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正述说 1 小加代好像开始后悔自己一个人来了。 换作平常,她一定会和别人一起搭挡行动。但是今天碰巧在其他调查员全部外出时,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委托,所以也是身不由己。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可耻。平常只要有我跟在身边,对小加代来说,乱成这种程度的闹区根本算不上有什么可怕。 我怎么会踩到刺的呢?而且还严重到非得动手术切开,住院一星期不可。再加上住院时被洗了我最痛恨的除蚤浴,搞得我浑身上下都是药臭味。虽然已经出院了,脚步还是有点不稳,雪上加霜地又全身散发出药用肥皂味,带着这样的保镖犬出门,也难怪小加代会感到不安。 是我上了年纪吗?住院的时候,三天两头就梦见过去的警犬时代,或许这就是我已经成了老头子的证据。 我的名字叫阿正。这是我卸下警犬工作、被莲见侦探事务所收养时,小加代和妹妹小系帮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要是在路上看到我,请这么叫我。 陪伴担任调查员的小加代,与她共同行动,是我现在的工作。不是我在辩解,要是平常,我可是比现在更威风凛凛。 小加代比平常更用力地拉着我的牵绳前进。她在找一家叫「拉·席纳」的店。她尽可能地靠右边走,有时候为了避开堆积如山的空罐和啤酒箱,不得不踉跄地偏到路中间去。每当小加代闪避,我也得跟着跌跌撞撞地闪躲。员是,多么窝囊的一副景象。 再加上,小加代今天又穿了新买的鞋子。又没有下雨,为什么这条小巷会这么潮湿呢?为什么小加代就是没办法克制想穿新鞋的欲望?为什么人类一穿上新鞋,就会出现磨脚这种麻烦的现象? 提着外送提盒的拉面店外途伙计,用几乎是特技表演的速度,描绘出弧线惊险地避开我们通过。对卖拉面的来说,这或许是种愉快的示威行动,却把小加代吓得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避开了眼前的危险,她却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哎呀,这真是……」 话声随着酒臭味一起扑面而来。 是三个穿西装的人,小加代此时的姿势正好攀住了中间那人的肩膀。那男人在三人当中是喝得最烂醉的一个。明明步履蹒跚,风一吹就会跌倒似的,他搂住小加代的手臂却发挥了比清醒时更加神勇的力量。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哪,看我捡到了多可爱的小妞。」 那三人刚从小加代面前的一道门里走出来,他们包围住小加代,想把她按在建筑物之间的狭窄隙缝。她的背部快顶到了灰泥墙壁。隙缝的宽度不够一个人穿过,尽头处一片黑暗,漂散出阴沟的臭味。 小加代左手边被两个男人,右手边被一个男人以及高高地堆在他背后的啤酒箱断绝了退路。 「对不起,失礼了。」 小加代彬彬有礼地说,退了一步,男人们也郑重其事地朝她鞠躬,身体更逼近过去,歪掉的领带贴到小加代的脸颊上。酸臭的气息让我纤细的鼻子都快受不了了! 「一点都不失礼啊,小姐,你可以再多失礼一点唷。」 这群上班族竟然天还没黑就纵情在酒精里,实在让我目瞪口呆。正因为日常生活被枷锁牢牢地束缚住,一但松绑,就变得肆无忌惮。剩下的两个人既不阻止,也不煽风点火,只是暧昧地笑着,并不打算从小加代身边离开。正中央的男人按住小加代的双臂,踏出脚来,跳着只有喝醉时才敢跳的舞,硬是领着小加代转了一圈。 我大声吠叫,然而吠叫声却顿时委靡。 莲见事务所的人果然不应该把我送进什么医院的。不过是脚底扎了根刺,只要嚼个一星期的草,用舌头仔细舔一舔,伤口自然就会痊愈,他们却硬是把我抓去吃药打针。这种适用于人类的治疗方法,反而损耗了我等犬族原有的恢复力和精力,我的毛皮完全松垮下来,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是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丢脸的虚弱呻吟。会被这种声音吓跑的,大概只有不合时节的蟑螂而已。 不出所料,三个男人哄堂大笑起来。 「这条狗是怎么啦?小姐,那是你的保镖吗?」一个人说。 我朝那家伙的喉咙飞扑过去,被刺伤的脚还没完全复原,男人轻易避开了我,一把抓住我的项圈。我的牵绳从小加代手中被扯下。 小加代,踢他们!我则不管三七二十一,狂吠不止。小加代想起防身术的基本动作,缩回有力的那只脚,又踢了出去。 瞬间,鞋子发出泄气的声音飞走了,它脚跟朝上掉了下来,溅起一片泥泞。男人们的笑声也跟着响起。 「叔叔!」 这个声音几乎是从正上方传来的。 四人像在跳土风舞一般歪斜地围成一圈,仰望着头顶;我正挣扎着想重获自由,也跟着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运动鞋的鞋尖——而且是磨损了大半的鞋底部分。 黑暗中一颗头从上方采了出来。 「适可而止比较好吧?士兵们。」 「士兵?」 男人们散了开来,用着酒醉来说值得称赞的迅速动作移动到窄巷另一侧。小加代也光着一只脚,被拖回潮湿的小巷子。 出声的人,就踩在小加代被困住的建筑物二楼窗台上,就像人类的小孩在路边发现好玩的事物时那般,热心地屈身向前,双手抓在扶手上。 而且,这并不是譬喻而是事实,眼前的人的确是个小孩。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双机伶的黑眼珠闪闪发光。 「没错,叔叔们是士兵吧?看起来不像菜鸟,唔,顶多也只是一等兵吧。」 「你说什么——」 少年甩甩手: 「不喜欢这个譬喻?那么,工蚁怎么样?」 「这个臭小鬼!」 抓住小加代的男人抡起拳头冲了上去。小加代瞬间逃到一旁去,几乎同时,少年踢倒了堆在窗户底下的啤酒箱。 大量的啤酒瓶破碎四散,箱子弹跳翻倒。就在抱住头脸,背过身去的小加代和男人们之间,少年威风凛凛地跳了下来。 「没错,我还只是个小鬼哦!」 少年「啪」地一拍手,环视三个人的脸笑了。 蓝色的橄榄球衫、洗白了的牛仔裤,看起来都相当旧了,却十分干净清爽。他把垂落到眼前、没整烫过的黑色直发一把拨开。 本人的声明没有错,这个「小鬼」身上没有成年男性的味道。没有刮胡泡的气味,也没有酒和香烟的气味。不晓得为什么,我的鼻子闻到的,是橘子的味道。这实在是种非常和平的味道。 少年一手叉腰,继续说下去: 「换句话说,我还是未成年。叔叔们也该清醒了吧?要是惹出纠纷,伤脑筋的可是你们。」 原本对小加代纠缠不休的男人跌坐在啤酒瓶的碎片里,嘴巴张得甚至看得见里面粗糙的舌头,他破口大骂起来: 「瞧不起人啊你这——」 「咦,要打吗?我觉得还是不要比较好唷?」 少年话声未落,男人便冲了上去。少年轻快地缩着头,闪过男人的攻击;男人则漂亮地完成了可能自国中以来睽违数十年的跳跃前翻动作,不过着地动作教人不敢恭维。 「我可没有动手唷。」 少年抓住小加代的手臂,跳过啤酒箱,有重大发现似地伸出手指,对其余两人说: 「你们身上的公司徽章都被看光罗,叔叔们是东海贸易的士兵对吧?提醒你们,只要不是犯下绑架、杀人,这个社会对未成年一向很宽容的唷。」 两人中的其中一人率先判断了情势。他粗鲁地甩开我的项圈,用长裤的膝盖处抹了抹手。 「喂,走吧。」 撤退时,纠缠小加代的男人似乎因为酒精和轻微的脑震荡,连骂声都没能吭一句。剩下的两人频频回头走出巷子,整张脸都僵了。 「啧,真不像话,公司徽章被认出来就吓成那样,那一开始就不要别在领子上苏,真是的。」 少年「哼」地呼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从玻璃海中捡起小加代的鞋子。 「好像还好好的。」 少年把鞋子倒过来,「啪」地一挥,朝里面「呼」地吹了一口气,交给小加代。 「好像没有玻璃跑进去,直接穿应该没关系。」 「谢谢。可是……」小加代俯视脚下。「我的丝袜都湿了。」 小加代说,望向少年。少年的眼睛高度正好和小加代一样。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绝对算不上是高个子。 「有地方可以买到替换的丝袜吗?」 少年闻书笑了起来。他的左脸颊顿时出现一个——人类一定会这么形容——意外可爱的酒窝。 看到那张睑,小加代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我也注意到了。 「感觉上和照片有点不太像……」 「干嘛?」看到小加代把脸凑近,少年慌忙缩起下巴。 「你是诸冈进也?」 这次换成少年不目转睛地望着小加代。 「是吧?对吗?」 「是又怎么样?」 「我是来找你的。」 小加代想翻找皮包时,才发现皮包在刚才的骚动里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少年从约一公尺远的纸箱里把它捡来。 「这是我的名片。」 少年诧异的视线在递出的名片、小加代的脸,以及她脚边的我之间来回游移。 「我是莲见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员,莲见加代子。」 视线来回的终点,是小加代悲惨的丝袜脚尖,上面还开了个洞。少年低语: 「好个邋遢的调查员……」 2 「拉·席纳」酒吧位在小加代被醉鬼纠缠的酒店二楼。 「招牌灯还没点亮,不好找吧?」 老板是个年约四十五岁,体格相当壮硕的男子。可能是年轻时玩过运动,腹部相当结实,动作也十分机敏。看起来跑得很快。 店六点才营业,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空荡荡的店里只有老板一人在做开店准备。 这是家只要十五个客人就能挤满的店。吧台内贴了一张「有自制火腿」的宣传单,整家店则像跟着火腿被烟熏了好几次一样,泛黄得很有味道。出于职业关系,我会和小加代一起见识过从最高级到最落魄的各式酒场,这家店酒柜上摆的酒瓶,有不少是连我都没见识过的。 另一个吸引我目光的东西,是排在老板左侧柜子上的众多美丽雕花玻璃杯(不要笑!狗也是有审美眼光的。) 小加代似乎也一样。察觉到她好奇的视线,老板一边洗杯子,一边拐着下巴比比柜子: 「有你中意的话,我可以用它装点喝的给你。」 「咦,不用了,谢谢你,我还在工作。可是好漂亮呢。那是萨摩切子⑵吧?是老板的兴趣吗?」 「嗯。为了搜集这些,花了我不少钱。一旦热中起来,实在是没完没了呢。」 进也掀开吧台后面的帘幕回来了。 「这是在转角的药妆店买的,便宜货,不过拿来应急还可以吧?」 进也递出珍珠灰的丝袜,很接近小加代现在穿的颜色。诸冈进也的眼力很不错呢。 「谢谢你。这就非常好了。我平常穿的都是十双一包的特价品呢。」 小加代道谢,收下丝袜。进也就这么把手插进裤袋里,站在原地。他看到小加代扭扭捏捏的,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怎么啦?不换上吗?」 「别胡说八道了,快回去工作。洗手间在那边,请自便。」老板说。 小加代瞪了进也一眼,站了起来,往老板指示的方向走去。少年吹着口啃,穿过吧台。 洗手间的门一打开,我给「拉,席纳」的分数又更高了。 没有芳香剂的味道。当然,也闻不到恶臭。不管一家店的气氛再怎么浪漫,若是一看到厕所,就让人归心似箭,还是不及格的。 再次环顾店内,该刷洗的地方都刷洗得一尘不染。此外,清扫器具也没有收纳在我的鼻子闻得到的地方。 一般来说,青少年离家出走到了需要家人委托采侦事务所搜查的阶段,往往状况已经相当严重了。如果是女孩子,就算找到,变得惨不忍睹的悲剧压倒性地多;男孩子则相反,最后大多成了让父母兄弟恐惧的魔头。 但是,我认为诸冈进也的情况相当不同。只要待在这里,进也必须自己负责,完成平常男孩子在家都会交给母亲做的工作;这并不是件坏事。 仔细一看,话题人物进也正擦着玻璃杯,从厕所回来的小加代佩服地看着他的动作。进也的动作相当灵巧,对于老是忍不住「添购」玻璃杯或盘子,即使凑成一套也马上弄破杯盘的小加代来说,看了或许会觉得尴尬。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不过能不能也让我进行我的工作呢?」 进也没有停下动作,开朗地回答: 「等我把这个擦完唷,小可爱。」 老板好像在小加代看不到的地方戳了进也一下。少年不情愿地放下抹布,走到小加代这里。 「我说啊,听说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要喝什么?你看起来酒量不太好的样子,来点樱桃白兰地怎么样呀?小可爱。」 小加代叹了一口气。 弓我要柳橙汁。」 「她说要柳橙汁。」 进也对老板「啪」地弹了一下手指。 「还有,我不叫小可爱,我叫莲见加代子。」 「知道啦,小加代。」 进也为小加代拉来一把椅子,自己也拖了一张过来,椅背朝前地跨坐上去,手臂跟下巴搁在椅背上。 「喏,请工作吧。」 进也说完,又露出酒窝来。五官端正却没特色的人类女性,就算得求助于整型,也想要这样的酒窝吧。 被传染似地,小加代也露出一丝微笑。 「你笑起来蛮可爱的呢。怎么会去当侦探呢?」 「最近很流行可爱侦探的。」 「真的吗?那这家伙呢?你的保镖吗?它叫什么名字?」 进也用下巴比向我。那种瞧不起人的语气本来是不可原谅的,不过看在他刚才救了我们的分上,我乖乖地守在小加代身旁。 「它叫阿正。以前是警犬。」小加代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 「以警犬来说,不怎么可靠嘛。」 「它只是今天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老了?」 关你什么事。我仰头瞪了进也一眼。 老板送来一杯香味甘甜的柳橙汁,是刚榨好的。此时我终于了解进也身上为什么会有橘子的味道。 老板放下杯子,临走之前敲了一下进也的头。 「要是家里的人来了,要认真应对,不强词夺理,乖乖回家。你忘记我雇用你时的约定吗?」 「啧,很痛耶。又不是西瓜,不要这样乱敲好不好?」 小加代把吸管插进柳橙汁里,缓缓开口: 「我受你父母委托,来带你回家的。」 「了解。这我早习惯了。」 「而且你好像也跟老板约定好了。你会乖乖跟我回去吧?」 进也回头瞄了一眼雇主,吐了吐舌头。 「看样子,好像也没办法了。」 「太好了。虽然听说你应该不会推三阻四,会乖乖地跟我回去,还是有点担心。」 「是吗?那你应该也听说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会离家出走吧?」 「好像是。」 好一阵子,小加代搓弄着吸管。 「我说……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进也打了个哈欠: 「待在家里很无聊啊。」 「在这里工作比较快乐吗?」 「我看起来很快乐吗?」 「非常快乐。」 「那就是了。」少年嘿嘿地笑。「加上又可以碰上从醉汉手中英雄救美的好差事。」 小加代皱起眉头: 「说这种话……如果他们不是上班族,而是黑道分子,你就糟糕了。这种未成年式的威胁对他们是起不了作用的。」 我倒觉得那是很不赖的威吓手段。 「不要紧的。要是变成那样,反正我逃得很快。」 进也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闪烁的黑眼珠暗淡了下来。 「而且,我跟那种人合不来。」 「跟上班族?」 「不只是上班族啦。我讨厌那些只有在喝醉酒时才敢胡来的人。等到闯下大祸,他们才惊慌失措地辩解『对不起,都是酒后乱性』。开玩笑!酒会自己去乱摸女生吗?」 这个离家出走的少年,看样子是个家里管不住的小孩,八成也无法适应学校生活。 可是,他思考事物的角度并不坏。小加代似乎也这么想,她的眼里满是笑意。 「大人是有许多苦衷的。」她说。 「如果想耍流氓,就干脆点去当流氓不就得了。」 「嗯,你的话也有道理。总之啊,大人也有很多难处的。」 「噢噢,受不了受不了。」进也皱起鼻子来。 「你会这样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跟令兄有关系吗?」 进也回答得很快。他的背整个挺直了。 「跟我哥没关系。」 「这样啊……对不起唷。」 「没什么好道歉的。」进也转过身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侧睑对着小加代。「你干苏道歉?」 后面的话是对着墙壁说的。小加代又喝了一口柳橙汁。 诸冈进也父母的「代理人」,是在今天下午四点半过后来到莲见事务所的。「代理人」是进也的父亲——诸冈三郎的表兄弟,一名年约四十,姓向井的上班族。 「因为诸冈本人或夫人不方便被看到出入征信社这种地方……。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克彦的父母。」 那个时候,事务所里只有我跟小加代和所长而已。而当下听懂向井先生意有所指口吻中的暗示的,只有我一个。 诸冈克彦是东东京的棒球名门学校——松田学园的主力投手。出场过三次甲子园,他用他的手臂率领松田学园问鼎冠军。一到高中棒球球季,诸冈克彦便经常在体育报上亮相。尤其今年松田学园被评为最有冠军相的队伍,所以我也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那张晒得黝黑的脸。 如果我会说人话,然后发表「其实我喜欢棒球」这种宣言,相信就连与我同居多年的莲见一家人,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而且,对于我开口说话,以及我喜欢棒球这两件事,他们惊讶的程度也许半斤八两呢。 你说狗会看棒球?说什么蠢话,醒醒吧!——有这种反应的「常识派」的各位,请直接跳过接下来的段落吧!请尽管关上心房,永远注视着笔直的地平线就好。我一点都无所谓的,反正事实也不会改变。 没错,我喜欢棒球。在我成为堂堂的一条成犬之前,照顾我的上班族家庭有个念小学的小男生。他总是一回到家就丢下书包,抓起手套,跑向同伴聚集的空地。还年幼的我,有一次追着他跟了去,在那里初次邂逅了「棒球」。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孩子们开心地丢球、打球、追球的游戏,就是一种叫做「棒球」的运动,甚至还不了解人类的「运动」是什么东西。当时只知道,玩着游戏的孩子们真的好快乐,跟着他们一起跑来跑去的我也好开心,如此而已。 即使到了现在,我偶尔还会回想起在草地上奔跑的快感,捡球时咬在嘴里的硬球那粗糙的舌头触感,小孩子们柔软的膝盖内侧那酸酸甜甜的气味。 决定进警犬训练学校时,最难受的就是与那孩子道别。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玩「棒球」,一同四处奔跑了,我想他也跟我一样难过。离别前夕,他瞒着母亲偷偷地把我抱进被子里一起入睡。他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耳朵,当时他流下的泪水想必比今后两条腿的人类生涯中所流的眼泪总合还要多吧。纯粹的泪水,是小孩的特权。 吃警犬这行饭的时期,我忘了棒球的事。每天等着我的是无止境的工作和训练,以及与同伴的共同生活。我的训练师工作之外的娱乐就只有组合模型,别说是棒球了,在他的字典里,根本找不到「运动」两个字;或许附录里有,只是我没看见就是了。 所以,一直要等到一次出任务、右脚负枪伤引退后,我才又再度邂逅了「棒球」。