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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完美的蓝 [宫部美幸][独步][简繁TXT&封面](附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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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7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5-28 12:54 编辑

完美的蓝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宫部美幸
图源:悠月子
录入:小破滚
修图:小矮橙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人类没有那么单纯,
  无法单纯地二分为完美的善人和彻头彻尾的坏人。
  这种就连我等犬族都明白的事,人类为什么不能理解?

  日本推理文坛最耀眼的天后——崭露头角之作
  宫部美幸首部长篇小说《完美的蓝》
  《前警犬阿正事件簿》系列第一弹!
  一只忠心睿智的退休警犬,见证了人性的贪恶是如何践踏了少年纯净的汗水。

  竞争意识就像刀刃一样;
  藏在自己的内侧将它磨利是很好,
  可以用来锻链自己;
  但是,若是将它拿出来挥舞,
  就只会伤害到自己跟对方而已。

  「莲见事务所」坐落在住宅区、独具一格;前警犬阿正在此展开它的事业第二春。一次任务中,阿正与调查员加代子被牵扯进一起焚尸命案;死者是一名高中棒球明星球员。命案后数小时,凶手留下遗书自杀。犯下此等恶行的,竟是死者从前的同袍队友。究竟是什么样的动机,让一个少年扭曲到如此黑暗的方向?
  然而,遗书中的疑点、死而复生的谜样人物,在在透露了命案的不单纯……
  杀人的,是对昔日同袍的妒忌?
  抑或,背后藏有更骇人听闻的动机?
———————————————————
下载地址:
http://dl.vmall.com/c00ul7gf05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bb2c486d/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521977&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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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7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推荐序——户川安宣
  宫部美幸的首部长篇小说
  对我这个道地的同好作家而言,悬疑小说是失眠的源头。做为一个读者,我和众多的悬疑小说爱好者相同,经常是一翻开书卷,睡意就消失到九霄云外。而做为一名作家,则老是为了自己迟迟没有进展的故事抱头苦思,辗转反侧。
  尽管如此,书写这篇故事的主角兼叙述者阿正,对我来说却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他已迈入中年,有些疲惫,有那么一些愤世嫉俗,对周遭的人类格外偏爱。大部分的时候,他是个耐性十足的旁观者,不过有时候也会积极行动。因为,他是一头独立自主的狗。
  身为写手的我,随着阿正的向导一路走来。那么,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能否请你们暂时代替我牵起阿正的项圈呢?我想他一定会带领各位抵达结局的……
  作者
  这是刊载于本书《完美的蓝》初版封面折口(编按:此指日文版封面)的作者的话。「他已迈人中年,有些疲惫,有那么一些愤世嫉俗,对周遭的人类格外偏爱。大部分的时候,他是个耐性十足的旁观者,不过有时候也会积极行动」的「他」,我想也能够就这么代换为荣获今年(二〇〇七年)吉川英治文学奖(第四十一届)的最新作品《无名毒》的主角杉村(杉村的人物造形雏型。也能在《完美的蓝》里扮演重要角色的木原身上看到)。
  话说回来,笔者当时担任东京创元社的编辑,正构思要将日本作家的作品收入一九五九年三月创刊,专门翻译海外悬疑小说的『创元推理文库』当中。我请来中岛河太郎先生监修,委托北村薰先生协助编辑,并于一九八四(昭和五十九)年开始发行「日本侦探小说全集」全十二集。巧合的是,中岛先生恰巧任职于宫部小姐的母校——都立墨田川高中,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
  「日本侦探小说全集」的企画,承蒙鮎川哲也先生给予诸多指教。鮎川先生当初出道的契机,是讲谈社出版的「新作长篇侦探小说全集」(搜罗了以江户川乱步为首的当代名家作品,最终卷则是刊载新人的最优秀应募作品)。我想在东京创元社也如法炮制,便推出了「鮎川哲也与十三个谜」新作系列;而该系列第五次推出的,便是宫部美幸小姐的《完美的蓝》。
  当时宫部小姐一面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面就读讲谈社FAMOUS SCHOOL的小说教室。她为了验收学习成果,报名了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并成功地以〈吾家邻人的犯罪〉获奖。正为了新书系寻找新写手的我,一听宫部小姐说她手上有一些在小说教室写下的习作,便请她让我悉数拜读。
  除了得奖作品〈吾家邻人的犯罪〉外,还有取材当时轰动一时的现金卡犯罪的七十页短篇〈百万单位〉等等,每一个题材都下足了工夫;事后回想,《火车》及《理由》等作品的源头皆出于此,简直就像在看各种璞玉齐枣一堂。后来有几次机会得以与宫部小姐见面,聊了许多;宫部小姐不管是对小说或电影,甚或时事或体育,对于社会上的一切事物随时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这一点从初识至今,丝毫未变。不管是习作作品还是得奖作,内容都令人感受到她的惯密周全。不,不只是慎密的心思。对于取材的题材,宫部小姐总是私毫不敢怠慢,认真地收集资料。
  宫部小姐是在一九八七(昭和六十二)年十月获得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两个月后,又以〈镰鼬〉入选历史文学奖佳作。附带一提,生日与宫部小姐同一天(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推理作家绫辻行人先生,也是在这一年以《十角馆杀人事件》出道,开启了「新本格」推理的潮流。我初识宫部小姐,正是在这个时期。
  后来,究竟是我提议:「既然如此,要不要尝试写长篇?」还是宫部小姐提起:「我有一个长篇小说的点子,既然要写,就试试长篇小说吧。」总之,没过多久时间,她便让我拜读了小说的开头部分,询问我的意见。那段期间,宫部小姐会向我打听:「我想以高中棒球为主题写一篇作品,有没有愿意接受采访的高中呢?」瞬间浮现在我脑海的,是当时在县立高中任教的北村薰先生。北村先生不只是一名高中老师,也是阪神老虎队的狂热球迷;他任教的学校是全县有名的升学高中,也培育出了现今活跃的体育评论家青岛健太等人。身为六大学⑴球迷,我从青岛健太进入庆应大学就读起,就一直注意他的动向,因此一提到高中棒球,我首先就想到北村先生。不过最后宫部小姐并没有麻烦我们,自行完成了采访;而继宫部小姐之后,北村先生同样也以「鮎川哲也与十三个谜」系列踏上作家之路,这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
  《完美的蓝》初稿是以第三人称书写。加代子带着阿正前往「拉·席纳」寻找进也,却遭到醉汉纠缠,故事由此揭幕。进也本人率先潇洒登场,接着「拉·席纳」的老板也帅气十足地现身。故事开头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宫部小姐在写作期间,决定大胆尝试以狗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重新改写,完成稿大幅变更为读者现在所见的形式(不过初版时,在阿正游说的章节里混进了第三人称叙述,文库化的时候,部分加以修正了)。
  我收到《完美的蓝》,是在一九八八年的十月——记得是在东阳町车站附近大楼的二楼咖啡厅吧,而且还是在深夜时分。那是我前往法兰克福书展的前一天。隔天早上,我抱着那叠打字原稿,成了空中飞人。在前往法兰克福的飞机上,还有参加书展回来后的饭店房间里读完原稿,校正,一回国便送交印刷厂。而它成书出版,是在次年的一九八九年二月——当年,和历由昭和进入平成。还有,忘了是书展开始后第二天或第三天,当我带着原稿窝在会场一角时,日本的出版社摊位区传来了天皇驾崩的误报,全场陷入一片紧张,这件事现在也成了令人难忘的回忆。
  就这样,众所公认的国民作家宫部小姐的第一部长篇作品诞生了。
  本书作者简介
  户川安宣
  资深编辑。日本东京创元社特别顾问。为《完美的蓝》的日文版责任编辑。

 楼主| 发表于 2013-5-27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五月二十日,凌晨三点二十二分。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
  邻近东京湾的工业区沉浸在冷寂的睡梦中。清醒的只有散布各处的工厂警卫值班室、工厂建筑物的红色警示灯,有如钢铁城镇的步哨般矗立在夜空中的起重机灯光,以及星辰而已。横越海湾前往羽田的飞机,在这个时刻也不见踪影。
  因此,当这个小镇的道路一隅突然起火的时候,第一个发现它的并不是人类。火苗升起的地点,是现在已不再使用的进货通道,相邻仓库的火灾警报器铃声大作,吵醒了沉睡的钢铁摇篮中的看门人。
  不过,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的,还是人类。
  赶到现场的一名警卫,今年五十六岁。这是他退休后的二度就职,这里的警备工作是一分轻松的差事——不管就体力或精神而言都是。白天只要管理邮件和接待访客,夜勤也只是巡逻厂房而已。工厂进行夜间作业时的安全系统,早在好几年前就不再仰赖人类的五感了。
  火焰呈现出扭曲的圆形燃烧着,但是攀上仓库墙壁的火势已经平息,只留下有如丑陋污渍般的痕迹。火焰从高处坠下,在地面窜爬。即使如此,它依然没有跨越圆形的边缘延烧开来。宛如被封在神圣刻印中的魔物般,时而膨胀时而萎缩,却无法离开那个范围。况且这条巷子里,原本就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
  圆形的中央躺着一具扭曲的黑色物体。
  「这是……!」
  在喘息着呻吟的警卫面前,那具黑色物体伸出手来。警卫看见了脚。看见被火烧得改变方向的头。
  热气和汽油味混杂在越过海湾吹来的海风中,扑面而来。警卫呛咳起来,感觉到泪水渗出眼眶。
  「太惨了……」
  迟一步赶到的同事低喃。火灾警报器停了,寂静冷不防地恢复,只留下两人的喘息声和火焰声。
  听到年轻同事背过身去开始呕吐,警卫忽地往前踏近半步。他眨了眨眼睛。
  不太对劲。
  他经历过战争。不,他没有被征兵,正确来说,或许不能说他经历过战争。但是他经验过空袭;他知道活生生的人类燃烧起来是什么味道。
  此时,将一切可燃物公平地燃烧殆尽的火焰,又以它的意志改变了黑色物体的方向。
  警卫在那里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它显得突兀且格格不入,数秒之后,他笑了出来。他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大笑起来。
  「你……你还好吧?」
  警卫感觉到同事用袖口擦嘴,让热气烘烤着那张苍白的脸,走近过来把手放上他的背。他也知道因为自己笑得太厉害,同事感觉诡异地缩回了手。
  「我没事。」
  他平整呼吸止住大笑,回答道。警车警笛声从远处逐渐靠近。
  扭曲的黑色物体仿佛要向星辰满布的夜空求助,伸出手来,兀自燃烧着。

