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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狐脸米线组】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山口幸三郎][台角][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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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9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
狐脸米线组录入
作者:山口幸三郎
译者:王静怡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这世上,
  有些东西虽然看不见,
  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一间专门寻找失物的奇妙事务所,
  一位专门寻找失物的奇妙侦探——日暮旅人,
  他能借由「观看」寻找到人们遗失的事物,
  无论那多么渺小,甚至不具形体……

  来吧!
  「寻觅」出生命中最温馨感人的片段,
  刻划那一篇篇只属于自己、渺小却最特别的故事。
———————————————————
下载地址:
http://dl.vmall.com/c0v8gju4eh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b64fd69d/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111690461&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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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6-19 12:29 编辑

  山口幸三郎
  一九八三年五月生,居住于福冈县。
  荣获第十五届电击小说大奖「评审委员奖励奖」,隔年以得奖作品《神のまにまに!》出道现在最想委托侦探寻找的东西是「题材」。
  王静怡
  一九八〇年生,高雄市人。
  毕业于台湾大学日本语文学系,兴趣为阅读、写作及电玩。目前为专职译者。
  译有《剧团!Theatre》系列、《空之中》、《海之底》、《我的鲸鱼男友》等书。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6-19 12:30 编辑

  目录
  椅子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景色的奥秘
  地底的诗歌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6-19 12:30 编辑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椅子的声音
  时值昭和初期(注:昭和为日本年号,期间自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秀作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
  九岁时,他在镇上的椅子工房当学徒,那里包吃包住。而少年时期的他,每天为了生活四处跑腿。小学毕业以后,他的生活就只是在寝室和工房之间来往而已。秀作的青春始终局限于狭窄的世界之中,但他并没有任何不满。不,或者该说他连思考的空闲都没有,只能拼命讨生活。
  秀作是学徒,还不能独立制作椅子。师兄工作时,他只能在一旁打杂。当然,他对这一点依然没有任何不满。所有学徒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自立门户,但秀作并没有这种梦想,因为他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世界在这个工房中完结。
  虽然秀作如此消极,但周围对他的评价并不坏。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勤快,总是比任何人都早进工房,比任何人都晚离开工房。大家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特别疼爱秀作,就连沉默寡言的师傅也常对他说些慰劳的话语。然而,秀作不埋怨,也不撒娇,只是谨守本分,埋头苦干。
  或许是他不懂得奢求吧?他既不是自轻自贱,也不是灰心丧志,可能只是认命认分而已。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自己的价值有多少,他完全没兴趣。他是个平淡无趣的人,只懂得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担心秀作将来的反而是他周围的人。缺乏年轻气息,或该说缺乏活力的秀作,今后该何去何从?他们对此感到忧心不已。
  虽然他目前看来没希望成为椅匠,但只要好好学艺,或许能够脱胎换骨。勤快专注对于椅匠而言,是种至高的才能。要得以精通一门技艺,需要一段漫长的岁月,而秀作的意志力熬得过这段岁月。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格外可惜。光是勤快还不够,没有野心,是难以成长的。总有一天我要自立门户、我要打造出最棒的作品,出人头地——秀作没有这样的野心。
  有时,投资工房的贸易公司老板会来工房参观。老板也很欣赏秀作的老实,但同时也为他的未来忧心,因为他知道,没有野心的人无论在何种世界都难有作为。关心秀作的人们,无一不怀着这种失望的心情。
  只有一个人对秀作投以不同的眼光,那就是老板参观工房时一定会陪同前来的女孩。她是老板的女儿,工房里的人都叫她「大小姐」,秀作也跟着这么叫。打从一年前开始,只要大小姐来工房,秀作就得负责照顾她。
  「我爸一和师傅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只有你一个,你来陪我。」
  「……可是我是打杂的,不能偷懒。」
  「怎么,很认真嘛!没关系,我会跟师傅说一声的,这样就行了吧?」
  大小姐丝毫不容分说。她个性倔强,硬拉起秀作的手就走;秀作坚持留下来工作,大小姐便想方设法,拉他出工房。师兄们看着他们俩过招,不禁苦笑,最后索性叫秀作去休息。
  「工房好闷喔!我听他们说你整天都窝在里头不出来。大家都称赞你,但是我才不。你不陪我说话,我好无聊喔!」
  秀作对任性的大小姐感到退避三舍,但他又不能反抗「老板的掌上明珠」,只好不情不愿地陪伴她。
  休息时间结束后,大小姐依然不离开秀作身旁。秀作本来以为她看着自己打杂会嫌无聊,但大小姐却不厌其烦地缠着秀作。有时师兄们收工以后,她还会留下来陪秀作打扫作业场。
  「你不做椅子啊?」
  那天,大小姐的态度特别挑衅。
  「我还是学徒,连工具都不能拿。」
  「你自己偷偷做就好啦!废材料总可以用吧?」
  的确,有些人靠这样来磨练技术。光看不实践,偷不到技术。如果被发现,少不了一顿骂,但这是椅匠必经之路,师傅和师兄应该都会原谅他。可是——
  「我不能擅自使用工具。就算是废材,也容不得我浪费。」
  「唉,真是个无聊的男人。我喜欢这个工房做出来的椅子,既漂亮又有质感。这是因为这里的师傅手艺好,我猜他一定磨练了很久。光是勤快,技术是不会变好的。」
  她劝告秀作,就算违反规则,也该磨练自己的手艺。这是师傅他们就算有也不能说出口的念头。他们器重的就是秀作的老实,怎么能教他投机取巧?而秀作也隐约察觉了大家的心思。
  「不如这样吧!等我长大,自己能买椅子的时候,我会买这个工房制作的。而你就要负责做那张椅子。」
  「不可能啦!就算我能做椅子,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二十年,不,说不定得花三十年。」
  「我等不了那么久,顶多五年。」
  「绝对办不到。」
  当时的人再怎么快也得等三十岁左右才能出师。秀作这时才刚满十五,好不容易能在师兄们身旁打杂。
  秀作懒得说明,只是一再地坚持办不到。大小姐似乎没打算聆听他的意见,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要有证据证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伤了椅子,该怎么办呢?欸,你也快帮忙想个暗号啊!」
  秀作不明白大小姐为何提出这种提议。结果,大小姐单方面订下「暗号」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一来工房便缠着秀作不放的大小姐,和虽然嫌烦却还是陪着她的秀作。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奇妙,像是朋友,又像是情侣。但,他们从未确认过彼此的心意。
  之后,过了五年。
  时值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全力复兴。美国企业进驻日本,在盟军总司令部的指导之下,日本逐渐美国化。
  秀作所在的工房本来就是生产外销欧美的西洋椅,因此订单大增。随着母公司扩大营业,工房也扩张了。年满二十的秀作终于脱离打杂阶级(但他的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正式学艺当一名椅匠。秀作依然是个毫无野心的男人,但在日积月累的磨练之下,他的技术有了进步,师兄们开始对他的将来产生若干期待。
  大小姐就是在这时候决定结婚的。她曾来工房致意,受到所有椅匠的大力祝福。秀作只是待在远处和大小姐四目相望,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大小姐结婚——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但依她的家世,有未婚夫也不足为奇,反倒是觉得惊讶才奇怪。她和当学徒的秀作之间,本来就有着悬殊的身分差距……此时秀作才发现,他们能够寻常交谈,已经是种奇迹似的体验了。过去自已面对货真价实的大小姐时竟敢口无遮拦,让秀作倍感滑稽。
  胸口宛如开了个大洞的感觉让秀作迷惑不已。他觉得落寞,可是因为对她有好感之故?
  大小姐一定是在老板的告知之下得知结婚之事。她要求秀作做椅子,或许也和结婚有关。
  工房决定赠送椅子当贺礼。由师傅亲自打造,但不知何故,他指定秀作打杂。在贴完布、打完钉,终于进入最终阶段之际,师傅把最后的加工交给秀作去办。
  「大小姐的椅子由你来完成。她很关照你吧?」
  师傅知不知道秀作和大小姐的约定,这点不得而知。也或许他只是想试试秀作的本领而已。师傅放了狠话:「要是搞砸了就把你逐出师门。」
  秀作恳求师傅让他独处,他留在熄灯的工房中,花了整晚的时间望着未完成的椅子。
  好美的椅子。
  师傅果然手艺极佳,自己连他的脚跟都比不上。秀作的加工可能让这张椅子变成艺术品,也可能让它变成破烂,压力是何等沉重啊!然而,秀作的心却一直保持平静。
  大小姐提议的「暗号」犹如玩笑一般。
  凡事一板一眼的秀作岂敢在重要的「作品」上动手脚?他选择以其他机关取代,进行最后的加工。
  当完成的椅子送到大小姐手上时,秀作离开了工房。
  * * *
  由于是平日上午时分,站前广场的跳蚤市场冷冷清清,个人摊位也不多,只有近二十个。大多路人都是连看也不看一眼便涌入车站。摆摊的老板以烦恼着如何处置多余物品的主妇居多,她们都是趁着孩子上学闲暇之余,参加跳蚤市场消磨时间。卖得出去最好,即使卖不出去,主妇之间也可趁机交流,因此积极招撞客人的摊位极少。
  或许正因为如此,那名男性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他在蓝色塑胶布上盘腿而坐,凝视着一点,不发一语。他的年纪大约六十多岁,结实的体格和精悍的面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年轻。他的摊位上摆放着小巧可爱的婴儿服,大概是孙子的吧?不悦的表情和贩售商品之间的落差显得相当诡异。
  男性的名字是桥田勉。他的儿子和媳妇都在工作,他代替夫妇俩照顾孙子直到去年为止。孙子开始上幼稚园以后,白天他无事可做,儿子看他闲着没事,便要他把多余物品处理掉,所以才被赶到这里来。光是这样已经够让他火大了,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妻子居然可以悠悠哉哉地留下来看家。不平及不满全写在脸上,因此连只看不买的客人也根本不敢靠近。
  主妇和主妇们带来的儿童服饰、日用品,以及桥田眼前摆放的婴儿用品等。像他这般严肃的存在要融入这宛若花田般的景色之中,实在有点困难。如果有路人停下脚步,铁定是因为发现了这异状。
  即使不发一语,桥田和他身旁的旧椅子依然引人注目。
  那是张单人椅,设计虽然庄重,但圆圆的椅背显得柔和且女性化,是个看来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一点也不像跳蚤市场里会出现的东西。
  「我可以看看吗?」
  桥田抬起视线,只见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站在眼前。他看起来相当年轻。
  又是个只看不买的?桥田在内心嘀咕,板着脸孔瞪了弯下腰来的青年一眼。
  「好多婴儿服啊!是孙子的?」
  「哼,你应该不需要吧!」
  「稍嫌小了一点。我有个五岁的女儿,我是来看看有没有适合她的东西。」
  桥田略感惊讶,青年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个五岁的孩子。他看上去顶多二十来岁,莫非他其实年纪不小,只是有张娃娃脸?又或是他十几岁就生了孩子?哼,最近这种年轻人很常见。
  桥田感受到视线,转过头来,只见青年正面注视着他的眼睛。青年有双清澈的眼眸,桥田觉得他似乎在窥探自己的内心,却丝毫不觉得不快,实在很不可思议。
  不知何故,心臓枰然跳动。桥田无法移开相交的视线。
  青年微微一笑,桥田内心一震。
  「我要买这个。」
  桥田木然地用眼睛追着青年所指的方向。青年指的不是眼前的婴儿用品,他所说的「这个」是桥田身旁的物品。
  「这张椅子很漂亮,要多少钱?」
  「哦、哦,这个啊?这个一万圆。咦?你真的要买?」
  青年递出一万圆纸钞,桥田狐疑地望着钞票。
  「我刚才是半开玩笑的耶!」
  「我很好奇,这张椅子有点『扭曲』。」
  青年将钞票交给歪头不解的桥田,伸手抬起椅子。他转动椅子,从各种角度观察,接着又把整张椅子倒过来。虽说青年已经付了钱,但他当着桥田的面如此粗鲁地对待椅子,令桥田不禁相当火大。
  「喂!好好爱惜它啊!」
  「就是这个吗?」
  青年宛若没听见桥田所说的话一般,仔细端详着椅座背面。他将椅子倒放在地上,试图扒下布套。
  「喂,你还不住手?」
  「请看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青年停下扒布套的手,指着木制骨架的一角。桥田虽然愤慨,还是依言凝视过去。他眨了眨眼,青年所指的地方看起来并没有异常之处,布套缝得很牢。
  「请仔细看,这里的缝法是不是很粗糙?椅子本身做得很漂亮,但只有背面这个看不见的部分很突兀,像是由其他人经手的一样。」
  桥田不解其意。的确,缝线看起来有点粗糙,但应该还不到突兀的地步。
  「那又怎么样?」
  「布套下藏了东西。」
  「咦?」
  青年静静地从内袋中取出小刀。桥田愣了一下,但见到青年看着他,仿佛在问:「可以吗?」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要割开它。」
  青年小心翼翼地割开布套。等到开口大到可以伸进一只手时,他便将手伸进去。不知几时之间,主妇们也好奇地围着桥田和青年看热闹。现在已经不能阻止他了。
  青年抽出的手中有张折叠起来的纸,褪了色,看起来很老旧。那是什么?不,更让人疑惑的是为何椅子底下有这种东西?
  青年站起身,转向桥田。
  「这张椅子是你的吗?」
  「不,是我家老奶奶的,也就是我妈。她去年过世了,过去她曾交代我把值钱的东西卖一卖,所以我就拿来摆摊了。我并不是很想卖,也没想过卖得出去,谁知居然被你买走了。」
  然后布套被割开,里头跑出了一封信。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桥田的脑袋一片混乱。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青年,但青年似乎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打开了四折的纸张,浏览纸上写的文字。
  「……看来似乎是赠送这张椅子的人写的信。」
  「写给我妈的?」
  「不,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因为上头没写收件人的名字。这张椅子似乎是用来当结婚贺礼的,文末有写上寄件人的名字,是一位叫做『秀作』的先生——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让我看看,我妈的名字叫文江,信里有没有写到?」
  桥田从旁窥探,青年将信纸递给他,并回答:
  「上面只写着大小姐。还有,日期是昭和二十三年(注:西元一九四八年)。文江女士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不知道,不过我是二十四年生的,或许真是二十三年结的婚。」
  接着,桥田在内文中发现了「暗号」这个字眼,鼻子哼了一声,严肃的脸庞上浮现了笑容。「臭老妈,明明是个顽固的功利主义者,居然干这种可爱的事。很好,很浪漫。」
  这封信显然是情书。桥田对那个年代所知无多,不过,当时因为父母之命而无法和意中人结为连理的人应该不少吧?桥田只认识严厉的母亲,没想到母亲曾做过如此充满少女情怀的事。原来如此,难怪她那么爱用这张椅子。
  桥田已经无心转让这张椅子了。他岂能将母亲充满回忆的遗物贱卖给陌生人?
  「小兄弟,抱歉,这张椅子能不能还我?当然,钱我会还给你。我也该好好反省,不该随便把东西拿出来卖。」
  说着,桥田笑了,但青年只是把手放在下巴上,反复阅读信纸上的文章。
  「小兄弟,怎么了?」
  「这张椅子真的是送给文江女士的吗?」
  经他一提,桥田才猛然省悟过来。的确,信上没写到母亲的名字。再说,要问母亲是不是打从桥田出生以前就爱用这张椅子,桥田也实在没把握。或许它是辗转流落到母亲手上的。
  「而且,这封信一直藏在椅座底下。」
  「啊,对喔!这代表信从来没被拿出来过!」
  这么一来,情况就不同了。如果这封信是事先说好要送的,受赠人一定会将信取出来。信一直藏在椅子里,表示约定的对象不是母亲,而这封信甚至没送到真正的收件人手中。
  「信上是这么写的:『请恕我没用大小姐订下的暗号,改放了这封信。』信中写着祝贺词以及思慕之情,但是从这封信中,可看出道歉和后悔的『感情』。我想,这位『秀作』先生一定很希望对方阅读这封信。」
  「是啊!他一定是有把握对方会拿出来看,才敢把信藏在这么难发现的椅座底下。可是信却一直藏着没被拿出来,真可怜。」
  桥田不禁同情起素未谋面的「秀作」来了。
  「秀作」一定是个一板一眼、诚实又笨拙的人吧?瞧他拐弯抹角地做这种事,铁定没亲口表达过自己的爱意。或许女方一直在等他的告白,而他却写了这封信斩断情丝。若要称赞他果断俐落,他在信上给人的印象却又稍嫌呆板了一点。
  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桥田感到心有戚戚焉。
  此时,青年神情凝重地竖起两只手指。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张椅子原本是送给其他人的。」
  「我想应该是吧!另一种呢?」
  「这是送给文江女士的,但因为某些缘故,椅座底部的信没被取出来。」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文江——母亲早已离开人世。
  桥田感到迷惘。他已经打消卖掉椅子的念头,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张椅子当成母亲的遗物留在家里。这张椅子……不,这封信是不是该送到原收件人的手中比较好?
  「我想试着找出这封信的寄件人。」
  桥田忍不住窥探青年的脸,那不含丝毫犹豫的声音让桥田皱起眉头来。
  「为什么?说句难听点的,这件事和你根本没关系吧?」
  真的和他没关系吗?这个青年毫无预警地出现,接触椅子,仿佛早已知悉一切。若说他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也不足为奇。
  青年落寞地垂下眼睛说道:
  「因为我看得见。而因为我看见了,所以不能置之不理。或许命中注定我该发现这封信。」
  「……
  桥田歪了歪嘴角。命中注定?多浪漫的字眼啊!
  「我陪你一起找吧!要是就这么悬着没着落,我会睡不好……再说我闲得很。」
  他对这名青年也产生了兴趣。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日暮旅人。」
  *
  好了,该从哪里查起才好呢?虽然已经决定要找人,但却不知如何着手。
  「我想应该先调查这封信是不是写给文江女士的。换句话说,先调查文江女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张椅子的。」
  「原来如此……可是,查得出来吗?」
  「信上说这是结婚贺礼,而『秀作』先生八成是椅匠。如果文江女士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关联,应该就能找到他们两人的交集。」
  「小兄弟,你的脑筋很灵光嘛——嘿咻,行了。」
  旅人搬起椅子,塞进车子的后车厢里。桥田从车内伸出手来,他接住椅子,把它放在毛毯上固定住。
  桥田让旅人坐在副驾驶座,自己则坐上了驾驶座。车子朝着市区外前进。
  「我家离车站有段距离。小兄弟,你住哪里?」
  「在车站后面,西侧出口附近。」
  车站的西侧出口,印象中那一带风化场所林立,没想到他长得斯斯文文,却住在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
  「哦,你们全家住在一起啊?」
  「咦?」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是和老婆、女儿三个人一起住?呃,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只是看你这么年轻,应该是跟父母一起住吧?」
  桥田和儿子、媳妇一起住。旅人看起来虽然年轻,却有个和自己孙子同龄的女儿,因此桥田产生了一股共鸣感,把他和自己的儿子重叠起来了。
  「对孩子来说,老头子和老太婆或许很碍事;但是对父母而言,孩子不管长多大都还是孩子。就不能体谅一下父母心,好好对待父母吗?就拿今天的事来说,我那个儿子嫌我碍事,就把我丢出门,真是个不孝子。」
  闻言,旅人仿佛看穿了桥田的心思一般,露出令他内心一震的笑容。
  「我觉得令郎已经很孝顺你了。」
  「怎么说?」
  「你的左手发生过什么事吗?看起来没什么握力。」
  桥田惊讶得张大嘴巴。真亏他能发现。
  「没错。拿东西是没问题,但要握紧就不行了。三年前我因为过劳而病倒,这就是那时候的后遗症。」
  「你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餐饮店,现在已经全都交给儿子打理,过起隐居生活了。虽然我觉得我还能继续做,但是儿子拦着我。」
  「你因为过劳而病倒,令郎当然会担心。可是,他又不忍心把精力旺盛的你关在家里。我想跳蚤市场应该是借口,他只是希望你出门散散心而已。」
  桥田面露苦笑。被一个小自己三十岁以上的人安慰,实在很可悲。看来自己也变懦弱了呢。
  「桥田先生,你被一股非常温暖的空气包围着,我看得见。」
  「你这个年轻人说话真奇怪呢。」
  「我没有父母,也没结婚。」
  「……
  「不过我过得很开心。我的女儿是个乖孩子,劝我不用顾虑她,到外头走走。不是只有彼此顾虑才算是爱。」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青年啊!他这番话容易让人留下自以为是的观感,但散发出的气息却有股说服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他如此早熟?又或是他其实比外表看来年长许多?