那是五年前的事。 住到莲见事务所之前,收养我的是一位法医。医生和夫人相依为命,家里虽然没有爱好棒球的小孩,他本人却是狂热的棒球迷。 当时我因为右脚的伤和上了年纪的关系,已经很难像从前一样和孩子们一起追球玩耍了。可是-—-不,正因为如此,我得以重新发现「棒球」是多么有趣的运动。 我并没有特别支持的队伍或选手,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我喜欢的是棒球本身——棒球在我心中勾起的乡愁般的情绪。 医生喜欢的不只是职业棒球,不管是学生棒球或是业余棒球,他都喜欢。尽管因为太过忙碌,年纪太大,本人无法亲自穿上钉鞋上场,但就像要孺补这个缺憾似地,只要一有空,他就直奔球场。这时,我就成了做为应付夫人抱怨「又要去看棒球?」的借口。医生老是说要带我「出门散步」,却总在五分钟后就把我绑在自家附近的电线杆上,搭计程车赶往神宫球场观赏六大学联赛去了。 我对此相当不满。一天,我干脆咬断绳子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我和夫人两人一起等着将颅内出血、油脂凝固等词汇从脑中一扫而空、眉飞色舞的医生归来。想当然耳,医生被恶狠狠地训了一顿,从此以后,他只要带我「出门散步」,一定会让我同行到最后。 当医生发现只要去到球场,我也会高兴不已的时候,他不晓得有多欢喜。就这样,受他们照顾的不到一年里,我踏递了各东京职业球团的地主球场——虽然当中有些地方得瞒着职员耳目偷溜进去。 如此这般,前言长了一些,总而言之,我喜欢棒球。我自认在某种程度上理解规则。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也没关系。不过你想想,人类的小孩子学会棒球规则时,也不是郑重其事地捧着规则手册学习的,而是实际去参与,或是看着电视转播,循序渐进学会的。我们犬族也是一样。 至于莲见事务所里,小加代对棒球一窍不通,从小系和事务小姐也对棒球规则一知半解的情况来推测,人类的女性似乎都是如此(附带一提,我们犬族可不是这样。母狗里也有熟悉棒球的。事实上,神宫球场周边一带的老大,就是一只经验老到、名叫「常盘」的老母狗。只要请教她,那一带黄牛的势力分布和金钱动向,她都了若指掌)。所长虽然也看棒球,不过也只是和别人聊天时搭得上话的程度而已,他真正钟情的是高尔夫球。 因此,虽然对向井先生过意不去,但是听到诸冈克彦的名字,在场的人瞬间就知道他是谁的,就只有我而已。反过来说,就连对选手和队伍所知不多的我都知道他是谁,证明诸冈投手的名气称得上是大联盟等级的了。 一脸不满的向井先生不厌其详地对莲见父女说明诸冈进也的哥哥克彦,可是只要说出「那个诸冈克彦」,就应该明白他是谁的大名人。等到父女俩脸上终于浮现理解和赞佩的表情时,他才满足地回到正题,委托他们带回离家出走的进也。 「他念高中一年级,可是几乎没去学校。真不晓得他是为什么进高中的。如果只有进也一个人,不管他也没关系,可是只要可能造成克彦的麻烦,就不能放着他不管。夏季全国大赛的地区预赛近在眼前,进也得乖乖待在家才行。」 向井先生像作戏一般郑重其事说道: 「况且最近克彦身边又发生了离奇事件。你们应该听说了吧?松田学园棒球队遭窃的事。」 这件事,小加代跟所长也从报上得知了。小偷潜入社办,不仅偷走了练习器材,还在晴海的工业区将之烧毁。此事件一时间引发了轩然大波。 被烧掉的物品,是克彦在练投时使用的「打者人偶」。 练习危险的近身球时,若实际让打者上场很危险,所谓「打者人偶」,就是拿来替代真人的等身大人偶。人偶穿着运动服,拿着球棒。有分右打者和左打者,坚固得就算被职业投手的远球打到也不会损坏,颇具份量。而犯人大费周章地将它搬出社办,运到晴海去,再浇上汽油烧毁,看得出是精心策划的恶作剧。因为人偶大小近似真人,据说发现者最初还误以为有人被烧死,直到注意到燃烧中的它还紧握金属球棒不放,察觉有异,才发现那是人偶。 「正因如此,克彦的双亲变得格外紧张。」 「我们很明白你的心情,也不解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来……可是也不必因为这样,连家务事都这么紧张兮兮吧?」 所长这么说,向井先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样说就不对了。媒体可是紧盯着克彦不放,对手学校也在一旁虎视眈眈,得更教人提防。只要一发生丑闻,他们马上就会落井下石的。」 「可是,又不是克彦本人离家出走……」 「要是进也在外头惹出了什么纠纷,事情一被揭发,会受到波及的是克彦。此外,我们找上征信社的事,也万万不能曝光。」 「我们不是征信社。是侦探事务所。」 所长说的没错。 「而且与其神经兮兮的,请双亲直接去带进也回来不就好了?」 「那种场面要是被杂志刊登出来,那还得了!」 「那么,向井先生去怎么样?」 「进也不是那种会乖乖跟我回家的货色。」 我们大概知道他在哪里——向井先生说,递过一份名单。「拉,席纳」的店名就在名单的第三项上。 「可是就算我们去接他,也不晓得他会不会老实回家。」 「这一点不必担心。进也只是在闹脾气,只要是外人去接他,他都会马上回家。他应该也明白若不私下解决会给克彦造成麻烦吧。至今为止也都是这样。」 「这么说,他以前也离家出走过?」 向井先生点了点头: 「他是惯犯。若不这么做,他就无法得到父母的关爱吧。」 「他一离家出走,你们就委托征信社或侦探社吗?」 「是啊,总是这样。你们就是为了这些目的存在的吧?」 「那么,这次也去委托你们常去的地方怎么样?」 向井先生傲慢地答道: 「如果老是委托同一个地方,这事或许会从哪里泄露出去。征信社这一行,可不能信任。」 如此这般,小加代独自一人带着我前来造访这里——内心怀着一丝怒意。 不过,向井先生会如此紧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说到高中棒球的明星选手,现在可是比二、三流的偶像艺人更受欢迎。他们是媒体以及社会大众瞩目的焦点。而这样一个明星哥哥,却有个跷家惯犯的弟弟…… 现在,在「拉·席纳」舒适的气氛当中,我望着进也还残留着薄薄一层胎毛的睑颊,觉得向并先生对这名跷家惯犯的见解,虽不中亦不远矣——尽管用词残酷了些。 总觉得有点可怜——小加代的脸上也这么写着。 然而,进也突然扭过身体,转向她,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说啊,小可爱,你该不会在想,带我回去之后,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跟我爸妈说:『进也会不断离家出走,是因为渴望父母的亲情。要是他下次再离家出走,请不要拜托别人,亲自去带他回来吧!』」 小加代瞪大了眼睛。 「猜对了!」少年捶着椅背大笑。「不过很遗憾,那是你想太多了。」 「这样吗?」 「没错。我想说的是,我哥从来没对我离家出走的事感到自责,如此而已。」 「我知道了。那,走吧。」小加代推回杯子。 「现在?哪有这样的?现在才刚要开店耶!」 「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小加代的声音略为严厉。「你也多少会看报吧?你知道令兄学校的棒球队遭到恶作剧的事吧?」 进也似乎有点吃惊,不过立刻恢复了原本的态度。 「哦,那件事啊。打者人偶被烧毁的事件吧?」 「对。发生了那种事,你的父母更是格外担心了。而且为了骚扰令兄,或许有人会找你麻烦——令兄可是明星啊!我个人虽然不赞成媒体炒作高中棒球明星选手的行为,可是不管怎么样,令兄都已经成了明星。身为家人,你得为他着想才行。你不觉得令兄很可怜吗?」 进也没有回答。一会儿之后,他耸了耸肩这么回答: 「总之,我才不会被那种只敢在暗地里耍阴险手段的人逮住,不要紧的。」 「大家就是担心会演变成你得实际证明这件事的局面啊!」 小加代叉着腰。 「喏,回去吧。老板刚才不也叫你乖乖跟我回去吗?」 「老板,拜托啦!」进也苦苦哀求。「今晚宇野哥要过来耶,他说要拿目录给我。至少让我等到那时候嘛,好吧?」 老板专心一致地默默做着像是开胃菜的餐点。进也把矛头转向小加代。 「喏,拜托嘛,好不好?我想九点左右事情就会办好了。再等三小时而已苏。不过才短短三小时,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啦。」 「是什么目录?」 「机车目录。是那种个人订做的,超炫的机车。我为了买那个才打工的。」 「你骑机车?」 「你不觉得我这种人不骑机车才奇怪吗?」 说的也是。小加代忍不住笑了。 「你笑了!那就代表OK对吧?」 小加代装出考虑的样子,回答: 「嗳,好吧。就给你三小时的缓刑。不过你可别想趁机逃走晴。」 「我不会跑的啦,小可爱。好,既然决定了,就来赚钱吧!」 进也干劲十足地站起身来,打开店门,翻过「准备中」的牌子。好一阵子没看见他的人影,但没过多久,又传来他的大嗓门: 「老板,招牌的灯泡又坏了!怎么办?来升个狼烟吗?」 3 我们渡过了相当愉快的缓刑时光。 和进也谈妥之后,小加代立刻想打电话回事务所。然而却被进也阻止。 「你很笨耶。要是打电话通知,绝对会被说『开什么玩笑,马上给我回来』。不要说就好了啊!」 「这样是不对的。」 「那,要离开的时候再打如何?到时再说:我找到人了,现在立刻带他回去。」 结果决定这么做。 我看着进也,渐渐了解为什么诸冈克彦会成为一名好投手了。进也很擅长牵着别人的鼻子走。如果这是诸冈家的血统,不用说,在比赛里绝对占尽优势。 「拉·席纳」从七点左右开始人多了起来。狭窄的店内很快就坐满了客人,看到有客人在门口就打道回府,占领了角落一张圆桌的小加代感到过意不去。 「我到附近的店去等好了。」 当然,她打算选一个能够确实监视进也出入的场所。然而老板和进也二话不说,回绝了她的提议。 「在这附近是不可能找到比我们店里客层更好的店。你要是再被酒鬼缠上,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可救不了你。」 就这样,小加代继续待了下来。这段期间,她又喝了一杯柳橙汁和进也打包票绝对好吃的「拉·席纳」特制西班牙海鲜饭。 「怎么样?」 「太好吃了!虽然想请教做法,不过我一定做不出一样的东西,还是算了。」 分得一点余惠的我也有同感。 「拉·席纳」是家安静的店。尽管有客人的嘈杂声,还是能用一般的音量和邻人交谈。我想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这里没有叫做卡拉OK的玩意儿。 「没想到会有一个人来的女客光临,真教人好奇。」 有个客人说着说着就靠了过来,我在一旁戒备,观望事态发展。不过进也端冰块过来时,顺口说了句:「她不是客人唷,是我姐」,还顺势搂住了小加代的肩膀。 「骗人,我记得你说你没有姐妹的啊!」 「我们姐弟才刚相认而已。我姐以前在医院被人抱错,花了十五年才找到我呢!」 「净会胡说八道……」 短短两个小时之间,小加代一下子变成进也的堂姐,一下子变成亲姐姐或阿姨,最后甚至成了小学的级任导师。 「你真会耍嘴皮子。」 「请说是脑筋转得快。」 到了约定的九点,小加代打电话到诸冈家。进也也死了心,收拾好随身行李,靠在入口处的门上等着。 然而小加代握着公用电话的话筒,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头。我就在她身边,然而就算犬族的耳朵再尖,也听不见谈话内容。 小加代说「是,那就这么办」,挂断了电话,转向进也。 「说是可以待到关店。」 「咦?」进也愣了一下。小加代的表情很复杂。 「对方说,这种不上不下的时间容易被人撞见,要我们待到关店以后,等过了午夜再回去。」 「接电话的是我爸?」进也问。 小加代点头。「好像有客人的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可能有人来采访吧。这种事常有。」进也说完,把随身行李扔到一边。 「不管怎么样,太好了。只有老板一个人的话,会忙不过来的。」 「什么时候关店?」 「凌晨两点,大小姐。」进也像侍者一样弯腰鞠躬。「你觉得无聊了?」 「也不是啦……」 「那就没关系吧?要是累了,就去里面的房间休息吧。我得把啤酒箱搬出去才行。」 进也经过时,拍了一下我的头,还问小加代:「这家伙不用上厕所吗?」 要是我能说话,一定要念他几句!我用尾巴捶打着地板,表示抗议。 离开店里,正确来说是刚过两点十分的时候。 小加代把车子停在距离「拉·席纳」约五分钟路程的二十四小时营业停车场。她在柜台清算超时的费用,开车出来,进也则上下打量着车体,刹有其事地表示意见。 「COROLLA唷。这台车没有车上电话吧?」 「是啊,是我家的自用车。」 「哦,这样啊。不太有值勤的感觉呢。」 「这跟你没关系吧?快系上安全带。」 我在后座安顿下来之后,小加代俐落地坐进驾驶座。 副驾驶座上的进也把机车目录放在膝上,老实地听从吩咐。但是当小加代将车子开上马路时,他又恢复那张顽童的嘴脸了。 「我说呀……既然都出来了,就顺便兜个风吧!」 「别闹了。」小加代看着前方回答。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嘛?我爸妈不也叫你晚点再带我回去吗?」 「已经够晚了。你看看时间,早就是未成年少年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也不一定唷。动学的孩子这时间都还在念书呢。」 「也有跷家正在打工的孩子呢。」 「听说这叫做『社会学习』?」 「的确,我也认为『拉·席纳』是家能学到东西的好店。」 「有空再来啊。」 「等你不在的时候。」 「真冷漠。你忘了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小加代在红灯停下车子,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叹了一口气。 「小朋友,请适可而止一点。稍微安静一下好吗?等到需要你带路时,再请你开口。」 进也把头靠在车座上,假装睡着。小加代发动车子。 「又要无聊了……」不一会儿,进也低声说道。 「学校那么无聊吗?」小加代问。 「一点也不刺激。」 「想在学校里寻求刺激本来就是错的。那里可是教育的殿堂。」 进也安静了一阵子之后,突然从座椅上猛地坐起身子。 「我想休学,你可以雇用我吗?」 「雇用你?」 「还用问吗?雇我当调查员啊。我一定帮得上忙的,还可以兼当保镖。」 「不必了。保镖,我早就有了。」 「这只老狗?你不觉得靠不住吗?」 进也竖起姆指,隔着肩膀比向我。实在令人太不爽了! 又不是吸血鬼,只要是生物都会变老的。听到我发出低吼抗议,进也回头看我。小加代见状笑说: 「一点都不会。我们不管到哪里都一起行动的。」 进也昨舌,恢复原来的坐姿。小加代瞄了一眼他的脸,继续说下去: 「而且,就算现在我们事务所在征人,也不能雇用你。」 「为什么?」进也嘟起嘴巴。 「效率太差了。」 「怎么会?」 「例如说,你在跟踪某人。那人走进了禁止未成年者进入的场所,那样一来,你为了潜入,就得编出一堆谎话才行。或是你为了监视某人,必须藏身某处,你为了说服那些场所的主人相信你,就得把你为什么退学、为何在侦探社工作等境遇从头到尾讲一递。你不觉得那比现在的生活更烦人吗?」 「光想像就吃不消。」 进也把手放在胸口,干思了一声。 接下来一段时间,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还以为进也睡着了,没想到他神气地环抱双臂,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我刚才也说了……」他开口时,视线依然盯着挡风玻璃。 「说什么?」 「可不可以兜风一下?我想到那个打者人偶被烧毁的事发现场看看。」 他转头看向小加代,一脸认真。 「反正顺路,只是看一下而已,没关系吧?好嘛。」 「去了现场又能怎么样?这个案子,警方已经着手调查了,不久就会抓到犯人了。」 「不是这个问题。而且,我早就去过好几次了。」 小加代减慢车速,在熄了灯的车内窥看少年的表情。 「你去现场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吧?总之拜托啦,不然我付你钟点费。」 「不许说那种没大没小的话。」 结果,小加代还是让步了。转向前往湾岸工业区的道路后,她减速,打开大灯。四线道的马路一片空荡荡。 「你知道地点吧?」 少年点头。奁行片刻后,开始不见住家,造型朴实的仓库和四方形的工厂建筑浮现在微白的夜空下,此时进也指示小加代右转。 就在小加代转动方向盘时,一辆车滑也似地突然出现,整面挡风玻璃几乎被那辆突然逼近的车子占满,小加代倒抽了一口气,踩下煞车。 「好痛!」 车子猛烈地反弹之后停下,进也因为安全带深深陷进肉里疼得不禁叫出声来。而前方的来车则擦过鼻尖似地飞快驶离了现场。 「好危险……那人怎么开车的啊……」 「还好吧?那辆车突然跑出来……」 小加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我刚才则一鼻子撞上了车窗。 进也扭过身体寻找驶离的车子。 「已经看不见了。你看到司机的脸或是车牌了吗?」 小加代也回望后方。后车窗另一头,只见一条被间隔而立的路灯照亮的苍白道路。 「事发突然,我没办法看清车牌。司机应该是男的吧……车体好像是米白色的?」 「我也没看清车种。不过车牌是足立区的。而且车上挂有吊饰。」 「真的?你眼力真好。」 「是个很大的无尾熊玩偶。就吸附在左边的车窗上。」 我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进也的眼力果然不错。 「咦,前面好像有骚动耶。」 进也这次望向前方说道。不用他说,我也早就察觉了。 警铃正在响。 我们的车车头打偏,斜停在十字路口中央。小加代想发动车子,但是进也早了一步下车。我也急忙跟上他。 前方夜空出现了一片不合时宜的晚霞色彩,半开的栅栏另一头看得见火光。有人影奔走。进也拔腿狂奔,我们则跟在后头。途中我超过进也,停下时他脚兀的撞了上来,害我差点翻了个筋斗。 火苗升起的地方,是位于工业区角落,已不再使用的进货通道。那就是报纸和电视报导过的,打者人偶被烧毁的地方。 一靠近,汽油味便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害我鼻子都痛了起来。人们从远处赶过来观看火势,警卫的制服钮扣和皮带扣反射出火焰,闪闪发光。 「这究竟……」 在场的一名警卫一面摇头一面后退着。 火焰中央有一具黝黑的物体。小加代凝目望去,然后她看见了。警卫看见了。进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那味道也飘了过来。对我而言,这个气味比任何事物都更清楚地说明状况。 「……那是人。这次真的是人。」上了年纪的警卫呻吟。 小加代用手捂住嘴巴。如果办得到,我也想这么做。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进也不在身边了。 「进也!」小加代大叫。 几名警卫拿着灭火器赶来。白色的泡沫喷向熊熊燃烧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药剂的气味。即使如此,火势依然没有轻易减弱。 此时,五公尺左右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惊叫。是进也的声音。小加代粗暴地推开呆立原地的警卫,连忙赶去。 