 楼主| 发表于 2013-5-27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阿正述说
  1
  小加代好像开始后悔自己一个人来了。
  换作平常,她一定会和别人一起搭挡行动。但是今天碰巧在其他调查员全部外出时,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委托,所以也是身不由己。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可耻。平常只要有我跟在身边,对小加代来说,乱成这种程度的闹区根本算不上有什么可怕。
  我怎么会踩到刺的呢?而且还严重到非得动手术切开,住院一星期不可。再加上住院时被洗了我最痛恨的除蚤浴,搞得我浑身上下都是药臭味。虽然已经出院了,脚步还是有点不稳,雪上加霜地又全身散发出药用肥皂味,带着这样的保镖犬出门,也难怪小加代会感到不安。
  是我上了年纪吗?住院的时候,三天两头就梦见过去的警犬时代,或许这就是我已经成了老头子的证据。
  我的名字叫阿正。这是我卸下警犬工作、被莲见侦探事务所收养时,小加代和妹妹小系帮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要是在路上看到我,请这么叫我。
  陪伴担任调查员的小加代,与她共同行动,是我现在的工作。不是我在辩解,要是平常,我可是比现在更威风凛凛。
  小加代比平常更用力地拉着我的牵绳前进。她在找一家叫「拉·席纳」的店。她尽可能地靠右边走,有时候为了避开堆积如山的空罐和啤酒箱,不得不踉跄地偏到路中间去。每当小加代闪避,我也得跟着跌跌撞撞地闪躲。员是,多么窝囊的一副景象。
  再加上,小加代今天又穿了新买的鞋子。又没有下雨,为什么这条小巷会这么潮湿呢?为什么小加代就是没办法克制想穿新鞋的欲望?为什么人类一穿上新鞋,就会出现磨脚这种麻烦的现象?
  提着外送提盒的拉面店外途伙计,用几乎是特技表演的速度,描绘出弧线惊险地避开我们通过。对卖拉面的来说,这或许是种愉快的示威行动,却把小加代吓得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避开了眼前的危险,她却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哎呀,这真是……」
  话声随着酒臭味一起扑面而来。
  是三个穿西装的人,小加代此时的姿势正好攀住了中间那人的肩膀。那男人在三人当中是喝得最烂醉的一个。明明步履蹒跚,风一吹就会跌倒似的,他搂住小加代的手臂却发挥了比清醒时更加神勇的力量。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哪,看我捡到了多可爱的小妞。」
  那三人刚从小加代面前的一道门里走出来,他们包围住小加代,想把她按在建筑物之间的狭窄隙缝。她的背部快顶到了灰泥墙壁。隙缝的宽度不够一个人穿过,尽头处一片黑暗,漂散出阴沟的臭味。
  小加代左手边被两个男人,右手边被一个男人以及高高地堆在他背后的啤酒箱断绝了退路。
  「对不起,失礼了。」
  小加代彬彬有礼地说,退了一步,男人们也郑重其事地朝她鞠躬,身体更逼近过去,歪掉的领带贴到小加代的脸颊上。酸臭的气息让我纤细的鼻子都快受不了了!
  「一点都不失礼啊,小姐,你可以再多失礼一点唷。」
  这群上班族竟然天还没黑就纵情在酒精里,实在让我目瞪口呆。正因为日常生活被枷锁牢牢地束缚住,一但松绑,就变得肆无忌惮。剩下的两个人既不阻止,也不煽风点火,只是暧昧地笑着,并不打算从小加代身边离开。正中央的男人按住小加代的双臂,踏出脚来,跳着只有喝醉时才敢跳的舞,硬是领着小加代转了一圈。
  我大声吠叫,然而吠叫声却顿时委靡。
  莲见事务所的人果然不应该把我送进什么医院的。不过是脚底扎了根刺,只要嚼个一星期的草,用舌头仔细舔一舔,伤口自然就会痊愈,他们却硬是把我抓去吃药打针。这种适用于人类的治疗方法,反而损耗了我等犬族原有的恢复力和精力,我的毛皮完全松垮下来,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是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丢脸的虚弱呻吟。会被这种声音吓跑的,大概只有不合时节的蟑螂而已。
  不出所料,三个男人哄堂大笑起来。
  「这条狗是怎么啦?小姐,那是你的保镖吗?」一个人说。
  我朝那家伙的喉咙飞扑过去,被刺伤的脚还没完全复原,男人轻易避开了我,一把抓住我的项圈。我的牵绳从小加代手中被扯下。
  小加代,踢他们!我则不管三七二十一,狂吠不止。小加代想起防身术的基本动作,缩回有力的那只脚,又踢了出去。
  瞬间,鞋子发出泄气的声音飞走了,它脚跟朝上掉了下来,溅起一片泥泞。男人们的笑声也跟着响起。
  「叔叔!」
  这个声音几乎是从正上方传来的。
  四人像在跳土风舞一般歪斜地围成一圈,仰望着头顶;我正挣扎着想重获自由,也跟着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运动鞋的鞋尖——而且是磨损了大半的鞋底部分。
  黑暗中一颗头从上方采了出来。
  「适可而止比较好吧?士兵们。」
  「士兵?」
  男人们散了开来,用着酒醉来说值得称赞的迅速动作移动到窄巷另一侧。小加代也光着一只脚,被拖回潮湿的小巷子。
  出声的人,就踩在小加代被困住的建筑物二楼窗台上,就像人类的小孩在路边发现好玩的事物时那般,热心地屈身向前,双手抓在扶手上。
  而且,这并不是譬喻而是事实,眼前的人的确是个小孩。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双机伶的黑眼珠闪闪发光。
  「没错,叔叔们是士兵吧?看起来不像菜鸟,唔,顶多也只是一等兵吧。」
  「你说什么——」
  少年甩甩手:
  「不喜欢这个譬喻?那么,工蚁怎么样?」
  「这个臭小鬼!」
  抓住小加代的男人抡起拳头冲了上去。小加代瞬间逃到一旁去,几乎同时,少年踢倒了堆在窗户底下的啤酒箱。
  大量的啤酒瓶破碎四散,箱子弹跳翻倒。就在抱住头脸,背过身去的小加代和男人们之间,少年威风凛凛地跳了下来。
  「没错,我还只是个小鬼哦!」
  少年「啪」地一拍手,环视三个人的脸笑了。
  蓝色的橄榄球衫、洗白了的牛仔裤,看起来都相当旧了,却十分干净清爽。他把垂落到眼前、没整烫过的黑色直发一把拨开。
  本人的声明没有错,这个「小鬼」身上没有成年男性的味道。没有刮胡泡的气味,也没有酒和香烟的气味。不晓得为什么,我的鼻子闻到的,是橘子的味道。这实在是种非常和平的味道。
  少年一手叉腰,继续说下去:
  「换句话说,我还是未成年。叔叔们也该清醒了吧?要是惹出纠纷,伤脑筋的可是你们。」
  原本对小加代纠缠不休的男人跌坐在啤酒瓶的碎片里,嘴巴张得甚至看得见里面粗糙的舌头,他破口大骂起来:
  「瞧不起人啊你这——」
  「咦,要打吗?我觉得还是不要比较好唷?」
  少年话声未落,男人便冲了上去。少年轻快地缩着头,闪过男人的攻击;男人则漂亮地完成了可能自国中以来睽违数十年的跳跃前翻动作,不过着地动作教人不敢恭维。
  「我可没有动手唷。」
  少年抓住小加代的手臂,跳过啤酒箱,有重大发现似地伸出手指,对其余两人说:
  「你们身上的公司徽章都被看光罗,叔叔们是东海贸易的士兵对吧?提醒你们,只要不是犯下绑架、杀人,这个社会对未成年一向很宽容的唷。」
  两人中的其中一人率先判断了情势。他粗鲁地甩开我的项圈,用长裤的膝盖处抹了抹手。
  「喂,走吧。」
  撤退时,纠缠小加代的男人似乎因为酒精和轻微的脑震荡,连骂声都没能吭一句。剩下的两人频频回头走出巷子,整张脸都僵了。
  「啧,真不像话,公司徽章被认出来就吓成那样,那一开始就不要别在领子上苏,真是的。」
  少年「哼」地呼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从玻璃海中捡起小加代的鞋子。
  「好像还好好的。」
  少年把鞋子倒过来,「啪」地一挥,朝里面「呼」地吹了一口气,交给小加代。
  「好像没有玻璃跑进去,直接穿应该没关系。」
  「谢谢。可是……」小加代俯视脚下。「我的丝袜都湿了。」
  小加代说,望向少年。少年的眼睛高度正好和小加代一样。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绝对算不上是高个子。
  「有地方可以买到替换的丝袜吗?」
  少年闻书笑了起来。他的左脸颊顿时出现一个——人类一定会这么形容——意外可爱的酒窝。
  看到那张睑,小加代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我也注意到了。
  「感觉上和照片有点不太像……」
  「干嘛?」看到小加代把脸凑近,少年慌忙缩起下巴。
  「你是诸冈进也?」
  这次换成少年不目转睛地望着小加代。
  「是吧?对吗?」
  「是又怎么样?」
  「我是来找你的。」
  小加代想翻找皮包时,才发现皮包在刚才的骚动里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少年从约一公尺远的纸箱里把它捡来。
  「这是我的名片。」
  少年诧异的视线在递出的名片、小加代的脸,以及她脚边的我之间来回游移。
  「我是莲见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员,莲见加代子。」
  视线来回的终点,是小加代悲惨的丝袜脚尖,上面还开了个洞。少年低语:
  「好个邋遢的调查员……」
  2
  「拉·席纳」酒吧位在小加代被醉鬼纠缠的酒店二楼。
  「招牌灯还没点亮,不好找吧?」
  老板是个年约四十五岁,体格相当壮硕的男子。可能是年轻时玩过运动,腹部相当结实,动作也十分机敏。看起来跑得很快。
  店六点才营业,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空荡荡的店里只有老板一人在做开店准备。
  这是家只要十五个客人就能挤满的店。吧台内贴了一张「有自制火腿」的宣传单,整家店则像跟着火腿被烟熏了好几次一样,泛黄得很有味道。出于职业关系,我会和小加代一起见识过从最高级到最落魄的各式酒场,这家店酒柜上摆的酒瓶,有不少是连我都没见识过的。
  另一个吸引我目光的东西,是排在老板左侧柜子上的众多美丽雕花玻璃杯(不要笑!狗也是有审美眼光的。)
  小加代似乎也一样。察觉到她好奇的视线,老板一边洗杯子,一边拐着下巴比比柜子:
  「有你中意的话,我可以用它装点喝的给你。」
  「咦,不用了,谢谢你,我还在工作。可是好漂亮呢。那是萨摩切子⑵吧?是老板的兴趣吗?」
  「嗯。为了搜集这些,花了我不少钱。一旦热中起来,实在是没完没了呢。」
  进也掀开吧台后面的帘幕回来了。
  「这是在转角的药妆店买的,便宜货,不过拿来应急还可以吧?」
  进也递出珍珠灰的丝袜,很接近小加代现在穿的颜色。诸冈进也的眼力很不错呢。
  「谢谢你。这就非常好了。我平常穿的都是十双一包的特价品呢。」
  小加代道谢,收下丝袜。进也就这么把手插进裤袋里,站在原地。他看到小加代扭扭捏捏的,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怎么啦?不换上吗?」
  「别胡说八道了,快回去工作。洗手间在那边,请自便。」老板说。
  小加代瞪了进也一眼,站了起来,往老板指示的方向走去。少年吹着口啃,穿过吧台。
  洗手间的门一打开,我给「拉,席纳」的分数又更高了。
  没有芳香剂的味道。当然,也闻不到恶臭。不管一家店的气氛再怎么浪漫,若是一看到厕所,就让人归心似箭,还是不及格的。
  再次环顾店内,该刷洗的地方都刷洗得一尘不染。此外,清扫器具也没有收纳在我的鼻子闻得到的地方。
  一般来说,青少年离家出走到了需要家人委托采侦事务所搜查的阶段,往往状况已经相当严重了。如果是女孩子,就算找到,变得惨不忍睹的悲剧压倒性地多;男孩子则相反,最后大多成了让父母兄弟恐惧的魔头。
  但是,我认为诸冈进也的情况相当不同。只要待在这里,进也必须自己负责,完成平常男孩子在家都会交给母亲做的工作;这并不是件坏事。
  仔细一看,话题人物进也正擦着玻璃杯,从厕所回来的小加代佩服地看着他的动作。进也的动作相当灵巧,对于老是忍不住「添购」玻璃杯或盘子,即使凑成一套也马上弄破杯盘的小加代来说,看了或许会觉得尴尬。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不过能不能也让我进行我的工作呢?」
  进也没有停下动作,开朗地回答:
  「等我把这个擦完唷,小可爱。」
  老板好像在小加代看不到的地方戳了进也一下。少年不情愿地放下抹布,走到小加代这里。
  「我说啊,听说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要喝什么?你看起来酒量不太好的样子,来点樱桃白兰地怎么样呀?小可爱。」
  小加代叹了一口气。
  弓我要柳橙汁。」
  「她说要柳橙汁。」
  进也对老板「啪」地弹了一下手指。
  「还有,我不叫小可爱,我叫莲见加代子。」
  「知道啦,小加代。」
  进也为小加代拉来一把椅子,自己也拖了一张过来,椅背朝前地跨坐上去,手臂跟下巴搁在椅背上。
  「喏,请工作吧。」
  进也说完,又露出酒窝来。五官端正却没特色的人类女性,就算得求助于整型,也想要这样的酒窝吧。
  被传染似地,小加代也露出一丝微笑。
  「你笑起来蛮可爱的呢。怎么会去当侦探呢?」
  「最近很流行可爱侦探的。」
  「真的吗?那这家伙呢?你的保镖吗?它叫什么名字?」
  进也用下巴比向我。那种瞧不起人的语气本来是不可原谅的,不过看在他刚才救了我们的分上,我乖乖地守在小加代身旁。
  「它叫阿正。以前是警犬。」小加代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
  「以警犬来说,不怎么可靠嘛。」
  「它只是今天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老了?」
  关你什么事。我仰头瞪了进也一眼。
  老板送来一杯香味甘甜的柳橙汁,是刚榨好的。此时我终于了解进也身上为什么会有橘子的味道。
  老板放下杯子,临走之前敲了一下进也的头。
  「要是家里的人来了,要认真应对,不强词夺理,乖乖回家。你忘记我雇用你时的约定吗?」
  「啧,很痛耶。又不是西瓜,不要这样乱敲好不好?」
  小加代把吸管插进柳橙汁里,缓缓开口:
  「我受你父母委托,来带你回家的。」
  「了解。这我早习惯了。」
  「而且你好像也跟老板约定好了。你会乖乖跟我回去吧?」
  进也回头瞄了一眼雇主,吐了吐舌头。
  「看样子,好像也没办法了。」
  「太好了。虽然听说你应该不会推三阻四,会乖乖地跟我回去,还是有点担心。」
  「是吗?那你应该也听说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会离家出走吧?」
  「好像是。」
  好一阵子,小加代搓弄着吸管。
  「我说……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进也打了个哈欠:
  「待在家里很无聊啊。」
  「在这里工作比较快乐吗?」
  「我看起来很快乐吗?」
  「非常快乐。」
  「那就是了。」少年嘿嘿地笑。「加上又可以碰上从醉汉手中英雄救美的好差事。」
  小加代皱起眉头:
  「说这种话……如果他们不是上班族,而是黑道分子,你就糟糕了。这种未成年式的威胁对他们是起不了作用的。」
  我倒觉得那是很不赖的威吓手段。
  「不要紧的。要是变成那样,反正我逃得很快。」
  进也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闪烁的黑眼珠暗淡了下来。
  「而且,我跟那种人合不来。」
  「跟上班族?」
  「不只是上班族啦。我讨厌那些只有在喝醉酒时才敢胡来的人。等到闯下大祸,他们才惊慌失措地辩解『对不起,都是酒后乱性』。开玩笑!酒会自己去乱摸女生吗?」
  这个离家出走的少年,看样子是个家里管不住的小孩,八成也无法适应学校生活。
  可是,他思考事物的角度并不坏。小加代似乎也这么想,她的眼里满是笑意。
  「大人是有许多苦衷的。」她说。
  「如果想耍流氓,就干脆点去当流氓不就得了。」
  「嗯,你的话也有道理。总之啊,大人也有很多难处的。」
  「噢噢,受不了受不了。」进也皱起鼻子来。
  「你会这样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跟令兄有关系吗?」
  进也回答得很快。他的背整个挺直了。
  「跟我哥没关系。」
  「这样啊……对不起唷。」
  「没什么好道歉的。」进也转过身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侧睑对着小加代。「你干苏道歉?」
  后面的话是对着墙壁说的。小加代又喝了一口柳橙汁。
  诸冈进也父母的「代理人」,是在今天下午四点半过后来到莲见事务所的。「代理人」是进也的父亲——诸冈三郎的表兄弟,一名年约四十,姓向井的上班族。
  「因为诸冈本人或夫人不方便被看到出入征信社这种地方……。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克彦的父母。」
  那个时候,事务所里只有我跟小加代和所长而已。而当下听懂向井先生意有所指口吻中的暗示的,只有我一个。
  诸冈克彦是东东京的棒球名门学校——松田学园的主力投手。出场过三次甲子园,他用他的手臂率领松田学园问鼎冠军。一到高中棒球球季,诸冈克彦便经常在体育报上亮相。尤其今年松田学园被评为最有冠军相的队伍,所以我也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那张晒得黝黑的脸。
  如果我会说人话,然后发表「其实我喜欢棒球」这种宣言,相信就连与我同居多年的莲见一家人,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而且,对于我开口说话,以及我喜欢棒球这两件事,他们惊讶的程度也许半斤八两呢。
  你说狗会看棒球?说什么蠢话,醒醒吧!——有这种反应的「常识派」的各位,请直接跳过接下来的段落吧!请尽管关上心房,永远注视着笔直的地平线就好。我一点都无所谓的,反正事实也不会改变。
  没错,我喜欢棒球。在我成为堂堂的一条成犬之前,照顾我的上班族家庭有个念小学的小男生。他总是一回到家就丢下书包,抓起手套,跑向同伴聚集的空地。还年幼的我,有一次追着他跟了去,在那里初次邂逅了「棒球」。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孩子们开心地丢球、打球、追球的游戏,就是一种叫做「棒球」的运动,甚至还不了解人类的「运动」是什么东西。当时只知道,玩着游戏的孩子们真的好快乐,跟着他们一起跑来跑去的我也好开心,如此而已。
  即使到了现在,我偶尔还会回想起在草地上奔跑的快感,捡球时咬在嘴里的硬球那粗糙的舌头触感,小孩子们柔软的膝盖内侧那酸酸甜甜的气味。
  决定进警犬训练学校时,最难受的就是与那孩子道别。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玩「棒球」,一同四处奔跑了,我想他也跟我一样难过。离别前夕,他瞒着母亲偷偷地把我抱进被子里一起入睡。他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耳朵,当时他流下的泪水想必比今后两条腿的人类生涯中所流的眼泪总合还要多吧。纯粹的泪水,是小孩的特权。
  吃警犬这行饭的时期,我忘了棒球的事。每天等着我的是无止境的工作和训练,以及与同伴的共同生活。我的训练师工作之外的娱乐就只有组合模型,别说是棒球了,在他的字典里,根本找不到「运动」两个字;或许附录里有,只是我没看见就是了。
  所以,一直要等到一次出任务、右脚负枪伤引退后,我才又再度邂逅了「棒球」。那是五年前的事。
  住到莲见事务所之前,收养我的是一位法医。医生和夫人相依为命,家里虽然没有爱好棒球的小孩,他本人却是狂热的棒球迷。
  当时我因为右脚的伤和上了年纪的关系,已经很难像从前一样和孩子们一起追球玩耍了。可是--不,正因为如此,我得以重新发现「棒球」是多么有趣的运动。
  我并没有特别支持的队伍或选手,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我喜欢的是棒球本身——棒球在我心中勾起的乡愁般的情绪。
  医生喜欢的不只是职业棒球,不管是学生棒球或是业余棒球,他都喜欢。尽管因为太过忙碌,年纪太大,本人无法亲自穿上钉鞋上场,但就像要孺补这个缺憾似地,只要一有空,他就直奔球场。这时,我就成了做为应付夫人抱怨「又要去看棒球?」的借口。医生老是说要带我「出门散步」,却总在五分钟后就把我绑在自家附近的电线杆上,搭计程车赶往神宫球场观赏六大学联赛去了。
  我对此相当不满。一天,我干脆咬断绳子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我和夫人两人一起等着将颅内出血、油脂凝固等词汇从脑中一扫而空、眉飞色舞的医生归来。想当然耳,医生被恶狠狠地训了一顿,从此以后,他只要带我「出门散步」,一定会让我同行到最后。
  当医生发现只要去到球场,我也会高兴不已的时候,他不晓得有多欢喜。就这样,受他们照顾的不到一年里,我踏递了各东京职业球团的地主球场——虽然当中有些地方得瞒着职员耳目偷溜进去。
  如此这般,前言长了一些,总而言之,我喜欢棒球。我自认在某种程度上理解规则。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也没关系。不过你想想,人类的小孩子学会棒球规则时,也不是郑重其事地捧着规则手册学习的,而是实际去参与,或是看着电视转播,循序渐进学会的。我们犬族也是一样。
  至于莲见事务所里,小加代对棒球一窍不通,从小系和事务小姐也对棒球规则一知半解的情况来推测,人类的女性似乎都是如此(附带一提,我们犬族可不是这样。母狗里也有熟悉棒球的。事实上,神宫球场周边一带的老大,就是一只经验老到、名叫「常盘」的老母狗。只要请教她,那一带黄牛的势力分布和金钱动向,她都了若指掌)。所长虽然也看棒球,不过也只是和别人聊天时搭得上话的程度而已,他真正钟情的是高尔夫球。
  因此,虽然对向井先生过意不去,但是听到诸冈克彦的名字,在场的人瞬间就知道他是谁的,就只有我而已。反过来说,就连对选手和队伍所知不多的我都知道他是谁,证明诸冈投手的名气称得上是大联盟等级的了。
  一脸不满的向井先生不厌其详地对莲见父女说明诸冈进也的哥哥克彦,可是只要说出「那个诸冈克彦」,就应该明白他是谁的大名人。等到父女俩脸上终于浮现理解和赞佩的表情时,他才满足地回到正题,委托他们带回离家出走的进也。
  「他念高中一年级,可是几乎没去学校。真不晓得他是为什么进高中的。如果只有进也一个人,不管他也没关系,可是只要可能造成克彦的麻烦,就不能放着他不管。夏季全国大赛的地区预赛近在眼前,进也得乖乖待在家才行。」
  向井先生像作戏一般郑重其事说道:
  「况且最近克彦身边又发生了离奇事件。你们应该听说了吧?松田学园棒球队遭窃的事。」
  这件事,小加代跟所长也从报上得知了。小偷潜入社办,不仅偷走了练习器材,还在晴海的工业区将之烧毁。此事件一时间引发了轩然大波。
  被烧掉的物品,是克彦在练投时使用的「打者人偶」。
  练习危险的近身球时,若实际让打者上场很危险,所谓「打者人偶」,就是拿来替代真人的等身大人偶。人偶穿着运动服,拿着球棒。有分右打者和左打者,坚固得就算被职业投手的远球打到也不会损坏,颇具份量。而犯人大费周章地将它搬出社办,运到晴海去,再浇上汽油烧毁,看得出是精心策划的恶作剧。因为人偶大小近似真人,据说发现者最初还误以为有人被烧死,直到注意到燃烧中的它还紧握金属球棒不放,察觉有异,才发现那是人偶。
  「正因如此,克彦的双亲变得格外紧张。」
  「我们很明白你的心情,也不解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来……可是也不必因为这样,连家务事都这么紧张兮兮吧?」
  所长这么说,向井先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样说就不对了。媒体可是紧盯着克彦不放,对手学校也在一旁虎视眈眈,得更教人提防。只要一发生丑闻,他们马上就会落井下石的。」
  「可是,又不是克彦本人离家出走……」
  「要是进也在外头惹出了什么纠纷,事情一被揭发,会受到波及的是克彦。此外,我们找上征信社的事,也万万不能曝光。」
  「我们不是征信社。是侦探事务所。」
  所长说的没错。
  「而且与其神经兮兮的,请双亲直接去带进也回来不就好了?」
  「那种场面要是被杂志刊登出来,那还得了!」
  「那么,向井先生去怎么样?」
  「进也不是那种会乖乖跟我回家的货色。」
  我们大概知道他在哪里——向井先生说,递过一份名单。「拉,席纳」的店名就在名单的第三项上。
  「可是就算我们去接他,也不晓得他会不会老实回家。」
  「这一点不必担心。进也只是在闹脾气,只要是外人去接他,他都会马上回家。他应该也明白若不私下解决会给克彦造成麻烦吧。至今为止也都是这样。」
  「这么说,他以前也离家出走过?」
  向井先生点了点头:
  「他是惯犯。若不这么做,他就无法得到父母的关爱吧。」
  「他一离家出走,你们就委托征信社或侦探社吗?」
  「是啊,总是这样。你们就是为了这些目的存在的吧?」
  「那么,这次也去委托你们常去的地方怎么样?」
  向井先生傲慢地答道:
  「如果老是委托同一个地方,这事或许会从哪里泄露出去。征信社这一行,可不能信任。」
  如此这般,小加代独自一人带着我前来造访这里——内心怀着一丝怒意。
  不过,向井先生会如此紧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说到高中棒球的明星选手,现在可是比二、三流的偶像艺人更受欢迎。他们是媒体以及社会大众瞩目的焦点。而这样一个明星哥哥,却有个跷家惯犯的弟弟……
  现在,在「拉·席纳」舒适的气氛当中,我望着进也还残留着薄薄一层胎毛的睑颊,觉得向并先生对这名跷家惯犯的见解,虽不中亦不远矣——尽管用词残酷了些。
  总觉得有点可怜——小加代的脸上也这么写着。
  然而,进也突然扭过身体,转向她,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说啊,小可爱,你该不会在想,带我回去之后,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跟我爸妈说:『进也会不断离家出走,是因为渴望父母的亲情。要是他下次再离家出走,请不要拜托别人,亲自去带他回来吧!』」
  小加代瞪大了眼睛。
  「猜对了!」少年捶着椅背大笑。「不过很遗憾,那是你想太多了。」
  「这样吗?」
  「没错。我想说的是,我哥从来没对我离家出走的事感到自责,如此而已。」
  「我知道了。那,走吧。」小加代推回杯子。
  「现在?哪有这样的?现在才刚要开店耶!」
  「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小加代的声音略为严厉。「你也多少会看报吧?你知道令兄学校的棒球队遭到恶作剧的事吧?」
  进也似乎有点吃惊,不过立刻恢复了原本的态度。
  「哦,那件事啊。打者人偶被烧毁的事件吧?」
  「对。发生了那种事,你的父母更是格外担心了。而且为了骚扰令兄,或许有人会找你麻烦——令兄可是明星啊!我个人虽然不赞成媒体炒作高中棒球明星选手的行为,可是不管怎么样,令兄都已经成了明星。身为家人,你得为他着想才行。你不觉得令兄很可怜吗?」
  进也没有回答。一会儿之后,他耸了耸肩这么回答:
  「总之,我才不会被那种只敢在暗地里耍阴险手段的人逮住,不要紧的。」
  「大家就是担心会演变成你得实际证明这件事的局面啊!」
  小加代叉着腰。
  「喏,回去吧。老板刚才不也叫你乖乖跟我回去吗?」
  「老板,拜托啦!」进也苦苦哀求。「今晚宇野哥要过来耶,他说要拿目录给我。至少让我等到那时候嘛,好吧?」
  老板专心一致地默默做着像是开胃菜的餐点。进也把矛头转向小加代。
  「喏,拜托嘛,好不好?我想九点左右事情就会办好了。再等三小时而已苏。不过才短短三小时,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啦。」
  「是什么目录?」
  「机车目录。是那种个人订做的,超炫的机车。我为了买那个才打工的。」
  「你骑机车?」
  「你不觉得我这种人不骑机车才奇怪吗?」
  说的也是。小加代忍不住笑了。
  「你笑了!那就代表OK对吧?」
  小加代装出考虑的样子,回答:
  「嗳,好吧。就给你三小时的缓刑。不过你可别想趁机逃走晴。」
  「我不会跑的啦,小可爱。好,既然决定了,就来赚钱吧!」
  进也干劲十足地站起身来,打开店门,翻过「准备中」的牌子。好一阵子没看见他的人影,但没过多久,又传来他的大嗓门:
  「老板,招牌的灯泡又坏了!怎么办?来升个狼烟吗?」
  3
  我们渡过了相当愉快的缓刑时光。
  和进也谈妥之后,小加代立刻想打电话回事务所。然而却被进也阻止。
  「你很笨耶。要是打电话通知,绝对会被说『开什么玩笑,马上给我回来』。不要说就好了啊!」
  「这样是不对的。」
  「那,要离开的时候再打如何?到时再说:我找到人了,现在立刻带他回去。」
  结果决定这么做。
  我看着进也,渐渐了解为什么诸冈克彦会成为一名好投手了。进也很擅长牵着别人的鼻子走。如果这是诸冈家的血统,不用说,在比赛里绝对占尽优势。
  「拉·席纳」从七点左右开始人多了起来。狭窄的店内很快就坐满了客人,看到有客人在门口就打道回府,占领了角落一张圆桌的小加代感到过意不去。
  「我到附近的店去等好了。」
  当然,她打算选一个能够确实监视进也出入的场所。然而老板和进也二话不说,回绝了她的提议。
  「在这附近是不可能找到比我们店里客层更好的店。你要是再被酒鬼缠上,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可救不了你。」
  就这样,小加代继续待了下来。这段期间,她又喝了一杯柳橙汁和进也打包票绝对好吃的「拉·席纳」特制西班牙海鲜饭。
  「怎么样?」
  「太好吃了!虽然想请教做法,不过我一定做不出一样的东西,还是算了。」
  分得一点余惠的我也有同感。
  「拉·席纳」是家安静的店。尽管有客人的嘈杂声,还是能用一般的音量和邻人交谈。我想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这里没有叫做卡拉OK的玩意儿。
  「没想到会有一个人来的女客光临,真教人好奇。」
  有个客人说着说着就靠了过来,我在一旁戒备,观望事态发展。不过进也端冰块过来时,顺口说了句:「她不是客人唷,是我姐」,还顺势搂住了小加代的肩膀。
  「骗人,我记得你说你没有姐妹的啊!」
  「我们姐弟才刚相认而已。我姐以前在医院被人抱错,花了十五年才找到我呢!」
  「净会胡说八道……」
  短短两个小时之间,小加代一下子变成进也的堂姐,一下子变成亲姐姐或阿姨,最后甚至成了小学的级任导师。
  「你真会耍嘴皮子。」
  「请说是脑筋转得快。」
  到了约定的九点,小加代打电话到诸冈家。进也也死了心,收拾好随身行李,靠在入口处的门上等着。
  然而小加代握着公用电话的话筒,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头。我就在她身边,然而就算犬族的耳朵再尖,也听不见谈话内容。
  小加代说「是,那就这么办」,挂断了电话,转向进也。
  「说是可以待到关店。」
  「咦?」进也愣了一下。小加代的表情很复杂。
  「对方说,这种不上不下的时间容易被人撞见,要我们待到关店以后,等过了午夜再回去。」
  「接电话的是我爸?」进也问。
  小加代点头。「好像有客人的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可能有人来采访吧。这种事常有。」进也说完,把随身行李扔到一边。
  「不管怎么样,太好了。只有老板一个人的话,会忙不过来的。」
  「什么时候关店?」
  「凌晨两点,大小姐。」进也像侍者一样弯腰鞠躬。「你觉得无聊了?」
  「也不是啦……」
  「那就没关系吧?要是累了,就去里面的房间休息吧。我得把啤酒箱搬出去才行。」
  进也经过时,拍了一下我的头,还问小加代:「这家伙不用上厕所吗?」
  要是我能说话,一定要念他几句!我用尾巴捶打着地板,表示抗议。
  离开店里,正确来说是刚过两点十分的时候。
  小加代把车子停在距离「拉·席纳」约五分钟路程的二十四小时营业停车场。她在柜台清算超时的费用,开车出来,进也则上下打量着车体,刹有其事地表示意见。
  「COROLLA唷。这台车没有车上电话吧?」
  「是啊,是我家的自用车。」
  「哦,这样啊。不太有值勤的感觉呢。」
  「这跟你没关系吧?快系上安全带。」
  我在后座安顿下来之后,小加代俐落地坐进驾驶座。
  副驾驶座上的进也把机车目录放在膝上,老实地听从吩咐。但是当小加代将车子开上马路时,他又恢复那张顽童的嘴脸了。
  「我说呀……既然都出来了,就顺便兜个风吧!」
  「别闹了。」小加代看着前方回答。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嘛?我爸妈不也叫你晚点再带我回去吗?」
  「已经够晚了。你看看时间,早就是未成年少年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也不一定唷。动学的孩子这时间都还在念书呢。」
  「也有跷家正在打工的孩子呢。」
  「听说这叫做『社会学习』?」
  「的确,我也认为『拉·席纳』是家能学到东西的好店。」
  「有空再来啊。」
  「等你不在的时候。」
  「真冷漠。你忘了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小加代在红灯停下车子,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叹了一口气。
  「小朋友,请适可而止一点。稍微安静一下好吗?等到需要你带路时,再请你开口。」
  进也把头靠在车座上,假装睡着。小加代发动车子。
  「又要无聊了……」不一会儿,进也低声说道。
  「学校那么无聊吗?」小加代问。
  「一点也不刺激。」
  「想在学校里寻求刺激本来就是错的。那里可是教育的殿堂。」
  进也安静了一阵子之后,突然从座椅上猛地坐起身子。
  「我想休学,你可以雇用我吗?」
  「雇用你?」
  「还用问吗?雇我当调查员啊。我一定帮得上忙的,还可以兼当保镖。」
  「不必了。保镖,我早就有了。」
  「这只老狗?你不觉得靠不住吗?」
  进也竖起姆指,隔着肩膀比向我。实在令人太不爽了!
  又不是吸血鬼,只要是生物都会变老的。听到我发出低吼抗议,进也回头看我。小加代见状笑说:
  「一点都不会。我们不管到哪里都一起行动的。」
  进也昨舌,恢复原来的坐姿。小加代瞄了一眼他的脸,继续说下去:
  「而且,就算现在我们事务所在征人,也不能雇用你。」
  「为什么?」进也嘟起嘴巴。
  「效率太差了。」
  「怎么会?」
  「例如说,你在跟踪某人。那人走进了禁止未成年者进入的场所,那样一来,你为了潜入,就得编出一堆谎话才行。或是你为了监视某人,必须藏身某处,你为了说服那些场所的主人相信你,就得把你为什么退学、为何在侦探社工作等境遇从头到尾讲一递。你不觉得那比现在的生活更烦人吗?」
  「光想像就吃不消。」
  进也把手放在胸口,干思了一声。
  接下来一段时间,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还以为进也睡着了,没想到他神气地环抱双臂,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我刚才也说了……」他开口时,视线依然盯着挡风玻璃。
  「说什么?」
  「可不可以兜风一下?我想到那个打者人偶被烧毁的事发现场看看。」
  他转头看向小加代,一脸认真。
  「反正顺路,只是看一下而已,没关系吧?好嘛。」
  「去了现场又能怎么样?这个案子,警方已经着手调查了,不久就会抓到犯人了。」
  「不是这个问题。而且,我早就去过好几次了。」
  小加代减慢车速,在熄了灯的车内窥看少年的表情。
  「你去现场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吧?总之拜托啦,不然我付你钟点费。」
  「不许说那种没大没小的话。」
  结果,小加代还是让步了。转向前往湾岸工业区的道路后,她减速,打开大灯。四线道的马路一片空荡荡。
  「你知道地点吧?」
  少年点头。奁行片刻后,开始不见住家,造型朴实的仓库和四方形的工厂建筑浮现在微白的夜空下,此时进也指示小加代右转。
  就在小加代转动方向盘时,一辆车滑也似地突然出现,整面挡风玻璃几乎被那辆突然逼近的车子占满,小加代倒抽了一口气,踩下煞车。
  「好痛!」
  车子猛烈地反弹之后停下,进也因为安全带深深陷进肉里疼得不禁叫出声来。而前方的来车则擦过鼻尖似地飞快驶离了现场。
  「好危险……那人怎么开车的啊……」
  「还好吧?那辆车突然跑出来……」
  小加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我刚才则一鼻子撞上了车窗。
  进也扭过身体寻找驶离的车子。
  「已经看不见了。你看到司机的脸或是车牌了吗?」
  小加代也回望后方。后车窗另一头,只见一条被间隔而立的路灯照亮的苍白道路。
  「事发突然,我没办法看清车牌。司机应该是男的吧……车体好像是米白色的?」
  「我也没看清车种。不过车牌是足立区的。而且车上挂有吊饰。」
  「真的?你眼力真好。」
  「是个很大的无尾熊玩偶。就吸附在左边的车窗上。」
  我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进也的眼力果然不错。
  「咦,前面好像有骚动耶。」
  进也这次望向前方说道。不用他说,我也早就察觉了。
  警铃正在响。
  我们的车车头打偏,斜停在十字路口中央。小加代想发动车子,但是进也早了一步下车。我也急忙跟上他。
  前方夜空出现了一片不合时宜的晚霞色彩,半开的栅栏另一头看得见火光。有人影奔走。进也拔腿狂奔,我们则跟在后头。途中我超过进也,停下时他脚兀的撞了上来,害我差点翻了个筋斗。
  火苗升起的地方,是位于工业区角落,已不再使用的进货通道。那就是报纸和电视报导过的,打者人偶被烧毁的地方。
  一靠近,汽油味便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害我鼻子都痛了起来。人们从远处赶过来观看火势,警卫的制服钮扣和皮带扣反射出火焰,闪闪发光。
  「这究竟……」
  在场的一名警卫一面摇头一面后退着。
  火焰中央有一具黝黑的物体。小加代凝目望去,然后她看见了。警卫看见了。进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那味道也飘了过来。对我而言,这个气味比任何事物都更清楚地说明状况。
  「……那是人。这次真的是人。」上了年纪的警卫呻吟。
  小加代用手捂住嘴巴。如果办得到,我也想这么做。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进也不在身边了。
  「进也!」小加代大叫。
  几名警卫拿着灭火器赶来。白色的泡沫喷向熊熊燃烧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药剂的气味。即使如此,火势依然没有轻易减弱。
  此时,五公尺左右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惊叫。是进也的声音。小加代粗暴地推开呆立原地的警卫,连忙赶去。
  少年瞪大了眼睛,伫立原地。他的右手提着一只烧得剩一半的运动鞋。
  「怎么了?」
  走近的小加代把手搭在进也的肩膀,看着他,进也慢慢地抬起头,涣散的漆黑瞳眸似乎看不见小加代。
  「怎么了!」
  进也无言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小加代。
  我看到的,是一只穿得相当旧的运动鞋,白底上有蓝色条纹,是右脚的,鞋子的主人个子应该相当高大。
  小加代的手开始颤抖。她望向进也,进也的眼睛倒映出火光,一片茫然。鞋子掉在两人中间,我凑近鼻子嗅了嗅,有汗水的味道。
  鞋子内侧有像学生字迹的楷书。那一刹那,我宁愿自己不识字。因为上头写着:
  「诸冈克彦」
  此时,火势让燃烧的人体形状变得更加清晰。异臭刺鼻。
  「可恶——!」
  进也冲向火焰。回过神来的众警卫拉住少年,把他拖了回来,他们必须使尽全力才能拉得住他。
  「骗人!骗人!骗人!」
  进也嘶吼。在火焰的反射下,我看见制止他的大人们撕裂了他的衬衫衣领,进也喉头的筋骨露了出来。
  消防车来了。呆立的小加代头发被火焰照亮,如灵光般闪耀。
  进也被大人们按住,整个人几乎被压倒在地,他却依然大叫不止。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身体的最深处,冲破内脏挤出来一般地咆哮着。
  骗人、骗人、骗人——
  4
  小加代和进也直到将近黎明,都在警署接受侦讯。
  两人成为发现者这件事,似乎引起警方相当大的兴趣。尽管如此,一抵达警局,警方便用包扎伤口等理由,将进也一个人隔离开来。如此一来,小加代的立场也变得相当尴尬。
  我的存在也让警方有些困惑。当小加代说明我在莲见事务所扮演的角色时,我努力想在这个搜查课里寻找过去当警犬时一起合作过的伙伴面孔。
  遗憾的是,我的努力徒劳无功。不过有个刑警知道现在的我和莲见事务所;过去在某起莲见事务所经手的保险金谋杀案,我们曾经合作过。记得事件终结时,他还带了一根特大号的骨头给我。
  这名姓宫本的刑警一看到小加代,就从办公室的另一头大声嚷嚷走着过来:
  「喂、喂,我听说罗。又卷进大事件了呢。」
  他冒冒失失地一走过来,就顺手拍了小加代的肩膀一下。这个招呼力道之大让小加代松垮编成一条、垂在背后的辫子都跳了起来。本人或许只是想表示善意,但他的体格壮硕无比,若是穿着西装背过身去,简直就像一面墙堵在前面。
  即使如此,我和小加代还是松了一口气。说明情况时,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惯选措词了。小加代详细回答警方的质问,说明昨晚的经过,最后还拜托刑警不要将进也离家出走的事告诉媒体,以免为今后的风波推波助澜。
  「说的也是。关于进也的事,我们会彻底保密的。就算没有这件事,情况也够混乱了。」
  「担心报社记者吗?」小加代问。她很累,还得坐在搜查课接待用的硬梆梆的椅子上,实在可怜。刑警泡的咖啡,她一口都没有喝。
  「才不是。」刑警一脸厌烦地摇摇头。「报社的人还知道分寸,但是那些电视媒体,实在教人没辄。嗳,不过这个事件有太多让他们炒作的话题,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小加代犹豫片刻后,决心问出口:
  「请问……那具烧死的尸体真的是诸冈克彦吗?」
  搞不好是我们太贸然断定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毕竟我们只看到烧毁的运动鞋而已。
  但是,宫本刑警回答得很肯定。也许是察知了小加代的心情,他那张大圆脸沉了下来。
  「不会错的。脸和衣物有部分还没烧掉,已经请双亲确认了。」
  「诸冈的父母来了吗?」
  「嗯。实在是太惨了——每当这种时候,就让人很厌倦吃刑警这行饭。毕竟好事才轮不到警察通知。」
  这一点我清楚。我就看过一名刑警因为一宗小女孩的绑架撕票案而精神衰弱,最后选择离职。
  「尤其是做母亲的,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也难怪。我们赶到诸冈家时,夫人正在睡梦中。她像是作了一场恶梦一般,迟迟不肯相信我们的话。通知诸冈先生的电话,也是我们打的。」
  小加代感到纳闷:
  「诸冈先生不在家吗?」
  「听说因为临时有工作,他在公司过夜。有什么问题吗?」
  「我九点左右打电话到诸冈家时,是诸冈先生接的。」
  哦……?宫本刑警抿起嘴巴。
  「这样啊。等他们冷静下来,我再去打听看看。不过他说工作一忙起来,常常回家后还得立刻赶回公司。我们打电话过去时,是凌晨四点左右。他当时好像还醒着,很快就接了电话。诸冈先生一开始似乎以为只是恶劣的恶作剧。等到急忙赶回家,看到我们亮出警察手册后,才终于相信这是事实。」
  「松田学园那边呢?」
  「他们正为了克彦失踪的事闹成一团,马上就联络上了。」
  「那么,克彦昨晚就失踪了?」
  「松田学园里,棒球队全员一向采集体住宿。克彦八点左右溜出寝室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同寝的队员也很担心,他也不知道克彦去了哪里。」
  还有——刑警搔了搔头。
  「希望这个消息能让你稍微宽心一些,从现场状况研判,克彦他——那个,被点火的时候,已经断气了。不过正确结果要等到尸体解剖之后才知道。
  这部分,我大致猜得出来。那时,克彦的身体完全没有动静,也没有发出惨叫。就算是因为药物而陷入昏睡,在无意识的状况下被点火,只要人还活着,多少都会有点反应。
  「而且,克彦的后脑勺有一块大面积的挫伤,或许这才是直接的死因。目前只能断定这不可能是自杀。在现场没有发现用来点火的——火柴棒或打火机之类的东西,也没发现用来搬运汽油的容器。如果是自杀,这些东西应该会全数留在现场才对。」
  刑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小加代。
  「克彦是被人杀死的……」
  小加代也许是被脑海中的残酷画面夺去了注意力,没注意到宫本刑警的视线。但我看得出来。这个刑警先生喜欢我的小加代,他的心意就像透明玻璃一般,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利用这个机会,他尽可能地表示自己的同情与慰问。
  「怎么有人做得出这么惨忍的事。」听见小加代的呢喃,他用力点头附和。
  「就是啊。这种人简直是禽兽不如。莲见小姐这么温柔的女孩竟被牵扯进这种案件里,真教人难过。」
  刑警一本正经地说完,从内袋取出香烟。他一点火,突然呛咳起来,一脸通红。我记得宫本刑警快要三十五岁了,八成就是这种容易紧张的个性所致,他现在还是单身。小加代长得很漂亮,也常被人称赞,但她并不是那种相对而坐,会让人觉得美艳得刺眼、像花瓶般的美女。就连还只是个小鬼头的进也,说话都比宫本刑警机灵。
  「你们提到会目击足立区车牌的车。要是再看到,你认得出来吗?」
  刑警熄掉了香烟问道。
  「认得出来。就算我认不出来,还有进也在。」小加代回答。
  「哦……这样啊。」刑警搔了搔脸。
  「进也的情况怎么样?」现在最令人挂心的就是这件事。
  「他一句话也不肯说。一脸看到仇人的表情,死瞪着地板。」
  「我能不能见他?」
  「当然可以。他的伤口应该已经包扎好了。」
  宫本刑警拉开椅子。小加代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来到走廊上时,进也正好从对面的小房间里走出来。
  「你父母到了唷!」
  进也不理会宫本刑警,依然俯视着走廊。他的衬衫领口被撕破,露出了一边的锁骨。脸颊沾上了泥巴,还有擦伤,右手背包上了绷带,大概是被烫伤的伤口。
  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会以为他是因为打架而遭到辅导的高中生。他的表情紧绷,仿佛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和人对望、不和任何人说话似的。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激烈的呜咽声。
  小加代望向宫本刑警。刑警无言地点点头,伸手试图搂住进也的肩膀,却被进也推开了。进也快步往前走,宫本刑警一脸泄气地跟在后头。
  我的心掠过一种难以形容的预感,我看向小加代,她白皙的脸上浮现担忧的神色。我与小加代之间常有灵犀相通的现象,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对高中棒球明星选手而言,诸冈夫妇就像是一对量身订做的理想父母;父亲个子修长,相貌知性,母亲看起来相当年轻。这对父母若出现在儿子比赛球场的看台上接受采访,一定会是相当不错的景象。事实上,我的确看过好几次这样的画面。
  诸冈先生在东京都内经营几家中古车行,本人则是个几乎可以在新车广告中登场的潇洒中年男子。夫人的五官纤细、秀丽——进也长得像妈妈——与诸冈先生可说是天作之合。若非现在这种状况,他们是令人很有好感的一对。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
  诸冈先生的嘴角颤抖着倚在墙上,搂着妻子的肩膀;夫人不时用握紧的拳头捶打丈夫的胸膛,号泣不止。她紧紧攀附着丈夫,诸冈先生的上衣都皱巴巴的了。
  「诸冈先生。」宫本刑警出声。「总之,我们先送你们和进也回家。验尸结束之前,克彦还不能回去——」
  诸冈先生望向我们这里,此时,进也第一次抬起头来。
  「进也……」
  诸冈先生轻轻推开夫人,朝进也踏近半步。然而夫人的动作快了一拍。我看见夫人的嘴角沾着泡沫,眼睛几乎已经翻白了。
  「你……你……」夫人踉跄着走近进也,突然举起手来。「听说你也在场!克彦遇到那种事,你却……!」
  宫本刑警迅速制止夫人上前,诸冈先生只是哑然站立。进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母亲。夫人几乎要推开刑警地大力挥舞双手,大声喊道:
  「为什么你不去死!」
  投下炸弹到爆炸为止,有一瞬间的寂静,周围的声音消失了。小加代用双手按住脸颊。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夫人双膝颓软似地倒了下去,又激烈地号哭起来。
  直到宫本刑警和诸冈先生带走夫人为止,进也一直以相同的姿势站立着。
  等到两人独处,小加代终于出声了:
  「进也……要不要来我家?」
  她的声音在发抖。少年依然背对着她。
  此时,诸冈先生一个人折回来了。进也往右一转身,走回走廊。小加代则和走近的诸冈先生对上视线。
  「我想让进也待在我家一阵子……,可以吗?」
  诸冈先生听了,默默地向小加代行了个礼。小加代也低头回礼,使劲地拉着我想追上进也。
  在停车场附近追上进也时,宫本刑警也来了。他摇晃着巨大的身躯,一张和善的脸变得泫然欲泣。
  「你还好吧?」小加代问道,靠近没放慢脚步的进也。「不要放在心上。令堂现在只是太激动了。」
  进也没有反应,只是转过头来,冷冷地抛下一句:
  「小加代没有哭的必要。走吧。」
  他就这样大步走开了。上车时,只有我耳尖得听见宫本刑警可怜兮兮地呢喃了一句:「他竟然叫她小加代?」
  车子缓缓地开上马路时,碰上两名小跑步过来的男子。一人穿着西装,另一人穿着运动衫,手里拿着外套。小加代眨眨眼睛,挤掉眼泪。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身穿运动衫的男子长相深深地烙印在我眼里。那张脸上,有着不管是警犬时代或在莲见事务所生活之后,我目睹过好几次的、案件关系人特有的迷茫表情。在后视镜中,两名男子从出入口进入警署。
  「是前田总教练。」进也面朝前方,低声说道。
  「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嗯。见过两三次面。跟他在一起的大概是棒球队队长吧。」
  这么说的进也,和总教练一样表情茫茫然的。来到这里之后,他第一次露出毫无防备的十六岁少年的表情。
  所长经常说,悲剧是杯格外浓烈的酒:不管再怎么掺水都无法冲淡,只留下足以致命的辛辣醉意,色泽晦暗的酒。
  5
  「克彦真的是个非常出色的投手呢。」
  看着总算起床的小加代,所长劈头就这么说。
  电视开着,画面上播出去年夏季的甲子园比赛,诸冈克彦率领的松田学园在准决赛中与PL学园对战时的情形。
  莲见侦探事务所的时钟指针停在稍过下午四点半的地方。小而整洁的事务所内摆了五张办公桌和一套沙发,夕阳透过窗子射进屋来。
  我们带进也回到事务所,是早上七点左右的事。小加代先向所长报告一连串的事件经过,花了一小时左右处理杂务。忙着忙着她实在困得不得了,说要小憩一下就躺了下来,我也在事务所角落的老位置打着瞌睡。
  「你应该叫我起来的。」
  小加代倒了一杯热咖啡,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她浏览用胶带贴在桌角的便条纸,打了个小哈欠。
  「有什么关系?睡眠不足对身体不好。进也怎么样了?」
  「还在呼呼大睡。昨天一晚没睡,也难怪他。」
  开回事务所的途中,进也就已经打起瞌睡来了,想必是一直绷紧的弦断了,松了一口气吧。小加代寝室隔壁有闲空房,就让他睡在那里,不过我想此时就算让他直接躺在地上,他也照睡不误。
  莲见事务所在业界以规模虽小但办事能力优秀而闻名。小加代以调查员的身分入行之后,也以罕见的父女档事务所而知名。
  同时,在自家开业这一点,在这个业界也十分罕见。原本所长是在更妥当的地段开设事务所,这里纯粹只是莲见家的自宅,但小加代以就职为契机入行时,他毅然将自宅改建为三层楼的楼房,将一楼充当事务所。
  一开始大家都很不安。东京这一带,有许多居民数代定居在此。町内会势力也很强大。可以预想会有不愿「侦探事务所这种可疑行当」开设在此的反对声浪出现;而且对委托人来说,进出商业大楼一角的办公室都躲躲闪闪的,拜访位于住宅区中央、门前有主妇谈天说地的民宅,感觉想必更不自在吧。
  然而实际营业之后,结果出乎意料。与由一纸租赁契约和三口电话组成的办公室相必,扎根在当地营业这一点反而增添了委托人的信赖感。
  说起来,不管事务所开在什么地区或是位在多么豪华的大楼里,委托人都希望尽可能避免「拜访」事务所。由事务所派人到外面的咖啡厅谈事情的情形也不少。所以,事务所在一个地方稳当安定下来反而比较有利。
  邻近住户的态度也意外地相当正面。小加代说,也许是托近年悬疑小说热潮的福,在人们心中植入了对「侦探」这个词汇的良好印象。此外,事务所出入口设置在与住家玄关一八〇度相反的方向,这也是正确的决定。拜此之赐,委托人也不怕会撞见拿着传阅板前来拜访的邻居太太了。
  附带一提,我的小窝白天在事务所,晚上则安顿在住家的玄关。屋内有两处安装了我专用的小型便门,就算门上了锁,我也可以自由出入。
  「电视媒体果然在大肆炒作这个新闻了。」
  「那当然。他原本可是前途无量的新秀。」
  所长的办公桌上摊着杂志和报纸的剪报。其中有几张是用传员送来的。莲见事务所在各领域都有关链时刻可以派上用场的良好门路。若非如此,是不足以成为一家优秀的侦探事务所的。
  小加代拿起其中一张剪报,我则跳上一旁的椅子,跟着探向纸面。那是今年春季选拔大赛的报导,标题是「冠军候补队伍的战力分析」。
  「代表东东京的是传统名校,在过去的春夏大赛里合计共有二十次出场经验的松田学园。今年他们可是关东各校中的热门冠军队伍。投打实力十分坚强,其中从去年的夏季大赛起即担任主力投手的诸冈克彦特别值得注目。他在去年秋季的关东大赛决赛中达成无安打无失分纪录,以时速一四〇公里的速球为武器,是近年难得出现的正统派右投手。他与担任队长的捕手相良默契十足,亦受到前田总教练的深厚信赖。今年他已升上三年级,集中力更上一层楼,令人期待他在这次大赛中能有更精湛的表现。」
  如同此篇报导的预测,诸冈克彦在春季选拔赛中带领松田学园拿到了亚军。晋级决赛时的自责分⑶仅有五分,完封一场。而最值得瞩目的,就是他在初战即达成了完全比赛⑷的傲人成绩。
  「防御率⑸是数字愈高愈好吧?」
  听到小加代这么问,所长笑了。
  「是愈低愈好。」
  「这种事我实在搞不懂……」
  小加代快速地浏览报导,几乎都在看照片。
  尽管报纸的照片粒子粗大,还是看得出相貌。克彦理着平头,和进也给人的印象不同;但他们果然是兄弟,克彦跟进也一样,嘴巴总是抿成一字型,一副好胜的模样。
  虽然也有很多面带笑容的照片,但我觉得拍得最好的,是一张大概是在比赛结束后拍的,他和捕手结伴走出休息区的画面。克彦举起右臂,就像成人患了肩膀酸痛这种怪病时那样,夸张地扭动着。那时他正在跟捕手说话,虽然看不见捕手的表情,但是面对镜头的背部确实像是在笑着。
  会选哪张照片当遗照呢……这个念头忽地冒了出来,我不禁感伤起来。
  「他的表情真不错呢。该说是神采不凡吗?在负责防守的队友们眼中,克彦的背影看起来一定很巨大吧。」
  「是啊……嗳,你看看这个。」
  所长从刚才开始就拿着电视摇控器追着新闻跟八卦节目,专挑诸冈克彦投球的画面看。小加代也望向电视。
  「姿势很棒吧?他的姿势非常流畅,不是靠手劲,而是用全身力量在投球。」
  诸冈克彦出现在画面中。他举起手臂,脚踢地面,仿佛可以看见背肌在他背号「1」的制服底下强而有力地跃动着。
  我想起警察时代一个跑得特别快的同伴;那家伙总是一直线地往前冲,丝毫不浪费身体的半分能量,看它跑步好像在看一个上足了油、正高速旋转的轮胎一样。
  诸冈克彦的动作与它有共通之处。投球时,克彦像是化身成一支箭。若是站在投手板旁竖耳倾听,球离指之后,他为了投球而使尽全力的全身肌肉一定会像放箭之后的弓一样发出颤动的声响吧。
  「你看看得分表。有很多分数相近的胜局吧?他的抗压性也是出类拔萃,表现完全不受同伴的失误影响,四坏球也少。真的是人如其名呢。」
  「克彦吗?」
  「没错,克己的克,真是个好名字。他的父母一定很舍不得吧……」
  沉默之后,所长眯起眼睛呢喃:
  「而且,这样一看,他很像泽村⑹呢……」
  「泽村?」
  「嗯。他是战前的一名投手。可惜被征兵了三次——」
  「战死了?」
  「是啊。实在太可惜了。不过就算他平安退伍,他的投手生命也结束了吧。」
  悲剧投手,或许都有相似之处哪……。所长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警方要是不早日逮捕到犯人,别说克彦无法瞑目,众多棒球迷也一定不会甘心的。」
  电视画面上大大地映出克彦的笑脸。字幕说明这是约半个月前克彦接受该频道的体育记者采访时的画面。
  克彦在球衣上套着蓝色的运动风衣外套,戴着棒球手套,手里拿着球。采访者的脸正好在克彦的肩膀高度。
  「今后的目标是什么呢?」
  「当然是夏季大赛。」克彦回答。嗯,他连说话声调都和进也一个样。不,该说是进也像他才对。我想,他们一定连气味都很相像。
  「那今年的目标是拿到冠军罗?」
  「不,要拿到冠军得先拿到出场资格才行。」
  「你今天带来的手套是春季选拔赛中达成完全比赛时用的那一个吗?」
  「是的,没错。」
  画面出现一个相当陈旧的棒球手套特写,接着是春季大赛初战时的决胜时刻,克彦在投手板上举手欢呼,和跑过来的相良捕手相拥在一起,得分表上则是一整排的〇。「完全比赛!达成完全比赛了!」画面传来实况播报员激动的欢呼声。
  「夏季比赛也要用它出赛吗?」
  「我是这么打算。」
  「你相信它会带来好运?」
  「也不是这样,唔……或许吧,至少在心情上有帮助。」
  「有自信吗?」
  「希望能发挥平常的实力,拿到好成绩。」
  「请加油。」
  好的。克彦点头。一脸灿烂的笑容以慢动作播出。
  克彦从画面上消失,镜头转回播报员的脸,所长关掉电视。
  「关于案件本身,没有特别的新报导吗?」小加代问。
  「没有。现在还只是引起轩然大波的阶段。目前警方好像正在调查克彦昨晚离开宿舍的原因。」
  「有可能是被谁叫出去的。」
  「嗯。就算他是高年级生,又是主力投手,夜间擅自外出一样是破坏规则。我觉得他可能有其他不得己的苦衷。」
  我和所长观看的节目中,有一个是在松田学园的棒球队宿舍前实况转播的。播报员伸手指示克彦寝室的窗户,那里和建筑物周围的混凝土砖墙距离不到五十公分。就算不是运动选手,身手轻巧的十几岁少年应该都能轻易溜出来。
  问题在于为什么克彦要做这种事。和克彦同寝室的队员是二年级的投手,他斩钉截铁地说诸冈学长过去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晓得电视媒体是怎么逮到那名投手的,他自始至终低着头,通红的鼻头清楚显示了要他说明这些事有多么残酷。
  「爸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克彦的死跟两星期前发生的打者人偶事件,是同一名犯人所为吗?」
  所长拉拉西装背心的衣摆。待在事务所时,他总是一板一眼地穿得像个主管。
  「在这里胡乱揣测也没用,关于这一点,警方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他们说现阶段只能断定不是自杀而已。」
  正好就在这时,传来了「我回来了」的招呼声。
  是小系。乘着外头的空气,她制服上灰尘的气味和体香剂的香味传进了我的鼻孔。
  这个即将升上高中二年级的女孩是小加代的妹妹;近来,对于忙碌的所长和小加代而言,她也是个可靠的主妇。小加代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像小系那样把所长的衬衫烫得笔挺,也不会在蔬果店前面和老板讨价还价。今年春天,小系参加四天三夜的毕业旅行时,莲见家的三餐伙食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两人都一脸严肃的?又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吗?」
  我趋前迎接小系,她摸着我的头纳闷地问道。她的一头短发随意梳整,鼻子略微朝天,本人对此相当在意。所长的朋友或出入事务所的人常说「姐姐是美人,妹妹很可爱」。但根据小系的说法,这种话让她「心灵严重受创」,是这样吗?
  人类和我等犬族的感性,当然有差距。就像所长喝醉时必唱的歌中所说的,那是一条「又深又暗的河川」。
  不过我和人类厮混的时间长,又在龙蛇混杂的人类博物馆——警局生活过,对于人类使用的词汇、语意以及含义,颇有共鸣。换句话说,我能分辨两个世界的不同之处。简单来说,我就像长居国外的日本人一样。其实这种狗比人类所想的要多,随处可见。
  因此,我能了解小系的可爱之处。说老实话,在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会遇见一只让我为之神魂颠倒的柴犬,那只母犬的眼睛就跟小系一模一样。
  当然,小加代跟小系,我都一样喜欢。只是跟小加代在一起时,我是「圆桌武士」;而跟小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则是「玛丽的绵羊」⑺。
  一看到小系的脸,所长整个人瞬间松懈了下来。
  「我们家做的就是专门处理麻烦事的生意啊。好了,你快去换衣服吧。还有,今天晚餐的菜爸爸去买。」
  听到所长的话,小系乐得喊着「Lucky」上楼去了。所长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车钥匙,准备出门。
  「买东西的话,我去就行了啊?」小加代说。
  「不,今天你们是没办法胜任的。」
  「为什么?」
  「今天的晚餐,还有个正值成长期的男孩子一起吃。你们绝对不晓得该买多少量的。」
  听到所长的话,小加代才想起进也的事。
  「糟糕!得跟系子说一声——」
  就在小加代要起身时,发现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呜哇!什么啊!」
  刚听见进也大呼小叫,紧接着又传来劈里啪啦下楼的脚步声,小系瞪大眼睛探出头来:
  「那是谁家的小孩?」
  进也真的很会吃。
  仔细想想,他已经将近一整天没有好好吃顿饭了;何况进也正处于所长口中正值「一生最会吃的时期」,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然而没有兄弟的小加代跟小系却看得啧啧称奇。
  「我可是煮了六杯米耶!」
  小系拿着饭杓望进电子锅,目瞪口呆地说。
  「俗话不是说,三个女儿吃光仓库,不过只要一个儿子就可以吃垮米仓?」
  小加代好像稍微放下了心。她本来还在担心进也会不会因为打击太大,食不下咽。不过,所长也说了:
  「你们的妈妈以前不是常说:不管什么状况,女人都在操心煮饭的事。相对地,男人不管什么状况都吃得下饭。毕竟不吃饭就没有力气。」
  去买晚餐食材时,所长连进也的替换衣物都顺道买回来了。所长设想得实在周到,不但小加代吃惊,连进也本人也吓了一跳。
  「我可没打算在你们家长住下来唷!」
  进也一副「我今晚就要离开了」的口气——明明就无家可归。那口气实在不讨人喜欢,但所长只是悠哉地笑了笑说:
  「嗳,别这么说。就把我们家当成旅馆好了。」
  饭后,把进也赶去洗澡,收拾碗盘的时候,小系压低声音说了:
  「要是现在有人介绍对象给爸爸,爸爸一定会再婚吧?」
  小加代停下擦盘子的手。「为什么?」
  「那孩子吃饭的时候,你也看到爸爸的表情吧?一副『啊,我也好想有个儿子』的表情。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再生一个嘛。」
  「是吗?」小加代微笑。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所长的态度处处带有「慈父」的感觉。
  「不会错的。」小系断定。「可是就算再婚,爸爸一定又会生出女儿来的。」
  一会儿之后,进也从浴室出来,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小加代隔着门出声问道:
  「怎么了吗?」
  「大叔好像目测错误了。」
  「什么意思?」
  「你自己过来看。」
  探头一看,头上挂着毛巾的进也正鼓着腮帮子。原来如此,他身上穿的牛仔裤的裤管太短,脚踝全露了出来。小加代看了不禁失笑。
  「有什么关系,干脆我帮你整个剪短,做成短裤好了。」
  「开什么玩笑!。」
  「可是很可爱啊。你穿的拿去洗了,忍耐一下吧。」
  此时,路过的小系见状也哈哈大笑,进也的脸微微红了。
  「那是啥啊?」
  「真是没礼貌!她是我妹妹。」
  「长得一点都不像嘛。」
  「我们家各种型的美女都有。」
  进也「哼」了一声,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正在折衣服的小加代。
  「小加代,你妈呢?」
  「我没有妈妈。」
  「跑了吗?」
  「你说话真的很没礼貌耶。」小加代用刚从脱水机拿出来的、进也的牛仔裤代替本人,用力在上面拍打了一下。
  「失礼了。请问令堂是跑人了吗?」
  「过世了。在我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
  「哦……」进也没再接口。大部分的人在这时会说声抱歉,但这个少年并没有说,取而代之的,他说「不过你家蛮干净的耶」。
  「谢谢。不过这句话请去跟系子说。那孩子很勤快的。」
  「才不要咧。」
  事到如今,我终于了解宛如绅士代表的向井先生为什么会说「进也不是那种会乖乖跟我回家的货色」的心情。
  「你这孩子真不讨人喜欢!」
  「是吗?八成是家庭环境不好的缘故吧。干脆顺便问问你老头的意见怎么样?」
  里头的房间电话响了起来。传来所长穿过房间的脚步声。
  「我说啊,小朋友。」
  小加代双手叉腰,瞪着进也。然而,一看到他嬉皮笑脸的睑,她又不禁觉得无力。
  我想是「家庭环境」这句话刺激到她了。警署发生的那一幕,连见试过各种凄风苦雨的我也忍不住心头一颤,也难怪小加代了。
  (为什么你不去死!)
  诸冈夫人的声音回荡在小加代的脑中,我仿佛听得见那个声音。
  「不许再叫我爸爸『老头』了。」小加代平静地说。
  粗鲁地擦着头的进也从毛巾底下探出头来:
  「那要叫什么?我跟小加代又还没好到可以叫他『爸爸』的地步。」
  「你啊……」小加代又笑了出来。「至少称呼他『所长』也好。还有,也不准再叫我『小加代』了。」
  「是、是。」
  「回答一次就够了。」
  所长站在走廊尽头,以眼神示意小加代过去。小加代放下洗衣篮。
  「诸冈先生打电话来。」
  悄悄回头一看,进也正在洗手间梳理头发。
  「他说验尸结束,克彦可以回家了。守夜在明天举行,他希望我们再收留进也一晚。」
  「就算他没拜托,我也打算这么做……」小加代压低声音。「知道死因了吗?」
  所长点点头。
  「听说后脑勺的挫伤是直接死因。克彦是死后才被泼上汽油焚尸的。警方已经成立搜查本部了。」
  终于要正式展开调查了。搞不好、或许,这只是一场意外——还是打消这种虚渺不实际的希望好了。
  「你们在干嘛?密谈?」
  见进也靠了过来,我忍不住吠了一声。叫声在屋内回响着,听起来相当有迫力,进也吓得慌忙撤退。小加代对所长笑着说:
  「家里好像只有阿正治得住那孩子呢。」
  小加代抚摸着我的脖颈。只有这种时候,我想变成猫,因为猫族很擅长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声,表示舒服。
  「磁铁的S极会彼此排斥呀。和你意气相投的阿正,一定和进也不合吧。」
  「我才没跟那孩子意气相投呢。」
  小加代后来为了做完一天的文书工作,一个人忙到了十二点多。我蜷缩在她的脚边。这个位置我既躺得舒服,也能帮小加代取暖。
  我是在四年前那个樱花晚开的冷春被莲见事务所收养的;当时我和小加代一起到事务所附近的公园散步,我的鼻子冷冰冰的,捡起我背上的樱花花瓣的小加代的手也一样冰冷。
  当时,小加代是个即将毕业的短大生,头发没有现在这么长,脸也更加地丰润。她之所以会瘦了一些,原因出自当时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那年春天对小加代而言,在另一层意义上也是个寒冷的春天;她当时正在找工作,然而全都遭到拒绝了。
  这并不是因为做为一个人材,小加代有任何不足之处,而是因为她家是开征信社的。小加代憧憬的广告业界近乎恶意地驱使丰富的表现力,表明他们即使会委托征信社做雇员身分调查,却丝毫没有意思要雇用征信社的女儿做为自家人材。
  当时小加代哭得非常凄惨,但她只在我面前掉泪。不管是所长还是小系,小加代都没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我喜欢小加代的坚强。她大哭之后,毅然决然跳入这一行,决心改变充满偏见的社会眼光。我就是喜欢她那种柔韧的坚强。所以四月结束樱花凋零之后,莲见事务加入一名叫做「莲见加代子」的新调查员时,我毫不犹豫地主动担任小加代的保镖犬。
  之后不管去到哪里,我们总是在一起。我在事务所里的位置也自然而然定了下来,任谁都无法干涉。
  我注意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抬起头时事务所的钟正当地响了一声。一点了。
  我竖耳倾听,正以为是自己多心的时候,楼上传来小系的呼叫。
  「姐!他跑掉了!」
  等待奔上楼梯的我和小加代的,是站在敞开房门前的小系,还有进也成了空壳子的被窝。
  6
  「真是的,这孩子净是给人惹麻烦!」
  我们跑下楼梯,拔腿狂奔。小镇平静地沉睡着。熄灯后的窗子和苍白的路灯俯视底下的道路,不管怎么跑,都只听见小加代的拖鞋声,递寻不着进也的身影。
  我们喘着气折回家时,小系正拿着进也的破衬衫走出来。小系将衬衫在我的鼻子前挥了挥,放开项圈:
  「去吧!」
  我把鼻子贴在地面四处嗅了一会儿,立刻就知道方向。我把两人带到事务所后面的车棚,从那里朝南方的大马路跑了出去。进也留下了宛如中心线般的笔直痕迹。
  然而一来到大马路,我突然气馁了。我把鼻子伸进草丛里,又回来时路再次确认,但进也的气味就像被剪刀剪断了一样,消失无踪。最后,我只好死心地怀着「太没面子了……」的心情,眨着眼睛仰望莲见姐妹。
  「那家伙,在这里搭上计程车了吗?」
  小系为我说出想说的话。她轻拍我的头,示意我不用再搜索下去了。
  连接湾岸道路的这条路,夜间也车行来往不绝。就在两姐姐商量时,发出巨响穿梭而过的卡车卷起的风吹起了小加代跟小系的发丝。
  弋不晓得他身上有车钱吗?」
  「身无分文的话,他会搭便车,就算坐上反方向的车,他也能说动司机掉头吧。」
  说的没错。
  两姐妹折回事务所。一路上传来啪哒啪哒的声音,小系还穿着室内拖鞋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逃走呢?」
  小系呢喃,再次不可思议地望向姐姐。
  「而且,我虽然忍不住叫出『他跑掉了』,可是就算他跑掉,我们有什么损失吗?」
  「就怕他闯出什么祸来啊。」小加代叹了一口气。「他可是诸冈夫妇托付在我们这里的。」
  「那家伙才不是会被谁『托付』的性格呢。要说的话,他就像是抽鬼牌游戏里的鬼牌——」
  「系子,你说得太过分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没有生气。」
  小系微微瞠目,小声地说::具奇怪。」
  所长正在打电话,两姐妹一回来,他便说了句「就先这样」,放下话筒。
  「我想他或许会回家,先跟诸冈先生联络一声。」
  「应该没有那个可能吧。比起回家,『拉·席纳』还比较有可能。得打电话给老板,如果那孩子过去的话,要请老板帮忙抓住才行。」
  小加代手正伸向电话,就被所长阻止了。
  「直接过去比较快。」
  「现在?」小系仰望时钟。「等到明天早上也没关系吧?他跟这起事件又没关系?」
  「这倒不一定唷。」
  所长一面穿外套,一面回答。
  「拉·席纳」今晚也是客满,小加代跟所长得拨开人潮像游泳似地游到吧台。我踩到一个人的脚,那个客人吓了一跳说:最近酒精中毒的人看到的似乎不是粉红色的大象,而是狼狗。
  「进也不见了?真的吗?」正在碎冰块的老板停下手来。
  「是的,我们想他或许会来这里,才过来拜访。」
  「他没有过来呢。我也有留心……」
  我惯重地窥伺四周,搞不好进也会拜托老板藏匿他;但是那家伙在这里的气味已经模糊了,全都是二十四小时以前留下的。
  所长观察似地扫视店内,挑眉看了一眼小加代之后,从口袋中取出名片。小加代赶紧介绍所长给老板认识。老板擦干手,接过名片。
  「谢谢。敝姓椎名。总之,请各位先坐吧。」
  小加代和所长坐在吧台一端。今晚,有一名大约三十岁的女子代替进也在客人之间周旋、帮忙。老板以眼神示意她,她便走进吧台,老板则在小加代和所长对面坐下。小加代急忙说明至今为止的经过。
  「你知道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老板寻思起来。所长接着说:
  「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件,进也知道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老板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所长。「如果莲见先生是指进也跟克彦的死有关,那么是你误会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不那么认为。」所长点头。「我的意思是,进也可能知道杀害哥哥的犯人是谁——就算不知道,或许心里有底。」
  小加代睁大了眼睛,直盯着父亲的侧脸看。
  「为什么爸会这么想?」
  「从那孩子的反应。和你一起发现克彦时——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发现疑似克彦的尸体时才对。那时,他立刻就知道那是他哥哥。还大叫:『骗人!』对不对?」
  小加代点点头。
  「虽说克彦的鞋子遗落在现场,进也却在状况不明的阶段就说出那种话,我想这是因为他知道某些事,让他有预感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这样啊……爸爸也发现了啊。老实说,我也觉得那孩子知道些什么。」
  咦?这样的话,没想到这个可能性的,不就只剩我而已。
  小加代说出进也曾经到过打者人偶被烧毁的事发现场。
  「这样啊。不过我没想到进也竟然会一个人行动,而且还这么快。我本想等他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再问他的。」所长说。
  「那孩子就是那样。什么事都想自己一个人解决。」小加代说。
  老板点点头。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太阳穴和后颈处已经长出白发了。
  「原来是这样。其实那个事件之后,进也有时会在关店后不见踪影。那家伙虽然做事莽撞,但不是个傻瓜。所以我并没有多管……」
  老板遗憾地摇头。
  「就算进也知道些什么,他也没告诉过我。他应该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吧。」
  老板望向墙上的月历。
  「我记得是五月……二十四日吧。克彦曾经来过这里。」
  莲见父女对看了一眼。二十四日,就是打者人偶烧毁事件的四天后。
  「他在八点左右过来,和进也深谈了约一个小时就回去了。就在那边的座位。」
  老板指示的入口附近的座位上,有一对情侣正隔着酒杯相对而坐。
  「克彦来这里?他知道弟弟离家出走的事?」
  「当然了。」老板露出笑容。「他们似乎一直保持联络。进也出入这里已经半年左右了,这段期间克彦曾经打过几次电话来呢。」
  「是打来说服他回家吗?」听见小加代的喃喃自语,老板又笑了。
  「你觉得进也会笑着陪他哥哥聊那种事吗?」
  「不觉得。」所长也笑了。我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有个不住在一起的哥哥。我们偶尔会通电话,当时进也的感觉就像那时的我一样。你过得好吗?嗳,老样子啦。就是这种感觉。」老板说。
  「这似乎和我们听说的不大一样。」
  「我想也是。那对兄弟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看法和意见。父母是父母,我们是我们。他们似乎处得很好。」
  我脑中浮现诸冈兄弟俩神似的顽固嘴型。
  「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克彦像是拿了一封信给进也看。」
  「信?」
  「嗯。之后进也深思了一会儿。我看了有些在意,曾若无其事地问过他,不过我想你们也猜得到,他用一贯的态度打马虎眼混过去了。换句话说,这代表他与克彦之间的谈话是不能泄露出去的。既然他们两人如此协议了,就算是面对警察,进也也绝对不会松口。」
  「克彦的样子怎么样?」
  「当然克彦好像一直在安抚进也……要回去时,他向我打了招呼,然后对进也说『不用担心』,进也乖乖点了头。不过在这之后,他开始常常不交代去处外出。不只是晚上,连白天也是。」
  「白天也是?」小加代探出吧台。「你猜得到他去哪里吗?」
  老板用粗糙的手擦了擦额头:
  「有时可能是回家吧。他会趁父母不在的时候,回去拿换洗衣物或邮件之类的。」
  「其他时候呢?」
  「到我这里来了。」
  一回头,一名年纪和老板不相上下,身穿运动夹克的男人站在那里。他以帅气的角度叼着烟,眼睛被烟雾熏得眯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本来不打算偷听的。只是没看到进也的影子,我想他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看到他叼的香烟,我想了起来。小加代忍不住伸手指向对方:
  「你是……宇野先生吧?」
  是昨晚拿机车目录给进也的人,那时小加代也收了他的名片;他是「宇野机车行」的经营者,店开在晴海。
  「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老板有些强硬的口吻,宇野眨了眨眼睛。
  「日期我是不记得了,不过在月底是不会错的。当时为了期票能不能兑现,店里搞得天翻地覆的。恰好那时他跑了来,我还跟他说,要是他存到买车的钱,能不能借我周转呢?」
  「那,进也怎么说?」
  宇野耸了耸肩:
  「没想到那家伙一反常态,竟然不理会我的玩笑,一脸正经八百的。他问我知不知道那些飘车族在这一带流连的店。」
  「你告诉他了吗?」
  宇野把叼在嘴里的烟蒂呼地吐进烟灰缸里。
  「我说了。因为那家伙一脸狠样。不过,我也警告他说:那不是你这种还有更生余地的不良少年出入的地方。——你们不要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苏!
  「那家店在哪里?」老板依然一脸随时要扑上去的表情。
  「在仓库街,一家叫『亚当』的店。」
  小加代和所长关上车门的同时,跨上深蓝色机车的老板吼着「跟上来!」超前过去。
  「或许我们所里也该买辆机车才对。」所长说。
  「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小加代粗暴地发动车子,途中虽然在道路工程的一角看到指示绕道的标志灯,却依然高速驰骋。希望事后不会因此被罚钱啊。不过这种节骨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没办法攀住东西的我,每当遇到小加代这样开车的时候,总是钻进车座底下避难。
  进入新生地之后,车量顿时变少了。在没入灰色的仓库街里,老板的机车灯光清晰可见,小加代只要集中神经在它身上就行了。
  「这一带……不就是打者人偶被烧毁的工业区吗?」
  所长在弹跳的车内抓紧车门,这么说道。
  这时,老板紧急煞车,小加代也跟着停车。右手边是壁面旧得发黑的三层楼建筑,银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矶车彼此靠拢地停放在一起。小加代打开车门。
  「是这——」
  此时,亮着灯的二楼窗玻璃突然成了碎片。
  「危险!」
  所长拉住小加代的手臂,把她拖回车子里。他们倒在座椅的瞬间,传来一道钝重的声响。小加代用手覆住眼睛,而无法做出这种灵巧动作的我,清楚看见进也在车顶上反弹之后掉到引擎盖上,又从那里滚落地面。这家伙真的很喜欢从高处登场呢。
  所长和小加代连滚带爬地逃到马路上时,一屁股跌坐在人行道上的进也正要爬起来。被目瞪口呆的老板和小加代包围后,他愣愣地张大了嘴。他的脚边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衬衫处处溅上了鲜血。
  「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小加代大声问。
  进也愣愣地举起双手。「小加代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你才在做什么呢!」
  进也没有回答。他抚着屁股,迅速站起身来,视线停在老板的机车上。
  「老板,那个借我一下!」
  话声刚落,进也便钻过老板身旁,跳上机车。尚未熄火的机车咆哮一声,冲了出去。在一阵令人牙齿发软的摩擦声之后,进也回转,掠过小加代跟所长,骑向我们来时的方向。
  「喂,等一下!」
  「马上就还你!」
  进也随着轰声离去之后,数名男子从大楼外侧楼梯跑了下来。就算没看到其中一人手中的破啤酒瓶,也知道这一群人并非善类。他们看到小加代三人一时有些退缩,但立刻奔出马路。老板戒备似地侧过身子,我则摆出前倾姿势以便随时扑上去。
  「加代子,回车子来!」所长大叫,然后朝男人们喊道:「发生了什么事?要我打一一O吗?有人受伤吗?」
  所长的话起了效果。那些人就像被喷了杀虫剂的苍蝇似地慌忙转向,骑上停在墙边的机车鸟兽散逃走了。
  「这到底是……」
  老板交互望着破掉的窗子和进也离去的方向,瞪大了眼睛。唯一保持冷静的所长用手势向小加代和老板示意。
  「怎么样,上去看看吧?」
  「得先去追进也才行。」小加代说。
  「不,追不上的。」老板插口。「以那种速度,四轮车是不可能追上的。」
  「亚当」店内一副刚被战车辗过的景象。里头充塞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甘甜气味。五、六个一看就知道是飘车族的少年各自按着身体或坐或卧地呻吟着。
  「喂……不要紧吧?发生了什么事?」
  所长一出声,一个穿着别了一堆徽章的皮夹克的少年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
  「还会有什么事?那家伙简直就是条疯狗!」
  「疯狗?刚才那个穿短牛仔裤的男生吗?」
  「是啦!」皮夹克按着头。「痛死了……可恶,给我记住!」
  「那孩子来做什么的?」
  「他在这里埋伏我们。」
  另一个人回答,他整张脸都肿了起来。
  「我们在赶时间。要是不干脆一点回答我们的话——」老板晃动拳头威胁,对方吓得跌坐在地。
  「他叫我们告诉他山濑在哪里。」
  「山濑是谁?」
  「我们也不清楚啊!他又不是我们这一伙的。」
  「那人常在这里出入吗?」
  「是啦!我是不知道原因,不过那家伙说他有事找山濑——态度嚣张得很,我们想教训教训他,结果……」
  皮夹克男用手扫了店里一圈。
  「他竟然搞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法律不去取缔那种疯狗?」
  「那个叫山濑的人在哪里?」
  老板恶狠狠地逼问,完全一副道上弟兄的模样。他能在治安那么糟的地方开一家客层那么好的店,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恍然大悟。
  「在明石町,一栋叫『中村豪厦』的大厦。四〇二号房。那里有一家很大的医院,就在医院后面。」
  小加代踏过递地碎片,往门口走去。
  「爸爸,走吧。你在做什么?」
  所长蹲在翻倒过来的桌子后面。探头一看,一名中年男子蜷缩起身体,藏在里面。所长正笑咪咪地冲着那个男人笑。
  「他好像是这里的老板。」所长拍拍裤子站起来,和男人握了手。「我们刚才达成协议,不将这件事惊动警察。」
  走下楼梯时,传来半带哭音的叫声。
  「至少帮忙叫个救护车吧!」
  「我觉得那不太妥当唷。」所长一脸若无其事地系上安全带说。
  「怎么说?」
  「有大麻。」后车座的老板回答小加代的问题。
  「味道这么重,想瞒都没用。」所长说
  说的没错。不过一闻就知道那是什么,看来老板也不是泛泛之辈。
  「可是,就算是拿嗑药嗑得神智不清的人当对手,进也也实在太不得了了。」
  所长单纯地感到佩服之际,小加代则气得说:
  「真是一条疯狗。不快点抓到他,他搞不好会杀掉那个叫『山濑』的人。」
  「椎名先生,路上不可以说话唷。坐加代子开的车,一不小心就会咬到舌头的。」
  然而,没有必要找到「中村豪厦」。一进入明石町,绕到圣路加医院后面,立刻就看到瘫坐在路盾机车旁的进也。
  小加代一马当先跑了过去。少年的手垂在膝盖之间,头抬也不抬。
  「你实在太鲁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进也沉默着。
  「你找那个叫山濑的人做什么?他在吗?」
  「嗯,在。」进也垂头丧气地回答。小加代和赶上来的老板四目相接,忽地浑身颤抖了一下。一瞬间,我觉悟事态可能朝最糟糕的状况发展。
  「难道……难道你——」
  「我什么都没做。」进也凝视着人行道,摊开双手。「我没赶上。」
  如果办得到,我真想抓住进也的手臂,把他用力摇晃到头晕目眩为止。
  「没赶上什么引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你自己去看吧。在四〇二号房。」
  脚步声响起。抬头一看,所长正一脸惨白地俯视这里。他的脸色之坏似乎并不全然是路灯的光线所致。
  「在四〇二号房。他已经死了。」
  所长的声音闷闷地卡在喉咙里,这是很少见的事。
  「在浴室。看样子……是溺死的。」
  小加代无力地坐到进也身旁,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问了:
  「是那个叫山濑的人?」
  进也点头。
  「你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对吧?」
  进也再一次点头。
  「依我来看,进也完完全全没赶上。」所长按住胸口。「山濑死后至少经过了半天以上,而且桌上有遗书,看样子是自杀。」
  一直默默站着不动的老板总算行动了。
  「我去通知警察。」
  「麻烦你了。」所长用手抹了一下脸。「虽然提不起劲……不过在警方赶到之前,我会守在房门前的。」
  我本想跟所长一起去,不过就在我改变心意的同时,所长用手势命令我「待在原地」。在警方赶到之前,最好尽可能维持现场状态。在真空吸尘器、扫描器、气相色层分析法拥有绝大影响力的现在,若是在现场发现我的毛,还得劳烦鉴识人员检验,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我稍微远离人行道上的两人,坐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小加代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搂住进也的肩膀。
  「可以告诉我了吧?山濑是谁?他跟克彦的死有关吗?」
  进也大叹一口气:
  「山濑浩。他曾是我哥的队友。」
  「他是松田学园棒球队的人吗?」
  「对。他以前在宿舍还会跟我哥同寝。在那之前,他们也是少年棒球队的队友。但那家伙从棒球之路脱队了——他退出棒球队——到处找借口纠缠我哥……」
  进也顿了一下,用力握紧拳头。
  「那个打者人偶事件,也是山濑干的。」进也毅然抬头,望向小加代。「没错。在那之后,他寄来了恐吓信。上面写着『要是你不放弃棒球,下次就轮到你了』。」
  那不是可以随便写在信上的内容。我眨了眨眼睛。
  小加代望向所长看守的大厦方向。
  「那是克彦去找你的时候,给你看的信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我告诉她的。」折回来的老板坐到护栏上回答。「那个时候,克彦为什么要给你看恐吓信?你们谈了什么?」
  进也瘪起了嘴巴,说不想回答。不过,这事迟早都得说出来的。
  「那时,我哥来拜托我,要我找出山濑浩。」
  「为什么?」小加代感到吃惊。「为什么不立刻把那封信交给警方呢?」
  「我也不晓得啊。」
  进也放开紧握的拳头,在弓起的膝盖上托着腮。看起来就像被同伴排挤在闹别扭的小学生。
  「我哥说他想跟山濑谈一谈。真是笑死人了!对那种家伙再好也没用。我拼命地劝我哥,叫他不必为那家伙做到这种地步。可是我哥完全不听。他说山濑本性不坏,他会做出那种事,一定是有理由的。他想知道他的苦衷。」
  毕竟他们两人曾是队友——
  「我是最了解山濑的人,要是我不帮他,他会就这样愈陷愈深,我一定要想想办法——我哥这么说。不敢相信。他真是笨死了!」
  此时进也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当时我还在当警犬,一个疼爱我的年轻刑警的妹妹爱上了一个任谁看来都无可救药的男人,他们近乎私奔地结婚了。当时把这件事告诉同事的他,脸上的表情就和现在的进也一模一样。
  喂,为什么?告诉我是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那是对有理说不清的对象的焦躁——
  同时,当中也掺杂着一丝嫉妒。
  「可是,你最后还是没有拒绝令兄的请求,所以你才会跑去现场,并在『亚当』布下罗网,对吧?」
  进也颔首,抱住了头。
  「我哥说『这种事我只能拜托你了』,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一瞬间——令人心头一惊的短暂一瞬间,我以为进也哭了;以为绝不会哭的人的眼泪,总教我狼狈不堪。
  「我没能赶上。」他小声说。「结果,我哥太天真,而我太没用了。」
  进也双手用力拍打着膝盖。
  「可恶!我本想亲手杀掉他的!」
  小加代跟老板面面相观。我接收到老板无言的讯息:这家伙啊,就是这种人。
  没错。像这样把怒气发泄出来比较好。我想告诉他:这才像你的作风。
  「你们真是一对好搭挡,而且兄弟俩真是一个样。」
  小加代温柔地说。进也沉默了。
  「你也跟令兄一样,人如其名。」
  「什么意思?」进也总算抬起头来。
  「你叫进也吧,前进是也。你是个勇往直前的少年。」
  小加代轻拍他那还称不上宽阔的背。
  开始看得见眩目的警车灯,警笛作响。小加代别开视线,仰望天空。云雾散开,星星露出脸来。
  「老板,外套借我。」进也说,顺势推开小加代的手。
  「会冷吗?」
  「不是啦,真是丢人。都是大叔不好啦!」
  小加代望向进也。他又一脸怒气冲冲。
  「这次又怎么了?」小加代问。
  「罗嗦,不要靠这么近啦。」进也抱怨之后,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我的裤子破掉了啦!」
  7
  诸冈克彦的告别式,在命案后第三天举行。
  除了媒体之外,吊唁者人数多达数百人,而且大半的人都在哭泣。用手帕按着脸的女学生们即使在一整排摄影机的拍摄下,也不断啜泣着。
  如果往生者已有相当年纪的话——在等待上香的所长和小加代回来时,我眺望着穿着丧服的人群这么想——也许就能以较平静的心情看待众人对死者的惜别之情吧。
  可是,克彦实在太年轻了。他的死实在太过匆促、太没有道理了。参加丧礼的人数愈多,愈是让人强烈感受到命运对他的残酷及不公。
  在场所有人在悲伤的同时,也感到愤慨。此时流下的泪水,是愤怒的泪水。
  「刚才,犯人少年A的双亲前来吊唁了。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犯下的过错,他们似乎羞愧难当。此外,诸冈夫妇表示现在实在无法接见他们,请他们打道回府。看来两家的会面仍得等待一段时日……」
  在我旁边,一名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女播报员背对着克彦的遗像,正进行实况报导。她虽然穿着丧服,但妆很浓,香水味也很刺鼻。
  「以上是来自现场的报导。」
  摄影机的灯光一关,她便将麦克风交给一旁的工作人员,问:「怎么样?报得还不错吧?」
  比起上一次在警署见面的时候,诸冈夫妇看起来更小了一圈。尤其是夫人,在远处的我看来,倚在丈夫肩膀上的她有没有在呼吸都令人怀疑。
  她在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巨大的创伤,血从那里不断地流淌出来,让她徐徐地干涸了;丧礼结束后,她所在的祭坛旁的位置,或许只会剩下带有一丝体温的丧服,以垂着头的姿势留在那里。
  只有一次,夫人抬头望向这里。
  看到她的眼神,我突兀地想起一件事。那是莲见家为了改建自宅,搬到暂住的公寓时的事。
  把行李搬上卡车之后,回头一看,那间二十年来住惯了的家竟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昨天以前莲见一家还在里面睡觉、吃饭、吵架呢。而这一刻它被抛弃了,它在一瞬之间荒废,荒凉得让人不敢独自踏入。
  「家也会死呢。」
  我记得小系仰望漆黑的窗户,低声这么说。
  我在诸冈夫人眼中看到的,是一样的眼神;里头空无一物,只有空荡荡的黑暗在等着被拆除的命运。
  我仰望远处克彦的遗像;他穿着运动服,一字型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腼腆、却又骄傲的笑容。
  不错的照片。
  上香回来的小加代一时之间也像我一样凝视着克彦的遗像。她没有哭,但看起来很消沉。
  所长缓慢地绕过吊唁者组成的人墙回来了。穿上好一阵子没机会穿到的丧服,他看起来有些拘束。
  「听说进也待在房间里。」他压低声音说道。
  进也现在成了媒体的头号猎物。光是克彦弟弟的身分,就足以让他被媒体追逐,再加上他现在是「杀害哥哥的凶手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种发展不难想见。
  在「中村豪厦」分手以来,我没有再见过进也。莲见事务所的人也一样,我们无法从进也口中听到这起扑朔迷离的事件详情,只能从新闻媒体中得知一些客观情报而已。
  在「中村豪厦」二〇四号房发现的,是少年山濑浩的尸体。他原本是松田学园的棒球队队员,会是受到相关者瞩目的优秀选手。
  如同所长所说的,死因是溺死。遗体自额头以下全浸在浴缸里,体内检验出大量的酒精和安眠药。
  同时服用酒精和安眠药,溺死在浴缸里;以自杀而言,这方法相当少见。但是从前田总教练和队员们的证词中得知,山濑浩还在棒球队时,会在集训时碰上一起意外:一名毕业学长因为担任临时教练也参加了这次集训,当时他因为酒醉入浴,差点溺死。山濑浩似乎就是仿照这起意外自杀的。
  尸体被发现时,就算保守估计,死后也经过了十五个小时。倒推回来,浩在杀害克彦五、六个小时之后,也走上了绝路。
  而小加代跟进也目击的、挂有足立区车牌的轿车,也在「中村豪厦」附近的月租停车场被发现了。车窗上吊有无尾熊玩偶。车主是一名上班族,车上除了检验出车主一家的指纹外,发现了几枚克彦的指纹,也在车座上找到他的毛发。
  就像进也所说的,克彦与山濑浩在进入松田学园之前,曾参加过同一支少年棒球队。两人是在克彦被实力更坚强的队伍挖角之后才分开的。
  而当两人逐日成长,在松田学园再会的时候,据说不仅是前田总教练,就连队友们都察觉到克彦与浩之间的紧张气氛。特别是浩,他对克彦抱有强烈的竞争意识。对他而言,想必是认为自己的实力总算赶上克彦了。事实上,前田总教练坦承他曾经就这件事跟浩深谈过。
  「竞争意识就像刀刃一样:藏在自己的内侧将它磨利是很好,可以用来锻链自己;但是,若是将它拿出来挥舞,就只会伤害到自己跟对方而已。」
  然而,浩在松田学园一年级的夏天,与父母同游时发生了追撞车祸;不幸就从这里开始。
  历经两次手术和极需耐心的复健之后,浩乍看之下痊愈了。但是,从那一年冬天起,他的手臂和指尖便不时发麻。
  浩一直进行内野手的训练,还没有固定的守备位置,不过前田总教练对他的臂力给予高度肯定。
  而浩却在戴上手套站在守备位置时,失手让手套滑落;他一挥棒,球棒便朝无法预期的方向飞去。他的手无法使力,本人对此惊恐得脸色发白。渐渐地,连在宿舍吃饭的时候,他拿筷子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后遗症。每个人都这么想。只能耐心地继续治疗下去了。然而就算持续往返医院,浩的症状依然如故,没有改善。翌年春天,他抄写的课堂笔记甚至连同学都无法辨读,他手部的颤抖更严重了。
  四月初,他向棒球队申请退社;一星期后,他甚至连学校都不来,办理退学了。此后,一直到他的名字以如此悲惨的形式出现,松田学园棒球队的每个人都忘了他的存在。
  队员数两百名,前田总教练在每年新生入队时,都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全员的名字跟长相配对在一起;棒球队是个大家庭。他无法惦记离开的人太久。就算他想,时间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当前田总教练在电视访谈上如此表示时,小加代说:「如果要拿这件事苛责总教练的话,他也太可怜了
  离开棒球的山濑浩,也离开了家人。进也到处寻访他的落脚处时,山濑浩年仅十八岁就已经沦落为「无职·居无定所」的人了。他不再上医院治疗,偶尔想到似地回家向父母讨钱,甚至不肯告知双亲他的住处。他租下「中村豪厦」的房间是五月二十二日的事,就连这件事他也没有通知父母。
  不过不管他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山濑浩对于自己离开棒球队以后成为王牌投手的克彦,的确怀抱着极度扭曲的怨念。光是警方调查到的事实之中,过去诸冈家发生的两次投石事件,都是浩所犯下的。
  松田学园棒球队的队员们以固若金汤的防守摆脱媒体的采访攻势。取而代之的,前田总教练和棒球队长召开了记者会,会中也揭发了队员们曾被离开的山濑浩骚扰,经历各种不愉快的经验。
  「我们正在考虑退出今年夏天的地区大赛。」
  记者会的最后,棒球队长不是对着记者,而是盯着麦克风地低头表示。一旁,前田总教练就像在警局看到时那样,用迷茫的表情注视着眼前无数的麦克风。
  正在看实况转播的小加代大吃一惊。
  「为什么?为什么要退出?」
  「因为学生棒球宪章的关系。」所长咬着香烟滤嘴说。「球队发生丑闻时,很可能会触犯宪章。就算松田学园不主动辞退,高中棒球联盟也不会闷不吭声。毕竟这可是前队友杀害同袍的重大事件啊。」
  「这不是很不合理吗!根本不关其他队员的事啊!」
  相信在全东京、全日本,有许多棒球迷发出和小加代一样的不平之声。然而,松田学园辞退大赛的申请还是被受理了,队员们将改以秋季大赛作为他们的练习目标。
  这种事在高中棒球比赛里时有所闻,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搞懂人类在想什么。我不懂「连带责任」是什么意思,「给各位添麻烦了」也是种不可思议的说法。在我看来,人类是永远不会(或者该说「无法」)独立生存的生物,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我想应该比我耳朵上的毛还多吧。
  诵经开始,香的味道变浓了。
  「莲见先生。」
  回头一看,宫本刑警一面在意着人群的视线,一面缩着庞大的身躯,躲在伞下似地站在那里。
  宫本刑警和我们一起走到诸冈家附近的小公园。来到这里,总算能远离告别式会场的喧嚣。
  「真是场令人难过的丧礼。」刑警开口。
  在「中村豪厦」的房间里发现了山濑浩写给克彦的恐吓信。某家晚报只隐瞒了山濑浩的真名,刊登了信件全文。那篇爆料让宫本刑警怒不可遏。
  「把那种东西公诸于世,不管是对克彦还是山濑浩来说,都是件非常残酷的事。」
  信里,浩清楚地承认了打者人偶事件是自己所为。在寄件人署名的地方,也明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不仅如此,信中还写着,若是克彦不放弃棒球,就会落得跟打者人偶一样的下场。
  警方立刻着手查证。从人偶遭窃时被弄坏的社办门锁上检验出来的指纹之一,与浩的右手姆指指纹一致。另外还查到事件当晚七点左右,浩会拿着塑胶桶在附近的加油站买了汽油。
  从报上刊载的照片看来,恐吓信上的字迹就像同学及医生描述的,扭曲得难以辨读。但是,却气势逼人。
  在山濑浩变本加厉到这种地步之前,难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冷静头脑吗?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他吐出秽物般地一吐为快吗?
  这种感情的纠葛,随处可见,任谁都有。降临在浩身上的不幸,说来遗憾,在这个世界上时有所闻。
  小加代反对将这个事件当做只发生在明星球员身上的特例来处理。特别是有识之士认为是周围的人太过吹捧克彦,使得他本人也自命不凡起来,招来怨恨;这样的评论更是让小加代气得涨红了睑。
  我也有同感。
  我不懂。这个事件和强盗或绑架勒赎是不一样的。是个人与个人之间发生的不幸冲突。但是为什么根本不认识生前的诸冈克彦和山濑浩的人,却可以大放厥词呢?
  发生了一个事件。对于那个事件,就连负责搜查的警方都只是比赛结束后的评论家而已。或许克彦心中确实有着骄慢;或许浩的内心的确有值得同情之处。不,应该是有的。人类没有那么单纯,无法单纯得将克彦归类为完美的善人,而把浩当成彻头彻尾的坏人。这种就连我等犬族都明白的事,人类为什么不能理解?
  「虽然我被分派到搜查课还不到半年,但我觉得这将会成为我永生难忘的案件。」
  宫本刑警在暗色系的西装袖子上别着丧章,总是面色红润的脸,今天一片黯然。即使如此,一来到小加代身边就会紧张这一点还是没变,他的手指和指尖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接下来我打算去参加山濑浩的告别式。」
  「是今天吗?」
  「嗯。我想那会是场寂寞的丧礼,至少想为他上柱香。」刑警消沉地说。
  「遗书确实是山濑写的没错吗?」所长开口。
  遗书在警方手中。所长会一直挂意这件事,是因为笔迹。从恐吓信的字迹推测,遗书的字应该也相当凌乱。
  「这是个非常特殊的案例,不好判定,不过鉴定结果认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山濑浩写的。做为笔迹样本的只有那份恐吓信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遗书内容也被刊登在报纸上。电视新闻也有报导。在我所知的遗书当中,这是最简短、最令人悲伤的一封。
  诸冈叫我去自首,说他也会陪着我去。我还是赢不了他。我一闭上眼睛,诸冈就用好难过的表情看着我。虽然很卑鄙,我还是要用尽可能不痛苦的方法,跟随他去。
  文面横书在薄薄的笔记纸上,才短短三行而已。经过确认,遗书用的笔记纸和写给克彦的恐吓信用纸是一样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恐吓信会回到山濑手中呢?不是应该在克彦手里吗?」
  小加代这么问。我也对此感到疑惑。
  「好像是克彦交给山濑的。」宫本刑警回答。「我们一直不解克彦为什么要在那晚跑出宿舍,不过看样子他似乎是和山濑约好了要见面。有目击者指称在八点左右,看到一辆疑似山濑驾驶的车子。应该是山濑开车去接克彦,然后就直接开往命案现场去了。」
  「那台车应该就是进也跟我看到的车子吧。」
  「很可能。那名目击者看到的是一辆灰白色的车。但是没注意到车牌和无尾熊玩偶。」
  小加代无语地凝视着指甲。所长则提出了我也想知道的疑问:
  「他们两人为什么要约在那种时间见面呢?」
  宫本刑警的表情有些困窘。他环视了荡漾着杜鹃花香、没有人影的公园,有些犹豫地说了:
  「这件事尚未公开。关于这一部分——」
  「我们了解。我们也没有理由泄露情报。」
  宫本刑警松了一口气。根据他所说的,山濑浩搬运打者人偶并予以烧毁的时候,有两名少年共犯。
  「与其说有这个可能,倒不如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以山濑的健康状态来看,他一个人是无法负荷那么粗重的工作。」所长说。
  「没错。我们从事件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复数犯人所为。一定是熟知棒球队内情的人——也就是前队员或毕业学长、出入业者等等——涉案的人一定不出这个范围。结果两个推测都猜中了……」
  警察调查后得知,说是「觉得好玩才帮忙」的两名少年是浩在后来的堕落生活中认识的飒车族成员——那两人八成是「亚当」的常客——他们也从浩那里拿到了一点酬劳。
  问题在于他们供称的事件「动机」。
  「根据他们的说法,山濑浩的犯案动机是为了夺走克彦最后一次参加甲子园的机会。因为克彦已经三年级了,错过这次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甲子园的投手板了。」
  「山濑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换句话说,山濑早就知道自己犯案的事会曝光。倒不如说,他就是希望事情曝光,才会在恐吓信上署名。」被小加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宫本刑警扭扭捏捏起来。
  「因为只要被发现这是由前队员与现任队员的纠纷引发的事件,当然就会演变成退出地区预赛的局面了。」
  听到所长的话,小加代的眼睛睁得更大,视线转向父亲。
  「就是这样啊。」所长点头。「山濑就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是犯人,才写了那封恐吓信的。」
  「没错。根据共犯少年们指称,山濑会说:『我是犯人这件事曝光后,松田学园和克彦会怎么出招,真是值得一看』。他还说:『如果他们压下恐吓信的事,装作不知情,那我也有我的想法。』」
  「松田学园的关系者知道恐吓信的事吗?」小加代问。
  宫本刑警摇头:
  「据说完全不知情。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说谎。对棒球队长或总教练来说,恐吓信这件事完全是突来的消息。换言之,克彦想要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件事。」
  克彦拜托进也找到山濑浩,说想和浩谈谈。我想克彦应该是认真的。
  「那天晚上七点多,山濑浩跟同犯少年们在常去的店里碰面,当时他吐露晚上要跟诸冈见面。山濑说他想去试探一下,而少年们认为山濑是想向克彦勒索。」
  我感到灰心极了。
  「他是怎么把克彦叫出来的?」
  「似乎是直接拜访松田学园的样子。一名队员说,那天他在松田学园的练习球场附近看到山濑浩。那名队员跟山濑以前是同班同学,所以认得他,他很讶异山濑跑来做什么。克彦从一年级开始就独自进行特别的练习内容,慢跑的里程也比其他队员来得多,路线很固定,从山濑还在的时候起就一直没变。我想山濑应该是等在途中,出声叫住他。他们可能就是在那时决定要找时间谈谈的。和克彦同寝的队员说在克彦离开寝室之前,觉得窗外好像有车灯闪烁,那应该就是山濑的车,不会错的。」
  「中村豪厦」的住户大竿都是单身,也没有管理员。所以想从这方面确认浩当晚的行踪,可能有些困难——刑警补充说道。
  「可是,山濑会开车吗?」
  「他没有驾照。但是,不只那两名少年,其他同伴也都证实他会开车。不过听说他开的车好像都是偷来的。浩的主治医师说,以他的身体状况是绝对不可能考到驾照的。」
  离开松田学园后,在只有两人独处的车内,他们谈了什么?话题如何发展,才演变成克彦丧命的局面?知道整件事前因后果的,只有赃车里的无尾熊玩偶而已。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克彦去见山濑浩的时候,带着浩所写的恐吓信。
  我想,克彦是不是打算把信还给山濑?然后告诉他:忘了这件事吧!
  「造成后脑勺伤口的凶器找到了吗?」
  所长的话把我拉回现实。宫本刑警摇摇头。
  「还没有发现。不过,我认为找不到的可能性比较大。根据验尸官的话,正确的死因是『脑挫伤』。当然,有外伤的后脑部位有头盖骨骨折以及脑内出血现象,但是反方向的前头部,也就是额头上方,那里也有内出血。这叫做『对侧撞击』,据说一般是在猛烈摔倒,或是从高处摔落时容易发生的现象。」
  「那里是工业区,」所长眉头深锁,拉长下巴。「到处都是跌倒撞到后可能致命的东西。」
  在浩的房间里搜出了六瓶威士忌空瓶,品牌不一,似乎都是他自己买的;宫本刑警说,附近的酒店承认浩是他们的常客。留下遗书的桌上,有个酒杯里还剩下一半的威士忌,杯上有浩的指纹。
  「山濑所服用的安眠药呢?我想那应该不是轻易就能拿到手的东西。」小加代问。
  「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宫本刑警搔搔后颈。「验尸检验出来的,是治疗失眠的处方药物,如果没有医师的处方笺,一般是买不到的。但是浩出入的店家中,有人暗地将它做为药物出售。现在还无法确认他是从哪里拿到药的。」
  「不久应该就能查出来吧。」所长说。
  和宫本刑警道别后.我们折回车子停放的诸冈家附近。
  「好冷。」小加代轻轻摩擦着手臂。尽管撑着伞,细微的雨丝还是落到发际上。
  「丧礼就算在盛夏举办也让人寒冷。」所长答道。
  在诸冈家,已经接近出棺时间,吊唁者手中拿着白菊花众集在棺木四周。棺木里的不只有花朵,克彦以及被留下的人们的纪念品接二连三地被摆放进去。相簿、旧棒球帽、小小的球衣……
  诸冈先生走近,将一个用旧了的米黄色手套轻轻地摆放到儿子脸旁。
  此时,我看见诸冈先生极小声地呢喃道:
  「完全——」
  他是这么说的。
  能读唇语的狗相当多。我在警犬时代的同伴里就有很多,家犬里若是资质聪颖的狗,也能靠自学学会唇语。
  教导我唇语的前辈是毒品搜查课的老鸟,它能隔着四线道公路「读到」在对面二楼咖啡店窗边用电话交涉交货地点的毒贩对话。它亲自指点我唇语的技巧,因此我对读唇术还有一点自信。
  「完全」啊……。那是春季选拔赛时使用的手套吧。他想让克彦一起带上路吗?
  「爸爸,我们走吧。」
  向祭坛行礼之后,小加代和所长离开了那儿。
  来到停车处时,诸冈家二楼的窗子打开了约十公分,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朝这里挥手。引起小加代和所长的注意之后,那只手竖起食指,示意众人「绕到后面」。
  诸冈家后门有个能确认访客长像、附小型监视器的门铃。从外观便能察知,屋子天花板很高,房间数也多。屋子的工法虽然古老,但盖得相当坚固。在这种时候佩服这种事虽然有点奇怪,不过我跟在小加代后面走着:心里揣测诸冈家可能是代代相传的实力资产家。
  上楼时,我发现一个摆满了奖牌、奖杯以及相框的展示柜。
  是克彦的东西。小加代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差点踩空了阶梯。
  「小心点。看样子好像才刚打过蜡。」
  所长紧抓着扶手说。
  进也的房间很简单。宽敞是宽敞,但也只有这样。衣柜、桌子(上面薄薄地覆盖了一层灰),还有莲见父女现在坐在上头的床。与书桌成套的椅子靠背已经坏了,也许是坏了也没有影响,就这么扔着没管。墙壁上甚至连月历也没挂。
  「今天可是令兄的丧礼耶,你不打算参加吗?」
  「只要一阵子就行了,可不可以让我待在你们家?」
  进也没有回答小加代的疑问,开口问道。他还是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光着脚。也许是大闹「亚当」时挂的彩,右边的太阳穴还贴着绊创膏,不过除此之外看不出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嗳,他就是这样的人。小加代听得目瞪口呆。
  「你啊……」
  「说教就免了。怎么样?可以让我躲一段时间吗?媒体的人不晓得是怎么查到的,竟然连『拉·席纳』都找到了。这下害我没办法靠近那里。」
  进也急了起来。他用姆指比着楼下,压低声音:
  「要溜出去的话只有现在了。已经要出棺了吧?在厨房和家里帮忙的人也会到外面去。」
  「你打算丢下你父母不管吗?对令尊令堂来说,他们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了!」
  面对生气的小加代,进也摊开双手,做出吃惊的表情:
  「拜托一下好吗?我没想到居然会从小加代口中听到这种场面话。」
  「场面话?」
  「不是吗?你忘记警署的事了吗?我哥死了,我妈变成那种样子,你以为我在她身旁晃来晃去,她会高兴吗?」
  为什么你不去死!小加代似乎想起来了。她语无伦次起来。
  「那是……令堂打击太大……才说出那种无心之言……」
  「我不这么想。我哥一定也会认同我的。」
  一直默默环抱双臂的所长终于开口了:
  「克彦也这么想?」
  「是啊。」进也急躁地说,用力抿紧嘴唇。他的脸一瞬间与克彦相似得惊人。
  「加代子,去吧。」所长催促着女儿。「诸冈先生那里,我会留下来跟他说明的。」
  「太感激了!大叔果然最明白事理了。」
  进也从床底下拖出装有随身行李的袋子,用力拉扯小加代的手。
  「喏,快走啊!怎么,没想到小加代意外地迟钝呢。」
  离开诸冈家之后,一时之间车子里充塞着沉默。小加代陷入沉思,注视着前方。
  进也也没有说话,也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车子绕过诸冈家围墙开走的一瞬间,气氛有些紧张,不过没发生任何事。
  「在那里右转。」进也突然这么说,我吃了一惊,小加代慌忙煞车。
  「咦?」
  「我说右转啦。打方向灯。驾训班有教过吧?」
  「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
  小加代照他指示的开了一阵子,这次向左转了。结果,前方出现一道高耸的水泥堤防。
  「可不可以在这里停一下?我不会花很多时间的。」
  「你要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秘密。」进也提着袋子轻巧地下车,关上车门。「绝对不可以跟过来唷!」
  当然,我和小加代都跟过去了。堤防到途中为止都有水泥阶梯,更高处就只架了一只生锈的梯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上去。进也自顾自地上前去了。小加代穿着搭配丧服的黑色高跟鞋,她可能是觉得光脚比扭伤脚要来得好,便单手提着鞋子,爬上楼梯。脚底没有肉球的人类真是不方便呢。
  一片辽阔的河原出现在眼前。
  我们总算追上去时,进也站在杂草稀疏的沙地上,被越过河川而来的湿风吹拂着。
  「小加代有打赤脚的兴趣吗?」
  进也看到小加代的脚,笑了。
  称不上清澈的河流另一头,看得见小雨中变得模糊的大厦群。海鸥缓缓地划出弧线,降落在我们脚边的旧轮胎上,叫了一声。
  「这一带有很多没公德心的人到处乱丢空瓶罐,你最好趁还没受伤之前穿上鞋子。」
  小加代照他说的做了,在附近的水泥块上小心地坐下。我跳上水泥块,躲进小加代的伞下。
  北方有一条大桥,车子来来往往。直升机留下巨响,飞往我们来时的方向。搞不好那是电视台派来采访丧礼的直升机。
  「以前我常在这里跟我哥玩接球。」进也望着河面,低声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我跟我哥都还是小学生。当时我们的程度差不多,控球能力还是我比较强呢。真的。」
  进也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
  进也把那个东西丢向小加代。接住的小加代吓了一跳,有点痛的样子。
  是硬式棒球。
  「这是纪念品。」进也说。
  「诸冈克彦。」小加代轻声念出写在硬球上的字。「这是克彦十二岁时用的球啊。」
  底下还有一行字。小加代又慢慢地念出来。
  ——记念胜利 大同制药第二棒球场——
  「这是我哥的胜利纪念球。」
  进也轻轻地从小加代手中拿回硬球。
  「那个时候,他还在当地的少年棒球队。那是支相当不错的球队,不过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像我哥那样的选手了。」
  山濑浩也在那支棒球队里。进也望着球上的文字,低声说道:
  「他们的总教练和少棒联盟里一支颇强的队伍的总教练认识。唔,该说是观摩人家的球技,还是锻练胆量呢,总之两队进行了一场友谊赛。」
  在那场比赛里,克彦达成了完封记录。
  「我想最吃惊的应该是我哥自己吧。可是,当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隔天,另一队的总教练到我家拜访的时候,我哥还在附近的公园跟我们打棒球呢。」
  「克彦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挖角的?」
  「没错。」进也把球抛起,接住。「毕竟在地方队伍没办法接受正规的指导,就连练习场地也是借用校园,或是——喏,那间药厂的附属球场。」
  大同制药。这家药厂我也知道,广告很多,莲见家的急救箱里也摆有这家药厂出品的感冒药和头痛药。
  「我哥非常珍惜这颗球,说这是比甲子园的泥土更珍贵的纪念品。」
  进也耸了耸肩。
  「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代表我再也不能跟我哥一起打球的纪念品。这场比赛之后,我哥变得像是职业选手一样。至少,他确实走上了棒球菁英之路。我不觉得这有错,毕竟我哥最喜欢棒球了。」
  「你是打算把它丢掉,才把它带来这里吗?」
  「嗯。可是实际来到这里,又觉得这么做简直就像青春偶像剧一样。」
  小加代默默地守候着。不久,进也再一次把球抛起、接住,说了:
  「把它埋在这里吧!」
  大约三十分钟过后,在我们的车子离去后的河原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石塚。小加代仍止不泪水。
  「别抽抽答答的。所以我才叫你不要跟来的苏。」
  「你真的很不可爱耶。明明就希望人家跟去。」
  「咦,被发现啦?」
  车子远离堤防,进入市区。进入车潮中的我们若是有心或是有那种闲情留意的话,或许就会发现打从离开河原开始,就有一辆车时隐时现地尾随在后。
  然而,现实往往不会如人所愿。
  间奏 木原
  1
  一名男子从占据了整面墙的玻璃窗俯视城市。
  铺满了淡栗色地毯的房间呈现出近乎完美的正方形。窗子右手边有张肾脏形的办公桌,无人坐在上头的座椅等待主人归来似地面对入口。桌子一角立著名牌,上头写着「专务董事幸田俊朗」。
  若是从这里看出去的话——站在窗边的男人心想——若是从这里看出去的话,一切看起来都唾手可得吧。这并不难理解。
  越过宛如破碎的玻璃撒落大地般的都会,能够远眺至东京湾。身处二十三层的高楼,天地是倒转的;不必仰望星星,仿造的大片星辰就铺在脚底下。
  让人觉得无所不能——若是从这里望出去的话。男人瘦弱的身躯靠在窗上,如此想道。
  无数的窗口朝着夜空睁开眼睛。望着那些窗子,就像看着内部透明的时钟一样;那种不管是拨动指针行走的弹簧或发条,所有机关都能够一眼望穿的时钟。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男人伸手扶正因汗水而滑落的眼镜,转过头去。
  「让你久等了。」
  进来的并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一名手里拿着大信封的女子关上门,走近办公桌。视线一对上,她便回以锐利的眼神,向木原点头。
  「你是木原先生吧?我叫植田凉子。」
  女人在距离约两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她的身高和木原差不多,脚上还穿了五公分高的高跟鞋。姿势很端正,但是并非模特儿那种强调美感的端正,而是为了不被别人轻忽,毫无破绽的端正。
  「我吓到你了吗?」女人说,侧了侧头。「幸田专务什么都没告诉你?」
  「关于你的事的话,我没有听说。」木原回答。
  「这样啊。总之,请坐。这不是可以站着谈完的事。」
  凉子把手心朝上,指向与办公桌反方向的一对沙发椅。她自己领头走近。木原缓步跟上,在不会与她正面相对的位置坐下。
  植田凉子的坐姿就如同写给女职员的指导手册上的模范姿势;膝盖和脚踝并拢,手放在膝上,一副接下来要参加面试的模样。
  「这次的事,专务不会实际参与行动,一切都由我代为处理。当然,木原先生,我们也会请你协助。」
  仔细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木原没有点头,而是推高眼镜。
  对方是个美女,但不是那种会把美貌利用在幸福上的类型。木原愣愣地想道。植田凉子……八成也是假名吧。
  「这么说的话,你是专务个人的代理人了?」
  「这点随你怎么解释都无妨。最重要的只有一点,也就是关于这件事,我是幸田专务的——全权大使。」
  「他很信赖你呢。」
  「我有足够让专务信赖的实绩。」
  凉子耸了耸肩。纤细的肩膀上,套装的垫肩有些移位了,她若无其事地把垫肩调回原本的位置。
  「也就是最可靠的佣兵是吧?」
  凉子的表情第一次变了。她饶富兴味地挑起眉毛,那双眉毛并不是画出来的。
  「你的措词奂古典。」
  「毕竟我的年纪比你大多了。」
  「我不认为有差多少。木原先生进入这家公司时,我可是正接受『减肥糖』洗礼的年纪呢。」
  这话出乎意料,让木原不由得笑了。「减肥糖」是大同制药透过旗下的健康食品公司销售的商品,是二十年前的热门商品。如果植田凉子是靠它打好苗条体型的底子的话,她就比木原最初以为的还要老上十岁。
  「那么,事情怎么样了?」
  凉子开口。木原再一次推高眼镜。
  「我照指示付钱了。」
  「这我知道。那对方做为回报,拿了什么给你?」
  木原摸索胸袋,取出一只薄信封。
  「请你打开看看。」
  凉子开封时,木原注视着她的手指动作。她涂上与口红同色的指甲油,指甲修整得很漂亮。
  望进信封里的凉子抬起视线,皱着眉头。这也难怪——木原心想。他拿到这个东西时,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装在里面的是数根头发。木原以沉稳的语调说明:
  「据说这也是资料之一。」
  凉子用手指轻轻捏起这些若是粗鲁对待,一下子就会弄丢的细微证据。
  「他说这是照片上那名因为No.8的后遗症,十三岁就过世的少年的遗发。」
  凉子的脸颊一颤。木原点点头。
  「请拿去分析。宗田说应该可以检验出No.8才对。他还说,那是代谢性极强的药物,这一点专务应该是最清楚的。」
  突然间,凉子仿佛看到上头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把头发扔进信封里。
  「这种东西……为什么还会留着?」
  「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对方并不是在虚张声势。我们的尾巴被抓住了。」
  「似乎是这样呢。」
  凉子拿着信封,走近专务的办公桌。她打开抽屉,取出大型的空白信封。
  「这么一来,我们得庆幸那个叫宗田的人爱好金钱更胜于社会正义呢。」
  木原离开沙发,又走近窗口。高瘦的他走起路来就像黝黑细长的行道树阴影一般.弱不禁风。
  沉默降临。只听见空调的低鸣以及凉子在信封上写字的沙沙声响。
  要送去哪里的实验室分析呢?背对着凉子,木原思考。现在的幸田专务有力量能让内部研究室完全守住这个秘密吗?
  「你要看看这个吗?」
  回到沙发上的凉子递出她进办公室时拿着的信封,里面装着几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近来少见、将头发留到脖子长度的男子。他穿着很休闲,一看就知道是个活在与一起入镜的木原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男人右眉底下有一道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旧伤,在照片中看来也相当显眼。
  「是偷拍的吗?」木原拿起一张照片。「是今天的吧?怎么拍到的?」
  「是我拍的。」凉子简洁地回答。
  木原把照片放回桌上。看到自己害怕的表情,并不是件舒服的事。
  「——百分之一的机率。」
  停顿片刻,凉子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了:
  「No.8产生副作用的机率是百分之一。这数字不能说高,只要这个男的不说,不是没有隐瞒到底的机会。我希望设法查出他的底细。」
  「我不认为这个男的会那么容易闭嘴。」
  五月二十三日,一名自称宗田的男子首次与大同制药的董事之一——幸田俊朗专务接触。不过木原是在三天后被叫到专务的办公室时才知道这件事的。
  木原一进入办公室,幸田专务手里握着专线的电话话筒,一脸紧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看到木原,就一语不发地把话筒塞给他。
  「是找我的吗?」
  「别罗嗦,快接。等一下再说明。」
  木原接过话筒。如果那时,他知道这么做等于接下了多么沉重的接力棒,或许就会当场转身逃走。
  「嗨,是木原先生吗?」
  对方的声音含糊不清,以甚至可说是开朗的口气问道。
  木原迟疑地望向专务,而专务只是瞪着墙壁。
  「——我是。」
  「太好了。那,木原先生,今后你就是窗口了。我也跟专务交代了,喏,请多指教罗!」
  「什么意思?」
  对方笑了。
  「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如果告诉你我叫宗田,有印象吗?」
  木原陷入困惑,专务一副愤恨的模样说了:
  「三个月左右前,你接待的自称『采访记者』的人。」
  木原皱起眉头。不需要联络公关课的采访申请或投书、电话以及信件形式的投诉,由木原的部门负责处理。由于数量繁多,往往在提出简单的报告之后,这类资讯就会自动从记忆中消除。
  「那时你亲切地招待我,帮了我大忙呢。今后也要麻烦你继续帮忙啊。」
  事后重读自己写的报告书,木原才总算想起来了。
  宗田自称采访记者,托词采访各大型企业对职员的健康管理——特别是心理健康方面——所采取的方针,前来拜访。他说他打算第一个采访大同制药,接下来要访问证券与造船的大公司。
  大同制药并不会特别排斥记者。只要对方说是「采访」,就不会让人家吃闭门羹;但是能让对方呼吸到的空气,是透过滤网过滤的。若是对方要求更进一步,铁门便会在鼻尖前刷地关上。不过那道铁门也上了缓冲垫,不会发出太大的噪音。
  宗田的情况也一样。他一开始申请采访时,木原和他在大听谈话,透过闲聊探询对方的采访目的,并提议他日后再联络。「这段期间,我会洽询上头,看能够配合到什么程度。」
  宗田答应后便回去了,自此音讯全无。木原收了他的名片,却也没有主动联络,就这么忘了这件事(不过就算当时他想联络名片上的地址或电话,也不可能办到。因为虽然住址上的町名和番地是真的,大厦名称却是编造出来的,电话则是直通那附近的派出所)。
  宗田这人爽朗饶舌,看起来十分坦率。他是自由记者,并没和任何杂志社或出版社签约。他说他打算等采访的东西整理出来之后,「像富山卖药郎一样背着稿子,寻找愿意买下它的地方。」他一边吐着烟一边笑着说。和他聊天时,木原得一再地提醒他大同制药从两年前开始公司内就全面禁烟了。
  但是,宗田让木原感到棘手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
  「也就是说,你好心地帮恐吓犯事先探路了。」
  他看见专务仿佛被严重的偏头痛侵袭似的,太阳穴的血管一阵一阵颤动。
  那时我说了什么?木原拼命回想。除了公司的饮水机和休息室座垫数目——应该没提到其他话题了才对。
  翌日,一封指名给木原的信寄到大同制药,里面装着信和一张照片。当然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名字,邮戳是新宿邮局的。
  那张照片上的专务体重比现在少上十公斤,他笑着把手放在穿着棒球球衣的十二、三岁少年的肩膀上,那个笑容也比他现在的笑容有活力多了。
  「把这交给专务。这孩子在拍了这张照片的半年之后,就因为No.8的副作用死了。如果想要更详细的说明,就送钱到东京中央邮局存局候领,指名给『宗田淳一』。金额是十万。不过,一定要用大同制药开出来的支票。准备一般交易时使用的支票,若是不照办或者专务认为我只是在虚张声势,那也无妨。你们公司的纠纷之多,是众所周知的。我会跟更上面的大人物进行这笔交易的。」
  信上这么写着。信不是手写,而是用文书处理机打出来的。
  信里的内容让木原一头雾水。而且恐吓犯竟然要求用支票支付恐吓金,实在太愚蠢了。
  但是专务似乎不这么想,他把信跟照片烧掉之后,没给木原半句解释便照「宗田」的指示去做。三天后,又收到了一封同样是由公司转交给木原的信。
  这次,对方要求现金一百万,要木原直接带着钱到宗田指定的地点和他见面。
  那就是他今天的任务。在坐满了上班族和粉领族的咖啡厅一角,木原交出一百万,换回了这个信封。
  第二次和木原见面时,宗田依然显得相当快活,笑容不绝。面对木原「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的质问,他回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吗?」的疑问。
  「那我就透露一点好了。你们伟大的专务五年前曾拿现在的禁药给毫不知情的小孩服用,进行人体实验。而药名就叫做No.8。」
  「我们公司才不会做那种蠢事。」
  木原如此断言,宗田却笑着不当一回事。
  「那你自己回去问问吧。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我不知道你在公司里的职位是什么,不过至少知道自己公司曾经美其名什么『保护大家的幸福与健康』,举办提振运动的宣传活动吧?」
  岂止是知道。这个活动过去在大同制药的行销企划里占了很重要的一环,当时木原就在负责推动企划的部门里。
  那是木原变成现在这副空壳子之前的事了,感觉像是一百年前的事,却不过只是短短三年之前。木原点点头。
  「那就好说话了。该宣传企划里,其中一项活动是将贵公司的球场借给苦无练习场地的少年棒球队或足球队。贵公司在各地拥有专属球场,在全日本都举办了类似的活动,表面上是善行一件,其实你们是打算借此进行投药实验。俗话说再没有比免费更昂贵的东西了,还真是说对了。」
  木原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
  「No.8是什么样的药?」他好不容易才问出口。
  「喂喂,该不会还要我告诉你吧?那可是贵公司干的好事耶!」
  「那张支票呢?你不会拿去兑现吧?兑现的话,不但会留下证据,也要准备说辞。为什么要我们开出支票呢?」
  「我有我自己的乐子啊。」
  木原把信封收妥,准备回到公司。途中他屡次停下脚步,觉得背脊发冷,全身感到一阵颤栗。
  ——投药实验?有小孩死掉?这两句话像坏掉的旋转木马一般,不断在他脑中盘旋。他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无法将「投药实验」四个字写成汉字,更加愕然不已。这个词汇一直与他的日常生活无缘,对木原而言,「忧郁症」这名词还更有亲切感一些。
  「No.8是什么样的药?」
  木原问了凉子宗田回避回答的问题。她整理着照片,没看他一眼就回答:
  「这件事木原先生不需要知道。」
  「但是,我是宗田的窗口。我想不能什么都用不知道来搪塞。」
  凉子抬起头来,露出有些讽刺的笑容。
  「宗田是个聪明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意思?」
  「成为交涉窗口的人,是由他指定的。他事先拉起了防线,避免使用由我或幸田专务挑选的、我们认为妥当却可能对他有威胁的人。木原先生,你是张安全牌。光是必须和你共同渡过这个关卡,对我们来说就是个重荷了。请你不要想多余的事,只要听从指示就行了。只要做到这一点,专务不会亏待你的。」
  凉子把右手按在脖子上,做出掐住脖子的动作。
  「No.8的事,你就当做是套在专务脖子上的昔日亡灵就行了。」
  接着,她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有些恍惚。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是非常美丽的药……。它的颜色真的很美,是沁入瞳眸般的蓝色,就像硫酸铜的溶液一般。真是讽刺啊。」
  她忽地笑了。「我形容得太抽象了。该说是靛蓝色才对。总之,请你不用太在意。」
  木原注视着地板。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现实上中不中用并不是问题,自己怎么看待才是问题。不是别人,而是这名女性让他自觉到这件事,让他感到羞耻极了。
  「你要找出宗田是你的事,但这段期间我要怎么拖延时间?」
  木原本以为这个问题八成也得不到答案,凉子却爽快地回答了。
  「请你暂时听从对方的要求。双方接触机会愈多,对追查愈有利。目前的阶段,很不甘心的,仍然毫无线索。」
  「今天没有跟踪他吗?」
  「有。可惜被甩掉了。光是这一点,这个男人就不容小觑。他特意挑了交通尖峰时间会面。原本跟踪就不是什么确实的方法,如果想要保证成功,需要相当的人手。但是现阶段,参与这件事的人愈少愈好。」
  她瞄了一眼专务的办公桌。
  「而且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百分之百信任那些人。」
  虽然是个令人不快的女人,脑筋却不差。而且,她说话直言不讳,想必就算是对专务本人,她也是不改本色。
  「人类会说谎,但机械不会。下次再和他碰面时,我一定会用成功率更高的方法和器材逮住他。」
  木原原不打算发表意见的,却忍不住想要证明自己并不笨,便开口说道:
  「尽快解决这件事比较好。别忘了宗田可以选择交易对象,这跟竞标是一样的。他还有不少子弹,我们要是拖拖拉拉的,或许他会改变主意,把东西卖给反对派也说不定。」
  「这我知道。」
  凉子微笑。一副「你用不着这么激动」的模样。
  「今天辛苦你了。」她微微颔首。「下次和他碰面时,我希望你能尽量拖延时间,也请你带着录音机一起去。细节我会再和你联络。」
  木原慢慢地横越房间,走出走廊前,他想到什么似地出声唤道:
  「植田小姐。」
  背对他的凉子小腿用力绷紧,只转过头来。木原问了:
  「你平常都在做些什么?当产业间谍吗?」
  凉子的嘴角缓慢地扬起,露出笑容。这是为了笑而演出来的笑容,没有温暖也没有愉悦。想在她身上寻求那些东西,就像握住冰块想要取暖一般吧。
  「希望你说是情报搜集员。」
  搭乘电梯来到一楼时,警卫正在职员专用的出入口旁打瞌睡。明明没有必要,木原却蹑手蹑脚地经过他旁边。
  一出到外头,六月的晚风便迎面吹来,因为连日的好天气而灰尘遍布的马路上卷起沙尘,木原举起手臂挡住脸。
  包围大楼周围的绿色地带,人迹杳然。木原走在路上,响亮的脚步声回荡在柏油路的人行道上。
  他在人行道的尽头处仰望大厦。
  真不可思议。从地上仰望,就不觉得能够透视内部。窗户反射视线,看起来就像把在内侧活动的所有复杂机关都封印住了。
  正面玄关的公司名称浮现在夜间照明当中。
  「大同制药有限公司」
  下面点缀着略微倾斜的十字架商标。在木原眼中,那就像是纳粹的党徽或是交叉的人骨一般。
  他望向手表,已经过了凌晨零点十分。文字盘上刻有他的姓名首字母的这支手表,是三年前的四十岁生日时由美子送他的礼物。皮革表带已经处处磨损了,再过不久,为了不因表带磨断而遗失手表,他得把它解下来收进口袋里带着走才行。
  为了拦计程车,木原开始朝远处正在孤单地闪烁的红灯号志走去。
  2
  电话在远处响着。
  木原为了躲开那个声音,把头埋进枕头里。
  他正在作梦;同样的场面一再重复,从眼底掠过。
  红色的轻型轿车,在他看来就像个小巧的玩具。敢开着这种玩意儿挑战东京杀人般的交通,真是勇敢——每当他这么说,由美子总是笑着。真胆小。你这是机械恐惧症。开自排的车子,比踩裁缝车还要简单的。
  于是,他抱在怀里的美穗学着母亲发出兴奋的叫声。爸爸,简单,简单……。她的脚一蹬,小小的辫子就跟着摇晃。他拉扯那根辫子,握住孩子暖烘烘的小手。
  「小心慢走。」
  由美子发动车子。他跟美穗挥手目送。
  梦到了这里,总是变成令人胆颤心惊的慢动作。缓慢,却又无力阻止地展开。每一格画面都清晰无比,一声一响清清楚楚。
  车子冲了出去,像头饥渴的野兽。他的耳朵听见引擎的怒吼,听见妻子的叫喊。亲爱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句话的语尾像糖饴般拖长,眼睛睁得圆大的妻子的脸庞穿过他眼前。因为车子突然发动的反作用力,她一头撞上座椅,声音响起。咚。留下那股潮湿的声响,由美子掠过他的前面。连抓住她的方法都没有。
  鲜红色子弹冲出去的前方,停着一辆满载钢筋的十吨卡车。他唯一记得的,只有那辆卡车的货架上插着的红旗。旗子随风摆荡。小心,小心,小心
  木原哭着醒来了。电话不断地响着。他用床单擦脸,拿起话筒。
  「是我。」幸田专务低沉的声音响起。
  木原用力按了一下眼角,望向时钟。五点十分。窗帘的另一头已经泛白,麻雀鸣叫。窗外某处传来冲水声,像是有人在洗车。
  「您起得真早。」
  「没时间废话了。宗田联络了。」
  木原总算顺利下床了。做了那个梦之后总是这样,双脚就像成了海绵一样,失去知觉。搞不好这是无意识下的自我防卫。梦醒之后,如果身体能立刻自由行动,他早就从窗户跳下去了。
  「他说了什么?」
  「他要五千万。」
  像被湿毛巾殴打一般,睡意从木原的脑中消失了。
  「不是昨天才要钱的吗?」
  「这话直接去跟那个男的说。不晓得他究竟要瞧不起人到什么地步,竟然用『亲展』寄信到我家来了。这次交涉的窗口还是你。」
  专务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
  「他说的很清楚,这次一定会把实验的证据交给我们。时间也指定好了。十天后的下午四点。确定昨天交的钱是真钞后,那个男人也打算认真了。」
  「地点呢?」
  「上次那间咖啡厅。在那之前,有很多事你得记好。今天下午,你早退之后联络那个女人。务必要惯重,不能让公司的人发现,这点事你应该也明白。」
  电话单方面地挂断了。木原放下话筒,双手垂在膝盖之间,直盯着地板看。
  十天后的下午四点。他在心中重复这句话,用睡衣的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麻雀的叫声突然停止了。这次换成乌鸦在叫。
  「爸爸。」
  美穗揉着眼睛来到打开的门边。她穿着粉红色睡衣,光着脚,剪短的头发翘了起来。她的头发以前长过肩膀,但是他请来的女佣就算会做家事,也不肯为美穗绑头发,所以只好剪短了。
  「吵到你了吗?对不起啊。」
  「没有。我自己醒来的。」
  五岁四个月的小女孩仰望时钟。
  「爸爸已经要去公司了吗?」
  「再一下子。喏,爸爸去做早餐,你再去睡吧。」
  木原等女佣来了之后,离开家门。最近,美穗已经不再追在他身后哭着要他留在家里了。也许是习惯了寂寞,虽然教人心疼,不过这样也好。然而,又或许是因为即使双亲就在身边,只要那个时刻到来,也一样会抛下自己死去的残酷顿悟令她如此的。事实上,母亲就死在她的面前。
  他没有问美穗是因为哪个原因。
  走下大厦外梯时,他看见总是空着的正面马路上停了一辆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往车站走去时,他察觉驾驶座上的男人视线跟了上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对方也笔直地看着这里。
  被监视了。他突然意会过来。
  在通勤电车里摇摇晃晃的时候,他好几次留心地扫视周围,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一大早,每张脸都带着些微疲劳、困倦,一脸漠不关心。因为木原一直动来动去,旁边的年轻粉领族露出嫌恶的表情。他死了心,望向窗外。
  前方座位上的男人正在看报纸,背面的报导朝着木原。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那里,看见一个斗大的标题。
  王牌投手 化为火球
  棒球啊。他提不起劲地想着。他到了公司之后才知道高中棒球名校,松田学园的主力投手诸冈克彦惨遭杀害,震惊社会。
  总务课的职员们都在谈论这事件,当中只有木原一个人偶尔从窗户望向外面,或是看看走廊,净是在想有没有「谁」正盯着他看。
  木原早退这件事没让任何人起疑,也没受到苛责。
  他在公司内的职称是「总务课长助理」。三年前妻子过世时,他从之前隶属的销售四课「暂时」调动过来,结果就这么一直待下来了。如果木原本人直接去询问理由的话,人事部主管想必会这么回答:
  ——因为你尚未自心理创伤中恢复。
  在大同制药公司,总务部本身是专为组织内部而设的,实际发挥功用的反倒是那些没有头衔的课员们。总务部部长不过是个闲差,再加上「助理」两个字,可以解释成如果木原猝死,也不需要增补人员。
  很长一段时间,木原只是呆然地待在这个职位上。在这层意义,可以说人事部主管的确见识高明。木原像个幽灵,像个影子;就像会议之后,女职员打开窗户赶到外面去的香烟烟雾一样。木原坐在今天处理还是一个月后处理都无关紧要的文件前,而打给他的电话都是来自公司内好友的私人电话。
  曾经,一名女职员拿着一张文件请木原盖章;那份文件的内容是,从次月起大同制药总公司使用的厕所纸品牌将从A牌换成B牌。
  木原盖好章,送还文件之后,想道:若是这份文件遗失,与A牌的进货契约中止之后,B牌厂商没送货来的话,职员们如厕时都会觉得不方便吧。然而,就算此刻自己消失了,部门里绝不会有任何人起疑,也不会感到困扰吧。
  我比厕纸还要无足轻重啊。对于这样的自己,木原并不特别感到悲哀。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禁感谢那位不知名的「神明」让自己得以处在现在的立场。没人在乎的木原课长助理,就算何时在哪里和谁见面,也不会有人关心。他可以轻易地编出理由和借口外出。
  午休时间木原穿过前庭,略低着头,慢慢地走出公司。草皮一角,有女职员在打排球。
  大同制药的总公司大楼,是在距今正好八个月前落成的。若从上空俯拍,呈现中间以短横棒相连的H形建筑,这不期然地象征了目前的内斗情势。
  大同制药是源自战前的家族企业,在经营干部的人事方面,至今可说从未经历任何纠纷,众人认为今后也应当如此。公司业绩确实地成长,股权分配也十分顺利。尽管有几件小官司缠身,但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案件而已。哪里可能会发生什么问题呢?
  讽刺的是,就在新大楼落成的两个月前,事态发生了远变。董事长竟在四十五岁的壮年骤逝,根据惯例,理应由董事长的长男继承衣鉢,但他还是个大学三年级生,目前正在美国留学中。
  木原以前会从喜好历史的朋友那里听说过,江户时代诸侯家的继承权纠纷都有共通之处:主君年幼,或是能力不足;家中有新来的、势力庞大的家臣,内部新旧势力对立。在董事长过世后,轰然爆发的派系斗争风暴当中,木原想起这件事;历史果真会重演。幸田专务是大同家族中最年长的一位,他是过世董事长的叔叔。他取代现在只能在公司史上看到名字的会长,对董事长拥有绝大的影响力。理所当然的,董事长过世之后——名目姑且不论——大家都认为实权等同是掌握在他手中。——直到反对派登场为止。
  反对派拥立的,是与大同制药来往的主要银行有关系的网川董事。他在董事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在制药业界还是个新人。然而,他也是对公司近几年业绩成长最有贡献的人。
  「网川是做广告的。」木原会听过这种中伤。确实,他的功绩与大同制药过去踏实构筑起来的成果完全不同。他目标的消费者族群,不是医院也不是医师,而是一般的消费者——健康的消费者。
  不只是女性,他也发表了为成年男性量身订做的减重计划,并与其他厂商合作贩卖健康饮料与食品;经营健身中心,收购高级养老院。接下来推出的等渗压饮料,起用了世界排名名列前矛的著名网球选手拍摄广告,瞬间将商品的市场占有率推高到业界第二。
  还有,去年春季开始实施的CI⑻战略。在原本只有「大同制药」公司名称的招牌上,安上了倾斜的十字架这种独特的商标,并将「大同」两个字改成以罗马拼音呈现。只是这些动作,便花了四亿圆的经费。不过当时大量播放的电视广告(照幸田专务的说法,那广告『看了令人头皮发麻』)「我们所背负的是人类的十字架」,以及为了播放广告而赞助的公益节目大受欢迎,付出去的成本一下子就回收了。
  开发新的抗癌剂和爱滋病治疗剂,是制药公司天经地义的课题。事到如今再去宣传这种事,消费者也无动于衷。不仅如此,反而会对到处宣扬这种理所当然的义务的药厂抱持反感——网川董事在行销会议上如此宣称。——我们现在必须对身体健康、对疾病抱有恐惧的消费者,推销我们万无一失的后援才行。
  幸田专务与之为敌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实绩、人气,以及财富。网川董事齐备了正面要素,已经不需要锦上添花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对手的不利因素;能够顶在幸田胸膛,威胁他的凶器。
  而宗田这个男人,便是在如此绝佳的时机出现。
  植田凉子指定都心的饭店大厅做为会合场所,去那里不需花太多时间。木原穿过道路,进入满是享受午休的上班族和粉领族的绿地公园。他坐在喷水池畔,眺望盛开的杜鹃花。
  他和由美子第一次带美穗去动物园时,也是在杜鹃花盛开的季节。
  和宗田的会面订在十天后的下午四点。
  凉子打算教他什么?携带型录音机的使用方法?窃听器的藏匿方法?
  木原抬头,寻找是不是有人像今早看到的的男人一样,在跟踪他;或许不是同一人,但他们都是凉子的同事,目的相同。木原认为应该不难发现。
  凉子为了让他知道自己被监视,才故意采取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手法。
  为了不让木原胡思乱想,为了不让木原投靠到网川那里,为了不让木原畏缩怯步;为了提醒木原他已经深陷事件当中。
  他在另一头的长椅发现了要找的对象。对方连墨镜也没戴,穿着平凡无奇的西装,戴的眼镜和木原的极为相似。
  没有特别的理由,木原朝那名男子举起手。然后他别过视线,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3
  木原先买了香烟,两包MILD SEVENSALEM的薄荷烟。他问看店的女人现在几点。
  「我没注意到手表的电池没电了。」
  然后,他走进两间大型百货公司,买了男袜和一条领带。他进入咖啡厅,点了咖啡,要了火柴。他翻阅杂志,离开店里时,在柜台因为店员找的钱不对,发生一点小争执。
  这些过程总共花了大约一小时。而现在他人在都心的商务饭店一室,听着记录了全程的录音带。装设在领带夹里的超小型麦克风,就连木原快步穿过黄灯号志时的粗重呼吸声都捕捉到了。
  「你似乎运动不足呢。」
  录音带播毕后,凉子一面操作远比麦克风更巨大的本体机械,一面说道。
  在半径五百公尺的范围内,木原不必自己携带录音机,光靠麦克风就能把声音弓传」到这台录音机里。录下来的声音靠着一内建的编辑装置滤掉杂音之后,只有必要的对话和声音会透过扩音器播放出来。
  「不过就像混在自来水里的杂质比例,也会留下一点杂音。」凉子若无其事地说。
  「真了不起。」木原单纯地感叹。「而且没想到你居然会操作这种机器。」
  凉子的嘴角略微上扬,好像是在微笑。她笑的时候脸颊旁会出现皱纹,那是唯一能从她身上察觉到年龄的地方。
  由美子有着漂亮的笑纹。木原回想起此事,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和宗田会面的时候,就靠它了。」
  「但是,这又能如何?又不能拿它当证据报警。」
  本体收纳之后,看起来就像个女用公事包。凉子轻松地从桌子上拿起它,交叉双脚坐着。
  「要用来分析声纹。」
  木原露出诧异的表情,她继续说明:
  「至今为止,打到大同制药的外部电话,都有录音。不管是恶作剧电话或是投诉,不论内容,一个不漏。和这些档案比对的话,马上就可以知道这个自称『宗田』的男人在谎称采访来见木原先生之前,是否曾与公司接触过。」
  「你认为他曾经接触过吗?」
  「可能性很高。」
  「这么一来……」木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犯人可能不只宗田一人,公司里可能有内应者了?」
  令人吃惊的是,凉子听了笑出声来。
  「对不起。」
  她发现木原直眨眼睛,吁了一口气之后止住笑意。
  「如果公司内有人握有No.8的实验数据——不管那人是幸田专务还是网川董事派系的人,应该都不会利用外部的人,而是直接采取行动吧?」
  木原思考片刻。
  「或许他是胆小。」
  「进行恐吓这种勾当时,有共犯这件事要恐怖得多。」
  而且——凉子绷紧了嘴巴。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No.8的投药实验数据不存在于大同制药内部。」
  「是你负责处分的吗?」
  「该说是处分的时候我有参与,不过我本来就反对将一切都埋葬在黑暗里。」
  「为什么?」
  「因为或许会发生这种事。」
  凉子回绝木原递给她的香烟,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烟盒。
  「你看看,就因为手边没有留下纪录,我方才会这么狼狈。不管是受试者的名字、正确人数、参与实验的研究员姓名,我方什么都不晓得。当然,也可以仰赖专务的记忆,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况且那时的研究员现在都已经离散各地,职位变了,也有人离职。若是随意与他们接触,难保会被网川董事看出马脚。我们现在就连过去在专务手下工作的人里,现在有谁叛变到网川那里去,都无法掌握。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受试孩童的姓名,专务连一个也不记得吗?」
  凉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知道姓名的,只有研究员而已。被交到幸田专务手中的资料上,受试者只是个编号而已。」
  只是个编号。只是资料。只是统计。这句话刺痛了木原的胸口。
  空调运转的房间里,光线隔着窗帘照了进来。在两人相对而坐的简朴沙发另一头,有一张整齐地铺了床罩的双人床。木原心想,如果现在走到走廊上,门把上一定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忍住苦笑的冲动。
  密会啊……。他没想过在这一生当中竟然会有机会亲身体验。
  不只是我,大家应该都是这么认为的。故事中的惊奇体验,只属于故事里;刊载在报纸上的事件,只发生在报纸当中。全是发生在别的地方,和自己居住的世界完全分处不同次元。
  木原也是这么想的。他一直以为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妻子惨死在自己眼前的悲剧丈夫,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就像回游在另一个水域中的鱼,照理说一生都不会交会。
  「幸田是个大白痴。」
  听到凉子强烈的措词,木原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个大白痴。」凉子捻熄气味独特的香烟,又说了一次。
  「他以为只要没有自己闯祸的证据,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跟着消失。像个害怕怪物的小孩一样,惊慌失措地想要湮灭证据。」
  「但是,你现在正替那个大白痴工作。」
  「因为这是工作。」凉子不当一回事地说。
  「而且,我个人也有兴趣。宗田握有的『证据』,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些遗发——」
  「不只是那个吧。应该有更有力,更确实的证据。」
  木原想起宗田的脸。那个人嘴角始终浮现微笑,香烟半刻不离手,装束邋遢。
  「宗田会是什么人呢?」疑问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最有可能性的,就是与受试者有关的人。」凉子的指尖仿佛要系起看不见的丝线。
  「那种事有可能吗?我完全不知道No.8是什么样的药物,副作用又是什么,如果不是医生的话——」
  「有研究论文发表过。」凉子回答。木原闻言大吃一惊。
  「No.8是大同制药为该药物取的暂称。相同的药物在相同的时期,也在美国开发出来了。后来有人发现它会导致非常危险的副作用,以书面形式将结果刊载在医学杂志上。」
  木原别无选择,笑了出来。
  「那种药怎么会在我们公司做实验?」
  凉子调查过木原的经历,明白只负责过营业事宜的木原对研究和实验一无所知。她没有笑。
  「大同制药的No.8贝验,大约为时一年,在极机密的状态下进行。此时有人发表了那篇论文,我方赶紧中断实验,收拾残局,将它全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或许有人察觉了这件事——凉子一边叹息一边说道。
  「所以我才怀疑宗田在采取恐吓手段之前,会以别种形式与大同制药接触。毕竟对方必须调查我方的现况。事实上,他已经查到实验当时的开发部长,现在已经成了专务董事,还调查到他自宅的电话号码。」
  「他是怎么查到的?」
  凉子耸耸纤瘦的肩膀。薄外套的垫肩稍稍移位,她纤细的脖子露了出来。一条金项链闪耀着光芒。这是木原第一次看到她配戴首饰。
  「方法很多。我想知道的,是他最初搭上线的情形。可能的话,我希望用最简单的方式查出宗田的员面目。」
  希望如此,木原在心里说。
  「不过……」木原还是忍不住问道:「No.8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
  凉子微笑了一下,「你什么都不知道吧?我想你还是不要知情比较好。」
  「因为我是个迷糊的总务课长助理。」
  「你是吗?能力跟职位或头衔无关,我认为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不,该说是你曾是能干的人吧。在尊夫人过世之前。」
  木原茫茫然地盯着凉子仔细涂了指甲油的指甲。结婚之后,由美子只涂过一次指甲油,在她躺进棺材的时候;她的手不像睑损害得那么严重。
  「内子的棺材,是我一个人抬的。」木原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
  凉子像等待计测器的指针停止晃动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原。
  「轻得不像里面装了一个人。我想,与其说内子死于车祸,不如说是变得不像一个人了。」
  「那个时候,木原先生,你也死了一次。」
  木原心头一震。
  没错。由美子过世之后,别说是大同制药了,他连自己会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了。他出门上班,回家睡觉。然而,他并不是像其他人一样睡在床上,而是每晚躺在棺材里。
  他没有在真正的意义上死去,只因为有美穗在。
  「不过,你被卷入这件事之后,似乎一点一滴地复活了。」凉子说。
  木原注视了她一阵子,慢慢地露出笑容。
  (似乎——)这句话,并不是如同字面表示的,纯粹只是她的推测。这是彻头彻尾调查过木原之后,她所做的判断。
  想到这,他突然害怕起来。现在负责监视他的男人在哪里?在美穗那里吗?他正盯着那孩子在育幼院的庭院荡秋千吗?
  「但是,我完全是个门外汉。我该奉陪到哪里才好呢?」
  「到最后。」凉子简洁地回答。「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也挺有趣的吧?」
  凉子说完,一副废话就到此为止的态度,俐落地站起身来。
  「得把床弄乱才行。」她略带兴味地望着木原。「毕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人在哪里盯着呢。」
  「看来你置身的职场,跟我待的地方是两个世界呢。」
  木原喃喃说道,打开洗手间的门。
  「干脆也来冲个澡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5-27 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阿正再度述说