  桥田决定不再追问,虽然他本来就没有打探隐私的意思。
  转眼间,车子便抵达了桥田家。
  那是栋附有店面的住宅。绕到后门来看,就和隔壁的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桥田让旅人在玄关脱鞋处等候,自己去拿了电话簿来,坐在地上,开始翻阅。
  「要查和我妈,或该说和我爸有来往的公司,问我弟最快。」
  「你弟弟?」
  「雄承我爸事业的是我那个优秀的弟弟。我爸以前生意做得很大,就连我妈娘家的事业也让他接手了。」
  「令尊现在呢?」
  「早就死啦!他常对我妈动粗,是个乱七八糟的父亲。他事业做得大,周围的人都奉承他。但是对家人而言,他却是个差劲透顶的男人。我妈干嘛和那种男人结婚啊?」
  找到要找的号码之后,桥田一手拿着电话簿,一手拨号。他苦着一张脸,小声对旅人说:「我已经十年没打电话给我弟啦!」
  「喂?嗯,是我,勉。最近过得还好吧?我有事想问你,啊,你在工作?只要一下子就好。是关于妈的事——
  「妈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告诉我是哪个工房。」通话时间约五分钟,桥田时而发出惊叹的声音。
  道过再见、挂断电话后,桥田转向旅人,贼贼一笑:
  「听说过去和某个工房有生意往来。那个工房现在改卖家具,地点就在市内,离这里不远。这可是大收获啊!」
  「要怎么办?前去确认吗?」
  「那当然,现在什么都还没确定。先去问问工房有没有『秀作』这个人吧!」
  桥田的妻子从屋内走出来,询问他们要不要喝茶,但桥田却用头就走,旅人也尾随其后,走出家门。桥田童心大发,兴奋不已,心情宛若进行冒险一般。
  他们再度坐上车,前往方才说的家具店。
  「你和令弟不亲吗?」
  「活到这个岁数,这样算是普通的啦-……唉,我和他原本就合不来。他的脑筋虽然好,却有点瞧不起人,老是把靥下当成工具看待。人要是忘了人情味,就完蛋啦!他尽在这些坏地方上像我爸。我妈好像也不太苟同我弟的工作态度。」
  「文江女士喜欢脚踏实地的人吗?」
  「如果是,『秀作』的心上人就更可能是我妈了。我妈是个沉稳的人,看到那种不计较得失、勇往直前、不顾后果的人,就无法置之不理。像我,天生笨拙,所以长大成人以后,她还是把我当小孩看待。仔细一想,我可能比较像我妈吧。」
  「我觉得你是个沉稳的人。」
  「喂,听起来很像在讽剌我耶!真是的。」
  桥田开始觉得旅人就像个多年好友,感觉很奇妙。他对旅人总是忍不住说出心底话,即使他们相识至今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小兄弟,你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那是因为你是个直率的人。」
  随着景色流动,桥田随口闲聊些以前这里是什么模样之类的琐碎话题。旅人善于聆听,谈起天来非常投机。
  此时的桥田已经越发欣赏旅人了。
  「就是这里啊?」
  桥田把车停在店门前,抬起头来,望见一块写有「家具摆饰·WAKoH」的招牌。
  他们入内一看,店里颇为宽敞,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家具。稍感奇特的设计、不知算贵还是便宜的标价、充斥流行色调的店内,无论是顾客或店员都很年轻,桥田不禁觉得自己来错地方了。或许是因为年轻的旅人在身旁之故,店员带着营业笑容靠近。当然,他招呼的是旅人。
  「您要找什么吗?」
  「不,我是有事想请教。请问老板在吗?」
  店员面露讶异,但随即转身走进里头。桥田在一旁用鼻子哼了一声:
  「当我是跟班啊?」
  「他应该是把我们当成父子了,别生气。」
  在老板出现之前,他们在店内四处参观。旅人兴味盎然地打量家具和杂货,桥田则是显得百般无聊。
  办公室似乎是位于收银台后方,桥田瞄了几眼,看见一名中年女性走出来。
  「抱歉,让您们久等了。敝姓小池,是这间店的老板。请问有什么指教?」
  她彬彬有礼地向旅人问道。看来她也认定要买家具的人是旅人。桥田心里不高兴,便赌气往前踏了一步。旅人一面苦笑,一面退后,老板见状愣了一愣。
  「不好意思,在你忙碌的时候前来打扰,我们有件事想请教。听说这家店以前有工房?」
  「呃,您说的以前是指?」
  「失礼了,我叫桥田,我的家人以前开了间家具公司,当时下单的工房……呃,听说就是这间WAKoH,所以想请教一些问题。」
  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呃,工房应该很久以前就关了,我记得是上上一代的时候关的,那是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抱歉,详情我不太清楚。」
  「能不能请你帮忙查一下?我想确定工房里有没有一个叫做『秀作』的椅匠。」
  「这个嘛……
  招架不住的老板说了句「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以前的纪录」之后,便逃也似地回到办公室去了。看来似乎没什么希望。桥田已经有点灰心了。
  收银台周围陈列的是装饰房间用的小饰品。桌上型时钟、精油蜡烛、帽架、动物摆饰、相框——还有工艺教室的招生海报混杂其中,海报上的文字五颜六色,教人看了眼花撩乱。旅人望着猫型摆饰,开心地微笑着。
  「你要买给女儿啊?」
  「啊,不是的。我的女儿虽然喜欢猫科动物,但是品味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我是想起这件事才笑的。」
  这么一提,我家的小朋友是喜欢狗呢。桥田想起孙子,也微微一笑。两个大人站在一起歪着脸颊的构圆显得颇为诡异。
  片刻之后,老板回来了。
  「呃,桥田先生。」
  「哦,劳烦你了。怎么样?」
  老板满脸歉意地向回过神来的桥田低下头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待过我们的工房。椅匠的雇用名册很久以前就销毁了……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唔……这样啊。总之,谢谢你的帮忙。」
  或许该说是果然不出所料吧!桥田想起孙子后,冒险的心情便消失无踪,整个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外行人要调查五十几年前的人,根本不可能。他们又不是连续剧里的侦探,而现实也不像连续剧那样戏剧化。
  椅子中的情书太过浪漫,使得桥田忍不住作起美梦来了。桥田抓了抓脸颊,掩饰难为情。
  「小兄弟,看来果然还是不行啊。抱歉,害你陪我白跑了一趟。老板,对不起,在你工作时打扰你。」
  说归说,桥田还是难掩失望之色。他觉得难堪,正想离开,却发现旅人动也不动,宛如僵化似地凝视着某一点。桥田和老板面面相觑,循着旅人的视线望去。
  「怎么啦?小兄弟。」
  旅人没有回答,似乎正专注于某个事物上。
  他徐徐迈开脚步,走向店里的最深处。餐具架活像要防止外人进入似地排成一列,旁边则摆放着充满了手工感的家具,和店内的气氛格格不入。从收银台的位置望过去也只能隐约看见,没人提醒的话绝不会发现那个角落。
  旅人在未曾上漆、木纹毕露的椅子前弯下腰,专心地看着椅子。桥田歪头不解,而老板则立刻换上营业用的表情。
  「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
  「……
  旅人的眼睛被这个活像破烂的家具迷住了。他用手触摸,抬起椅子,从各种角度加以观察。此时,桥田想起了跳蚤市场里发生的事。没错,当时旅人也陷入了这种状态。
  「请问……
  「是,什么事?」
  旅人抬起头来,眼眸十分清澈。老板和他四目相交-内心一震。
  「这张椅子是谁做的?」
  「是,那是参加工艺教室的学员做的。这里放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委托本店代卖的才有贩售。如果您想自己试着动手做做看,请参阅贴在收银台上的报名表,每个月开两次课。」
  「桥田先生。」
  「嗯、嗯,干嘛?」
  「我看见线索了——抱歉,可以请你代为确认一下吗?」
  「什么?」
  旅人转向老板,一脸认真地问道:
  「可否请你代为询问工艺教室的老师是否认识『秀作』先生?」
  *
  工艺教室位于邻县,取道高速公路约需九十分钟。当天是平日,路上车辆较少。桥田顾虑到后车厢里的椅子,谨守安全驾驶的原则,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侧眼偷偷观察副驾驶座的旅人。车内鸦雀无声。
  就结论而言,「秀作」是工艺教室的创办人。老板打电话到工艺教室询问,接电话的正是「秀作」的亲人,因此桥田得以约见对方。
  让对方亲眼看看书信和椅子比较快。如此这般,桥田和旅人正在前往工艺教室的路上。
  文江和秀作之间有交集。以当年的风气来推测,文江是老板的女儿,而秀作是工房的学徒,两人虽然彼此有意,但碍于立场及环境上的隔阂而无法结为连理。然而,直到六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们俩的红线依然由一张椅子连系在一起。文江的儿子桥田发现之后,动手再度拉拢这条红线。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太浪漫了。
  不过,仔细一想,没想到秀作居然近在咫尺。他们找寻的椅匠和从前有生意往来的家具店是合作伙作。虽然没啊像连续剧那么戏剧化,但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犹如命中注定一般,着实令桥田大为振奋。
  桥田再度侧眼偷瞄旅人。
  真是如此吗?两人的确近在咫尺,但桥田家和家具店有生意往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秀作也是在十年前才开设了工艺教室。一度断了的红线奇迹式地再度相连。虽然在追根究柢之后,得以确信红线是相连的,但若非当事人,绝对无法发现这条红线。发现红线的是旅人。如果旅人没向老板提出那个要求,或许线索就断在那儿了。
  桥田再度寻思,这个青年究竟是什么来头?
  或许……不,八成是和秀作有关的人吧!其实跳蚤市场里的椅子他以前曾看过,循线来到家具店后,又看见熟悉的工艺教室招生海报。莫非这才是实情?既非奇迹亦非命中注定,而是日暮旅人一手设计的闹剧。或许我只是上了他的当?
  现在回想起来,从椅子中发现信纸的过程其实很不自然。那根本不是碰巧就能够发现的东西啊!他铁定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了。
  桥田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气。
  「你差不多该说实话了吧?小兄弟。」
  「……
  旅人文风不动。桥田窥探他的脸,只见他依然保持平静。
  「是谁托你来的?秀作?还是我妈?你认识他们?」
  然而,旅人并未回答。不知何故,桥田觉得有些不快。
  「欸,我并没有生气。就算我再笨,也看得出事有蹊跷。这不是你的错,即使你现在全盘托出,委托人也一定会原谅你的。是谁托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车子很快便下了目的地的交流道。在抵达工艺教室之前,他打算三缄其口吗?桥田如此猜想,但旅人似乎死心了,开口说道:
  「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话吗?」
  「啊?……嗯,要视情况而定。好了,是谁派你来的?」
  「我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啊?」
  这小子在说什么啊?他想打马虎眼是吧?
  「欸,我真的没生气……
  「不,不对,应该说我连不必看见的东西都看得见比较正确。因为对一般人而言,这些东西根本无需看到。」
  「……我不擅长打哑谜。」
  「这不是打哑谜,是我的眼睛的真面目。是这双眼睛找到藏在椅子里的信纸。」
  「找到?怎么可能,那才不是能够轻易发现的东西咧!如果事前不知情,根本不会动起检查那张椅子的念头。是我妈或秀作叫你来的,对吧?」
  驶进一般道路后,桥田将速度降得比速限还低。他打算慢慢开车,好好盘问旅人。
  「你在这台车里看见了什么?」
  虽然桥田如此打算,但不知何故,却被旅人牵着鼻子走。旅人的食指指向上方,桥田也跟着将视线移过去。
  「看见什么?什么意思?」
  「方向盘、煞车板、油门板、各种仪表、交通安全护身符、CD盒、芳香剂,还有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
  旅人逐一指点,桥田露出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不过,不光是这些。还有其他映入眼帘的事物。」
  「我完全不懂你想说什么。」
  「芳香剂的香味、空调吹出来的风、车内的温度。」
  他钜细靡遗地指着:「就在这里。」桥田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想当然耳,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香味?温度?……哦,你说的看见是指这个啊?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是确实存在,要用心眼去看的意思?」
  「不是的,我的眼睛看得见它们。香味可以靠颜色辨认,温度则可以靠空气的质量来分辨,而如果质量流动着,那就是风。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事物。」
  「我懂了,反正你不想说就对了。」
  「你不相信吗?」
  「当然不信。别的不说,这些东西哪需要看啊?味道用鼻子闻就行了,温度和风是用身体感觉的。看见这些东西又能怎么样?」
  灯号转红,车子停了下来。桥田咂了下嘴,就在此时——
  「我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
  桥田转向身旁,牢牢地盯着旅人的脸。旅人用清澈得可怕的眼眸凝视桥田。桥田的心跳不禁开始加速。
  「听觉、嗅觉、味觉、皮虏触感。在五种感觉之中,我缺了这四种。我的眼睛为了弥补其他四感,才将看不见的东西可视化,让我看见。」
  这——这是什么意思?桥田绞尽几乎没有的脑汁思考着。
  没有听觉,换句话说,就是听不到声音。可是,旅人听得见桥田的声音,也能和他正常交谈,看起来不像有任何异常。
  「你该不会说你看得见声音吧?」
  「正是如此,我看得见声音。不过,我看不见从播音机器中播放出来的声音。生物发出来的声音、物体摩擦产生的声音就看得见。还有,关于我说话的发音这一点,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认识的医生说我是在无意识之中进行微调,窥探对方的反应,寻找正确的发音。但我自己没有办法意识到,所以事实是否真如那位医生所说,我也不知道。」
  若是如此,代表既是机械又看不到交谈对象的电话便无法使用。没想到这个年头居然有人不能使用手机。
  灯号转绿,桥田继续行驶。
  桥田一面专心开车,一面对旅人倾吐自己的疑惑:
  「气味呢?没有嗅觉的话,就闻不出是香是臭吧?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刚才指的东西是芳香剂的香味?」
  「这很难用口头说明。因为我看到了芳香剂的颜色,所以知道那是芳香剂的香味。我反过来问你,你能说明芳香剂的香味是什么样的气味吗?」
  「这个嘛——
  桥田说不出话来。突然要他说明,他还真办不到。究竟要如何对一个没有嗅觉的人表达气味的概念呢?
  「我也一样,要对五感正常的人表达我看得见的事物,是很困难的。我依赖这双眼睛维生,为了弥补其他四感,眼睛变得异常发达,所以才会连看不见的东西都看得到。刚才我提到的医生是这么说的:『这不是超能力,只是观察力异常优秀而已。』我将观察得来的资讯融入了视觉之中——虽然我也不太懂,但似乎就是这样。」
  在无意识中做的?
  观察是种刻意进行的行为。日暮旅人能够依赖的只有眼睛,所以变得可以在无意识中进行观察?…………
  「我还是无法相信。」
  「……得不到你的信任,我感到很遗憾。不过,我能发现藏在椅子里的信纸,靠的是这双眼睛的力量,这是事实。」
  「哦,就是这个!回到正题,你是怎么知道椅子里藏着信纸的?」
  就算眼睛异常发达,东西没进入视野,应该无从察觉啊!
  「这也很难用口头说明。我在那张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它给我一种还缺了些什么、凹凸不平的印象。椅子很漂亮,所以扭曲就更为明显了……
  旅人结结巴巴,努力寻找适当的词汇来表达:
  「就像是椅子发出了声音,而我看见了……抱歉,你一定更不相信了吧?」
  桥田已经无意反驳了。是真是假至今已变得不重要,无论旅人是谁派来的,没有他,就无法发现书信。就算这是事先设计好的,但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再怎么想也没用。整件事对桥田并无坏处,而且决定要找出「秀作」的也是桥田自己。
  这么说来,当时旅人本来是打算独自去寻找「秀作」的。
  或许旅人说的并非谎言。
  桥田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
  旅人不是坏人。
  「算了。那你在家具店发现了什么?居然能知道『秀作』在工艺教室。」
  「这就没那么笼统了。因为我从信纸上看见了秀作先生散发的气息,而家具店里的椅子也飘荡着类似的气息,所以我才知道的。」
  「喂喂喂,这种说法才笼统吧!气息是什么啊?给人的印象吗?不是气味或椅子的制作方式这类具体的东西?」
  「『气息』包含了这全部的东西。物品上一定会留下使用者和制作者的『痕迹』,从家具店里的椅子上留下的『痕迹』判断,制作者就算不是秀作先生本人,也会是和他有关的人,所以我才认为对方一定认识秀作先生。」
  「唔……我还是很难接受这套说法。」
  旅人面露苦笑,落寞地垂下眼睛。见了旅人的这表情,桥田更确定他不是坏人了。
  如果旅人真的丧失了四感,看得见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他过去应该也对其他人做过相同的说明才对。想必每个人都是心存质疑吧?就算真有人相信他,大概也只有极少数。
  向他人说明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东西有多困难,桥田不得而知。
  或许旅人还曾被指为骗子。若换作桥田站在同样的立场上,铁定会觉得说明也没用,反正没人会相信,最后就懒得说明了。
  但旅人却不厌其烦。
  而对一再声称无法相俗的桥田,他也只是面露苦笑而已。
  不知他心里会有多难过?
  桥田变得开始想相信旅人了。
  「好!就当我信了你说的话,我们再整理一下吧!我妈和『秀作』有交集,信上写的『大小姐』就是我妈,应该错不了。但这么一来,又有个问题出现了——
  「为何文江女士没取出信纸,对吧?」
  「没错!」
  旅人打开「秀作」的留书。
  「——信上写着『请恕我没用大小姐订下的暗号,改放了这封信』,可以推测出真正的暗号本来也是要放在椅座底下。而无论是哪种暗号,文江女士应该都会割开椅座底下来看,但这封信却依然藏在椅子下,没有被人拿出来过的迹象。可能的理由是——
  「我妈不小心忘了。」
  「……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做了那个约定,或许对文江女士而言,那个约定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嗯。」
  这一点也不浪漫,桥田无法接受这种真相。然而,他又觉得母亲很可能这么做,因为她生前就常违背自己许下的约定。她究竟喜不喜欢「秀作」,也让人存疑。
  「又或许,这封信要给的对象其实并不是文江女士。」
  「唉,现在就是要去确认这件事。你看,快到了。」
  车子从国道转进小路,开在田间的碎石路上。道路通向树林之中,树林前方可看见一座貌似工厂的建筑物。停车场入口挂着工艺教室的导览板。
  *
  他们被带往工房的作业区,在一张宽敞的桌边坐下,接着咖啡上桌。坐在对面的是个穿着围裙、绑着三角头巾的女性,看来年约五十岁左右。
  「劳烦你们大老远过来,真不好意思。我叫藤冈真希子。」
  「敝姓桥田,这位是日暮,我的朋友。」
  旅人微微一笑。说完这句话之后,桥田才发现到自己已经把旅人当朋友了,不禁稍稍地感到难为情。
  闻言,真希子一脸意外地看着桥田。
  「桥田……?你姓桥田?」
  「咦?嗯,是啊!」
  桥田和旅人面面相观,歪了歪头。真希子喃喃说道:「是我多心了吗?」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回到话题上。
  「你想问我叔叔的什么事呢?」
  真希子是「秀作」的侄女。「秀作」已经在三年前过世了,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不能见到秀作先生本人,我感到非常遗憾。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从我母亲的遗物里发现了这封信。」
  桥田递出信纸,真希子阅读之后,「哎呀!」的一声,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这是我叔叔的笔迹没错。看起来是他年轻时候写的,应该是还在当学徒的时期……啊,对了,就是这个时期吧。」
  「你想起什么了吗?」
  「以前,叔叔曾经稍微向我提过他年轻时的事。他就是在这个时期,辞去椅子工房的学徒工作。说是因为工作上出了纰漏,所以主动请辞了。我问他是出了什么纰漏,但他没回答。或许和这封信有关吧?呵呵,他向来是个一板一眼、严以律己的人。」
  「……他有跟你提过大小姐是谁吗?虽然这封信是从我母亲的遗物中发现的,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就是信中的大小姐。」
  「不,这他就没提过了。」
  真希子一脸抱歉地摇了摇头。
  桥田神色凝重地低下头来。都走到这一步了,居然断了线索。他本来期待能和「秀作」本人见面,实在太遗憾了。或许「秀作」留下的遗物中,有刚好写到「大小姐」的日记,目前剩下的希望只有这个了。虽然这等于是将剩余的工作交给真希子,但现在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张椅子。」
  旅人出声说道。桥田抬起头来一看,只见旅人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工房角落的椅子。那是张椅背纵长的古典椅子。
  「那是秀作先生的椅子吧?」
  「对,你怎么知道?那是叔叔生前爱用的椅子。他晚年常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我先生和学员做工艺,一坐便是一整天。开工房是他的梦想,但当梦想好不容易实现之后,他的生活却好像失去重心……把工房让给我们夫妇之后,没有多久他就过世了……
  真希子凝视着远方,感伤地说道。三人望着秀作留下来的工房,沉浸于感慨之中。他已经实现了椅匠的梦想,应该死而无憾了。
  「啊,这么一提,叔叔的信是放在什么遗物里?」
  「呃……椅子,很漂亮的椅子。」
  桥田一回答,旅人便喀当一声站了起来。他扔下惊评的桥田和真希子,抓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冲出屋外。
  桥田呆然地目送旅人离去。「对了。」此时,一道低喃声传入他的耳中。
  「送那张椅子的人——啊!」
  真希子回头望着桥田。「哎呀!」她以手掩口,大声叫道:
  「就是桥田!那张椅子是一位姓桥田的人送的!十年前,叔叔开设这间工房时送来的贺礼!叔叔看起来似乎非常怀念,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难怪刚才我觉得你的姓氏很耳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是男性友人送他的呢!」
  「难道是我妈送的?」
  她也回送了椅子?桥田完全不知情。母亲从未流露出任何迹象。
  「其实我也不知道谁是桥田,这个姓氏我只在椅子送来时听过一次。可是,叔叔一直很珍惜那张椅子。我过去都以为是个感情深厚的好朋友送的,原来如此啊!原来是叔叔爱慕了一辈子的女性。」
  真希子一脸陶醉地说道。
  桥田的胸口也热了起来。虽然这只是间小得像为了业余嗜好而开的工房,然而却也是「秀作」椅匠生涯的圆满句点。他一直爱慕着已嫁作人妇的文江,而最终他的感情也得到了回应。或许文江并没有阅读他的信,但他不是个需要被同情的人。秀作是个坚强的人,桥田深深地尊敬着这样的他。
  「『大小姐』果然是我妈吗?」
  「我想应该是。不,一定是。」
  桥田不禁苦笑,他觉得有点难为情。臭老妈,居然有这么令人羡慕的浪漫体验,做这种一点都不符合她个性的事。
  「桥田先生!」
  此时,旅人从屋外回来了。他抱着放在车上的椅子。
  「你怎么啦?突然跑出去。对了,小兄弟,我跟你说,工房里的椅子好像是我妈送的。」
  「嗯,看来是如此。」
  「你不惊讶?」
  旅人将文江的椅子倒放在秀作的椅子旁。
  「我好像误会了。我在秀作先生的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和文江女士的椅子一样。」
  「咦?就是你在跳蚤市场时看到的那个?这张椅子也有?」
  「对,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旅人把秀作的椅子也倒放过来,展示椅座底部,比较两张椅子。结果——
  「缝法是一样的。这该不会是……
  藏有秀作书信的椅子和文江赠送的椅子,都留有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缝痕。能够对两张椅子动手脚的,只有知道椅座底部秘密的某个人。
  两啊、啊!难道缝的人是我妈?」
  一切都吻合了。
  「我想应该是。换句话说,文江女士确实看过秀作先生的信,她将信放回原处之后,用笨拙的针线工夫把椅座底部重新缝起来。她并没有忘记,也不是有什么不取出书信的理由,而是把回忆珍藏起来了。」
  桥田哑然无语。
  这么说来,文江——母亲打从结婚时起,就一直珍惜着这张椅子。因为她知道这是秀作制作的椅子。
  不,慢着。赠送的椅子也有缝痕,代表——
  「该不会,我妈送的这张椅子也刻有『暗号』罗?」
  母亲为了动手脚,曾将椅座的布套拿下来,接着又和放回信纸时一样,用笨拙的针线工夫将布套缝好。
  旅人依然蹲在地上,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秀作的椅子。桥田和真希子一脸紧张地看着他。旅人的手触摸着椅座的布套。数公厘厚的布块背后,隐藏着连系秀作和文江的红线。如今这条红线即将重见天日。
  呼,旅人吁了口气: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碰了一鼻子灰的桥田激动地问道。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不能一窥「暗号」的真面目,实在太残酷了,教人心痒难耐。桥田开始怀疑旅人是故意吊他胃口。
  然而,旅人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充满了体贴。
  「硬是揭穿他们俩的秘密,有失情趣。对吧?」
  旅人微微一笑,那是个让人内心一震的笑容。
  桥田似乎死心了,转向一旁,抓了抓脸颊。
  「……唔。唉,也对,是太不识趣了一点。」
  母亲的缝痕还留着,表示秀作并没有观看这张椅子里的机关。不用看也明白——想必是这个意思吧!
  他怎么能将秀作珍藏的宝物硬生生地掀出来呢?
  「文江女士的椅子该怎么办?你要带回去吗?」
  旅人问道。桥田回头望向真希子,真希子一脸开心地点了点头。
  「请把椅子留在这里吧!叔叔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总算能在一起了。」
  桥田将椅子抱起,让它们和睦地并列于工房的角落。椅背呈长方形的是秀作的椅子,圆形的是文江的椅子。椅子就像嵌入模子一般,自然地融入了工房的角落。
  宛若秀作和文江就坐在那里一样——桥田突然有这种感觉,窥探了旅人一眼。旅人也和他一样,望着两张椅子。不知他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想必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什么」吧!
  希望那是种幸福的东西——桥田忍不住如此想道。
  *
  抵达举办跳蚤市场的站前广场之后,桥田和旅人下了车。天色已经完全转暗了,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车站前的人潮比白天更加汹涌,实在不是能够好好站着聊天的气氛。接下来只剩互相道别了。
  「再见啦,小兄弟。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我也是,谢谢你的照顾。」
  一想到就此结束,桥田不禁感到有点惋惜,却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话语。但若光站在原地等散会,也不是个好的收场法。即使今后无缘再见,他仍然希望能够好好道别。
  桥田的嘴巴自然而然地动了。
  「欸,小兄弟,刚才我们在工房讨论要不要看秀作的椅座底部时……
  「嗯。」
  「你看见了什么?」
  桥田说出了耿耿于怀的心事。暗号,他打从心底想一窥它的真面目。他能理解让秘密保持秘密是种体贴,但他实在无法接受。他希望旅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就算是谎言也好。这或许是身为遗族的坚持吧!
  「我看见了底下刻的东西。你想知道吗?」
  旅人柔和地微笑着。不知何故,他看起来有点哀伤。
  「你看见了什么?」
  桥田立刻追问。
  「我从那张椅子上看见了『爱』。你相信吗?」
  「——————咯,噗哈哈哈哈哈!」
  桥田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他果然是个奇怪的青年。
  不知何故,桥田早就预测到旅人会这么回答。听来虽然肉麻,却最为贴切。问我相信吗?我当然信!因为这样才——
  「嗯,很浪漫!」
  桥田的心情整个开朗起来了。他要和旅人握手,旅人则像是等着这一刻似的,递出了名片。名片上印着「寻物侦探事务所」。
  「如果你要找东西,请到这个地址来,我随时恭候大驾。」
  上头没印电话。对了,旅人看不见机械发出的声音。如果有事找他或想去看看他,就只能直接上门了。
  「哦,后会有期啦!」
  「嗯,后会有期。」
  旅人消失在人群之中。桥田并未目送他离去,而是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 * *
  「要有证据证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伤了椅子,该怎么办呢?欸,你也快帮忙想个暗号啊!」
  秀作完全不当一回事。一板一眼,真的是个很无趣的男人。
  ——被他这一点吸引的我,也是个很奇怪的女人。
  文江喜欢工房,也喜欢在工房里工作的男人们。拼命工作,满头大汗,充满活力,每完成一张椅子,就像孩子一样开心的椅匠们实在可爱极了。
  在他们之中,秀作是属于另一种意义的与众不同。他虽然年轻,却像个老人一样。如果像师傅那样充满威严,就算不发一语也别有魅力;但秀作的木讷却毫不起眼。以同世代的人而言,他是个平淡无趣的少年,在一起只觉得无聊。
  但是文江的视线却无法离开秀作。文江发现了,发现秀作的内心隐藏着外放的活力。就算是区区杂事,到了秀作手上,也可到达艺术的领域。看穿这一点的只有文江和师傅,这是连秀作自己都没发现的才能。
  这就是一开始文江老缠着秀作的理由。她想多看看秀作工作,因为他虽然朴实无华,却有种独特的魅力。
  渐渐地,文江越来越渴望了解秀作。秀作笑起来是什么模样?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会为了什么事而伤心?她的视线离不开他。
  文江喜欢秀作。
  某一天,文江突然多了个未婚夫。父亲看好某个公司的发展,因此决定招该公司老板的儿子为婿。必须和一个素未谋面也不曾交谈的人结婚,然而,文江已经做好觉悟。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已经认命了。啊!想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才会被和这个世界无缘的秀作所吸引。
  能待在秀作身边的时间不多了。
  文江做了个任性的要求。虽然她平时就很任性,但这回是有自觉的任性。
  「有了!不如在椅子底下刻字吧?这样就不显眼啦!」
  「刻字?大小姐,你不是说不能伤了椅子吗?」
  「刻在布后面啦!不是会贴布吗?这样就没人看得见,只有我知道。怎么样?」
  「要是我做这种事,一定会被炒就鱼。」
  「我不是说了?没人会发现啦!」
  「我不能容许。就算没人发现,我也会负起责任,所以我不会这么做。」
  哎呀,真是的!这只呆头鹅!不过,觉得这一点很帅的自己更令人生气!