少年瞪大了眼睛,伫立原地。他的右手提着一只烧得剩一半的运动鞋。 「怎么了?」 走近的小加代把手搭在进也的肩膀,看着他,进也慢慢地抬起头,涣散的漆黑瞳眸似乎看不见小加代。 「怎么了!」 进也无言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小加代。 我看到的,是一只穿得相当旧的运动鞋,白底上有蓝色条纹,是右脚的,鞋子的主人个子应该相当高大。 小加代的手开始颤抖。她望向进也,进也的眼睛倒映出火光,一片茫然。鞋子掉在两人中间,我凑近鼻子嗅了嗅,有汗水的味道。 鞋子内侧有像学生字迹的楷书。那一刹那,我宁愿自己不识字。因为上头写着: 「诸冈克彦」 此时,火势让燃烧的人体形状变得更加清晰。异臭刺鼻。 「可恶——!」 进也冲向火焰。回过神来的众警卫拉住少年,把他拖了回来,他们必须使尽全力才能拉得住他。 「骗人!骗人!骗人!」 进也嘶吼。在火焰的反射下,我看见制止他的大人们撕裂了他的衬衫衣领,进也喉头的筋骨露了出来。 消防车来了。呆立的小加代头发被火焰照亮,如灵光般闪耀。 进也被大人们按住,整个人几乎被压倒在地,他却依然大叫不止。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身体的最深处,冲破内脏挤出来一般地咆哮着。 骗人、骗人、骗人—— 4 小加代和进也直到将近黎明,都在警署接受侦讯。 两人成为发现者这件事,似乎引起警方相当大的兴趣。尽管如此,一抵达警局,警方便用包扎伤口等理由,将进也一个人隔离开来。如此一来,小加代的立场也变得相当尴尬。 我的存在也让警方有些困惑。当小加代说明我在莲见事务所扮演的角色时,我努力想在这个搜查课里寻找过去当警犬时一起合作过的伙伴面孔。 遗憾的是,我的努力徒劳无功。不过有个刑警知道现在的我和莲见事务所;过去在某起莲见事务所经手的保险金谋杀案,我们曾经合作过。记得事件终结时,他还带了一根特大号的骨头给我。 这名姓宫本的刑警一看到小加代,就从办公室的另一头大声嚷嚷走着过来: 「喂、喂,我听说罗。又卷进大事件了呢。」 他冒冒失失地一走过来,就顺手拍了小加代的肩膀一下。这个招呼力道之大让小加代松垮编成一条、垂在背后的辫子都跳了起来。本人或许只是想表示善意,但他的体格壮硕无比,若是穿着西装背过身去,简直就像一面墙堵在前面。 即使如此,我和小加代还是松了一口气。说明情况时,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惯选措词了。小加代详细回答警方的质问,说明昨晚的经过,最后还拜托刑警不要将进也离家出走的事告诉媒体,以免为今后的风波推波助澜。 「说的也是。关于进也的事,我们会彻底保密的。就算没有这件事,情况也够混乱了。」 「担心报社记者吗?」小加代问。她很累,还得坐在搜查课接待用的硬梆梆的椅子上,实在可怜。刑警泡的咖啡,她一口都没有喝。 「才不是。」刑警一脸厌烦地摇摇头。「报社的人还知道分寸,但是那些电视媒体,实在教人没辄。嗳,不过这个事件有太多让他们炒作的话题,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小加代犹豫片刻后,决心问出口: 「请问……那具烧死的尸体真的是诸冈克彦吗?」 搞不好是我们太贸然断定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毕竟我们只看到烧毁的运动鞋而已。 但是,宫本刑警回答得很肯定。也许是察知了小加代的心情,他那张大圆脸沉了下来。 「不会错的。脸和衣物有部分还没烧掉,已经请双亲确认了。」 「诸冈的父母来了吗?」 「嗯。实在是太惨了——每当这种时候,就让人很厌倦吃刑警这行饭。毕竟好事才轮不到警察通知。」 这一点我清楚。我就看过一名刑警因为一宗小女孩的绑架撕票案而精神衰弱,最后选择离职。 「尤其是做母亲的,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也难怪。我们赶到诸冈家时,夫人正在睡梦中。她像是作了一场恶梦一般,迟迟不肯相信我们的话。通知诸冈先生的电话,也是我们打的。」 小加代感到纳闷: 「诸冈先生不在家吗?」 「听说因为临时有工作,他在公司过夜。有什么问题吗?」 「我九点左右打电话到诸冈家时,是诸冈先生接的。」 哦……?宫本刑警抿起嘴巴。 「这样啊。等他们冷静下来,我再去打听看看。不过他说工作一忙起来,常常回家后还得立刻赶回公司。我们打电话过去时,是凌晨四点左右。他当时好像还醒着,很快就接了电话。诸冈先生一开始似乎以为只是恶劣的恶作剧。等到急忙赶回家,看到我们亮出警察手册后,才终于相信这是事实。」 「松田学园那边呢?」 「他们正为了克彦失踪的事闹成一团,马上就联络上了。」 「那么,克彦昨晚就失踪了?」 「松田学园里,棒球队全员一向采集体住宿。克彦八点左右溜出寝室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同寝的队员也很担心,他也不知道克彦去了哪里。」 还有——刑警搔了搔头。 「希望这个消息能让你稍微宽心一些,从现场状况研判,克彦他——那个,被点火的时候,已经断气了。不过正确结果要等到尸体解剖之后才知道。 这部分,我大致猜得出来。那时,克彦的身体完全没有动静,也没有发出惨叫。就算是因为药物而陷入昏睡,在无意识的状况下被点火,只要人还活着,多少都会有点反应。 「而且,克彦的后脑勺有一块大面积的挫伤,或许这才是直接的死因。目前只能断定这不可能是自杀。在现场没有发现用来点火的——火柴棒或打火机之类的东西,也没发现用来搬运汽油的容器。如果是自杀,这些东西应该会全数留在现场才对。」 刑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小加代。 「克彦是被人杀死的……」 小加代也许是被脑海中的残酷画面夺去了注意力,没注意到宫本刑警的视线。但我看得出来。这个刑警先生喜欢我的小加代,他的心意就像透明玻璃一般,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利用这个机会,他尽可能地表示自己的同情与慰问。 「怎么有人做得出这么惨忍的事。」听见小加代的呢喃,他用力点头附和。 「就是啊。这种人简直是禽兽不如。莲见小姐这么温柔的女孩竟被牵扯进这种案件里,真教人难过。」 刑警一本正经地说完,从内袋取出香烟。他一点火,突然呛咳起来,一脸通红。我记得宫本刑警快要三十五岁了,八成就是这种容易紧张的个性所致,他现在还是单身。小加代长得很漂亮,也常被人称赞,但她并不是那种相对而坐,会让人觉得美艳得刺眼、像花瓶般的美女。就连还只是个小鬼头的进也,说话都比宫本刑警机灵。 「你们提到会目击足立区车牌的车。要是再看到,你认得出来吗?」 刑警熄掉了香烟问道。 「认得出来。就算我认不出来,还有进也在。」小加代回答。 「哦……这样啊。」刑警搔了搔脸。 「进也的情况怎么样?」现在最令人挂心的就是这件事。 「他一句话也不肯说。一脸看到仇人的表情,死瞪着地板。」 「我能不能见他?」 「当然可以。他的伤口应该已经包扎好了。」 宫本刑警拉开椅子。小加代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来到走廊上时,进也正好从对面的小房间里走出来。 「你父母到了唷!」 进也不理会宫本刑警,依然俯视着走廊。他的衬衫领口被撕破,露出了一边的锁骨。脸颊沾上了泥巴,还有擦伤,右手背包上了绷带,大概是被烫伤的伤口。 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会以为他是因为打架而遭到辅导的高中生。他的表情紧绷,仿佛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和人对望、不和任何人说话似的。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激烈的呜咽声。 小加代望向宫本刑警。刑警无言地点点头,伸手试图搂住进也的肩膀,却被进也推开了。进也快步往前走,宫本刑警一脸泄气地跟在后头。 我的心掠过一种难以形容的预感,我看向小加代,她白皙的脸上浮现担忧的神色。我与小加代之间常有灵犀相通的现象,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对高中棒球明星选手而言,诸冈夫妇就像是一对量身订做的理想父母;父亲个子修长,相貌知性,母亲看起来相当年轻。这对父母若出现在儿子比赛球场的看台上接受采访,一定会是相当不错的景象。事实上,我的确看过好几次这样的画面。 诸冈先生在东京都内经营几家中古车行,本人则是个几乎可以在新车广告中登场的潇洒中年男子。夫人的五官纤细、秀丽——进也长得像妈妈——与诸冈先生可说是天作之合。若非现在这种状况,他们是令人很有好感的一对。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 诸冈先生的嘴角颤抖着倚在墙上,搂着妻子的肩膀;夫人不时用握紧的拳头捶打丈夫的胸膛,号泣不止。她紧紧攀附着丈夫,诸冈先生的上衣都皱巴巴的了。 「诸冈先生。」宫本刑警出声。「总之,我们先送你们和进也回家。验尸结束之前,克彦还不能回去——」 诸冈先生望向我们这里,此时,进也第一次抬起头来。 「进也……」 诸冈先生轻轻推开夫人,朝进也踏近半步。然而夫人的动作快了一拍。我看见夫人的嘴角沾着泡沫,眼睛几乎已经翻白了。 「你……你……」夫人踉跄着走近进也,突然举起手来。「听说你也在场!克彦遇到那种事,你却……!」 宫本刑警迅速制止夫人上前,诸冈先生只是哑然站立。进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母亲。夫人几乎要推开刑警地大力挥舞双手,大声喊道: 「为什么你不去死!」 投下炸弹到爆炸为止,有一瞬间的寂静,周围的声音消失了。小加代用双手按住脸颊。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夫人双膝颓软似地倒了下去,又激烈地号哭起来。 直到宫本刑警和诸冈先生带走夫人为止,进也一直以相同的姿势站立着。 等到两人独处,小加代终于出声了: 「进也……要不要来我家?」 她的声音在发抖。少年依然背对着她。 此时,诸冈先生一个人折回来了。进也往右一转身,走回走廊。小加代则和走近的诸冈先生对上视线。 「我想让进也待在我家一阵子……,可以吗?」 诸冈先生听了,默默地向小加代行了个礼。小加代也低头回礼,使劲地拉着我想追上进也。 在停车场附近追上进也时,宫本刑警也来了。他摇晃着巨大的身躯,一张和善的脸变得泫然欲泣。 「你还好吧?」小加代问道,靠近没放慢脚步的进也。「不要放在心上。令堂现在只是太激动了。」 进也没有反应,只是转过头来,冷冷地抛下一句: 「小加代没有哭的必要。走吧。」 他就这样大步走开了。上车时,只有我耳尖得听见宫本刑警可怜兮兮地呢喃了一句:「他竟然叫她小加代?」 车子缓缓地开上马路时,碰上两名小跑步过来的男子。一人穿着西装,另一人穿着运动衫,手里拿着外套。小加代眨眨眼睛,挤掉眼泪。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身穿运动衫的男子长相深深地烙印在我眼里。那张脸上,有着不管是警犬时代或在莲见事务所生活之后,我目睹过好几次的、案件关系人特有的迷茫表情。在后视镜中,两名男子从出入口进入警署。 「是前田总教练。」进也面朝前方,低声说道。 「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嗯。见过两三次面。跟他在一起的大概是棒球队队长吧。」 这么说的进也,和总教练一样表情茫茫然的。来到这里之后,他第一次露出毫无防备的十六岁少年的表情。 所长经常说,悲剧是杯格外浓烈的酒:不管再怎么掺水都无法冲淡,只留下足以致命的辛辣醉意,色泽晦暗的酒。 5 「克彦真的是个非常出色的投手呢。」 看着总算起床的小加代,所长劈头就这么说。 电视开着,画面上播出去年夏季的甲子园比赛,诸冈克彦率领的松田学园在准决赛中与PL学园对战时的情形。 莲见侦探事务所的时钟指针停在稍过下午四点半的地方。小而整洁的事务所内摆了五张办公桌和一套沙发,夕阳透过窗子射进屋来。 我们带进也回到事务所,是早上七点左右的事。小加代先向所长报告一连串的事件经过,花了一小时左右处理杂务。忙着忙着她实在困得不得了,说要小憩一下就躺了下来,我也在事务所角落的老位置打着瞌睡。 「你应该叫我起来的。」 小加代倒了一杯热咖啡,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她浏览用胶带贴在桌角的便条纸,打了个小哈欠。 「有什么关系?睡眠不足对身体不好。进也怎么样了?」 「还在呼呼大睡。昨天一晚没睡,也难怪他。」 开回事务所的途中,进也就已经打起瞌睡来了,想必是一直绷紧的弦断了,松了一口气吧。小加代寝室隔壁有闲空房,就让他睡在那里,不过我想此时就算让他直接躺在地上,他也照睡不误。 莲见事务所在业界以规模虽小但办事能力优秀而闻名。小加代以调查员的身分入行之后,也以罕见的父女档事务所而知名。 同时,在自家开业这一点,在这个业界也十分罕见。原本所长是在更妥当的地段开设事务所,这里纯粹只是莲见家的自宅,但小加代以就职为契机入行时,他毅然将自宅改建为三层楼的楼房,将一楼充当事务所。 一开始大家都很不安。东京这一带,有许多居民数代定居在此。町内会势力也很强大。可以预想会有不愿「侦探事务所这种可疑行当」开设在此的反对声浪出现;而且对委托人来说,进出商业大楼一角的办公室都躲躲闪闪的,拜访位于住宅区中央、门前有主妇谈天说地的民宅,感觉想必更不自在吧。 然而实际营业之后,结果出乎意料。与由一纸租赁契约和三口电话组成的办公室相必,扎根在当地营业这一点反而增添了委托人的信赖感。 说起来,不管事务所开在什么地区或是位在多么豪华的大楼里,委托人都希望尽可能避免「拜访」事务所。由事务所派人到外面的咖啡厅谈事情的情形也不少。所以,事务所在一个地方稳当安定下来反而比较有利。 邻近住户的态度也意外地相当正面。小加代说,也许是托近年悬疑小说热潮的福,在人们心中植入了对「侦探」这个词汇的良好印象。此外,事务所出入口设置在与住家玄关一八〇度相反的方向,这也是正确的决定。拜此之赐,委托人也不怕会撞见拿着传阅板前来拜访的邻居太太了。 附带一提,我的小窝白天在事务所,晚上则安顿在住家的玄关。屋内有两处安装了我专用的小型便门,就算门上了锁,我也可以自由出入。 「电视媒体果然在大肆炒作这个新闻了。」 「那当然。他原本可是前途无量的新秀。」 所长的办公桌上摊着杂志和报纸的剪报。其中有几张是用传员送来的。莲见事务所在各领域都有关链时刻可以派上用场的良好门路。若非如此,是不足以成为一家优秀的侦探事务所的。 小加代拿起其中一张剪报,我则跳上一旁的椅子,跟着探向纸面。那是今年春季选拔大赛的报导,标题是「冠军候补队伍的战力分析」。 「代表东东京的是传统名校,在过去的春夏大赛里合计共有二十次出场经验的松田学园。今年他们可是关东各校中的热门冠军队伍。投打实力十分坚强,其中从去年的夏季大赛起即担任主力投手的诸冈克彦特别值得注目。他在去年秋季的关东大赛决赛中达成无安打无失分纪录,以时速一四〇公里的速球为武器,是近年难得出现的正统派右投手。他与担任队长的捕手相良默契十足,亦受到前田总教练的深厚信赖。今年他已升上三年级,集中力更上一层楼,令人期待他在这次大赛中能有更精湛的表现。」 如同此篇报导的预测,诸冈克彦在春季选拔赛中带领松田学园拿到了亚军。晋级决赛时的自责分⑶仅有五分,完封一场。而最值得瞩目的,就是他在初战即达成了完全比赛⑷的傲人成绩。 「防御率⑸是数字愈高愈好吧?」 听到小加代这么问,所长笑了。 「是愈低愈好。」 「这种事我实在搞不懂……」 小加代快速地浏览报导,几乎都在看照片。 尽管报纸的照片粒子粗大,还是看得出相貌。克彦理着平头,和进也给人的印象不同;但他们果然是兄弟,克彦跟进也一样,嘴巴总是抿成一字型,一副好胜的模样。 虽然也有很多面带笑容的照片,但我觉得拍得最好的,是一张大概是在比赛结束后拍的,他和捕手结伴走出休息区的画面。克彦举起右臂,就像成人患了肩膀酸痛这种怪病时那样,夸张地扭动着。那时他正在跟捕手说话,虽然看不见捕手的表情,但是面对镜头的背部确实像是在笑着。 会选哪张照片当遗照呢……这个念头忽地冒了出来,我不禁感伤起来。 「他的表情真不错呢。该说是神采不凡吗?在负责防守的队友们眼中,克彦的背影看起来一定很巨大吧。」 「是啊……嗳,你看看这个。」 所长从刚才开始就拿着电视摇控器追着新闻跟八卦节目,专挑诸冈克彦投球的画面看。小加代也望向电视。 「姿势很棒吧?他的姿势非常流畅,不是靠手劲,而是用全身力量在投球。」 诸冈克彦出现在画面中。他举起手臂,脚踢地面,仿佛可以看见背肌在他背号「1」的制服底下强而有力地跃动着。 我想起警察时代一个跑得特别快的同伴;那家伙总是一直线地往前冲,丝毫不浪费身体的半分能量,看它跑步好像在看一个上足了油、正高速旋转的轮胎一样。 诸冈克彦的动作与它有共通之处。投球时,克彦像是化身成一支箭。若是站在投手板旁竖耳倾听,球离指之后,他为了投球而使尽全力的全身肌肉一定会像放箭之后的弓一样发出颤动的声响吧。 「你看看得分表。有很多分数相近的胜局吧?他的抗压性也是出类拔萃,表现完全不受同伴的失误影响,四坏球也少。真的是人如其名呢。」 「克彦吗?」 「没错,克己的克,真是个好名字。他的父母一定很舍不得吧……」 沉默之后,所长眯起眼睛呢喃: 「而且,这样一看,他很像泽村⑹呢……」 「泽村?」 「嗯。他是战前的一名投手。可惜被征兵了三次——」 「战死了?」 「是啊。实在太可惜了。不过就算他平安退伍,他的投手生命也结束了吧。」 悲剧投手,或许都有相似之处哪……。所长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警方要是不早日逮捕到犯人,别说克彦无法瞑目,众多棒球迷也一定不会甘心的。」 电视画面上大大地映出克彦的笑脸。字幕说明这是约半个月前克彦接受该频道的体育记者采访时的画面。 克彦在球衣上套着蓝色的运动风衣外套,戴着棒球手套,手里拿着球。采访者的脸正好在克彦的肩膀高度。 「今后的目标是什么呢?」 「当然是夏季大赛。」克彦回答。嗯,他连说话声调都和进也一个样。不,该说是进也像他才对。我想,他们一定连气味都很相像。 「那今年的目标是拿到冠军罗?」 「不,要拿到冠军得先拿到出场资格才行。」 「你今天带来的手套是春季选拔赛中达成完全比赛时用的那一个吗?」 「是的,没错。」 画面出现一个相当陈旧的棒球手套特写,接着是春季大赛初战时的决胜时刻,克彦在投手板上举手欢呼,和跑过来的相良捕手相拥在一起,得分表上则是一整排的〇。「完全比赛!达成完全比赛了!」画面传来实况播报员激动的欢呼声。 「夏季比赛也要用它出赛吗?」 「我是这么打算。」 「你相信它会带来好运?」 「也不是这样,唔……或许吧,至少在心情上有帮助。」 「有自信吗?」 「希望能发挥平常的实力,拿到好成绩。」 「请加油。」 好的。克彦点头。一脸灿烂的笑容以慢动作播出。 克彦从画面上消失,镜头转回播报员的脸,所长关掉电视。 「关于案件本身,没有特别的新报导吗?」小加代问。 「没有。现在还只是引起轩然大波的阶段。目前警方好像正在调查克彦昨晚离开宿舍的原因。」 「有可能是被谁叫出去的。」 「嗯。就算他是高年级生,又是主力投手,夜间擅自外出一样是破坏规则。我觉得他可能有其他不得己的苦衷。」 我和所长观看的节目中,有一个是在松田学园的棒球队宿舍前实况转播的。