可见闪耀着银光、蜿蜒曲折的熊野川,更前方是朦胧的蓝色大海。寒冬期间天空万里无云时,有时甚至还能见到罂粟种子般的船只黑影,但现在无法看得那般分明。
  站在山顶上后,吹动浏海的微风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夏季的风自绿意盎然的山谷间迎面吹来,其透明的指尖抚过人们微微渗汗的额头。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呢。」
  深行入迷地望着这幅景色,用以往相乐也曾有过的语调这么说。
  「既然站在这座山的山顶可以看见大海,就表示在海上也可以看见这里吧。对船上的人而言,这里就是地标呢。所以这座山才会自古就受人景仰。」
  泉水子忍不住露出微笑。
  「太好了,幸亏在深行还在的时候,遇到了看得见大海的日子。」
  「在我还在的时候?」
  「因为相乐先生改变心意了啊,你很快就会再度转学吧?相乐先生不会再命令你去就读外津川高中了。」
  泉水子面向他方,怀抱着再也不用敌对的感激心情说:
  「相乐先生愿意重新考虑,真是太好了呢。深行会回慧文学园吧?」
  深行望着大海,一时半刻没有接话。开口回答时,目光依然紧盯着大海。
  「我大概没有办法回慧文了吧。毕竟那里是私立学校,都已经办了退学手续,要回去没有那么简单。就算可以再次参加入学考试,我自己其实也对那间学校没有太深的留恋。」
  「可是,这样一来……」
  泉水子支吾其词后,重新改口:
  「但你不是以东大为目标吗?」
  「其实只要能让雪政刮目相看,以什么为目标都无所谓。」
  深行就地蹲下,将手支在膝盖上托腮,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俯瞰眼下的风景,半发牢骚地接着说:
  「一直以来,雪政都在给我制造麻烦。他看起来的确不像个父亲,我也不会想叫他有点父亲的样子,但是只有他那种根深柢固的自我中心思想让我难以忍受。他总以为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是自己的道具,身边的人也都任他为所欲为。我不晓得看过多少女人都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傻乎乎地被那家伙利用了。」
  泉水子不禁可以想像女人甘愿被相乐利用的画面,这还真是不可思议。泉水子如此思索时,深行更是絮絮不休。
  「我母亲一定也是被他利用的女人之一吧。光是和他离婚就已经是一大创举了,却把我的亲权留给了那家伙。多亏如此,害我莫名其妙地不停转学。读小学的时候,每次转到新学校,我总是和别人打架,因为我的名字很容易被人取笑。为我取深行这种鬼名字(注6;深行的日文发音miyuki,在日语中通常是女生的名字。),也是那家伙制造的麻烦之一。」
  「你很习惯转学了呢。」
  难怪他如此处之泰然,泉水子在心里暗暗点头。
  「我本来心想如果进入有名的私立中学就读,他应该就无法再随意移动我了吧,结果这次又是这样的下场。不过,虽然至今我始终搞不懂雪政在想什么,但现在,我想我至少明白了他其中一个想法。」
  深行移开托着脸颊的手,终于转头看向泉水子。
  「铃原,你已经想起姬神的事情了吗?」
  「呃……嗯。」
  突然被问及此事,泉水子顿时支吾语塞,但即便深行触及这个话题,她也不觉得讨厌。说不定泉水子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情,今天才会出声叫住深行。
  「大概隔天我就想起来了。可是,真的很难想像那是我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感觉上我比较像是站在旁边,听着别人说话。」
  「这样子算不错了吧?好像有很多人完全回想不起来被附身时发生的事情呢。」
  「附身?」
  「灵附在人身上就称作附身喔。不论是神灵还是亡灵,具有能让这些灵附在自己身上能力的人,世人都称之为灵媒。虽然也有可能当时讲话的不是神灵,而是你有双重人格……」
  深行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
  「不,应该不可能吧。雪政很清楚她的事情。岂止是清楚,那位姬神正是雪政至今一直追求的事物——甚至不惜为此抛弃我的母亲。」
  泉水子踌躇了一会儿后,下定决心开口:
  「我也总算明白了相乐先生至今对我说过的话,以及他为什么将我当成特别的人物看待。还有为什么自己异于常人,爸爸和妈妈又为什么想将我藏起来。现在的我稍微可以明白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那个人很重要吧。」
  深行沉思似地说:
  「将姬神想成不同于你的另一个人比较好呢。在我看来,也觉得根本是换了一个人。」
  「我倒觉得她有点像妈妈呢。」
  泉水子说完,深行微微笑了起来。
  「我也这么觉得。我曾在这座山上见过她。」
  深行起身,眺望与玉仓山山脊衔接的大片灌木林。
  「我以前曾在玉仓山上迷路。就是佐和管家先前说过的,所有人都焦急地四处找我那一次。当时我刚来这座山,非常热中于捕捉昆虫,也不晓得自己走到了哪里……然后我看见了她。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紫子小姐。」
  像在说给自己听一般,深行低声嘀咕;
  「我也早在很久以前就遇见她了,又不是只有雪政。」
  「既然如此。」
  泉水子深吸一口气。现在她终于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可以指望你不会再说我是没用的人,把气出在我身上了吧?」
  深行噗哧大笑。
  「这又不好笑!」
  泉水子旋即抗议,深行还是笑个不停,话声中的音色听来明朗许多。
  「不不……说得也是呢,关于这件事,你说的确实没错,不过接下来你不用再担心了。因为我很快就会转学到东京。」
  「东京?」
  深行点点头,语调依然爽朗地说:
  「虽然雪政还没有对我这么说,但接下来是我的预测。他八成会按照当初的预定计划,让我插班进凤城学园吧。从他们这么执著于凤城这点来看,那所学校肯定对山伏而言具有某些意义。所以我认为转过去也没关系。」
  泉水子也想起来了,原先一切的开端就是大成推荐她前往凤城学园就读。
  「……照相乐先生的话去做也没关系吗?」
  「我决定放弃一直东奔西跑,避免与他站在同一个势力范围了。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习得山伏应有的力量。真正想让雪政刮目相看的话,我就只能与他站在同一个立场、用同一种方式超越他。我知道现在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赢不了那家伙。所以我暂时会听从他的命令,再加紧脚步修行。」
  见到深行能够毫不逞强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已经摆脱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拗。泉水子怔怔地心想,看来这趟东京之旅也对深行带来了莫大的影响。
  「我也明白了铃原不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的心情喔。的确,如果你身上存在着那种东西,会希望尽可能不被任何人看到吧。只是,就算去了外津川,雪政也绝对不会撇下你不管喔。搞不好除了他以外的家伙们也是,这一点你最好做好觉悟。」
  深行的语气就像离别前的叮咛。正因为他要离开了,他才能亲切地说出这些话。泉水子总觉得胸口怪怪的,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纳闷边点头。
  「嗯,我想我知道。」
  「待在这里以后,我也很能明白你为何会觉得东京的空气很糟呢。」
  深行伸长手做了一个深呼吸,神清气爽地说:
  「就连我也觉得自己跟山很合得来呢。难得野野村先生开始教我武道了,转学之后一有长假,我也希望自己能尽量来山上喔。」
  (我当初是为什么不惜反抗爸爸也想就读外津川高中呢……)
  泉水子倏地回想起这个问题,然后愕然无语。
  事到如今,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理由。既然泉水子自己接受了姬神的出现,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念哪一所学校,成为普通女孩子这条道路都已彻底与她无缘。