  「算了!要不要做你自己决定!对了,暗号就用这个如何?」
  文江拉过身边的纸和铅笔,振笔疾书。秀作板着脸一看,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这、这是什么啊!你在想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双人伞啊!稍微开个小玩笑,有什么关系嘛?还是怎么?你那么难为情啊?你和我想的一样,很晚熟嘛!」
  文江笑道,其实她的脸颊也是红的。她为了掩饰羞怯,才调侃秀作,半哄半逼地和他订下了「暗号」。
  ——他应该会原谅我这小小的任性吧?
  秀作虽然微词颇多,但温柔的他一定会在文江要买的椅子上刻上暗号的。
  「相对地,等你自立门户的时候,我会送你椅子。」
  文江知道他们绝对无法在一起。
  未来会变得如何,现在的她根本不在乎。
  只要两人的约定仍然有效,她就很开心了。
  文江凝视着秀作为难困窘的表情,细细品尝着眼前这一刻的幸福。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在找什么?
  ——每个人都背负着过去而活。
  最近常听到这句歌词。虽然是句老掉牙的词,但它之所以老掉牙,便是因为有其道理。
  「背负」这个字眼看起来有些夸大。想得更浅白一点,每个人应该都有回顾过去的时刻。比如看着旅行时拍下的照片,回忆当时的乐趣;听着和已经分手的男友过去常一起听的音乐,沉浸于感伤之中。无论是美好或不堪的回忆,都常在日常生活的一幕幕中露脸。
  快乐的过去提供活力,悲伤的过去提供反省来做为明天的粮食。我想,这就是「背负过去」的意义。
  然而,要将过去留在记忆中,是件很困难的事。嘴上说「背负」,其实每个人一定都有某些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过去。这些被遗忘的过去实在太可怜了。既然要「背负」,就该负起责任全背起来才是啊!
  所以我……不,所以人们总是想把回忆封闭起来,总是想制造「纪念」。前往某地的纪念、完成某事的纪念,又或是历经挫折的烙印。它们代替回忆发声,让遥远的过去于现在苏醒——不,是让过去「显现」于现在。
  就这层解意义而言,人类总是在过去的环绕中生活,背过去豢养着。眼睛所见的一切事物都在替过去发声,而现在便建立于过去之上,也因此,人们的确是「背负着过去而活」。
  我有个不想忘记的人。
  我强烈地认为我不能忘了那个人,然而,记忆却随着时间不断从掌中流泻而去。那个人的轮廓变得模糊,声音和一举一动也逐渐消失,如今连名字也不复记忆了。在我的心中,沉睡着这么样的一个人。
  那是我在幼稚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还记得我们常互相交换玩偶玩耍,也常结伴做其他的事。每当我回想起幼年时的记忆,总是只想得起那个人。我不能忘记他。已经过了近二十年,或许还记得才不可思议,但我总觉得,我们那么常在一起玩,若是连名字也记不得,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那个人因为父母的工作缘故而搬离,但当时没机会好好道别。我想这应该是种遗憾吧!我们那么要好,如果能够好好道别,或许搬家之后,还能继续联络,保持往来。这个遗憾至今仍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或许有一天,连这股遗憾也会消失无踪。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会因此改变,但就是觉得落寞,而且极度害怕自己连这种落寞的感情都会失去。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甚至认为这在我的自我之中占了极重要的位置。
  我想要反抗遗忘。即使今后再也无缘相见,我也要制造「纪念」,封住过去。身旁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却不知如何取舍,让它们凌乱地散落周围。
  没有回忆是可以丢弃的。
  妈常说这些东西是破烂,这实在太失礼了。这些都是珍贵的回忆,岂能丢弃?我对「纪念」的执著似乎让家人退避三舍。
  可是,无可奈何。人背负着过去而活。既然如此,我就有义务带着它们直到进入坟墓。
  无论是哪种回忆,都不能遗落。
  我秉持着这种信念,活到现在。
  我想,今后我依然会继续秉持下去。
  * * *
  阳子醒来,只见母亲气鼓鼓地站在眼前。闹钟响个不停。
  「你这孩子要睡到什么时候?喂,快起床,要迟到了。」
  棉被被掀开,令阳子忍不住抖了抖肩膀。她不情不愿地起床,拿起枕边铃声大作的闹钟,睡意瞬间全消。
  「哇啊————!为什么这么晚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一直赖床?快点梳洗,要是上班迟到,会被你爸骂喔!」
  「别跟爸说!」
  阳子脱下睡衣,随手一扔,只穿着一条内裤便冲向洗面台。「你还真邋遢耶!」她无视母亲的声音。
  「要是被你爸知道,少不了一顿说教。」
  「所~以~说~!就叫你别跟爸说嘛!他很唠叨耶!」
  阳子很怕父亲,因为父亲总是左一句「要有女孩子样」,右一句「要有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但他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从没把阳子当成成年女性尊重,老是把她当小孩对待。阳子实在很想抱怨:「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啦!」根据母亲的说法,有女儿的爸爸都是这样,但阳子无法接受,太不合理了。
  「别说你爸了,你老是这样,小心男朋友不要你。」
  「用不着你鸡婆!」
  「啊,你连不要你的对象也没有嘛!」
  「这句话是多余的!」
  阳子迅速更衣完毕,拿起包包走向玄关。
  「阳子~!不吃饭啊~?」
  「不用了!吃了会来不及!」
  「叫爸爸开车送你吧!」
  「不要!很糗耶!用跑的就来得及了!」
  阳子甩开再三劝她吃早餐的唠叨母亲,冲出了玄关。她跑了一阵子后,看看手表,时间变得充裕多了。她没吃早餐,省下不少时间。中途去超商买个饭团到上班的地方再吃吧!
  阳子提着塑胶袋,踩着缓慢的步伐朝工作地点走去。只要定睛细看,每天往返的通勤路上也能发现许多乐趣。随着季节变换色彩的树木和花草、城镇的样貌与人潮……阳子认为在熟悉的景色之中栖息着许多故事。设置于丁字路口的路口反照镜柱上的涂鸦是谁干的好事?神社周围土沟里的足球是哪个孩子掉的?微不足道的小记号激发了妄想,一面描绘着天花乱坠的故事一面通勤,是阳子的乐趣。
  阳子幸运地逃过了平交道的拦路魔掌,一面朝着上学途中的小学生集团挥手,一面看手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快迟到了。
  「哇啊————!」
  看来是太过悠哉了。阳子立刻起跑,别过最后的转角之后,毫不停顿地直冲向她的工作地点——幼稚园。
  幼稚园的工作是从迎接小孩开始。打理堆积如山的杂务、迎接家长送来的小孩、分班带开,和孩童们一起唱歌、游戏,忙着忙着,转眼间便到了午餐时间。
  「山川,过来一下。」
  担任中班导师的小野智子老师呼唤阳子。时值午休,阳子让孩童们都入睡之后,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喘息。智子是她大学时代的学姐,大她两岁,也是介绍阳子进这间幼稚园的恩人。
  「……什么事?学姐。」
  阳子有种不祥的预感。智子学姐避人耳目叫她出来时,通常是有麻烦事要推给她做。但面对自己的学姐兼恩人,她又不能违抗。
  「欸,今天下班以后,你有没有安排什么活动?」
  「不,没有。没关系啊,我可以帮你代班。」
  「哎呀,我就是喜欢你好商量这一点!」
  我们已经认识几年了?明知道我无法拒绝还这样。反正智子学姐八成又是忙着参加联谊,阳子没有这类邀约,所以交涉很快就成立了。
  「下次我请你去吃蛋糕吃到饱!」
  阳子忍不住叹气。
  和以往一样,又被智子学姐用这种根本不会履行的约定抵销了人情。明知如此却还是毫无怨言的自己实在是个滥好人啊!这种个性真是吃亏。
  「好了,要我做什么?打扫?洗衣服?」
  「不,不是这类粗重工作,只要帮我照顾一个孩子就好,她的家人可能会晚一点来接她。」
  虽然不是什么粗重工作,但依然是件麻烦事。
  「好。呃,是哪个孩子的妈妈会晚来?」
  此时,智子学姐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唔,该怎么说呢?不是妈妈来接她。」
  「嗯?那是爸爸罗?」
  「也不算是吧?我也搞不太清楚,她的家庭背景好像有点复杂。」
  「咦?」
  阳子一头雾水。只要等家长来接小孩就行了,应该不用顾虑孩子的家庭背景吧?
  「啊,我是不是不能称呼对方为『妈妈』?毕竟有些孩子无法接受再婚对象。」
  对待小孩必须多留心,尤其是这个时期的小孩,他们对父母有着绝对的信赖,但也正因为如此,稍有不慎便容易造成一辈子的心理创伤。不经大脑的发言或许会伤害孩子。
  「不是啦!你不知道吗?百代灯衣的事。」
  「灯衣?……对不起,别班的孩子我不太了解。」
  菜鸟阳子光是带好自己的班级就已经分身乏术了,没有余力去注意其他班级。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也觉得你应该不知道。灯衣很乖巧,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不太显眼。」
  「某种意义」这四个字让阳子觉得怪怪的,不过乖巧的孩子容易照顾,倒是好事。
  「灯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只要别干涉太多,没有什么害处。忍耐力决定一切。」
  「啊?」
  这个学姐一本正经地在胡说些什么啊?她从以前就是个很难区别出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的人。
  「其实你不用管灯衣,问题是来接她的人。」
  智子学姐手抵着下巴,思考该如何说明。
  「呃,灯衣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可是爸爸和灯衣姓氏不同。还有,接送灯衣的不是爸爸,通常都是别人。」
  「……学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啊,嗯,光说事实的确很难懂。其实我也搞不太懂灯衣的家庭背景。」
  接着智子学姐又拉拉杂杂地说明了一大堆,不过诚如她自觉不懂一般,说明的内容也相当支离破碎。
  「反正!如果有人说是来接灯衣的,你就先问问灯衣认不认识他,如果认识的话再把灯衣交给他。」
  「什、什么跟什么啊?感觉上很危险耶!」
  「别担心,灯衣很懂事的。那就拜托你罗!」
  智子学姐就这么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过去阳子也曾接下她的棘手请托好几次,但这回的性质似乎有点不同。
  阳子有点后悔,她该听完内容以后再决定该不该接手。
  傍晚五点,最后一位妈妈来接孩子,阳子班上的小孩全都回家了。收拾打扫完毕后,阳子前往智子学姐的班上。正如智子学姐所言,有个家长尚未前来接送的小孩独自坐在地板上。
  ——那就是灯衣吧?
  阳子和留守的老师交接,走向独自留在教室里的小孩。
  阳子正想出声呼唤,却突然停住了。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代灯衣。
  ——好可爱!就像娃娃一样!
  灯衣的容貌极为漂亮,连电视上的童星都相形逊色。及腰的乌黑秀发、突显眼睛的细长睫毛、小巧的脸蛋、相互映衬的高挺鼻子及水嫩嘴唇,所有构成少女的部位看来都宛如人工打造的一般。她明明只有四、五岁,但静静坐着翻阅绘本的姿态看来却十分成熟。
  她甚至散发着连阳子都没有的性感,阳子简直快被这股氛围吞没了。面对一个小孩有什么好紧张的啊?阳子虽然如此暗想,但还是忍不住迟疑,不知是否该上前攀谈。
  仿佛会一触即碎。
  没想到这间幼稚园里居然有这么一个天使般的少女。为什么我过去从未发现?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照理说,只要看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才对啊!
  灯衣抬头看了呆立一旁的阳子一眼。
  「坐下来吧!站在那里我会分心。」
  说完这句话,灯衣又继续读起书来了。她说话并没有孩童常见的口齿不清,反而清晰分明,和那清澈的声音相当合衬。阳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阳子在灯衣身旁坐下,偷偷窥探着她。阳子本来以为灯衣看的是绘本,仔细一看,原来是城市资讯杂志,翻开的页面上介绍着豪华的法式餐厅。
  「啊,真想去这种店看看。下次拜托爸比好了。」
  「爸、爸比?……
  ——哦,爸比,就是指她的爸爸吧?啊,吓了我一跳。她连语气都很成熟,害我差点误会。「欸,你就是百代灯衣吧?」
  「没错,山川阳子老师。」
  她抬起头来,这会儿时明确地注视着阳子的眼睛说话。阳子内心一震,灯衣连眼睛都像是人工打造的一般,因为实在太过漆黑又晶亮了。
  阳子虽然有股被压迫的感觉,还是努力尝试和灯衣交谈。
  「你在看这么难的书啊?你喜欢这种书?」
  「不,只是随手拿来看看。不过还挺有趣的。」
  淡漠的回答不禁让人怀疑她真的是幼稚园小孩吗?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书?阳子怀疑是智子学姐的私人物品,但她选择不再多想。
  「阳子老师,你有和异性结伴去这种店的经验吗?」
  「和、和异性结伴……
  还真是老气横秋的说法。阳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对小孩打马虎眼:「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看来是没有吧?真可怜。」
  灯衣对着支支吾吾的阳子露出怜悯的微笑。
  这小孩是怎么搞的啊!阳子的理智似乎断了线。
  「有、有啊!当然有!我是大人耶!」
  我居然对一个小孩打肿脸充胖子?话冲口而出之后,阳子陷入了自我厌恶。然而……
  「跟爸爸去不算数喔!要和男朋友去才算。」
  「唔……
  被一语道破,阳子无言以对。这种感觉活像和同年代的女性交谈一样。灯衣的威严已经凌驾于阳子了。
  「别激动,身为大人的阳子老师。其实爸爸也可以算异性,你不用太难过。」
  灯衣格格一笑,若无其事地翻页。
  阳子改变对她的印象了。这孩子是戴着天使面具的小恶魔。
  阳子心知这个话题对自己不利,便逃也似地改变了话题。不,她的确是在逃避。
  「灯衣喜欢爸比吗?」
  「喜欢!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比了!」
  啊,她终于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了。看来提起爸爸是正确的。
  「哇,好棒的爸比喔!欸,爸比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老师好不好?」
  「不要。阳子老师和爸比不配,说了也没用。」
  「……呃,欸,我并不是要你介绍给我认识。」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告诉你爸比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上他。我不忍心看你一直单相思却得不到任何回报,所以不能告诉你,抱歉。」
  从灯衣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真心诚意在道歉。
  阳子只觉得浑身无力。怎么会有这种小孩?为什么我得被一个幼稚园小孩同情啊?阳子满肚子火。
  灯衣长得可爱,所以说出来的话格外有杀伤力。想必灯衣也有自觉,所以故意在关键时刻祭出这张效果超群的笑脸来。
  灯衣超乎了阳子的想像。她总算理解智子学姐所说的「忍耐力决定一切」了。身为女人不愿认输的心情更胜于和小孩相处的心情。
  不不不,我干嘛跟小孩认真啊?反省反省。
  反正只要陪着灯衣,直到她家长来接她就行了。即使她表现得再怎么成熟,这只不过是小孩的童言童语,听过就算了。拿出大人的气度吧!
  不久后,看完最后一页的灯衣将书本放到一旁,吐了口气。
  小孩一停止集中力便马上睡着的情形颇为常见。阳子不认得家长,智子学姐也交代过要问灯衣认不认识前来接送的人,或许家长立刻就来接她了,不能让她睡着。
  「灯衣,跟老师一起玩吧!要玩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幼稚园里有西洋棋或将棋。该怎么办?」
  灯衣喃喃说道,认真地烦恼起来。这听起来并不像是人小鬼大的小孩在炫耀「我会下棋喔!」因为灯衣的喃喃自语声并未大到能让阳子清楚听见的地步。
  而阳子既不会下西洋棋,也不会下将棋。
  「啊,那扑克脾呢?我们来玩抽鬼脾吧!」
  「这世界上还有比两个人玩的抽鬼牌更无聊的游戏吗?要玩也该玩梭哈或21点。」
  「什么?21?咦?」
  「21点。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灯衣叹了口啼笑皆非的气。你真的是大人吗?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诉说着。阳子有点退缩,但又摇了摇头,重新振作。不知道,问就行了!这也是一种沟通方式。然而,在阳子说出「教我」之前——
  「那就算了,我乖乖等。」
  灯衣无视阳子,躺了下来。
  一般小孩在这种时候应该会兴冲冲地教我才对吧?你也太淡漠了吧!
  阳子俯视着灯衣的发旋,吐了口颤抖的气。我才不在乎呢!既然灯衣事事老气横秋,我就全力把她当小孩。不,我就变成小孩给她看!
  阳子跑出教室,拎起放在职员室里的运动包,随即跑回教室。听了这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灯衣惊讶地坐起身子,对着气喘吁吁的阳子投以复杂的眼神。
  「亏你平时还对小孩说不可以在室内奔跑。」
  「没关系,我是老师!」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这下子真的搞不清谁是小孩了,但阳子不管。反正只要能够吸引灯衣的注意,她就赢了——现在已经变成了这种对决。
  阳子打开包包,把包包中的东西全倒出来。
  掉出来的大多是吸引小孩兴趣的各种玩具,甚至连足球和棒球手套都有。其中还有阳子喜欢的少女漫画、用来垫胃的零食以及最基础的化妆品。人小鬼大的孩子或许会巴着化妆品不放,阳子庆幸自己平时就随身携带。
  看吧,如何?阳子带着这种心情挺起胸膛。灯衣直盯着散乱的地板瞧。
  或许可行。她至少会对其中一样产生反应吧!
  「你要收拾干净喔!」
  可恶,居然被教训了。接着灯衣再度躺下,打了个呵欠。
  「好、好难缠。」
  阳子猛然垂下肩膀。小孩不理睬自己,竟是如此寂寞的一件事。保育员究竟是什么?阳子开始对自己的工作丧失自信了。
  她不情不愿地收拾散乱的地板,突然感觉到视线,抬起头来。
  只见灯衣一直凝视着阳子手上的某一点,动也不动。
  「干嘛?怎么了?」
  「……玩偶。」
  「咦?玩偶?」
  里头有玩偶吗?阳子比较推荐活动身体的游戏。她偶尔也陪女生玩扮家家酒,不过这种时候用幼稚园里的布偶就够了。阳子的私人物品中并没有玩偶,回到家里之后倒是另当别论。
  莫非是家里的玩偶不小心放到包包里了?然而阳子左顾右盼,还是没发现玩偶。
  「那个啦,那个。」
  灯衣指着包包的侧面,原来是扣在口袋拉链昂的钥匙圈。
  「哦,这个啊!」
  的确是玩偶,用金属链条系着的老旧吊饰。它是塑胶制的,擦不掉的摩擦污痕相当醒目。
  「很棒吧!」
  阳子很高兴灯衣终于产生了一点兴趣,便活像取了敌将首级一样,得意洋洋地展示钥匙圏。灯衣显得有点不高兴。
  「我并不羡慕。只是看它这么旧了,猜想你应该很珍惜它。」
  「不用嘴硬啦!你想玩这个对吧?」
  「不是啦!喂,你不用拆下来!」
  阳子将钥匙圈玩偶递给抗拒的灯衣,自己也捡起手边的布偶,顺水推舟地玩起扮家家酒来。「你很烦耶!」、「我懒得理你!」灯衣高声尖叫,在这一来一往之下,两人总算开始玩起称得上游戏的游戏来了。
  「好,灯衣当爸爸。」
  「……欸,一般应该让女生当妈妈吧?」
  望着不情不愿却还是陪着玩的灯衣,阳子微微一笑。
  她毕竟是个小孩啊!
  阳子完全忽视自己的孩子气行径,如此暗想。
  天色渐渐暗了。
  阳子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灯衣的家长还没出现。未免太晚了,平常这个时候幼稚圜早就熄灯了。
  闭园时间是七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延后吗?等会儿得去请示园长才行。
  就在阳子左思右想之际,灯衣站了起来。
  「我已经忍不住了。」
  「啊,要尿尿?老师陪你去吧?」
  「不是啦!真没礼貌!」
  「老师想尿尿,灯衣可不可以陪我去?」
  「不要!我都说不是了嘛!」
  灯衣把头撇向一旁。阳子只是哈哈笑着,并不打圆场。阳子渐渐掌握和灯衣的相处之道了,只要把她当小孩对待,她就会像小孩一样情绪化。或许站在对等的立场,如朋友般相处比较好。
  「欸,你要去哪里啊?」
  阳子想跟去,却被灯衣制止了。
  「你不用跟来,我要回家。」
  「啊?」
  要回家?可是家长还没来接人啊!什么意思?阳子歪头不解。
  「我~是~说~!我要自己回家!这么晚还没来接我,我等不下去了!」
  「等、等等,不行啦!你得在这里乖乖等爸爸来!」
  「来接我的又不是爸比!反正一定是那个没用的小混混!」
  「小、小混混?」
  这不是一个幼稚园小孩该说的字眼。被灯衣称为小混混的人究竟是谁?阳子想像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前来的画面,身子不禁僵硬起来。
  灯衣已经收拾好物品,准备回去。阳子慌慌张张地抓住她的手。
  「等一下!你想一个人回去?」
  「我刚才说过了吧?别担心,车站前人很多,我家离车站也很近。」
  她住在车站旁啊?距离的确不远,但是在家长前来接人之前看顾小孩是阳子的工作,阳子不能默默地让她离去。
  「有了!我们联络爸爸看看,你先等一下,好不好?」
  或许家长已经在路上了,阳子想趁着灯衣开始执拗之前多争取一点时间。
  「不行,爸比绝对不会接电话。」
  「怎么会呢?因为他工作忙?就算是,看到来电纪录,他马上就会回电了。」
  再说,闭园时间已近,她必须联络家长。即使晚到,也得知道家长大约几点来接人,否则无法准备关门窗。
  「不行就是不行,爸比不能接电话。」
  灯衣的声音中带着悲伤之色,但阳子没发现。
  「唔……爸爸那么忙啊?伤脑筋。可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啊!」
  「别担心。把我交给那个来接我的小混混更危险。」
  「呃,你说的小混混到底是谁啊?」
  「你没看过吗?平时都是一个看起来很蠢的小混混来接我。智子老师和其他老师嘴上虽然没说,其实心里很害怕,我都知道。」
  有这样的人吗?阳子试着回想,但她本来就对智子学姐班上的孩子了解不多。就算她看过,铁定没放在心上,应该记不得。就连灯衣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可是他还是会来接你吧?那我们还是等他来吧!我想他一定马上就来了。」
  「就是因为他可能马上就会过来,我才想回去!平时他都准时来接我,我没机会逃走,今天他有事晚来,是大好机会!是爸比拜托他来的,所以我才乖乖等他,但是他这么晚还没来,我要先回去了!」
  灯衣甩开阳子的手,拔足疾奔。
  阳子暗叫不妙,连忙追上。没想到灯衣虽然是小孩,跑得却挺快的,抓不到她。阳子怕追丢了人,连忙抓起包包,冲出幼稚圜。
  她边跑边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打电话到园长的手机。她稍微说明缘由之后,请圜长代为联络灯衣的家长。阳子很同情电话那端手忙脚乱的园长,在心中暗暗道歉,挂断了电话。真是的,那个野丫头!