播报员伸手指示克彦寝室的窗户,那里和建筑物周围的混凝土砖墙距离不到五十公分。就算不是运动选手,身手轻巧的十几岁少年应该都能轻易溜出来。 问题在于为什么克彦要做这种事。和克彦同寝室的队员是二年级的投手,他斩钉截铁地说诸冈学长过去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晓得电视媒体是怎么逮到那名投手的,他自始至终低着头,通红的鼻头清楚显示了要他说明这些事有多么残酷。 「爸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克彦的死跟两星期前发生的打者人偶事件,是同一名犯人所为吗?」 所长拉拉西装背心的衣摆。待在事务所时,他总是一板一眼地穿得像个主管。 「在这里胡乱揣测也没用,关于这一点,警方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他们说现阶段只能断定不是自杀而已。」 正好就在这时,传来了「我回来了」的招呼声。 是小系。乘着外头的空气,她制服上灰尘的气味和体香剂的香味传进了我的鼻孔。 这个即将升上高中二年级的女孩是小加代的妹妹;近来,对于忙碌的所长和小加代而言,她也是个可靠的主妇。小加代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像小系那样把所长的衬衫烫得笔挺,也不会在蔬果店前面和老板讨价还价。今年春天,小系参加四天三夜的毕业旅行时,莲见家的三餐伙食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两人都一脸严肃的?又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吗?」 我趋前迎接小系,她摸着我的头纳闷地问道。她的一头短发随意梳整,鼻子略微朝天,本人对此相当在意。所长的朋友或出入事务所的人常说「姐姐是美人,妹妹很可爱」。但根据小系的说法,这种话让她「心灵严重受创」,是这样吗? 人类和我等犬族的感性,当然有差距。就像所长喝醉时必唱的歌中所说的,那是一条「又深又暗的河川」。 不过我和人类厮混的时间长,又在龙蛇混杂的人类博物馆——警局生活过,对于人类使用的词汇、语意以及含义,颇有共鸣。换句话说,我能分辨两个世界的不同之处。简单来说,我就像长居国外的日本人一样。其实这种狗比人类所想的要多,随处可见。 因此,我能了解小系的可爱之处。说老实话,在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会遇见一只让我为之神魂颠倒的柴犬,那只母犬的眼睛就跟小系一模一样。 当然,小加代跟小系,我都一样喜欢。只是跟小加代在一起时,我是「圆桌武士」;而跟小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则是「玛丽的绵羊」⑺。 一看到小系的脸,所长整个人瞬间松懈了下来。 「我们家做的就是专门处理麻烦事的生意啊。好了,你快去换衣服吧。还有,今天晚餐的菜爸爸去买。」 听到所长的话,小系乐得喊着「Lucky」上楼去了。所长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车钥匙,准备出门。 「买东西的话,我去就行了啊?」小加代说。 「不,今天你们是没办法胜任的。」 「为什么?」 「今天的晚餐,还有个正值成长期的男孩子一起吃。你们绝对不晓得该买多少量的。」 听到所长的话,小加代才想起进也的事。 「糟糕!得跟系子说一声——」 就在小加代要起身时,发现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呜哇!什么啊!」 刚听见进也大呼小叫,紧接着又传来劈里啪啦下楼的脚步声,小系瞪大眼睛探出头来: 「那是谁家的小孩?」 进也真的很会吃。 仔细想想,他已经将近一整天没有好好吃顿饭了;何况进也正处于所长口中正值「一生最会吃的时期」,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然而没有兄弟的小加代跟小系却看得啧啧称奇。 「我可是煮了六杯米耶!」 小系拿着饭杓望进电子锅,目瞪口呆地说。 「俗话不是说,三个女儿吃光仓库,不过只要一个儿子就可以吃垮米仓?」 小加代好像稍微放下了心。她本来还在担心进也会不会因为打击太大,食不下咽。不过,所长也说了: 「你们的妈妈以前不是常说:不管什么状况,女人都在操心煮饭的事。相对地,男人不管什么状况都吃得下饭。毕竟不吃饭就没有力气。」 去买晚餐食材时,所长连进也的替换衣物都顺道买回来了。所长设想得实在周到,不但小加代吃惊,连进也本人也吓了一跳。 「我可没打算在你们家长住下来唷!」 进也一副「我今晚就要离开了」的口气——明明就无家可归。那口气实在不讨人喜欢,但所长只是悠哉地笑了笑说: 「嗳,别这么说。就把我们家当成旅馆好了。」 饭后,把进也赶去洗澡,收拾碗盘的时候,小系压低声音说了: 「要是现在有人介绍对象给爸爸,爸爸一定会再婚吧?」 小加代停下擦盘子的手。「为什么?」 「那孩子吃饭的时候,你也看到爸爸的表情吧?一副『啊,我也好想有个儿子』的表情。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再生一个嘛。」 「是吗?」小加代微笑。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所长的态度处处带有「慈父」的感觉。 「不会错的。」小系断定。「可是就算再婚,爸爸一定又会生出女儿来的。」 一会儿之后,进也从浴室出来,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小加代隔着门出声问道: 「怎么了吗?」 「大叔好像目测错误了。」 「什么意思?」 「你自己过来看。」 探头一看,头上挂着毛巾的进也正鼓着腮帮子。原来如此,他身上穿的牛仔裤的裤管太短,脚踝全露了出来。小加代看了不禁失笑。 「有什么关系,干脆我帮你整个剪短,做成短裤好了。」 「开什么玩笑!。」 「可是很可爱啊。你穿的拿去洗了,忍耐一下吧。」 此时,路过的小系见状也哈哈大笑,进也的脸微微红了。 「那是啥啊?」 「真是没礼貌!她是我妹妹。」 「长得一点都不像嘛。」 「我们家各种型的美女都有。」 进也「哼」了一声,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正在折衣服的小加代。 「小加代,你妈呢?」 「我没有妈妈。」 「跑了吗?」 「你说话真的很没礼貌耶。」小加代用刚从脱水机拿出来的、进也的牛仔裤代替本人,用力在上面拍打了一下。 「失礼了。请问令堂是跑人了吗?」 「过世了。在我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 「哦……」进也没再接口。大部分的人在这时会说声抱歉,但这个少年并没有说,取而代之的,他说「不过你家蛮干净的耶」。 「谢谢。不过这句话请去跟系子说。那孩子很勤快的。」 「才不要咧。」 事到如今,我终于了解宛如绅士代表的向井先生为什么会说「进也不是那种会乖乖跟我回家的货色」的心情。 「你这孩子真不讨人喜欢!」 「是吗?八成是家庭环境不好的缘故吧。干脆顺便问问你老头的意见怎么样?」 里头的房间电话响了起来。传来所长穿过房间的脚步声。 「我说啊,小朋友。」 小加代双手叉腰,瞪着进也。然而,一看到他嬉皮笑脸的睑,她又不禁觉得无力。 我想是「家庭环境」这句话刺激到她了。警署发生的那一幕,连见试过各种凄风苦雨的我也忍不住心头一颤,也难怪小加代了。 (为什么你不去死!) 诸冈夫人的声音回荡在小加代的脑中,我仿佛听得见那个声音。 「不许再叫我爸爸『老头』了。」小加代平静地说。 粗鲁地擦着头的进也从毛巾底下探出头来: 「那要叫什么?我跟小加代又还没好到可以叫他『爸爸』的地步。」 「你啊……」小加代又笑了出来。「至少称呼他『所长』也好。还有,也不准再叫我『小加代』了。」 「是、是。」 「回答一次就够了。」 所长站在走廊尽头,以眼神示意小加代过去。小加代放下洗衣篮。 「诸冈先生打电话来。」 悄悄回头一看,进也正在洗手间梳理头发。 「他说验尸结束,克彦可以回家了。守夜在明天举行,他希望我们再收留进也一晚。」 「就算他没拜托,我也打算这么做……」小加代压低声音。「知道死因了吗?」 所长点点头。 「听说后脑勺的挫伤是直接死因。克彦是死后才被泼上汽油焚尸的。警方已经成立搜查本部了。」 终于要正式展开调查了。搞不好、或许,这只是一场意外——还是打消这种虚渺不实际的希望好了。 「你们在干嘛?密谈?」 见进也靠了过来,我忍不住吠了一声。叫声在屋内回响着,听起来相当有迫力,进也吓得慌忙撤退。小加代对所长笑着说: 「家里好像只有阿正治得住那孩子呢。」 小加代抚摸着我的脖颈。只有这种时候,我想变成猫,因为猫族很擅长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声,表示舒服。 「磁铁的S极会彼此排斥呀。和你意气相投的阿正,一定和进也不合吧。」 「我才没跟那孩子意气相投呢。」 小加代后来为了做完一天的文书工作,一个人忙到了十二点多。我蜷缩在她的脚边。这个位置我既躺得舒服,也能帮小加代取暖。 我是在四年前那个樱花晚开的冷春被莲见事务所收养的;当时我和小加代一起到事务所附近的公园散步,我的鼻子冷冰冰的,捡起我背上的樱花花瓣的小加代的手也一样冰冷。 当时,小加代是个即将毕业的短大生,头发没有现在这么长,脸也更加地丰润。她之所以会瘦了一些,原因出自当时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那年春天对小加代而言,在另一层意义上也是个寒冷的春天;她当时正在找工作,然而全都遭到拒绝了。 这并不是因为做为一个人材,小加代有任何不足之处,而是因为她家是开征信社的。小加代憧憬的广告业界近乎恶意地驱使丰富的表现力,表明他们即使会委托征信社做雇员身分调查,却丝毫没有意思要雇用征信社的女儿做为自家人材。 当时小加代哭得非常凄惨,但她只在我面前掉泪。不管是所长还是小系,小加代都没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我喜欢小加代的坚强。她大哭之后,毅然决然跳入这一行,决心改变充满偏见的社会眼光。我就是喜欢她那种柔韧的坚强。所以四月结束樱花凋零之后,莲见事务加入一名叫做「莲见加代子」的新调查员时,我毫不犹豫地主动担任小加代的保镖犬。 之后不管去到哪里,我们总是在一起。我在事务所里的位置也自然而然定了下来,任谁都无法干涉。 我注意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抬起头时事务所的钟正当地响了一声。一点了。 我竖耳倾听,正以为是自己多心的时候,楼上传来小系的呼叫。 「姐!他跑掉了!」 等待奔上楼梯的我和小加代的,是站在敞开房门前的小系,还有进也成了空壳子的被窝。 6 「真是的,这孩子净是给人惹麻烦!」 我们跑下楼梯,拔腿狂奔。小镇平静地沉睡着。熄灯后的窗子和苍白的路灯俯视底下的道路,不管怎么跑,都只听见小加代的拖鞋声,递寻不着进也的身影。 我们喘着气折回家时,小系正拿着进也的破衬衫走出来。小系将衬衫在我的鼻子前挥了挥,放开项圈: 「去吧!」 我把鼻子贴在地面四处嗅了一会儿,立刻就知道方向。我把两人带到事务所后面的车棚,从那里朝南方的大马路跑了出去。进也留下了宛如中心线般的笔直痕迹。 然而一来到大马路,我突然气馁了。我把鼻子伸进草丛里,又回来时路再次确认,但进也的气味就像被剪刀剪断了一样,消失无踪。最后,我只好死心地怀着「太没面子了……」的心情,眨着眼睛仰望莲见姐妹。 「那家伙,在这里搭上计程车了吗?」 小系为我说出想说的话。她轻拍我的头,示意我不用再搜索下去了。 连接湾岸道路的这条路,夜间也车行来往不绝。就在两姐姐商量时,发出巨响穿梭而过的卡车卷起的风吹起了小加代跟小系的发丝。 弋不晓得他身上有车钱吗?」 「身无分文的话,他会搭便车,就算坐上反方向的车,他也能说动司机掉头吧。」 说的没错。 两姐妹折回事务所。一路上传来啪哒啪哒的声音,小系还穿着室内拖鞋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逃走呢?」 小系呢喃,再次不可思议地望向姐姐。 「而且,我虽然忍不住叫出『他跑掉了』,可是就算他跑掉,我们有什么损失吗?」 「就怕他闯出什么祸来啊。」小加代叹了一口气。「他可是诸冈夫妇托付在我们这里的。」 「那家伙才不是会被谁『托付』的性格呢。要说的话,他就像是抽鬼牌游戏里的鬼牌——」 「系子,你说得太过分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没有生气。」 小系微微瞠目,小声地说::具奇怪。」 所长正在打电话,两姐妹一回来,他便说了句「就先这样」,放下话筒。 「我想他或许会回家,先跟诸冈先生联络一声。」 「应该没有那个可能吧。比起回家,『拉·席纳』还比较有可能。得打电话给老板,如果那孩子过去的话,要请老板帮忙抓住才行。」 小加代手正伸向电话,就被所长阻止了。 「直接过去比较快。」 「现在?」小系仰望时钟。「等到明天早上也没关系吧?他跟这起事件又没关系?」 「这倒不一定唷。」 所长一面穿外套,一面回答。 「拉·席纳」今晚也是客满,小加代跟所长得拨开人潮像游泳似地游到吧台。我踩到一个人的脚,那个客人吓了一跳说:最近酒精中毒的人看到的似乎不是粉红色的大象,而是狼狗。 「进也不见了?真的吗?」正在碎冰块的老板停下手来。 「是的,我们想他或许会来这里,才过来拜访。」 「他没有过来呢。我也有留心……」 我惯重地窥伺四周,搞不好进也会拜托老板藏匿他;但是那家伙在这里的气味已经模糊了,全都是二十四小时以前留下的。 所长观察似地扫视店内,挑眉看了一眼小加代之后,从口袋中取出名片。小加代赶紧介绍所长给老板认识。老板擦干手,接过名片。 「谢谢。敝姓椎名。总之,请各位先坐吧。」 小加代和所长坐在吧台一端。今晚,有一名大约三十岁的女子代替进也在客人之间周旋、帮忙。老板以眼神示意她,她便走进吧台,老板则在小加代和所长对面坐下。小加代急忙说明至今为止的经过。 「你知道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老板寻思起来。所长接着说: 「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件,进也知道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老板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所长。「如果莲见先生是指进也跟克彦的死有关,那么是你误会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不那么认为。」所长点头。「我的意思是,进也可能知道杀害哥哥的犯人是谁——就算不知道,或许心里有底。」 小加代睁大了眼睛,直盯着父亲的侧脸看。 「为什么爸会这么想?」 「从那孩子的反应。和你一起发现克彦时——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发现疑似克彦的尸体时才对。那时,他立刻就知道那是他哥哥。还大叫:『骗人!』对不对?」 小加代点点头。 「虽说克彦的鞋子遗落在现场,进也却在状况不明的阶段就说出那种话,我想这是因为他知道某些事,让他有预感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这样啊……爸爸也发现了啊。老实说,我也觉得那孩子知道些什么。」 咦?这样的话,没想到这个可能性的,不就只剩我而已。 小加代说出进也曾经到过打者人偶被烧毁的事发现场。 「这样啊。不过我没想到进也竟然会一个人行动,而且还这么快。我本想等他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再问他的。」所长说。 「那孩子就是那样。什么事都想自己一个人解决。」小加代说。 老板点点头。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太阳穴和后颈处已经长出白发了。 「原来是这样。其实那个事件之后,进也有时会在关店后不见踪影。那家伙虽然做事莽撞,但不是个傻瓜。所以我并没有多管……」 老板遗憾地摇头。 「就算进也知道些什么,他也没告诉过我。他应该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吧。」 老板望向墙上的月历。 「我记得是五月……二十四日吧。克彦曾经来过这里。」 莲见父女对看了一眼。二十四日,就是打者人偶烧毁事件的四天后。 「他在八点左右过来,和进也深谈了约一个小时就回去了。就在那边的座位。」 老板指示的入口附近的座位上,有一对情侣正隔着酒杯相对而坐。 「克彦来这里?他知道弟弟离家出走的事?」 「当然了。」老板露出笑容。「他们似乎一直保持联络。进也出入这里已经半年左右了,这段期间克彦曾经打过几次电话来呢。」 「是打来说服他回家吗?」听见小加代的喃喃自语,老板又笑了。 「你觉得进也会笑着陪他哥哥聊那种事吗?」 「不觉得。」所长也笑了。我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有个不住在一起的哥哥。我们偶尔会通电话,当时进也的感觉就像那时的我一样。你过得好吗?嗳,老样子啦。就是这种感觉。」老板说。 「这似乎和我们听说的不大一样。」 「我想也是。那对兄弟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看法和意见。父母是父母,我们是我们。他们似乎处得很好。」 我脑中浮现诸冈兄弟俩神似的顽固嘴型。 「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克彦像是拿了一封信给进也看。」 「信?」 「嗯。之后进也深思了一会儿。我看了有些在意,曾若无其事地问过他,不过我想你们也猜得到,他用一贯的态度打马虎眼混过去了。换句话说,这代表他与克彦之间的谈话是不能泄露出去的。既然他们两人如此协议了,就算是面对警察,进也也绝对不会松口。」 「克彦的样子怎么样?」 「当然克彦好像一直在安抚进也……要回去时,他向我打了招呼,然后对进也说『不用担心』,进也乖乖点了头。不过在这之后,他开始常常不交代去处外出。不只是晚上,连白天也是。」 「白天也是?」小加代探出吧台。「你猜得到他去哪里吗?」 老板用粗糙的手擦了擦额头: 「有时可能是回家吧。他会趁父母不在的时候,回去拿换洗衣物或邮件之类的。」 「其他时候呢?」 「到我这里来了。」 一回头,一名年纪和老板不相上下,身穿运动夹克的男人站在那里。他以帅气的角度叼着烟,眼睛被烟雾熏得眯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本来不打算偷听的。只是没看到进也的影子,我想他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看到他叼的香烟,我想了起来。小加代忍不住伸手指向对方: 「你是……宇野先生吧?」 是昨晚拿机车目录给进也的人,那时小加代也收了他的名片;他是「宇野机车行」的经营者,店开在晴海。 