  补假结束后的星期二,教室内依然弥漫着浓厚的毕业旅行余韵。
  一发现走进教室的泉水子,步实与春菜随即等候已久般朝她招手。
  「啊,来了来了!泉水子,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泉水子感到好奇,走向两人后,步实她们却特意移动到家政教室,泉水子有些畏缩不前。
  「那个,怎么了吗?」
  「这是不能在教室里说的事情。」
  家政教室里已经来了数名女学生,满脸期待地凑着头聚在一起。见状,泉水子犹疑着不敢走进教室。
  「你放心吧,不怕不怕。我们不会问你奇怪的问题啦。」
  「我们真的一点也不介意你在毕业旅行第一天,就和相乐同学两个人一起消失这件事喔。」
  听见她们这么说,泉水子更是只能瑟缩起身子。但步实绕到泉水子面前说:
  「你别担心,我们真的不是要问你这件事。听我说,其实我们找你过来,是为了和宫喔。」
  泉水子眨着眼睛看向步实。
  「和宫同学?」
  「毕业旅行出发那天早上,泉水子向我打听了和宫吧?」
  「是没有错……」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才终于发现到呢。一直到泉水子问我之前,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和宫的事,真的觉得非常惭愧。明明有个同班同学无法和大家一起参加毕业旅行,却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
  「半夜聊天的时候,小步提到了这件事,我们也都这么觉得呢。因为和宫这个男生总是非常不起眼,不由得就忘了他,也没将他放在心上,但这样子是不行的呢。」
  其他女孩子也聚集在泉水子身旁,互相点头如捣蒜。
  「大家都在饭店里反省过了喔。一直以来,我们好像都忽略了和宫。」
  步实用全然不带半点调侃意味的语调说:
  「我觉得泉水子很了不起喔。你很仔细地观察班上所有人,真是善解人意呢。」
  「没有这回事……」
  泉水子手足无措,但还是稍稍安下心来,松开僵硬的肩膀。
  「可是,泉水子在旅行途中生病了,根本无法前往礼品区好好逛一逛吧?所以我们一起出钱,买了要送给和宫同学的礼物。」
  看似在机场买的点心盒连同手提袋递到了泉水子眼前。
  「啊……那么,我也帮忙出钱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希望泉水子当代表,将礼物交给和宫喔。」
  「我当代表?」
  泉水子大吃一惊,女孩子们动作一致地用力点头。
  「因为最先注意到和宫的人是你呀,泉水子有这个资格喔。」
  「你不用客气。」
  「要不然干脆顺势告白吧。」
  「你放心,你没有任何情敌喔。因为还没有人订走和宫呢。」
  惊惶无措的泉水子真想现在拔腿就跑。
  「不是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操之过急。毕竟这对泉水子来说是划时代的进步呢。」
  步实制止住其他女同学,自己却也让泉水子的手牢牢握紧点心盒的手提袋。
  「由泉水子交给和宫,我想他也会最开心喔。试着鼓起勇气交给他吧。他不能一起来,你是真的觉得很可惜吧?」
  「嗯……」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轻轻点头。
  既然自己是女生的代表,就不能白白浪费这份礼物。泉水子的境遇与和宫十分相似,因此她很能明白旅行回来后无法加入话题是什么心情。
  (起码要将班上所有人在旅行期间都还想到了和宫同学这件事告诉他……)
  泉水子之所以能下定决心,也许是出于愧疚。因为泉水子自己自从启程之后,待在东京的期间全然没有余力想到和宫。
  放学时在校舍的出入口,站在鞋柜前方,学生几乎都已走光之际,泉水子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和宫。
  「和宫同学,这个……是全班女生送你的。」
  「咦,给我的吗?」
  和宫悟撑开了细长的单眼皮。
  「我可以收下吗?」
  「希望你能收下。」
  卸下了心中大石后,泉水子不禁露出微笑。因为和宫虽然讶异,却也意外干脆地伸出手,接下了泉水子递给他的礼物。
  「那个,你没能参加毕业旅行吧?真是可惜。」
  「嗯,其实我也很想参加呢。铃原同学觉得幸好参加了吗?」
  和宫大感新奇似地来回端详点心盒,这么问道。
  「我也不晓得。因为发了高烧,我几乎没有参观到景点。」
  「不去比较好吗?」
  泉水子缩起肩膀,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称不上玩得很开心……可是,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幸好自己有去呢,虽然我不太会解释。」
  「你不去比较好喔。」
  和宫断然地说。泉水子吃惊地抬起目光。
  「咦?是吗?」
  「是啊。铃原同学不应该去那么污秽不洁的地方。连有想去的念头也不行。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跟旅行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吗?」
  泉水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和宫。她完全想不到他也会用这么强硬的口吻说话。
  「你不会离开这里吧?」
  和宫再次确认般地询问。
  「你没有想去东京的念头吧?」
  「你为什么这么问?」
  泉水子不由得反问。和宫更是接着说:
  「铃原同学,你之前说过你讨厌相乐同学吧?」
  泉水子惊讶得畏缩。她清楚记得自己曾对和宫这么说过。
  「我是说过……可是……」
  「你的想法改变了呢。」
  要反驳说「并没有」很简单。可是,泉水子总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不知不觉间,深行确实成了泉水子至今说过最多话的男生。她甚至还对他说了不能告知他人的事情。
  忆起之后,泉水子倏地脸蛋绯红——再加上,他们还牵过手。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
  「你的梦想,是待在这片一起成长茁壮的土地上,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升上高中吧?」
  和宫连珠炮似地打断泉水子说,往常那种察言观色的谦虚气息消失无踪。与泉水子差不多高的纤瘦身躯也忽然显得莫名魁梧。泉水子忍不住怀疑起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那个,和宫同学?」
  「如果是那家伙改变了你的梦想,就非得排除掉那家伙不可。因为铃原同学会和我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
  和宫双眼深处泛着幽光,注视着泉水子,如此宣告之后,换上帆布鞋。紧接着又在泉水子准备唤住他的时候转过身来说:
  「我会一直默不作声,是因为你很排斥他。那样一来,我也不必对他出手,只要等他离开就好了。但现在不能袖手旁观了呢。」
  泉水子屏住呼吸,在她还无法动弹的时候,和宫很快走出了大门。
  和宫的发言怎么想都不像他平常会说的话,因此泉水子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种情况该不会就称作附身吧?难道和宫同学也是吗……?)