  「喂~!快站住~!」
  你追我跑持续了好一阵子,阳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拼命追赶。好不容易抓住灯衣这个飞毛腿,灯衣却在阳子的怀中暴动。
  「终于抓到你了!」
  「放~开~我~!」
  「真是!我要生气罗!你这么做,爸比会担心你耶!」
  灯衣突然安分下来。看来拿出爸爸当挡箭牌,她就没辙了。不过,她依然鼓着脸颊。
  「好,我懂了,不如这么办吧!我送你回家。」
  「阳子老师要送我?」
  「嗯,你等我一下。」
  阳子再度联络园长。园长似乎已经联络上家长——也就是灯衣口中的小混混——立刻同意让阳子送灯衣回家。家长似乎也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以相当低的姿态不断道歉。或许他并不像灯衣所说的那么危险,只是灯衣讨厌他而已。
  「呼,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真是的,灯衣,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喔!你这样会给很多人添麻烦的。」
  「……对不起。」
  阳子有点意外。灯衣虽然依旧把脸撇向一旁,但她乖乖地道了歉。阳子猜想,她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只是和太过早熟的精神之间未能均匀调和,无法妥善控制情感而已。
  「……你不会跟爸比说吧?」
  灯衣抬起眼来,做了个温顺的要求。不妙,逍张脸太猛了,让人愿意原谅她的任何过错。眼泪攻势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武器。
  阳子抓住灯衣的手。
  「我不会说的。来,回家吧!」
  「嗯!」
  接着,两人走向车站。通往车站的道路和阳子的通勤路线不太一样,不过距离相去不远。
  「对不起,阳子老师。你为了追我,没时间换衣服。」
  阳子上半身穿着运动衫,下半身穿着运动长裤。她不懂灯衣为何道歉,反问灯衣:「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穿成这样不好看吧?」
  「为什么?」
  「……因为智子老师平时都穿很漂亮的洋装,我以为你也一样。」
  哈哈哈,果然有智子学姐的风格,那个人不盛装打扮就不敢出门。就这一点而言,阳子完全不同。阳子不爱打扮,不过是在住家和工作场所间往返,穿得那么漂亮干嘛?除了偶尔外出时以外,阳子通常是穿运动服。
  「不用担心,我平时都是穿这样。」
  闻言,灯衣对阳子投以又似傻眼又似怜悯的视线。
  「好可怜。阳子老师,你得从平常就开始培养女人味,不然交不到好男友喔!」
  瞧她说话的口气就和阳子的妈妈一样。谁要你鸡婆啊?可怜是什么意思?
  途中经过神社旁,由于街灯极少之故,神社看来宛若沉入黑暗中一般,有种不言而喻的威迫感。灯衣的话变少了,她紧紧握住阳子的手掌,还挺可爱的。
  来到车站前,灯衣似乎安心了,露出了活泼的笑容。
  车站前的霓虹灯不断舞动,简直到了剌眼的地步,阳子实在不太喜欢车站前的情景。车站前挤满了正要回家的上班族和前来玩乐的年轻人,他们无视于拼命高歌的街头艺人,匆匆路过。这些人潮看起来宛若虚构的一般,即使是喜爱幻想的阳子也无法从中找出任何故事。这里只有人工打造出的潮流,完全感受不到生气。
  灯衣和浑身不自在的阳子正好相反,越发显得生气勃勃。她朝着街头艺人和貌似酒店小姐的女性挥手。说来不可思议,这些人一发现灯衣,便笑着挥手回应。他们互相认识吗?
  「走这边。」
  灯衣拉着阳子,走向通往车站西侧出口的道路。
  阳子觉得不太舒服。这一带也是闹区,但是和东侧出口一带的气氛完全不同,霓虹灯上浮现的文字几乎都是风化场所的店名,四处游走的男性穿着牛郎风格的轻浮装扮向路人攀谈,大多数女性都穿着暴露。夹杂在四处林立的风化场所间的药局,反而强调出这里的不洁。
  就算是捷径,让小孩走这种路感觉上对于教育实在不太好。阳子下定决心,等会儿要告诫灯衣的父亲一番。
  「啊,欸,你要去哪里啊?」
  马上就能脱离这个人挤人的地方了。正当阳子如此暗想时,灯衣又换了个方向。她越来越深入风化街,周围的诡谲气息也益发增强。
  阳子觉得不安,再度询问灯衣:
  「灯衣,你家在哪里?不用走这种路吧……
  一路上有好几个男人都想过来跟阳子说话,但一发现她带着小孩,便立刻走开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消除阳子的不快感。她只希望能早一刻告别这种地方。
  「就是这里。」
  「这、这里?」
  灯衣停步的场所是马路的中心地带,她仰望着眼前的商业大楼。大楼有电梯,楼层索引牌上列着各楼的商店名称,几乎都是酒店,其中还有疑似高利贷的金融公司名称。
  「这里的六楼就是我家。」
  阳子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六楼。楼层索引牌是空白的。
  「谢谢,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阳子老师,明天见!」
  「等一下!」
  阳子抱住拔腿就跑的灯衣。
  「干嘛?已经到家了,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你真的住在这里?」
  「对啊。这里的人都是朋友,你不用担心。」
  和这类人交朋友才令人担心。阳子如此想道。
  这种环境根本不适合小孩居住。她当然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心存偏见,但为人父母,还是不该选择这种地方做为居所。
  看来必须和灯衣的父亲好好谈谈。或许这是多管闲事,但若置之不理,阳子会睡不好。
  「灯衣,我陪你等爸爸回来。」
  「咦?为什么?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和爸比见面!」
  「为什么?你的爸爸那么见不得人吗?」
  如果是,那更要说他几句。
  「你在胡说什么啊!要是你见到爸比,一定会对他一见钟情的!听我的劝,乖乖回去!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你在操哪门子的心啊!」
  哎呀,我不管了。阳子抱着灯衣坐进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抵达六楼之后,一走出电梯,正面是间貌似事务所的地方,朴素的玻璃门后一片漆黑。
  门上挂着的名牌写着「寻物侦探事务所」。
  「侦探?灯衣的爸爸是侦探啊?」
  「对啦!」扭动身体想逃离阳子怀中的灯衣气冲冲地怒吼:
  「你真的很霸道耶!不过,你送我回来,我还是该答谢你。没办法,我让你进来,但是你喝完茶以后就要快点回去喔!」
  不愧是懂事的灯衣,虽然满嘴怨言,还是邀请阳子进事务所。事务所似乎兼作住家,通过门后的狭窄会客室后,便是飘荡着居家感的客厅,面积还挺大的。
  灯衣立刻走向厨房,准备茶点。被劝座的阳子无事可做,只好呆立原处,环顾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堆的衣物,除此之外,还有报纸、杂志,用过的餐具杂乱地摆在桌上,毛巾及靠垫散落在地板上,整间屋子凌乱不堪。
  虽然阳子的房间也很乱,但凌乱的程度还输给这里。灯衣要她随意坐,可是阳子还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坐。
  于是她开始折叠起那些收进屋里来以后就搁着没折的衣物。折完一半时,灯衣端茶过来。
  「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咦?什么?」
  仔细一看,是男用内裤。灯衣对立刻红了脸的阳子气冲冲地说道:
  「不要乱碰!尤其是爸比的东西!」
  「有、有什么关系嘛!我只是看衣服没折,帮忙折好而已。」
  「这些工作我会做!」
  灯衣一把抢过内裤。阳子对气鼓鼓的灯衣露出讨好的笑容,突然察觉了某件事。
  她没有妈妈吗?
  灯衣和智子学姐都不曾提起母亲的事,应该是单亲家庭吧?如果是,难怪屋子会乱成这样,灯衣早熟的理由也可以窥见一斑。阳子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灯衣端上的茶十分好喝。阳子默默地窥探折叠剩余衣物的灯衣。她真的是个懂事的孩子,会主动端茶、做家事,应该是因为平时就受这种教育吧?阳子对灯衣的父亲越来越感到好奇了。
  过了晚上九点,事务所的玄关传来了声响。灯衣立刻起身,一脸开心地跑出去。说话声和脚步声逐渐靠近,一名身型修长的男性走进客厅。阳子站起来致意。
  「呃,打扰了,我是希望幼稚园的保育员——
  对方深深地低下头,打断了阳子。
  「是,灯衣跟我说了。对不起,让你帮忙照顾灯衣到这么晚。」
  那是道温文儒雅的声音。说来意外,他的长相比阳子想像中的还要年轻许多,看起来简直和阳子同年代。但他有个五岁小孩,实在不可能和阳子一样同为二十三岁,或许只是外表长得比较年轻而已。而中性的氛围更让人难以估计他的年龄。
  阳子和男性相视了数秒。不知何故,阳子无法从男性身上移开视线。不,是无法从凝视自己的那双眼眸移开视线。
  不知怎么搞的,心跳加速了。
  「呃——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我是灯衣的父亲日暮旅人,谢谢你平时照顾小女。」
  「啊!对不起,呃,我叫山川阳子!幸会晚安!」
  不行,现在可不是呆呆对看的时候。阳子偷偷窥视灯衣,灯衣似乎误会了什么,一脸不悦地瞪着阳子。
  「山川阳子老师……
  旅人犹如进行观察似地,直盯着阳子瞧。
  啊,又来了。一被旅人凝视,就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就和亏心事被人发现时全身僵住一样。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可是,却完全不令人嫌恶。
  阳子觉得她在旅人的眼中找到了理由。
  旅人的眼神带着令人心疼的哀伤。
  *
  旅人坐在沙发上,慈爱地抚摸着坐在他膝上撒娇的灯衣。坐在对侧的阳子出神地望着这幅情景。感情融洽的父女,温馨又安详的时光流动着。
  「阳子老师,你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灯衣以凌厉的目光催促阳子这个电灯泡。忘了起初目的的阳子连忙端正姿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觉得必须说些什么。
  「呃、呃,日暮先生。」
  然而,旅人从阳子身上移开了视线。
  「灯衣,不可以说这种没礼貌的话,快道歉。」
  「……对不起。」
  「乖孩子。好了,已经是睡觉时间了,去换睡衣吧!」
  他将不情不愿的灯衣送到邻房之后,才面带苦笑地转向阳子。
  「真的很抱歉,给阳子老师添麻烦了。」
  「不,怎么会麻烦呢?」
  「我想你也发现了,我和灯衣不同姓……我们不是真正的父女。」
  阳子被旅人抢先一步,全身都僵住了。她有种被人狼狠敲了脑袋一记的感觉。
  当她重新意识到自己原本打算对旅人说什么之后,她觉得十分羞愧。她打算告诫旅人:这里并不是适当的育儿环境。她根本不知道人家有什么苦衷,就急着发挥正义感。旅人一定是察觉了这一点,才刻意牵制阳子。旅人知道身为父亲的自己有错,并刻意避免让灯衣听到这类话题。由这两点来看,可以知道旅人是个真诚的人。
  「对、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打探你的隐私!」
  「不,没关系。我认为让阳子老师了解内情,反而比较好。灯衣是个很怕生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常和大人接触之故,她自然而然也学会和人保持距离。灯衣是头一次主动让人进家里来,我想她已经对你敞开心房了。」
  「是吗?」
  如果是,她何必对我这么凶啊!阳子心里暗想,不过,虽然灯衣的言行举止常让人忘了她的年纪,但她毕竟只是个幼稚园小孩。直接表露感情的孩子才能坦率地长大,这或许比她勉强压抑真心话还要好些。
  虽然不知道灯衣是否真的对自己敞开了心房,但旅人这么打包票,让阳子感到很高兴。
  「呃,你是侦探?你一个人做这一行吗?」
  「对,所以灯衣总是很寂寞。虽然帮忙我们的熟人很多,但父亲只有我一个。我常想,至少要亲自接送她到幼稚园,可是……
  旅人一脸落寞地说道。他看起来不太牢靠,但阳子可以强烈感受到他爱护灯衣的心情。
  「如我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请尽管说。为了灯衣,我会帮忙的。」
  「谢谢。只要偶尔就好,我希望你和灯衣说说话。那孩子不爱与同龄的孩子交朋友,我想她在幼稚园里一定是独来独往。我希望你能帮忙排解她的寂寞。」
  阳子用力点了点头。虽然保育员不该干涉别人的家庭问题,不过这点小忙她还帮得上。
  然而,只帮得上这点小忙又让她觉得有些心焦。
  更衣完毕的灯衣碎步走来,换上睡衣似乎引发了她的睡意,只见她频频揉眼睛,模样看来煞是可爱。非但如此——
  「哇!灯衣,那件睡衣好可爱!」
  阳子非常兴奋,忍不住抱紧走近的灯衣。灯衣穿着动物造型的连身睡衣,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布偶。
  「欸、欸,这是什么?狮子吗?」
  灯衣不耐烦地避开凑过脸来的阳子。
  「……豹狮。」
  「咦?豹狮?就是豹和狮子的混种?」
  未免太奇特了吧!阳子很好奇到底是哪里买来的。
  「灯衣,怎么没说晚安?」
  「还不能说晚安,我得收拾餐具。」
  「不用了。来,去睡吧!」
  「灯衣好乖喔!可是你该睡了,剩下的就交给爸爸吧!」
  灯衣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爸比不会做家事,他笨手笨脚,常常打破杯子,衣服也折不好。爸比工作已经很累了,这是我的工作。」
  睡眼惺忪的灯衣打算收拾桌面。她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阳子连忙扶她一把。
  「哇!太危险了啦!真是的。灯衣,你很困的话就别忍耐了,赶快去睡吧!爸爸,你也说句话啊!」
  「灯衣,对不起,都是爸比太没用了。」
  「……呃,爸爸,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
  「爸比不需要道歉,这是我的工作,没收好是我的错。」
  「灯衣,你也不用自责!」
  真是对奇怪的父女。懂事的小孩和不牢靠的大人。阳子没打算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但这时候她该站出来说话。
  「爸爸,请你平时就收拾屋子,别造成灯衣的负担。灯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孩子。」
  明明今天才知道灯衣的存在,还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阳子暗自苦笑,灯衣也狐疑地盯着阳子,只有不知情的旅人满脸歉意地抓了抓脑袋。
  「对不起,就像灯衣说的,我一碰就会变得更乱。」
  「对,爸比不用多事,只要在一旁看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哎呀,真是的!」
  阳子抱起灯衣,要求旅人带路前往寝室。阳子硬替灯衣盖上棉被,等她睡着之后,又开始打扫客厅。
  「呃,怎么能连打扫都劳烦你做?」
  「要是我不做,灯衣又会爬起来!爸爸,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但你不能让灯衣过度劳累!她还是个小孩耶!至少衣服该自己折吧!」
  「啊,是。不,可是……
  旅人没自信地拿起一件衣服,试着折叠,却折得奇形怪状。这样只会把衣服弄皱而已。阳子险些怒骂:你认真一点行不行!
  「……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旅人认真地烦恼着。看来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好,衣服我来折,请你去收拾厨房。」
  厨房相较之下比较整洁一点。厨房里几乎没有调理器具,只有茶壷和锅子,但流理台中却堆满了碗盘。旅人哈哈苦笑:
  「我不会做饭,也不太会洗碗盘,每次都会手滑打破盘子被灯衣骂。」
  「这有什么好自豪的!」
  他到底有多么笨手笨脚啊?的确,看他手中的盘子摇摇欲坠的。或许这也是一种才能吧!看他这副模样,阳子不禁怀疑他能胜任侦探这一行吗?
  阳子几乎独力打扫完客厅和厨房。接着又去助阵和衣服苦战恶斗的旅人,待衣服折完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她已经事先联络父母会晚归,不用担心,但一想到回程又要经过闹区,她突然害怕了起来,后悔自己不该留到这么晚。
  「我送你回去,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了。」
  「可是,不能留灯衣独自在家……
  「我会跟楼下的人说一声。灯衣也认识,没问题。」
  旅人向五楼酒店里的中年女性说明缘由,那人虽然嫌麻烦,却还是一口答应了,看来旅人不是头一次拜托她。
  在旅人的护送之下,阳子踏上了归途。让家长送自己回家,实在是种奇怪的状况。如果智子学姐没拜托她代班,绝不会发生这种邂逅。
  阳子偷偷窥看走在身边的旅人,他的眼神依然带着忧郁。
  为什么露出这种眼神?
  他究竟在凝视什么?
  阳子顺着旅人的视线望去,看见的只有熟悉的道路。
  「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你。」
  独栋平房林立的住宅区。来到家门附近,阳子开口这么说道。
  「不,让你帮忙到这么晚,我才该道谢。我平时会尽量打扫的。」
  「不,你还是尽量别打扫好了。」
  如灯衣所说,最好别让旅人动手,否则只会越来越乱。阳子已经亲身体验过,再也不敢不负责任地叫旅人做家事了。
  雨开始静静地下了起来。旅人趁着这个时机,再度低下头来。
  「阳子老师,今后也请你多多照顾小女。」
  互相道别之后,阳子目送旅人的背影离去。
  平等对待所有孩子。这是大原则,阳子无意违反。
  不过,她决定至少明天一天多留意灯衣一下。
  * * *
  尘封的回忆和「纪念品」一同出现于梦中。
  大概是因为和百代灯衣玩扮家家酒时用了那个钥匙圈玩偶,留下了印象之故。
  梦中的我还很小,眼前的那个人也是。我们交换玩偶,玩得兴高采烈。虽然我想不起来我们说了什么话,但还记得梦中的我们笑得很开心。
  见了那个人拿出的玩偶,我忍不住大叫:「好可爱!」立刻开口索取。那个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是爸妈刚买给自己的。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吵着「送我,送我」,连我都为自己的任性傻眼,最后我甚至骂了迟迟不答应的那个人一句「小气鬼」,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不想观看的记忆底片。
  后续仍毫不容情地播放着。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我们在暖气房里玩积木,几个小孩共同用积木堆出了一间房子。对于幼小的我而言,那是座费尽千辛万苦盖成的气派城堡,我梦想着成为城堡里的居民。扮家家酒的人数一多,便成了城镇规模的游戏,一个人分饰两角是理所当然,大家都自顾自地编织故事。
  由于太过杂乱无章,当时老爱当指挥官的我便先将玩偶回收到一处,再重新设计角色,分配给大家。其中也包含了那个钥匙圈玩偶。重新配置玩偶之后,大家各自遵照自己分配到的角色,扮起居民来了。这时候就有妄想癖的我驱使想像力,编出了一个囊括所有人的大型故事。没想到大家的反应还不错,城镇规模的扮家家酒最后在好评之下结束了。
  收拾玩具的时候,发生了一场风波。
  玩偶的数目不对,不见的是那个钥匙圈玩偶。我逼问分配到那个玩偶的小孩是在哪里弄丢的,对方哭着解释,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钥匙圈玩偶的主人拼了命寻找,直到闭园时间来临。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播住了,明天它就会自己跑出来了啦!我一派轻松地如此劝解。那个人直到最后都没死心,但是家长来接人了,最后
  他只好乖乖回家。
  我并不怎么在乎。虽然玩偶不见了,但我们并未跑到户外,所以玩偶一定还在屋内。当时的老师们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隔天一定会找到,大家都这么想。这种小事连风波都称不上。玩偶跑到哪里去了并不重要,只要最后找得到就好。
  我是这么想的。
  钥匙圈玩偶在我的口袋里。
  我并没有偷窃之意,只是想借来玩个一天,隔天只要装作偶然在玩具箱里发现,物归原主,一切就解决了。
  当时的我毫无罪恶感,甚至很气那个人一直不肯把玩偶借给我,觉得让那个人困扰一下又何妨。正因为我们很要好,我的脑中完全没有客套的念头。
  这明明是件称不上风波的事,却在隔天成了真正的风波。
  班导突然一脸悲伤地宣布:「因为家庭因素——搬家了。」并安抚因为突如其来的别离而动摇的孩子们,更特别鼓励和那个人最要好的我。
  我哭了,不是因为感伤,而是因为罪恶感。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但就结果而言,我偷走了那个人最宝贝的东西。当我得知再也无法物归原主,甚至没机会道歉之后,我的人格有了决定性的改变
  这场大风波我不曾告诉任何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它在我幼小的心灵筑巢,成了我无可挽回的罪过。
  我对物品的执著就是起源于此。这个钥匙圈绝不能丢掉,因为总有一天,我要把它还给原来的主人。就算无法归还,我也不能忘记这种感受。我决定背负过去,做为应得的惩罚。
  我回忆起那个大概无缘再相见的人。
  无论我再怎么伸长了手,都碰不到那个一面哭泣、一面和父母牵着手离去的背影。
  即使在梦中,我也没能向那个人道歉。
  * * *
  到了早上,阳子一如往常地被母亲挖起来,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准备上班。
  她在玄关绑运动鞋鞋带时,发现扣在波士顿包侧面的那个钥匙圈不见了。这么一提,昨天拿下来和灯衣玩以后,就没再扣回去了。她拿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钥匙圈,转开扣环,扣在侧袋的拉链上,大功告成。
  她凝视着摇晃的钥匙圈玩偶。回想起来,和它也是老交情了……大概有十八年了吧!他们共度了漫长的岁月。
  阳子并不是它原来的主人,而它如果不是落到阳子手上,或许没多久就被丢掉了。阳子不禁暗想,这个钥匙圈来到自己身边,究竟是幸或不幸?没有正确答案。当然,她丝毫不认为自己偷了它是正确的。她不能忘记曾有人十分珍视这个钥匙圈的事实。
  我真傻,问钥匙圈幸不幸福有什么用?
  无论得到哪种答案,都无法改变自己犯下的罪过。
  看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是个微不足道又无聊的烦恼,但感情这种事在自己和别人心中本来就
  不是等价的。
  阳子和钥匙圈玩偶一起生活了十八年,这段漫长的岁月让年幼无知时的过错逐渐成长,变得和成人一样沉重,这一点也并非微不足道,对阳子而言,这是构成自我的元素之一。
  今后亦然,阳子绝不会丢掉这个钥匙圈玩偶。
  上班途中,天气突然转阴了。三十分钟之前明明还是令人炫目的大晴天,现在却乌云密布。这么一提,昨晚到清晨之间下了场豪雨,或许晴天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造访而已。
  走向车站的通勤人士与集体上学的小学生都匆匆忙忙地加快脚步,阳子也如法炮制。人家都没带伞。这也难怪,毕竟天气预报完全没说会下雨。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看来马上要下雨了。经过神社,阳子突然挂念起土沟来了,便探头窥视。水道中的水量比平时还多,昨天仍在的足球消失无踪。那颗足球已经在土沟里待了很久,是有人看不下去拿走了吗?还是被雨水冲走了?阳子感到有点落寞……
  拦路的平交道远远地发出警报声。不妙,要是被攉下来的话,很可能会迟到。阳子立刻拔足疾奔。
  好不容易在下雨之前抵达了幼稚园。送小孩前来的家长似乎也怕下雨,纷纷跑进幼稚园。阳子把包包放在职员室,打算去找上早班的智子学姐——
  「————咦?咦?咦?不会吧?」
  她回到桌边,仔细端详运动包。扣在侧袋拉链上的钥匙圈不见了。无论她再怎么定睛细看、翻动包包内部,都找不到钥匙圈。那当然,因为她确实是扣在拉链上。
  「啊……
  阳子感到浑身无力。弄丢东西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不过这回弄丢的不巧是宝物而已。
  阳子一阵愕然。钥匙圈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不安总是在心底某处纠缠着她,所以她才赌气似地发誓「绝不丢掉它」。
  十八年的感情居然如此轻易便消失无踪。在她惋惜的同时,又有种卸下肩上重担的感觉。或许我不用再执著了。
  阳子死了心,走出职员室。运气好的话,或许回家的路上能捡回来;如果找不到,钥匙圈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结局就是这两者之一。阳子不能立刻去找,只好强打精神,告诉自己得做好保育员的工作。
  来到运动场,天空下起了小雨。
  日暮旅人牵着灯衣的手,站在正门旁。
  「早!灯衣今天和爸爸一起来啊?好棒喔!」
  前来迎接灯衣的智子学姐向旅人打招呼。旅人的视线一转,发现了站在远处的阳子。
  「……
  阳子的脑海里无意间浮现了昨晚拜访旅人时看见的事务所大门——写有「寻物侦探事务所」的名牌。
  「啊,山川老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快过来!每次都快迟到了才来!」
  智子学姐责牖几乎迟到的阳子,但阳子的视线一直钉在旅人身上。
  「早,阳子老师,昨天真的的很谢……
  靠近的旅人表情僵住了。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再度转向智子学姐。
  「小野老师,灯衣就麻烦你照顾了。」
  「好!爸爸工作也多加油喔!来,灯衣,跟爸爸说路上小心。」
  「爸比……
  灯衣交互打量旅人和阳子,叹了口气。
  「路上小心。」
  雨势开始变大,智子学姐连忙拉着灯衣走进屋里。曾几何时,周围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阳子和旅人两人。
  「你有什么困扰吗?」
  阳子垂下头,算是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才好?我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想请你帮我找?别傻了,又不是宝石或宠物。没备人会为了寻找一个钥匙圈而雇用侦探,也没有侦探会接受这种委托。
  「……你接下来有工作吧?」
  阳子不敢勉强旅人,但如果旅人有时间,或许可以拜托他沿着阳子的通勤路线看看有没有相似的物品。
  阳子决定这么做,抬起头来,却看见旅人正用哀伤得惊人的眼神看着自己。
  「阳子老师,你弄丢了某个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物品,但是又怀疑该不该为了这种事情委托侦探,对吧?」
  「……你看得出来?」
  「嗯,我和这样的人接触过好几次,这类感情立刻就能看出来。」
  旅人面露苦笑。听来极为可靠的话语对现在的阳子而言是反效果。要是她说出想找的是钥匙圈,一定会被旅人笑,不,是令旅人失望。又不是小孩帮妈妈跑腿。
  而且阳子有种感觉,无论是什么委托,旅人都会接下来。他对昨晚的事心怀感激,更是不可能拒绝阳子的要求。还是不该为了这种小事麻烦他。
  阳子尽可能地挤出笑容说:
  「哈哈哈,没有啦!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在上班路上弄丢了一个玩偶而已。没关系,我再买个新的就好,反正是便宜货。啊,已经这么晚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阳子转过身,逃进屋内。
  这样就行了。阳子已经明确地说是个便宜玩偶,旅人听了应该也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阳子突然心念一动,回头往外看,旅人已经消失无踪了,看来他去工作了。雨势越来越强,阳子后悔自己没拿园里的伞借给他。
  这场雨应该会把回忆和钥匙圈一并冲走吧!