「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老板有些强硬的口吻,宇野眨了眨眼睛。 「日期我是不记得了,不过在月底是不会错的。当时为了期票能不能兑现,店里搞得天翻地覆的。恰好那时他跑了来,我还跟他说,要是他存到买车的钱,能不能借我周转呢?」 「那,进也怎么说?」 宇野耸了耸肩: 「没想到那家伙一反常态,竟然不理会我的玩笑,一脸正经八百的。他问我知不知道那些飘车族在这一带流连的店。」 「你告诉他了吗?」 宇野把叼在嘴里的烟蒂呼地吐进烟灰缸里。 「我说了。因为那家伙一脸狠样。不过,我也警告他说:那不是你这种还有更生余地的不良少年出入的地方。——你们不要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苏! 「那家店在哪里?」老板依然一脸随时要扑上去的表情。 「在仓库街,一家叫『亚当』的店。」 小加代和所长关上车门的同时,跨上深蓝色机车的老板吼着「跟上来!」超前过去。 「或许我们所里也该买辆机车才对。」所长说。 「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小加代粗暴地发动车子,途中虽然在道路工程的一角看到指示绕道的标志灯,却依然高速驰骋。希望事后不会因此被罚钱啊。不过这种节骨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没办法攀住东西的我,每当遇到小加代这样开车的时候,总是钻进车座底下避难。 进入新生地之后,车量顿时变少了。在没入灰色的仓库街里,老板的机车灯光清晰可见,小加代只要集中神经在它身上就行了。 「这一带……不就是打者人偶被烧毁的工业区吗?」 所长在弹跳的车内抓紧车门,这么说道。 这时,老板紧急煞车,小加代也跟着停车。右手边是壁面旧得发黑的三层楼建筑,银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矶车彼此靠拢地停放在一起。小加代打开车门。 「是这——」 此时,亮着灯的二楼窗玻璃突然成了碎片。 「危险!」 所长拉住小加代的手臂,把她拖回车子里。他们倒在座椅的瞬间,传来一道钝重的声响。小加代用手覆住眼睛,而无法做出这种灵巧动作的我,清楚看见进也在车顶上反弹之后掉到引擎盖上,又从那里滚落地面。这家伙真的很喜欢从高处登场呢。 所长和小加代连滚带爬地逃到马路上时,一屁股跌坐在人行道上的进也正要爬起来。被目瞪口呆的老板和小加代包围后,他愣愣地张大了嘴。他的脚边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衬衫处处溅上了鲜血。 「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小加代大声问。 进也愣愣地举起双手。「小加代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你才在做什么呢!」 进也没有回答。他抚着屁股,迅速站起身来,视线停在老板的机车上。 「老板,那个借我一下!」 话声刚落,进也便钻过老板身旁,跳上机车。尚未熄火的机车咆哮一声,冲了出去。在一阵令人牙齿发软的摩擦声之后,进也回转,掠过小加代跟所长,骑向我们来时的方向。 「喂,等一下!」 「马上就还你!」 进也随着轰声离去之后,数名男子从大楼外侧楼梯跑了下来。就算没看到其中一人手中的破啤酒瓶,也知道这一群人并非善类。他们看到小加代三人一时有些退缩,但立刻奔出马路。老板戒备似地侧过身子,我则摆出前倾姿势以便随时扑上去。 「加代子,回车子来!」所长大叫,然后朝男人们喊道:「发生了什么事?要我打一一O吗?有人受伤吗?」 所长的话起了效果。那些人就像被喷了杀虫剂的苍蝇似地慌忙转向,骑上停在墙边的机车鸟兽散逃走了。 「这到底是……」 老板交互望着破掉的窗子和进也离去的方向,瞪大了眼睛。唯一保持冷静的所长用手势向小加代和老板示意。 「怎么样,上去看看吧?」 「得先去追进也才行。」小加代说。 「不,追不上的。」老板插口。「以那种速度,四轮车是不可能追上的。」 「亚当」店内一副刚被战车辗过的景象。里头充塞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甘甜气味。五、六个一看就知道是飘车族的少年各自按着身体或坐或卧地呻吟着。 「喂……不要紧吧?发生了什么事?」 所长一出声,一个穿着别了一堆徽章的皮夹克的少年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 「还会有什么事?那家伙简直就是条疯狗!」 「疯狗?刚才那个穿短牛仔裤的男生吗?」 「是啦!」皮夹克按着头。「痛死了……可恶,给我记住!」 「那孩子来做什么的?」 「他在这里埋伏我们。」 另一个人回答,他整张脸都肿了起来。 「我们在赶时间。要是不干脆一点回答我们的话——」老板晃动拳头威胁,对方吓得跌坐在地。 「他叫我们告诉他山濑在哪里。」 「山濑是谁?」 「我们也不清楚啊!他又不是我们这一伙的。」 「那人常在这里出入吗?」 「是啦!我是不知道原因,不过那家伙说他有事找山濑——态度嚣张得很,我们想教训教训他,结果……」 皮夹克男用手扫了店里一圈。 「他竟然搞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法律不去取缔那种疯狗?」 「那个叫山濑的人在哪里?」 老板恶狠狠地逼问,完全一副道上弟兄的模样。他能在治安那么糟的地方开一家客层那么好的店,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恍然大悟。 「在明石町,一栋叫『中村豪厦』的大厦。四〇二号房。那里有一家很大的医院,就在医院后面。」 小加代踏过递地碎片,往门口走去。 「爸爸,走吧。你在做什么?」 所长蹲在翻倒过来的桌子后面。探头一看,一名中年男子蜷缩起身体,藏在里面。所长正笑咪咪地冲着那个男人笑。 「他好像是这里的老板。」所长拍拍裤子站起来,和男人握了手。「我们刚才达成协议,不将这件事惊动警察。」 走下楼梯时,传来半带哭音的叫声。 「至少帮忙叫个救护车吧!」 「我觉得那不太妥当唷。」所长一脸若无其事地系上安全带说。 「怎么说?」 「有大麻。」后车座的老板回答小加代的问题。 「味道这么重,想瞒都没用。」所长说 说的没错。不过一闻就知道那是什么,看来老板也不是泛泛之辈。 「可是,就算是拿嗑药嗑得神智不清的人当对手,进也也实在太不得了了。」 所长单纯地感到佩服之际,小加代则气得说: 「真是一条疯狗。不快点抓到他,他搞不好会杀掉那个叫『山濑』的人。」 「椎名先生,路上不可以说话唷。坐加代子开的车,一不小心就会咬到舌头的。」 然而,没有必要找到「中村豪厦」。一进入明石町,绕到圣路加医院后面,立刻就看到瘫坐在路盾机车旁的进也。 小加代一马当先跑了过去。少年的手垂在膝盖之间,头抬也不抬。 「你实在太鲁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进也沉默着。 「你找那个叫山濑的人做什么?他在吗?」 「嗯,在。」进也垂头丧气地回答。小加代和赶上来的老板四目相接,忽地浑身颤抖了一下。一瞬间,我觉悟事态可能朝最糟糕的状况发展。 「难道……难道你——」 「我什么都没做。」进也凝视着人行道,摊开双手。「我没赶上。」 如果办得到,我真想抓住进也的手臂,把他用力摇晃到头晕目眩为止。 「没赶上什么引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你自己去看吧。在四〇二号房。」 脚步声响起。抬头一看,所长正一脸惨白地俯视这里。他的脸色之坏似乎并不全然是路灯的光线所致。 「在四〇二号房。他已经死了。」 所长的声音闷闷地卡在喉咙里,这是很少见的事。 「在浴室。看样子……是溺死的。」 小加代无力地坐到进也身旁,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问了: 「是那个叫山濑的人?」 进也点头。 「你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对吧?」 进也再一次点头。 「依我来看,进也完完全全没赶上。」所长按住胸口。「山濑死后至少经过了半天以上,而且桌上有遗书,看样子是自杀。」 一直默默站着不动的老板总算行动了。 「我去通知警察。」 「麻烦你了。」所长用手抹了一下脸。「虽然提不起劲……不过在警方赶到之前,我会守在房门前的。」 我本想跟所长一起去,不过就在我改变心意的同时,所长用手势命令我「待在原地」。在警方赶到之前,最好尽可能维持现场状态。在真空吸尘器、扫描器、气相色层分析法拥有绝大影响力的现在,若是在现场发现我的毛,还得劳烦鉴识人员检验,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我稍微远离人行道上的两人,坐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小加代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搂住进也的肩膀。 「可以告诉我了吧?山濑是谁?他跟克彦的死有关吗?」 进也大叹一口气: 「山濑浩。他曾是我哥的队友。」 「他是松田学园棒球队的人吗?」 「对。他以前在宿舍还会跟我哥同寝。在那之前,他们也是少年棒球队的队友。但那家伙从棒球之路脱队了——他退出棒球队——到处找借口纠缠我哥……」 进也顿了一下,用力握紧拳头。 「那个打者人偶事件,也是山濑干的。」进也毅然抬头,望向小加代。「没错。在那之后,他寄来了恐吓信。上面写着『要是你不放弃棒球,下次就轮到你了』。」 那不是可以随便写在信上的内容。我眨了眨眼睛。 小加代望向所长看守的大厦方向。 「那是克彦去找你的时候,给你看的信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我告诉她的。」折回来的老板坐到护栏上回答。「那个时候,克彦为什么要给你看恐吓信?你们谈了什么?」 进也瘪起了嘴巴,说不想回答。不过,这事迟早都得说出来的。 「那时,我哥来拜托我,要我找出山濑浩。」 「为什么?」小加代感到吃惊。「为什么不立刻把那封信交给警方呢?」 「我也不晓得啊。」 进也放开紧握的拳头,在弓起的膝盖上托着腮。看起来就像被同伴排挤在闹别扭的小学生。 「我哥说他想跟山濑谈一谈。真是笑死人了!对那种家伙再好也没用。我拼命地劝我哥,叫他不必为那家伙做到这种地步。可是我哥完全不听。他说山濑本性不坏,他会做出那种事,一定是有理由的。他想知道他的苦衷。」 毕竟他们两人曾是队友—— 「我是最了解山濑的人,要是我不帮他,他会就这样愈陷愈深,我一定要想想办法——我哥这么说。不敢相信。他真是笨死了!」 此时进也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当时我还在当警犬,一个疼爱我的年轻刑警的妹妹爱上了一个任谁看来都无可救药的男人,他们近乎私奔地结婚了。当时把这件事告诉同事的他,脸上的表情就和现在的进也一模一样。 喂,为什么?告诉我是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那是对有理说不清的对象的焦躁—— 同时,当中也掺杂着一丝嫉妒。 「可是,你最后还是没有拒绝令兄的请求,所以你才会跑去现场,并在『亚当』布下罗网,对吧?」 进也颔首,抱住了头。 「我哥说『这种事我只能拜托你了』,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一瞬间——令人心头一惊的短暂一瞬间,我以为进也哭了;以为绝不会哭的人的眼泪,总教我狼狈不堪。 「我没能赶上。」他小声说。「结果,我哥太天真,而我太没用了。」 进也双手用力拍打着膝盖。 「可恶!我本想亲手杀掉他的!」 小加代跟老板面面相观。我接收到老板无言的讯息:这家伙啊,就是这种人。 没错。像这样把怒气发泄出来比较好。我想告诉他:这才像你的作风。 「你们真是一对好搭挡,而且兄弟俩真是一个样。」 小加代温柔地说。进也沉默了。 「你也跟令兄一样,人如其名。」 「什么意思?」进也总算抬起头来。 「你叫进也吧,前进是也。你是个勇往直前的少年。」 小加代轻拍他那还称不上宽阔的背。 开始看得见眩目的警车灯,警笛作响。小加代别开视线,仰望天空。云雾散开,星星露出脸来。 「老板,外套借我。」进也说,顺势推开小加代的手。 「会冷吗?」 「不是啦,真是丢人。都是大叔不好啦!」 小加代望向进也。他又一脸怒气冲冲。 「这次又怎么了?」小加代问。 「罗嗦,不要靠这么近啦。」进也抱怨之后,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我的裤子破掉了啦!」 7 诸冈克彦的告别式,在命案后第三天举行。 除了媒体之外,吊唁者人数多达数百人,而且大半的人都在哭泣。用手帕按着脸的女学生们即使在一整排摄影机的拍摄下,也不断啜泣着。 如果往生者已有相当年纪的话——在等待上香的所长和小加代回来时,我眺望着穿着丧服的人群这么想——也许就能以较平静的心情看待众人对死者的惜别之情吧。 可是,克彦实在太年轻了。他的死实在太过匆促、太没有道理了。参加丧礼的人数愈多,愈是让人强烈感受到命运对他的残酷及不公。 在场所有人在悲伤的同时,也感到愤慨。此时流下的泪水,是愤怒的泪水。 「刚才,犯人少年A的双亲前来吊唁了。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犯下的过错,他们似乎羞愧难当。此外,诸冈夫妇表示现在实在无法接见他们,请他们打道回府。看来两家的会面仍得等待一段时日……」 在我旁边,一名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女播报员背对着克彦的遗像,正进行实况报导。她虽然穿着丧服,但妆很浓,香水味也很刺鼻。 「以上是来自现场的报导。」 摄影机的灯光一关,她便将麦克风交给一旁的工作人员,问:「怎么样?报得还不错吧?」 比起上一次在警署见面的时候,诸冈夫妇看起来更小了一圈。尤其是夫人,在远处的我看来,倚在丈夫肩膀上的她有没有在呼吸都令人怀疑。 她在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巨大的创伤,血从那里不断地流淌出来,让她徐徐地干涸了;丧礼结束后,她所在的祭坛旁的位置,或许只会剩下带有一丝体温的丧服,以垂着头的姿势留在那里。 只有一次,夫人抬头望向这里。 看到她的眼神,我突兀地想起一件事。那是莲见家为了改建自宅,搬到暂住的公寓时的事。 把行李搬上卡车之后,回头一看,那间二十年来住惯了的家竟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昨天以前莲见一家还在里面睡觉、吃饭、吵架呢。而这一刻它被抛弃了,它在一瞬之间荒废,荒凉得让人不敢独自踏入。 「家也会死呢。」 我记得小系仰望漆黑的窗户,低声这么说。 我在诸冈夫人眼中看到的,是一样的眼神;里头空无一物,只有空荡荡的黑暗在等着被拆除的命运。 我仰望远处克彦的遗像;他穿着运动服,一字型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腼腆、却又骄傲的笑容。 不错的照片。 上香回来的小加代一时之间也像我一样凝视着克彦的遗像。她没有哭,但看起来很消沉。 所长缓慢地绕过吊唁者组成的人墙回来了。穿上好一阵子没机会穿到的丧服,他看起来有些拘束。 「听说进也待在房间里。」他压低声音说道。 进也现在成了媒体的头号猎物。光是克彦弟弟的身分,就足以让他被媒体追逐,再加上他现在是「杀害哥哥的凶手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种发展不难想见。 在「中村豪厦」分手以来,我没有再见过进也。莲见事务所的人也一样,我们无法从进也口中听到这起扑朔迷离的事件详情,只能从新闻媒体中得知一些客观情报而已。 在「中村豪厦」二〇四号房发现的,是少年山濑浩的尸体。他原本是松田学园的棒球队队员,会是受到相关者瞩目的优秀选手。 如同所长所说的,死因是溺死。遗体自额头以下全浸在浴缸里,体内检验出大量的酒精和安眠药。 同时服用酒精和安眠药,溺死在浴缸里;以自杀而言,这方法相当少见。但是从前田总教练和队员们的证词中得知,山濑浩还在棒球队时,会在集训时碰上一起意外:一名毕业学长因为担任临时教练也参加了这次集训,当时他因为酒醉入浴,差点溺死。山濑浩似乎就是仿照这起意外自杀的。 尸体被发现时,就算保守估计,死后也经过了十五个小时。倒推回来,浩在杀害克彦五、六个小时之后,也走上了绝路。 而小加代跟进也目击的、挂有足立区车牌的轿车,也在「中村豪厦」附近的月租停车场被发现了。车窗上吊有无尾熊玩偶。车主是一名上班族,车上除了检验出车主一家的指纹外,发现了几枚克彦的指纹,也在车座上找到他的毛发。 就像进也所说的,克彦与山濑浩在进入松田学园之前,曾参加过同一支少年棒球队。两人是在克彦被实力更坚强的队伍挖角之后才分开的。 而当两人逐日成长,在松田学园再会的时候,据说不仅是前田总教练,就连队友们都察觉到克彦与浩之间的紧张气氛。特别是浩,他对克彦抱有强烈的竞争意识。对他而言,想必是认为自己的实力总算赶上克彦了。事实上,前田总教练坦承他曾经就这件事跟浩深谈过。 「竞争意识就像刀刃一样:藏在自己的内侧将它磨利是很好,可以用来锻链自己;但是,若是将它拿出来挥舞,就只会伤害到自己跟对方而已。」 然而,浩在松田学园一年级的夏天,与父母同游时发生了追撞车祸;不幸就从这里开始。 历经两次手术和极需耐心的复健之后,浩乍看之下痊愈了。但是,从那一年冬天起,他的手臂和指尖便不时发麻。 浩一直进行内野手的训练,还没有固定的守备位置,不过前田总教练对他的臂力给予高度肯定。 而浩却在戴上手套站在守备位置时,失手让手套滑落;他一挥棒,球棒便朝无法预期的方向飞去。他的手无法使力,本人对此惊恐得脸色发白。渐渐地,连在宿舍吃饭的时候,他拿筷子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后遗症。每个人都这么想。只能耐心地继续治疗下去了。然而就算持续往返医院,浩的症状依然如故,没有改善。翌年春天,他抄写的课堂笔记甚至连同学都无法辨读,他手部的颤抖更严重了。 四月初,他向棒球队申请退社;一星期后,他甚至连学校都不来,办理退学了。此后,一直到他的名字以如此悲惨的形式出现,松田学园棒球队的每个人都忘了他的存在。 队员数两百名,前田总教练在每年新生入队时,都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全员的名字跟长相配对在一起;棒球队是个大家庭。他无法惦记离开的人太久。就算他想,时间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当前田总教练在电视访谈上如此表示时,小加代说:「如果要拿这件事苛责总教练的话,他也太可怜了 离开棒球的山濑浩,也离开了家人。进也到处寻访他的落脚处时,山濑浩年仅十八岁就已经沦落为「无职·居无定所」的人了。他不再上医院治疗,偶尔想到似地回家向父母讨钱,甚至不肯告知双亲他的住处。他租下「中村豪厦」的房间是五月二十二日的事,就连这件事他也没有通知父母。 