  二

  深行手上拿着书包,环顾四周的学生。洋平、智也和其他两名男同学已经在校舍后方的体育仓库前等候,连同带深行过来的濑谷和人一起将他团团围住。
  「怎么了吗?怎么这么突然?」
  「才不突然,我们已经忍你很久了。」
  三崎洋平率先开口。
  「去毕业旅行后我终于想通了。你这家伙太过分了。」
  深行连肩膀也没动一下。
  「我倒认为自己分寸拿捏得很好呢。哪里让你们看不顺眼了?因为有三个女生跟我告白?」
  「就是你的态度太目中无人了!」
  洋平青筋暴露地怒吼。深行了解他发脾气的模样,因此皱起脸庞。
  「我还是觉得很突然呢。直到回来以前,我们都还相安无事吧?」
  「你少自以为是了!」
  「你以为靠打架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会再让你瞧不起我们了!我要将你这种家伙赶出这所学校。和宫也这么说过!」
  「和宫?什么啊?」
  深行纳闷反问,但洋平充耳不闻,往前跨一大步,朝深行挥去拳头。深行先用书包挡下后,又问一次:
  「你真的觉得像小鬼头一样用拳头解决事情也无所谓吗?」
  「少罗嗦!」
  洋平毫不理会,抡起拳头,这回更是瞄准了深行的脸部。
  深行一把丢开书包。
  「很好,先动手的人可是你喔。现场还有很多证人。」
  宣告般地说完后,深行大出所有人的意外,显得兴致高昂地接受挑衅。在多人的包围下,深行全不退缩,目不斜视地冲向洋平,因此其他男学生难以出手助阵,暂时只能观看两人的对决。因为在团体中,洋平是众所公认的第一打架好手。
  打斗持续了一阵子,两人扭打在一起,互相绊住对方的脚后滚倒在地。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喊痛,在双方的衬衫全都裹满了泥土时,深行终于将洋平压制在自己身下。
  深行捉起洋平的后领勒住他,自己也是气喘吁吁,边等着洋平投降边问:
  「幕后黑手是叫和宫的家伙吗?那家伙现在在哪里?」
  洋平正要回话,但在听到回答前,深行的侧腹就遭人狠狠一踢,整个人往旁滚开。这记飞踢毫不留情到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是否断了。深行痛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地抬起头后,面无表情的和人正站在眼前低头望他。
  「你……」
  深行惊讶地低喊。真要说的话,濑谷和人算是一名单纯又善良的少年。就算心怀怨恨,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为了班上的小斗争就认真使用暴力的类型。这时和人却慢条斯理地自口袋中掏出折刀,竖起带着黯沉光芒的刀刃。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消失吧。」
  和人用非常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着。
  「你这样的家伙真是太碍眼了。」
  见和人脸上真的没有任何表情,深行这才领悟到这个局面恐怕没那么轻易摆平。这不是单纯的学生打架——而是直到有人伤亡才会宣告结束的生死斗争。
  只有和人一个人手上拿着刀子,其他人却都一声不吭,这点也令深行感到毛骨悚然。其他人围住奋力起身的深行,不留给他逃跑的空隙。
  就在和人往前举起刀子,深行心想这下无法彻底避开时,围绕住他的男同学后方响起了一道声音: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心清净则诸秽皆无。吾身以六根清净与天地诸神合而为一……」
  是野野村在咏唱祓词。身穿深蓝色西装的司机身手矫捷地欺近,扭起和人的手腕打掉他手上的刀子。和人丝毫无法抵抗。因为野野村用旁人看来只觉得是轻轻敲打的一记手刀击向和人的脖子后,他就像睡着一般地倒下。
  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命运。明明野野村的动作看起来没有非常迅速,却连最后一个人也无法成功逃跑,教观看的人无法置信。野野村像照顾病人般让每个人都横躺在地后,眨眼间,校舍后方就并排躺着五名男学生。
  深行看得目瞪口呆,野野村这时终于开口问道:
  「深行,你没事吧?」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应该不是这些孩子自己的意志。」
  深行有些松了口气地看向和人与洋平后,抬起脸庞。
  「你怎么会赶过来?连老师他们都还不知道。」
  「是泉水子小姐前来呼唤我……她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野野村整理好最后一位学生的衣领后起身。
  「这些孩子很快就会恢复意识吧。我们之后再向学校说明,现在最好赶紧离开这里。我比较担心让泉水子小姐一个人留在车上。」