  1

  莲见事务所有时会接到极为家庭的——或说是更属于现今流行的「便利屋」层次的委托。
  「遭小偷?」或许是觉得这件事没必要动用到录音机,小加代只做了笔记。
  「欸,是呀。我家老婆大人说是抢劫。」
  年约六十,矮个子、圆墩结实的酒行老板点点头。
  「已经报警了吧?」
  「报了。那个怎么说,我儿子的头都被打破,让救护车给载走了哩,欸。」
  「那,犯人呢?」
  「还没抓到,欸。可能得花点时间吧。那个怎么说呢,看到那家伙长相的,只有我儿子而已啊,欸。」
  「哦……」小加代放下铅笔,眨了眨眼。「那么,被偷走了什么东西呢?」
  「那个怎么说,不清楚耶,欸。」
  小加代努力维持严肃的表情。她察觉占据了空桌子的进也瞄向这里,从刚才起就一道忍着笑意。
  「那么,我们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是想请你们调查我们被偷走了哪些东西,欸。」
  进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加代想转身过去斥责,但是酒行老板早一步用受窘的表情继续往下说:「唉,也难怪那个小伙计要笑。那个怎么说,都是我儿子进了一堆我根本搞不懂的洋酒。我家老婆大人叫我去填什么『报案单』,可是那个怎么说,强盗跟我儿子扭打在一起,把店里搞得一塌糊涂,酒全都摔光了。如果是日本酒的话,只要一闻,哪怕只剩下一点标签,我马上就知道是哪里的酒,可是舶来品的话,我就完全没辄了。」
  「比对进货单的话,查得出来吗?」
  「那个怎么说,上面写的都是ABC嘛,欸。对咱们来说,ABC就是敌国语,半丁点儿都没学过苏。」
  「那我去。阿公,我来帮你。」
  爆笑了一阵子的进也,用指尖比着自己的鼻头,朝老板探出身体。老人笑逐颜开。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了。那,我先回去等你。因为那个怎么说,我儿子不在,只有我一个人看店,也不能外出太久啊。」
  小加代忙送老板到出口。我也目送老人踩着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脚踏车,往商店街骑去。
  回到办公室,只见进也把脚搁在桌子上,一个人笑嘻嘻的。小加代把他的脚拂下来。
  「你啊,可不可以不要随便插手?」
  「有什么关系?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嘛。而且我可是最适合的人选呢。」
  「为什么?」
  「要处理酒不是吗?那样的话,我可是在『拉•席纳』被老板好好地训练过一番。」
  「唔,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偏偏这种时候,所长跑去打高尔夫球了。
  此时,瞄向进也桌上的小加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急忙跳上椅子看过去。
  进也正在涂鸦。那张画就像小孩子一边唱着「一笔一直线——」起头的数数歌,一边画出来的章鱼,身上穿了件开襟衬衫。进也一脸得意地用指尖敲敲那张涂鸦的头。
  「怎么样?跟刚才那个阿公一模一样吧?」
  「你真是的……就会做这种无聊事。」
  「因为那个怎么说,那张脸实在是太勾起人家涂鸦的欲望了嘛,欸。」
  在小加代出手之前,进也赶紧落荒而逃了。
  「真拿你没办法。要认真工作晴。回来的话,也要好好写报告书唷。」
  「了解!」进也敬礼。「话说回来,『小火鸡』是什么意思啊?」

  克彦的丧礼后,过了快一个星期。媒体的骚动稍微平息,八卦节目也回到艺人的婚丧喜庆等话题上。昨天才透过所长得知,警方结束后续处理后,已经解散了搜查小组。
  莲见事务所也回复到克彦命案发生前的状态。草木萌芽的阴历二月到梅雨季这段期间,是一年当中案件最多的时期。特别是侵占公款等经济犯罪有同时爆发的倾向。这类事件,若非损害极为严重,被侵占的一方通常不愿意太过张扬,比起报警,更倾向于求助侦探社。会集中在这个时期,或许是这个季节的人事调动导致侵占事件东窗事发。自然地,调查员们的工作量也颇为沉重。
  进也巧妙地逮住这个机会趁虚而入。因为他老是喜欢四处插手,一开始调查员们还嫌他烦,但是他活用对土地的熟悉,有时候也会提出有助于调查的意见。最老资格的一名调查员就这么对小加代说:「这小鬼虽然油腔滑调,不过做事抓得到要领。好好训练的话,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调查员。」
  没想到这句话被耳尖的进也听见,让他这阵子像只小鸡似地缠着小加代直问:「喂,要不要雇我嘛?要不要雇我嘛?」
  「等你高中毕业再说。」
  「怎么这么死脑筋呢?你这种态度根本就是学历至上主义耶。」
  「我们事务所不拘泥学历。可是你啊,动不动就错字连篇,实在太夸张了!」
  「太古板了。现在可是文书处理机的时代呢。」
  嗳,只要进也有精神就好。
  「爸爸为什么那么纵容那家伙?」就连老是抱怨的小系,在丧礼隔天,看到进也仿佛得了嗜睡症一样昏睡不醒时,也是一脸担心。
  然而,这两人却像游乐园的碰碰车似地,频繁地发生冲突。契机是有一次众人聊到为什么发现山濑浩尸体当晚,小系会发现进也跑出莲见家。
  「因为我经过他房前,看到房门开着嘛。」小系坚称。
  「有开着的门就偷看!」进也夸张地作吃惊貌。「这是你的兴趣吗?」
  「开什么玩笑,你这不良少年!」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没想到进也对小加代咬耳朵说的话,恰好被小系听见了。
  「难不成她是半夜来找我私通的?」
  小系把四个座垫朝进也扔去之后,跑去朋友家住了。
  「他们为什么老是成天吵架?」
  小加代受不了地问,所长笑着说:「因为两个人都放不开呀。」
  那一天,小系因为绘画社有联谊,预定晚归。黄昏时分,调查员们各自下班之后,小加代着手准备晚餐。
  六点过后,所长回来了。
  「成果如何?」
  听到小加代的问题,所长板起了脸,以敲打腰杆的动作代替回答。
  听到进也去酒行当帮手之后,所长看看时钟,打了通电话。小加代一边问着「不知他工作得怎样?」一边按下扩音键,兴致勃勃地探出身体。
  「真是帮了我们大忙。这小伙计很能干唷。」老板这么称赞之后,换进也听电话。
  「怎么样了?」
  「再一下就好。」
  「别喝醉罗。」所长又恢复了好心情。
  「话说回来,这种情况,要怎么收费?我可以收吗?」
  「那明天再说。我去打招呼的时候,会顺便洽谈。工作做完的话,就快点回来。」
  然而明明说「再一下就好」,进也却迟迟不回来。
  八点五分过后,电话响了。小加代急忙接起话筒。
  没有「喂?」或是「请问是莲见家吗?」这样的招呼,对方劈头就说:「寄放在你家的小鬼丢在六号运河水门附近。最好去捡回来。」
  电话挂断了。

  「带阿正去吧。」
  车子开出后,所长说道。不用所长说,我也打算这么做,正原地踏着步子。
  「就算我们呼叫,他搞不好也无法回答。」
  六号运河的水门在距离莲见家车程三十分钟的地方。小加代飞车赶去,二十分钟就抵达看得见水门红色闸门的地方了。
  车子一停在桥边,就闻到水边的闷臭味。
  「说是水门,是在哪里啊?」
  这附近几乎没有人家。被水泥覆盖的运河周围,有抽水小屋、钢铁公司的建材仓库、以及压扁的车子像饼干般堆叠起来的废铁弃置场、禁止进入的资材小屋……加油站在远处近乎刺眼地闪耀着,被高耸的堤防隔开,背对着运河。
  我拉着所长,走上能够下到桥墩处的小岔道。小加代从扶手探出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呼叫进也。有油臭味。这与其说是水,更像是污泥。在照亮水门的照明光圈中,鲤鱼的尸体飘浮着,鱼鳞油亮亮地发着光。
  要是被扔进这种地方,就算是那家伙也不可能游得出来。睽违许久地,我感觉到苦涩的混乱滋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不能慌。不能跑。我这么告诉自己。就算我的鼻子再怎么灵敏,只要心情浮躁,一样派不上用场。
  就在这个时候,我嗅到了希望;有一股非常微弱的波本威士忌的味道。是进也今天一整天为了它劳动的洋酒味道。我趴伏在地面追踪它,终于找到了。
  那是在桥面上看不到的死角地带,粗大的水门柱子后面,进也的手脚被绑住,被肮脏的毛巾遮住眼睛,不仅如此,人还被绑在柱子上。所长一面跑过去,一面大声呼叫小加代。
  「敢笑我就揍人。」才刚帮他拿下塞住嘴巴的东西,进也开口就这么说。
  「看你还能逞强,似乎没有受伤。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所长扶他站起来,进也拍了拍裤子。
  「我才莫名其妙咧!才刚踏出阿公的酒行,弯过一个转角,突然就挨了一拳。」
  进也抚摸腹部,转动着眼珠子。
  「我还以为电视剧里肚子一挨揍,人就马上倒下来的桥段是骗人的,原来是真的呀。」
  「不是感叹这种事的时候。」小加代说。
  「那,你一醒来人就在这里了?」
  所长一面调查绳索,一面问道。进也热心地做着伸展操,回答:
  「没有。我醒来的时候在车子里,眼睛一直被蒙着。所以我完全弄不清楚车子是往哪里走的。」
  「有被怎么样吗?」
  「是没被做什么下流事啦,不过他们好像在找什么。」
  我本来还在周围东闻西嗅,不禁停下脚步。
  「在找什么?」
  「嗯。我的口袋全被翻过了,就连我寒酸的皮夹、机车驾照和钥匙串,也全被拿走了。这一区意外是个无法地带呢。」
  「还有什么东西不见吗?」
  「没有。除了自尊心以外。」进也朝着河面吐口水。「可恶,气死我了!要是被我逮到,一定要把他们整死!」
  下一刻,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小加代跟所长知道我在这里?」
  「有人打电话来。」小加代回答。
  「电话?」进也睁大了眼睛。「什么,那……这……」
  小加代望向所长。「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回家去!」所长转身。
  「事务所里没有人吗?」进也一边往车子跑,一边大声问道。
  「要是没人就好了,系子可能在家啊!」小加代回答。
  「你们养狗是干什么的啊!」
  就算是我,也不会分身术啊。不过真是太大意了!
  莲见事务所的灯全关着,就连离开时点亮的门灯都被关掉了。
  绕到正门玄关的小加代被自己锁上的锁给困住。进也在后门大叫:「这里!门开着!」
  进也两阶并做一阶地爬上楼梯,跟着跑进去的我发现小系的鞋子端正地摆放在玄关。所长跟小加代一面开灯,一面发疯似地呼唤小系。
  「姐、姐!」有个微弱的声音回应。
  听到声音的同时,我冲了上去。我看见浴室旁边约一•八公尺宽的储物间,拖把正被当成顶门棍撑在门上。赶过来的小加代开门一看,小系被胶带捆住手脚,正蜷缩在打蜡罐和旧报纸之间。