  所以,这样就行了。
  *
  旅人来到昨天护送阳子的地点,寻找附近挂着「山川」门牌的人家,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他从山川家走向幼稚园,检查路上有没有玩偶掉落,但没找到。接着他改用「眼睛」探索。映入眼帘的柏油路面浮现了模糊的足迹。
  那是阳子的足迹。
  不过,沙滩或雪地倒也罢了,柏油路上是不会留下足迹的。污泥或许可能在地面上留下脚印,但马上就会被这场雨洗去。旅人看见的并非这一类足迹。
  旅人看见的是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事实上,地面上并没有足迹,这是旅人的脑部在「无意识间」解析了关于阳子的各种数据而绘出的剪纸画,只在旅人的视野中显像。
  阳子的身高、体重、重心、步伐宽度、性格、思考模式,这些数据以如足迹浮雕般的型态显现出来。旅人与阳子刚相识不久,所以数据不太精确,即使如此,旅人的眼睛依然尽可能地映出了所有资讯。
  旅人结合了山川家到幼稚园之间的距离以及阳子几乎迟到的资讯,同时也探究走路时与跑步时的步伐差距。如果阳子没绕到其他地方去,玩偶应该是掉在步道上。
  旅人又针对玩偶思考。掉了没发现,且可能弄掉的玩偶大概有多大?就算再大,应该也不会大过手掌。
  玩偶是因为频繁取出才弄丢的?或是向来露在外头?
  旅人停下脚步。
  来到丁字路口时,阳子的步伐变窄了。是停步了?还是放慢了速度?正面设置了一个能够看见左右方的路口反照镜,见了柱子上的涂鸦,旅人笑了。原来如此。
  神社映入眼帘。院落周围种植了许多杉树,平时的阳子或许会放慢脚步观赏,但今天不巧下雨,所以她直接路过了。
  「……
  旅人停住脚步。不知何故,土沟吸引了他的注意。水道因为下雨而水位高涨,水流垃圾的铁架之间剧烈地流动着。旅人观察攀附在铁架上的垃圾。树枝和塑胶袋叠在一起。他移开视线,水道边、铁架旁有颗足球,被人用一排小石头固定住了,以免掉进水道里。
  「……
  旅人思索片刻。
  突然,映入眼帘的空气变了。在感官机能中只具备视觉的旅人环顾周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似乎是远处的平交道发出了警报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闪一灭的红灯,静待电车通过。看来玩偶果然是在这里掉的。
  *
  午餐后,阳子让小孩入睡,从窗户眺望着外头的倾盆大雨。
  钥匙圈一定是在那里掉的。神社的土沟。阳子捡起掉在沟里的足球时,曾将包包放在地面上,一定是拿起包包时的冲力让钥匙圈掉落了。最糟的情况下,或许钥匙圈已经掉进水道,被冲走了。
  阳子本想死心,但一松懈下来,眷恋之情便立刻涌上来。
  阳子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但她不能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丢下工作。
  「山川,过来一下。」
  是智子学姐。又来了?阳子啼笑皆非地走出教室,只见灯衣也在一起。
  「怎么了?」
  「我也搞不太懂,总之现在我先和你换班,午休结束之前,你要回来喔!」
  智子学姐不容分说地推开阳子,走进教室。灯衣代她说明:
  「昨天你不是代了智子老师的班?这是回礼。我叫她现在立刻还你人情。」
  「你叫她还我人情?怎么回事?」
  灯衣将藏在背后的伞递给阳子。
  「理由我不知道,不过,爸比在找东西,你去帮他忙。爸比就算下了雨也不会停止的。」
  阳子大吃一惊,掩住了嘴。难道说……她一阵动摇。
  「你的爸爸联络你了?」
  「怎么可能?爸比不能打电话。爸比人超~好的!他看见别人有困难,就会立刻帮忙!他看见今天早上阳子老师的表情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可、可是,为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在找什么、在哪掉的,我全都没告诉他!」
  「咦?」灯衣耗异地歪了歪头。
  「阳子老师,你不知道吗?爸比脑筋很好的。他能循着你的『气味』和『习惯』推理出很多东西来。」
  「我、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你不知道『眼睛』的事。算了,要说明很麻烦,再说,我现在比较担心爸比。欸,如果你想知道,就去可能的地方找找看吧!爸比就在那里。
  灯衣把伞塞进阳子手里。阳子犹豫了一瞬,但是她不能浪费智子学姐的好意——或该说本来就该还的人情。只是来回一趟应该花不了十分钟。
  阳子撑着伞冲出屋外。
  灯衣目送阳子离去,突然「啊」了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只给她一把伞……她该不会和爸比共撑一把伞吧?」
  旅人全身湿淋淋地坐在地上。阳子递出伞,他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抱歉,麻烦你了。」
  不过是一把伞,有什么麻烦的?
  「我刚刚才找到的。这就是你掉的东西吧?」
  眼前是附着玩偶的钥匙圏。
  阳子默默地凝视着它,接着,她将视线转向旅人,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好厉害」、「你是怎么找到的?」想说的话很多。
  但是她只能点头。
  旅人松了口气。
  「它被铁架旁的树枝勾着,要是被水冲走就无计可施了,这次算是运气好。」
  从水道里捞上来的树枝和垃圾在雨水浇淋之下沉睡着。
  「平交道的栅栏一放下来,得过五分钟后才会再度升起。我猜你听见平交道的警报声后站了起来,猛然拎起包包,钥匙圈就是在这个时候掉的。扣环部分似乎松了。」
  旅人解说着掉落的原因。阳子虽然也猜想到了,但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人竟能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犹如亲眼目睹,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来寻物侦探并不是虚有其名。
  值得赞赏。
  可是,阳子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根本不用这么做。」
  怨言。
  她狠狠地瞪着旅人。
  「你到底在做什么!干嘛在这种大雨之中弄得全身湿淋淋的?要是感冒了怎么办?你的工作呢?你离开幼稚园以后就一直四处找钥匙圈吗?我真不敢相信!这种便宜的钥匙圈有什么好找的!我不是说了,我会买个新的!你这么大费周章,我反而很难感谢你!简直像在卖人情!我不是已经拒绝委托了吗?为什么……?」
  这可不是一句滥好人就能带过的。
  他根本是傻瓜。
  这个人缺乏身为父亲的自觉。
  如果他因此生病,灯衣该怎么办?
  愤怒的怨言一句接一句地闪过脑海,但阳子并未说出口,只是继续瞪着旅人。
  「你说得对,我总是不经大脑思考就行动,常被灯衣骂。」
  他困扰地笑着,并缓缓地将钥匙圈递给阳子。
  「不过,能找到东西就好。」
  「…………你是傻瓜吗?」
  别一脸幸福地说那种话。
  这样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我又没拜托你,你却那么拼命帮我,要我怎么办?如果你要我还你人情,我乐意奉还。可是,你这种行为只是多管闲事,就和恶质的假车祸制造者一样,硬把罪恶感塞给我。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掉的东西?这种……这种任谁看了都只是个垃圾的玩偶有什么价值?这种东西根本不值得拼命去找,就算弄丢了也不会有任何困扰。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你不觉得这根本没有寻找的价值吗?」
  雨势变得更加剧烈,不断地拍打雨伞。
  旅人眯起眼睛,凝视着在阳子的手指上摇晃的钥匙圈。
  「决定物品价值的不是我,是物品的主人。」
  这句话剌入了阳子的心。
  好痛。
  「能够决定这个鍮匙圈价值的,只有阳子老师。它对其他人而言没有价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你的回忆。」
  阳子无法继续注视旅人的眼睛。
  她低下头来,将钥匙圈紧紧地抱在胸口。
  这股痛楚的真面目是心酸。
  刻在钥匙圈上的回忆只有我看得见。我不断地让封闭的回忆显现,让过去的感情趋醒。
  我当然无法丢弃。
  因为这就是我自己。
  能够赋予幼时记忆价值的只有我。即使是不愉快的回忆,它依然是重要的宝物。我不想用没价值三个字来否定过去的自己。
  啊,好高兴你能重回我身边。
  「幸好找到了。」
  「——嗯。」
  阳子由衷地感谢。
  谢谢你,能重回我身边。
  *
  「嗯,所以呢?你和阳子老师共撑一把伞?」
  「灯衣,你干嘛一直计较这一点?」
  晚上,旅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让灯衣坐在膝上,对她描述今天一天发生的事。灯衣追问不休,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一五一十道来。
  「爸比还是一样,不懂女人心。阳子老师一定对爸比有意思。」
  「你想太多了,阳子老师是为了答谢我,才借我伞一起撑的。不,就算不是为了答谢我,她也会借我,因为她是个善良的人。」
  「你们果然共撑一把伞!真是的!以后不可以再大意了!因为爸比已经有我了。」
  「嗯,谢谢你,灯衣。」
  旅人用手梳理着灯衣的发丝,灯衣像猫一样扭动身子撒娇。
  嬉闹了一阵过后,灯衣突然问道:
  「欸,当时雨不是下得很大吗?你在大雨之中,怎么知道那就是阳子老师的玩偶?」
  「嗯?什么意思?」
  「一沾到水,物品染上的『气味』和主人的『特征』不是会变得很难辨认吗?以前爸比曾经说过。」
  旅人的眼睛能将听觉、嗅觉、味觉及触觉可视化。如同常人潜入水中五感便会变迟钝一般,旅人的眼睛也一样,如果视野沾水或是物品浸水,眼睛的效力就会减半。旅人是如何在雨中判断出掉在水道里的钥匙圈是「阳子的物品」?灯衣问的就是这个。
  「『假面骑士的钥匙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阳子老师的东西啊!」
  旅人凝视远方。
  他的眼眸依然充满哀伤,但变得有点温柔。
  「因为爸比以前也有同样的东西。」
  说着,他再度摸了摸面露疑惑的灯衣的头,温柔地微笑着。
  * * *
  利用假日,我开始整理私人物品。
  母亲口中的破烂,我的宝物。平时我总要把这些东西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才甘心,但现在我把它们一个一个装进纸箱里。动手收拾之后,我才知道从前我的房间有多凌乱。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整理有加,难怪母亲总是很傻眼。
  「哎呀,变得很干净耶!」
  终于收拾完毕,连桌子、橱柜也擦干净了之后,母亲前来房间探视。
  「你要把那些丢掉啊?」
  她指着纸箱问道。四个箱子坐镇于房间中央。
  「怎么可能丢掉?这就是我自己啊!」
  「……好哲学喔!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是不一样。」
  对母亲而言,这些东西是破烂,就算经过整理,依然只是占空间的废物。不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些物品的价值只有我懂,只要我懂就够了。
  然而,一旦承认它们就是我自己,放在别人看见的地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只要我记得它们,它们的价值就不会减少。
  所以我必须慎重地保管它们。
  「那是什么?看起来很旧耶!那不是你的吧?」
  母亲窥探我的手中,半是叹气地问道。她说的是那个钥匙圈。平时我总是扣在包包上没留下任何印象,令我觉得有些落寞。
  「啊,我知道了。你偷拿心上人的东西?真是个坏小孩。」
  「别乱说……唉,不过这的确是我偷来的。」
  我反刍母亲的话语。
  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长相、声音及任何一切的男孩,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喜欢他吗?
  应该是吧!既然如此,就把这份感情也一起珍藏起来吧!
  我打开纸箱,将钥匙圈放在最上头。
  为了避免再度遗落,我将初恋封进了宝盒之中。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景色的奥秘
  从芥蓝菜花争相绽放的绝壁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碧海。
  花和潮水的香味被吹来的风融化,互相融合。海风配合涟漪的律动声萦绕着她,将她的身体化为大自然。
  那是种幻想般的情境。不光是外观,必须驱使自己的五感才能初次获得这真正的感动。她遥想着无名的海岬。
  她好希望能够再度体验那种感动。
  但她再也无法如愿了。
  * * *
  星期日。阳子造访了日暮旅人经营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大楼。楼层索引牌依然是一片空白,令人怀疑他真的有心做生意吗?阳子原本担心例假日没有营业,但玄关上挂着「OPEN」的牌子。她隔着玻璃门往屋里看,会客室空无一人,门外又没有呼叫铃或是门铃,她只好直接入内找人。
  「……对不起,打扰了。呃,灯衣的爸爸在吗?」
  阳子战战兢兢地探头进客厅。
  她和坐在正面沙发上的旅人四目相交。
  「阳子老师?你好,欢迎光临。」
  见旅人带着柔和的笑容迎接自己,阳子松了口气。在旅人劝座之下,阳子客客气气地走向沙发,却发现旅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个不认识的人。
  「你是谁啊?」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两脚搁在桌子上,一脸不悦,活像估价似地把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一头金发,双耳都带着耳环,贵金属饰品在胸前及手指上闪闪发亮,一套高级西装被他穿得邋邋遢遢,胸口大开,看起来活脱是个牛郎,但偏偏体格又相当结实,令人怀疑他也许只是个流氓。
  阳子宛若想逃离男人的视线似地,双臂盘胸,对旅人投以求助的视线。
  「雪路,这个人是灯衣的幼稚园老师,山川阳子老师。」
  「啊?幼稚圜老师跑来这里干嘛?」
  傲慢的态度令阳子火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凭什么这样对她说话?
  「我不知道阳子老师是为了什么事而来,但是我平时受了她许多照顾——阳子老师,请坐,我去泡茶。」
  「啊,不用麻……
  「慢着慢着,老大,你坐着就好,这些事情我来做。」
  在阳子婉拒之前,男人便站了起来。他不容旅人分说,自行走向厨房。旅人露出欣喜的微笑,转向阳子说:
  「他叫雪路雅彦。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可怕,别担心。」
  「呃,他刚才叫你老大……
  「哦,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都是这样叫我的,从很久以前就是。」
  「……从很久以前?」
  雪路是什么来头?和旅人又是什么关系?想问的问题很多,但最让阳子耿耿于怀的却是「很久以前」这四个字。这让她有种疏离感,觉得有点落寞。
  「今天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呢?如果你要找灯衣,她出去玩了,不在家喔。」
  「咦?灯衣有朋友吗?」
  旅人苦笑,点了点头,「啊!」阳子尴尬地移开视线。
  「嗯,她有朋友,只是很少。你是为了灯衣而来的?」
  「啊,不是,和灯衣无关!呃……是关于爸爸工作方面的事。」
  阳子不知该如何启齿,此时,雪路空着手回来了。
  「喂,你刚才提到工作?你要委托老大?」
  他往桌上探出身子,逼问阳子。
  「雪路,茶呢?」
  「现在正在烧开水。拜托你买个热水瓶行不行?最近用水壶烧开水的家庭很少见了。」
  「是吗?」
  「是啊!——呃!」
  阳子忍不住插话,结果被雪路狠狠瞪了一眼。为什么这个人对我的敌意这么深啊?阳子毫无头绪大为困惑。
  「是什么委托?」
  雪路坐回沙发,再度询问阳子。
  「为什么我得跟你说啊?我是来找灯衣的爸爸。」
  「灯衣的爸爸不是你该叫的吧!既然你是来委托工作的,就该照规矩来,叫他日暮先生或所长。我们的工作可不是儿戏,要收钱的。如果你是想用『拜托』的,就去找灯衣。」
  「唔!」
  阳子无法反驳。雪路说得对,这是做生意,当然不是儿戏,以朋友的姿态委托工作,对旅人太失礼了。
  「好了,好了。」
  但是当事人却没自觉,该怎么办?望着介入打圆场的旅人,不光是阳子,连雪路也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
  阳子重振起精神,对雪路说道:
  「……我有事想拜托日暮先生,内容不能让无关的人听。呃,这个行业有保密义务吧?所以我没必要对你说。」
  「有必要。要不要接工作是由我决定。更正确地说,所有工作都是由我负责接洽的。我们不接受初次上门的陌生客人。明白了就回去吧!」
  「啊?」
  怎么可能?阳子朝旅人一窥,旅人笑着回答:「是真的。」
  「就是这么回事。好了,快点回去,立刻回去。」
  「不、不用这么凶吧!」
  「不过,我们也没有订下绝不收初次上门的客人的规矩,所以我还是会听听阳子老师的委托内容。」
  雪路露骨地哂了下嘴。这个人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差耶!
  「真是的,老大,你太滥好人了。就是因为这样,才老是接到烫手山芋。」
  被如此指摘,旅人无力地笑了。这回换阳子怒骂雪路了。
  「日暮先生是心地善良。烫手山芋就是你丢的吧?说什么负责接洽工作,谁知道你接了什么怪工作?」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在那里装懂!」
  「你说什么!」
  「你有意见啊!」
  「好了,好了。」
  阳子和雪路互相哼了一声,双双撇开脸。不知何故,旅人一脸开心地望着两人。
  「阳子老师,请说吧!欸,雪路,难得上门的委托,不接才是吃亏吧?」
  「啧!」
  雪路起身,再度走向厨房。水壶正哔哔作响,不久后,声音便止住了。旅人对阳子投以催促的视线。或许雪路是刻意离座,好方便他们谈话。
  「呃,是这样的。我们幼稚园好像有东西不见了,想请你帮忙找。」
  「好像有?什么意思啊?」
  雪路从厨房探出头来。虽然离座,还是要插嘴吗?
  「东西不是我弄丢的,所以我并不清楚,但听说对幼稚园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过去的毕业生打电话来询问,是园长接听的,但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很伤脑筋。」
  「喂,这么不清不楚的委托要怎么接啊?至少该具体说明一下要去哪里找什么东西吧!」
  雪路说的话很有道理,但这正是阳子最为难的地方。
  「呃……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园长不肯告诉我。不过,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呃,我想到日暮先生或许能帮忙找到,就向园长建议……所以今天才会来这里。」
  「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委托?别开玩笑了!我们可不是万事包耶!」
  「看到园长那么伤脑筋的样子,想帮忙是人之常情啊!我只是介绍日暮先生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雪路啼笑皆非,旅人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尽我所能帮忙的。」
  「日暮先生!」
  同一时间,雪路拿着茶壷哒哒哒地冲过来。
  「你在说什么啊?老大!」
  「人家有困难,我们就帮忙吧!这种时候正需要我的眼睛。」
  「我不是在说这个!啊,真是的!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这样啊?拜托你别接这种一毛钱也赚不到的委托行不行!」
  「没礼貌!我们会付钱的!」
  「老大不会收!他在这种时候特别顽固!」
  雪路以手扶额,大大叹了口气。看雪路的模样,可知平时他常被旅人耍得团团转。阳子开始同情起他来了。
  沉默了一分钟左右,雪路抬起头来,露出了死心的表情。
  「没办法,这次就接下委托,下不为例——不过,有三个条件!」
  他对阳子竖起三根手指。
  「什、什么条件?」
  「第一,以后有工作要委托时,一定得先经过我。第二,刚才的工作不是由你当委托人,而是知道详情的人才是委托人。下次叫那个人自己来,你只是介绍人,不能随便打契约吧?」
  阳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第一个条件她虽然不太服气,但第二个条件她可以理解。
  「接着是第三,其实这并不是条件。我这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老大等一下就要去工作,我是来接他的,你的委托以后再谈。就这样,老大,时间快到了。」
  「咦?怎么这样!」
  阳子大叫,但仔细一想,谁教她没预约就来了?「今天你就乖乖回去吧!」雪路对阳子发出嘘声挥了挥手。
  「阳子老师,对不起,下次我再仔细听你说委托内容。啊,请慢坐,雪路泡的红茶是出了名的好喝喔。」
  旅人想把红茶倒进茶杯里,阳子连忙阻止他。也想阻止的雪路被阳子抢先一步,手在半空中旁徨着。
  「找来倒就好,你最好别做这些事。」
  「这是我头一次和你合得来。老大,算我拜托你,别做家事。」
  旅人的眼神依然充满哀伤,但这回连背都缩起来了,看来是真的很伤心。
  「老大,该走了,不好意思让客人等。」
  「我先走了,再见。」
  旅人尾随雪路走出客厅。被留下的阳子啜了口红茶,皱起眉头来。
  「……好好喝。」
  她不禁感到有点生气。
  雪路开车过来,待旅人坐进副驾驶座之后,便朝着郊外迈进。
  「听我的劝,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那种型的人一定会给你带来不幸。」
  「……
  旅人依然面向前方,保持沉默。他并不是看不见雪路的声音,而是视而不见。雪路大大地咂了下嘴。
  「老大,你也明白吧?越是以善良老百姓自居的人,越会自以为是地推一堆麻烦事给你做,说什么『你的眼睛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而存在的』。少胡扯了,伪善者。」
  旅人只要看见别人有困难,就无法置之不理,所以至今吃了不少苦头。雪路也是因为旅人这样的性格而得救的人之一,所以话不敢说得太硬,但他已经努力减少旅人的辛劳了。他希望旅人也能有所自觉。
  「拜托你,别再给你的眼睛增加负担了。」
  「雪路。」
  「……干嘛?」
  「谢谢。」
  妈的。雪路在心中咒骂。他不是为了被感谢才说这番话的。
  车子朝着山丘上的住宅区前进。
  旅人并没说话,只是继续注视着行进方向,雪路也默默无语地转动方向盘。他们都知道目的地,无须交谈。
  车子在山丘顶端的老旧洋房门前停下。雪路隔着车窗对下了车的旅人说道:
  「『老规矩』,接下来交给你了。」
  车子发动,留下了旅人。他仰望洋房,叹了口小小的气。
  「老规矩,是吧?」
  他死了心,按下门铃,玄关的门宛若等候已久似地,马上开启了。一位穿着白色高级洋装的老妇人出来迎接旅人。
  「是旅人吗?——我等很久了。我有东西要请你帮忙找。」
  她带着旅人,消失在洋房之中。
  *
  雪路回到事务所,发现阳子还在。
  「你还没回去?」
  他傻眼地喃喃说道,阳子猛然站起。
  「拜托!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哪敢回去啊?屋子里根本没人,我又没钥匙,不能锁门。你们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雪路置若罔闻,径自穿过客厅,走进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盒装牛奶,直接以口就盒喝了起来。
  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厨房。阳子的焦躁达到了顶点。
  「欸,你和日暮先生是什么关系啊?你和他一起住在这里?」
  「并没有。我们只是工作伙伴。」
  「哦!」
  阳子接受了这个答案。阳子被独自留下以后,想了许多。
  起初她以为雪路只是个唠叨的局外人,但如果他和侦探事务所的营运有关,那就另当别论了。别的不说,只靠一个人独力经营事务所的侦探,只有在连续剧或小说世界中才会存在。阳子曾听说过,现实中大多是团队经营。如果雪路负责的是行政工作,他对阳子开出那些条件也相当合理。至于他这么大剌剌地使用客厅和厨房,则是因为这里也兼作事务所,他当然没必要把这里当别人家。
  「那就更不应该了。既然你是这里的职员,就别让事务所唱空城计啊!」
  「干嘛?有你在啊!」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都走了!如果我是小偷怎么办?」
  雪路嗤之以鼻:
  「别担心,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事务所的营收全部都是我在管理的,现金也只有留生活费而已。」
  这回阳子可哑然无语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日暮先生工作赚来的钱该不会全都被你拿走了吧?」
  「当然啊!要是交给老大,谁知道他会拿去花在什么东西上?我是为了老大才这么做的,旁人没权利批评我。」
  「真不敢相信,好差劲!」
  阳子大声叫道。雪路骂了句「吵死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桌子一眼,并迅速环顾客厅,最后又确认厨房。
  「喂,这些地方你整理过了?」
  「……那又怎么样?」
  「上个礼拜打扫厨房的也是你?」
  「对!灯衣一个人做,所以我帮她忙!不行啊?」
  「我没说不行啊。」
  雪路一脸无趣地喃喃说道,拿着牛奶盒回到客厅,一屁股往沙发坐下。他把脚跨到桌子上,望着阳子。
  「你是老大的什么人?」
  他不悦地问道。阳子听不懂他在问什么,歪了歪头。
  「我在问你对老大有什么感觉啦!我得依照你的答案思考对策才行。」
  突然被威吓,阳子手足无措。
  有什么感觉?这要怎么答啊?莫非他误会了?