  一直等得心惊胆颤的泉水子见到野野村与深行出现后,总算安心地吁了口气。但是当深行打开车门坐进来,泉水子才发现到他的惨状超乎她的想像。
  深行的衬衫钮扣不仅弹开,全身上下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都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脸蛋与手肘,以及两手掌心都蹭破了皮,四处渗着血丝。泉水子实在很难想像怎么会在学校里变成这副德行。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啦。」
  「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深行搓搓鼻子,发现自己流血后皱起脸庞。
  「我也清楚自己很容易树立敌人,不过很久没有彼此大打出手了呢。我还以为已经过了那种时期了。」
  「你跟谁打架了?」
  泉水子更是忐忑不安地问:
  「那个,难不成……是跟和宫同学?」
  深行好一会儿没有应声,抽出面纸按在鼻子上。
  「和宫是谁啊?」
  泉水子眨了眨眼看向深行。
  「和宫同学就是和宫同学啊。同班的和宫悟同学。难道你还没记住他的名字吗?」
  野野村发动引擎,坐在驾驶座上以比往常焦急的语气问道:
  「我要发车了。深行,没问题吗?」
  向野野村回答「我没问题」后,深行对泉水子说:
  「我不认识他。三年级的班级里没有和宫这个人吧?」
  泉水子正想说和宫的模样不太对劲,但在进入这个话题前,两人的牛头不对马嘴令她愕然。
  「你在说什么啊?你们经常和三崎同学那群男生玩在一起吧?和宫同学确实很文静,但你无视他到了这种地步吗?」
  「粟谷中学的三年级里没有和宫悟这个人喔。」
  车辆开始前进后,深行斩钉截铁地说。
  「自从听到女生在谈论他,我就一直很在意了。刚才洋平也说了一样的名字。可是,这家伙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在点名簿上。我今天早上确认过班级名册了。」
  「咦?」
  「如果他叫和宫,依照五十音的顺序,他的名字会排在最后一个吧?可是,渡边步实之后就是我的名字。就连点名的时候,渡边之后接着就是叫我。你都没有发现到吗?」
  泉水子感到不可置信,试图回想一成不变持续了好几年的早晨点名情景。她无法亿起确切的情况,但还是觉得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因为我们自小学起,从来没有人转学进来,成员全都没有变过喔。大家都认识和宫同学超过八年了。」
  「这只是你自己这么认定而已吧?」
  深行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
  「所以像是毕业旅行他才没有参加啊。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中村老师根本没有将那家伙算进班级人数里。自然也不可能为那家伙准备机位以及饭店房间。」
  「虽然你这么说,但不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定啊。全班同学也知道班上有和宫同学这号人物喔。如果他不存在,怎么可能大家去了东京以后还会想到他,还买了礼物要送他呢?」
  泉水子越说越激动,深行嗓音低沉地冷静说道:
  「明明没有任何人发现,无意间却多了一个人……这种现象就称为座敷童子(注7:一种日本传说。座敷童子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玩耍,因此有时数小孩子的数目时,会发现多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孩。)。」
  「怎么会……」
  泉水子哑然无语。
  正当她怔忡无措,脑袋开始打结之际,驾驶座上的野野村出人意表地插嘴问道:
  「泉水子小姐,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今天为什么会认为深行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呢?」
  泉水子一惊,想起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因为和宫同学的感觉跟平常不一样,简直就像另一个人在说话。那个,他还说……要排除深行。」
  正在开车的野野村没有回头,但瞥了一眼后照镜。壮硕的背影似乎显得比平常紧张。
  「那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说,泉水子小姐有头绪吗?」
  「呃……」
  泉水子吞吞吐吐,非常迟疑,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又该老实说到哪种地步。
  「那个,前阵子和宫同学曾经问我讨不讨厌深行,我就回答讨厌……」
  深行浑身无力地抗议:
  「什么啊?」
  「因为你之前真的很坏心眼嘛!」
  泉水子不由得回嘴后,身体忽然倾斜,紧接着被安全带勒住。因为野野村冷不防踩下了车子的油门。
  「两位都系着安全带吧?不好意思,我要稍微加快速度了。」
  身为司机,野野村预先提醒两人后,接着对深行说:
  「深行,看样子对方展开报复了呢。有东西紧跟在车子后面……两位指的大概就是他吧。可以肯定,他确实不是人类。」
  深行与泉水子扭头看向后挡风玻璃。
  在泉水子眼中,她看见了一名骑着脚踏车的少年。但当她试图定睛看清楚对方时,少年的身影却反而变得朦胧模糊。另外,即便野野村加快了车子的速度,少年依然不费吹灰之力,穷追不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寻常少年。
  「深行……你看得见吗?」
  「看不见。可是,我感觉得到不太对劲。」
  深行注视着后方,最后死心地转过头问:
  「野野村先生又看见了什么?」
  「那里聚集着灵气,形成了一团模糊的人形,但看不清楚容貌。」
  约莫一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接着深行打破沉默: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欺负铃原,所以要报复我吗?」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子吧……」
  泉水子也说得没有自信。她现在还无法消化和宫悟并不是人类这个事实。
  「和宫同学明明收下了大家送的礼物,也如常地出现在学校。我还是无法相信,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坐在驾驶座上的野野村说:
  「也许是因为您贡献了供品给他,增长了他的生命力。泉水子小姐,您最好接受这个事实喔,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同班同学,甚至还拥有能够操纵其他学生的力量。」
  「那么,和宫同学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他是神灵,有些神灵也会作祟。」
  听野野村的语气,似乎对这件事情感到不太乐观。
  「究竟是什么触怒了他,依我们人类的标准是无法衡量的。有些事情在人类看来非常微不足道,但对他而言可能刚好相反。更何况,看样子深行确实已经冒犯到他了。」
  深行往后躺在座位上。
  「反正我的个性就是容易树敌啦……」
  泉水子回想起和宫说「你的想法改变了呢」的语气。他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就生气了。他的目标并非只有深行。是自己让和宫失望,改变了和宫。
  「深行,我这样说可能安慰不了你,但是……」
  泉水子话声颤抖地开口。
  「和宫同学会追过来,不只是因为深行喔。也是因为我。」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家伙会一路追到神社吗?」
  深行反问,但泉水子也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也一样惹怒了和宫同学。都要怪我,他才会生你的气。」
  「说得再具体一点啦!」
  「因为我们去了东京。」
  深行不明所以地思索时,野野村开口说话了:
  「可能无法甩掉对方,但总之我会尽力逃进神社。只要进入神社的圣域,说不定就能在神的庇佑下与对方当面对峙。」
  如今他们已经驶进弯道极多的山路。野野村向来都是谨慎过度地操控方向盘,现在却像在发挥所有看家本领般不停加速。
  泉水子益发感到不安后,野野村多半是察觉到了,放松了一瞬说:
  「泉水子小姐,您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胆怯畏缩。接近姬神的人,都会被要求奉上自己的性命。即便是您本人,这点也是一样的。」
  (今天的野野村先生跟以往相比,不可置信的多话呢……)
  泉水子突然间心想,虽然自己一直以为野野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或许这也只是很表面的看法。
  (截至目前为止,我都只看到事物的表面。不论是和宫同学、我自己,还是身旁的人……)
  只要不主动了解,就不会看到半点真相。奉上性命这件事也是,要在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也付出努力,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全部托予他人,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我想多为自己负起一点责任。即便是件非常令人沮丧的事——好比说就算会失去普通的朋友,我还是想知道应该知道的事情。)
  就在泉水子如此思索时,车辆忽然伴随着巨响出现冲击,某样东西猛力撞在前挡风玻璃上。是一只鸟。
  一瞬间,鸟儿焦褐色的翅膀仿佛覆盖住了整片挡风玻璃。是只如鸢般体型巨大的鸟。野野村倒抽口气,慌忙旋转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
  护栏完全没有发挥作用。三人乘坐的车辆直接冲出柏油路,以骇人的高速滑下山坡。