  2

  从储物间救出小系后,父亲和姐姐两人同时开口询问,既惊慌又放心却又想哭的小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厕所!」
  「喂,要不要紧——」
  看到从前面窜过去的小系,进也把手按在额头上,一脸吃惊的样子。「看那样子大概不要紧了吧。」
  从厕所回来的小系露出「总算活过来了」的表情,却马上变得泫然欲泣。
  「人家真的好怕唷。」
  是啊,是啊。我靠近小系身边,用鼻子摩擦她的小腿。
  根据小系的说法,她回到家后因为门上了锁,便拿出钥匙开门,走到厨房开灯之后,才注意到黑暗的房间里有人的气息。
  「因为门锁着,我以为爸爸跟姐姐都出门了。而且除了门灯以外,家里跟事务所的灯都没打开。但是我却听到脚步声,还在想什么嘛,原来两人都在家啊,就出声了。结果……
  小系抚摸着手腕上的绑痕。
  「有几个人?」小加代问。
  「两个人。他们头套着丝袜看不出长相。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了。因为他们看起来简直像古早时期的特效电影里出现的可笑外星人苏。」
  「然后你就被塞进储物间了?」
  「嗯。他们说如果我大吵大闹就杀了我,要是我乖乖的就不会动粗。我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好照做。结果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们就离开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小加代谨惯地把翻覆的玻璃餐桌摆回原来的位置,避免踏到散置各处的架子和扩柜里的杂物,小心地走动着,然后回到小系避难的厨房。
  「这个景象有没有让你想起刚搬来的时候?」
  「我们搬来的时候,应该没有这么乱。」
  莲见一家做为客厅兼餐厅使用的八叠大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被翻过来、挖出来、丢了一地。就连神坛的神符跟注连绳都被扔在地上。
  小系语带叹息地问小加代:「你记得小时候我有个很珍惜的莉卡娃娃屋吗?有小小的厨房用品,连床头立灯都有的那个。」
  「记得啊。」
  「有一次我拿着那个,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不是吗?」
  「这么说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小加代点头。
  「那时候的莉卡娃娃,一定跟我们现在的心情一样吧。」小系坚强地说。
  所长从楼下的事务所上来了,他看着女儿的脸说道:「看样子得加班收拾了才行。」
  「现金呢?」
  「没被动过。」
  「那,他们果然不是单纯的小偷了。」
  这次传来进也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
  「今晚得在旅馆过夜了。」
  「那么惨吗?」
  「如果你想睡在床单被割得稀巴烂、绵絮跑出来的棉被里,我也不反对。」
  「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呢?」所长扫视周围,捡起电池掉出、掉在地上的时钟。
  「这条走廊尽头不是有个采光窗吗?应该是那里。小偷带着玻璃刀来,窗锁旁开了一个像月亮一样圆滚滚的洞。」进也说。
  所长折回走廊,然后摇着头回来。
  「那里也应该装上铁窗的。」
  「不管小偷是谁,他们都是事先勘察过才潜进来的。」进也说。
  「这个家里,没装铁窗的玻璃窗就只有那里吧?虽然有点窄,不过勉强可以让人爬进来。」
  「他们在找什么呢?」小加代问。
  「不管怎么样,似乎不是专业人士干的。」所长说。
  「是吗?如果是业余的人,埋伏进也,特地把我们诱出去,不也太大费周章了?」
  「也只是这样而已。这不是专家的手法,他们太沉不住气了。」
  进也朝小系挥挥手。「会不会是蒙面的模样被这位小姐嘲笑,他们气昏头了?」
  此时,某处响起钝重的铃声。
  四个人总共花了约四十秒,才发现那是电话铃声,找到被压在所长的座垫山底下的电话。这段期间,我一直拼命吼叫着:「是电话!就在所长底下!」语言不通真是不方便。
  最后小加代总算找到了话筒。她扫视众人,说道:「搞不好是犯人。」
  然后,按下了录音机和扩音钮,一把接起话筒。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开口:「请问是莲见家吗?我是『拉•席纳』的椎名。」
  「是老板?」小加代回望其他三人。
  「进也在那里吗?」
  「是的,他在。」
  「能不能替我问一声,他今天是不是遇到扒手了?」
  当然,一旁的进也已经听到这个问题了。他大声回答:「如果被人拖进车里抢走钱包,也算是遇到扒手的话。」
  「果然如此。」老板的声音益发精神起来。「刚才,我在店里逮到用你的钥匙闯进来的二人组。打一一〇之前,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折断两、三只脚也无妨,千万别让那些家伙逃了啊!」
  「了解。」

  被逮到的二人组,是在想摸进「拉•席纳」楼上的老板住处时被发现的。
  其中一名年约三十五岁,另一名则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两人都是那种若是当演员,绝轮不到他们演破门抢劫的强盗或绑匪的类型。虽然穿着轻便,外表并不寒酸。年轻的那人还穿着胸口有名牌图样的POLO衫。
  此外,就连绑人的功夫也是老板比较高明。两名男子不但脚踝被绑住,还被迫跪坐在地板上,手腕则被扭到后脑勺绑起来。以这种姿势被绑着,就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我再次确认:这个老板绝非泛泛之辈。
  「保全系统?」小加代讶异地问道:「这里有装吗?」
  老板露出腼腆的笑容。进也笑了:「这是什么话啊?不过,也难怪你会怀疑。」
  这间房间该形容为简朴,还是杀风景呢?评价可能依各人的价值观微妙地不同。这里除了生活必备的家具以外,就只有一个展示柜,比店面吧台后的稍大一些。
  不过,里面摆满了色彩缤纷、造型不一的美丽萨摩切子。
  「是为了这些。」老板回望展示柜,自豪地眯起眼睛。「大约三年前,有人听说我沉迷于收集这些,曾经闯了进来。」
  「不难想像。」所长在展示柜前来回踱步,赞叹不已。「以个人的收藏来说,这实在非常了不起。用这么庸俗的形容实在抱歉,不过光是这个展示柜里的东西,就买得起一栋都心的大厦了。」
  「没那么夸张,不过应该付得起头期款吧。」老板搔了搔后脑勺。「那次也在小偷逃走之前被我发现,可惜的是混乱中我最钟爱的一个水壶摔破了,那可是幕末时期的岛津藩制造的。自那之后,我就安装了警报器。」
  警报器的开关,不起眼地安装在房门旁写着「椎名」的小名牌底下。就算用钥匙开门,若不事先关掉警报器,装置就会启动。
  「我寄住这里时,花了半个月才习惯这个机关呢。」
  进也用手搓着人中,悠哉地走近跪坐得直挺挺的,只有眼睛咕溜打转的两人组。
  「我看看,」进也蹲下去看他们。男人们别开视线,垂下头去。「把我打昏的是哪位啊?」
  「比起那件事,先问他们的目的。」所长在老板请他坐的椅子安坐下来。「你们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先是进也,接着搜我家,然后是这里,我承认你们真的很有效率。
  「真的,这些家伙简直就像广岛鲤鱼队⑼一样。」
  两名男子就像互丢拉开保险栓的手榴弹一样,面面相觑。
  「查出他们的身分了。」
  老板将两人的随身物品交给所长。里面有一张驾照。
  「上野敏夫,昭和二十四年五月十日出生。」所长平板地念诵。较年长的那名男子缩起脖子。
  哦?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还在当警犬时,会参与某件闯空门老手的案子。那家伙手腕高明,犯案时总是开着租来的车,活用机动力,拼命赚取横财。而这样一个惯窃被逮的原因,却是某晚大捞一笔之后,因为完全不相关的案件遇到临检,没带驾照而遭到盘查。
  有时也会遇上这种事,所以作案时还是带着驾照行动比较好。不过偶尔也会发生这种情形,似乎也不是太保险的方法。
  我嗅着被捕的两名男子,朝所长吠了一声,耷拉着耳朵。这是我表达「是这些家伙没错」的信号。他们的味道,和残留在被翻得天翻地覆的莲见家各处的气味完全一致。所长严肃地点头,扫视众人。
  「驾照应该是真的,你姓上野这件事也是真的。」
  进也把手插进口袋,低头望着上野。对方沉默不语,额头渗出汗水,头发濡湿凌乱。看起来极为疲累。
  「你们是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所长问。
  眼睛有两只,耳朵也有两个;就和这些一样,心也有两颗。我仿佛可以看见上野的两颗心正在拔河,一颗心想要招供,另一颗心则怂恿他把在场所有人——如果办得到的话——全部打倒,一溜烟地逃跑。
  上野内部现实的那颗心获胜,他开口了:「……我们在找带子。」
  「什么带子?纸胶带?塑胶袋?」
  进也猴急地催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加代拉扯他的衬衫衣角,用眼神制止他。
  「是录音带。山濑浩手中的录音带。」
  「里面录了什么?」
  上野内心再次进行了一场小型拉锯战,这次很快就分出胜负了。
  「我请他闹出一些不利松田学园棒球队的骚动。就是那时候的录音带。」
  靠在展示柜上的老板手肘移位,一时重心不稳。小加代等人如果摆出同样的姿势,反应一定也跟老板一样。
  「也就是五月二十日的那起打者人偶事件吧?」所长沉着地继续盘问。「那件事,是你们要山濑浩做的?」
  此时,一直压抑着上野的枷锁啪地一声,完全松脱了;他一口气全招了出来。
  「跟他提起时,我完全想不到那小鬼会耍这种小手段。等到事情闹大后,他跑来说他把我们的对话录下来了。他说考虑到今后的事,要把带子留在手边比较保险。我们太小看山濑浩了!」
  他才十八岁。我心想。这样一个少年,要怎么样才能够扭曲到如此黑暗的方向?
  「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所长问。
  「两个月前。那时候做为预付金,我们付了一半的报酬给他。事情山濑照约定进行。然而,那之后就找不到他了……连说录了音的电话都不晓得是从哪里打来的。」
  我想起山濑浩是在打者人偶事件发生之后才搬到「中村豪厦」去的。拿到报酬后,他也开始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
  「所以我们也不晓得山濑跟诸冈之间谈了什么。这是真的!结果山濑杀了诸冈,自己也走上绝路。录音带却被留下来,如果它公诸于世,我们就完蛋了!所以无论如何、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必须拿回带子才行!」
  上野不停诉说的下巴颤抖着。
  「知道山濑自杀,警察进入他的住处时,我们以为已经完了。但是带子的事一直没被报导出来。我们想,或许警方还没发现,就潜入了山濑的房间调查,但是录音带不在那里。所以我们认为是比警方更早一步发现山濑尸体的你——」上野转向进也。「拿走了录音带也说不定。」
  「为什么我要拿走那种东西啊?」进也摊开双手。「我完全不晓得山濑背后有你们指使啊!」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你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所以我们一直在监视你,等待机会。」
  「等一下。」小加代插嘴「先不管那些,为什么你们要山濑做出那种事?」
  所长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了让松田学园退出夏季大赛的地区预赛。」
  上野默认了这个答案。所长继续说下去:
  「很简单。山濑是退社的前队员吧?他对以前的队友们怀着复杂的感情纠葛,如果发生恐吓事件的丑闻,高举学生棒球宪章的高中棒球联盟是不可能允许松田学园出赛的。况且依照惯例,松田学园也不可能不提出退赛。」
  「竟然用这种肮脏的手段——」
  进也作势要扑上上野,千钧一发之际被老板一把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所长静静地问道。「我大概猜得出来。不过我不想把这种卑鄙勾当的嫌疑加诸在毫无关系的学校身上,光是在这里列出校名都令人歉疚!」
  我好久没看到所长发怒了。小加代跟小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
  「说吧。你们是哪一所高中的?」
  在我面前,进也的拳头一开三?他被老板抓住,无法脱身。
  「如果你们不说,我们就得自行调查了。如此一来,会惹出更多风波唷?」
  听到小加代的话,上野心里的最后一道栅栏倒塌了。
  「……东都明星高中。」
  私立东都明星高中,这名字我依稀听过。小加代和小系面面相觑,所长则望向老板。
  「如果我贫乏的知识跟记忆没错,那应该是与松田学园争夺东东京代表的对手学校吧?」
  老板点头。「是的。创校还不到七年,他们用重金挖角好手,是所成立不久的『体育名门』。可惜一直被松田学园阻碍,至今还没机会登上甲子园。
  「老板。」进也整个身体有一半悬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抖。「要是你现在不放开我,你会后悔莫及的。」
  老板无动于衷:「就算揍了这种人,也只会让你后悔一辈子而已。」
  这时,发生了让所有人愕然的事。被绑着的年轻人哭了出来。
  「他是棒球队的第一届队员。」上野盯着地板说。「是我把他卷进这件事的,他没有责任。请体谅他想让学弟去甲子园的心情。」
  所长低咳了一声。仿佛想借由这个动作,将涌上喉头的感情吐到地上看不见的地方。
  「为什么选上山濑?」
  「我们的情报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想说可以利用。以我们的立场,只要引起骚动就好。而偷走打者人偶,再加以烧毁,是他出的主意。看样子他相当怨恨诸冈。」
  「然后他再向警方自首?」
  「我们是这么计划的。希望尽可能引起媒体的兴趣。」
  「恐吓信也是计划之一吗?」
  「当然。写明是山濑浩寄的,再把信寄给诸冈克彦。看吧,诸冈会怎么做?诸冈应该明白如果这事曝光,三年级队员去甲子园的最后机会就泡汤了,他应该不会张扬。这时候,我们再让浩去自首,或者是警方先找到他,他当场承认犯案。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
  「山濑真的答应做这种事吗?」
  小加代上前一步问道。上野点了好几次头。
  「他答应了,而且还干劲十足呢。他会被判的刑不重,况且他还未成年,名字也不会被公布出来。但是松田学园跟诸冈克彦就不一样了。他们连地区预赛都还没通过,就被炒作成甲子园的冠军候补。结果,这下却连地区预赛都无法出场。」
  「老板!」进也挣扎着踢蹬地板。
  「不行。」
  突然,上野露出一副像要看好戏的表情。他望着进也的视线里,掺杂了下流的企图,像是为了让珍藏的笑话发挥最大效果,自己拼命忍住笑意一样——
  「除了山濑浩,我们也一度选中你唷!」
  进也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我们竭尽所能,一直在找能够踢掉松田学园的方法。」上野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我们的资料中也有你的名字,诸冈进也。我们详细调查过你,也老早就知道这家店了。」
  他朝进也摇摇指头,指甲很脏。
  「诸冈进也是什么样的少年?嫉妒明星选手的哥哥,不断离家出走,个性乖僻。这样的人,就算丢着不管,迟早也会惹出什么事端。搞不好,他还会开心地协助我们,将哥哥逼入穷途末——」
  上野还没说完,老板就放开了手。
  然而,进也没有上前殴打上野。只是跟从醉鬼手中救出小加代、大闹「亚当」时相比,他喘息得更厉害,睑色苍白,身体微微前屈,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滚出去。」少年低声说。
  「可是,录音带——」
  「谁管那种东西!我哪知道在谁手上?或许是山濑那家伙在死之前处理掉了,管它去死!我没拿,就算在我手上,我也不想拿来干苏。」
  「真的?」上野的眼神发亮。「你真的——」
  「你们的队员完全不知情吧?」
  所长插嘴提问。上野痉挛发作似地猛摇头。
  「当然,他们完全不知情,跟这件事完全无关,全都是我们自己擅自决定的。求求你们,请不要把我们的队员牵扯进来。你们也知道那是多残忍的事吧?」
  从前,在我刚成为独当一面的警犬时,在新宿的爱情宾馆会有一名十六岁的离家少女惨遭杀害,经搜查发现,这起命案和一宗恶质的组织卖春阴谋有关。被逮捕的组织老大,将八名未成年少女关在近乎破屋的的地方接客。另一方面,他却是个育有二十岁与十八岁女儿的父亲。
  被逮捕的同时,他离了婚,女儿们改姓母亲的旧姓,与他断绝一切联络。
  「我的宝贝女儿们,」不管是在侦讯室或法庭上,他都这么称呼她们。
  「请不要告诉我的宝贝女儿们。她们跟这件事无关。」
  说的没错。父母亲犯罪,却要孩子们一起受牵连,这简直跟暴力没两样。尽管如此,我却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他那在美国留学的长女,以及拿到驾照同时收到一辆父亲赠送的进口车大礼的次女,如果知道父亲为了取悦她们而赚来的钱,是从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孩身上如同字面形容地榨取得来的血汗钱,会做何感想?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上野的表情,就跟当时那个老大的表情一模一样。所长严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样的话,就快点回学校去,然后问问自己的良心,你们是不是还有脸正视队员们的脸。不要再想录音带的事了!」
  进也抢先上野等人一步,踢开门跑了出去。
  我和小加代在停车的地方找到了进也。
  「我们回去吧。」小加代出声。
  进也靠在引擎盖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柏油路。头顶上,炫亮的霓虹灯热闹无比。小加代走到进也身旁,也靠在车上,她身上的白上衣反射出霓虹灯的光彩。
  「待在这里,好像变成了萤光笔似的。」
  蓝色,粉红色,一瞬间消失,粉红色又再度出现;进也的脸颊映照出霓虹灯影,规律地反复盖。
  没有动作,也没有交谈。
  「——怜悯他们吧。」
  小加代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说道。
  「要怜悯做出那种事的人,我想是需要时间的。可是,努力尝试让自己怜悯他们吧。你一定做得到的。」
  进也好像回了答什么,我听不见。
  路过的醉汉经过两人前面时,稍微放慢了脚步。犹豫一下之后,轻声哼着歌走过。
  「真想全部说出去,揭发他们。」醉汉的歌声消失后,进也说道。
  「如果你想这么做,也行。」小加代回答。「我爸……不是,所长没收了那人的驾照,再加上有我们作证,就算找不到那卷录音带,证据也很足够了。」
  「录音带啊……」进也仰望天空。「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小加代等待霓虹灯又亮过一回,接着说:「你不觉得有一件事比这更奇怪吗?」
  没错。刚才上野说到一半时,我就在意得不得了
  「什么事?」进也的表情显示他还没注意到。
  「山濑承认自己的罪行,留下遗书自杀了。他很清楚那样做的话,松田学园就非得退出地区预赛不可。」
  小加代离开车子,站得挺直。
  「可是,为什么他没写下自己是受雇上野他们的事呢?」
  在理解这个问题前,进也的表情一片空白。忽然,他就像开启了电源的电脑系统一般,眼睛、手、身体全恢复了动作。
  「答案只有一个。」小加代一字一句地说:「那份遗书不是山濑写的。换句话说——」
  「山濑可能是被杀的。」进也站直身子,鲜红色的霓虹灯照亮他的脸。「还有,杀害我哥的真凶另有其人。」

  3

  隔天一早,所长联络上诸冈先生,和小加代两人连袂前往拜访。当然,我也跟去了。
  「一定要跟我爸妈说吗?」进也鼓起了腮帮子。昨晚他几乎整夜没睡,眼皮有些浮肿。
  「当然了。克彦又不是从石头缝蹦出来变成你哥的。」所长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喏,回家了。」
  前来应门的是诸冈先生本人。和告别式那天一样,今天是个一早就下着寒雨的梅雨寒日,但是诸冈先生竟然穿上了毛衣。小加代露出担忧的表情。
  「身体有点不舒服。」
  可能是注意到小加代的表情,诸冈先生这么说。接着他看见站在后面的我,扬起眉毛。
  「它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平常不管去到哪里都跟我们一起行动,所以今天也带它来了,不过我们会让它在外面等的。」小加代说。尽管觉得遗憾,不过我原本就打算这么做。没办法,这和去闹区探听情报是不一样的。
  然而诸冈先生却说:
  「没关系。不用客气,带它进来吧。请进。」
  他指向踏脚垫。我领会他的意思,走到脚垫上。
  「克彦也很喜欢狗。」
  诸冈先生抚摸着我的脖子,这是养过狗的人才会的手法。
  「夫人还好吗?」小加代问道。
  家里感觉不到女性的气息。厨房很干净,但不是收拾过的整齐,而是像样品屋那种完全没被使用过,不会被弄脏的感觉。流理台一旁的餐具滤水篮完全干透了。
  「因为某些原因,她会离家一阵子。」
  正关上门的进也吃惊地抬起头来。
  「妈她?」
  「嗯,没错。」父亲点点头。「等一下一起去看她吧。」
  几秒钟后,他略带踌躇地订正:「不……请你去看看她吧。」
  为什么你不去死!我的耳底又响起诸冈夫人的喊叫。
  进也沉默着。他越过父亲,踏上走廊。
  小加代等人被带往一间有着大窗户的东向房间,应该是诸冈家的客厅,陈设的沙发组远比莲见事务所的豪华。
  窗边小几上,空花瓶被遗忘在那里。几片枯萎的花瓣缩成死虫的形状,掉落在地毯和花瓶旁的电话上。墙上则和莲见事务所一样,贴着写满了常用号码的便条纸。
  天气晴朗时,若打开窗帘,这个房间二疋会洋溢着让人目眩的阳光吧。安坐在沙发上,稍微倾斜身体,就看得见收藏着克彦的各种纪录与纪念品的展示柜。不会太招摇,也不会太低调,来客会以恰到好处的距离得知诸冈家有个引以为傲的儿子。
  ——从前应该是这样。
  现在那个展示柜空了。取而代之的,房间另一头摆着克彦的遗像和骨灰。
  小加代看着走进客听的进也,他在祭坛前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哥哥的遗像。我也站在小加代旁边,默默地看着进也的行动。
  他的右手隐约动了一下,想走到双手合十拿着线香的所长和小加代身旁,却停下了脚步。进也没有合掌膜拜,就这样来到能够同时看见莲见父女和诸冈先生的位置,坐在沙发靠肘上。
  所长一个人负责说明经纬。当他述说昨夜发生的事情时,诸冈先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诸冈夫妇是以克彦为中心构成的拼图。失去了中心的现在,剩下的碎片什么图案都无法组成了。束手任由自己散落一地,果然而坐。
  「诸冈先生想怎么做呢?」
  做为总结,所长语气略为强硬地问道。
  先开口的是进也。
  「还能怎样不怎样的吗!我从刚才就一直听你说个不停,却罗哩八嗦全是废话。」
  「你安静。我想问的是令尊的意见。」
  所长没有看进也,而是目不转睛地凝视诸冈先生。
  诸冈先生摆正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像要抓住什么无形的东西似的,忽地动了一下。眼睛眨了几下后,总算笔直地面对所长。
  「这……我没想过会是这样。山濑竟然是受人所托才这么做的……」
  接着他又陷入沉默。没有人开口,大家都在等待诸冈先生。
  「杀害克彦跟山濑的员凶另有其人……你是这样说的吧?」
  「没错。」所长用力摆动下巴点头。
  「山濑是受雇于明星高中的人,才犯下了打者人偶事件,然而遗书里却没有提到这件事。那份遗书很可能是捏造的,是杀害山濑的人,为了将克彦的死嫁祸到山濑身上而伪造出来的。」
  「那卷录音带真的存在吗?警方没有发现吗?」
  「没有。不管录音带在哪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而已。」
  我想,也许录音带打从开始就不存在。这会不会是山濑浩为了预防万一而撒下的谎?
  昨晚,小加代和宫本刑警联络。她小心地不被看穿目的,探听情报。关于这件事,警方并没有掌握到任何消息。宫本刑警提到的净是浩凄凉的告别式。浩和克彦不同,棺木里并没有放进任何球具。浩的母亲说,浩应该有一个和克彦同队时使用的手套,他一直非常珍惜。结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手套。
  「诸冈先生想要怎么做呢?」所长再一次问道。「如同刚才所说,我们已经掌握了明星高中策划这件事的人物身分了。将他们送交警方,加上我们的证词,警方应该立刻就会重新调查克彦的命案。」
  进也不层地咕哝了什么离开了,在我听来像是「开什么玩笑」。
  「但是那么一来,就会波及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的明星高中棒球队队员。如果必要,警方应该也会保密。但是如果他们再次着手调查克彦的死,媒体不可能会置之不理。毕竟连山濑所写的恐吓信内容都被揭露了,他们一定会查出重开调查的契机,查出明星高中来的。」
  如果可以,我想避免这样的状况。-—所长语气激烈起来。
  「雇用山濑的人所做的事,跟外野看台啦啦队的失控行为没什么两样。不能让毫不知情的孩子们负这个责任。话说回来,想想松田学园,克彦被杀后,知道犯人是山濑时,队员们是怎么想的?他们能把这一切想成无可奈何的事,轻易接受吗?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本来一定是想要连不幸死去的克彦的分一起加油的。但是这些却被用『丑闻』一句话带过了。这不只是单纯能不能参加地区大赛的问题。那些孩子们往后一生都必须背负着错误的『连带责任』活下去。」
  所长停了一拍后,恢复平静的口吻。
  「我不希望明星高中的棒球队员去体会这种蛮横无理的道理,他们没有任何责任。他们公平出战,公平地战败。我认为这次他们本来也想和克彦公平对战的。场上的孩子们,跟外野看台发生的尔虞我诈是毫无关系的。」
  「这一点我也清楚。」诸冈先生慢慢地开口,声音很小。「我很……清楚。如果办得到,我也想让克彦的队伍出场地区大赛。」
  泛着泪光的眼睛又眨了两、三次。
  「我一直努力,想办法让他们出赛,也想过如果我去拜托联盟的话,是否还有转园的余地,结果还是不成。」
  所长采出身子:
  「请你是否也用这样的同理心,去对待明星高中的棒球队呢?因为我们并没有权力决定是否将这件事告诉警方。」
  「可是啊——」
  进也正要抗议,但所长不理会,他只看着诸冈先生。
  「我们并不是公家机关。也没有受到任何人委托我们调查这件事。换作平常,我们也不会来拜访府上,而是有义务直接去警署,举发我们获知的事实,将手中的情报全部交出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前来拜托你。」
  所长低下头来。
  「请你委托我们重新调查这个案件。」
  「拜托你。」小加代也附和。「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亲手找出杀害克彦的真凶。」
  一段漫长的空白。
  小加代与所长像在等待判决似地挺直了背。诸冈先生注视着自己的手。站在窗边的进也,透过窗帘缝隙望向外面,紧咬下唇的侧脸看起来苍白无比。
  诸冈先生抬起头来,呼叫眼前的进也。
  「呐,进也。」
  少年一惊,转向父亲。诸冈先生的脸就像玻璃杯中融化的冰块一样,慢慢地柔和起来。
  「你从刚才就焦躁不安的,是因为莲见先生他们特地过来跟我谈这件事吧?何必跟我说,尽早着手寻找真凶就好,拖拖拉拉些什么——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从昨天晚上起,莲见家的成员就像要给悍马戴上马衔似的,不断安抚这个快要失控的少年。
  「你不能老是这样急性子啊……这个世上有非遵守不可的规矩的。」他的声音很温柔。「你跟克彦——」
  诸冈先生望向遗像,又转向进也。
  他欲言又止。我想不是因为不晓得该说什么,而是不晓得该怎么说。
  「很要好呢。」
  说出口的,竟是如此一般的话。对着目不转睛回望自己的进也,诸冈先生再一次低喃:
  「真的,很要好呢。」
  诸冈先生吐出叹息般的笑声,垂下头去。
  「我一点都不知道克彦拜托你找出山濑。能让克彦拜托这种事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干嘛突然说这种话?」
  回到家后,进也第一次稍微露出笑容。
  「没什么。」诸冈先生也回笑。「只是啊……一想到你们俩只有在爸爸跟妈妈不在的时候,才能放心当兄弟,爸就觉得惭愧极了。这件事想必给你们带来相当大的负担。」
  进也没有答话,诸冈先生似乎也不要求他回答;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想拜托莲见先生重新调查克彦的死。」诸冈先生对进也说。
  「但是,这是有条件的。」
  这句话则是对着莲见父女说的。
  「什么条件?」所长问。
  「我希望你们让进也协助这次调查,直到最后的最后。」
  「我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找出犯人。」
  面对不甘示弱的进也,他父亲默默地摇头:
  「我想这种事不是门外汉能胜任愉快的。莲见先生,你意下如何?」
  过了一会儿,所长略带笑意地回答:
  「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想,只要诸冈先生答应,就这么做。」

  「我认为两宗杀人事件,应该以发生顺序去思考才对。」
  这次轮到小加代负责说明。昨天安抚进也时得出的假设,在脑里清晰地成形了。
  「而且,克彦为何被杀?理由还不清楚,不过杀害他的犯人——不管是单数或复数——想必非常清楚克彦过世前与山濑置身的状况才对。」
  「换句话说,犯人知道山濑寄出恐吓信的事,也知道山濑就是打者人偶事件的犯人,所以才想把杀人罪嫌嫁祸到他身上,对吧?」进也说。
  「这么说,是和克彦很亲近的人吗?」
  「曾经亲近的人也可以。」所长说,「诸冈先生有没有想到谁?」
  诸冈先生默默皱眉时,小加代转而问进也:「昨晚也问过你好几次了,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进也叹了一口气:「要是有的话,我早说了。我想得到的就只有山濑而已。」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你可能会突然想起来。」
  「或者,克彦的行为有没有异于平常的地方?像是有特别的人来访,或是有你们不认识的朋友联络他——」
  「可恶,急死人了!」进也用手掌拍打膝盖。「要是我早点找到山濑,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我哥现在应该还活蹦乱跳的……」
  「不要再那样想了。」
  所长以不必要的严厉语气制止了进也,瞄了诸冈先生一眼。诸冈先生一直默默地思考,片刻后突然端正了姿势。
  「这么说来,是有一件怪事。因为最近事情太多,我完全忘了。那是克彦过世两天前的事。」他扫视其他三人的脸,以惯重的口气继续说下去。
  「克彦会打电话回家,那时他提到『宗田』这个名字。」
  「他说了什么?」
  「他偶尔会打电话回家。常有人会写信给集训中的克彦,大部分的内容都很正面,但是其中……也有充满敌意、类似恶作剧的信件。」
  「像是如果敢在下次大赛赢过某某高中的话,就要你好看——之类的?」
  听到小加代的话,诸冈先生点点头。
  「没错。每当收到那种内容特别恶质的信,克彦就会联络我们。可能是担心我们遇到同样的骚扰,受到惊吓。」
  「在山濑的事发生前,哥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进也吃惊地说。
  「可能是不想连你都为他担心吧。」
  「然后呢?那个叫「宗田』的人是?」所长催促。
  「是的……那个时候克彦问说:有没有一个叫宗田的人去找你们?」
  「宗田啊……。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诸冈先生摇摇头。
  「那时我还没意会过来。结果克彦说:『是自称宗田淳一的人唷!』」
  听到这句话,进也如同字面形容地跳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爸,那是——」
  「没错。我也是在听到全名之后,才总算想起来的。」
  诸冈先生紧张得绷紧了睑。
  「当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问克彦:『怎么了吗?』他却说:『不,没事就好,只是今天有一个自称宗田淳一的人到学校来。』一开始我还以为克彦在故弄玄虚呢。」
  「为什么?宗田淳一是个怎么样的人?」
  「克彦说,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留着现在难得一见的长发,右眉下方有一道显眼的伤痕。」
  小加代急忙做笔记。所长问:
  「那是克彦描述的那名『自称宗田』的人的长相吧?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说『自称宗田淳一的人』,而不是『叫做宗田淳一的人』呢?」
  诸冈舔舔嘴唇:
  「因为如果是真正的宗田淳一,应该与克彦同年才对。他是克彦以前还在地方棒球队时最要好的朋友。」
  「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个问题由进也回答,他一脸严肃。
  「要找的话可困难了。因为他五年前就死了。」

  4

  「泽田精神诊疗所」位在北之丸公园附近一栋安静的大厦三楼。透过候诊室的窗户,可以看见雾雨迷蒙的千鸟之渊。
  当然,我不能进去建筑物里面。我在停车场的车子里,一边望着雨丝一边等待小加代、进也跟诸冈先生。
  在那里发生的事,是事后小加代向所长和小系转述时,我所听闻的。
  在述说这件事时,小加代一度哽咽,湿了眼眶……

  诸冈夫人被分配到个人房。全新的名牌上,端正的笔迹写着「诸冈久子」四个字。
  进也目不转睛地盯著名牌,怒气冲冲地说:
  「妈什么时候住院的?」
  「今天开始。」诸冈先生答道。他的右手提着装有换洗衣物的小纸袋。
  不是来探病,而是为了照顾患病家属而前来医院的人,身躯看起来总是小了一圈。或许是压在肩上的责任与疲劳造成的吧。
  母亲过世时,加代子将探望病妻的丈夫列入了世上最悲哀的事物之一。而手中提着换洗衣物的人,看上去更是格外悲惨。
  「她之前样子就有点不对劲了。」
  「哥死了之后?」
  诸冈先生点头。
  「如果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了,但也不能这样下去。以前你妈曾来这里看诊过,院方知道她的情形,彼此都很熟悉。我想可以放心交给他们。要是你妈想不开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就不好了。」
  「妈做了那样的事吗?」
  进也的表情像被人用针扎刺了一般。诸冈先生甩甩头,说:「看来还是瞒不了你呢。」
  虽然敲了门,但没有人回应。
  加代子感觉很沉重。说真的,她真想待在车子里头等。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太涉入人家的家务事。即使如此,诸冈先生还是坚持她来看看诸冈夫人。
  一打开门,空荡荡的床铺另一头,诸冈夫人正背对着门坐在铁椅上。
  「今天情况好吗?」
  诸冈先生出声问道。夫人以缓慢的动作转身。她露出睡得像迷糊的孩子般、天真毫无防备的表情。
  「今天也在下雨。还真会下呢。」诸冈先生说。
  「因为是梅雨季呀。」
  夫人说。声音中毫无张力,所有动作都像反弹在墙上之后才传到我们这里来。至于那道墙是夫人自己筑起的,或是药物使她如此,加代子也不清楚。
  「今天进也来看你了。很照顾进也的莲见先生的千金也一起来了。」
  诸冈先生往夫人的方向屈起身子,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改变她身体的方向。
  「这真是……」
  夫人微笑着,向加代子低头行礼。加代子也以同样姿势回礼。现在这种让人仿佛置身梦境的焦躁感,或许是夫人那失去焦点的眼神所致。
  进入病房后,进也双臂垂在身体两侧,默默地站着。当母亲的眼睛望向他时,他倒抽了一口气。
  「妈。」
  那是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压抑的声音。
  「听说你一直不太舒服,我都不知道,对不起。」
  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进也。不知为何,加代子胸口悸动不安。
  「不用在意的。」
  不一会儿,夫人没有抑扬顿挫、如温水般的声音回答了。
  「……你好像瘦了一点呢。」
  夫人想要站起来。她像是征求同意,仰望扶起自己的丈夫。
  「没那回事啦。」
  进也回答,诸冈先生轻轻拍了拍夫人的肩膀。
  「不用担心。比起你担心进也,进也更担心你呢。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能回家啊。」
  这些话夫人似乎都听不进去,她幽幽地摇着头,视线直盯着进也,朝他踏出脚步。
  「我很担心啊。你看……」
  她绕过床尾,步伐缓慢地走近。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响。
  她来到进也身旁,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下巴都陷下去了。肩膀也是……好像瘦了一点。」
  夫人细瘦白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进也的肩膀,一脸担心地望着他。进也就这样任由母亲仔细端详,好让她确认自己孩子的健康。
  她的个子娇小,头顶只及进也的下巴。那具小小的躯体里,充满了为人母的忧心。
  加代子忽地想像起眼前这个人为了身高不断增加的两个儿子,修改制服长裤和衣袖的模样。又变短了呢,放长五公分够吗?穿穿看——哎呀,这种地方怎么磨破了
  「练习累吗?」
  冷不防的,夫人以同样温和的口吻这么问。
  诸冈先生和加代子都找不到该说的话。进也沉默不语。夫人继续说道:
  「妈妈很担心你呢。因为很难得见到你苏。要是你能常常回家就好了。」
  诸冈先生想说些什么。他的嘴角颤抖着。
  隔着母亲的肩膀,进也轻轻摇头制止父亲。夫人用母鹿般的眼神悲伤地看着进也。
  「妈,什么都不用担心。」进也轻声说道。
  「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克彦,其实你没有那么强壮的——」
  语尾变得模糊,泪水泉涌而出。泪水流下,划出数条泪痕,淌在全无血色的脸颊。
  「妈,不要紧的。」
  进也抱住母亲瘦小的身躯,静静地摇晃着,像歌唱一样小声呢喃: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要紧,不要紧的……」

  离开病房之后,进也笔直地走向电梯。
  很长一段时间,诸冈先生都站在走廊看向窗外。雨不断地下,在玻璃窗上化成细微的颗粒散开,流下,汇集成一束,像夫人的泪水般滑落。
  「她个性本来就有点神经质。」诸冈先生背对着小加代,声音很低沉:「克彦因为棒球受到瞩目之后,情形更严重了。」
  「可是克彦那么活跃。」
  听到加代子的疑问,诸冈先生微微侧了头:
  「是啊……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思议。不只是甲子园那种大型比赛,只要一有比赛,她就睡不好,一有电话打来,就战战兢兢的。」
  「每当那种时候,就到这里……?」
  诸冈先生点头。
  「会请医生开一些微量的镇定剂或安眠药,不过她并没有实际服用,只是觉得这样能安心一此一。」
  「嗯,我明白。」
  深深的叹息传来。
  「克彦开始活跃之后,久子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心。报纸上有克彦的报导时,她都会要我先读,然后问我上面写了什么。幸运的是,克彦声名大噪之后,不会遭遇到任何严厉的批评。即使如此,久子还是害怕他被写了什么不好的事。」
  从外表看来,诸冈夫人是个前途无量的甲子园之星的母亲,随时随地、无时无刻都光辉无比。然而夫人愉悦、自豪的微笑背后,却隐藏着无法独力支撑的胆怯一面。
  「对久子而言,克彦这孩子就像个意外的礼物。」诸冈先生呢喃道。「她是个温顺无比的女人。我所认识的久子,是个不拉住某人就会感到不安的人。就算成为母亲,肩负保护孩子的责任,她也没有改变。不管是克彦跌倒头上撞了个包,还是进也发了小烧,都能让她惊慌失措,打电话到我公司来。当我赶到医院时,常常小孩子没哭,反倒是久子在哭泣。」
  所以——加代子心想——克彦和进也都知道,等他们长成大人之后,必须更尽心保护母亲才行。
  克彦对母亲来说,是最可靠的支柱。他是个让母亲引以为傲的孩子。然而要支撑连一篇新闻报导都害怕不已的母亲,对于还在成长阶段的克彦面吾,应该不是易事。
  获得意外珍宝的母亲,始终担心着宝物会不会损坏?会不会受伤?会不会从手中消逝?能够消除她恐惧的,只有克彦这个宝物本身而已。诸冈先生和进也都无法代劳。
  进也或许敏感地察觉了哥哥背负的——不得不背负的责任。所以为了不让克彦操多余的心,他把自己的位置设定在一步、两步之遥的地方。
  加代子认为,这是因为那孩子很倔强,很温柔,而且比任何人都喜欢克彦的缘故。
  「只是嫌麻烦而已啦。」——如果问进也,他一定会这么回答。
  「我跟久子就像被儿子们一路背负过来似的。」诸冈先生说。「我们一直依赖着克彦,对进也撒娇。」
  雨滴不断地敲打窗子。
  「请你们找出来。」
  诸冈先生没有回头,也没有看着加代子。他双手紧抓着窗框,用力到关节都泛白了。
  「请你们务必找出来,找出那个做出这种事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请你们一定要找出来。」
  先回车上来的是进也。我正好从车窗探出头来,他用手摸了我的头,吓了我一跳。他不进车里,只是像要透视雨的彼端般静静伫立着,被雨水打湿的前发贴在额头上。
  「会感冒的。」
  约五分钟后回来的小加代提醒他,打开车门。进也用胳臂擦着脸。
  「喏,我们开始吧!你觉得从哪里着手比较好?」
  小加代做了个深呼吸之后说道。她的手紧握着方向盘。
  「就从松田学园开始。」
  进也回答。系上安全带的手相当用力。
  「或许有人看到了去找我哥的『宗田淳一』。」

  5

  这学校比想像中的要小呢……。这是我对松田学园的第一印象。
  校舍孤单地座落在住宅密集的小镇里,然而从远处看很难察觉,感觉极为寒酸。走到近处,才发现是因为校地狭小的缘故。
  「棒球队能在这种地方练习吗?」
  小加代感到不可思议,真是太夸张了。
  校园里足球队员们不畏风雨,双脚溅出泥泞四处奔跑。就连没什么足球知识的我都看得出,球门与球门之间的距离比正式球场要近得多。
  「练习球场在别的地方。平常在这里进行暖身或肌力训练,可以使用球场的日子,就慢跑过去。」进也说明。
  「可以使用的日子?球场不是棒球队专用的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唷?松田学园的橄榄球队也挺有名的耶。」
  「那,是两队共用罗?」
  「对。地价高涨之后,东京的各家体育名门财政状况都半斤八两。」
  进也说完之后,哼了一下。
  「不过东都明星高中情形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棒球队今天是在哪里练习呢?今天能用球场吗?」
  「今天是在那边。」
  进也指向校舍屋顶,上面有一个小型马戏团大小的帐篷。
  「那里是雨天练习场。」
  在柜台报上诸冈的名字后,职员便起身去请前田总教练。
  等待期间,小加代的表情放松了些,似乎在享受「学校」的空气。
  学生们的鞋盒(小加代一这么说,就被进也取笑:「这叫鞋柜吧?」)并排在大听,隐约传来泥土与汗水混合的味道。摆在角落的红色电话上头画满了涂鸦。远处传来钢琴声。女学生们耳语般的笑声乘着微风吹过。对我来说,人类的学校是个不可思议的场所,总是吹拂着一股凉风。
  大门一开一关,脚步声作响。大厅角落有对小情侣正眺望着雨景,聊得不知厌倦。小加代露出微笑。
  「这么说来,你完全没提过学校的事呢。」
  进也露出心虚的模样。
  「我又没去。」
  「毕竟你还是入学了啊。喏,有没有女朋友?」
  「还以为你要问什么……」
  「有什么关系?告诉我嘛。你应该没那么不受欢迎吧?」
  看小加代一副品头论足的模样,进也背过身子。小加代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
  「看你那个反应,应该是没有女朋友吧?」
  「要你管。」
  「我要跟系子说。」
  小加代撇过脸去,进也立刻一百八十度转过身来。
  「跟那家伙有什么关系?」
  小加代脸上挂着微笑:
  「听说系子在学校里被传成是跟父亲认可的未婚夫同居。」
  此时进也的表情真是值得一看。
  「未婚夫——那是——」
  「当然是在说你了。系子否认了,不过有人还是这么认定,据说还有人兴致勃勃地说既然不是未婚夫,就介绍给她们认识好了。或许系子的朋友们曾经在哪看过你呢。」
  进也嘴巴一张一闭,一时无法回话,便撂下一句:
  「我对年纪大的女人没兴趣。」
  走廊另一头,一张曾经见过的面孔快步接近这里;来人穿着运动衫,脖子上挂着哨子。小加代迅速结束休息时间的玩笑话。
  「让你们久等了。」
  前田总教练对进也说。