  「……别想歪了,上次我是送灯衣回来,顺便帮忙打扫而已,并不是和灯衣的爸爸有什么特殊关系。」
  说到这儿,阳子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我得做这种近似找借口的事啊?
  「我是保育员,看见小孩有困难,帮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你未免介入太深了吧?星期日跑到顾客家帮忙打扫,是保育员的工作吗?」
  「今天是来委托工作的!你刚才也听见了吧?真是的!」
  雪路故意问这种问题刁难她。
  被人误会,阳子也有错,她会反省,但她可不认为自己必须接受审问。雪路如此反应过度——或该说疑心病如此之重,实在相当异常。
  假使、就算、万一她和旅人真是那种关系,那又如何?阳子实在很想这么反问。
  「你和老大之间什么也没有吧?」
  「对啦!干嘛啊?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很失礼耶!」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知道老大眼睛的事吗?」
  「眼睛?眼睛怎么了?」
  雪路撇开视线,这句话似乎令他失去了兴趣。
  以前灯衣也说过类似的话语,说「眼睛」如何如何。莫非旅人患有眼疾?
  阳子虽然没说出口,脸上的表情却瞬息万变,相当有趣。雪路直盯着她,慢慢地吐了口气。「看来你应该是个好人。」
  「啊?你又想说什么了?」
  「我把老大的事告诉你,以后你别再接近老大了。」
  雪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句话并非对阳子的牵制,声音之中蕴含着担忧旅人之色。
  他无视哑口无言的阳子,继续说道:
  「我不是叫你别和他有任何接触,只要保持一定距离就行了。我希望你单纯地把他当成灯衣的家长,不要有更深入的交流。」
  「……为什么?我本来就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听你说得这么郑重,我反倒好奇起来了。」
  「我待会儿就会说明。你等等。」
  雪路拿出手机拨号,从小声的对话内容当中,频繁传来「拜托你了」这句话。他究竟在和谁联络?
  雪路瞥了阳子一眼,说道:「那我现在就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要阳子跟上。
  「去找替你说明的人。」
  阳子迟疑了。要说在这里说不就行了?她如此暗想。再说,要她跟着还无法信任的雪路走,总觉得很令人不安。
  「……别担心,只是去找附近的医生而已。」
  「医生?……可是,干嘛这么麻烦?由你来说明就好了啊!」
  闻言,雪路露出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认为专家比较有说服力。如果由我来说,你八成不相信……再说,不知道灯衣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露出略带哀伤的表情。
  阳子对这种表情有印象,和旅人凝视灯衣时隐约露出的表情——那种又是爱怜,又是担忧的表情相似。
  大概是不想让灯衣听见的话题吧。
  我就相信他吧!为了灯衣,或许我必须知道这件事。阳子想起以前旅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好,如果我了解内情会对灯衣有帮助的话,我听。」
  「一定有帮助,因为这件事也和灯衣有关。」
  他们离开事务所,锁好门后,搭电梯下了一楼。
  「可是,我可没打算听从你的命令喔!今后要怎么和灯衣他们相处,由我自己决定。我不接受你的指挥。」
  走在前方的雪路背影摇了一摇,或许是在苦笑吧?
  接着,他缓缓回过头来,用蕴含怒气的眼睛瞪着阳子。
  「……像你这种『好人』最麻烦。」
  白天的车站西侧出口后街有别于充满活力的夜晚,宛若正在沉睡一般,鸦雀无声。偶尔出现的人影被吸入小钢珠店,喧嚣全集中在那儿,晚上展现的恶劣治安完全潜伏起来了。
  药局背后的商业大楼里有个「榎木诊所」。他们爬上幽暗的楼梯。
  「这里是背景复杂的人专用的医院。偶尔也有毒瘾患者或被剌伤的流氓上门,不过来的主要还是检查性病和怀孕的女人。」
  这间医院包藏了这条街道的所有内情。雪路向阳子说明,榎木医生同时也是这条街上消息最为灵通的情报贩子。
  二楼以上的楼层全都属于诊所,挂号柜台在二楼,但雪路却爬上三楼,无视「相关人士以外禁止进入」的挂牌,打开了简陋的大门。走入一看,诊所内比阳子想像的更清洁,走廊上有女性护士,让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我是雪路,医生在哪里?」
  雪路询问护士,护士笑容可掬地替他们带路。他们被带往貌似诊察室的房间,里头充满药味,床舖和椅子并排而立,橱柜里塞满了病历表。办公桌只有一张,上头放着医疗器具,一名相貌严肃的男性坐在桌前。
  他是中等身材,只有一张丰腴的圆脸较为醒目。年纪大约六十几岁,从白发和眼镜背后露出的锐利眼神可看出他的老成,但坚守岗位、仍不退休的精力却洋溢着一股年轻的气息。
  他瞪了雪路一眼,随那发现雪路身旁的阳子,眼角立刻垂汀下来。
  「哦,哦,好可爱的小姐。你很少带这种型的女孩来耶。」
  「我不是带她来看病的,老色鬼。喂,不必戴听诊器啦!」
  男性无视雪路,转向阳子。
  「我是这间医院的院长榎木,大家都叫我医生,你也不用拘谨,这样叫我就行了。」
  「嗯,谢谢。啊,我叫山川阳子。」
  「阳子啊?好名字。你要不要来这里上班啊?」
  雪路拨开榎木伸出的手。
  「真是个学不乖的老头。喂,你又雇新人了?刚才带路的女人我没看过。」
  「那是我的自由。年轻女孩最棒了,做事勤快,又能为工作场所增色,还能提升干劲。」
  「提升的只有你的干劲。」
  「说什么傻话?这不光是我的问题,来这里的病人看到她们就会安心。欸,阳子,你也觉得有护士在场比较好吧?」
  阳子老实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正因为有年轻女孩在场,她才能够下定决心踏入这里。
  榎木劝座,雪路和阳子并肩坐下。护士端茶过来,行了一礼之后又离开了。
  「抱歉,在你正忙的时候来找你。」
  「没什么,现在还不算忙,待会儿才会开始热闹——好啦,你要我说明旅人的事,是想听哪方面的事?」
  雪路概略说明阳子和日暮父女的关系。模木默默聆听着,时而低声附和:「嗯。」完全不懂自己为何被视为问题的阳子插不上话,只能来回凝视他们两人。
  榎木大大地吐了口气。
  ……原来如此。你这么担心,代表你也很欣赏阳子。」
  阳子大吃一惊,看了雪路一眼,只见雪路露出尴尬的表情说: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只是想减轻老大的负担而已。」
  「嗯,好啦,就当作是这样吧!总之你希望她离旅人远一点,对吧?我也有同感。要是她基于同情而纠缠旅人,反而伤脑筋。必须做好觉悟的有我们就够了。」
  「呃,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同情、觉悟的。亲近旅人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榎木正襟危坐,对阳子说道:
  「我希望你别惊讶,好好听我说,并相信我说的话。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読言……其实旅人没有视觉以外的感知能力。」
  阳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在脑中慢慢整理。视觉以外,指的是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旅人没有这些感觉?怎么可能?旅人听得见阳子的声音,也能正常生活……应该能吧……
  「最明显的就是他无法感受到物体接触皮肤的触感。如果从他背后拍他的肩膀,他应该不会发现,下次你可以试试看。」
  这么一提,倒不是无迹可循。之前旅人替阳子找寻失物时,被雨淋成了落汤鸡,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换作一般人,潮湿的身体长时间暴露于户外的空气之中,应该会冷得发抖,可是旅人却若无其事。
  「不过他能看见空气的流向,所以有人绕到他背后,他也会立刻发现就是了……我刚才说他没有五感,其实我想更正确的说法是『感知能力睡着了』。旅人说他『看得见』所有的声音、气味、味道及疼痛,他靠眼睛弥补其他没活动的感官。在他的视野中,声音变成可视的形状,气味也变成可视的颜色。没错,感觉就和看漫画差不多。」
  漫画这个例子浅显易懂,易于想像。但旅人眼中的现实世界真的就像漫画吗?
  「可是,日暮先生看起来不像是残障人士。」
  「那当然。刚才我也说过,他并不是失去感觉,而是感觉都睡着了,又或是所有感觉都集中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的推论。」
  雪路补充说明:
  「医生正在研究老大的眼睛。如果是其他医生,八成一句『没有异常』就了事。但医生相信老大的眼睛异于常人,所以我才带你来找医生。」
  「因为背景复杂的病人我见多了。其实起先我也不相信旅人的眼睛异于常人,但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现在的我已是确信不已了——回到正题,我刚才说过,他的感觉睡着了。他能看见声音和气味,是因为他的感觉仍然健在,只不过他不是靠耳朵听,而是靠眼睛听;不是靠鼻子闻,而是靠眼睛闻。
  阳子,你也知道吧?他东西常常拿不稳,笨手笨脚。这是因为他的手没有感觉,感受不到物体的重量,所以不懂得斟酌力道。他不会做家事,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有道理。
  不过,阳子无法完全相信他们所言。毕竟雪路是为了让阳子远离旅人才让她听这番话,所以很有可能是捏造的。
  「呃,我明白日暮先生笨手笨脚的理由了。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既然他能正常生活,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
  「老大靠他的能力当侦探,就算是绝对找不到的东西,他也能找到。」
  「……
  旅人在没有任何资讯的状态之下找到了阳子的失物。当时阳子并未深入思考,但仔细一想,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忍不住叹服起来。
  旅人的眼睛。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能力对于当侦探极有助益。阳子不认为这是件需要同情的事。
  阳子知道寻回失物时的喜悦。旅人认同失物对阳子的价值,并替阳子找回了失物。这样的侦探绝无仅有。
  阳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我还是搞不太懂眼睛的事,不过,对日暮先生来说,侦探应该是天职吧!的确,这样或许造成许多不便,但是能够发挥侦探的实力,是种很棒的能力!我认为日暮先生应该要更加运用他的眼睛!」
  感动重新睡醒,阳子说话时忍不住兴奋起来。
  见状,榎木沉下了脸,身旁的雪路则是敌意毕露,瞪着阳子。
  「医生,你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嗯,其实阳子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冷静下来,雪路,阳子只是还不明白而已,她没发现旅人的眼睛没那么单纯。」
  阳子有种连榎木都责备自己的感觉,不由得垂头丧气。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接下来我要说的故事有点长,没问题吧?」
  榎木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把体重全靠在椅背上。
  「旅人是我的恩人,也是雪路的救命恩人。我们都已经做好觉悟,为了旅人愿意做任何事。我现在就把我做此觉悟的缘由告诉你。」
  这句话非常沉重。说出「觉悟」二字的榎木脸上表情十分认真,阳子也正襟危坐,聆听榎木的话语。
  「这是我和旅人相识的故事,同时也是影响我恩师一生的故事。」
  * * *
  大约五十年前,榎木龙造奋发苦读,立志要当医生。
  身为小镇医生的次男,榎木怀抱当医生的梦想可说是必然的。然而他的哥哥太过优秀,使得齿轮逐渐产生了龃龉。榎木自小就比同年代的孩子杰出,成绩也很优异,但大家总是拿他和哥哥比较。不,事实上,无论双亲或者他尊敬的哥哥都很赞赏他,是他总爱拿自己和哥哥比较。
  继承父亲经营的诊所的,当然是身为长男的哥哥。榎木无论如何用功苦读,成绩依然无法超越哥哥,心中产生了一股沉重的压力。如果无法超越哥哥,如果无法获得足以让父亲青睐的学识,总有一天会落到无人理踩的田地——这样的强迫思考不断纠缠着他。
  父亲和哥哥常对榎木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你不放松一点,总有一天会崩溃的。」但是榎木却觉得这些话是出于同情,便犹如存心反抗似地更加用功。
  初中时代的榎木越发病态地黏着书桌,起先为他担心的父亲和哥哥不知是傻眼还是死心了,不再劝解他。这让榎木越来越煞不住车。没人关心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既然生在榎木家,就必须优秀;如果不优秀,就没资格待在榎木家。榎木一直是这么想的,如果父亲和哥哥放弃他,他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我得更加用功,更加、更加用功——
  就在榎木濒临崩溃边缘,精神开始变得脆弱之际,有个年轻的教师阻止了他。浅野和代老师——她是榎木初中时的副班导。
  「榎木,你没朋友吧?」
  这就是她的第一句话。不,过去她应该也对榎木说过话,但第一句让榎木回头的话,却是这句无心之言。
  榎木那双满布血丝、又似害怕又似威吓的眼睛转了过来。和代毅然地靠近他。
  「别浪费人生,书任何时候都可以读。」
  你在胡说什么?榎木反抗。现在不用功,人生就完蛋了。对于钻牛角尖的榎木而言,和代的每句话听来都是花言巧语。
  和代每天至少会和榎木说一次话,说的尽是些否定当时的榎木的言语,句句剌穿了榎木的心。我已经不会读书了,假如连身为人类都不及格的话,我还有什么用处?
  为了保持心灵上的平静,他只能用功。除了用功读书,他已经没有任何依靠。曾几何时,他一开始用功就掉眼泪。
  用功读书变成一种苦痛,但这是他唯一的退路。而出现在死路尽头的总是和代。
  「现在的你有其他该做的事,你不明白吗?」
  「不对。」
  「……什么不对?」
  「你很罗唆耶!别管我!反正你也瞧不起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我只能用功读书!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来扰乱我了!」
  说完,榎木才终于自觉到自己只剩下用功读书这条路了。他自知只有这个依靠,内心有一处早已看破了。但他又不愿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不愿正视自己的惨状,所以顽固地撇开视线。他不愿去看同年龄的其他人。
  他早已死心了。就算再怎么羡慕,也无法得到什么。
  自己只有读书这项长处,只有这条路可逃。
  现在和代连这条退路都想断绝吗?
  「打扰学生用功读书,是教师的工作吗?」
  榎木怒吼,肩膀上下震动。而和代只是静静地说道:
  「不,培育人才才是教师的工作。」
  「——
  听了这句话,榎木愣住了。榎木突然对和代产生了一股畏惧感。鲜少因埋首苦读而被斥责的榎木,相当害怕和代那双蕴含怒气的眼睛。
  「老实说,就算你变成一个天才医生,我也不会上门求诊。因为我不想让一个不懂人心的人看病。」
  榎木不懂和代为何这样说他。我不懂人心?怎么可能?我也是人,当然也有心啊!
  「你为何立志当医生?是为了造福世人吗?不,你是为了自己而立志当医生的。你不是向人学习,而是向书学习;不是看着病患治病,而是看着病历表治病。埋首在自我世界中的你没资格替病患看病。」
  榎木大为震撼。
  这番基本的从医之道对他而言,有如劈头棒喝。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如父亲及哥哥的只有头脑,原来在其他方面——在致命的动机上,他也输了。
  榎木的手突然被用力握住,他吃了一惊,想把手缩回来,但和代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她用双手包住榎木的手。
  好温暖。心臓不断脉动,直教人发疼。
  「你的手好冰,而且好僵硬,就和你哥哥一样。」
  「我、我哥?」
  「大约是三年前吧?那时他和你一样自暴自弃,哭着说他有个优秀的弟弟,觉得很痛苦。」
  瞬间,紧绷的丝弦松开了。榎木当场放声大哭。
  和代依然握着他的手。
  「走入人群,是当医生的第一步。你必须先了解人。读书固然重要,但你现在更该做只有现在才能做的事。时光是绝对无法倒流的,孩提时代获得的感动,将来对你一定有帮助。身为人类,身为医生,这是很重要的。你哥哥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你也站起来吧!站起来,然后记住这里的风景。」
  距离毕业只剩一年。毕业之后,榎木会为了求知而继续升学。
  今后他依然会继续用功下去。
  不过,他只能再当这位老师的学生一年。
  榎木虽然彻底崩溃,但过了一周后,他宛若脱胎换骨一般,脸色也变得好多了。虽然他依然终日苦读,但心态和过去大为不同。现在的他不是一味填鸭,而是一面想像能将所学活用到什么地方、能帮上什么人的忙,一面用功。只不过是改变了意识想法,就让读书效率大增,成绩也突飞猛进。
  榎木很感谢和代。剩下这一年,我要尽量向这位老师学习更多的东西。他抱着这种想法成天缠着和代,但和代并未教他任何东西。
  「向我学有什么用?你要向自然学习。别问我学什么,你要自己想。眼睛所见的每一样事物都是教材,能学到什么因人而异。你要孕育自己的价值观。」
  直到后来,榎木才发现这番话正是老师给他的教诲。
  他渐渐开始和同学交谈。当他发现同学在学问以外的知识有多么丰富之后,他大为惊愕。同学居然拥有比埋首苦读的他更为成熟的价值观,让他大受打击。他们上的是同样的课,看见的景色却截然不同。
  ——记住这里的风景。
  和代的话渗透了他的心。他这才知道,人与人的邂逅及共享的时光是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教材。专业书籍上只有单纯的知识,但人却包藏着未知的世界,而这些世界将会留在记忆之中。与人相处的记忆会连同那个人的世界一起化为脑中的辞典。
  在最后一年,榎木学习到新的世界。和同学一起拍摄的团体照唤醒了当时的记忆。当时形成的人格一直存活到现在,当时的风景确实构成了榎木这个「人」的一部分。
  毕业典礼那一天,和代拿出了一张照片,对他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和父母去旅行时拍的。」
  那是张黑白照片。照片有些过曝,看不太清楚,似乎是在某个海岬拍的。
  「这就是老师的心灵支柱。我遇到障碍的时候,总是望着这张照片,回想当时的感觉。」
  「什么感觉?」
  「应该是活着的喜悦吧!」
  接着,和代开始娓捤道来。
  她在幼年时失去了双亲,经历了许多挫折和苦恼,当上教师之后又出了不少错。多亏了这张照片,无论面临再大的痛苦,她都能站起来——和代最后如此作结:
  「我希望有一天能再度见到这个景色。」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和代露出了从未展露过的温柔笑容,回答:
  「每年我都会对不成材的学生说这个故事。看到你这样的孩子,就像看到从前的我一样,无法置之不理。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把感动你的风景放在心中。人生还很长,觉得痛苦的时候,就回想幸福的记忆吧!只要做得到这一点,就没问题了。欸,榎木,这一年来,你已经制造了幸福的记忆,对吧?」
  「是的!」
  认识老师,就是最幸福的记忆。
  数年后,榎木以第一名自大学毕业,正式踏上医生之路。他与和代从毕业典礼之后就不曾再见面,但他每年都会寄贺年卡报告自己的近况,和代也会回信。光是书信交流,便足以成为榎木的支柱。
  如此这般,时光又流逝了五十年。
  *
  药局后方的诊所,三楼的诊察室里出现了一张怀念的面孔。
  「好久不见,和代老师。」
  「榎木,看到你还是一样精神饱满,我就安心了。」
  旧姓浅野的和代已经年近八十,但皱纹并不多,身子也还很硬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虽然满头白发,但脸上依稀留有当年的影子,担任教师时的严厉神情也还健在。榎木回想起过去,满是欣喜之情。
  「我好惊讶,没想到你在这么近的地方开业。」
  「这也是偶然,我最近才到这里来的。很久没寄贺年卡了,没想到一寄您就大驾光临。」
  这五十年来,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事。
  和代的第一次婚姻以失败收场,第二次婚姻的对象很快就过世了,目前是单身。她没有孩子,所以是一个人度过余生。
  榎木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然而,当上了大医院的干部之后,他的工作对象不再是病患,而是权力斗争。榎木害怕自己被无意义的俗事所囚,忘记当医生的初衷,便自动下放到治安败坏的风化区当医生。他并不后悔。要发挥医术,就得待在病患身边。
  「我很忠实地遵守老师的教诲。我想医治的是病患,不是经营方针。不走入人群,怎么当医生呢?」
  「那就是我的错了。如果没听我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就是大医院的院长了呢!你会不会太冲动啦?」
  「老师这么说,我可就伤脑筋了。」
  「要是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才伤脑筋呢!我或许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责任太重大了。我说的话你当成马耳东风不就好了?真是个傻孩子。」
  说着,他们相视而笑。说来有趣,他们彼此都还摆脱不了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这种感觉宛若重拾童心一般,令人愉悦。
  和代笑了一阵子后,垂下眼神,说:
  「我和大病无缘,顶多就是因为感冒或更年期障碍到附近的内科看病而已,没有入院和开刀的经验。所以我才想如果有这么一天,希望拜托你替我执刀,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
  「我怎么会嫌麻烦呢?您肯找我,是我的荣幸。」
  接着,榎木换上了医生的面孔,替病患和代看诊。
  「您的眼睛怎么了?」
  他用双手扶着和代的脸,观察她的眼睛,用笔灯诊察过后,如此问道。
  「老师,您以前视力很好吧?」
  「是啊。是最近才这样的。眼睛突然变差,看东西很吃力。」
  和代一直眯着眼睛,榎木早就觉得奇怪了。不过,以和代的年龄来看,有可能是老花眼,也有可能是青光眼。
  「有没有头痛或想吐的症状?最近晚上睡得好吗?」
  「我很健康,早睡早起的习惯七十年来都没变过。」
  「失礼了。」
  没有自觉症状。如果只是单纯的视力衰退,是很自然的状况,只要配一副度数吻合的眼镜给她就行了。不过——
  「有可能是黄斑部病变。最近这类病例越来越多,特征是恶化速度缓慢,较难发现。如果能够早期发现,就能延缓它的恶化。」
  「……不能根治吗?」
  「治疗方法有很多,比如雷射手术,不过没有哪一种方法是保证有效的。如果置之不理,可能会造成失明——我的专长不是眼科,无法断定,这里也没有治疗眼疾的医疗器材。」
  「是吗?也对,医生也是人,不是万能的。看来我还是该去看眼科。」
  面对略微失望的和代,榎木觉得有点抱歉。
  「您现在看得到多少?」
  「你的脸还没问题,看得见。不过,走夜路或暗处的时候就得担心了。」
  「……是视野变窄了吗?」
  「我不太清楚,但不是视野变模糊。该怎么说呢?如果凝视着一个东西,其他东西就全都不见了,就是这种感觉。」
  看来她的视觉功能出了问题,青光眼的可能性很高。不过,还是去大医院检查一次比较好。榎木答应替和代写介绍信,转向办公桌。榎木早已做好觉悟,为了恩师,他愿意做任何事。但到头来,他能做的却只有写介绍信,让他觉得十分懊恼。
  「如果失明了……就再也看不见那时的风景了。」
  和代喃喃说道。
  那时的风景——榎木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和代给他看的照片。照片上的风景是和代的心灵支柱。榎木紧闭双眼,宛若祈祷似地在心中发誓:我绝不会让她失明。这一定不是大病,就由我来亲自照护她,不让她感受到压力。现在的榎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此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响起。
  「医生!你在吧?是我,雪路!这边有个人要立刻请你看诊!我进去罗!」
  未经同意便入内的是一名金发少年,名字叫雪路雅彦。他的装扮虽然像牛郎,其实是在这一带当仲介的小混混。雪路常带些背景复杂的人来让榎木治疗,称得上是熟人。
  「我正在替人看病!蠢蛋!也不会看看场合!」
  「抱歉!我想请你马上替他看病!」
  被雪路用肩膀搀进来的,是一个和雪路同年代的少年。他长得比雪路高,却相当织痩,脸色很差,呼吸急促。看来悄况相当紧急。
  「让他躺在那张床上,我立刻替他看诊。老师,很抱歉……
  「不用顾虑我。你是医生,该懂得分辨优先顺序。」
  和代依然严格的口吻让榎木忍不住苦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榎木立刻敞开少年的胸襟,使用听诊器检查内臓等部位,并测量手部脉搏和体温。
  「就你能说的范围说明事情经过。」
  「啊,嗯。这个人叫日暮旅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倒在路上,所以我急忙把他送来。」
  「你也说明得太简略了吧!他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嗯,可是好像比刚才好一点了……等等,他好像没意识耶?」
  「他是在呼呼大睡。虽然有点发烧,但看起来不是什么特别的疾病,打一针、睡一觉,应该就会好了。」
  「等等,这样未免也太草率……
  「别担心,他的症状和因为睡眠不足及疲劳而昏倒的人一样。只要摄取充分的睡眠和营养,就会复原了。他还年轻。」
  榎木轻松打发了维续追问的雪路。他当了四十年以上的医生,他有把握,自己并没有误诊。
  然而,雪路虽然信赖榎木,但还是感到很不安。
  「你知道他为什么昏倒吗?」
  「也不是啦……这个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雪路低头望着少年,咬紧嘴唇。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旅人大哥的眼睛异于常人,他说他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是靠眼睛来看声音和气味的。」
  「你在说什么啊?」
  榎木忍不住将视线转向和代,和代也歪头不解。刚才榎木正在诊察和代的眼睛,这个巧合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旅人大哥一定有超能力。」
  榎木不知道雪路为何如此断定,但铁定有他的理由。雪路会这么敬仰别人,是件很罕见的事。这让榎木也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产生了兴趣。
  榎木就是这样和旅人相识的。
  检查旅人的眼睛之后,榎木说的第一句话如下:
  「正常,十分健康,控有超能力。」
  雪路哑然无语,但旅入的脸色丝毫未变,仿佛早就料到榎木会这么说。
  旅人被送到诊所的隔天烧就退了,身体也逐渐复原,因此榎木又替他检查其他部位有无异常。雪路一直吵着要榎木检查旅人的眼睛,榎木只得依言照办,但结果如前所述。
  「唉,勉强要说呢,就是视力异常地好。你是不是在非洲部落生活过啊?」
  面对嘲讽,旅人只是微笑以对,反而是雪路愤慨地斥责:「别闹了!」
  「你真的有好好检查吗?」
  「……我反倒奇怪你干嘛那么固执?没生病不是很好吗?」
  其实关于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这一点,榎木倒是不敢断言。他曾试着捏旅人的大腿内侧,旅人却毫无反应;即使他更加用力,旅人依然若无其事。这并不是忍耐力强,或许是皮肤感觉或痛觉异常迟钝。不过,应该算不上问题。
  「旅人大哥可以看见人的声音、气味这类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
  又来了?榎木啼笑皆非。而旅人点头肯定雪路的话语。
  「人类是用脑来看景色,所以有时会看错。比如地板上有个黑色的污渍,有人会看成虫子,有人会看成一团灰尘,又或许有人会看成他找了很久的黑宝石。用眼睛看,不见得正确。景色映入眼帘之后,脑部会处理资讯,分析为那个人常识范围中的『类似物体』。不,正确地说应该相反,是脑部反射性地解析映入眼帘的『类似物体』,产生误判,这就是所谓的成见。所以,眼睛看到的景色会有个人差异。旅人说他看得见颜色和气味,那可能真的看得见。不过这只是脑部将他用耳朵听见的声音处理过后,在眼中反映出『类似的影子』而已,并不是没有感觉,而是脑部处理出了错。这种状态是种异常,但这种事并不异常,只是程度问题罢了。」
  「你在说什么鬼啊?」
  「听不懂就算了。换句话说,光靠视觉弥补感知能力是不可能的。视觉功能不是万能的,不可能看见没有实体的东西,而幻觉就不在此限了——唉,如果你想探讨超自然现象,我可以介绍这方面的熟人给你。他是个稀世的骗徒,不过和你应该合得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说谎罗?太过分了医生,我以为你会相信我们才跟你说的耶!」
  「我没那么闲免不能陪你们继续鬼混。」
  说着,榎木起身,准备出门。和代为了接受检查,住进了榎木昨天介绍的医院。榎木要去接她出院,同时他也想知道检查结果。
  「雪路,他没事了,带他回去吧!再见。」
  雪路大呼小叫了起来,而在他背后的旅人头一次出了声:
  「谢谢你,医生。」
  「……
  搞什么,他口齿很清晰嘛!