  「铃原……你还活着吗?」
  听到深行的声音后,泉水子张开双眼。
  安全带不仅紧紧勒住了胸口,肩膀和腰部等全身都很痛。泉水子试图移动身体后,安全带却勒得更紧,她「呜」地屏住呼吸。车辆座位正大幅往前倾斜。
  「好痛……」
  「伤势如何?」
  尽管问得很制式,但泉水子感觉得到深行是在担心自己。既然还能担心他人,也就表示深行自己的伤势并不严重。
  「虽然会痛,但勉强还可以移动。」
  「感觉呢?」
  「很想吐,但我会忍住的。」
  深行像是大大松了口气般地说:
  「要是引擎着火,我们就全都完了。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要说位于前方,倒不如说处在下方的野野村隔着车座抬起头来。现在他的姿势像是匍匐趴在因冲击而打开的安全气囊上。
  「两位都没有大碍的话,真是再好不过。请两位多加小心,动作放轻地离开车子吧。汽油应该外泄了,所以请审慎行动。」
  「野野村先生,那你的伤势呢?」
  「我也没有大碍。只是如果想要离开驾驶座,可能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前面两扇车门都开不了了。」
  车体应该扭曲变形得相当严重,泉水子和深行迟迟无法打开后车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引起火灾,他们的动作都很小心翼翼。最后深行与泉水子宣告放弃,将车窗完全打开,从车窗的空隙爬到斜坡上。
  抬首仰望,发现他们冲出了护栏的道路位在遥远的上方。从那里一路往下滑后,撞断了不少杂木林的树木,更留下了令人怵目惊心的车轮痕迹。繁密茂盛的罗汉松也自左侧剌进了车辆的前半部。看来是罗汉松的坚硬树干没有被撞倒,反而挡住了他们,车辆才好不容易停下来。车辆是倾斜坠落这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引擎和驾驶座上的野野村肯定不会只有这点损伤
  站在车外目睹到车祸的骇人惨状后,深行与泉水子都不禁心想,幸亏他们能够得救。好一阵子,两人都恍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撞到车子的是一只鸟呢。」
  深行终于打破沉默。
  「你觉得是追在我们后面的那家伙干的好事吗?」
  「只有这个可能吧……一般情况下,鸢根本不可能朝车子飞过来。」
  泉水子有气无力地说完后,深行大叹口气。
  「鸢吗?鸢跟天狗有关,该不会其实和宫也是天狗的一种……」
  「你的联想还真诡异呢。」
  泉水子以外的一道嗓音出声批评。两个人都吓得往上一跳,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回过头。
  和宫悟正以单手支在罗汉松的树干表皮上,站在那里。
  深行瞪大眼睛打量对方。
  那是一名穿着粟谷中学夏季制服的娇小少年,上半身是看似新买的短袖白衬衫,脚上穿着一双没有半点污渍的白色帆布鞋。厚重浏海下的细长双眼显得平易近人,仿佛带着笑意。以男生而言肤色偏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半点不自然的地方,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国中生。
  「真教人吃惊……你就是和宫吗?」
  「你终于看得见我了呢。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国中生。」
  「我的确是普通的国中生啊。」
  大概是看出了深行脸上写着「你这个骗子」,和宫接着说道:
  「是真的喔。在铃原同学希望我是普通国中生的期间,我就只是普通的国中生喔。」
  「和宫同学……」
  泉水子鼓起勇气开口:
  「我一直以为我从小学就认识你了,原来不是吗?」
  「我始终都和你在一起喔,不论是小学的时候,还是更早之前。」
  和宫用温柔的语气回答。
  「可是,我从来不曾和你说过话。没错,这几个月来,多亏你剪了头发,才能看到我呢。」
  「啊……」
  泉水子捂住嘴角。的确,她首次注意到和宫的笑容,就是在自己剪了浏海去上学的那一天。
  「我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这座山上。那里一点,这里一点,没有定所地四处飘荡。但是后来渐渐因为铃原同学的心愿而聚集在一起,然后诞生出了我。」
  泉水子只是哑口无言,提心吊胆地反问:
  「我的心愿?」
  「你想要朋友吧?可以了解你的朋友。」
  和宫更是眯起双眼露出微笑,但眼睛中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锐利。
  「我可不准你说不是喔。因为就是你的心愿,才塑造出我现在这个样子。而且,我也不准你随便就说不要我了。」
  深行捏了一把冷汗,认真倾听和宫说话,但忽然间听见有人压低嗓音呼唤着自己,于是他转过头去。是困在车里的野野村在呼唤他。他魁梧的身体如今反而成了阻碍,现在仍然无法逃出驾驶座。
  「深行,抱歉,我无法出手帮忙。现在只能由你保护你们两个人了。」
  野野村降低了音量,但焦急的心情还是传了过来。
  「后车厢里放有我的锡杖。你就使用那把锡杖吧。」
  深行看向车内,见到野野村脸上流露出了急迫的神色,但还是犹疑未决。
  「野野村先生,可是我……」
  「没时间犹豫了。在那里的,是真正具有力量的东西。稍有不慎,所有人都会被消灭喔。」
  两人间的对话似乎都被和宫听见了。和宫看向深行,非常干脆地说:
  「你以为你能降伏我吗?想试试看的话我也不介意,但不会那么顺利就让你得逞喔。」
  顷刻间,山谷上的天空变得乌云密布。这种明显感觉到气压变化的气候骤变,先前也曾经出现过,但不如这次变化得如此快速。
  「这里是我的地盘喔。变得比在外地的时候强,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你说外地?难道是指东京……?」
  深行半信半疑地脱口而出。直到此刻,他都未曾想像过对方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在东京我们也遇上了打雷。你是想说那也是你的杰作吗?」
  和宫露出微笑。光是微笑就够了。
  「虽然『和宫悟』无法参加毕业旅行,但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必须维持人形不可啊。」


  三

  四周光线急速暗下,闪电的电光照得山头与树木时黑时白。雷鸣自远方的天空逐渐逼近,余音缭绕地从这座山峰传到另一座山峰。
  和宫站在树荫下,身上的白衬衫显得更加澄亮,看来也像是发出了苍白色的磷光浮在半空中。车内的野野村不再压低音量,直接力劝道:
  「深行,快拿锡杖!」
  深行察看周遭的变化,但没有将手伸向后车厢。
  「我做不到……我的修行还不到那种程度。」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我办不到。因为我至今从未打从心底相信验力,进而咏唱过经文或祭文。」
  「深行,快点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吧。」
  深行自暴自弃似地回道:
  「我已经接受了。所以我很明白,我办不到。」
  和宫神色从容自在地望着这一幕。接着见到深行终究不会展开行动后,重新看向泉水子。
  「这下子一目了然了吧?我与那家伙之间的力量相差有多么悬殊。光从你一开始就和他划清界线这点,可以说明你很聪明喔。铃原同学不会离开这座山吧?不选我而选择那家伙,也是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吧?」
  泉水子默然地呆站在原地后,他又继续说道:
  「就像现在这样,你和我都会去念外津川高中。这样一来,你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能照自己的期望开心过日子。现在的我,有很多事情都能帮上铃原同学的忙喔。因为一旦你的力量增加,我的力量也会跟着增加。你不用再觉得寂寞了。从今以后,大家都会亲切地对待你喔。」
  泉水子终于重新打起精神,小声地问:
  「如果我改变心意的话,会怎么样呢?」
  「你在东京什么也得不到喔。」
  和宫冷冷答腔。
  「既没有人会帮你,就算遇到难过的事,也没有人会了解你的心情。最重要的,是我不会允许,你没有这个选择。」
  抬起右手在空中笔划之后,他接着说:
  「如果铃原同学要抛弃我,我想呼唤雷电到这里来可是易如反掌喔,然后就会点燃汽油吧?一旦被卷进爆炸里,所有人都不可能平安无事吧?」
  见泉水子再度陷入沉默,深行代替她开口:
  「你偏离自己原本的目的了吧?要是因此杀死了铃原,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必须请她付出力量的代价才行呢。」
  和宫无动于衷。他的五官神奇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事情一旦开始,我就无法中途改变。无论何时,就只有做与不做,杀与不杀。虽然要是铃原同学死了的话,我也不会开心,但这样也无所谓。」
  深行看向泉水子,但从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可以说与和人拿着刀子时的面无表情十分相似。
  「喂,铃原!」
  深行捉住泉水子的手臂摇晃,悄声说:
  「你先敷衍他吧。他说如果不答应,就要杀了我们啊。」
  泉水子吃惊地瞠大双眼,看向深行。
  「你要我听和宫同学的话吗?」
  「只能这么做了吧?他是这座山的神灵,现在我们的死活都掌握在那家伙的手上。」
  深行在捉着泉水子的手指上施加力道。
  「你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吗?野野村先生也还无法逃出车子喔。」
  泉水子看向树荫下的和宫,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她冷不防甩动肩膀,挣脱深行的手。
  「深行,你在说什么啊?你这样还算是优等生吗?」
  被当面这么喝斥的深行还眨着眼睛时,泉水子就往和宫踏出一步。
  「请你不要擅作主张。不允许的人是我才对吧?」
  泉水子朝相对而立的对手大声宣告。她自己也无法判断这股怒气从何而来,但泉水子的内心就像着火的汽油般骤然怒火中烧。她几乎不曾这么气愤过,涌出了岩石般绝不退缩的坚定决心。
  「既然你说你是因为我的心愿而诞生的,那么就该遵从我的想法。我不许你这么恣意妄为。还想让雷电击中这里,真是太差劲了。你不可以再威胁我。」
  和宫好一半晌注视着泉水子。但是他看来并不退缩,话声平静地问: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又会如何呢?」
  「我会讨厌你。」
  泉水子毫不犹豫地断然表示:
  「如果我讨厌你了,我就再也无法来这座山。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你这么说真是自私呢。不管你讨不讨厌我,都会离开这座山吧?」
  「但是,这两件事情还是不能混为一谈。请你好好考虑。」
  泉水子不改疾言厉色,和宫也不再回嘴。不晓得是不是正听话地深思熟虑,他默不作声地伫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
  他动了动身子时,看起来只是非常不起眼的小动作。他单纯只是将一只脚稍稍往后退,罗汉松树荫下的人影就凭空消失了。但是透过残留的气息,可以感觉到和宫并不是消失,而是离开这里了。
  不知不觉间,天空恢复了原先的澄澈明亮。深行与泉水子两人抬头仰望这片蓝天时,才领悟到与和宫之间的对决已经结束了。