不过不管他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山濑浩对于自己离开棒球队以后成为王牌投手的克彦,的确怀抱着极度扭曲的怨念。光是警方调查到的事实之中,过去诸冈家发生的两次投石事件,都是浩所犯下的。 松田学园棒球队的队员们以固若金汤的防守摆脱媒体的采访攻势。取而代之的,前田总教练和棒球队长召开了记者会,会中也揭发了队员们曾被离开的山濑浩骚扰,经历各种不愉快的经验。 「我们正在考虑退出今年夏天的地区大赛。」 记者会的最后,棒球队长不是对着记者,而是盯着麦克风地低头表示。一旁,前田总教练就像在警局看到时那样,用迷茫的表情注视着眼前无数的麦克风。 正在看实况转播的小加代大吃一惊。 「为什么?为什么要退出?」 「因为学生棒球宪章的关系。」所长咬着香烟滤嘴说。「球队发生丑闻时,很可能会触犯宪章。就算松田学园不主动辞退,高中棒球联盟也不会闷不吭声。毕竟这可是前队友杀害同袍的重大事件啊。」 「这不是很不合理吗!根本不关其他队员的事啊!」 相信在全东京、全日本,有许多棒球迷发出和小加代一样的不平之声。然而,松田学园辞退大赛的申请还是被受理了,队员们将改以秋季大赛作为他们的练习目标。 这种事在高中棒球比赛里时有所闻,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搞懂人类在想什么。我不懂「连带责任」是什么意思,「给各位添麻烦了」也是种不可思议的说法。在我看来,人类是永远不会(或者该说「无法」)独立生存的生物,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我想应该比我耳朵上的毛还多吧。 诵经开始,香的味道变浓了。 「莲见先生。」 回头一看,宫本刑警一面在意着人群的视线,一面缩着庞大的身躯,躲在伞下似地站在那里。 宫本刑警和我们一起走到诸冈家附近的小公园。来到这里,总算能远离告别式会场的喧嚣。 「真是场令人难过的丧礼。」刑警开口。 在「中村豪厦」的房间里发现了山濑浩写给克彦的恐吓信。某家晚报只隐瞒了山濑浩的真名,刊登了信件全文。那篇爆料让宫本刑警怒不可遏。 「把那种东西公诸于世,不管是对克彦还是山濑浩来说,都是件非常残酷的事。」 信里,浩清楚地承认了打者人偶事件是自己所为。在寄件人署名的地方,也明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不仅如此,信中还写着,若是克彦不放弃棒球,就会落得跟打者人偶一样的下场。 警方立刻着手查证。从人偶遭窃时被弄坏的社办门锁上检验出来的指纹之一,与浩的右手姆指指纹一致。另外还查到事件当晚七点左右,浩会拿着塑胶桶在附近的加油站买了汽油。 从报上刊载的照片看来,恐吓信上的字迹就像同学及医生描述的,扭曲得难以辨读。但是,却气势逼人。 在山濑浩变本加厉到这种地步之前,难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冷静头脑吗?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他吐出秽物般地一吐为快吗? 这种感情的纠葛,随处可见,任谁都有。降临在浩身上的不幸,说来遗憾,在这个世界上时有所闻。 小加代反对将这个事件当做只发生在明星球员身上的特例来处理。特别是有识之士认为是周围的人太过吹捧克彦,使得他本人也自命不凡起来,招来怨恨;这样的评论更是让小加代气得涨红了睑。 我也有同感。 我不懂。这个事件和强盗或绑架勒赎是不一样的。是个人与个人之间发生的不幸冲突。但是为什么根本不认识生前的诸冈克彦和山濑浩的人,却可以大放厥词呢? 发生了一个事件。对于那个事件,就连负责搜查的警方都只是比赛结束后的评论家而已。或许克彦心中确实有着骄慢;或许浩的内心的确有值得同情之处。不,应该是有的。人类没有那么单纯,无法单纯得将克彦归类为完美的善人,而把浩当成彻头彻尾的坏人。这种就连我等犬族都明白的事,人类为什么不能理解? 「虽然我被分派到搜查课还不到半年,但我觉得这将会成为我永生难忘的案件。」 宫本刑警在暗色系的西装袖子上别着丧章,总是面色红润的脸,今天一片黯然。即使如此,一来到小加代身边就会紧张这一点还是没变,他的手指和指尖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接下来我打算去参加山濑浩的告别式。」 「是今天吗?」 「嗯。我想那会是场寂寞的丧礼,至少想为他上柱香。」刑警消沉地说。 「遗书确实是山濑写的没错吗?」所长开口。 遗书在警方手中。所长会一直挂意这件事,是因为笔迹。从恐吓信的字迹推测,遗书的字应该也相当凌乱。 「这是个非常特殊的案例,不好判定,不过鉴定结果认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山濑浩写的。做为笔迹样本的只有那份恐吓信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遗书内容也被刊登在报纸上。电视新闻也有报导。在我所知的遗书当中,这是最简短、最令人悲伤的一封。 诸冈叫我去自首,说他也会陪着我去。我还是赢不了他。我一闭上眼睛,诸冈就用好难过的表情看着我。虽然很卑鄙,我还是要用尽可能不痛苦的方法,跟随他去。 文面横书在薄薄的笔记纸上,才短短三行而已。经过确认,遗书用的笔记纸和写给克彦的恐吓信用纸是一样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恐吓信会回到山濑手中呢?不是应该在克彦手里吗?」 小加代这么问。我也对此感到疑惑。 「好像是克彦交给山濑的。」宫本刑警回答。「我们一直不解克彦为什么要在那晚跑出宿舍,不过看样子他似乎是和山濑约好了要见面。有目击者指称在八点左右,看到一辆疑似山濑驾驶的车子。应该是山濑开车去接克彦,然后就直接开往命案现场去了。」 「那台车应该就是进也跟我看到的车子吧。」 「很可能。那名目击者看到的是一辆灰白色的车。但是没注意到车牌和无尾熊玩偶。」 小加代无语地凝视着指甲。所长则提出了我也想知道的疑问: 「他们两人为什么要约在那种时间见面呢?」 宫本刑警的表情有些困窘。他环视了荡漾着杜鹃花香、没有人影的公园,有些犹豫地说了: 「这件事尚未公开。关于这一部分——」 「我们了解。我们也没有理由泄露情报。」 宫本刑警松了一口气。根据他所说的,山濑浩搬运打者人偶并予以烧毁的时候,有两名少年共犯。 「与其说有这个可能,倒不如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以山濑的健康状态来看,他一个人是无法负荷那么粗重的工作。」所长说。 「没错。我们从事件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复数犯人所为。一定是熟知棒球队内情的人——也就是前队员或毕业学长、出入业者等等——涉案的人一定不出这个范围。结果两个推测都猜中了……」 警察调查后得知,说是「觉得好玩才帮忙」的两名少年是浩在后来的堕落生活中认识的飒车族成员——那两人八成是「亚当」的常客——他们也从浩那里拿到了一点酬劳。 问题在于他们供称的事件「动机」。 「根据他们的说法,山濑浩的犯案动机是为了夺走克彦最后一次参加甲子园的机会。因为克彦已经三年级了,错过这次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甲子园的投手板了。」 「山濑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换句话说,山濑早就知道自己犯案的事会曝光。倒不如说,他就是希望事情曝光,才会在恐吓信上署名。」被小加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宫本刑警扭扭捏捏起来。 「因为只要被发现这是由前队员与现任队员的纠纷引发的事件,当然就会演变成退出地区预赛的局面了。」 听到所长的话,小加代的眼睛睁得更大,视线转向父亲。 「就是这样啊。」所长点头。「山濑就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是犯人,才写了那封恐吓信的。」 「没错。根据共犯少年们指称,山濑会说:『我是犯人这件事曝光后,松田学园和克彦会怎么出招,真是值得一看』。他还说:『如果他们压下恐吓信的事,装作不知情,那我也有我的想法。』」 「松田学园的关系者知道恐吓信的事吗?」小加代问。 宫本刑警摇头: 「据说完全不知情。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说谎。对棒球队长或总教练来说,恐吓信这件事完全是突来的消息。换言之,克彦想要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件事。」 克彦拜托进也找到山濑浩,说想和浩谈谈。我想克彦应该是认真的。 「那天晚上七点多,山濑浩跟同犯少年们在常去的店里碰面,当时他吐露晚上要跟诸冈见面。山濑说他想去试探一下,而少年们认为山濑是想向克彦勒索。」 我感到灰心极了。 「他是怎么把克彦叫出来的?」 「似乎是直接拜访松田学园的样子。一名队员说,那天他在松田学园的练习球场附近看到山濑浩。那名队员跟山濑以前是同班同学,所以认得他,他很讶异山濑跑来做什么。克彦从一年级开始就独自进行特别的练习内容,慢跑的里程也比其他队员来得多,路线很固定,从山濑还在的时候起就一直没变。我想山濑应该是等在途中,出声叫住他。他们可能就是在那时决定要找时间谈谈的。和克彦同寝的队员说在克彦离开寝室之前,觉得窗外好像有车灯闪烁,那应该就是山濑的车,不会错的。」 「中村豪厦」的住户大竿都是单身,也没有管理员。所以想从这方面确认浩当晚的行踪,可能有些困难——刑警补充说道。 「可是,山濑会开车吗?」 「他没有驾照。但是,不只那两名少年,其他同伴也都证实他会开车。不过听说他开的车好像都是偷来的。浩的主治医师说,以他的身体状况是绝对不可能考到驾照的。」 离开松田学园后,在只有两人独处的车内,他们谈了什么?话题如何发展,才演变成克彦丧命的局面?知道整件事前因后果的,只有赃车里的无尾熊玩偶而已。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克彦去见山濑浩的时候,带着浩所写的恐吓信。 我想,克彦是不是打算把信还给山濑?然后告诉他:忘了这件事吧! 「造成后脑勺伤口的凶器找到了吗?」 所长的话把我拉回现实。宫本刑警摇摇头。 「还没有发现。不过,我认为找不到的可能性比较大。根据验尸官的话,正确的死因是『脑挫伤』。当然,有外伤的后脑部位有头盖骨骨折以及脑内出血现象,但是反方向的前头部,也就是额头上方,那里也有内出血。这叫做『对侧撞击』,据说一般是在猛烈摔倒,或是从高处摔落时容易发生的现象。」 「那里是工业区,」所长眉头深锁,拉长下巴。「到处都是跌倒撞到后可能致命的东西。」 在浩的房间里搜出了六瓶威士忌空瓶,品牌不一,似乎都是他自己买的;宫本刑警说,附近的酒店承认浩是他们的常客。留下遗书的桌上,有个酒杯里还剩下一半的威士忌,杯上有浩的指纹。 「山濑所服用的安眠药呢?我想那应该不是轻易就能拿到手的东西。」小加代问。 「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宫本刑警搔搔后颈。「验尸检验出来的,是治疗失眠的处方药物,如果没有医师的处方笺,一般是买不到的。但是浩出入的店家中,有人暗地将它做为药物出售。现在还无法确认他是从哪里拿到药的。」 「不久应该就能查出来吧。」所长说。 和宫本刑警道别后.我们折回车子停放的诸冈家附近。 「好冷。」小加代轻轻摩擦着手臂。尽管撑着伞,细微的雨丝还是落到发际上。 「丧礼就算在盛夏举办也让人寒冷。」所长答道。 在诸冈家,已经接近出棺时间,吊唁者手中拿着白菊花众集在棺木四周。棺木里的不只有花朵,克彦以及被留下的人们的纪念品接二连三地被摆放进去。相簿、旧棒球帽、小小的球衣…… 诸冈先生走近,将一个用旧了的米黄色手套轻轻地摆放到儿子脸旁。 此时,我看见诸冈先生极小声地呢喃道: 「完全——」 他是这么说的。 能读唇语的狗相当多。我在警犬时代的同伴里就有很多,家犬里若是资质聪颖的狗,也能靠自学学会唇语。 教导我唇语的前辈是毒品搜查课的老鸟,它能隔着四线道公路「读到」在对面二楼咖啡店窗边用电话交涉交货地点的毒贩对话。它亲自指点我唇语的技巧,因此我对读唇术还有一点自信。 「完全」啊……。那是春季选拔赛时使用的手套吧。他想让克彦一起带上路吗? 「爸爸,我们走吧。」 向祭坛行礼之后,小加代和所长离开了那儿。 来到停车处时,诸冈家二楼的窗子打开了约十公分,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朝这里挥手。引起小加代和所长的注意之后,那只手竖起食指,示意众人「绕到后面」。 诸冈家后门有个能确认访客长像、附小型监视器的门铃。从外观便能察知,屋子天花板很高,房间数也多。屋子的工法虽然古老,但盖得相当坚固。在这种时候佩服这种事虽然有点奇怪,不过我跟在小加代后面走着:心里揣测诸冈家可能是代代相传的实力资产家。 上楼时,我发现一个摆满了奖牌、奖杯以及相框的展示柜。 是克彦的东西。小加代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差点踩空了阶梯。 「小心点。看样子好像才刚打过蜡。」 所长紧抓着扶手说。 进也的房间很简单。宽敞是宽敞,但也只有这样。衣柜、桌子(上面薄薄地覆盖了一层灰),还有莲见父女现在坐在上头的床。与书桌成套的椅子靠背已经坏了,也许是坏了也没有影响,就这么扔着没管。墙壁上甚至连月历也没挂。 「今天可是令兄的丧礼耶,你不打算参加吗?」 「只要一阵子就行了,可不可以让我待在你们家?」 进也没有回答小加代的疑问,开口问道。他还是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光着脚。也许是大闹「亚当」时挂的彩,右边的太阳穴还贴着绊创膏,不过除此之外看不出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嗳,他就是这样的人。小加代听得目瞪口呆。 「你啊……」 「说教就免了。怎么样?可以让我躲一段时间吗?媒体的人不晓得是怎么查到的,竟然连『拉·席纳』都找到了。这下害我没办法靠近那里。」 进也急了起来。他用姆指比着楼下,压低声音: 「要溜出去的话只有现在了。已经要出棺了吧?在厨房和家里帮忙的人也会到外面去。」 「你打算丢下你父母不管吗?对令尊令堂来说,他们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了!」 面对生气的小加代,进也摊开双手,做出吃惊的表情: 「拜托一下好吗?我没想到居然会从小加代口中听到这种场面话。」 「场面话?」 「不是吗?你忘记警署的事了吗?我哥死了,我妈变成那种样子,你以为我在她身旁晃来晃去,她会高兴吗?」 为什么你不去死!小加代似乎想起来了。她语无伦次起来。 「那是……令堂打击太大……才说出那种无心之言……」 「我不这么想。我哥一定也会认同我的。」 一直默默环抱双臂的所长终于开口了: 「克彦也这么想?」 「是啊。」进也急躁地说,用力抿紧嘴唇。他的脸一瞬间与克彦相似得惊人。 「加代子,去吧。」所长催促着女儿。「诸冈先生那里,我会留下来跟他说明的。」 「太感激了!大叔果然最明白事理了。」 进也从床底下拖出装有随身行李的袋子,用力拉扯小加代的手。 「喏,快走啊!怎么,没想到小加代意外地迟钝呢。」 离开诸冈家之后,一时之间车子里充塞着沉默。小加代陷入沉思,注视着前方。 进也也没有说话,也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车子绕过诸冈家围墙开走的一瞬间,气氛有些紧张,不过没发生任何事。 「在那里右转。」进也突然这么说,我吃了一惊,小加代慌忙煞车。 「咦?」 「我说右转啦。打方向灯。驾训班有教过吧?」 「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 小加代照他指示的开了一阵子,这次向左转了。结果,前方出现一道高耸的水泥堤防。 「可不可以在这里停一下?我不会花很多时间的。」 「你要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秘密。」进也提着袋子轻巧地下车,关上车门。「绝对不可以跟过来唷!」 当然,我和小加代都跟过去了。堤防到途中为止都有水泥阶梯,更高处就只架了一只生锈的梯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上去。进也自顾自地上前去了。小加代穿着搭配丧服的黑色高跟鞋,她可能是觉得光脚比扭伤脚要来得好,便单手提着鞋子,爬上楼梯。脚底没有肉球的人类真是不方便呢。 一片辽阔的河原出现在眼前。 我们总算追上去时,进也站在杂草稀疏的沙地上,被越过河川而来的湿风吹拂着。 「小加代有打赤脚的兴趣吗?」 进也看到小加代的脚,笑了。 称不上清澈的河流另一头,看得见小雨中变得模糊的大厦群。海鸥缓缓地划出弧线,降落在我们脚边的旧轮胎上,叫了一声。 「这一带有很多没公德心的人到处乱丢空瓶罐,你最好趁还没受伤之前穿上鞋子。」 小加代照他说的做了,在附近的水泥块上小心地坐下。我跳上水泥块,躲进小加代的伞下。 北方有一条大桥,车子来来往往。直升机留下巨响,飞往我们来时的方向。搞不好那是电视台派来采访丧礼的直升机。 「以前我常在这里跟我哥玩接球。」进也望着河面,低声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我跟我哥都还是小学生。当时我们的程度差不多,控球能力还是我比较强呢。真的。」 进也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 进也把那个东西丢向小加代。接住的小加代吓了一跳,有点痛的样子。 是硬式棒球。 「这是纪念品。」进也说。 「诸冈克彦。」小加代轻声念出写在硬球上的字。「这是克彦十二岁时用的球啊。」 底下还有一行字。小加代又慢慢地念出来。 ——记念胜利 大同制药第二棒球场—— 「这是我哥的胜利纪念球。」 进也轻轻地从小加代手中拿回硬球。 「那个时候,他还在当地的少年棒球队。那是支相当不错的球队,不过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像我哥那样的选手了。」 山濑浩也在那支棒球队里。进也望着球上的文字,低声说道: 「他们的总教练和少棒联盟里一支颇强的队伍的总教练认识。唔,该说是观摩人家的球技,还是锻练胆量呢,总之两队进行了一场友谊赛。」 在那场比赛里,克彦达成了完封记录。 「我想最吃惊的应该是我哥自己吧。可是,当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隔天,另一队的总教练到我家拜访的时候,我哥还在附近的公园跟我们打棒球呢。」 「克彦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挖角的?」 「没错。」进也把球抛起,接住。「毕竟在地方队伍没办法接受正规的指导,就连练习场地也是借用校园,或是——喏,那间药厂的附属球场。」 大同制药。这家药厂我也知道,广告很多,莲见家的急救箱里也摆有这家药厂出品的感冒药和头痛药。 「我哥非常珍惜这颗球,说这是比甲子园的泥土更珍贵的纪念品。」 进也耸了耸肩。 