  「眉毛下方有伤痕的男人吗?」
  根据松田学园接待访客的规定,我们被带到设在正面玄关旁的一间小型休息室。那里跟大厅只有一个屏风之隔,可以直接穿鞋子进去。
  「要是能摆一套好一点的沙发就好了。」
  前田总教练苦笑着说。据说这几年来,保留给校内附属设备(餐厅或学生更衣室、洗手间等)的预算,总是一点一点地被挪用到棒球队跟橄榄球队上头。
  大多数的私立学校都为了筹措资金苦恼。教育所需的经费,对于教育设施本身来说,已经逐渐成为攸关存亡的大问题。
  我虽然嫌恶手段卑劣的东都明星高中,但是不是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就连被尊为棒球名门的松田学园,都必须在有限的财源里东挪西凑、千方百计地筹措资金,而以「体育名校」为宣传来招募资金的新设明星高中,若是无法展现当初承诺的成果,情势应该更加紧迫。仔细想想,招揽素质好的孩子,借由体育扬名的办学方法,等于是把招揽进来的孩子的将来拿去抵押了。那个叫上野的人,或许只是为了避免产生呆帐而努力奔走而已。
  进也与前田总教练当然彼此认识。小加代姑且不论,总教练似乎想不透进也到这里来的理由。
  「令尊令堂还好吗?」
  「是的,还过得去。」
  进也只说了这些,就交给小加代,一直保持沉默。总教练似乎也不打算再多问什么。
  小加代隐瞒山濑浩背后有明星高中指使这件事,说明事情原委。——克彦生前,身边好像有一名可疑男子冒用五年前过世的朋友名字接近他。
  「你们在找那个人吗?」
  「是的,这是诸冈双夫妇的意思。」
  「这样……啊」教练说。「诸冈先生一定打击很大吧。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他谢罪才好。」
  「我想诸冈夫妇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加代说。
  总教练微微地笑了:
  「是啊……诸冈先生反而还鼓励我呢。他把诸冈原本打算在这场大赛使用的手套给了我们,说是希望我们一起带到甲子园去。现在是二年级的投手在使用。」
  那场完全比赛的手套啊——。前田总教练像是要转换感伤的气氛,故意大声咳了一下。
  「诸冈过世前两天,那是五月三十日吧?」
  总教练用粗壮的手抚摸同样健壮的下巴,他的体格与其说是棒球队教练,更像是柔道社的顾问。
  「就算知道日期,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们的…真是过意不去。不过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们是在球场练习的。今年雨天很多,大家都闷坏了。天气一好,大家都非常高兴。」
  「据诸冈先生说,克彦说那个叫『宗田』的人是来『拜访』他的。教练记得有那样的访客来找克彦吗?」
  教练果断地摇头:
  「没有那回事,而且也不可能。」
  在松田学园,不只是棒球队,对运动社团选手们的个别采访或访问,一概回绝。采取集体住宿制的只有棒球队跟橄榄球队,两者都是很受欢迎的运动,媒体不用说,也有不少球迷蜂拥而至。
  「所以如果有人来拜访诸冈,我跟球队队长应该第一个知道才对。」
  不过,我们毕竟是学校——总教练继续说明。
  「并没有派警卫驻守,或是严格监控人员出入。球队练习场也是,只要不妨碍到练习,或是闯进禁区,我们是不会赶走参观者的。所以如果想道接见诸冈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像山濑那样,等在他的慢跑路线叫住他。这部分的情形,你们可以问问队员。尤其是相良.诸冈的事他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相良?」小加代复诵道。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和诸冈搭挡的捕手。」
  听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报导上有提到他的名字。
  只是——就像每个人沉浸在回忆时会做的那样,前田总教练望着远方,压低声音,像要把什么东西护在手里似地双手合十,说了:
  「或许再怎么亲近的队友,对诸冈都所知不多。」
  他用指尖在桌上画出菱形的内野,轻轻敲了敲相当于投手板的位置。
  「投手这个位置是非常孤独的。这种孤独,是其他个人竞技里没有的。正因为如此,身为投手的选手,除了体力与技能之外,还必须有能够承受孤独的强韧精神力。」
  「有那么孤独吗?可是……」
  前田总教练露出笑容:
  「请你想想看。在其他的运动里,还有什么竞赛会在自己的成绩、纪录以外,掺杂了依靠外援的要素?不管是竞泳或田径,就算有竞争对手,成绩还是自己缔造的。网球也好,高尔夫球也好,胜负都只属于自己。但是棒球却不是这样,投手要创造纪录,后援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有时候反而会因为后援的优劣,使得投手原本应得的评价,无法以纪录的形式留存下来。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完全比赛。投手的表现完美无缺,但是只要游击手犯了一记失误,那名投手就无法达成『完全比赛』的记录了。」
  「可是,那是因为棒球是团体竞技……」
  「排球、篮球、足球、橄榄球……这些都一样。独自一人无法获胜,但也不会输。就算是这些运动,个人的纪录、成绩,还是纯粹只属于个人吧?像是扣球率或得分率。然而棒球的投手不一样。说起来,若是投手不开始行动,比赛根本无从开始。而且就算投手本人投出最好的球,也有可能因为队友的一次失误而输掉整个比赛。就算不让人击出安打,一分都没让对手拿到,只要自军连一分都没得到,比赛还是无法定出胜负。而且,还有哪一项团体竞技,会把胜负与特定的个人选手名字连结在一起?胜利投手,诸冈。败战选手,山濑。从这些角度来看,棒球不是一种相当特殊的运动吗?」
  或许是因为忘情演说而感到难为情,前田总教练笑了一下,恢复平静的语调。
  「所以我想,不管那时诸冈心里在想些什么,他都没让周围的我们察觉出来。我一路指导他过来,知道他非常能够承受孤独,个性孤高。并不是能投快球,控球力好,就能成为主力投手的。诸冈是个天生的投手。」
  一瞬间,没有任何人开口。落下的雨不断打在窗户上。
  「我明白了。」小加代说。「即使如此,我还是要竭尽所能。」
  她这么总结,翻开笔记。
  「队员们的电话跟信件是怎么转达的呢?」
  「寄给选手的个人信件,直接交给本人,但是电话是不转接的。就算是家人打来的电话,除非有紧急事故,我们会先挂掉,再请本人回电。学校的代表号姑且不论,集训的电话号码是不公开的。可是即使如此,还是会有女球迷千方百计查出号码,三番两次打电话过来。」
  小加代望向进也。少年轻轻点头:
  「我哥可是饱受骚扰。」
  「队员们打出去的电话呢?集训中会禁止打电话吗?」
  「没这回事。餐听装有公共电话,随时都可以使用。但毕竟是团体生活,禁止讲太久的电话。就算我不罗嗦,队员们也会相互提醒。」
  「外出呢?」
  听到这个问题,前田总教练的眼神罩上落寞的阴影。
  「当然,擅自外出是严格禁止的。就算得到许可,门禁也是晚上九点整。虽然这样规定……」
  大大的手掌做出「你们应该明白吧」的动作。
  「事实上就发生那样的事。我不喜欢约束队员们太紧,管理自然就松散了。」
  在一般家庭,现在还有严守晚上九点门禁的高中生吗?就连女孩子都很难说了。不管在哪里,都会有门禁,实际上却没有人遵守。
  「要是我管得严厉一点,诸冈或许就不会死了。」
  这句话,前田总教练一定不知道对自己说了多少次吧。克彦的死,让许多人都自责不已。小加代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如果我哥想这么做,不管规矩怎么严,不管会受到什么惩罚,他一定会溜出宿舍的。」进也继续说:「所以如果说这次的事谁有责任,就只有把我哥逼到那种地步的家伙了。」
  好一会儿,前田总教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进也。从他的表情,我知道教练在心中得出了某种结论。
  「谢谢你。」他说。

  相良捕手是三年级生,他从一年级开始就和克彦搭挡。
  他也一样,没看到也不记得克彦过世两天前——也就是五月三十日,有谁前来拜访克彦。不过,他怀疑可能因为这样,克彦那天才有些反常。
  「你说克彦的样子不对劲,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小加代激动的模样,让相良捕手缩起了脖子。
  相良捕手个子虽然比进也还小,却有着厚实的胸膛。他顶着一颗平头,眉毛浓密,与其说是棒球选手,更像个年轻修行僧。
  「像是不想练习之类的?」
  相良捕手浑圆而饱满的肩膀缩了起来。
  「刚好相反,他非常热中,一直想投球。」
  看到露出困惑表情的进也和小加代,相良捕手有些自豪地说:
  「对投手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拼命投球,反而是跑步。诸冈非常清楚这一点。当然,练投看起来比较帅,也比较像个投手,大家也会在旁拍手叫好,但是最重要的其实是默默地、每天跑上比长跑选手更长的距离。如此锻链下半身,姿势才会安定,重心才稳,球也能投得更快,弄坏肩膀的危险性也相对减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相良选手被前田总教练叫来大厅后,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完刚在练习中流下的汗水,彬彬有礼地立正,坐下。然而此时——我觉得有点好笑——他像个挑剔的小姑娘似地嘟起嘴巴,指向学弟投手们正努力练投的雨天练习场。
  「那些家伙还不行。一下子就想投球,懒得跑步,和诸冈完全不一样。诸冈非常明白要如何成为一位好投手。他不是只看眼前,而是以更长远的眼光在考量,思索要如何才能成为真正杰出的投手,而且身体力行着。在这层意义上,他真的非常出色。个性又通情达理,那家伙真的很了不起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可是诸冈那天,却一直执意要投球吗?」
  相良捕手低垂的头用力点了一下。
  「他不顾原订的练习内容,只做了两三下暖身运动,就马上要我蹲下来,想要投球,结果我们吵了一架。那时我脾气也上来了,还质问他:『你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你。』」
  「我哥怎么回答?」进也采出身子。
  「他说他想确定自己能投得多好。就算那样,也应该照顺序一步一步来啊,这一点他应该也清楚,所以真的很奇怪。诸冈竟然会用那种态度练习——如果他说忘了怎么呼吸,我还比较能接受。」
  「那天后来怎么样了?」
  「这件事要是被教练知道,教练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最后我总算说服诸冈,要他照平常的内容练习。
  「前田总教练好像没察觉这件事。」小加代说。
  相良捕手松了一口气地垮下肩膀。
  「可是,我哥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转变呢?」进也瞪着空中自语。
  「而且,他说了很奇怪的话。」相良捕手说。「诸冈还问我:『我们至今为止所做的练习,真的有用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诸冈被杀的前一天。他一边做暖身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想想,他应该是为了山濑的事非常苦恼——相良捕手接着说。
  「诸冈是个很坚强的人。他很强,却又很温柔。你们能够了解吗?」
  「我懂。」小加代点头。「我想进也也非常清楚。」
  相良捕手露出害羞的笑容,望向进也。
  「对不起。说的也是呢。可是,我真的觉得诸冈是个非常棒的人。我们一直一起打球,他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他这人认真得甚至没有转园余地、个性好强、最痛恨不正当的事——」
  笔直的嘴唇,宽阔的肩膀,我回想着克彦的模样。也想起他与相良捕手说笑着离开休息区的照片。
  「相反的,他也会见外地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这种性格还满适合当投手的,尽管如此,一定也有很难熬的时候。但那家伙总是为别人着想,不让旁人知道这些。连山濑那种人的事都一直放在心上,像自己的事一样操心个没完。」
  「我哥曾经拜托我找出山濑浩,说是想和他谈谈。」
  听到进也这么说,相良捕手那双小象般的眼睛睁得老大。
  「这样……有这种事啊。真像他的作风。」
  他吸了吸鼻子,用拳头在脸上抹了一把。稍微平静下来之后,他露出纳闷的模样:
  「因为这样,他才会跑去图书馆吗?」
  「图书馆?」
  「是的。山濑浩因为车祸的后遗症,没办法继续打球。可是山濑浩到底是哪里出问题、身体状况又是如何?好像没人知道详情。诸冈是为了跟山濑碰面,才去调查那方面的事吧,一定是的。」
  「怎么回事?我哥去图书馆查资料?」
  相良捕手点了点头,皱着眉头地回溯记忆:
  「我想应该是在诸冈遇害的前一天。很难得的,诸冈竟然跷课了。后来我去找他,发现他在图书馆,读着医学辞典之类的东西。其他还有像是运动医学、运动生理学这种看起来很难的杂志跟资料。我挖苦他,他也没理会我,一脸认真地读着那些东西。」

  6

  宗田淳一的家,在距离克彦曾经缔造完全比赛的大同制药球场步行约五分钟距离。站在玄关前回望,可以看见外野的围栏在远处反射出淡银色的光。从这个距离望去,与其说是棒球场,看起来更像是停错地方的老旧幽浮。
  「今天正好是淳一的祭辰哟。」
  淳一的母亲八重子是个与诸冈久子完全不同的妇人:个子很高,脸色十分红润,仿佛总是引擎全开地辛勤工作。即使被带往屋内设置佛坛的小房间后,众人还是能感觉到店面工厂运转的印刷机毫不间断的低吼与振动。八重子的指甲被墨水染得乌黑,对进也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洁白无比。
  「你是弟弟啊,长得好大了呢。以前你哥哥比赛的时候,你都会来加油对吧?用好大的声音喊着:加油!那时真让人怀念呢。」
  进也一副扭怩不安的样子。进也讨厌感伤,最受不了这种令人难为情的场面,这样的他竟然默不作声的,实在难得。
  递出名片后,小加代得回答八重子对侦探事务所提出的大小问题。宗田八重子并不是怀疑我们,纯粹只是这位活力十足的欧巴桑全身上下充满了好奇心。
  探究甚至波及到我的身上。本来我坐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但是等到小加代介绍我之后——她不忘提及我会是一头警犬,而且曾因为我的活跃而逮到犯人的事迹——八重子不但帮我把脚和背上的雨滴擦干,还让我进屋去。八重子阿姨叫我「大狗狗」。
  小加代在佛坛上香,合掌膜拜。我仰望着黑白照片。
  那是个长相可爱的男孩。可能是我多心,总觉得他存在感很薄弱,整体给人一种线条纤细的印象。或许父母就是认为他身体赢弱,才要他加入球队锻练身体。
  「克彦每个月都会来上香。没想到那孩子竟然遇到那种事,真是太没天理了!」
  八重子说,她用围裙擦了擦脸。泪水与墨水拉出痕迹,在脸上留下黑色的线条。
  「我哥有来?」进也老实地跪坐着,问道。
  「当然有。淳一过世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忘记过。他第一次去甲子园的时候,喏,不是会用装钉鞋的袋子装那里的泥土留念吗?他把泥土当成礼物带来了。我家的孩子棒球打得一点都不好,可是很想去甲子园,他一定非常——」八重子又用围裙遮住了脸。「非常高兴吧。可是,这次却连克彦都……」
  现在的气氛似乎不适合说明来意。然而,一听到有人假冒淳一的名字骚扰克彦,八重子的泪水立刻干了。她又惊又气:
  「怎么有人这么没良心!是什么人?」
  「不,我们也正在调查这件事。请问你有任何线索吗?」
  「哎呀……」
  八重子眨着眼睛,望向死去孩子的照片,一副在问「儿子你觉得是谁?」的模样。
  「知道他的长相吗?」
  「是的,听说年约三十多岁,留着现在少见的长发,右边眉毛下方有一道醒目的伤痕。」
  八重子用力抓着围裙,皱眉说道:
  「线索这么少,根本无从找起嘛。」
  小加代露出羞愧的表情。八重子是那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太不周到、过意不去的类型。
  「最近来访的人里,有没有可疑的人呢?」
  进也有礼地开口。看样子,八重子的魔力似乎也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不晓得呢……,我们家就像你们看到的,是做生意的——」
  「我不是指生意上的往来,是指和淳一相关的人里头,有没有那样的人。」
  八重子瞪了进也一眼:「我知道的。人家才正要说嘛。」
  她寻思了一阵子之后,弯着手指数了起来。
  「克彦、伊势先生、保谷先生、三轮、木下——啊,如果是三十岁上下的人,淳一的朋友就可以剔除了。这样的话……
  她又开始回想。这段期间,小加代把她念出口的名字,和从诸冈先生那拿到的町内会棒球队成员名单比对,做上记号。根据名单上的名字,「伊势」是当时的总教练,「保谷」偶尔会过来指导孩童,两人都是町内会的成人业余棒球队成员。
  「没有那样的人耶。而且,这些人里头没有人脸上有伤痕啊。」
  「应该有吧?是你忘记了啦。」
  门口传来说话声。三人回过头去,一名穿着制服、长相清秀的少年站在那里。那张脸一眼就能认出是淳一的弟弟,只是,他看起来不像受过运动的洗礼,体格比淳一更加弱不禁风。鈇框眼镜底下,围棋般的眼珠子牢牢地盯着母亲。
  「哎呀,你回来了。讨厌啦,你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偷听的?」
  「我才刚回来而已,午安。」
  他规规矩矩地垂下修剪整齐的头行礼。小加代和进也不禁也跟着郑重回礼。
  「是结城先生啦。妈不是一直抱怨,说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吗?」
  「有吗?」八重子吓了一跳。这也难怪,八重子一定是那种抱怨一出口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的类型。
  「方便的话,你可以详细告诉我们吗?那位『结城先生』是怎么样的人?什么时候来家里的?」小加代重新坐好。
  穿着制服的少年是淳一的弟弟,叫省一。虽然才念国中二年级,说话却很有条理,十分流畅。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日期不清楚,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我妈有说『今年也要为了能够工作而心存感激,要认真工作才行』这种话她每年都说,所以我想应该是勤劳感谢日⑽之前。不过,又是在我爸跑完银行之后,我想应该是二十日以后。」
  我打从心底佩服他。
  「结城先生突然跑上门来,说想给我哥上香。在那之前,他一次也没有来过。」
  「那人符合我刚才说的长相特征吗?」
  「嗯。不过他是短发。可是头发可以留长,脸上的伤痕却不会消失。」
  「有这回事吗?」
  八重子还是一副狐疑的模样。跪坐在她身旁的儿子不理会母亲,径自说了下去:
  「那人说他离开这里有一段时间,最近才刚回来,想起我哥的事,才过来看看。但是照他的说法,他的态度又有点心神不宁。我还一度怀疑他是想闯空门,先来探路的。毕竟那人的穿着不怎么体面。」
  少年侧了侧头。
  「喏,车站附近不是常有那种把赛马报塞在后裤袋,暍着杯装酒晃荡的欧吉桑吗?他的外表就像那样。身上的衬衫都褪色了,长裤虽然烫过,却薄亮亮的,只是跪坐个三十分钟,就变得皱巴巴。外套很薄,没有铺绵,不是那种一般人过了十一月半还在穿的。」
  「这说明未免也太具体了吧?」进也惊愕地小声呢喃。
  小加代不理会进也的发言。省一可是颗钻石呢。
  「后来才发现他应该不是为了行窃而来的。他说,他以前在我哥他们借用的练习球场当整备员。五年前,在我哥过世三个月前他会用八厘米摄影机拍下我哥他们比赛的情形,并把影片分送给大家。结果我妈——」
  八重子抢话似地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就想起来了,说:『啊,你就是那个结城先生啊!』」
  「有那人的相片吗?」
  小加代激动地探出身子问道,省一冷静地回答:
  「那部八厘米影片的最后,也拍到了一点担任摄影师的结城先生。」
  八重子翻找出惯重收藏的八厘米影带,在她准备播放期间,小加代和进也又从省一那里探听了一些事。
  根据省一的说法,结城一直频频打听:「有没有留下淳一的旧球衣或旧球具?如果有的话,能不能分我一个当做纪念呢?」
  真是奇怪的要求。如果是一直有往来的熟人就算了,这可不是突然登门拜访的人会说的话。
  「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哥,为少年棒球队工作的日子是他珍贵的回忆,他会好好地保管遗物。结果我妈就哭了。」
  省一模仿用手覆脸的动作。
  「我妈一直很后悔,觉得我哥会这么早死,是她勉强我哥去打棒球的缘故。所以我哥过世之后,不管是球具、球衣、钉鞋,只要是跟棒球有关的东西,她全都烧掉了。」
  小加代措词惯重地询问:
  「如果这问题令你不快,还请见谅。令兄过世的原因是?」
  「不清楚。」省一回答得意外干脆。「我哥过世之后,医生曾要求解剖查出死因,可是我爸妈不肯,所以……」
  「那他是病死的罗?」进也问。
  「嗯。结果死因被判定成『肺炎』。我哥后来身体变得很虚弱,连饭都吃不下。因为打点滴的缘故,手腕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省一抚摸自己没有肌肉的手臂,低声呢喃。
  「最初,他常抱怨东西吞不下去。那时我们睡在同一间房,早上起床,发现我哥的枕头套被口水沾得湿答答的。没过多久,他的手脚就开始颤抖——病情恶化得非常快。」
  「医生完全查不出原因吗?」小加代问。
  省一点头: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有人怀疑是脑炎、脑肿疡或是水银中毒等等。我家是开印刷厂的,还有人说是因为他接触到墨水中的有毒物质,结果都不是。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哥的肝脏很糟。」
  进也「咦」了一声:
  「可是他才几岁?十二、三岁肝就不行——」
  省一点头:
  「嗯,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医生是这么说的。呃——」
  省一第一次为了回溯记忆而花了点时间。
  「SGOT。医生说我哥的SGOT值不正常,我记得他们说是一百,一般人则在四十到五十之间。数值这么高,表示肝脏已经无法发挥功用了。我后来查过医学辞典,真的是这样。我妈哭得很惨,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人肝不好,而且淳一每天都有吃鱼肝油,怎么会这样。」
  一阵无言的感叹之后,小加代问了,
  「省一,为什么你的记忆力这么好?」
  少年眨眨眼睛,推推眼镜。看样子,这是他害臊时的表情。
  「我本来就喜欢记东西,而且我也很喜欢推理小说。」
  「你的记忆力可是超乎常人啊!」进也一脸看到外星人的摸样。「不是有书叫什么《超级记忆术》的,你该不会是把那种书当成点心在啃啊?」
  「夏洛克•福尔摩斯,还有白罗探长,他们的记忆力都很好呢。」小加代说。
  省一笑了。意外地,那是职业级——至少是竿职业级的人对外行人露出的善意微笑。
  「柯南•道尔跟克莉丝蒂我也喜欢,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一个叫劳伦斯•山德斯(Lawrence Sanders)的作家,你们知道吗?」
  他似乎从小加代和进也的表情判断出答案,省一愉快地继续说下去:
  「他是一位美国作家。他的小说人物里,有一个叫狄雷尼的厉害警探。有一次,他去医院探望被枪击的部下,然后试着把刚才在候诊室等待的几分钟里遇到的人全部想出来。结果,谁的脚上贴了绊创膏、谁的身高大约多少、头发是什么颜色,他几乎全都记得。总之非常厉害。我一开始读推理小说,就迷上狄雷尼警探,忍不住想模仿他。」
  然后他对进也笑了:
  「我的确看过《超级记忆术》。蛮有用的唷。」
  「甘拜下风。」
  「趁着头脑灵活时训练是件好事。」小加代说。「像这样锻练下去,将来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厉害的刑警。」
  省一摇头:
  「我会继续训练记忆力,可是不想当刑警。」
  「这样啊,为什么?」
  「我要当医生。」
  此时,八重子呼唤他们,说录影带准备好了。

  克彦夹杂在一群小孩当中,淳一和山濑浩也在里面。耐穿、褪色的球衣上缝着背号,众人四处蹦蹦跳跳、投球、奔跑。他们面对镜头,比划着现在和过去通用的V字胜利手势。欢呼声此起彼落,溢出画面。
  带子才刚播放没多久,八重子就开始流泪了。透过人类的发明看见历历在目的过去,或许是一种残酷的利刃。有时候我会想: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有一半是用于解决另一半造成的麻烦上。目睹过去:心乱如麻,无法成眠,于是得求助于精神安定剂。
  「我家或许也有这卷带子。」进也盯着画面说。
  「你看过吗?」
  「嗯,不过是很久以前了。」
  「应该有吧。结城先生把它拷贝给球队的每一个人。」省一说。
  我立刻就喜欢上省一了,我怀着赞叹的心情靠近他,没想到省一却像从色狼身边逃走的年轻女孩一样,一步一步地逃开了。真令人沮丧。
  「哎呀,对不起,你怕狗吗?」
  小加代察觉到省一的窘境,拉拉我的项圈。省一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用力点头。
  「对不起。小学时我被附近的狗咬伤过小腿,后来只要狗一靠近,伤口就隐隐作痛。虽然脑袋明白不用担心,但是小腿是没有理性的。」
  我死心了,坐到小加代身后。省一讨厌狗啊。记性太好,可会有碍交友唷。
  画面持续着。这次是拍坐在休息区的孩子们。也许是正在进行比赛,有个孩子的球衣前襟一片污黑,还有小孩歪歪地戴着比脑袋瓜大上许多的头盔,在练习挥棒。
  克彦则在休息区前专心练习投球,小小的背部上下活动着。可能是背号的缝线绽开了,风一吹,号码布就随风摆动。从画面外走进来的山濑浩,一个人在休息区的长椅上伸直双腿坐下,拿起一个装有饮料、附有吸管的塑胶水壶。半透明的水壶里,装了半满的液体摇晃着。
  我吓了一跳,因为里面的液体蓝得鲜艳无比,让人担心喝下去会不会把胃给染成蓝色。五年前世面上开始贩售运动饮料这种不可思议的玩意儿,不过我不记得其中有牌子是那种颜色的。
  另一个小孩从长椅后伸出手来,从山濑浩手中接过水壶。浩手中把玩着棒球。淳一开始练习挥捧。
  随着影片进行,八重子的泪水也愈流愈多。途中她轻声道歉就离席了。
  接着播出两人一组做柔软体操的画面时,我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镜头拍的是淳一和克彦。他们两个很要好,这没有问题。因为在意镜头,偶尔会开玩笑似地转向镜头的部分,也没有问题。但是-—
  「喂,你们不觉得淳一的眼睛反光得很厉害吗?」
  不愧是小加代。她也注意到相同的地方。
  「反光?」
  省一倒回画面。那是仰起身体再放松的运动。彼此拉着手,像拱桥一样——
  「喏,这里!」
  省一将小加代伸手指示的地方一次次重复播放。进也挪着膝盖,把脸凑近,注视画面。
  「看不出来耶。哪里啊?」
  「是你靠得太近了,省一看得出来吗?」
  在做柔软体操的时候,淳一开玩笑地突然靠近摄影机,吓了摄影师一跳,画面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淳一退到原来的位置。那时不晓得是光线反射,还是拍到了什么颜色,淳一的瞳孔瞬间发出棕褐色的光芒。
  「经你这么一说,真的耶。」省一擦擦眼镜,重新戴好后又看了一次。「唔,我哥的眼睛不是那种颜色,他的眼睛是日本人常见的,就跟围棋的黑子一样乌黑。」
  进也坐得脚都发麻了,重新盘腿说道:
  「有没有反光都无所谓吧?快点看下去吧!」
  他们要找的「结城」在影片的最后,在孩子们的围绕下登场。这时有另一个人接手摄影机,好让结城也一起入镜留念。孩子们活力十足地挥着手。
  「就是这个人。」
  省一比划的手在画面投下阴影,他指出的「结城」头发很短,穿着轻便的运动服,看起来并不寒酸。
  然而,右眉下方有一道约五公分的笔直伤痕。
  影片结束之后,进也首先提出疑问:
  「可是,如果是这个『结城』来拜访的话,我哥应该马上就会认出他了不是吗?何必用『自称宗田淳一的人』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呢?」
  「也对。正因如此,这中间的含义才耐人寻味。」
  红着眼睛的八重子回到房间来了。
  「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结城先生也在这里看了录影带。」
  「真的吗?」
  「真的,我正想跟你们说。」省一点头。
  「他说自己手边已经没有母带,所以想要看看。看到一半的时候,他激动地哭了出来,离开了一会儿。就像我刚才那样。」八重子说。
  「可是他才刚回来,马上就打道回府了。所以妈才说他是『奇怪的家伙』。」
  小加代赫然一惊。她把手放在榻榻米上,朝宗田母子探出身体:
  「后来府上有没有东西遗失?」
  「遗失东西?」
  「跟淳一有关,遗物之类的东西,有没有呢?你有没有让那个『结城』先生看了什么?」
  「球具全都处理掉了。」省一说。
  在默默守望当中,八重子额头上的皱纹愈来愈深了。她突然站起来,高大的个头急急忙忙地折回佛坛所在的房间。
  「啊」的一声惊呼传来。我们赶了过去。
  八重子打开佛坛底下的小抽屉,手中拿着白色小盒子呆立着。
  「应该在这里的。因为他一直要求……看起来很诚恳,我被他感动,才给他看了。可是不见了。这种东西不可能自己不见的……」
  「什么东西不见了?」
  八重子又快要哭出来了:
  「淳一的遗发。」


  间奏 再度回到木原

  1

  与宗田交易的那天早上,木原很早就醒了。他仰躺在床上,静静地注视天花板。
  他在模拟。脑中依序想着该做的事,像扑克牌重新洗牌之后,再重新排列。
  「除了我以外,还有四个人参与这件事。」
  昨晚商谈的时候,凉子这么说。
  「那些人可以信任吗?」
  「不是幸田专务的部下,是我的工作伙伴,你当然可以完全信任他们。」
  是监视我的那些人吧?他们应该从以前就参与此事了吧?木原本想这么问,却改变了心意。不知为何,他觉得将它说出口,听到凉子公然承认是一件可怕的事。木原改变心意这么说:
  「佣兵部队是吧?」
  昨晚的凉子穿了一套鲜艳的深红色套装。看起来就像在深夜只闻草木宪奉声的幽暗森林中,骤然绽放的一朵花。
  「请不要形容得那么夸张。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信差罢了。」
  凉子笑道,又掏出那种与众不同的香烟。
  「告诉你一件事吧。木原先生,不只是制药产业,任何业界都一样,每一家企业都是一座城堡,可疑访问者若不通过盘问,一步都不得进入,是座戒备森严的要塞。但是,木原先生,这些要塞的后门全是洞开的。我们只不过是透过那些后门,搬运情报的信差罢了……」
  时钟在厨房响起。他算着,八点了。
  再睡一会儿吧。木原闭上眼睛。在大白天,像个死人般睡着。
  然后,他梦到了由美子。

  下午四点。
  来到指定的咖啡厅座席,他被请去接电话。木原瞄了一眼脚边的大提包,犹豫着是不是该带在身边。里面装了五千万,这么放着太危险了。
  在两个卡座前摊开报纸的男人微微摇头,示意他「放着提包去接电话」。木原走向收银台旁的电话。
  「嗨,又见面了。」
  除了宗田的声音,还能听见嘈杂的背景声。宗田应该就在附近,他想必是在看得见木原而木原看不见他的地方打电话过来的。
  「麻烦你跑一趟,带着装钱的提包到车站去。把提包寄放在北口的投币寄物柜后,再回到这里。」
  还有——他开朗地继续说道。
  「我觉得把五千万就这样扔在咖啡厅的座位很危险唷,虽然应该蛮重的,还是希望你带着它接电话。也和你的监视者说一声吧。」
  木原照宗田的指示做了。
  一个小时后,第二通电话打来了。咖啡厅现在挤满了下班的粉领族和上班族。玻璃窗外来往的人群也远增许多。
  宗田是个聪明人,木原率直地承认这一点。每次交易,宗田不开车,而改搭电车徒步过来;指定的总是这个时间带的商务区,这么一来,他很容易混入尖峰时刻的人群里,消失无踪。不论跟踪者多厉害,也赢不了东京的交通状况。
  「我在店外等你。」对方只说了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木原付了两杯咖啡钱,推开玻璃门。
  宗田在咖啡厅前的电话亭里,一看见木原,便笑嘻嘻地走近。他的头发理得清爽,穿着西装,和随处可见的上班族没有两样;这就是他的变装,不变的只有右眉下方的丑陋伤痕。
  「交换钥匙吧。」宗田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附着橘色吊牌的钥匙。「南口的寄物柜里,有你们想要的证据之一。只要看了就知道,是可以拷贝的东西。」
  「证据之一?」
  木原的心微微一颤,领带夹上的麦克风搞不好也录到了他的心跳声。
  「意思是,这不是最后一次交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傻瓜,明白什么时候收手最好。」宗田笑着摇摇头。「简单地说,我手上留着的东西是保险,以防你们动歪脑筋,想把付出去的钱讨回来。」
  宗田想从木原手中接过寄物柜钥匙,木原紧紧抓住他的手。
  「什么样的保险?」
  钥匙在两人指间摇晃。宗田邪笑了一下。
  「我有资料。」
  「投药实验的吗?是当时的资料吗?」
  「没错,但不是从你们那里偷出来的,是靠着我的双腿查到的。我可是走遍了你们大方出借球场的每片土地。」宗田拉扯钥匙。「如果这样就能买个心安,算是便宜的了。」
  宗田消失在人群之后,另一只手很快地从背后攀上木原的肩膀,力道之强让木原瞬间全身紧绷。
  「走吧!」
  是刚才的男人。木原朝宗田离去的方向回望了一下,便顺着男人的力道跨出步伐。
  南口的投币寄物柜里的,是用破旧的超市纸袋装着的八厘米影带。凉子从匆促穿过月台的人群中飘忽出现,站到木原身边。
  「你们跟踪他了吗?」
  「我们不会把力气耗费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我们已经录了音。不过,他似乎是个寡欲的男人呢。」凉子的嘴角扭曲了。「总之,赶快来看这卷带子吧。」

  木原一行人的目的地,是大同制药为了干部职员在都内租赁的高级大厦一室。幸田专务已经先等在那里了,他正焦虑地把玩钥匙,尖细的金属声刺激着木原的神经。
  「今晚这个房间用我的名字定下来了,不会有人打扰。」
  木原忽然陷入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嫌恶感。一看到幸田专务,这种情绪立刻涌上。比起宗田,他更不层幸田专务的行为。木原愈来愈搞不仅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
  美穗在做什么呢?两相替换似地,这个想法溜了进来。那些人今晚也在监视她吗?女佣会依约在下班后也留下来帮忙看顾美穗吗?
  回过神来,他发现专务跟凉子直盯着自己看。木原低下头去,推推眼镜,慌忙寻找适合的话。
  「有没有被窃听的危险?」
  专务露出牙齿笑了:「别说得一副行家的样子。」
  凉子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答道:「不用担心。我们调查过了。比起随便找家饭店或是到专务的私邸,这里更不容易让人起疑。」
  跟踪木原的男人与凉子会合后就离开了,看录影带的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是少年棒球,木原茫茫然地注视着画面。真的吗?真的把这么小的孩子卷入这件阴谋吗?
  两个小孩正在做柔软体操,球衣上没有名字,而且也不是太像样的球衣,不过是兄弟或选手之间轮流穿用、洗得褪色的运动服。
  这时一个小孩突然靠近镜头,摄影师吃了一惊,画面晃动。如果没有关掉声音,或许可以听见笑声、欢呼声,甚至是摄影师跌坐在地的声音。
  「这里。」凉子伸手指示,停下画面。
  对着镜头开玩笑的少年,眼睛发出棕褐色的光芒,很像拍照时开着闪光灯,被拍的人容易出现红眼现象那样。
  不过,颜色不一样。那颜色很少见,却又似曾相识。木原为了找出合适的形容词,思考片刻。
  对了,那是全新十圆硬币的颜色!-
  「这是……什么?」
  「No.8副作用的特征。」
  凉子淡淡地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她不是在看眼睛发光的少年,反而是注视着与他在一起的另一名少年。她的眉间出现皱纹。
  影片长约三十分钟,原本可能更长的,但宗田只剪辑了必要的部分。
  「就这样?」幸田专务愤恨地说。「这样值五千万?我还以为是像医师诊断书之类,更明确的证据。」
  「这就够明确了。」凉子注视着画面说。「明显出现No.8副作用症状的儿童,以及这名儿童死亡的事实,再加上从遗发中检测出No.8,三者齐备,还需要其他证据吗?国内外禁止生产、贩卖、投药的药物,竟然在五年前死亡的男孩遗发中被检验出来,这你要怎么解释?」
  「又没有证据指出是我们做的。」专务断定。
  没想到,凉子竟然随口回了一句相当难听的粗话。那句话够低级,却又形容得恰如其分。她接着说:「这些孩子的练习场地是大同制药的球场,这样还能说跟我们无关吗?简直就像现行犯小偷辩称自己只是路过——手里还拿着赃物呢。与其把脑筋花在愚蠢的妄想上,不如快想想这是哪一座球场吧!」
  专务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让他看起来更显愚蠢。另外木原心里也在想凉子的问题。他待在销售课时,会为了活动和宣传借过球场,也清楚公司提供球场给没有练习场地的棒球队或足球队。这里是哪里呢?
  记忆沉睡着,但是要唤醒它,并不用花太多工夫。
  「是晴海新生地附近的第二球场。」木原沉着地回答。
  「没错吗?」
  「不会错的,我会在这里主持过公司主办的亲子运动会。」
  凉子迅速站起身来,走向电话。
  「就算投药实验的资料处理掉了,提供球场给那些队伍的纪录还留着吧?」
  「当然。」
  「先比对那些纪录。那个叫宗田的应该是跟这些孩子很亲近的人。」
  她按下号码键后,对方立刻接听了。应该是她的某个同伴——木原想。他们在各地待机,各自进行任务。
  凉子迅速地交代任务。正想挂断电话时,对方好像说了什么,她用力握紧话筒。
  「你说什么?」
  木原与专务摸不着头绪的对话继续着,没多久凉子接着说:「我知道了。调查那个侦探社。」
  挂上电话后,凉子双手环胸,俯视专务:「听说今天有一名自称莲见侦探事务所的人,向人事部打听大同制药第二球场过去的管理员。」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专务战战兢兢地问。现在的主导权全在凉子手中。
  「据说是有公司想雇用那个人,委托他们调查。」凉子问木原:「这会是单纯的偶然吗?」
  木原沉默不语。凉子猜得到他的答案。
  「莲见侦探社的人说,那人名叫『结城』,右眉下方有道醒目的伤痕。」
  「那是宗田。」木原缓缓地说道。
  「至于委托莲见侦探社调查『结城』的人是谁?我很感兴趣。我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雇用调查。」
  「世上是有意想不到的巧合的。」木原说。
  「是吗?」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这卷带子里有个少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因为No.8副作用死亡的小孩,而是和他在一起的另一名少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凉子低声说道。
  「那个叫宗田的八成是想来个一石二鸟之计。虽然手段肮脏,不过的确聪明。」
  凉子到厨房冲了咖啡回来,除了一语中的的粗话才能之外,她冲咖啡的手艺也很高明。
  第一个情报,是跟踪木原的男人带来的。门铃响了两声,凉子去应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她背对专务和木原,自己一个人读着里面的内容,专务对此没有半句怨言。
  一小时以后,电话响了,也是凉子接的。
  她几乎没有开口,只是微微颔首,听着对方说话。
  「辛苦你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放下话筒。
  凉子走近录放影机,把刚才的带子再放一递。
  「你在做什么?」专务问。
  「请再看一次。」
  两名少年穿着球衣,其中一人眼睛发出棕褐色的奇妙光芒。木原静静地注视画面。
  「请注意跟受害少年在一起的男孩。」凉子回望木原。「木原先生,你喜欢高中棒球吗?」
  木原有些困惑。
  「还不到喜欢的地步……」
  「那么你也许不知道吧。另一名少年,他叫诸冈克彦。」
  木原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然后,他记起来了:「听说他最近刚被同学杀害。」
  「王牌投手,化为火球。」标题浮现在脑海。
  凉子点头。「表现上是如此而已。」
  「表面上?」
  「没错。因为被断定是犯人、自杀身亡的少年山濑浩,他的名字也在利用球场的球员名单中。这并不难想见,报上也写了,他跟诸冈克彦会待过同一个少年棒球队。」
  凉子用指尖轻敲名单。
  「报导中也写明了,山濑浩身体并不好。看样子,他似乎也在为和No.8的副作用极相似的症状所苦。」
  木原脑中一片混乱,他把视线转回影片上。画面上的男孩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凉子重新转向专务:「可以向木原先生具体说明投药实验的经过吗?」
  「随便你。」专务头抬都没抬一下。「反正都要他做到最后不可。」
  凉子在木原对面坐了下来。
  「提供场地给少年棒球队或足球队这件事本身,的确有助于企业形象的提升,是美谈一桩。不过,其实我们并非免费提供。我们会给他们低于市价的折扣,请他们购买运动饮料或营养辅助食品,作为使用场地的代价。这件事我想木原先生也清楚。」
  木原点头。
  「即使如此,费用还是比租借球场便宜许多,而且也都是卖一些孩子们实际需要的鱼肝油、营养强化饮料。这种东西每个家庭都需要,我们也绝对没有强迫推销。No.8就是混在这些东西里面。」
  听到这爆炸性的发言,木原却笑了出来。
  「太蠢了。这种事哪有可能?」
  「为什么?」
  「投药实验这种事不是应该更谨惯地执行吗?虽然我在这方面完全外行,也知道这不是随随便便把药混进其他药品或食品中,瞒着对方服下就行得通的。否则,要怎么看出效果?要怎么样取得数据?」
  说着说着,愤怒从笑意中油然而生。
  「与其采取这种手段,何不采用更实在、更精确的方法。实际上,大学跟专门学校都在招募愿意协助开发新药的受试者。我不晓得招募条件上写的内容跟实验内容差距多少,但是既然有这么简单的正攻法,又何必劳心劳力去冒险呢?」木原望向专务,「总不可能是没钱雇人吧?」
  专务朝凉子挥手,「你继续。」
  凉子继续说下去。
  「可惜No.8没办法那样做。之前我告诉过你,所谓企业,是后门大开的要塞。无论再怎么小心留意,开发新药的情报还是会泄露出去,与No.8同时期开发的药品也是如此。正因为有那个新药,No.8的实验才必须在暗地里进行。」
  「什么新药?」
  凉子吁了一口气之后回答:
  「成长荷尔蒙的蛋白同化荷尔蒙——也就是俗称的肌肉增强剂,这种药物一直都有人制造,新产品也不断开发。不过,当时大同制药开发的肌肉增强剂,与其他公司的产品有决定性的不同。」
  凉子一字一句强调说:「也就是,它是No.8无法检验出来的药物。换句话说,No.8除了那种新药以外,能检测出市面上所有的肌肉增强剂,是一种检验试剂。」
  这种药要用在什么地方?木原的脑袋里无法立刻勾勒出具体的意象。他是一个月只会去练习场打个两、三次球的高尔夫球爱好者,体育转播也只看职棒而已。直到听到凉子说出「禁药」两个字时,他才总算意会过来。
  「也就是说,它是用来检验禁药的试剂?」
  「没错。」
  「可是……就我所知,需要检验的药物不是有很多种类吗?」
  「没错,不只是肌肉增强剂而已。」凉子的口吻很像教师。「目前被列入正式比赛的禁药名单的药品,共有一〇三种。可以大略分为兴奋剂、β阻断剂、利尿剂、麻醉性止痛剂,以及肌肉增强剂五种。现在的检查方法,是在竞赛结束后,对抽中签的选手以及前几名的选手,采取七十五cc的尿液样本,好进行检验;要检测完这一〇三种药物,共要花上二十四个小时。」
  「导入No.8的话,就可以缩短检测的时间?」
  「不。在一般比赛的禁药检验中,No.8并不能发挥它的威力。毕竟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它只能检验出肌肉增强剂而已。但是,木原先生,现今使用禁药的一方也有专家指导,在极为缜密的计划下,能够使用药物却不被发现。无法通过禁药检查的选手,只是药用得不对、用错了药罢了。」
  于是,检查方的体制也产生了变化。——凉子继续说明。木原忘了自身处境,被她的话所吸引。
  「不只在竞赛场地检验,而是前往选手们的练习场,进行突击检查。这方法想必是未来的趋势之一。目前日本还停留在构想阶段,不过以世界潮流来看,我们认为未来数年之内,这样的检查方式一定会普及。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用在与记录或胜败无关的练习时的药物,就是肌肉增强剂。No.8便是最适合在这种场合使用的检验试剂,而且检查所需的时间,较传统方法快速许多。」
  「检验方法也简单得很。」
  专务说。他的语气像是半带怀念、半带惋惜,让木原不禁浑身战栗。
  「它不必像传统作法,得先采取尿液或血液检体,再花时间测试。不管是田径或举重,各种竞技都没问题。只要先让选手们口服No.8,一段时间之后,采取选手的运动服、袜子或毛巾等私人物品上头的汗水,或拿专用的采样纸贴在手臂上。光是这样,只要服用过肌肉增强剂,就会对No.8产生『阳性』反应。No.8真可说是划时代的药品啊。不过这是在理论和动物实验上的结果,接下来只差——」
  「人体实验吗?」木原接口。
  由于专务耽溺在他的遗憾里,并没察觉木原话中带刺,他摇了摇头:
  「一开始,先推出No.8。对体育界的部分人士而言,使用药物早已成了家常便饭。他们一定会陷入恐慌。接着,再暗地推出新的肌肉增强剂。」
  大致情况就是如此。面对陷入哑然的木原,专务板着脸说:
  「这类药物都是搭配着开发的。用不着那么吃惊。」
  「受试者就算是小孩子也没问题。」凉子说。「日复一日,在宅配的乳酸饮料或鱼肝油里混入极少量的肌肉增强剂,再让孩子们服下。不管是量或质方面,单单服用肌肉增强剂一、两年并不会出问题。当然,掺入的都是No.8能够检测出来的既有药品。」
  「然后,等实验的时候,再让孩子们喝下No.8。」
  木原说。他觉得自己快反胃了。
  「可以在实验当天早上将No.8掺入宅配的饮料里,或者是赠送运动饮料给孩子们。谁有喝,谁没暍,只要看号码布就知道了。」
  「所以,才会选择棒球和足球。」凉子回答。「一般来说,这两种运动与肌肉增强剂或禁药很少有瓜葛,但是选手会佩戴号码布,球衣和小道具也多,特别是棒球。练习结束,孩子们会在更衣室脱掉吸满汗水的球衣,各自去洗澡或淋浴,要趁这段期间偷走或掉换一只袜子或毛巾,简直易如反掌。然后就可以开心地去确认No.8是否完美地检测出肌肉增强剂来。」
  然而,No.8本身却有着骇人的、致命的副作用。木原抱住剧痛的头,想着死去的由美子。这些孩子和由美子一样,做为数据的一部分死去了。
  「或许是多此一问——这是我的推测,」凉子直盯着幸田专务。「专务当时看到眼前那些天真无邪、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一定抵挡不了这诱惑吧?毕竟不用我们安排,一个能就近进行临床实验的绝佳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
  幸田专务无视于这个问题。
  「但是,你说宗田想一石二鸟,是什么意思?」
  木原觉得专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我们因为让孩子们服用了No.8,被他抓住了把柄而被勒索。」凉子回答。「但是,宗田这男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件事的另一面。我们为了确定No.8的效果,让这些在成长期、热中运动的孩子们秘密服用肌肉增强剂长达一年以上。」
  凉子叹了一口气。这是木原第一次听到她叹气。
  「如果过去曾是受试者的孩子们,现在有人在体育界闯出了优秀的成绩,那会怎么样呢?那个孩子的出色成绩,搞不好会被怀疑不是凭借他的努力和资质,而是药物所致——他会乐见这件事被揭露吗?」
  木原和凉子的视线对上,她说着这些话时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你说的是诸冈克彦?」
  「是的,没错。刚才打电话来的,是我的人,他正在监视调查宗田——可以改口称呼他是过去在大同制药球场工作的『结城』了——的莲见侦探事务所,他说他在那里看到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人物。」
  凉子停顿了一下,说:
  「是诸冈克彦的父亲。」
  木原的脑袋里闪过令人作呕的解答。
  「这样啊……所以他才需要支票。」
  「支票?」专务复诵道。
  「他一开始要求的是支票。明明不能拿去兑现,金额也小,然而宗田却坚持一定要是大同制药正式开具的支票。宗田——不,结城为了勒索诸冈家,利用支票做为道具,好说服不熟悉药物又不相信自己的对象。」木原说。
  「他用支票来证明:看,大同制药相信我的话了。」
  凉子环抱着双臂。木原想:她是觉得冷吗?他希望凉子至少还有一点人性,会对目前的谈话内容感到心寒。
  「所以,诸冈家才想找到结城,无论如何都想把他揪出来。实际上,我们就是从他们那里得知宗田就是结城的。」凉子说。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找他?」木原别无选择,只能问凉子。「找出他要做什么?诸冈克彦是被同学杀害——」
  「所以,你不觉得这才是不可能的巧合吗?」
  凉子露出冷笑,那笑容仿佛一刀划过了木原的心。
  「如果诸冈克彦不肯屈服,想要揭发真相,结城就束手无策了。他只能封住诸冈克彦的嘴,不是吗?然后转嫁罪行,让另一个危险分子山濑浩也跟着『自杀』。」
  「诸冈克彦跟山濑浩两人关系虽然不好,但他们确实有接触的管道……」木原试着回想案件的报导内容。
  「没错。但是山濑浩的存在,对结城来说是个意外。山濑浩只是一个受后遗症所苦的人,不是能够勒索的对象,所以结城不可能与山濑浩接触。山濑浩可能是透过诸冈克彦,才知道折磨自己的真正元凶。他们两个对结城来说非但不是摇钱树,反而成了危险至极的炸弹。于是,结城想出了一石二鸟的方法。」
  当然,克彦的父母也知道这件事。——凉子不为所动地说下去。
  「克彦应该告诉过他的父母——不,照顺序来说,结城一开始先找上双亲的可能性较高。所以,孩子被杀后,父母才不想揭发一切,希望以不损及孩子名誉的方式找出结城,才委托侦探事务所。」
  「他们打算杀掉结城吗?」专务站了起来,一副「要是他们那样做就太好了」的态度。
  「他们既然没通知警方,想必是想动用私刑吧。」凉子若无其事地说。「那样的话,我们要动手脚也容易。」
  她转向木原。
  「可以趁关系者全部到齐的时候,一起收拾。」
  「收拾——」
  「没错。不管留下谁都不公平。」
  「你的意思是杀人吗?」听到木原的问题,幸田专务露出冷笑。
  「可是,你们知道这要杀掉多少人吗?!」
  「杀人本来就是蠢事,」凉子冷冷地说。「杀人只是下下策。不过,逼不得已时还是得采取最糟糕的手段,若不斩草除根就没有意义了。而且大量杀人反而容易伪装,如果只杀一个人,警方会倾力调查。但若是因为车子翻覆五个人意外死亡,反而只会被当成意外处理。」
  「你打算怎么做?」专务问。木原瘫坐在沙发上。
  「等他们找上结城再开始吧。」凉子回答。
  此时门铃又响了。凉子突然露出满足的微笑,望向木原。
  「我说过,机械比人类更值得信赖,看样子,机械已经为我们找出答案了。」
  她去应门。这次回来时,她的同伙也在一起。那男人木原从没见过。
  「已经找到结城的所在了。」男子说。
  「我们把充电一次可以使用十二小时的发信机装在塞了现金的提包底下。这比跟踪更确实吧?」凉子伸手要拿香烟。
  木原哑口无言。
  「这并不难,木原先生。再帮一下忙,事情就全部解决了,你也能重回原来的生活。」
  停顿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加了一句:「和令千金一起。」
  瞬间,木原醒悟到自己的命运,他已经无法抽身了。即使如此,他还是迫切地希望能够当场了断性命,让灵魂回到美穗身边。
 楼主| 发表于 2013-5-27 16: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阿正最后述说