  之后又费尽了一番千辛万苦,他们才从车祸现场获救。
  野野村既无法自行脱困,车辆又坠落在所有人都难以接近的悬崖下方,因此最后发展成了由山脚下的救护队出动直升机的大骚动。只不过,之后没有再发生任何更甚于山区车祸这种紧急事态的异常状况了。
  在数人合力下才被救出车子的野野村尽管嘴上说没事,脚上的伤势却颇为严重,直接被送往医院,深行与泉水子也一同前往。不单是野野村,诊疗室中的医护人员也处理了泉水子和深行两人身上细小的伤口,深行打架受的伤还贴上了OK绷,想必相当有必要接受治疗。
  野野村拄着丁字拐杖走出来后,泉水子向他低头致歉:
  「真的很对不起。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意志坚定,就不会演变成这种情况了。」
  「您没有必要向我道歉,反而是我必须向您道谢才行。因为都是多亏了泉水子小姐,我才能捡回一条命啊。」
  野野村容光焕发地说。伤口应该很痛,他看起来却显得心满意足。
  「您表现得非常出色喔。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连我也想不到原来泉水子小姐这么勇敢。」
  「当时我只能那么说嘛……和宫同学也说他是因为我的心愿而诞生的……」
  泉水子缩起肩膀。她最不擅长态度强硬地面对他人,虽说是因为一时气愤,但并无法维持长久。和宫如果再不退让,她的气势肯定会当场委靡吧。
  野野村深思地说:
  「和宫这个人大概是使者吧。」
  「使者?」
  「就是姬神的使者。嗯……算是侍奉主神的从属神吧,有时也称作式神。简而言之,他就像是侍奉稻荷神的狐狸。」
  「和宫同学是狐狸……?」
  泉水子呆愣住,野野村又接下去说:
  「但是,只要泉水子小姐还没有产生这种自觉,他就是一个拥有难以掌控力量的强大神灵。既然栖息于玉仓山,非常强大也是理所当然。虽然是键而走险,但泉水子小姐在千钧一发之际让两人回复到了应有的主从关系呢。」
  泉水子片刻不发一语地思索这件事。
  「也就是说,和宫同学是……我将他塑造成了和宫同学这个人,又将他消灭了吧?既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今后就无法继续当普通的同班同学了。」
  「您不需要懊悔。因为和宫与人类不同,可以自由变幻成各种形体。他并没有被消灭,想必正等着与您缔结新的关系吧。」
  野野村以不足为奇的口气说。从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他身为山伏的阅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带医院里的三人返回玉仓神社的,是相乐驾驶的直升机。虽然时间确实很晚了,但神社持有的车辆不只出车祸那一台,所以怎么想都是相乐自作主张开了直升机过来。
  深行照例一看到相乐就臭起整张脸。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持有直升机的执照?」
  深行坐上直升机后,用老大不高兴的语调说。
  「我以后也绝对要取得飞行员的执照。」
  相乐自驾驶座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微笑说:
  「真是不巧。想在国内取得这张执照的话,费用可是高得吓人喔。起码要有能力进入美国的飞行员训练学校才行呢。」
  「留学这点小事我也一样办得到。」
  「等你拿到奖学金再来讨论这件事也不迟喔。」
  泉水子边听着两人的对话,边深有所感地想:
  (深行真的只会一直顶撞相乐先生呢……)
  反过来看,不也表示他的眼里只有相乐先生吗?
  (……我知道他本人并不这么想,可是他虽然一直抱怨东抱怨西,但其实本质上可以说是个很黏爸爸的孩子吧……)
  泉水子又想到深行面对和宫时,倒是毫不逞强地当机立断投降,更是忍不住暗暗失笑。深行只有面对相乐的时候无法像平常一样聪明。
  和宫说的话大概都是事实吧。只要与和宫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泉水子就能得到强大的守护,与世无争地过日子吧。相较之下,倘若离开了这里,身旁就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依靠。
  她也不能一味仰赖深行。况且对泉水子来说,再也没有比深行更不想遇见的人了。纵然是现在,这一点也不过是稍有好转。
  尽管如此,泉水子心中还是诞生了一个决心。奇妙的是她也不打算推翻。
  (我也不能自顾自选择轻松的道路,我还不能放弃磨练自己。不舍弃现在的自己也没关系,因为我不可能永远都是现在这样,深行也一定不会维持现状吧……)
  他们都还不够成熟,尚未定型。虽然不晓得接下来会与什么起冲突,又会被迫面临何种难题,但都要从开创新的世界开始起步,不能裹足不前。泉水子如此心想。
  「你什么时候想去念凤城学园了?我好像都没听你提起过喔。」
  深行有些不满地控诉。
  「直到和宫同学对我那么说以前,我也还不确定。应该是和宫同学先看穿了我的心思,所以听见他那么说,我才会下定决心。」
  泉水子回答。两人送相乐离开后,现在正从停车场折回。
  相乐之所以造访神社,是为了告知深行转学的事情。两个人对此都已不感到惊讶,因为那与深行先前的预测相同。为了从第二学期插班进入凤城学园国中部,深行将会参加考试。
  深行唉声叹气地说:
  「都是因为你突然改变了心意,才会害得野野村先生和我险些没命吗?」
  「我也一样啊。」
  泉水子微噘起嘴,反驳道:
  「我也差点就要没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啦。就算是自作自受,但最后我也成功阻止了和宫同学啊。」
  深行似乎也承认最终是泉水子救了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仰望蓝天低声呢喃:
  「姬神吗……」
  午后的阳光非常刺眼。两人都被吩咐车祸后的三天内必须静养,因此向学校请了假,现在这个时间才会如此悠哉惬意。虽说受伤,但其实也只是擦伤和淤青,没有留下众人会担心的后遗症,也根本用不着向学校请假。但正好适合整理思绪,厘清迄今的遭遇。
  「没想到姬神竟然是如此棘手的存在。我也忽然间豁然开朗了呢。随便接近的话,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假使用一般人的方式对抗的话,根本是螳臂当车。所以山伏修行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吧……」
  泉水子哀伤地抚着自己的麻花辫。如今她已彻底学到了教训,不敢再试图剪头发,只能乖乖地继续绑着辫子。能够自由决定自己发型的那一天,想必还在非常遥远的未来。
  「如果我也能修行,说不定多少也会有些改变吧……」
  发生意外后,泉水子很严肃地考虑着自己也需要修行。但是深行听了,毫不客气地嗤之以鼻,说道:
  「对你来说,修行太勉强了吧?你这样的运动白痴从一开始就会在岩石区动弹不得,没两三下就投降吧?」
  「只要不是运动类竞赛,爬山这点运动我也办得到啊。」
  「入峰修行跟爬山不一样喔。你必须抱着死过一次后会再重生的觉悟面对。更何况,如果没有前辈照料,初学者绝对不可能走完全程。你很害怕被人盯着瞧吧?」
  说得没错,因此泉水子闭上嘴巴。深行转念一想,改变语气说:
  「你什么都不做也没什么关系吧?难得你什么都不用做,天生就拥有高于修行者的能力。」
  「我才不觉得这样很好呢。姬神会附身在我身上,我只觉得困扰。我也明白自己除此之外其他什么也不会做,也没有任何优点。」
  泉水子说着说着有些闹起别扭。
  「其他人都是自己决定留在姬神的身边吧,可是只有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却唯独必须奉上性命这一点和大家一样,我觉得很不公平。」
  深行诧异地看向泉水子。
  「说得也是呢,其他人都是自愿接近姬神。的确,就算因此而死,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才决定就读凤城学园吗?」
  「能请你不要说得我好像想杀死每个人一样吗?」
  泉水子回嘴,蓦地兴起说明的冲动。