「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代表我再也不能跟我哥一起打球的纪念品。这场比赛之后,我哥变得像是职业选手一样。至少,他确实走上了棒球菁英之路。我不觉得这有错,毕竟我哥最喜欢棒球了。」 「你是打算把它丢掉,才把它带来这里吗?」 「嗯。可是实际来到这里,又觉得这么做简直就像青春偶像剧一样。」 小加代默默地守候着。不久,进也再一次把球抛起、接住,说了: 「把它埋在这里吧!」 大约三十分钟过后,在我们的车子离去后的河原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石塚。小加代仍止不泪水。 「别抽抽答答的。所以我才叫你不要跟来的苏。」 「你真的很不可爱耶。明明就希望人家跟去。」 「咦,被发现啦?」 车子远离堤防,进入市区。进入车潮中的我们若是有心或是有那种闲情留意的话,或许就会发现打从离开河原开始,就有一辆车时隐时现地尾随在后。 然而,现实往往不会如人所愿。 间奏 木原 1 一名男子从占据了整面墙的玻璃窗俯视城市。 铺满了淡栗色地毯的房间呈现出近乎完美的正方形。窗子右手边有张肾脏形的办公桌,无人坐在上头的座椅等待主人归来似地面对入口。桌子一角立著名牌,上头写着「专务董事幸田俊朗」。 若是从这里看出去的话——站在窗边的男人心想——若是从这里看出去的话,一切看起来都唾手可得吧。这并不难理解。 越过宛如破碎的玻璃撒落大地般的都会,能够远眺至东京湾。身处二十三层的高楼,天地是倒转的;不必仰望星星,仿造的大片星辰就铺在脚底下。 让人觉得无所不能——若是从这里望出去的话。男人瘦弱的身躯靠在窗上,如此想道。 无数的窗口朝着夜空睁开眼睛。望着那些窗子,就像看着内部透明的时钟一样;那种不管是拨动指针行走的弹簧或发条,所有机关都能够一眼望穿的时钟。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男人伸手扶正因汗水而滑落的眼镜,转过头去。 「让你久等了。」 进来的并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一名手里拿着大信封的女子关上门,走近办公桌。视线一对上,她便回以锐利的眼神,向木原点头。 「你是木原先生吧?我叫植田凉子。」 女人在距离约两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她的身高和木原差不多,脚上还穿了五公分高的高跟鞋。姿势很端正,但是并非模特儿那种强调美感的端正,而是为了不被别人轻忽,毫无破绽的端正。 「我吓到你了吗?」女人说,侧了侧头。「幸田专务什么都没告诉你?」 「关于你的事的话,我没有听说。」木原回答。 「这样啊。总之,请坐。这不是可以站着谈完的事。」 凉子把手心朝上,指向与办公桌反方向的一对沙发椅。她自己领头走近。木原缓步跟上,在不会与她正面相对的位置坐下。 植田凉子的坐姿就如同写给女职员的指导手册上的模范姿势;膝盖和脚踝并拢,手放在膝上,一副接下来要参加面试的模样。 「这次的事,专务不会实际参与行动,一切都由我代为处理。当然,木原先生,我们也会请你协助。」 仔细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木原没有点头,而是推高眼镜。 对方是个美女,但不是那种会把美貌利用在幸福上的类型。木原愣愣地想道。植田凉子……八成也是假名吧。 「这么说的话,你是专务个人的代理人了?」 「这点随你怎么解释都无妨。最重要的只有一点,也就是关于这件事,我是幸田专务的——全权大使。」 「他很信赖你呢。」 「我有足够让专务信赖的实绩。」 凉子耸了耸肩。纤细的肩膀上,套装的垫肩有些移位了,她若无其事地把垫肩调回原本的位置。 「也就是最可靠的佣兵是吧?」 凉子的表情第一次变了。她饶富兴味地挑起眉毛,那双眉毛并不是画出来的。 「你的措词奂古典。」 「毕竟我的年纪比你大多了。」 「我不认为有差多少。木原先生进入这家公司时,我可是正接受『减肥糖』洗礼的年纪呢。」 这话出乎意料,让木原不由得笑了。「减肥糖」是大同制药透过旗下的健康食品公司销售的商品,是二十年前的热门商品。如果植田凉子是靠它打好苗条体型的底子的话,她就比木原最初以为的还要老上十岁。 「那么,事情怎么样了?」 凉子开口。木原再一次推高眼镜。 「我照指示付钱了。」 「这我知道。那对方做为回报,拿了什么给你?」 木原摸索胸袋,取出一只薄信封。 「请你打开看看。」 凉子开封时,木原注视着她的手指动作。她涂上与口红同色的指甲油,指甲修整得很漂亮。 望进信封里的凉子抬起视线,皱着眉头。这也难怪——木原心想。他拿到这个东西时,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装在里面的是数根头发。木原以沉稳的语调说明: 「据说这也是资料之一。」 凉子用手指轻轻捏起这些若是粗鲁对待,一下子就会弄丢的细微证据。 「他说这是照片上那名因为No.8的后遗症,十三岁就过世的少年的遗发。」 凉子的脸颊一颤。木原点点头。 「请拿去分析。宗田说应该可以检验出No.8才对。他还说,那是代谢性极强的药物,这一点专务应该是最清楚的。」 突然间,凉子仿佛看到上头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把头发扔进信封里。 「这种东西……为什么还会留着?」 「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对方并不是在虚张声势。我们的尾巴被抓住了。」 「似乎是这样呢。」 凉子拿着信封,走近专务的办公桌。她打开抽屉,取出大型的空白信封。 「这么一来,我们得庆幸那个叫宗田的人爱好金钱更胜于社会正义呢。」 木原离开沙发,又走近窗口。高瘦的他走起路来就像黝黑细长的行道树阴影一般.弱不禁风。 沉默降临。只听见空调的低鸣以及凉子在信封上写字的沙沙声响。 要送去哪里的实验室分析呢?背对着凉子,木原思考。现在的幸田专务有力量能让内部研究室完全守住这个秘密吗? 「你要看看这个吗?」 回到沙发上的凉子递出她进办公室时拿着的信封,里面装着几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近来少见、将头发留到脖子长度的男子。他穿着很休闲,一看就知道是个活在与一起入镜的木原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男人右眉底下有一道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旧伤,在照片中看来也相当显眼。 「是偷拍的吗?」木原拿起一张照片。「是今天的吧?怎么拍到的?」 「是我拍的。」凉子简洁地回答。 木原把照片放回桌上。看到自己害怕的表情,并不是件舒服的事。 「——百分之一的机率。」 停顿片刻,凉子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了: 「No.8产生副作用的机率是百分之一。这数字不能说高,只要这个男的不说,不是没有隐瞒到底的机会。我希望设法查出他的底细。」 「我不认为这个男的会那么容易闭嘴。」 五月二十三日,一名自称宗田的男子首次与大同制药的董事之一——幸田俊朗专务接触。不过木原是在三天后被叫到专务的办公室时才知道这件事的。 木原一进入办公室,幸田专务手里握着专线的电话话筒,一脸紧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看到木原,就一语不发地把话筒塞给他。 「是找我的吗?」 「别罗嗦,快接。等一下再说明。」 木原接过话筒。如果那时,他知道这么做等于接下了多么沉重的接力棒,或许就会当场转身逃走。 「嗨,是木原先生吗?」 对方的声音含糊不清,以甚至可说是开朗的口气问道。 木原迟疑地望向专务,而专务只是瞪着墙壁。 「——我是。」 「太好了。那,木原先生,今后你就是窗口了。我也跟专务交代了,喏,请多指教罗!」 「什么意思?」 对方笑了。 「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如果告诉你我叫宗田,有印象吗?」 木原陷入困惑,专务一副愤恨的模样说了: 「三个月左右前,你接待的自称『采访记者』的人。」 木原皱起眉头。不需要联络公关课的采访申请或投书、电话以及信件形式的投诉,由木原的部门负责处理。由于数量繁多,往往在提出简单的报告之后,这类资讯就会自动从记忆中消除。 「那时你亲切地招待我,帮了我大忙呢。今后也要麻烦你继续帮忙啊。」 事后重读自己写的报告书,木原才总算想起来了。 宗田自称采访记者,托词采访各大型企业对职员的健康管理——特别是心理健康方面——所采取的方针,前来拜访。他说他打算第一个采访大同制药,接下来要访问证券与造船的大公司。 大同制药并不会特别排斥记者。只要对方说是「采访」,就不会让人家吃闭门羹;但是能让对方呼吸到的空气,是透过滤网过滤的。若是对方要求更进一步,铁门便会在鼻尖前刷地关上。不过那道铁门也上了缓冲垫,不会发出太大的噪音。 宗田的情况也一样。他一开始申请采访时,木原和他在大听谈话,透过闲聊探询对方的采访目的,并提议他日后再联络。「这段期间,我会洽询上头,看能够配合到什么程度。」 宗田答应后便回去了,自此音讯全无。木原收了他的名片,却也没有主动联络,就这么忘了这件事(不过就算当时他想联络名片上的地址或电话,也不可能办到。因为虽然住址上的町名和番地是真的,大厦名称却是编造出来的,电话则是直通那附近的派出所)。 宗田这人爽朗饶舌,看起来十分坦率。他是自由记者,并没和任何杂志社或出版社签约。他说他打算等采访的东西整理出来之后,「像富山卖药郎一样背着稿子,寻找愿意买下它的地方。」他一边吐着烟一边笑着说。和他聊天时,木原得一再地提醒他大同制药从两年前开始公司内就全面禁烟了。 但是,宗田让木原感到棘手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 「也就是说,你好心地帮恐吓犯事先探路了。」 他看见专务仿佛被严重的偏头痛侵袭似的,太阳穴的血管一阵一阵颤动。 那时我说了什么?木原拼命回想。除了公司的饮水机和休息室座垫数目——应该没提到其他话题了才对。 翌日,一封指名给木原的信寄到大同制药,里面装着信和一张照片。当然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名字,邮戳是新宿邮局的。 那张照片上的专务体重比现在少上十公斤,他笑着把手放在穿着棒球球衣的十二、三岁少年的肩膀上,那个笑容也比他现在的笑容有活力多了。 「把这交给专务。这孩子在拍了这张照片的半年之后,就因为No.8的副作用死了。如果想要更详细的说明,就送钱到东京中央邮局存局候领,指名给『宗田淳一』。金额是十万。不过,一定要用大同制药开出来的支票。准备一般交易时使用的支票,若是不照办或者专务认为我只是在虚张声势,那也无妨。你们公司的纠纷之多,是众所周知的。我会跟更上面的大人物进行这笔交易的。」 信上这么写着。信不是手写,而是用文书处理机打出来的。 信里的内容让木原一头雾水。而且恐吓犯竟然要求用支票支付恐吓金,实在太愚蠢了。 但是专务似乎不这么想,他把信跟照片烧掉之后,没给木原半句解释便照「宗田」的指示去做。三天后,又收到了一封同样是由公司转交给木原的信。 这次,对方要求现金一百万,要木原直接带着钱到宗田指定的地点和他见面。 那就是他今天的任务。在坐满了上班族和粉领族的咖啡厅一角,木原交出一百万,换回了这个信封。 第二次和木原见面时,宗田依然显得相当快活,笑容不绝。面对木原「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的质问,他回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吗?」的疑问。 「那我就透露一点好了。你们伟大的专务五年前曾拿现在的禁药给毫不知情的小孩服用,进行人体实验。而药名就叫做No.8。」 「我们公司才不会做那种蠢事。」 木原如此断言,宗田却笑着不当一回事。 「那你自己回去问问吧。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我不知道你在公司里的职位是什么,不过至少知道自己公司曾经美其名什么『保护大家的幸福与健康』,举办提振运动的宣传活动吧?」 岂止是知道。这个活动过去在大同制药的行销企划里占了很重要的一环,当时木原就在负责推动企划的部门里。 那是木原变成现在这副空壳子之前的事了,感觉像是一百年前的事,却不过只是短短三年之前。木原点点头。 「那就好说话了。该宣传企划里,其中一项活动是将贵公司的球场借给苦无练习场地的少年棒球队或足球队。贵公司在各地拥有专属球场,在全日本都举办了类似的活动,表面上是善行一件,其实你们是打算借此进行投药实验。俗话说再没有比免费更昂贵的东西了,还真是说对了。」 木原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 「No.8是什么样的药?」他好不容易才问出口。 「喂喂,该不会还要我告诉你吧?那可是贵公司干的好事耶!」 「那张支票呢?你不会拿去兑现吧?兑现的话,不但会留下证据,也要准备说辞。为什么要我们开出支票呢?」 「我有我自己的乐子啊。」 木原把信封收妥,准备回到公司。途中他屡次停下脚步,觉得背脊发冷,全身感到一阵颤栗。 ——投药实验?有小孩死掉?这两句话像坏掉的旋转木马一般,不断在他脑中盘旋。他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无法将「投药实验」四个字写成汉字,更加愕然不已。这个词汇一直与他的日常生活无缘,对木原而言,「忧郁症」这名词还更有亲切感一些。 「No.8是什么样的药?」 木原问了凉子宗田回避回答的问题。她整理着照片,没看他一眼就回答: 「这件事木原先生不需要知道。」 「但是,我是宗田的窗口。我想不能什么都用不知道来搪塞。」 凉子抬起头来,露出有些讽刺的笑容。 「宗田是个聪明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意思?」 「成为交涉窗口的人,是由他指定的。他事先拉起了防线,避免使用由我或幸田专务挑选的、我们认为妥当却可能对他有威胁的人。木原先生,你是张安全牌。光是必须和你共同渡过这个关卡,对我们来说就是个重荷了。请你不要想多余的事,只要听从指示就行了。只要做到这一点,专务不会亏待你的。」 凉子把右手按在脖子上,做出掐住脖子的动作。 「No.8的事,你就当做是套在专务脖子上的昔日亡灵就行了。」 接着,她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有些恍惚。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是非常美丽的药……。它的颜色真的很美,是沁入瞳眸般的蓝色,就像硫酸铜的溶液一般。真是讽刺啊。」 她忽地笑了。「我形容得太抽象了。该说是靛蓝色才对。总之,请你不用太在意。」 木原注视着地板。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现实上中不中用并不是问题,自己怎么看待才是问题。不是别人,而是这名女性让他自觉到这件事,让他感到羞耻极了。 「你要找出宗田是你的事,但这段期间我要怎么拖延时间?」 木原本以为这个问题八成也得不到答案,凉子却爽快地回答了。 「请你暂时听从对方的要求。双方接触机会愈多,对追查愈有利。目前的阶段,很不甘心的,仍然毫无线索。」 「今天没有跟踪他吗?」 「有。可惜被甩掉了。光是这一点,这个男人就不容小觑。他特意挑了交通尖峰时间会面。原本跟踪就不是什么确实的方法,如果想要保证成功,需要相当的人手。但是现阶段,参与这件事的人愈少愈好。」 她瞄了一眼专务的办公桌。 「而且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百分之百信任那些人。」 虽然是个令人不快的女人,脑筋却不差。而且,她说话直言不讳,想必就算是对专务本人,她也是不改本色。 「人类会说谎,但机械不会。下次再和他碰面时,我一定会用成功率更高的方法和器材逮住他。」 木原原不打算发表意见的,却忍不住想要证明自己并不笨,便开口说道: 「尽快解决这件事比较好。别忘了宗田可以选择交易对象,这跟竞标是一样的。他还有不少子弹,我们要是拖拖拉拉的,或许他会改变主意,把东西卖给反对派也说不定。」 「这我知道。」 凉子微笑。一副「你用不着这么激动」的模样。 「今天辛苦你了。」她微微颔首。「下次和他碰面时,我希望你能尽量拖延时间,也请你带着录音机一起去。细节我会再和你联络。」 木原慢慢地横越房间,走出走廊前,他想到什么似地出声唤道: 「植田小姐。」 背对他的凉子小腿用力绷紧,只转过头来。木原问了: 「你平常都在做些什么?当产业间谍吗?」 凉子的嘴角缓慢地扬起,露出笑容。这是为了笑而演出来的笑容,没有温暖也没有愉悦。想在她身上寻求那些东西,就像握住冰块想要取暖一般吧。 「希望你说是情报搜集员。」 搭乘电梯来到一楼时,警卫正在职员专用的出入口旁打瞌睡。明明没有必要,木原却蹑手蹑脚地经过他旁边。 一出到外头,六月的晚风便迎面吹来,因为连日的好天气而灰尘遍布的马路上卷起沙尘,木原举起手臂挡住脸。 包围大楼周围的绿色地带,人迹杳然。木原走在路上,响亮的脚步声回荡在柏油路的人行道上。 他在人行道的尽头处仰望大厦。 真不可思议。从地上仰望,就不觉得能够透视内部。窗户反射视线,看起来就像把在内侧活动的所有复杂机关都封印住了。 正面玄关的公司名称浮现在夜间照明当中。 「大同制药有限公司」 下面点缀着略微倾斜的十字架商标。在木原眼中,那就像是纳粹的党徽或是交叉的人骨一般。 他望向手表,已经过了凌晨零点十分。文字盘上刻有他的姓名首字母的这支手表,是三年前的四十岁生日时由美子送他的礼物。皮革表带已经处处磨损了,再过不久,为了不因表带磨断而遗失手表,他得把它解下来收进口袋里带着走才行。 为了拦计程车,木原开始朝远处正在孤单地闪烁的红灯号志走去。 2 电话在远处响着。 木原为了躲开那个声音,把头埋进枕头里。 他正在作梦;同样的场面一再重复,从眼底掠过。 红色的轻型轿车,在他看来就像个小巧的玩具。敢开着这种玩意儿挑战东京杀人般的交通,真是勇敢——每当他这么说,由美子总是笑着。真胆小。你这是机械恐惧症。开自排的车子,比踩裁缝车还要简单的。 于是,他抱在怀里的美穗学着母亲发出兴奋的叫声。爸爸,简单,简单……。她的脚一蹬,小小的辫子就跟着摇晃。他拉扯那根辫子,握住孩子暖烘烘的小手。 「小心慢走。」 由美子发动车子。他跟美穗挥手目送。 梦到了这里,总是变成令人胆颤心惊的慢动作。缓慢,却又无力阻止地展开。每一格画面都清晰无比,一声一响清清楚楚。 车子冲了出去,像头饥渴的野兽。他的耳朵听见引擎的怒吼,听见妻子的叫喊。亲爱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句话的语尾像糖饴般拖长,眼睛睁得圆大的妻子的脸庞穿过他眼前。因为车子突然发动的反作用力,她一头撞上座椅,声音响起。咚。留下那股潮湿的声响,由美子掠过他的前面。连抓住她的方法都没有。 鲜红色子弹冲出去的前方,停着一辆满载钢筋的十吨卡车。他唯一记得的,只有那辆卡车的货架上插着的红旗。旗子随风摆荡。小心,小心,小心 木原哭着醒来了。电话不断地响着。他用床单擦脸,拿起话筒。 