  看来没有听觉显然是个谎言,听觉障碍者是无法发出标准音调的。榎木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走出了诊察室。
  数小时后,榎木回到诊所,发现两人还在。
  「我不是叫你们回去了吗?你们该不会是想赖着不走吧?还不快点出去!」
  瞧雪路气鼓鼓的,想必是他决定留下来的。旅人躺在床上,面带微笑地望着雪路。
  榎木背后的和代说话了:
  「哪有医生赶病人出去的?没关系,你继续躺着。昨天你的脸色差到连我都担心呢。」
  旅人起身,微微点头致意,和代也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你们就留下来吧!雪路,你可别大声嚷嚷啊!」
  「干嘛针对我啊-……咦?阿婆,你的眼睛怎么了?昨天还能睁开啊!」
  见了和代微微闭起的双眼,雪路高声问道。与一脸尴尬的榎木正好相反,和代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说:
  「年纪一大,毛病就多了。」
  「老师,来这边,请坐、
  榎木拉着和代的手,引导她坐下,并绕到她的正面。
  「会痛吗?」
  「不会,现在一点也不痛。不过,我几乎看不见了。远处勉强还有个轮廓,但眼前的你却看不清了,真遗憾。」
  「……是吗?」
  和代的眼睛在短短一天内急速恶化,视力下降,眼睛开始发疼,失明的危险性也增加了。
  检查结果得知和代罹患的是原因不明的疾病,没有治疗方法。纵使想先延缓恶化速度,连病名都不知道,根本无从延缓起。为了替第二次住院检查做准备,和代必须先回家一趟。之所以在途中先绕到诊所来,是因为榎木想再亲眼确认和代的病情。
  「要不要也去其他医院检查看看?」
  「也好。不过,才一天也检查不出什么,还是留在原来的医院多观察一阵子好了。如果没有进展,你再找适当的时机替我转诊吧!」
  「好。」
  老实说,榎木完全没料到会变成这样。他束手无策,只能尽量从旁支持孤家寡人的和代。
  和代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是当时的黑白照片。
  「阿婆,那是什么?」
  雪路窥探照片。和代似乎很喜欢他那热络亲昵的态度,就像和孙子说话一样,笑容满面地将照片递给他。
  「这是我的宝物,平时都随身携带。照片里的是小时候我爸妈带我去过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是哪里……在眼睛变差之前,我想再好好看一次。」
  榎木觉得很心痛。失去心灵支柱有多么痛苦,不难想像。
  「嗯~」雪路望着照片,点了点头。
  「我是不太懂啦,总之,你想去这个地方吧?」
  「咦?嗯,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失明之前再去一次。」
  「老大,你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地方吗?」
  说着,雪路将照片递给旅人。旅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
  「怎么可能知道啊?那是七十几年前的照片,现在的景色说不定也已经变了,要从那张照片找出地点实在太难了。」
  那是和代向往已久的场所,如果年轻小毛头看个一眼就知道在哪里,就不用如此辛苦了。然而,雪路却对榎木自豪地说道:
  「旅人大哥说不定能找出这个地方喔。」
  「你这句话的根据在哪里?你说的超能力吗?简直蠢到极点。」
  光靠和代的照片,很难找出地点。因为照片上除了从海岬拍摄的海洋以外什么也没有,左侧又因为反射光而变色,下方的物体模糊不清。如果能用专业装置解析,或许另当别论。
  「左侧的部分是个海湾……远方有个很像灯塔的建筑物。」
  此时,和代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旅人。
  「的确有……我想起来了,对,我记得我爬上了展望台……
  「这里应该就是那个展望台,或许能从形状找出地点。」
  「不会吧!」
  榎木与和代忍不住面面相觑。
  「你怎么知道?画面这么模糊,根本看不出来。」
  「旅人大哥就是看得出来啦。就算是失焦的照片,只要有照到,他就找得出来。对吧?」
  旅人抬起脸来,点了点头,雪路得意洋洋地回头看着榎木。
  「欸,医生,如果旅人大哥找出拍照地点,你下次可以更认真地检查旅人大哥的眼睛吗?我希望你能完全相信我说的话。
  榎木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要我相信?好,我可以相信。可是,怎么可能……
  和代走向旅人,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她凝视着旅人的眼睛数秒。
  「……真不可思议。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有你的眼睛能够清楚地映在这双逐渐失去视力的眼睛上。你有一双悲伤的眼睛。」
  「……请和我谈谈你、你的双亲以及儿时的回忆,不管想到什么都请告诉我,这些或许能成为线索。」
  「好,有人肯听我这个老太婆说话,我再高兴不过了。」
  奇异的光景。
  这间病房让榎木回想起初中时的教室。老师谈着往事,两个年龄足以当她孙子的年轻人专心聆听。看着精神奕奕的和代,榎木叹了口气。或许自己不该催她住院检查。
  和代对认真聆听的旅人露出苦笑。
  「看来你也背负了许多东西。」
  「咦?」
  「我的性子啊,就是没办法放你这样的孩子不管。」
  *
  用动荡二字来形容浅野和代的人生太过夸张,但用平凡二字形容却又太过平淡。和代是背负着世间常见不幸的一人。
  幼年时,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为了做研究,常带着全家到各地旅行。和父母一起合照的照片很多,这些照片都是映着幸福家庭的幸福纪录,留住当时风景的宝贵记忆。
  第一个转捩点是在战争即将结束前连日侵袭日本的空袭。前往防空洞避难途中,父亲和母亲被卷入战火,房子也被烧个精光,所有相簿都付之一炬,只有这张从海岬拍摄、没照到家人的照片奇迹似地从烈火中幸免。似乎是因为它没夹在相簿之中,才得以逃过一劫。和代拿着唯一留下的风景照,决心好好活下去。
  战争结束后,和代被叔叔手痒了。养父母没有孩子,把和代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失去双亲的战争孤儿很多,被叔父叔母收养的和代毫无疑问地是属于幸福的那一方。
  为了报答疼爱自己的养父母,和代拼命用功。大学毕业之后,她成为初中教师,接着又为了奉养养父母而努力。
  她和一般人一样吃苦,和一般人一样烦恼,和一般人一样恋爱结婚,却以离婚收场,又经历了与养父母及再婚对象的死别——度过了一段和一般人一样的人生。
  和代自知自己的人生并不足以挺起胸膛炫耀,但她已经全力过活了。她的人生仍在继续中,她豁达地认为将来自己也会和一般人一样度过余生。
  至今她仍会偶尔想起的,就是那个海岬的风景。
  一张留住幸福的照片。虽然照片上没有家人的身影,却能证明他们曾经在那里。这是家人曾经活着的纪录,却是个空无一物的寂寥世界。
  没拍到人的海岬照片正反映了我的人生——现在的和代如此认为。
  日暮旅人精确地摹写出照片被光线遮住的部分。
  要把他画出来的展望台图与和代的陈年记忆对照,是件很艰难的事。那个展望台极为普通,没有特征,更何况是七十几年前的建筑物,现在还存不存在实在很难说。
  雪路雅彦靠着这张图寻找展望台。人脉极广的他和一个展望台迷取得联络,进行调查。旅人则是针对和代的父亲喜欢拍摄的照片类型进行推理,但老实说,这些推理派不派得上用场实在令人存疑。
  不过,两个年轻人为了实现和代的梦想而努力,令和代很高兴。在双眼日渐恶化之际,他们成了她的心灵支柱。虽然不安与日俱增,但多亏了他们两人,和代没有灰心丧志。
  自那之后,过了一星期。
  这一天来临了。
  「……带病人出外乱跑可不是值得赞许的行为啊!」
  榎木坐在雪路借来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不悦地说道。和代及旅人则坐在后座。
  「你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去?难道你们找到拍照地点了?」
  「到了你就知道啦,医生!」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行驶了两小时以上。和代不愿意识视力的恶化,始终带着眼罩,因此感觉起来时间过得更漫长。
  和代的眼睛已经连光线都无法区别,可说是完全失明了。
  她厌倦了医院的检查,原以为这个时候外出正好可以转换心情,谁知看不见户外的景色,反而造成他的压力。车内是封闭空间,让她更觉郁闷。原来我这么脆弱?和代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啼笑皆非。
  「就快到了。」
  这道声音传入耳中时,和代正因为紧张与疲劳而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撑起沉在座椅中的身子说道:
  「这里是哪里?地名总可以告诉我吧?」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耶!当地人叫这个地方青色岬。」
  和代没听过这个地名。这就是照片上的地点吗?
  把车开到可以进入的地点之后,雪路停下车,四人下车步行。
  和代竖耳倾听,微风拂动树梢的声音响起。这里似乎是沿海地带,潮水的香味微微搔动鼻腔。难道他们真的找到了拍照地点?
  「正确说来,展望台是建在青色岬上,照片是从海湾对岸的海岬拍的,这个海岬是个无名岬。阿婆的爸爸应该是站在拍得到展望台的地点拍的。」
  国你果然找到拍照地点了?」
  榎木插嘴道。「糟糕!」雪路乐不可支地说:
  「不小心说出来了,本来想卖个关子的。抱歉,老大。」
  「其实也不用隐瞒,但是雪路想给和代女士一个惊喜。」
  听了旅人和雪路愉快的对话,和代身子猛然一颤。
  真的?我真的来到拍照地点了?
  然而和代已经无从确认了。即使拿下眼罩,她也无法眺望景色。
  「……谢谢,已经够了。」
  无论这里是何处,旅人和雪路的好心已经让她充满感动。她不敢继续往前进。反正这双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要她在这里面对早已了然于胸的现实,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让旅人和雪路看见自己失望的模样。
  「走吧!」
  有人拉着她的手,从声音可知道是旅人。但从那稳稳支撑着和代的手,实在难以令人联想到是他。或许是和代太小看他了。这孩子似乎拥有与外表相反的强韧精神。
  可是,抓着她的手掌冰冷得教人害怕。
  和代倚着旅人,在未铺柏油的碎石路上前进。蔓延滋生的杂草掠过身体,坡度渐渐变大,和代寸步难行,几乎是让旅人抱着走,但旅人并未放开她。
  背后的刚逍脚步声——雪路和榎木越离越远。
  和代感到不安。我到底走向哪里?她开始害怕。
  眼睛看不见,世界居然变得如此可怕。
  前方有什么?
  确认是件可怕的事。
  无法确认也是件可怕的事。
  「够了,够了,求求你,我们折回去吧!」
  「其实拍照地点出奇地好找。雪路的朋友马上就回复我们了,说有个展望台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和雪路立刻前往那个朋友所说的地点,调查展望台及周边地带。」
  他们终于从苍磨的杂草堆中解脱,脚下的地面变成柔软的泥土,草皮覆盖着泥土,赋予脚底弹力。和代知道自己来到了空旷的地方,感觉似乎是个毫无遮蔽,甚至可眺望地平线,无边无尽的世界。
  温暖的空气。
  潮水的香味。
  隐约传来的花香。
  「七十年来,这里的景色完全变了,但也有不变的事物。那张照片映出了所有不变的事物,而我看见了。来到这里,我才发现,并且确信了。」
  旅人推了推她的背部。她向前踏出一步,被眼前吹来的风包围。
  「请拿下眼罩。即使不睁开眼睛,感觉应该也会完全不同。」
  这需要莫大的勇气。虽然她年岁已老,但她依然渴望看见那幅景色。如果期望落空,该怎么办?一思及此,她就裹足不前。
  「请看看,你应该看得见。即使不靠眼睛,你也能够感受到这幅景色,因为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五感。」
  「……
  不知何故,旅人的话解放了恐惧的心。
  即使看不见也能看见的景色究竟是什么?她开始感到好奇。
  她拿下眼罩。
  张开眼皮,果然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的世界。
  不过,脑里却浮现了那天的光景。
  从断崖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碧海。海风载着野花的香味萦绕身体,波涛声远远传来,柔和的阳光赋予肌虏温暖。
  五感全在眺望景色。
  眼前的风景和七十年前的没有任何不同。
  「啊,啊啊啊……天啊!」
  这是过去的记忆,不是现实的光景。和代明白。
  可是,好奇怪。这真的是记忆中的风景?还是现实的景色?
  她可以清楚看见。现在在现实中流动的云、风和花草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不是妄想,这些景色真的映入了这双眼睛之中。
  「看得见,我看得见!」
  眼前的是和照片同样角度的景色,对岸的展望台周边修整得极为近代化,展望台也只是保留原型,感觉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不过,满地的黄色芥兰菜花及随风摇曳的碧海依旧未变。
  与自然化为一体的感觉。
  五感孕育了现实。
  「旅人,我看得见。」
  和代一回头,视野就变得模糊,旅人的轮廓不再清晰。她大吃一惊,再次眺望海面,但眼睛已经映不出任何东西了。
  「……为什么?」
  她一脸茫然,揉了几次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视力刚才明明恢复了,现在却如大梦初醒一般,消失无踪。
  「……是梦吗?」
  「不,我想你是真的看见了。刚才你回头时,焦点的确对准了我。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是你的视力恢复了。现在如何?」
  「……整个视野都上了层白雾。好奇怪,刚才明明是一片黑暗。」
  「你应该是能够识别光线了。失礼了。」
  旅人的手掩住了和代的双眼。
  「好暗……你说得对,我能够区别明暗了。」
  说着,她掉下了一滴眼泪。
  没想到感受光明的感觉如此美好。
  「我可以把它当成恢复的征兆吗?我好像看见了希望。」
  「没问题的。眼睛看见的不是一切,只要其他感觉仍在,随时可以看见各种风景。这么一来,你的双眼应该也能想起以前的感觉。」
  「这就是人体的奥秘?嗯,我就赌赌看吧!」
  她抓住旅人的手,用力握住。
  「好冰,而且……很僵硬。这是忧心忡忡时的手。你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是的。」
  现在的旅人是什么表情呢?
  他的眼神应该充满哀伤吧?
  有些事物是和代即使失去视力也能获得的,但是旅人只能获得影像。感觉不到人与人接触的温暖,是种不幸。
  连意中人的声音和气味,他都感受不到。
  多么可悲啊!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重新找回五感。」
  「嗯。」
  希望有一天,幸福的日子能够到来。
  和代祈祷着,再度转向海面,将海岬的风景烙印眼底。
  * * *
  榎木喝干了冷掉的茶,放松肩膀上的力道。他抬起脸来,正面凝视阳子。
  「我和雪路隔得远远地看着他们。旅人给了老师希望。当然,当时老师的视力恢复,或许只是偶然,但老师说她看见了,而且心怀感激,所以旅人也成了我的恩人。」
  阳子默默点头。
  这是个温馨的故事,而阳子也逐渐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
  「老大只有视觉。虽然医生说老大的其他感觉只是暂时睡着了,但是谁知道那些感觉到底几时才会醒过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旅人只要过度使用眼睛,就会发烧昏倒。起先雪路送他来时也是这种情形。他从青色岬回来以后,居然躺了一个礼拜。他是靠这个方法减轻眼睛的负担,目的是保护眼睛……不过,这个方法能撑到什么时候,没人知道。如果旅人连视力都没了,就会成为废人。无除如何都得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雪路也点了点头,窥探阳子。
  在两人的视线催促之下,阳子开口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简单地说,你们希望尽量别找工作给旅人做,对吧?」
  「不是尽量,是完全别找。我平时只选不会造成负担的工作给老大做。我想资助他,但是他拒绝了。他说要靠自己的双手扶养灯衣,完全不依赖别人。不是亲手赚的钱,他是不会接受的。侦探这一行也是他选的,我怎么阻止他都不听。
  老大对我和医生都有恩,如果将来老大真的成了废人,我们会照顾他一辈子。这就是我们的觉悟。」
  要是她基于同情而纠缠旅人,反而伤脑筋——医生刚才这么说过。
  像你这种「好人」最麻烦。雪路之前这么说,并带阳子来到这里。
  阳子并不是出于同情,也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不过,这两个人是因为「担心阳子」才对她说这番话的。
  为了避免阳子和旅人深交后伤心。
  必须觉悟的有我们就够了——这句话是出于善意。
  阳子感受到揪心般的痛楚。
  她以自己的肤浅为耻。雪路和医生的善意太耀眼了,让她万分难受。
  「话说完了。预约的病患差不多快来了,我要走了。」
  「谢啦,医生。」
  榎木离开,留在诊察室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了好一阵子。
  「别难过。听了那番话,难免会受到打击,但是你不用一直耿耿于怀。」
  回到事务所后,雪路替阳子冲了杯红茶。雪路虽然态度很差,但基本上人还不错。
  「……你的『好人』程度也不输给我啊!」
  「我?是好人?哈!饶了我吧!听了这句话,我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我想也是。」
  他并不是为了得到这种评价或赞美才对旅人好,他只是帮助想帮助的人,其他人他并不在乎。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
  他只是想保护重视的人。
  这一点我也一样。
  我并不是对任何人都好的「好人」。
  「今后别再和老大来往,也别来这里了。就是这样。」
  阳子将喝到一半的红茶茶杯放在盘子上,说: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你们所谓的觉悟。不过,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照我的想法去做。我会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事。」
  雪路的眼神变得凶狠,阳子正面承受他的视线。
  「你还搞不懂我干嘛带你去找医生吗?」
  「我懂啊,懂了才说的。」
  先移开视线的是雪路,他恨恨地说道:
  「……以后你后悔,我可不管。」
  「我不会后悔的,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才不管别人,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阳子下定决心,即使旅人觉得困扰,她还是要尽量帮他做家事。这是为了赌一口气,不报答旅人的恩情她不甘心。
  「只要帮得上日暮父女,我都会尽量去做。这不是同情,我想做才做的。不这么做,我就不痛快。这是我的任性。」
  「真是的,老大被一个麻烦的女人缠上了。」
  举手投降的雪路看来甚是滑稽,阳子忍不住笑了。
  *
  前来山丘上的洋房「工作」的旅人正在客厅接受茶水招待。与他面对而坐的老妇人眯起了眼镜下的眼睛。
  「现在这个距离也看得见你的脸了。呵呵,我的视力渐渐恢复了,都是托你的福。」
  「不,这是和代女士努力复健的成果,和我无关。」
  「如果不是你带来转机,我早就失明了。就拿复健来说,也是因为你常来看我,我才能这么有干劲。和年轻人相处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旅人露出苦笑。他是来工作的,却丝毫不像在工作,让他感到很惭愧。
  就结果而言,旅人确实找出了和代委托的「失物」,但这些失物不是和代忘了放在哪儿的眼镜盒,就是和代自己藏起来的賫石,教他情何以堪?更何况他还收了酬劳,更是过意不去。
  「陪老年人谈心也是工作之一。好了,下次该准备什么失物呢?」
  「老是这样我过意不去,好像白白拿钱似的。」
  「这是工作,别让我一再重复。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从每个月一次改成每周一次好了?我无所谓。恭喜你,工作变多了。」
  强硬的口吻令旅人无言以对。和代开心地微笑着。
  这是她和雪路他们商量之后决定的——不造成旅人眼睛的负担,又可以付他酬劳的方法。即使旅人反对,她也不以为意。
  旅人的恩情不是这点小事就能报答的。旅人重新赋予她活着的喜悦,她对旅人有着一辈子也道不完的感谢。
  并排在凸窗平台上的数个相框,七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旁摆着崭新的彩色照片。
  那是以那海岬为背景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有旅人、雪路、从前的学生榎木,以及在他们的环绕之下温柔微笑的和代。
  留住了「现在」的一张照片。
  那是反映了和代人生的幸福记忆。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地底的诗歌
  我们是 好朋友
  太阳当空照
  暖洋洋 暖洋洋 闪亮亮
  总是 总是
  一起玩♪
  我们是 好朋友
  太阳当空照
  赛赛跑 爬爬树 好开心
  总是 总是
  一起玩♪
  …………
  「我们是,好朋友,来玩捉迷藏。好了没?还没!快点,快点,找到我——♪
  ……歌词根本没对上旋律嘛!」
  现在还想得起来的只有原曲的第一、二段和自己编的第三段歌词。
  我好像总共编了十段歌词,但已经记不得内容了。
  好怀念喔。
  其他的歌词是什么?