  1

  「我想起来了。」
  看了带子之后,诸冈先生说。「的确有这么一个人。那时克彦他们很受他照顾,都很喜欢他。」
  「为什么这家伙要用死掉的宗田淳一的名字接近哥?」
  随后,进也跟小加代拿着队员名单走访当时的关系者,另一方面则倾力找出结城目前的居所。他们询问了大同制药,托辞受到预定采用结城雅之——当时的伊势总教练还记得他的全名——公司的委托,来调查他的工作履历。结果只问到他担任球场整备员时的住址。尽管很花时间,要循线查出他现在的地址,倒还在侦探社的守备范围内。
  进也这一阵子,每天晚上都回家,偶尔会到「拉•席纳」露个脸,一刻也静不下来的样子。平时也总是一脸怒容。
  「『亚当』那些人,气呼呼地放话要找你算帐。」老板这么忠告进也。「外出要小心,我也会留意,千万不能给莲见先生添麻烦。」
  寻找结城的同时,我们也开始重新调查克彦的命案。小加代先去见了事件当晚在松田学园宿舍附近、看到山濑浩开车的目击者。
  「无尾熊的玩偶?」
  那名目击者是住在附近的一名上班族,感觉很老实。一开始话很少,想从他口中间出情报,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但是据我的经验,愈多嘴的目击者愈不牢靠,而且危险,这种惯重的目击者反而令人放心。
  「侧窗上?不,我没看到那样的东西。」
  「你确定吗?因为是汽车吊饰,体积不大,是用吸盘吸在窗玻璃上的。」
  「要是有那样的东西,我想我应该会注意到。毕竟连司机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人确定是山濑浩没错吗?」
  上班族耸了耸肩:「我想应该没错。看起来还是个高中生,当时我还想那人该不会是无照驾驶吧。」
  事后,进也露出不满的表情:「你干嘛那么在乎那个无尾熊玩偶?」
  我很想告诉他,在松田学园被目击到的车,和我们在工业区看到的车,或许是不一样的两辆车。换句话说,有可能动用到两辆车子。
  在打听车子情报时,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捡」到了一个克彦的球迷(小加代用一个我听不惯的词「追星族」来形容),那女孩常在宿舍附近闲晃。
  她说她曾经两次左右,在松田学园的宿舍和球场附近看到一名长发、右眉下有伤痕的男子。
  「他在那里做什么?」
  「做什么——就跟我们一样啊。默默地看着球场,或是仰望窗户。」
  「克彦的事真的很令人遗憾。你一定很伤心吧?」
  追星族的女孩子撩起长发,说道:
  「大受打击呢。人家已经决定在他死后这一年,不当任何选手的球迷了。」
  「你这么喜欢棒球吗?」
  「才不呢。」她满不在乎地回答。「人家喜欢的是棒球选手。」
  唉呀呀。不过,她的证词也为我们寻找结城的行动带来了干劲。
  开始寻找结城之后,诸冈先生几乎每晚都来莲见事务所。他会询问调查的进度,中间断断续续聊起一些往事。他享受着回忆,偶尔会突然想起克彦已经不在人世,又沉默不语。
  关于这一点,过去的队友、伊势总教练和其他教练们也一样。
  最了解结城过去在大同制药球场工作状况的,是当时的总教练伊势。他本身是理发店的老板,现在依然带领着小型的少棒队。现在也每周借用一次大同制药的第二球场。
  「把这种连大人都用不起的设施,形同免费地借给我们这样的小队伍,真是帮了大忙呢。而且不只是球场,连更衣室和淋浴间都借给我们呢。现在的小孩太奢侈了,不觉得这算什么,但这真的太令人感激了。」
  「对人家来说这也算是宣传,不划算的生意才没人做。」
  被同样有一手理发好手艺的老板娘吐槽,伊势总教练缩起了脖子。
  「女人就是这样,一点都不了解什么叫豪气。」
  「结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吧?为什么会做整备员呢?这只是打工性质的工作吧?」
  「不晓得呢。」伊势总教练若无其事地观察着小加代和进也的发型。「他的老家好像在哪里的乡下,嗳,就是那种想到东京来扬名立万的年轻人。虽然老套,不过现在那种人还是不少。他人不坏,小孩子也喜欢他。」
  「他不是有说想要做什么吗?」老板娘开口。「喏,就是那个啊,叫什么师的。」
  「那样说谁知道啊,笨蛋。」
  伊势总教练骂了一声之后,认真思索起来。另一头,老板娘气势汹汹地磨着剃刀。
  「想起来了,是物理治疗师。」他频频点头。「职业棒球里,选手被触身球打到的时候,不是会有人从休息区拿着冷却剂跑过去吗?就是那个。那工作似乎很不简单,在养得起自己之前,要念很多书,拿很多执照的样子,再说工作缺额也有限。」
  离去前,伊势总教练举起亮晃晃的剪刀说了:「话说回来,你叫进也是吗?要不要顺便剪个头发?我觉得再短一点会比较清爽唷!」

  当天晚上,回到事务所(当然,进也没有理发,他逃走了)和诸冈先生谈话时,他忽地这么问:「现在借用球场,是不是也要买药厂的乳酸饮料和鱼肝油?」
  「我们没有特别问,以前是这样吗?」
  「是啊。」诸冈先生点点头,问进也:「你不记得了吗?」
  进也想了一会儿,不久后露出恶心的表情:「哥以前有吃难吃的鱼肝油吧?」
  「是啊。」诸冈先生回答。「最好要伊势现在带的小孩子别吃了。」
  小加代还没有询问理由之前,诸冈先生就改变了话题。

  人类是无法像我们犬族一般,只身一条狗活过来的。无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定会留下航路般的痕迹。就算没有户籍或住民票这种正式文件,也得支付电话费、水费、瓦斯费和房租等等,为了满足日常琐碎的需求,是不可能完全匿名到底的。追寻行踪成谜的人物时,只要想办法抓住那条航路的尾巴,接下来小心不纠缠在一起,耐心地追溯下去就行了。
  行动开始的第十天夜里,一如往常地外头传来诸冈先生停车的声音。我趴在地上,耳朵贴地,不过他的脚步声似乎比平常更紊乱,进入事务所之前,竟停下了三次。我抬起头来。
  「晚安——怎么了吗?」
  诸冈先生的表情僵硬,连正在写日志的小加代都吓了一跳。
  「进也在吗?」
  他杵在门口这么问。
  「有,在里面。」
  「我想请进也、莲见小姐和令尊一起过来。」
  我站起身。诸冈先生说:「刚才,结城打电话来了。他说他想见我。」
  「是这里吧。」
  诸冈先生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他的脸色平常就不能说红润,现在更是一片惨白。
  结城指定的地点,是大同制药第二球场——过去,克彦、山濑浩和宗田淳一借用的练习球场;——后面的停车场。上面挂着「关系者专用」的巨大看板,里面只停了一辆车。是深蓝色的双门车,车身沾满泥巴,看起来至少三个月没洗了。
  「没人呢。」
  小加代手放在方向盘上,伸直了背。要是这时我打个喷嚏,一定会把她吓得跳起来,撞到车内灯。她说话的尾音还颤抖着。
  我、进也和所长坐在后座,头压得比车窗低。已经出现中年啤酒肚的所长看起来很难受。
  「地点没错吗?」
  「没错,就是这里。他很着急的样子。」
  小加代轻按了两下喇叭。
  没有回应,也不见人影。
  「下去看看吧。」诸冈先生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小心。」
  起先,我看到诸冈先生的脚,他离开车门后,又看见了他的上半身。他绕到车子前面时,一度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不久,他缓步走到停车场中央的身影浮现出来。
  外面下着小雨,停车场角落的常夜灯,照亮着银针般的雨丝。
  所长悄悄地把我旁边的车门打开到我能勉强通过的宽度,我下到冰冷的柏油路,迅速绕到车尾,跑到常夜灯照不到的地方。
  诸冈先生只有一个人。
  「宗田先生?」
  他唤道,等了一阵子,没有回应。诸冈先生犹豫了一下,走近被弃置在那里的双门车。
  他伸手摸车门,又犹豫了,回望小加代等人所在的车子。然后,他隔着车窗望进里面,瞬间就像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
  车门是开的。诸冈先生慌乱地后退,明明没有使力,车门却跟着打开了,就像从车内被顶开一样。
  顶开车门的东西滚落到诸冈先生的脚边,头部朝下,沉重而无力地发出钝重的声音。小加代猛然推开车门。
  「是宗田。」诸冈先生的声音失去了抑扬顿挫。
  我在黑暗中凝视,看见滚落的男人右眉下有伤痕。
  是宗田没错,而且他已经死了。
  「不要动。」
  是女人的声音。突然间,一名身材高瘦,身穿鲜红上衣的女人出现在诸冈先生背后。她的手按在诸冈先生的喉咙上,手上还握着一把格格不入的军刀。
  「干什么你这——」
  在我展开行动之前,进也从车门冲了出来。车门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那人的体格很魁梧,动作却相当迅速。他手中握着一把不像刀子的东西,朝扑上来的进也刺了下去。
  蓝白色的火焰迸裂,发出大型保险丝短路的声音。进也像根棒子般倒下,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臭氧的味道。
  是电击棒。我想到的时候,又发现另一名男子的存在,但是已经太迟了。

  2

  我渡过了难熬的路途。
  结城的尸体掉出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状况光靠我一条狗绝对没有胜算。
  于是,我潜伏在黑暗中迅速移动,不让诡异的红衣女一行人发现。我潜入结城开来的车子底下,伏下身体和耳朵,观察情势。
  那些人完全没发现我,我不由得感谢所长每次遇到这种状况都一定会带我来,而且让我在暗中行动。
  那些人似乎打算把昏倒的小加代一行人带到某处,当然,也包括结城的尸体。我屏息等待一名男子回收好结城的尸体。
  没多久,一辆中型厢型车慢慢驶进停车场;车体黝黑,车窗是半透镜材质的,设有敞篷车顶,当然,现在车顶关得好好的。车门发出沉重的声音打开了。
  小加代等人被搬了进去。他们两个人搬一个人,各自抬着头跟脚,动作十分熟练——熟练得教人放心,虽然这样说很奇怪。若是粗暴对待失去意识的人,很容易就会伤到对方,这些人似乎很清楚这些事。不过,这并不能解开这些人的身分之谜、有什么目的。
  此时,发生了意外。
  只有诸冈先生没有被搬上厢型车。两名男子从两侧抬着他的肩,让他靠在结城尸体所在的双门车上。红衣女子朝厢型车出声:「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我不会花多少时间,等我把这个人带过去再行动。」
  然后,她稍微改变了语调:「木原先生,请放心。等这里收拾好了,就会把美穗平安无事还给你。」
  为了回应她,一张新面孔从车里探头出来。那是个下巴尖细,戴着眼镜的男人,脸色苍白无比。他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小得我完全听不见,脸很快就缩了回去。
  虽然不晓得究竟怎么一回事,不过眼前出现了选项。要追小加代她们,还是诸冈先生?我选择了小加代她们。如果照女人说的,诸冈先生迟早也会被带到小加代那里。
  我确认那些人搬完小加代一行人,剩下的人也坐上厢型车后,悄悄地离开车子底下。
  引擎开动了,车体猛烈一晃。我看准了这一瞬间,跳上厢型车顶。车子本身的声响和振动,掩盖了我发出的晃动与声音。我转过身,看见架着诸冈先生肩膀的男人和红衣女子正要离开停车场,看起来像要途醉鬼回家。要不是附近准备了其他的车,就是他们要带诸冈先生过去的地方就在附近。
  开动后的厢型车迂回绕过球场,驶了出去。我用爪子紧抓住敞篷车顶不放。毫不间断的雨虽然微弱,还是把我的尾巴尖端都打湿了。
  大约开了一个小时左右,车子没上高速公路,而是穿过城镇小路,驾驶似乎很熟悉路况,行驶得非常顺畅。除非必要,他都尽可能避开车多的国道,选择穿过夜阑人静的住宅区。
  从泥土的气味,我判断车子已经远离莲见事务所所在的城镇,前往同是住宅区,但是地势较高的地方。大厦急远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别致的独门住宅,比家庭菜园略大上一号的田地,以及被夜风吹动的温室。
  厢型车穿过规矩并排、外观大同小异的房子,经过分散的路灯。开始上坡时,车子驶出柏油路,车体的晃动变得不规则,我的爪子都快抓不住了。
  车子驶在河边宽广的空地上,左手边是缓坡,车灯映照下被雨淋湿的草地像天鹅绒般发光。离路灯和住家愈来愈远,视野只限车灯照射得到的范围。
  前方浮现一个比夜色更阴暗的巨大建筑物阴影,厢型车车身紧贴着建筑物停下。
  司机下车了,接着厢型车的后车门打开了。我尽可能与车顶融为一体。
  那些人动手把小加代一行人搬进建筑物里。车灯熄灭,没过多久,建筑物里亮起昏暗的灯光,小窗浮现出来。
  这里是仓库,但是已荒废许久,油漆剥落。透过微弱灯光看到的范围内,有两片窗玻璃上有放射状的裂痕。换气孔的盖子脱落,掉在泥泞的地面。
  仓库本身没挂上可以辨识产权所有人的标示牌,但我在身后、厢型车开过的宽广空地正中央找到一个倾斜的立牌。不谙汉字的我,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判读出那些字。

  公司用地 大同制药有限公司
  未经许可 禁止进入

  大同制药,我思忖着。过了一会,想起了那支背着十字架、装模作样的广告。
  那些人把小加代等人搬进去后,将难以开阖的铝框门使劲关上。
  叫做「木原」的人不知为何显得极为犹豫,在门前徘徊不前。结果原本坐在后座的男人折了回来,推搡着他的背进入屋内。我竖起耳朵,听见上锁的声音。我跳下地面。
  要潜入屋里并不是难事。疑似被弃置不用的这块空地,对附近住宅区的居民来说,恰好成为一个巨大垃圾弃置场。他们可能觉得丢在空地正中央太明目张胆,又或者那里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椅面破掉的椅子、布满灰尘的电视、旧式冰箱等旧家具堆在仓库墙边,真的是如字面形容地堆积如山。只要顺着垃圾爬上去,就可以爬到约二楼高度的对外窗。我在周围绕来绕去,兴奋地发现入口附近有一扇窗户刚好打开了可容我通过的宽度,便爬了上去。
  我伏下耳朵,把鼻尖塞进去,扫视了里面的情况。一堆被污垢和灰尘搞得派不上用场的机械。还有漏雨的痕迹、霉味。包装用的保丽龙层就像外行人演戏用的道具雪花一般,四处飞散。
  小加代等人被绑了起来,还没有人苏醒。电击棒的威力强大,他们应该会再晕厥个两、三个小时吧。我倾听那些人的对话。
  「现在要怎么办?」
  坐在后座的那个男人说。叫「木原」的那个人,表情比看到结城尸体时的小加代等人更害怕。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头部像迟钝的潜望镜般转动,四下张望。
  他的视线停在倒地的小加代等人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在我看来,那个叫木原的人好像在发抖。
  开车的人乍看之下比摔角选手还巨大,体格看起来有后座男人的两倍,连声音都很粗哑。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就好。」男人邪笑,望向木原。「放轻松吧,时间多的是。」
  木原一面结巴一面说:「非得要这么做吗?」
  坐在后坐的男人回答:「这是为了公司。」
  「而且也是为了你。」巨人接口。「不要紧,不会叫你一个人干掉全部人的。」
  我心头一惊。我当然不会认为他们绑架小加代和所长是想一起打麻将,但没想到对方竟说得这么直接。而且,我讨厌粗鲁的措词,什么「干掉」,真是不敢恭维。
  该从哪边着手呢?我思考对策。论力量,怎么看都是巨人比较强,但是后座的那人看起来身手矫捷,感觉上就像斗牛犬跟杜宾狗搭挡联手。那个叫木原的不成问题,三两下就能解决他。而且只要打倒其他两个人,就算我不出手,他也会自己夹着尾巴逃走吧。
  实际上,木原这个人像是被威胁才到这里来的,刚才女人说了「会把美穗平安无事还给你」,这句话令人无法不在意。
  正在推敲作战计划时,身后突然有车子的大灯闪过。我慌忙低下头。光线好刺眼。引擎声划破小雨和黑暗,一辆白色的PLYMOUTH仕厢型车后面停下。
  是诸冈先生吗?守候的我睁大眼睛看着来人,驾驶是在停车场看到的男人之一,但他从车里搬出来的,竟然是小系!
  那男人把小系搬进仓库,让她躺到所长身旁之后,便离开了。PLYMOUTH也开走了。
  不管怎么看,这一切都经过缜密计划。我决定惯重一点。单靠我一只狗要展开救援行动,风险很高。这些人——至少斗牛犬跟杜宾狗绝非一般混混或是性情残暴的外行人。
  而且,他们手中有电击棒。
  只好等待有人醒过来,最好是所长,进也也可以。从他在「亚当」的身手来看,很值得信赖。
  三名男子在等待的时候都沉默不语;后座的男人在门前踱过来踱过去,仓库里有个小隔间,像是值勤室,巨人从那里拖出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坐下。木原则双手抱头地坐在地板上。
  过了约三十分钟,所长醒来了。他缓慢地摇着头,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撑起身体。
  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你们在做什么?所长问了一连串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看到小系时,他显得相当惊讶。
  我耐心等待着。要是所长在和男人们对视时看到我,就糟糕了。
  所长死了心,闭上嘴巴,转头确定周围的状况。我则一面窥伺情况,死命地摇着尾巴。
  所长总算发现我了。他希望我会在附近,正在找我。我就像救难队员的安全索一样,绝不会辜负主人的期待。
  「哎哎,虾米款捏歹事拢乌啊。」所长大声地自言自语。
  我顿时停止了动作。「虾米款捏歹事拢乌」是所长故乡的方书,意指「什么样的事都有」;在我和莲见事务所的调查员之间,这是表示「等待指示」的暗号。
  小系醒了,小加代也恢复了意识。我则竖耳倾听远方传来的对话声,耐心等待着。加上事后的听闻,重新构成当时的状况,就是——

  有水在滴。
  加代子睁开眼睛。她从陌生的角度看到一只脚,那就像粗壮的栏栅般耸立在面前。脸颊会觉得冰冷,是因为右脸贴在水泥地上。距离加代子的脸不到五公分的地方,黏着一块口香糖残渣。
  身体各处还残留着麻木的感觉,腰痛得要命,一定是倒下来时撞到了。
  倒下来时——。此时,加代子的脑袋总算清醒了。被结城叫出来,众人和诸冈先生一起来到他指定的地点,却突然遭到袭击。
  手脚被紧紧地固定住,动弹不得。虽然不想相信这个事实,但自己的确被绑起来了;双手被扭到背后,双脚并拢,脚踝和膝盖两处被绑着。
  视力逐渐恢复过来,但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幸好自己穿着长裤,失去自由的加代子如此想着。并不是她还有闲情逸致,而是如果不从这种状况中找点事自我安慰,连呼吸都要觉得不情愿了。
  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以一般的房间来说,天花板太高了。
  「你醒了吗?」
  「粗栏杆」上方传来男人的问话声。
  「好像,可是这样子没办法说话。」
  光是说这些,加代子就气喘如牛了。
  「如果你愿意把我扶起来,我就可以看见你了。」
  她看见西装的袖子,同时飘来一阵刮胡水的味道,两只手扶起了加代子。有一瞬间,她痛苦得想大叫:「还是把我放倒吧!」不过下一秒,她顺利地坐起身来。
  「谢谢你。」
  那是个高瘦、戴眼镜的男子。乍看之下会以为对方才大病初愈。他神经质地扶正眼镜,站了起来,离开加代子身边。
  这里是仓库。不只天花板很高,内部也很宽阔。到处堆置着包装好的货物,以及没了油的机械。加代子现在靠在一个捆包货物上,上头的货运单已经泛黄,字也褪色了。空气中充满霉味,旁边的货物包装打开,塞在里面的保丽龙块掉在地上。镶着铁网的雾面玻璃窗位在两侧高处,每一块都有放射状的裂痕,雨声就从那里传进来。来到这里,似乎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加代子试图寻找时钟。铁门紧闭的进货通道旁,有个像执勤室的小办公室,那里的墙上挂着时钟,指针指着一点半,但是红色的秒针停了。很明显的,这里早就废弃不用了。
  「加代子。」
  是父亲的声音。加代子连忙回头,脖子痛得要命。
  「爸……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和加代子一样被绑住,双膝并拢地坐在地上。他的头上有个半开的窗户,雨从那里滴进来。他被打湿的头发看起来更稀疏了,看起来很冶。
  而且,父亲身边的,竟然是系子。她也被绑着,靠在父亲身上。
  「系子?系子怎么会在这里?」
  「被这些人抓来的啦。」
  令人惊讶的是,系子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在生气。
  「私闯民宅,外加绑票,我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看家了!」
  「我们好像被一网打尽了。」父亲干脆地说。
  「进也呢?诸冈先生呢?」
  「进也在你背后。」
  加代子费劲地回头,发现同样被绑住的进也。他的身体蜷缩在灰尘密布、两个轮胎破掉的小型铲车边,眼睛紧闭,显然还没恢复意识,也还没发现自己的处境,表情十分平静。只是他的表情太过安祥,瞬间加代子还以为他死了。直到确认他穿着T恤的胸部缓慢地上下起伏之前,加代子屏息着不敢呼吸。
  然而,四处递寻不着诸冈先生的身影。
  「诸冈先生呢?」加代子问戴眼镜的男人,他只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加代子的脑袋总算清醒过来了。有三个人在监视着。一个是戴着眼镜,骨瘦如柴的男人。他旁边有几张可能是从值勤室拿出来的破椅子。打倒进也的男人占据了其中一张,坐在上头。另一个男人守住入口,体格虽小却很结实,他在狭窄的通道进进出出,右手拿着一根黑色棒子。加代子稍微想了一下,总算想起那是电击棒。我们全是被那玩意儿打倒的。
  或许是同业。加代子回想起对方手法之俐落,这么想道。话虽如此,秋刀鱼跟食人鱼虽然都是「鱼类」,共同点似乎也只有分类相同这一点而已。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中也有电击棒,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把跟停车场的女人手中一样的军刀。
  男人盘踞的位置,距离加代子等人不到两公尺。中间隔着漏水形成的直径约五十公分的水滩。
  加代子仰望天花板,铺着防水板的天花板处处都有缝隙。视线转到地面,大大小小的水滩,像破碎的镜子一样四散地面。
  「你们要干什么?这算什么?简直就是集团绳虐秀苏。」系子气呼呼地大声对男人们吼着。
  「系子。」父亲劝她。「你可是未出嫁的闺女,说话秀气一点。」
  「是他的没口德传染给我的。」系子用下巴比向进也。「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平静地睡大觉?可以叫醒他了吧?不然他就要一觉到天亮了。」
  「说的也是。」加代子也同意。她拜托骨瘦如柴的男人。「可不可以请你叫醒他?」
  骨瘦如柴的男人犹豫片刻,转向同伴。
  「被绑成这样,他也没办法抵抗。至少让他坐在地板上吧。」加代子说。
  拿军刀的男人沉默不语,骨瘦如柴的男人则靠了过来,抱起进也。
  进也虽然还小,但从体格来看,他比加代子要重上许多。骨瘦如柴的男人费了一番功夫,断断续续、几次停手,总算让进也坐了起来。这时他已经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了。
  「好痛……」
  进也梦呓般地呢喃,睁开了眼睛。幸运的是,他一眼就看到了加代子。要是他先和军刀男对上视线,这个性急的少年想必得用手以外的地方接军刀吧。
  「安静一点。看样子我们好像被抓了。」
  弓没错,请照她的话做。」
  骨瘦如柴的男人的口气有礼得好笑。加代子想:这个人该不会比我们还害怕吧。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进也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骨瘦如柴的男人想要开口,军刀男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喂,大叔,意思是不能回答我们任何问题吗?」
  「闭嘴。」
  军刀男突然开口,他并没有特意语带恐吓,不过就像铜像突然开了口一样,吓了加代子一跳。
  「怎么,你也会说话啊?」进也说。
  「你闭嘴。」加代子说。
  「不要说话比较好。」骨瘦如柴的男人说。「反正说了也没用。」
  这里是哪里?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电击棒的后遗症,头痛得要命。除了目前的处境绝对不算愉快之外,加代子完全搞不清状况。
  「我爸在哪里?」进也没有认输。
  「你不必知道。」骨瘦如柴的男人说。
  「他没事吧?」
  「目前是。跟他说了要是反抗,你们会有危险,他立刻就配合多了。」
  也许是为了确认自己真的置身险境,进也试着扭动被绑在背后的手,马上痛得皱起眉头。
  「大叔,我可不是宅急便的包裹耶。」
  「叫你安静一点。」加代子扭头斥责进也。「否则你真的会被绑成包裹唷。」
  进也像小混混一样抖着肩膀,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
  「小加代,你不觉得丢脸吗?啊?这算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天真无邪的我们为什么非得遭受这样的待遇不可?真想知道答案啊!」
  男人们没有回答。
  「喏,我们只是来见结城先生而已啊!为什么会……」
  「别说了。问了也是白问。」加代子说。「他们根本没必要对迟早要死的我们说明原因。」
  「为什么我们非死不可?」系子插口。
  「不知道。可是杀害结城先生的也是你们吧?」
  比回音更冷漠的男人们保持沉默。
  加代子和父亲对望。父亲缓缓地说了:「总之,『我们全员』都能够团聚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可是,人家才不想跟进也死在一起。」系子气冲冲地说。进也瞪向系子,系子则朝他吐舌头:「先说的先赢!」
  「系子。」父亲仰着头,不敢相信那两人现在还有闲情拌嘴。进也转向男人们。
  「太不公平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干嘛非杀我们不可?」
  「留我们活口,我们就会四处探听,还会跑去跟警察说。真笨。」
  「那干嘛不现在干脆一点杀一杀算了?」
  说这种挑衅的话,如果对方真的打算这么做怎么办?加代子目瞪口呆。幸好男人们没打算回应,也没有要离开原地的样子。
  进也朝旁边吐了口口水。
  「随便怎样都好,可是我们要被绑到什么时候啊?很累耶。」
  「不用担心,就快了。」军刀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事情办好之后,就会把你们收拾掉,再搬出去。」
  「要是我大叫的话,你们要怎么办?」进也嘟起嘴巴。
  「随你便,反正不会有人听见。」
  军刀男跟刀宽一样厚的嘴唇扭曲着。如果这算是笑容的话,可还真是完美证明了人类的祖先是大猩猩。骨瘦如柴的男人安抚似地说:
  「最好不要这样,看起来你还没有弄清状况。如果你明知没用,却还想这么做的话,那也无妨。但是如果你真的太吵,我们就不得不动粗了。」
  在加代子眼中,骨瘦如柴的男人似乎是受到威胁才勉强担任这个工作,因此动作很不自然。可惜掌握主导权的,似乎是猩猩男。嗳,想也是这样。
  「好累唷。」
  进也撇下这么一句,挪动屁股,把头靠到一块保丽龙上。
  「好了,可以请你们老实招了吗?」骨瘦如柴的男人和军刀男并列站着。「和这件事相关的只有你们吗?如果有其他人知道内情,趁早说出来比较好。」
  「我说啊,大叔。」进也闭上了眼睛,像是要赶走扰人清梦的麻烦人物一般,说道:「我们根本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欸。
  「少装傻,小鬼。」军刀男说。
  「我至少还知道自己的立场能不能装傻。不过,实际上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件事而已。」
  「你是诸冈克彦的弟弟,在寻找杀害哥哥的真凶,对吧?」骨瘦如柴的男人说。「真凶就是那个结城,他自称宗田勒索你们,对吗?」
  进也赫然睁大眼睛。不只是他,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你说结城勒索我们?」
  这就叫做「异见一致」啊——加代子想道。看样子,这些人好像也在找结城。然后发现——什么时候发现的?——我们也在找他,并误认为我们的目的与他们相同。
  可是他说什么?结城勒索诸冈家?
  「喂,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非得被他勒索不可?」
  「等等,你冷静一点。」
  加代子退后,靠近进也。
  「你不说清楚一点,我们也无从回答起。我们的确在找结城,也怀疑或许他跟克彦的事件有关。但是,我们不晓得勒索指的是什么。」
  「少扯了。」军刀男执著于简洁有力的发言。
  「我们何必扯这种谎?这有什么好骗人的?告诉我们吧,勒索是怎么一回事?」
  「姐,没用啦,没希望的啦。我看这个人好像没办法说一句以上的话,一定是外国人啦。」
  系子说,不过这次父亲并没有劝阻她,只是依然望着窗子。
  头一次,军刀男望向骨瘦如柴的男人,骨瘦如柴的男人则愣愣地张着嘴巴。
  「——可是你父亲他承认被结城勒索的事了?」
  这次换成加代子一行人面面相觑了。进也下了最简单的结论。
  「大叔们是不是完全搞错人啦?重头找起吧,重头。」
  显然,男人们陷入困惑,和加代子等人一样吃惊,这点无可掩饰。
  骨瘦如柴的男人舔舔嘴唇,干咳了一声:「那,你们对于投药实验的事一无所知了?」
  「头要实验是什么鬼?」进也生气了——无视于自己置身的处境。「每问一句,莫名奇妙的事就多一件。这是什么没效率的对话啊!」
  军刀男似乎在此时做出了最省事的结论,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没有必要再问你们任何事了。」
  此时,骨瘦如柴的男人突然朝军刀男扑了上去。

  斗牛犬非常迅速,木原终究不是对手。躲开了最初一击后,斗牛犬的拳头从背后朝木原的脖子挥过去。他揪住木原的衣领,像抓布娃娃一样把木原的头朝水泥地砸去。木原一直紧抓着的电击棒从手中落下,滚落地面。斗牛犬蹲下身,作势要捡。
  和木原的动作同时,我冲了出去。守住门口的男人反应也很快,木原抡起拳头同时,他便飞奔过去准备加入战局。我擦过窗边跃下,脚一着地,扑向那家伙。我的后腿蹬地一跃而起,咬住他的喉咙。
  如我所料,那家伙很敏捷。但是我有利牙,人类都知道狗有利牙,这理所当然的知识唤起男人的自卫本能。我毫无防备地扑上去,这时要是被电击棒来那么一下,绝对不堪一击。但是那家伙遮住脸,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就够了。我像块大浴巾盖住男人的脸,和他双双跌落地面。我咬住他的头,男人发出惨叫,拿着电击棒的手胡乱挥舞。我又咬住那只手,直到男人松开手掌,电击棒掉到地上之前,我的下巴都没放松。接着我在他的喉咙大大咬上一口,那家伙便瘫成了大字型。我踩在他身上,回过头来。斗牛犬的手只差十公分就碰到电击棒了。
  此时,有个东西越过我和小加代之间飞了过去,发出刺耳的声响,击中斗牛犬的肩膀。那是像玩具般的折叠小刀,它像飞镖射中标靶一样停在斗牛犬的肩膀上,在他猛然转身时「锵」地一声掉落地面。
  「好球!」
  进也叫道,他的双手自由了。趁着斗牛犬挣扎着、按着肩膀站起来之际,进也随手抓起堡丽龙块,朝他乱丢。
  「大叔!要死也没关系,振作一点啊!快点快点!」
  进也呼叫的,是倒在地上的木原。他流着鼻血,整个人像失明了似地摇摇晃晃。
  电击棒。看到木原没有行动,进也扑到地上。斗牛犬重整态势以后,也朝电击棒走去。我扑上斗牛犬的背,爪子嵌进他的肉,攀上去狙击他的头,斗牛犬奋力想甩掉我。
  进也的手碰到电击棒了,但是斗牛犬虽然背后黏着一只我,还是奋力往进也扑去的地方倒下。进也横跃避开,一块保丽龙又砸上斗牛犬的脸。躲开保丽龙时,因为背后黏着一块橡皮糖一样的我不肯放开,压得他脚步踉跄,一脚踩进水滩里。溅起的水喷到我的脸,我用力眨眼甩头后,更卖力地抓紧他。
  同时,我也看见进也的动作。他倒在地上,瞄准这里,看着斗牛犬的脚边。瞬间,我理解了他的意图。就在进也放开电击棒的前一秒,我从斗牛犬背上跳了下来。
  进也扔出电击棒,不是朝斗牛犬男,而是朝他脚下的那滩水。我看见小加代把脸埋进膝盖里,我也闭上了眼睛。即使如此,火花还是喷进了眼底。我听见啪咻的电流声。
  睁开眼睛时,斗牛犬男倒在地上,同时传出一股烤过头的肉的呛鼻味。
  「可怜的大猩猩被电死了……」进也吁地吐出一口气。
  「你知道?」小加代还无法止住颤抖。
  「知道什么?电击棒?」
  「是啊。你知道上面有高压电流?」
  「我就只有物理一科成绩好。」
  小加代不禁摇摇头。
  「要是平安渡过这次危机,你会被逮捕的。」小系虽然这么说,声音却因我方的胜利而显得兴奋。
  「阿正!」她呼唤我。我吠了一声,奔向莲见姐妹,所长则粗鲁地抚摸我。
  「这条老狗还真能干呢!」进也边说边解开脚上的绳子。
  我望向那个叫木原的男人,他的鼻血虽然止住了,整张脸却惨不忍睹,颊骨可能已经骨折了。
  「这个人为什么要救我们?进也的手为什么可以活动?」
  「大叔扶我起来时,偷偷帮我割断的,刀子也是他那时塞给我的。」
  没错。我看到了这一幕。
  重获自由的小加代为木原拭掉鼻血,他疼痛地呻吟着。
  「那,你醒来后,一直假装被绑住?」小系问。
  「演得很像吧?」
  进也扶住木原的头和肩膀,让他坐到地上。所长走近蹲下身说:
  「是内讧,还是要塞中的反叛军呢。无论如何,你都帮了我们大忙。」
  男人肿起的嘴巴似乎微笑了一下。
  「我叫木原。」他艰难地起身,扫视小加代等人的脸。「说明就先暂缓吧。得赶快救出诸冈先生才行。」
  霎时,比伤口疼痛更加剧烈的苦闷掠过他的脸上。
  「然后,请你们也助我一臂之力,救救我的女儿。」

  3

  木原似乎连拨号都很困难,小加代接过电话替他拨号。
  「威胁你,要你帮忙的那些人在哪里?你真的不知道吗?」
  所长直直地望着木原的脸这么间,木原艰难地缩起下巴点头,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那些人想要假我的手杀掉你们,好让我不敢揭发事实,所以抓住了我的女儿美穗当人质。他们不让我知道他们在哪,就算发生万一,我也不能通知警方救出美穗。诸冈先生应该也在那里,不会错的。」
  「那,这通电话是打给谁的?」进也问。
  「这一切的元凶。」木原的语气像是在诅咒。「想要不弄脏自己的手,解决一切的家伙。」
  电话响了,我们在距离仓库最近的一个公共电话旁。雨势已经转小,但是气温很低,就算进也跟所长从两旁扶着,木原还是摇摇晃晃,脸色苍白。
  按完号码,等待。不久,可能是对方接听了,木原的表情紧绷起来。
  「专务,是我,听得出来吗?我是木原。」
  对方好像滔滔不绝地在说什么,木原默默地聆听着。中间有一度,他用力闭上了眼睛。
  「好吗?请你冷静听我说,他们死了,他们,植田凉子的同伴。没错,两个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
  又静默了一阵子。小加代望向进也,进也则无言地耸耸肩。
  「没错。莲见事务所的调查员比植田预想的更厉害……事情演变成我无法处理的状况了。」
  然后,我——木原沉重地说。
  「我也被抓了。没错,反过来被他们抓住了。」
  因为下巴受伤的关系,他的话听起来像「偶被哈们花了」。对方一次一次反问,随着谈话进行,我渐渐了解这不单单是因为对方听不清楚的缘故。
  木原拼命地说:「你了解吗?我们太贸然行事了。这些人的确在找结城,但是他们不晓得实验的事,甚至连结城勒索诸冈克彦也一无所知。是真的。他们已经气疯了。」
  对方又说了什么,木原打断他:「我不知道诸冈先生说了什么。总之,这些人完全不知情,也不晓得我们牵涉在里面。你了解这个意思吗?这些人说要把我带到警署。」
  木原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小加代伸手帮他擦汗。
  「要是我被交给警方,我也只好和盘托出了,我已经束手无策了。这样一来,这些人的话跟我的说词两相对照,警方绝对会采取行动。不管怎样,我的话等于是内部告发啊!」
  此时,进也抢过话筒。所长跟小加代支撑住就要倒下的木原。
  「听到了没?你们最好不要对我爸出手。杀人未遂跟杀人,判的刑可是完全不一样!」
  对方滔滔不绝了五分钟左右,进也把话筒从耳边拿开,对着小加代,用手指在太阳穴旁边转圈圈。
  「人一生气就会变白痴。」
  等到话筒另一端安静下来,进也不疾不徐地开口:
  「不过,我有一个妥协方案。你要听吗?」
  要求很简洁。
  「因为木原先生的关系,我们总算了解状况了。你们真是过分呢,结城也让人火大。我爸一直没告诉我们被结城勒索的事,大概是觉得如果这事曝光,会影响到我哥的名誉,所以才想偷偷找出结城,把他收拾掉。我也赞成这么做。所以你们只要把我爸送回来,我们就收手。既然你们已经帮忙收拾了结城,也就够了。你们把结城的资料销毁了吧?如此一来,只要木原先生不说,你们就稳如泰山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虽然声音听起来很开朗,进也的表情却一点都不可喜可贺。
  「了解了吗?要是不满意这场交易,我们也无所谓,只会带木原先生去警署而已。我哥的事要是因此曝光,嗳,那也没办法了。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也只有忍耐了。但是,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时间考虑。是要妥协,接受我们的要求,还是一败涂地?哪一边?」
  木原再一次拿起话筒。
  「我也有一个条件。到时请把美穗也一起带来,请把那孩子还给我。我受够这种事了!我不干了!只要把美穗还给我,我会和孩子两个人躲到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事,忘掉这事过日子。我的要求只有这样。」
  对方似乎在电话另一头说话安抚,木原激动地摇着头:
  「我已经不想听了。只要留在这些人身边,我就会被带去警署。那样的话,美穗也不可能平安无事。那么,我回去你们那里的话又会如何?我跟美穗还是一样会被杀掉。不,我也不是傻子,不可能连这点事都想不到。所以,要是你们不肯把美穗还我,这次我会依自己的意志到警署去,这些人想必也不会阻止我。你了解了吗?了解我跟这些人的要求了吗?」
  结果,对方似乎答应了。进也在最后总结:
  「时间是凌晨两点整,地点是晴海的工业区。你们知道我哥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吗?不知道的话自己去查。我们就约在那里。」
  挂断电话后,进也长叹了一口气。
  「要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撒谎,还真累人呢。」
  「辛苦你了。可是不先这么做的话,令尊他们会有危险。」小加代说。
  进也用力抬起木原的肩膀,木原痛得皱起眉头。
  「那么,请你再上车一次吧,麻烦你在路上说明了。」
  然后,木原开始述说了。