  「我只是真的觉得,我不能去念外津川高中而已。虽然我很想变成步实和春菜那样的女孩子……真的很想很想,但是不可能。就算和宫同学用他的力量让我能够变成那样,那也只是逃避现实罢了。所以我才想,既然如此,倒不如去念爸爸说的那所学校。」
  「你能够做出这种决定,也算是很了不起了吧?」
  深行尽可能公正地说。
  「经过这次的毕业旅行,可以肯定你若去东京会过得很辛苦。老实说,我认为你会百般不愿意也是正常的。我从没想过你会愿意离开玉仓山。」
  「因为我已经知道那间学校里,不是所有人我都不认识啊。」
  泉水子没有看对方的脸,继续说道:
  「之前是因为没有半个认识的人,我才不想去凤城学园。可是,既然深行会先过去,那里就不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吧?所以,我才想去念那里也不要紧。但我的意思并不是希望你照顾我喔。」
  深行没有立即接话,走了几步路后小声嘟哝:
  「……结果还是按照雪政当初的计划了吗?」
  「很困扰吗?」
  「不会。」
  这次的回答倒是十分迅速。
  「这样也没关系,况且也发生了一些那家伙意料之外的事情。例如他竟然自己一手培育出了竞争对手。」
  「什么竞争对手?」
  深行假装没有听见,突然开朗快活地说:
  「我也搞清楚了很多事情,决定不再绕远路了。我既要学到修验者的力量,也会累积必要的知识。我要变成一个就算遇上姬神神灵,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丧命的人。」
  「所以你决定将来要成为山伏了吗?」
  泉水子询问后,深行点点头。
  「算是吧。凤城八成就是一所聚集了这类人的学校。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不是,但学校的环境是个适合修行的场所吧。听说凤城不完全是所私立学校,国家也有给予赞助,但大成先生他们大概也在创校时出了点力吧。」
  深行看向泉水子,以毫不虚伪造作的语气说:
  「所以,那个地方一定也很适合你喔。等我了解里头的情况,再说给你听吧。既然我先进去就读,我会多记住一些容易融入环境的诀窍等你来。」
  「嗯……那就靠你了。」
  泉水子小声地说,忽然感到羞赧地垂下目光。因为她明明心想不能仰赖深行,却发现自己听到他这么说以后觉得很开心。
  「在这之前,可以先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就在两人身后附近,无预警地有人开口说话。
  两个人会吓得往上跳起也是当然。倒抽口气后回头一看,和宫悟正面带狡黠地站在那里。
  立于哑然失声地注视着自己的两人眼前,体型清瘦的和宫微微一笑。由于深行与泉水子身上的便服是T恤和牛仔裤,和宫的白色衬衫在耀眼的日光照射下显得更加白亮,看起来就像是个谦恭有礼的温和少年。
  「哎呀,你们以为我已经不在了吗?真是无情呢,这么想也不算有错啦,但真希望至少先说声再见呢。」
  泉水子竭尽所能地重新站好,但颤抖着声音问:
  「你……你是来道别的吗?」
  「既然你不再需要『和宫悟』了,我来请你解开他。」
  和宫说完,满怀期待地等着泉水子的回复。泉水子从未听过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啊……你说解开是什么意思呢……」
  「你并非什么也没有做过喔。你会在山顶上跳舞吧?」
  和宫正经八百地公布解答。
  「因为铃原同学跳的舞,我才会被吸引过来喔。所以应该可以借由相同的舞蹈解开才对。」
  「跳舞?」
  泉水子的反问语气太过惊讶,因此反倒是深行急了起来。
  「难道你都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跳舞吗?」
  「因为我跳舞单纯只是在锻链体力啊。完全不是正式的舞蹈,而且也是外公叫我练舞代替运动……」
  「不过,那家伙都这么说了,应该不是骗人的吧。是你跳的舞操纵了山上的神灵。」
  深行说完后,和宫点头。
  「是啊,请铃原同学为了我跳舞吧。如果你真有心送走和宫,应该就能在我面前跳舞吧?」
  见他说得喜不自胜,泉水子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目前为止,泉水子不曾让他人见过自己跳舞。就连外公竹臣也是教完一整套舞步后,就不再看泉水子跳舞了,更遑论跳给其他人看。她并不是为了跳给别人看才练舞,也不曾想过这是能在人前跳的舞。
  「你不肯为我跳舞的话,我就无法脱离这个形体。我也会明白原来铃原同学的觉悟只有这点程度而已喔。」
  在回答之前,泉水子又犹疑了好一阵子。但是,她很清楚不能拒绝和宫的要求。假使这时候的应对失败了,恐怕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泉水子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他:
  「……既然如此,我就跳给你看吧。我要回家换运动服,你先到山顶上的空地等我吧。」
  和宫微笑颔首,迈步走向坡道。
  深行目送他离开后,忧心地看向泉水子。
  「照他说的去做,真的没问题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泉水子一点自信也没有,但她认为现在自己只能负起责任。如果道别的代价是跳舞,就只能跳给他看了吧。
  但纵然做好了觉悟,泉水子仍有些局促不安。不管什么都好,她想要一个可以协助自己完成任务的支柱。就在如此心想时,泉水子屏着气息说了:
  「深行可以陪着我一起上山顶吗?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深行皱眉。
  「我是无所谓,但你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瞧吧?」
  「没关系。既然都要在人前跳舞,对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一样。」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这个当下,泉水子是真的这么觉得。
  没多久,见到换好衣服自屋内走出来的泉水子后,深行瞪大双眼。
  「你不是说运动服吗?那是巫女服吧?」
  泉水子穿着红色裤裙,上半身白色的夹衣上穿着两边肩头开有小口的宽袖薄上衣。
  「是吗?对我来说这就是运动服啊。」
  泉水子并不觉得奇怪,忐忑紧张地回答:
  「其实穿运动服也没关系,只是因为有袖子的巫女服比较方便跳舞,我才会这么穿。」
  由于不打算盛装上阵,她脚上还穿着袜子和帆布鞋。两条麻花辫和眼镜也原封不动,看起来非常不协调,但全身的装扮却又不可思议地融为一体。深行决定不再多说什么,跟着泉水子一起登到山顶。
  和宫遵照指示在空地等候,一见到泉水子现身,便露出万分期待的表情。泉水子再一次在他的笑容背后感受到了挑衅的意味,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庞。她面南而立,照着往常的顺序先由调整呼吸开始。
  在正式开始跳舞之前,似乎会等上一点时间。尽管如此,这片空地依然具有令人心情澄净透明的功效。站在山顶上的凉爽一如往昔。
  今日的景致蒙上了一层白雾,无法一眼望见大海。然而,辽阔的天空和风的流动让肌肤感受到了往四面八方延伸的无垠空间。大地屹立之处与天空互相结合,非肉眼能辨识的欢愉羁绊直接传进了泉水子的身体。
  边回想着不知已在这里持续练舞了多少年,泉水子边静静思索:
  (无论何时,只要在这里跳舞,我总能感到安心。我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最好的。可是,我无法说明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所以,我当然会感到寂寞……)
  因为她害怕被注视,害怕被伤害。会觉得被人看见很难为情,是因为她自己否定了自己。她并没有发自内心承认这样的自己就存在于此处。因为她不想成为如此消极阴沉的铃原泉水子,而是想成为另外一个人。
  (尽管脑袋这样想,会不会其实我心里暗暗藏着渴望呢……希望有某个人可以了解存在于此处的我。就是因为这样,和宫同学才会说他被吸引过来了吧。)
  泉水子抽出事先插于胸前的白扇,缓缓摊开扇子。
  她感觉到,现在可以跳了。比想像中还要流畅地起脚踏出了第一个拍子。