「是我。」幸田专务低沉的声音响起。 木原用力按了一下眼角,望向时钟。五点十分。窗帘的另一头已经泛白,麻雀鸣叫。窗外某处传来冲水声,像是有人在洗车。 「您起得真早。」 「没时间废话了。宗田联络了。」 木原总算顺利下床了。做了那个梦之后总是这样,双脚就像成了海绵一样,失去知觉。搞不好这是无意识下的自我防卫。梦醒之后,如果身体能立刻自由行动,他早就从窗户跳下去了。 「他说了什么?」 「他要五千万。」 像被湿毛巾殴打一般,睡意从木原的脑中消失了。 「不是昨天才要钱的吗?」 「这话直接去跟那个男的说。不晓得他究竟要瞧不起人到什么地步,竟然用『亲展』寄信到我家来了。这次交涉的窗口还是你。」 专务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 「他说的很清楚,这次一定会把实验的证据交给我们。时间也指定好了。十天后的下午四点。确定昨天交的钱是真钞后,那个男人也打算认真了。」 「地点呢?」 「上次那间咖啡厅。在那之前,有很多事你得记好。今天下午,你早退之后联络那个女人。务必要惯重,不能让公司的人发现,这点事你应该也明白。」 电话单方面地挂断了。木原放下话筒,双手垂在膝盖之间,直盯着地板看。 十天后的下午四点。他在心中重复这句话,用睡衣的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麻雀的叫声突然停止了。这次换成乌鸦在叫。 「爸爸。」 美穗揉着眼睛来到打开的门边。她穿着粉红色睡衣,光着脚,剪短的头发翘了起来。她的头发以前长过肩膀,但是他请来的女佣就算会做家事,也不肯为美穗绑头发,所以只好剪短了。 「吵到你了吗?对不起啊。」 「没有。我自己醒来的。」 五岁四个月的小女孩仰望时钟。 「爸爸已经要去公司了吗?」 「再一下子。喏,爸爸去做早餐,你再去睡吧。」 木原等女佣来了之后,离开家门。最近,美穗已经不再追在他身后哭着要他留在家里了。也许是习惯了寂寞,虽然教人心疼,不过这样也好。然而,又或许是因为即使双亲就在身边,只要那个时刻到来,也一样会抛下自己死去的残酷顿悟令她如此的。事实上,母亲就死在她的面前。 他没有问美穗是因为哪个原因。 走下大厦外梯时,他看见总是空着的正面马路上停了一辆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往车站走去时,他察觉驾驶座上的男人视线跟了上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对方也笔直地看着这里。 被监视了。他突然意会过来。 在通勤电车里摇摇晃晃的时候,他好几次留心地扫视周围,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一大早,每张脸都带着些微疲劳、困倦,一脸漠不关心。因为木原一直动来动去,旁边的年轻粉领族露出嫌恶的表情。他死了心,望向窗外。 前方座位上的男人正在看报纸,背面的报导朝着木原。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那里,看见一个斗大的标题。 王牌投手 化为火球 棒球啊。他提不起劲地想着。他到了公司之后才知道高中棒球名校,松田学园的主力投手诸冈克彦惨遭杀害,震惊社会。 总务课的职员们都在谈论这事件,当中只有木原一个人偶尔从窗户望向外面,或是看看走廊,净是在想有没有「谁」正盯着他看。 木原早退这件事没让任何人起疑,也没受到苛责。 他在公司内的职称是「总务课长助理」。三年前妻子过世时,他从之前隶属的销售四课「暂时」调动过来,结果就这么一直待下来了。如果木原本人直接去询问理由的话,人事部主管想必会这么回答: ——因为你尚未自心理创伤中恢复。 在大同制药公司,总务部本身是专为组织内部而设的,实际发挥功用的反倒是那些没有头衔的课员们。总务部部长不过是个闲差,再加上「助理」两个字,可以解释成如果木原猝死,也不需要增补人员。 很长一段时间,木原只是呆然地待在这个职位上。在这层意义,可以说人事部主管的确见识高明。木原像个幽灵,像个影子;就像会议之后,女职员打开窗户赶到外面去的香烟烟雾一样。木原坐在今天处理还是一个月后处理都无关紧要的文件前,而打给他的电话都是来自公司内好友的私人电话。 曾经,一名女职员拿着一张文件请木原盖章;那份文件的内容是,从次月起大同制药总公司使用的厕所纸品牌将从A牌换成B牌。 木原盖好章,送还文件之后,想道:若是这份文件遗失,与A牌的进货契约中止之后,B牌厂商没送货来的话,职员们如厕时都会觉得不方便吧。然而,就算此刻自己消失了,部门里绝不会有任何人起疑,也不会感到困扰吧。 我比厕纸还要无足轻重啊。对于这样的自己,木原并不特别感到悲哀。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禁感谢那位不知名的「神明」让自己得以处在现在的立场。没人在乎的木原课长助理,就算何时在哪里和谁见面,也不会有人关心。他可以轻易地编出理由和借口外出。 午休时间木原穿过前庭,略低着头,慢慢地走出公司。草皮一角,有女职员在打排球。 大同制药的总公司大楼,是在距今正好八个月前落成的。若从上空俯拍,呈现中间以短横棒相连的H形建筑,这不期然地象征了目前的内斗情势。 大同制药是源自战前的家族企业,在经营干部的人事方面,至今可说从未经历任何纠纷,众人认为今后也应当如此。公司业绩确实地成长,股权分配也十分顺利。尽管有几件小官司缠身,但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案件而已。哪里可能会发生什么问题呢? 讽刺的是,就在新大楼落成的两个月前,事态发生了远变。董事长竟在四十五岁的壮年骤逝,根据惯例,理应由董事长的长男继承衣鉢,但他还是个大学三年级生,目前正在美国留学中。 木原以前会从喜好历史的朋友那里听说过,江户时代诸侯家的继承权纠纷都有共通之处:主君年幼,或是能力不足;家中有新来的、势力庞大的家臣,内部新旧势力对立。在董事长过世后,轰然爆发的派系斗争风暴当中,木原想起这件事;历史果真会重演。幸田专务是大同家族中最年长的一位,他是过世董事长的叔叔。他取代现在只能在公司史上看到名字的会长,对董事长拥有绝大的影响力。理所当然的,董事长过世之后——名目姑且不论——大家都认为实权等同是掌握在他手中。——直到反对派登场为止。 反对派拥立的,是与大同制药来往的主要银行有关系的网川董事。他在董事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在制药业界还是个新人。然而,他也是对公司近几年业绩成长最有贡献的人。 「网川是做广告的。」木原会听过这种中伤。确实,他的功绩与大同制药过去踏实构筑起来的成果完全不同。他目标的消费者族群,不是医院也不是医师,而是一般的消费者——健康的消费者。 不只是女性,他也发表了为成年男性量身订做的减重计划,并与其他厂商合作贩卖健康饮料与食品;经营健身中心,收购高级养老院。接下来推出的等渗压饮料,起用了世界排名名列前矛的著名网球选手拍摄广告,瞬间将商品的市场占有率推高到业界第二。 还有,去年春季开始实施的CI⑻战略。在原本只有「大同制药」公司名称的招牌上,安上了倾斜的十字架这种独特的商标,并将「大同」两个字改成以罗马拼音呈现。只是这些动作,便花了四亿圆的经费。不过当时大量播放的电视广告(照幸田专务的说法,那广告『看了令人头皮发麻』)「我们所背负的是人类的十字架」,以及为了播放广告而赞助的公益节目大受欢迎,付出去的成本一下子就回收了。 开发新的抗癌剂和爱滋病治疗剂,是制药公司天经地义的课题。事到如今再去宣传这种事,消费者也无动于衷。不仅如此,反而会对到处宣扬这种理所当然的义务的药厂抱持反感——网川董事在行销会议上如此宣称。——我们现在必须对身体健康、对疾病抱有恐惧的消费者,推销我们万无一失的后援才行。 幸田专务与之为敌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实绩、人气,以及财富。网川董事齐备了正面要素,已经不需要锦上添花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对手的不利因素;能够顶在幸田胸膛,威胁他的凶器。 而宗田这个男人,便是在如此绝佳的时机出现。 植田凉子指定都心的饭店大厅做为会合场所,去那里不需花太多时间。木原穿过道路,进入满是享受午休的上班族和粉领族的绿地公园。他坐在喷水池畔,眺望盛开的杜鹃花。 他和由美子第一次带美穗去动物园时,也是在杜鹃花盛开的季节。 和宗田的会面订在十天后的下午四点。 凉子打算教他什么?携带型录音机的使用方法?窃听器的藏匿方法? 木原抬头,寻找是不是有人像今早看到的的男人一样,在跟踪他;或许不是同一人,但他们都是凉子的同事,目的相同。木原认为应该不难发现。 凉子为了让他知道自己被监视,才故意采取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手法。 为了不让木原胡思乱想,为了不让木原投靠到网川那里,为了不让木原畏缩怯步;为了提醒木原他已经深陷事件当中。 他在另一头的长椅发现了要找的对象。对方连墨镜也没戴,穿着平凡无奇的西装,戴的眼镜和木原的极为相似。 没有特别的理由,木原朝那名男子举起手。然后他别过视线,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3 木原先买了香烟,两包MILD SEVEN跟SALEM的薄荷烟。他问看店的女人现在几点。 「我没注意到手表的电池没电了。」 然后,他走进两间大型百货公司,买了男袜和一条领带。他进入咖啡厅,点了咖啡,要了火柴。他翻阅杂志,离开店里时,在柜台因为店员找的钱不对,发生一点小争执。 这些过程总共花了大约一小时。而现在他人在都心的商务饭店一室,听着记录了全程的录音带。装设在领带夹里的超小型麦克风,就连木原快步穿过黄灯号志时的粗重呼吸声都捕捉到了。 「你似乎运动不足呢。」 录音带播毕后,凉子一面操作远比麦克风更巨大的本体机械,一面说道。 在半径五百公尺的范围内,木原不必自己携带录音机,光靠麦克风就能把声音弓传」到这台录音机里。录下来的声音靠着一内建的编辑装置滤掉杂音之后,只有必要的对话和声音会透过扩音器播放出来。 「不过就像混在自来水里的杂质比例,也会留下一点杂音。」凉子若无其事地说。 「真了不起。」木原单纯地感叹。「而且没想到你居然会操作这种机器。」 凉子的嘴角略微上扬,好像是在微笑。她笑的时候脸颊旁会出现皱纹,那是唯一能从她身上察觉到年龄的地方。 由美子有着漂亮的笑纹。木原回想起此事,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和宗田会面的时候,就靠它了。」 「但是,这又能如何?又不能拿它当证据报警。」 本体收纳之后,看起来就像个女用公事包。凉子轻松地从桌子上拿起它,交叉双脚坐着。 「要用来分析声纹。」 木原露出诧异的表情,她继续说明: 「至今为止,打到大同制药的外部电话,都有录音。不管是恶作剧电话或是投诉,不论内容,一个不漏。和这些档案比对的话,马上就可以知道这个自称『宗田』的男人在谎称采访来见木原先生之前,是否曾与公司接触过。」 「你认为他曾经接触过吗?」 「可能性很高。」 「这么一来……」木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犯人可能不只宗田一人,公司里可能有内应者了?」 令人吃惊的是,凉子听了笑出声来。 「对不起。」 她发现木原直眨眼睛,吁了一口气之后止住笑意。 「如果公司内有人握有No.8的实验数据——不管那人是幸田专务还是网川董事派系的人,应该都不会利用外部的人,而是直接采取行动吧?」 木原思考片刻。 「或许他是胆小。」 「进行恐吓这种勾当时,有共犯这件事要恐怖得多。」 而且——凉子绷紧了嘴巴。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No.8的投药实验数据不存在于大同制药内部。」 「是你负责处分的吗?」 「该说是处分的时候我有参与,不过我本来就反对将一切都埋葬在黑暗里。」 「为什么?」 「因为或许会发生这种事。」 凉子回绝木原递给她的香烟,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烟盒。 「你看看,就因为手边没有留下纪录,我方才会这么狼狈。不管是受试者的名字、正确人数、参与实验的研究员姓名,我方什么都不晓得。当然,也可以仰赖专务的记忆,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况且那时的研究员现在都已经离散各地,职位变了,也有人离职。若是随意与他们接触,难保会被网川董事看出马脚。我们现在就连过去在专务手下工作的人里,现在有谁叛变到网川那里去,都无法掌握。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受试孩童的姓名,专务连一个也不记得吗?」 凉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知道姓名的,只有研究员而已。被交到幸田专务手中的资料上,受试者只是个编号而已。」 只是个编号。只是资料。只是统计。这句话刺痛了木原的胸口。 空调运转的房间里,光线隔着窗帘照了进来。在两人相对而坐的简朴沙发另一头,有一张整齐地铺了床罩的双人床。木原心想,如果现在走到走廊上,门把上一定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忍住苦笑的冲动。 密会啊……。他没想过在这一生当中竟然会有机会亲身体验。 不只是我,大家应该都是这么认为的。故事中的惊奇体验,只属于故事里;刊载在报纸上的事件,只发生在报纸当中。全是发生在别的地方,和自己居住的世界完全分处不同次元。 木原也是这么想的。他一直以为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妻子惨死在自己眼前的悲剧丈夫,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就像回游在另一个水域中的鱼,照理说一生都不会交会。 「幸田是个大白痴。」 听到凉子强烈的措词,木原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个大白痴。」凉子捻熄气味独特的香烟,又说了一次。 「他以为只要没有自己闯祸的证据,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跟着消失。像个害怕怪物的小孩一样,惊慌失措地想要湮灭证据。」 「但是,你现在正替那个大白痴工作。」 「因为这是工作。」凉子不当一回事地说。 「而且,我个人也有兴趣。宗田握有的『证据』,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些遗发——」 「不只是那个吧。应该有更有力,更确实的证据。」 木原想起宗田的脸。那个人嘴角始终浮现微笑,香烟半刻不离手,装束邋遢。 「宗田会是什么人呢?」疑问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最有可能性的,就是与受试者有关的人。」凉子的指尖仿佛要系起看不见的丝线。 「那种事有可能吗?我完全不知道No.8是什么样的药物,副作用又是什么,如果不是医生的话——」 「有研究论文发表过。」凉子回答。木原闻言大吃一惊。 「No.8是大同制药为该药物取的暂称。相同的药物在相同的时期,也在美国开发出来了。后来有人发现它会导致非常危险的副作用,以书面形式将结果刊载在医学杂志上。」 木原别无选择,笑了出来。 「那种药怎么会在我们公司做实验?」 凉子调查过木原的经历,明白只负责过营业事宜的木原对研究和实验一无所知。她没有笑。 「大同制药的No.8贝验,大约为时一年,在极机密的状态下进行。此时有人发表了那篇论文,我方赶紧中断实验,收拾残局,将它全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或许有人察觉了这件事——凉子一边叹息一边说道。 「所以我才怀疑宗田在采取恐吓手段之前,会以别种形式与大同制药接触。毕竟对方必须调查我方的现况。事实上,他已经查到实验当时的开发部长,现在已经成了专务董事,还调查到他自宅的电话号码。」 「他是怎么查到的?」 凉子耸耸纤瘦的肩膀。薄外套的垫肩稍稍移位,她纤细的脖子露了出来。一条金项链闪耀着光芒。这是木原第一次看到她配戴首饰。 「方法很多。我想知道的,是他最初搭上线的情形。可能的话,我希望用最简单的方式查出宗田的员面目。」 希望如此,木原在心里说。 「不过……」木原还是忍不住问道:「No.8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 凉子微笑了一下,「你什么都不知道吧?我想你还是不要知情比较好。」 「因为我是个迷糊的总务课长助理。」 「你是吗?能力跟职位或头衔无关,我认为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不,该说是你曾是能干的人吧。在尊夫人过世之前。」 木原茫茫然地盯着凉子仔细涂了指甲油的指甲。结婚之后,由美子只涂过一次指甲油,在她躺进棺材的时候;她的手不像睑损害得那么严重。 「内子的棺材,是我一个人抬的。」木原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 凉子像等待计测器的指针停止晃动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原。 「轻得不像里面装了一个人。我想,与其说内子死于车祸,不如说是变得不像一个人了。」 「那个时候,木原先生,你也死了一次。」 木原心头一震。 没错。由美子过世之后,别说是大同制药了,他连自己会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了。他出门上班,回家睡觉。然而,他并不是像其他人一样睡在床上,而是每晚躺在棺材里。 他没有在真正的意义上死去,只因为有美穗在。 「不过,你被卷入这件事之后,似乎一点一滴地复活了。」凉子说。 木原注视了她一阵子,慢慢地露出笑容。 (似乎——)这句话,并不是如同字面表示的,纯粹只是她的推测。这是彻头彻尾调查过木原之后,她所做的判断。 想到这,他突然害怕起来。现在负责监视他的男人在哪里?在美穗那里吗?他正盯着那孩子在育幼院的庭院荡秋千吗? 「但是,我完全是个门外汉。我该奉陪到哪里才好呢?」 「到最后。」凉子简洁地回答。「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也挺有趣的吧?」 凉子说完,一副废话就到此为止的态度,俐落地站起身来。 「得把床弄乱才行。」她略带兴味地望着木原。「毕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人在哪里盯着呢。」 「看来你置身的职场,跟我待的地方是两个世界呢。」 木原喃喃说道,打开洗手间的门。 「干脆也来冲个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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