  说明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所长坐在驾驶座,偶尔看地图确认路线,一股脑儿往工业区开去。我们坐在后座,倾听木原的话。
  「……投药实验。」
  小加代摩擦着手臂低喃,她起了鸡皮疙瘩。
  「对毫不知情的孩子们——」
  所谓禽兽不如,指的就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宫本刑警曾经这么说。此刻如果可能,我也想说这句话。不过,我对「禽兽」两个字还是有点意见。人类总是毫不在乎地说什么狗畜牲,但是别说我们犬族,动物们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我哥才不是那种会屈从威胁的人。」进也瞪着车底说。「他绝对不是那种人。」
  「所以他才会被杀。」木原呢喃。「杀害令兄,再伪装成是那个叫山濑浩的少年所为的,应该是结城吧,这一点不会错。因为克彦不屈从勒索,就算掺杂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在内,也想要揭发这件事,所以结城不得不杀了他。结城搞错勒索的对象了。」
  「我哥什么都不知道啊!」进也忍无可忍地大吼。「他是受害者啊!可是为什么被骗着喝下那种药,会对我哥不利?」
  没有人提得起劲说明,最后是小加代接下了这个任务。
  「因为他服下的是其中一种肌肉增强剂……」
  她的表情很阴沉。
  「世人总是自私的。会擅自解释五年前服下的肌肉增强剂,对克彦的投手经历究竟带来什么影响,就算有专家出面说明它与克彦的成绩无关,能查让社会大众信服,我觉得很难说。」
  的确,有许多球迷在为克彦加油——小加代以强硬的语气继续说。
  「但是你想想,也有像明星高中那种人。那些人一定会像立了大功,喜孜孜地利用这件事。搞不好克彦一生都必须与棒球——不,与所有运动断绝关系。」
  「可是,哪一方才是对的?」进也敲打车窗。「那根本就是偏见,我哥想做的事才是正确的。我哥想要挺身对抗,他就是这种人。」
  没错——我心想。你们兄弟俩真是一个样。
  「可是,为什么不只克彦,连山濑都……?」
  小系开口,她的手在膝上扭拧着。在木原开口回答她问题之前,小加代问了:
  「No.8的副作用,具体来说会怎么样?」
  木原端正姿势。
  「就像我刚才说的,No.8是能检验出肌肉增强剂的划时代新药,它会影响人体的新陈代谢,某种意义上,是借由异常地促进代谢,才能检验出极微量的药物。但是,它有时却会妨碍到人体原有的一般代谢。」
  那就是铜的代谢。——木原缓缓地说明。
  「人的身体需要铁和铜、锌等金属。虽然需要量极微,却不可或缺。人体会将多余的、不必要的量排出体外,而No.8则妨碍了代谢铜的自然机制,无法被排出的铜累积在体内,便引发了中毒症状。」
  「为什么会这样……」
  「不晓得。副作用大多都是发生之后才能探究原因,我只是营业部门的人,对研究完全外行。但是我听说,有可能是因为No.8太过急遽地引发激烈的代谢作用,打乱了复杂且微妙的人体代谢平衡。而且原本就有因为无法代谢铜,或是代谢铜的能力太弱,而引发慢性中毒的病症存在。」
  「有那种病吗?」
  「有的。据说是父母双方的染色体都有异常时才会出现的遗传病,非常罕见,而且很难诊断出来。天生拥有这种遗传体质的人,从出生开始,铜就毫不留情地逐渐蓄积在体内。但是中毒症状什么时候会发生,没有人知道。除非发病,否则很难早期发现。这种病相当棘手。」
  只是,有一个可以早期发现的依据。——木原指向自己的眼睛。
  「无法完全代谢的铜,首先会累积在肝脏。等到肝脏也无法负荷,便会混入血液,流进铜容易蓄积的器官,其中之一就是角膜。到了铜累积在角膜的阶段时,便会出现一种叫做『凯撒•佛莱雪环(Kayser-Fleischer ring)』的色素沉淀现象。」
  我想起宗田淳一发出棕褐色光芒的眼睛。
  「若能够在这个阶段发现,病患还有救。这种遗传病既无法预防,也无法治疗,不过只要让累积的铜排出体外就行了,因此是有对症疗法的。就像肾脏病患者接受洗肾一样,病患可以终身仰赖药物代谢出自己无法代谢的铜活下来。」
  只是——木原摇头。
  「一般很难在这个阶段就诊断出来,除非病情进一步恶化,直到另一个容易累积铜的器官——脑部遭到侵袭前,是很难发现的。不,就算恶化到这种程度,出现症状,还是很容易被误判为其他疾病或者是精神病。」
  「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小系发问。我想我猜得到答案。
  「因为脑部被侵袭,所以会产生神经障碍。流口水、吞咽困难、口齿不清。手会发抖,步行困难,甚至就此卧床不起。」
  「山濑浩——?」
  进也呢喃,木原点头。
  「没错,他的情况,就被视为是交通意外的后遗症。」
  「太过分了……」小系捂住了脸。
  「你们明白了吧?为什么美国的研究报告一指出No.8有危险的副作用,大同制药就立刻中止实验,摆出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态度。因为铜的蓄积引发的疾病本来就很难发现,现在日本的家庭医师,如果遇到上述症状的病患,究竟有多少人能够马上联想到『凯撒•佛莱雪环』的可能性?我很怀疑。不仅如此,就算独具慧眼的医师发现了铜蓄积现象,还有一层『遗传病』的伪装。任谁都不会联想到这是五年前只在学会发表过一次、从此被人遗忘的药物的副作用吧。还有,什么药物都一样,副作用这种东西,不一定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No.8也是。出现近乎危险副作用的机率是百分之一,也就是一百人里面只有一个。有人注意到应该极为罕见的遗传病频繁出现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木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似地发表了以下言论:「我一直想办法拿到在美国发表的那篇研究报告,却无法办到。只是——」
  「只是什么?」
  「No.8这个名字,是大同制药为这个药物取的暂称,只是依照开发顺序的编码。但是我查到,它在美国业界有另一个名字,不过也只是俗称,据说因为这种药呈现非常美丽的蓝色,才这样取名的。它叫做PERFECT BLUE——『完美的蓝』。」
  完美的蓝。我忍不住站了起来,小加代吃惊地转头看我,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脖子。
  「我从参与这件事的某位女士那里听说,No.8是种很美丽的药。她说它的颜色有如硫酸铜溶液般美丽,实在讽刺。」
  「有几个人?」进也低声问。「大同制药总基让多少孩子服下那种药?」
  木原别开视线。
  「——一百零八人。这份名单大同制药已经销毁了,结城手上的资料是他自己调查出来的,现在应该也被处理掉了。」
  「他怎么发现的呢?」小系问。
  「或许他以前在大同制药的球场工作时,看到了什么。宗田淳一死去,孩子们离散各地后,他又因为某种契机联想到的吧。」小加代说。「他的目标是成为物理治疗师,阅读禁药检验试剂文献的可能性很高。接下来就是积极地向借用大同制药的设施、接受大同制药援助的运动俱乐部和队伍打听吧。」
  「已经够了。」
  进也背过身子。小加代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结城先与克彦和他的父母接触……又从克彦那知道山濑浩这个人。克彦听了结城的话,一定马上联想到山濑。他手里有山濑写的恐吓信。他知道他发现了让山濑不得不以那种悲惨方式放弃棒球的真正原因。」
  「山濑正是为No.8副作用所苦的孩子。」小系说。
  「正因如此,对结城来说,他们两个成了碍事者。」小加代望向进也的背。「诸冈先生知道一切,即使如此他还是三缄其口,不告诉我们全部,只想找出自称『宗田』的人。这种做法除了想要私下了结,别无可能。」
  「我要跟我爸谈谈。」进也的声音虽小,却很坚决。「我必须告诉他,没有说出实情是错的,我哥也不希望他这样做。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我都要他接受。」
  他只说了这些,就闭口不语,望向外面。
  沉默降临。小加代的手表指针指在距离两点还有一小时的地方。
  「木原先生。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听到小加代的声音,木原抬起浮肿的脸。
  「你为什么背叛他们?被结城勒索时,你是大同制药的人,现在为什么想救我们?」
  「因为他是最早被牵连的人啊-」小系插嘴说道。「今天也是因为他女儿被抓去当人质,他才不得不加入吧?要不是这样,他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对吧?」
  很长一段时间,木原都没有回应。那看起来不像是因为迷惘,而是在寻找适当的措词。终于开口的时候,他谨惯地选择措词:「不只是这样。」他对小系温柔地微笑。「我的妻子三年前过世了。她驾驶的自排车失控,撞上了卡车。」
  他的声音听来朦胧,似乎不全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那个时候,自排车的事故频传,演变成重大的社会问题,内子的事件也是其中之一。我想过要控告汽车公司,让他们负起责任。我妻子的尸体血肉模糊得根本认不出是她,汽车公司的人却推说原因是电脑的指令失误,这叫人怎能接受?说什么都市里充满了各种电磁波,其中一种偶然在那一天传进内子驾驶的车内,影响了IC回路。内子因为这样死去,却没有任何人负起责任。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谘询的律师不断地说服我,说这场官司会很难打。——木原接着说。
  「他说,官司可能会拖上很久。我回答说,没关系。他说,会花很多钱。我说,我不在乎。正式提诉的话,对方也会认真起来。而且,也有夫人操控失误的可能性,最后只会演变成互揭疮疤,眼睁睁地断送你的后半生而已。和对方和解,拿个慰问金,忘掉这件事吧。是夫人运气不好,对汽车公司来说,这种意外只是风险之一罢了。——律师这么说。」
  他说是风险。——木原握紧拳头。
  「内子死了。那是风险。只不过是经过计算的、危险率之一罢了,只是数据罢了。没有人有责任,内子的生命不过是个数字。我们一家人,只是年表的记述与记述之间的空白而已。」
  发生这次的事件时——半晌之后,木原总算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我只是害怕不已,觉得我只是无辜的第三者。但是,随着逐渐了解公司被勒索的原因,我的心境改变了。」
  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莲见父女。
  「在No.8的投药实验中被利用的孩子们,他们也是数据。和内子一样,只是风险之一。不管他们为此多么痛苦,以巨视观察的人,仍无视于他们的存在。他们不过是一群倒霉的人罢了。我渐渐无法忍受这种事,把自己曾经尝过的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身为这个组织的一员,我也成了加害者。我也可以说服自己,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无能为力。但是我不想这么做。我打算设法从结城手里拿回他所搜集的资料和证据,举发这件事。」
  最后,木原笑了一下。
  「虽然说这种话,但是我对自己过去的工作以及大同制药,并非没有一丝骄傲。就像人类一样,组织会做好事,也会做坏事。大同制药也是个制造小儿麻痹疫苗、研发流感预防疫苗的公司。重要的是,有错就要承认,不要隐瞒。还要不余遗力,把因为过错而造成的牺牲控制到最小。」
  时间指向凌晨一点半。
  「我们已经没有话要问你了。」小加代静静地说。
  如果可能,我也想这么做。但是「完美的蓝」这句话在我的脑中回响,寻求它应有的答案。完美的蓝……

  4

  雨停了。月亮从云间露脸,照亮了像是想要确定事态发展的阴森旁观者的工厂。空气中泛着海水和重油的味道。
  「请不用管我。」
  副驾驶座的木原按着肿起来的下巴。
  「那些人没有理由拒绝这场交易。诸冈先生获救的话,请你们直接赶去报警。」
  「太天真了。」在后座缩着头的进也语带叹息地说。「你不是说他们那里有专家帮忙吗?我们怎么可能轻易脱身?」
  「可是,也没有其他方法了不是吗?」
  进也贼贼地笑着。从刚才开始,他就不时地用右手的细铁棒敲打肩膀。
  真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抵达这里,他马上就消失了身影,大约有五分钟都不见人影,铁棒好像也是那时捡来的。
  「木原先生,你知道『前门拒虎,后门迎狼』这个谚语吗?」
  木原高高地扬起眉毛,又痛得脸都扭曲了。
  「什么意思?」
  「嗳,看下去就知道了。」
  坐在驾驶座的小加代手指按在嘴唇上,这种时候最适合由她担任驾驶了。所长应该潜身在某个暗处,窥伺情况。
  「来了。」
  一辆白色PLYMOUTH仕前方五公尺处停下,是载小系过来的那辆车,引擎没有熄火。
  「我爸他们没事吗?」
  小加代望着前方,微微点头。
  时间是两点整。PLYMOUTH的右车门打开了,一个苗条的女人下了车。她穿着灰色裤装,一条项链在领口闪闪发光。在黯淡的月光下看来,她的身影就像一把细长的刀子。
  木原缩起下巴,伸手扶着副驾驶座车门。
  这时候。
  进货通道前方开始传来低沉轰响,宛如无数太鼓同时敲打般的声响,伴随着低沉的吼声与人声逼近;声音一面靠近,一面回响在水泥地上。光线先是打在PLYMOUTH单体,接着照到我们的车,刺眼得让我一瞬间闭上眼睛,下一瞬间看到的,却是一辆机车正朝手扶着PLYMOUTH车门站立的女人直冲过去。
  是老板!这个认知冲上脑袋时,老板的机车擦过女人奔驰而去,被擦撞的女人摇晃了一下,撞上车身。
  「小加代,冲啊!」
  进也出声喊道,同时从后车门一跃而出。驾驶厢型车的小加代先倒车,加足油门左转,我的头则因为反离心力而晃动,PLYMOUTH的白色车腹像在眼前弹跳。我们在后座东倒西歪,最早振作起来的木原打开车门跳下去,我马上跟了上去。
  毫无防备的PLYMOUTH赶紧重新发动引擎,老板的机车绕到它前面阻挡,狂奔而去的进也追上PLYMOUTH后,随着老板蜂拥而至的大群机车一时遮蔽了我们的视线。碎裂声响起,PLYMOUTH副驾驶座的车窗被打破了。
  进也跳上PLYMOUTH的引擎盖,这时女人的身体有一半在车内,然而她比进也早了一步下车,而且并不是一个人,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木原大叫着什么,我也大声吠叫,警告其他人。当PLYMOUTH企图驶离的时候,我看到后座的诸冈先生,进也也看见了,他挥动着右手的铁捧。
  「老爸!头低下来!」
  PLYMOUTH的挡风玻璃被打碎了,驾驶用手盖住眼睛,紧急刹车,因为惯性,车子就像马术竞技赛里发疯的马匹,高高地弹跳起来。它扫到前方两台机车,总算停了下来,进也钻进车内。
  这时,还有另一辆车从PLYMOUTH后方开来,在车大灯照耀下,可见成群的机车,还有在夜间照明下有如邪恶梭鱼般的机车骑士,老板大声向他们吼道:
  「那三口!就是那台车!」
  被当成标靶的新车急转弯,快速驶离。没了挡风玻璃的PLYMOUTH尾随在后。进也把驾驶赶出车外,抢过方向盘,引擎全开追了上去,以不算客气的力道撞上那辆车的车腹,倒车后又撞了一次。
  老板追上奔驰的厢型车,超前过去:
  「那边!」
  他指示的方向延伸着另一条进货通道,后方传来警报器的尖叫。PLYMOUTH也追了上来。引擎声此起彼落。小加代开的厢型车穿过工业区的进货通道,转弯时摩擦墙壁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停了下来。
  「木原先生快点!」小系叫道。
  我追着女人。同时也听见虽然落后一些,还是拼命跟上来的木原粗重的喘息声。所长也跑了过来。女人像要捏扁挣扎的美穗似地紧抱着她,途中踢掉鞋子逃跑。
  我用身体冲撞女人的小腿,女人被绊了一下,往前扑倒。我竭尽全力地大声吠叫,绕到前面。美穗被吓得睁大眼睛,屏住了呼吸。女人被追上来的所长和木原挡住退路,只能伫立原地。
  因为奔跑的关系,木原的伤口又流出鲜血。
  「爸爸!」美穗这时痛得哭出声来,看得出女人抓住她的力道有多大,然而她们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我也无法扑上去。
  「把孩子交出来。」所长严厉地说。女人的眼睛像敏捷的生物般,搜寻退路。
  「已经结束了,把她交出来。」
  脸色像幽灵般的木原,这时开口了:「又想拿孩子当挡箭牌,躲在背后吗?」
  霎时,女人退缩了,她松了手,我则毫不犹豫扑上她的背。女人尖叫着放开美穗,美穗奔向父亲。
  「爸爸!爸爸!」
  木原抱住了美穗小小的身体。
  机车的灯光笔直地照着我们,所长庇护着木原父女,伸开双手。我戒备着紧急靠近的机车群。
  这时,噪音中加入了新的声音,警车的警笛声响起。紧追上来的机车一辆一辆依次脱队,各自画出轨道散去。
  进也驾驶的PLYMOUTH回转,折了回来,他被风压吹得皱起脸孔,头发蓬乱,朝着离去的机车大叫:「辛苦啦!帮了大忙唷!」
  然后他把车子停到我们旁边。
  「怎么样?木原先生。这就是前门老虎和后门野狼的大对决。」
  木原一下哭一下笑,双手抱起了美穗。「那些是什么人?」他扯开嗓门问道,用脸颊摩擦着美穗。
  下了机车的老板爽朗地回答这个问题,他脸不红气不喘,连滴汗也没流。「不用在意,是进也的朋友们,真拿他们没办法。」
  我想,八成是进也打电话到「亚当」,说「我要奉还上次的债」,叫来那些飘车族,设计他们恰好闯入我们的二父易」现场吧。
  「快下车,你想被当成无照驾驶现行犯逮捕吗?」
  听老板这么说,进也慌忙打开车门。开门的动作,让已经白浊一片的挡风玻璃残骸一口气崩塌下来。我看到了一脸苍白,但平安无事的诸冈先生。
  小加代的厢型车也回来了,她从车窗探出头来。虽然格局稍小,她也算是个护航女驾驶了。
  「大家有没有受伤?」
  进也竖起手指回应,转头对诸冈先生微笑。
  诸冈先生回笑,但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被驶近的警车车灯照亮的那张睑,看来就跟挡风玻璃一样破碎,什么都不剩了。
  「进也。」
  他呼唤着儿子的背影,进也拉扯着破掉的T恤衣角,转过头去。
  「警察过来之前,我有话想跟你说。」
  然后他率先走了出去。所长、小加代、老板跟小系,全都不安地望着他的背影。进也回望了我们一眼,追上父亲。
  我看见仓库墙上,月亮高挂空中,起重机的灯光在哭泣。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莲见小姐!」熟悉的声音叫唤着,是宫本刑警。
  「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小加代视线不离诸冈先生和进也消失的方向,低声回答。
  「怎么了?那边有什么吗?」
  小系稍嫌粗鲁地抓住就要往那方向跑去的刑警手臂:
  「现在那边非关系者严禁进入。」

  距离我们稍远的地方,木原站在倒地的女人身旁。
  据我当时咬下的感觉,她应该被我咬伤了。不仅如此,她倒下时,好像摔断了骨头,现在无法行动。压在底下的右侧嘴唇破了,有一条血迹。
  木原跪到她的头旁边,她睁开眼睛,望向木原。
  「振作一点。」
  木原说,声音温柔得让人吃惊。
  「你必须活下去,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穿着急救队员制服的白色手臂插进两人之间,木原仰头望着他们,说:
  「请你们救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不会有事的。」队员回答。「不用管别人,你自己也需要接受治疗。」

  「在这里的话,暂时不会被打扰吧。」
  诸冈先生进入仓库后面的狭窄通道。在路面用黄色油漆写着「前方小心慢行」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离开小加代一行人,偷偷跟着诸冈父子过来。我实在无法不在意,诸冈先生的脸上透露着秘密,再加上还有棒球手套的事。我躲在堆积的废料后面,竖起耳朵望着两人。
  「不管这个,你先去医院比较好吧?」进也说。
  诸冈先生似乎不像乍看之下那么平安无事,他身上到处都是瘀伤,嘴角也肿了起来。
  「那些人逼问我支票在哪里。」他若无其事地说。
  「支票?」进也复诵道,他的表情像在拼命搜寻几小时前刚塞进脑中的情报。
  「哦……我知道了,大同制药开给结城的支票对吧?木原先生说结城应该把它当做勒索的证据之一,给你们看了才对。」
  诸冈先生点点头:
  「你知道了多少?」
  进也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诉说着他从木原那里听来的事。
  这样啊……。父亲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
  「其实结城不只把支票拿给我们看,他还把支票给了我们。他说,你们看看这个,好好想一想。我觉得,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坏。」
  「开什么玩笑?」
  父亲微笑。
  「你觉得结城向我们要求了什么?」
  「钱吧,还用说吗?」进也耸耸肩。
  「如果要钱,可以从大同制药那里拿。结城想用从大同制药勒索到的钱,开始做生意。」
  「生意?」
  「嗯。那个男的有按摩师的资格,也学过整脊术,技术似乎不差。想要开店只差一笔资金。他说将来想开一家不论职业或业余选手、有许多优秀运动员光临的诊所。」
  然后……。他捡起掉落在进也脖子上的挡风玻璃碎片,扔了出去。
  「他说他希望克彦能够特别关照他的店,他不要钱,算是拜托克彦当他招揽客人的活广告吧。他说,希望让他也搭上克彦未来的光明列车,这要求并不算过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远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了过来,起风了。
  「爸,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出被结城勒索的事?为什么只告诉我们『有个叫宗田的人出现在克彦身边』,用这种暗示性的说法?」
  「你觉得是为什么?」
  进也回答:「要是告诉我们这件事,那个——依照我的个性,我绝对不会保持沉默,而莲见事务所的人因为身为侦探的义务,也会告诉警方。这样一来,或许马上就会抓到结城。但是就算不知情,哥以前服用过肌肉增强剂的事也会曝光。爸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才隐瞒事实,要我们找出结城,然后杀掉他——」
  「说出事实的话,你们绝不会沉默,到这里是对的。但是我并不想杀害结城或向他复仇,我本来打算把他交给警方,或是说服他自首。」
  「我实在没办法那么宽宏大量,他可是杀了哥的凶手耶!」
  诸冈先生笔直地注视进也:
  「我想私下找出结城,是有别的理由。」
  我啊,——父亲看着进也的眼睛说下去。
  「想要结城手上的实验资料,特别是被投药的孩子名单。结城真的调查得非常详细,我想要销毁那些资料。」
  进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那不是最重要的证据之一吗!」
  「是啊。那份名单,还有结城握有的宗田淳一的遗发,这些都是物理证据,这两个证据现在都不在了。听说大同制药的人一逮到结城,就先问出那些东西的藏匿处,处理掉了。」
  进也咬住嘴唇。
  「那样的话,接下来就难办了。证据就只剩下我们的证词而已。」
  「没那回事。」父亲温柔地说。「你的手中有个重大的物理证据。」
  「我?」
  全都是些搞不懂的事。进也无言地这么说。他父亲听了又微笑了。
  「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父亲伸直背脊,想站起来。进也伸手想要扶他,但他却坚决地推回进也的手。
  「我先走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不能借助你的手。」
  「为什么?你到底怎么了啊?」
  「喏,进也。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如果你站在克彦的立场,面对勒索会妥协吗?」
  「别说笑了。」进也回答。
  「就是啊……这一点你们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堂堂正正,总是正面对抗,绝不逃避或走旁门左道。结城第一次来找我们后,克彦打了电话回家。那时他好像还半信半疑,而我们已经和结城见过面了。结城先来见我们,然后去找克彦——」
  诸冈先生摇了摇头。
  「只有这件事,我怨恨结城。为什么不只来找我们就好了?为什么要直接告诉克彦?」
  「——爸?」
  进也低喃。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也不想相信。但是——
  「没错。」诸冈先生点头。
  「杀了克彦的不是结城,他连克彦一根寒毛都没有碰。克彦那天晚上回家来了,和山濑开着偷来的车一起回来。那台车并不是警方发现,断定是山濑驾驶的车。」
  并不是那辆足立区车牌的车,果然动用了两台车子。
  「克彦根据结城的说法,自己进行了调查。然后他相信了,或许我们的态度也让他看出一些端倪。这时,山濑出现了,克彦把事情告诉了他,并带他回家。我哄骗他们,想让他们俩安心。但你知道的,你妈不是个坚强的人,要把一件事隐瞒到底,需要坚强的意志。你妈承认了结城的勒索是有根据的。她连支票都拿给他们看了。」
  然后你妈这么拜托。——诸冈先生慢慢地眨眼,继续说下去。
  「拜托他们,忘了这件事。结城的要求并不过份,只要让山濑好好接受治疗就行了。就算事情闹大,又有什么好处?若是贸然行动,或许会被大同制药盯上。」
  进也想站起来,膝盖却瘫软下去。
  「我们要山濑先回去,他很害怕,真的很怕,可能是因为听到或许会被大同制药盯上吧,毕竟他本身就是投药实验活生生的证据……。后来,我们因此和克彦发生激烈的口角。他很生气,打从心底生气,不管是对大同制药、对结城还是对我们。那孩子就跟你一样,毫无转园余地地想挺身对抗。他没有任何事需要内疚,也没有任何事想隐瞒。接着,他想离开家里。他说,警局或报社都好,他要去可以举发这件事的地方。」
  我们人在二楼。诸冈先生微微地发抖。我们在克彦的房间里。
  「但是,我跟你妈认为这事万万不能声张。我们觉得如果公开这件事,克彦要付出的牺牲太大了。这个世界并不像克彦所想的那么光明、正直、宽容。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所以我才不希望把接受投药实验的孩子名单公开,这些孩子里,或许有人在运动中找到自己的梦想,或者今后就要在里面找到梦想。把名单公开,等于扼杀了他们的梦。我觉得不能对身为受害者的他们做出这种落井下石的酷刑。」
  诸冈先生双手捣住眼睛,像是无法正视光想像就觉得恐怖的情景一样。
  「你妈追上克彦,紧抓住他不放。他们两人的体型相差太多,力气太悬殊。克彦不想让你妈受伤,而你妈豁出去了。她比任何人都害怕、恐惧,所以使尽全力阻止。结果,克彦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诸冈先生把头垂在膝盖上。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根本无法阻止。我只能像个木头人,呆站在那里。克彦死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进也问了:
  「为什么要动那些手脚?把哥烧成那样,你不觉得残忍吗?」
  诸冈先生为了说出最痛苦的回答,缩起了肩膀。
  「我能怎么解释?我要怎么说明,克彦溜出宿舍,跑回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就算是意外,克彦竟然死了。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实在想不出被外人这样质问时,我能用什么理由掩饰过去。」
  「搬到外面——」
  「伪装成交通意外吗?我不是没想过。但是那天,我们家的楼梯才刚打腊,打腊罐那时还放在楼梯下。克彦摔下去时,罐子被撞倒,蜡流了一地,他的身体、衣发和头发都沾到了。量虽然不多,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警方一定会起疑的。就算帮他换衣服,或许同寝室的队员看见了克彦离开寝室时穿的衣服,只会徒然招来怀疑而已。」
  「而且,山濑是活证人。」进也说。「他什么都知道。」
  「没错,所以我只能这么做,我只能嫁祸给山濑了。」
  然后,还有手套——我心想。那个少年山濑还能无忧无虑地享受棒球乐趣时代的手套,他在大同制药的球场驰骋时使用的手套,他还珍惜地保存着。那个手套里,连同浩的汗水一起,应该也渗入了No.8才对。
  克彦丧礼上,诸冈先生放进棺木里的饴黄色手套——那是山濑的手套。
  完全比赛时克彦拿的手套,现在交由学弟使用。知道这件事后,我就一直很在意诸冈先生在丧礼时说的话。明明放在儿子遗体旁的,不是他达成完全比赛时使用的手套,他为什么还要说「完全」两个字呢?
  从木原口中听到:「完美⑾的蓝」这个词、知道它的意义时,我也了解诸冈先生行动代表的意义了。这么一来,无论多么不情愿,我也不得不这么想:诸冈先生是否知道关于克彦死亡的一切真相?
  「我真的想不出其他方法。」诸冈先生淡淡地重复说道。
  他的声音里,没有寻求理解的祈求。他太过疲累了,所以无法这么做。而且诸冈先生也知道,对进也来说,比起已发生的事、自己所做的事本身,要求进也去体谅,是更残酷的事。
  「克彦是当晚十一点以后过世的。将近一小时里,我和你妈只是呆坐在那里,我们都觉得只要这样坐着,克彦或许就能再次站起来。然后我想到,你今天会回家。」
  工作到打烊时间再回来。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诸冈先生点了点头。
  「没错。加代子小姐一开始打电话来,说要带你回来时,克彦和山濑都在家里。我不想把你卷进这件事,不,老实说,我很怕你,我没有自信能够面对你和克彦,同时说服你们两人。所以我才那样说,把你从家里支开。」
  「那为什么那天要叫我回家?」
  「因为委托莲见事务所赶快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那晚克彦会回家。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介入这件事,所以我原本打算暂时叫你回家,用打者人偶事件当借口,把你寄放在亲戚家,让你暂时无法跟克彦联络,直到克彦忘掉结城的事为止。如果你照自己的意志离家,待在想待的地方,就能任意地跟克彦联络不是吗?这样克彦迟早会告诉你事情真相吧。事实上,克彦的确就会为了恐吓信的事拜托你,要你去找出山濑。」
  「早知道就回家去了。」进也说。
  只要回去,搞不好事情发展就会完全不同。我知道,进也发现这个可能性之后,受到的冲击一定远超过听到父亲的告白。本来或许可以改变什么的——这种消极的希望,比绝望更糟糕。
  「要是我回去的话——哥就不会死了。爸跟妈也是,全都会不一样了。」
  「不是这样的。」父亲摇头。「不是这样的。如果你这样责备自己的话,我要你们去找出结城也是错的。你要怨恨、憎恶、轻蔑我们父母都好,一辈子都不原谅我们也好。但是,你万万不能责备自己。」
  诸冈先生伸出手来,仿佛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这么做的资格,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到进也的肩上。
  「至今为止,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但是我啊,进也,就像对克彦一样,也一直以你为荣,我喜欢你勇往直前的性格。可是,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像是我跟你妈在场时,你们用着只有两人才知道的暗号沟通时,还有,我发现本来只对其中一人说的事,不知不觉中另一个人也知道了。那些时候,我真的很幸福。」
  「克彦死了。」泪水滑下诸冈先生的脸颊。「已经不会回来了。我再也不能看到你们两人在一起了。对我跟你妈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惩罚了。请别再让我们遭受到更多折磨。爸妈做的事,只要爸妈痛苦就够了,求求你,不要连留下来的你都得承受这些。」
  有脚步声接近,诸冈先生的手放开进也,擦掉眼泪。
  「得想个办法才行,当时我脑海里只有这件事。克彦死了,正因为他死了,绝不能让世人知道他死去的理由,让死后无法和世人对抗的克彦曝露在偏见、好奇和疑惑的眼光中,被人指指点点。绝对不行,我想到的只有这个。」
  诸冈先生颤抖着叹了口气。
  「过程真是一场折磨,叫我再做一次,恐怕我也办不到吧。我先让克彦坐上车,开到山濑的住处『中村豪厦』。地点是他告诉我们的。那时候,我带着混入泽田诊所开给你妈的安眠药的威士忌。我把克彦藏在后座,和山濑见面。我和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要怎么行动,山濑他——害怕得让人同情的他,就像看见救星一样,让我进去他房间后,大口喝着威士忌。等他睡着,我在『中村豪厦』附近偷了辆车,就是那辆你看见的足立区车牌的车,我把克彦搬上车,载到工业区。」
  诸冈先生抿上嘴,用沉默说明他在那里所做的事。
  「我逃出那里时,刚好和你们错身而过。我当然知道克彦的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但是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被你发现的。那时候——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要疯了。我以为我被你看见,被你认出来,我以为我糟蹋克彦遗体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但是你没有发现我,也没有追上来。我拼命地开车往前,回到『中村豪厦』。山濑还在睡,我在他身边,用他写的恐吓信作范本,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遗书,然后杀了他。」
  那时候,我悟出了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实。
  那份遗书确实是假的,是捏造出来的,不是山濑浩写的。但是,上面诉说了一个真实。
  ——我一闭上眼睛,诸冈就用很难过的表情看着我。
  真的是这样。一闭上眼睛,克彦就用一张难过不已的表情望着父亲。
  「每当回想起来,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我为了不留下指纹戴上手套,暗地行动。没想到长年处理中古车的经验,竟会在偷车时派上用场。」
  「警方——」进也说到一半,陷入沉默。他一直忍耐着,直到能够继续说下去为止。「所以警方发现哥,通知家里时,爸才不在家。」
  「是啊。因为我经常留宿公司工作,我交代过你妈,如果警察来了,就这样回答。你妈那时受到了打击,失神落魄的,不过还残留着一点意志,知道非想想办法才行。克彦死了,现在必须隐瞒他的死因。我并没告诉你妈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克彦的遗体,只告诉她如果警察来的话,就说我在公司,但是如果要联络我,不要打电话到公司,而是打到山濑在『中村豪厦』的住处。那也是我事前准备好的。你记得家里的常用电话号码吧?『01』是爸的事务所。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把它改成山濑住处的电话号码。不管你妈再怎么慌乱,还是万一警方要打电话联络,只要按下快速键,电话就一定会打到『中村豪厦』去。」
  按键式电话,那电话的机型和莲见事务所的很相似。
  一直等到接到通知,我才回家。——诸冈先生说。
  「接下的一切你都知道了。你妈之所以崩溃,是因为去到警署,亲眼见到我对克彦做了什么事的缘故。」
  进也望向冰冷的水泥地。
  「刚才,我说只能够那么做,只有嫁祸给山濑这个方法而已。但是现在回想,或许那一步是错的。进也,我想要那么做,是我想要那么做的。因为那时候,我打从心底憎恨着山濑,要是没有他,要是他不写出那种恐吓信的话,克彦或许已经听从我们的建议了。只要没有亲眼看到为投药实验副作用所苦的山濑,克彦的想法或许就会改变。基于这种没来由的怨恨,我毫不迟疑地利用了山濑。而他的尸体也被你发现了,识破遗书是假的也是你们。我不知道山濑是受人之托,才做出打者人偶事件的,所以遗书里并没有写下这件事。你说要重新调查事件。不是别人,而是你说要这么做。那时,我感受到流动在你体内的克彦的遗志,差一点就要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只要我告白,结城会被逮捕,更重要的是,也能够终结草菅人命的大同制药那群人的恶行。」
  诸冈先生的声音变得强而有力。
  「但是,那时我却发现,如此一来,事情就会远离你们的掌握。我告白一切,警察一出面,结城手中的实验资料,孩子们的名单,全都会毫不留情地公诸于世。只有这件事我绝不允许,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我们和克彦尝到的痛苦,会在其他数百名孩童的家庭里重演。只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所以,我教唆你们,只说要找出一个叫做『宗田』的男人,其他的事都缄默不语。」
  诸冈先生踉跆着站起来。
  「而且,进也,要是你在那个时候知道这件事,就算没有马上察觉,迟早也会怀疑我们的。因为,你是最清楚克彦绝不会屈从威胁的。」
  面对跪在地上,凝视脚尖的进也,诸冈先生深深地低下头。
  「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不管有怎样的理由,我跟你妈都夺走了你哥。这不是道歉就能被原谅的事。但是为了你妈,请你让我说出来。」
  对不起。——诸冈先生说完这句话,留下进也走了。折回进货通道途中,他瞧见了小加代跟老板。
  「进也拜托你们了。」
  他停下脚步,行礼之后,往警车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13-5-27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诸冈先生被逮捕之后,数日内交代了一切。大同制药的关系者们则需要花更多的时间这么做,不,今后也需要吧。他们有太多非交代不可的事了。
  过了话题喧腾的热头,案件转向任何一件耸动的事件都附带的,充满报告、证词、法律用语的、名为「公开审判」的独立王国。诸冈先生遭到羁押,他没有请求保释,只是静静等待那一天的来临。
  No.8的投药实验资料被销毁,名单也消失了。警方只能积极呼吁过去曾经接受大同制药援助,借用过球场的孩童和双亲,能够秘密地、迅速地挺身而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如诸冈先生所愿,受到了保护。
  进也不断地思考,父亲所说「你拥有的重大证据」究竟是什么。
  「哎呀,你们什么时候握手言和的?」
  回到事务所的小加代,打开门劈头就这么说。
  在接听电话的所长办公桌旁,进也积极地缠着我玩闹。真是的,这家伙最近莫名其妙地就爱招惹我,真是伤脑筋。进也大概觉得他是在陪我玩,事实却完全相反。而且,我最讨厌人家搔我痒了。
  「好痛!嘿,不要咬人啦!不要拉啦!喂!」
  迎接初夏,又到了我掉毛的季节。在又滚又跳的我们周围,细毛就像羽毛般漫天飞舞。咦咦?小加代在笑。
  「你们要玩没关系,等一下可要好好打扫。这个季节的阿正,我们可是像处理未爆弹一样小心翼翼对待的。」
  进也这阵子一直住在「拉•席纳」。和以前不同的是,白天他开始去学校了。所长的一句话似乎发挥了极大的效果。
  「那样才不会惹麻烦。而且与社会妥协,不引起麻烦——这种经验有时也是必要的。如果你将来真的想在我们这里工作,更需要去上学。去体验一下天经地义的学生生活吧,就算只是将来拿来当做闲聊话题也无妨。」
  就这样,偶尔到事务所来玩的进也被其他调查员戏称为「内定录用者」。
  不只如此,这阵子他和小系的冲突也比较少了。不,两人还是常常地发生激烈冲突,但是冲突的性质逐渐改变了。以前是像小钢珠一样胡乱冲撞一番,这阵子则是像撞球,会去算计对方的反应。简言之,就像是在享受冲突。真想对他们说:随你们便吧!
  进也总算放开我,一屁股坐上沙发。真是受不了,我躲到房间角落,卷起尾巴。
  「不开电视吗?今天是决定东东京代表的总决赛吧?」进也并没有特定对所长或小加代的其中一人说。「你们不喜欢棒球吗?不会吧?」
  「嗯……」
  「我可以开电视吧?」
  进也动作之前,所长按下了开关。他的眼睛满是笑意,对着小加代轻轻点头。
  「咦,不得了,好像有大事发生耶。」
  画面一亮,进也就大声说道。
  接受采访的,是个平头上满是汗水的高个子投手,晒黑的脸颊一片潮红,似乎不全是因为热,他看起来很激动。
  「哦,是完全比赛。」所长拉过椅子,坐近电视。
  我看着拿着纪念球的投手,心里想着别的事。
  我曾经听说过,每年到了夏季大会季节,甲子园球场周围就会开满夹竹桃花,迎接再度归来的球员们。鲜红的花朵美丽地衬托出绿色的球场,就像字面所说,为球场上展开的激战锦上添花。
  我们在这个事件里看到的,是夹竹桃冬天晦暗的部分。但是即使如此,我们并不会放弃期待夏季的来临。
  忽然,进也盯着画面站了起来,呢喃:「是那个啊……」

  克彦的纪念球原封不动地留在当时埋下的地点。
  为了把它挖出来,还是需要仰赖我的鼻子和四只脚。人类的记忆和方向感实在很不可靠,要不是我把小加代和进也拖到正确的方向,他们不晓得还要瞎找到什么时候。
  「我爸说的『证据』就是这个,他知道哥把这个送给我,我一直很珍惜。」
  渗有克彦汗水的球,那颗在大同制药球场创下纪录时的纪念球。阳光洒在河原,河面闪耀得像全新的硬球。天空则是真正的、完美的蓝。
  「不要紧吗?这个真的可以检验出No.8吗?会不会因为太旧了,验不出来?」进也摩擦着沾满泥土的硬球说。
  「不用担心,一定没问题。」小加代说,然后突然侧头望向进也。「你一定很尊敬令兄吧?」
  进也用手掌包覆住球,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是憧憬吗?」
  他还是摇摇头,然后仰望小加代,露出初次和我们邂逅时相同的笑脸,回答:
  「不尊敬也不憧憬,我只是喜欢我哥而已。我最喜欢我哥了,如此而已。这个答案可以吗?」
  我凝视被进也的手指挡住一半的「克彦」这个名字。
  「不。我觉得这是最棒的回答了。」
  我也这么想。同时,不只有小加代和我,似乎有谁也这么说着。我的耳朵清楚听见了,那声音在吹来的夏季芬芳的风中这么回答。


  ⑴此指隶属于东京六大学棒球联盟的东京六所大学棒球队,为大学棒球联盟中历史最悠久的一个组织,以早稻田、庆应大学为中心。
  ⑵江户末期,萨摩(现今的鹿儿岛县西部)的诸侯岛津家所制作的雕花玻璃器皿。由藩主岛津齐兴招聘江户的玻璃工四本龟次郎制作药瓶起始,至二十八代当主齐彬时,研究出红色的玻璃,更开发出其他各色玻璃。相对拎江户切子为曲线花纹的透明玻璃,萨摩切子多为直线花纹,色彩多样。
  ⑶棒球比赛中,因投手之故——安打或四坏球——而失去的分数。
  ⑷完全比赛(Perfect Game)为棒球赛中,胜队投手未让任何一名敌队球员上到垒包的赛局。
  ⑸防御率(ERA)也称自责分率,是指投手在每一场比赛的平均自责分。
  ⑹泽村荣治(一九一七~一九四四),为日本战前的巨人队投手,活跃于职棒黎明期。一九三七年被日本棒球联盟选为第一位最高殊动选手。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被征兵,于中日战争时战死于台湾海峡。
  ⑺指英文童谣〈Mary had a little lamb〉中,与玛丽如影随形的绵羊。
  ⑻「Corporate Identity」的缩写,品牌识别之意。
  ⑼全名为广岛东洋鲤鱼队,日本的职业棒球队之一。
  ⑽勤劳感谢日为日本国定假日之一,为每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
  ⑾文中此处的「完全」和「完美」二词,日文相同。
发表于 2013-5-31 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棒的小说,剧情曲折,却不是现代很多小说那样充满人造的变扭气息。很难想象这是多年前的作品
发表于 2013-6-21 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初看第一章,以狗狗的视角来描述,这样的方式还挺少见的。
发表于 2013-6-22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作品,的确是有意思的小说
发表于 2015-2-9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是推理女王的第一本小说,都这么久了,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过时
发表于 2016-5-3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链接都失效了呢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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