  天地相依之极,此情不绝,
  我心系之若缕,遥望伊人。

  顺利合上了拍子后,泉水子也自然而然地知道该带着什么心情跳舞才好。
  不需要特意去感受,也用不着刻意培养,只要泉水子敞开心胸理解,就能请和宫接下这番感谢的心意。察觉到这一点后,她的心情变得平静,随着不断起舞,逐渐进入心无旁骛的境界。也不再介意有人看着自己跳舞。

  梓弓之弦,或张或弛,为君之思,实劳我心;
  梓弓之弦,或缓或急,君子来兮?君子不来?

  深行与和宫靠在登山口的岩石上,肩并着肩观看泉水子的舞蹈。
  虽说是空地,但场地不大,除此之外没有地方可供站立。
  知道了和宫的真面目以后,如今和宫就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这让深行不时冷汗涔涔。但是,当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忍受着肌肤不停冒出鸡皮疙瘩的恶寒后,偶尔也会忽然间遗忘对方的存在,觉得身旁只是一位粟谷中学的同班同学,这种感觉十分古怪。
  但无论如何,深行都不打算离开自己现在站的位置。因为他无法将目光从泉水子的舞蹈上移开。深行对舞蹈一无所知,却也十分清楚自己看见了非常罕见的光景。脖子寒毛直竖,但不仅仅是因为和宫。
  (……她哪里是什么也不会的女孩子啊……)
  在心里暗自咕哝后,和宫冷不防开口:
  「这下子,我终究是输给你了呢。她正在你的面前跳舞。」
  深行不由得看向对方。由于看起来就像国中生,他顺利地发声说话:
  「你还没有放弃吗?真是往生得不干不脆呢。」
  和宫回望向他浅浅微笑。
  「我一次也不曾往生喔。」
  眼前和宫的身影霎时变得朦胧模糊。泉水子仍专心一意地跳着舞蹈,但深行在和宫身上看见了类似袅袅烟霭的白雾摇曳。
  摇曳的白雾飘向天空,一瞬间幻化成某种姿态。逆光下,显得黑漆漆的巨大身躯昂然立于眼前。倒竖的头发与愤怒的异相,肩膀肌肉向上隆起。
  (藏王权现……)
  掠过眼前的那副姿态与山伏祖先所雕刻的愤怒守护神像有几分神似。但是,山顶的风转眼间就吹散了那副身影,深行眨了一下眼睛后,和宫已如遭到抹去般不留半点痕迹。
 楼主| 发表于 2013-5-13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文献】
  〈北辰菩萨陀罗尼经〉  《修验道秘经入门》羽田守快着 原书房
  〈祓 五体加持文〉  《修验道秘经入门》羽田守快着 原书房
  《万叶集 第十一卷》 第二六四〇首
  《万叶集 第十一卷》 第二七八七首

  【参考文献】
  《山伏的历史》 村山修一着 塙书房
  《吉野·熊野信仰之研究》 五来重着 名着出版

  卷首关于「濒危物种红皮书」的术语解说,引用自EIC网站上「环境用语集」中的部分内容。
  http://www.eic.or.jp/ecoterm
发表于 2013-5-13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LZ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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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Ryuki -1 字数不足,不要再犯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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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3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录入!
楼主很久没有在轻国发帖了,建议楼主顺便把《黑血兄弟11》以及《终焉的年代记7》也转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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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桜羽 + 1 不要 純粹是今天心情比較好才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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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3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银匙版很好,终于有一些不靠插图的小说了。
最近的插图有点饱和呢。
发表于 2013-5-13 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封面跟动画版差这么多,小学生的摸样。。动画版样子妙龄
发表于 2013-5-13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哈 居然是原版的RDG 不等岸田梅尔的再版么....
本来想找组翻的(很久以前
但是担心他们那帮人应付不过来那啥神道用语  个人也不喜欢ntr台版(仅限这本)
所以这本果断还是交给 专业 的来了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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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桜羽 + 1 拿代理權的時候輕小說版根本都還沒出呢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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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3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段时间在交流区看到这本了 准备等两本看看 顺便去看动画
发表于 2013-5-14 04:35 | 显示全部楼层
RDG...太混淆视听了,我这要背RGD motif 背串了啊!!!
发表于 2013-5-14 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货也有小说……进来膜拜一下=_=
发表于 2013-5-14 13:1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果断收藏!
P.A.做的动画真心出色,各种美……有时间再来拜读一下原作……

同时感谢楼主录入,手打辛苦了!
发表于 2013-5-14 15: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大热的时候台版终于出来了
发表于 2013-5-14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覺有點偏女性向
发表于 2013-5-14 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动画化了的小说就是好..怎么样都会有人搬..原来泉水子是动画自己画的..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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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桜羽 + 1 (原作廚表示就算不動畫化我大荻原的作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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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5 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猛烈可怕的猫 于 2013-5-15 12:12 编辑

这封面~虽然是角川的60年庆作品也不能肿成这样啊!还是动画版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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