  那个人是否全部记得?
  * * *
  精神奕奕的歌声和着轻快的钢琴旋律。孩子们的歌声只是大喊大叫,毫无技巧可言但听起来依然顺耳。理由不光是因为已经听习惯了,还有因为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天真无邪且全心全意地在唱着歌。
  希望幼稚园的中班正在上唱游课,孩子们围绕着钢琴,动着双脚踩节拍。智子学姐一面演奏,一面开心地望着他们。
  「大声一点!好,接下来把声音放轻一点,小小声,小小声——还没,还没还没-好,大声唱!」
  在智子学姐的指挥之下,音量有了变化,多了些抑扬顿挫。歌曲完全是在学姐的即兴演出之下进行,但孩子们被摆布得很开心,甚至有个小女孩乐过了头,运用整个身体打节拍,让人看了不禁莞尔。
  每当游戏室传来智子学姐的歌声,阳子总会偷偷透过门上的窗户参观见习。平时的学姐虽然问题多多,但哄小孩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阳子总是偷偷拿她当榜样——平时的问题多多,指的是她酒品差、粗枝大叶又随便,个性豪迈,但是却很爱哭。站在大学学妹的立场来看,这些都是让人不忍卒睹的缺点,但在幼稚圜里,这些缺点却没发作出来,让阳子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一直盯着人家看似乎怪怪的,所以阳子移开了视线。最近除了智子学姐的钢琴以外,还有别的事情令她感兴趣。
  百代灯衣,日暮旅人的女儿。这对父女不同姓,是因为他们并非真正的父女。背后有什么缘由,阳子不知道,但是感情融洽的他们看起来就像真正的父女。
  阳子虽然不想偏袒特定的孩子,但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衣吸引。扣除特殊的家庭环境不论,灯衣长得如此漂亮,也难怪她要多瞧上几眼。灯衣光是唱歌,就有着与其他小孩截然不同的存在感。
  订正,她没唱歌,完全是对嘴。而且她看起来十分无聊,如果她别那么执拗,应该会更可爱才是。
  不过,这样的灯衣似乎很得其他小孩爱戴。灯衣拥有不似幼稚园小孩的沉稳气质,但她并未因此而被排挤,反而和其他小孩维持着和平的友谊关系。令人赞叹的完美处世哲学,看来她的脑筋非常好。
  她的将来着实令人忧心。
  「喀喔————!」
  突然发出的怪声吓了阳子一跳。仔细一看,有个小男孩从小孩围成的圆圈中冲了出来,四处奔跑。那孩子叫诚司,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无论做什么事,往往做到一半就开始厌烦,四处捣乱,令人头疼。他是智子学姐的烦恼根源之一。
  「喂,诚司!现在是唱游时间,不准跑步!」
  「才不要咧!噜!」
  诚司撞开身边的孩子,又蹦又跳。被撞开的孩子立刻嚎陶大哭,其他孩子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地。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容许他们唱歌了。
  我是不是该帮忙啊?阳子暗想,但智子学姐不愧是行家。
  她立刻抓住诚司,带他到钢琴边,并开始弹奏特摄影集的主题曲。她用激烈的节奏边弹边唱,并催促所有学童:「原地踩节拍!」诚司不愿输给其他孩子,大力摆动身子,意气风发地唱着主题曲。一旦成功安抚诚司,智子学姐又交织着卡通歌曲,慢慢地将轨道拉回原来的合唱曲。诚司依然静不下来,但他不再四处乱跑,也不再撞身旁的小孩。
  「大家都像诚司一样大声唱!」
  智子学姐不忘称赞引发问题的始作俑者。当然,待会儿她一定会叫诚司向被撞的小孩道歉。
  「智子学姐真有本事。」
  手腕极为高明。
  对于现在只能照顾小班学童的阳子而言,能够好好「教育」小孩的智子学姐正是理想的保育员。不过,这话她绝不会说出口。她当然尊敬智子学姐,但是瞧学姐平时那副德性,这种会让学姐得意忘形的话岂能说?
  阳子突然挂念起灯衣,找寻之下,发现她趁着刚才的骚动移动到角落去,一面对嘴,一面摊开杂志阅读。出人意表的是,她看的竟然是婚礼杂志。她不忘待在智子学姐的视野死角,可说是相当精明。
  智子学姐的另一个烦恼根源今天依然我行我素。
  「唔,要教育她可费力了。」
  此时,她的视线和智子学姐对上了。
  智子学姐的嘴巴说着:到别处去。阳子露出讨好的笑容,离开门边,立刻回自己班上去了。
  到了家长接送时间,阳子被智子学姐逮住了。
  「山川,你到底想干嘛?」
  见智子学姐直盯着自己,阳子忍不住躲开视线。
  「你在说什么?」
  「我是无所谓啦,但孩子们会分心,你别太常来偷看啦。话说回来。你每次都跑来偷看,到底想干嘛?」
  「每次?咦?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你以为我没发现?」
  没错。原来我这么迟钝啊?阳子略受打击。
  「好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呃,唔……啊,灯衣!我是去看灯衣!」
  就算打死她,她也不愿说出自己是拿智子学姐当榜样。
  阳子情急之下胡乱搪塞,谁知智子学姐却追究起来了。
  「为什么?你从之前就很关心灯衣,发生了什么事吗?」
  之前指的大概是送灯衣回家时吧!
  「不,没什么——对了,我见过日暮先生了,就是灯衣的爸爸。所以,该怎么说呢?她好像没妈妈,我有点好奇……
  阳子没说谎。比起旅人是养父这件事,阳子更好奇灯衣的妈妈去哪里了。
  「是喔……唉,我也觉得那孩子很可怜,亲生父母都不在身边,所以我不敢对她太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不过灯衣倒是挺喜欢你的。」
  「咦?是吗?」
  「怎么?你没自觉啊?灯衣会看着眼睛交谈的大人只有你一个而已。像我,她根本连脸都不看一眼。」
  阳子很意外,她一直以为灯衣讨厌她,因为灯衣叫她「别再来我家了」。
  不过,是吗?看在智子学姐眼里,原来她们感情很好啊?这么一提,之前日暮先生也说灯衣对自己敞开了心房。
  阳子很高兴,忍不住露出笑脸。智子学姐的视线再度贯穿了她的脸。
  「……你这么在意灯衣的妈妈,又怀柔灯衣,该不会是在打她爸爸的主意吧?」
  「啊、啊?你在说什么啊?才不是呢!」
  怀柔?听起来心机很重耶!
  ……不对,该反驳的不是这点。
  「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日暮先生!请别乱想!」
  说着,旅人的面孔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以及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榎木医生说明过后,旅人又对阳子重新说明了一遍。
  旅人说得若无其事,理所当然。
  不知何故,阳子的心整个揪起来了。谈论自己体质的旅人眼睛清澈得教人哀伤,带着不让人靠近的痛楚。
  感觉好可悲。
  ——打爸爸的主意?事情才没这么单纯呢!
  「是吗?嗯,既然你说不是,应该就不是吧!」
  智子学姐不再逼问,让阳子松了口气。要是智子学姐缵续做些有的没的揣测,那就麻烦了。「我觉得你有希望,加油。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直接扑倒他吧!智子学姐在阳子耳边轻声说道。同一时间,阳子的脸变得一片通红。
  「喂————!就跟你说不是了嘛!」
  「啊哈哈哈————啊!」
  「小野老师,山川老师,别玩了。你们看,家长已经来了。」
  也不知园长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叉着腰站在一旁。平时的她就像个稳重温柔的母亲,生起气来却很可怕。「是~对不起~」智子学姐露出讨好的笑容,溜之大吉。
  「啊,山川老师,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咦?有什么事吗?」
  「你上次说你认识侦探?」
  「咦?嗯,对。」
  原来是这件事啊!
  以前的毕业生联络园长,园长这才发现幼稚园里的东西不见了,大伤脑筋。阳子见了于心不忍,便提议雇用侦探。她口中的侦探当然就是日暮旅人。
  她期待旅人找到园长的失物,但前往委托的当天,却听闻了旅人眼睛之事,害得她不好意思开口委托。
  如果旅人过度使用眼睛,或许会失明。
  如果失明,没有视觉以外感觉的旅人便会成了废人。
  到时候——不行,我不敢想像。
  「我想请你帮我问问……山川老师?怎么了?雇用侦探果然太夸张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差耶!」
  阳子低下头藏住脸。
  怎么办?现在她不好意思拜托旅人,但她让园长期待在先,如果拒绝,过意不去。
  「不然由我去拜托对方也行,那间侦探事务所在哪里?」
  不妙,如果园长亲自请托,旅人这个好好先生一定会二话不说接下委托。这时候阳子总算明白雪路的心情了。难怪他会自告奋勇当仲介。
  「呃……我去问就好了。就算要委托,也得先谈谈内容,看人家肯不肯接。不用劳烦园长亲自出马。」
  「是吗?……唔,可是……
  「我之前就在想了,要找的是不能告诉我的东西吗?」
  阳子表示可以介绍侦探时,园长也没告诉她详情。或许事关圜长或毕业生的隐私。
  如果是,只能直接带园长去侦探事务所,阳子这个外人不方便追根究柢。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也好,就跟你说吧!这件事应该也和你有关。」
  说着,园长微微一笑。
  阳子歪头不解。
  *
  听了委托内容后,阳子当天便前往「寻物侦探事务所」。
  阳子原本想先知会雪路,但雪路来接灯衣时阳子正忙,没见到面。
  话说回来,雪路来接灯衣,表示旅人去工作,现在不在事务所里。说不定雪路也前去和旅人会合了。无论如何,事务所里只有灯衣一个人,阳子放心不下,所以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造访事务所,一方面也可以顺便照顾灯衣。
  「欢迎光临,阳子老师。」
  谁知出来迎接的却是旅人。
  见了依旧面露温柔微笑的旅人,阳子心中的忧虑之情逐渐淡化。旅人对自己的眼睛似乎没有危机意识,令阳子产生了委托他也无妨的错觉。
  不行,不行。就是因为他是这种性子,周围的人才更得帮他。
  被请入客厅后,阳子不着痕迹地寻找雪路的身影。
  「灯衣不在喔,我把她寄放在熟人家了。毕竟还得准备明天的东西。」
  「啊,明天的远足?」
  「雪路也有事出门了。现在接了件调查委托,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待命。」
  旅人看穿了阳子的举动,替她说明。
  换句话说,现在只剩她和旅人两个人。
  旅人劝座,阳子依言坐上沙发,旅人也在她正面坐下。旅人两手交握,放在膝上,抬起眼来窥探阳子。
  「你是来找雪路的?」
  阳子心下一惊,为了掩饰,移开了视线。
  「是为了委托吧?之前你提过,要我帮忙找幼稚园遗失的物品?如果是这件事,我答应。我的眼睛能找出任何东西,我没打算藏私。请把详情告诉我吧!」
  阳子不禁感到浑身无力。
  全被旅人看穿了。现在要打马虎眼也来不及了,旅人已经决定接下委托,要在他面前保持沉默直到雪路回来是件难差事。
  阳子逃不过旅人的法眼。
  她只好乖乖认命,说明委托内容。
  「园长要找的是毕业生埋下的『时光胶囊』。十几年前,现在的希望幼稚园还没成立,当时『时光胶囊』埋在希望幼稚园前身的旧幼稚园园区里。不过,到底是埋在园区的哪个地方,园长也不知道。当年没留记号,相关人士又已经各奔前程,不知从何找起。」
  「时光胶囊……十几年前的?」
  旅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但阳子没发现。
  「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听说我以前读的幼稚园就是希望幼稚园的前身。后来换人经营,现在的园长上任以后,连名字也改了,只有毕业生的纪录还留着,所以才知道我以前也就读那间幼稚园。园长认为里头或许也有我埋的『时光胶囊』,担心找不到的话会害我白期待一场,所以才不告诉我。」
  「原来如此,所以上次来的时候你才不知道委托内容。」
  「一想到我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请你帮忙找我埋的东西,就觉得心里怪怪的呢。」
  说着,阳子笑了,旅人也露出同意的笑容。他的笑容让阳子内心一震。
  「简直是命运的安排。我知道了,这是个很棒的委托,请务必交给我调查。其他的毕业生一定也很期待时光胶囊挖出来的那一刻。」
  「哈哈哈,大多数毕业生应该都已经忘了吧?我也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园长提起才想起来。我根本记不得自己埋了什么东西。」
  所以才更令人期待。阳子现在已经满心期盼着时光胶囊挖出来的那一刻,她丝毫不考虑找不到的可能性。
  旅人一定找得到。
  她不禁如此期待着。
  「明天我会去向园长请教详情。交给我吧,阳子老师。」
  阳子对打包票的旅人点了点头。
  瞬间,不安再度闪过脑海。
  ——如果旅人继续这样过度使用眼睛,不知几时会失明。
  凝视着面露温柔表情的旅人,阳子的心隐隐作痛。
  *
  这一天,希望幼稚园按照惯例,举办了巴士远足。
  来到幼稚园的孩子们背着小小的背包,放开了满脸担心的家长的手臂,活力充柿地四处奔跑。异于平时的气氛让他们一大早就处于冗奋状态。平时文静的小孩到了这一天也会变得活蹦乱跳,同行的保育员一刻也松懈不得。园方留下了基本人力照顾未举办远足的小班,其余职员则是全体总动员参加远足。
  阳子也是同行组的一员。她参加过一次远足,深知有多么辛苦。必须不断盯着四处奔跑的小孩,相当累人。她只希望这次体力也能撑到最后。
  在陆续前来的小孩及家长之中,出现了日暮父女的身影。
  「早安,日暮先生。灯衣,早。」
  旅人点头致意,灯衣则是撇开了脸。
  而身旁的金发男子——雪路雅彦挂着一张臭脸,瞪着阳子。
  「……雪路,早。」
  「……哦!」
  雪路应该已经听旅人说过委托的事了吧!他一再叮咛「接不接视内容而定」,但阳子却跳过他,直接和旅人订契约,难怪他不高兴。
  「呃……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
  「唉,算了。反正园长的委托不能不接,毕竟圜长平时很照顾我们……干嘛?我说这种话很奇怪吗?」
  「不,不会。」
  虽然从外表难以想像,雪路其实是个敬老尊贤的人。他对待榎木医生也一样,口气虽然粗鲁无文,但态度绝不傲慢。或许他其实是出身于教养良好的家庭。
  「老大,我先过去了。」
  他不等旅人回答,便走进幼稚园里找园长了。
  旅人半带苦笑地说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天就能解决。其他的工作全都往后挪了。」
  「这样没关系吗?我觉得不太好意思。」
  「是我坚持这么做的。雪路不高兴,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不用放在心上。」
  旅人配合灯衣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
  「那我去工作了,你好好玩吧!」
  「爸比也好好工作吧!回来以后要把经过告诉我喔!」
  旅人摸了摸灯衣的头,向阳子点头致意过后,便尾随雪路走进园内了。
  雪路帮助旅人,旅人也替雪路说话。说来说去,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好。
  「日暮先生和雪路都是很好的人呢。」
  「是吗?爸比人的确很好,雪路就不见得了。他的内在根本就是个小混混。」
  手叉着腰说雪路坏话的灯衣和她的话语正好相反,模样煞是可爱。
  「爸比被抢走了,你不甘心,对吧?」
  阳子故意取笑灯衣,但灯衣却无奈地摇摇头。
  「阳子老师,你这样不行啦!你根本不懂。雪路一碰到工作,就会性格大变。他向客户漫天开价的情况我看过好几次了。如果客户说付不起,他就会露出恐怖的表情,抓住对方的衣襟,然后这样——
  灯衣做出勒颈的动作。
  好可怕。
  「不、不可以说这种话喔!」
  阳子带着抽搐的笑容告诫灯衣,但灯衣的表情依然阴沉。
  「说不定园长已经……
  这是开玩笑的。阳子知道这是开玩笑。
  但她还是十分担心。
  她将灯衣交给其他保育员,立刻前往园长所在的职员室。
  阳子从门上的窗户窥探里头,只见两人和园长相对而坐。太好了,雪路似乎没乱来。
  阳子悄悄地竖耳偷听。
  「山川老师说的侦探果然是灯衣的爸爸啊!」
  「平时小女受你照顾了。」
  旅人行礼,园长也笑眯眯地低头回礼。
  ……果然?原来园长早就知道了。
  「听说你要找的是时光胶囊?」
  旅人立刻带入正题,园长点了点头。
  「对,十八年前埋下的时光胶囊。当时还没有希望幼稚园,是在其他地方开了间叫做『太阳幼稚园』的托儿设施。当年的毕业生联络我,问可不可以挖时光胶囊。
  一问之下,原来『太阳幼稚园』的土地被转卖,明年春天就要盖大楼,现在已经开始施工了。再不快点挖,或许就不能挖了。」
  「那位毕业生不知道时光胶囊埋在哪里吗?」
  「他只记得埋在园区里,却不知道确切的地点……当时没做记号,那个活动又只有大班会举办,所以没留下纪录。而当年的班导已经结婚,现在住在远处,联络不上。」
  这下可是进退无门了。
  虽然很想责怪班导不负责任,但即使她还记得,要从已经变为工地的土地上找出正确的埋藏地点,应该很难吧!班导在不在大概差别不大。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雪路开口了:
  「开挖了没?我是不知道工程进行到哪里了,不过进行地盘调查时,会先把地面挖过一遍。说不定早就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时光胶囊了。」
  哦,原来如此。
  阳子暗自赞叹,但园长却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问过业者有没有挖到东西,但业者说什么都没挖到。」
  旅人和雪路面面相觑。
  「……或许是埋得很深。」
  「又或许是业者早就丢掉了,随便说说来敷衍园长。论可能性,丢掉的机率比较高。他们不可能去找埋胶囊的人,太麻烦了。」
  「没有办法确认吗?真的没发现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是啊,也只能赌赌看了。现在的时间……应该没问题吧!」
  雪路瞥了时钟一眼,确认时间。才刚过早上八点。
  「园长,你有把住址抄下来吗?」
  「嗯,有。不动产业者的电话号码也在这里。」
  她递出纸条。不愧是年长者,必要的资料都备齐了。
  雪路离席,隔了段距离,用手机打电话。
  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大约讲了十几分钟左右,才把手机收起来。
  「他们说真的没发现时光胶囊,而且就算要丢,也得保留一段时间以后才能丢,假如有挖到一定会发现。」
  「是吗?那就是还没挖出来了。」
  「是啊!对了,他们说马上就要开始进行碎石工程,如果我们要找,希望今天就过去。看来我们及时赶上了。」
  园长松了口气,职员室外的阳子也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她很佩服雪路的手脚之快,讲电话时也毫无怯意,又能问出要点,可以看出他是个办事能力很强的人。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看来我们动作最好快一点,不然会给施工的人添麻烦。」
  「别担心,我已经向不动产业者报上我的名字了,他们会尽量配合,不会为难我们的。还有,他们说可以用重机械替我们挖,很帮忙吧?」
  雪路得意地嘿嘿笑着。
  ……不过报个名字就让不动产业者答应帮忙,雪路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不是一句人脉广就能解释的吧?
  雪路拿出计算机,探出身子来。
  「好,接下来谈谈合约吧!」
  终于来了?阳子的身体僵住了。
  「先算委托费和成功酬劳,调查费另外报,大概的金额是——
  他轻快地敲着计算机,露出邪恶的笑容。他打算漫天开价?正当阳子暗吞口水时,旅人从旁插嘴道:
  「只要付交通费就好了。」
  「喂!你在说什么啊老大!」
  雪路猛然倒仰。干嘛?他在搞笑?
  「慢着慢着慢着,这太夸张了吧?又不是做慈善事业!」
  看雪路慌张的模样,似乎是认真的。
  「呃,我会付钱,你不需要跟我客气。」
  圜长似乎也觉得过意不去。
  旅人依旧保持笑容,补上了这么一句:
  「那就请你代付今天的远足费用,如何?」
  「啊……?」
  雪路哑然无语。
  阳子立刻回想学童一人份的远足费用。
  呃,我记得是……一千圆。
  「这个委托是我个人坚持要接的,所以我不打算多收钱。对不起,雪路,时光胶囊我一个人找就好了。」
  「……
  雪路张大了嘴,呆若木鸡,园长也愣在原地。
  不知何故,阳子也有种愧疚的感觉。
  突然,阳子和转向她的旅人四目相交。
  旅人朝着她眨了眨眼。
  「!」
  他知道我在偷看?
  阳子连忙离开,跑回庭院。她觉得旅人似乎在对她说:灯衣就麻烦你了。
  虽然她很好奇后续如何,不过看这个情况,要推翻旅人的意见应该很难吧!她有点同情雪路。旅人滥好人到这种程度,可说是一种灾难了。
  「噗,哈哈哈哈!」
  阳子觉得很好笑。旅人不可能别有居心,收这种几乎等于免费的酬劳实在很符合他的作风。只要牵扯到旅人,整个心情就会变得很柔和。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不过,有件事阳子耿耿于怀。
  旅人为何接下这件委托?他明知这么做会让雪路为难,而且事隔不过一天,他就立刻展开行动了。阳子不认为这个委托具有不惜挪后其他工作也要接的价值。
  如果说——是因为这个委托是阳子介绍的,他才这么积极——这样想是不是太臭美了?
  「……嘿嘿嘿!」
  如果是,阳子会很开心。
  旅人一旦做了决定,就算拿铁撬来都撬不动他。他的个性虽然温和,在这种时候却相当顽固。雪路很快就放弃了。
  「别浪费时间了,快点解决,进行下个工作吧!靠其他工作补回来。」
  园长对着满脸气愤的雪路苦笑:
  「不过,真的没关系吗?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没关系。我刚才也说过好几次,这是我个人的坚持——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如果有『太阳幼稚园』过去的纪录、学童名册或当时的照片,能不能给我看看?」
  「咦?为什么?」
  园长以为旅人会立刻前往现场进行调查。
  回名这问题的是雪路:
  「老大可以循着零碎的资讯来推理失物的下落,如果知道当时的景色,就能缩小埋藏范围。我说的没错吧?老大。」
  「……嗯。」
  旅人含糊的回答虽然令雪路感到奇怪,但他还是姑且抛开疑惑,回头对园长说道:
  「就是这样,能请你立刻把资料备齐吗?」
  「哦,好,请你们等一下。」
  园长走到隔壁的教室找资料,看来那个教室是拿来当仓库用的。
  雪路也前去帮忙,留下旅人一个人。
  「……
  旅人在职员室中缓缓踱步,拉开几个办公桌抽雁,确认内容物。
  「……不在这里。」
  他确认没有特别的物品之后,察觉到雪路等人回来的迹象,便坐回椅子上。雪路抱着纸箱走了进来。
  档案的数量相当多。纸箱共有五个,里头塞得满满的,全都是「太阳幼稚圜」的相关资料。「就算分头找,还是得花一番功夫。需要的只有照片吧?只要把照片分类就行了?」
  「不,哪些东西能成为线索还不知道,全部都该确认。」
  「喂喂喂,你知道这样要花多少时间吗?」
  雪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旅人拿起存放当年照片的相簿观看,他不发一语,略微沉思过后,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
  「雪路,你能不能立刻到工地去?我要你仔细问问施工的人挖了哪些地方、挖得多深。」
  「……好。老大,你呢?」
  「我要查这些资料,如果有收获会联络你。」
  「真是的,没办法,就照你的话去做吧!结束以后发简讯给我,我来接你。」
  「谢谢。」
  雪路点了点头,离开了职员室。
  「呃,园长。」
  听见旅人突然呼唤自己,园长立刻打直了腰杆。
  「什么事?」
  「快到远足的出发时间了,你不必去送行吗?」
  「哎呀,糟糕,该怎么办?」
  「请去吧。还有,如果可以,之后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独处?我想集中精神,因为时间不多了。园长也必须去照顾小班的孩子吧?」
  园长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巴士的喇叭声响了,她只好连忙离开职员室。
  「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别客气。我会偶尔过来看看的。」
  离开之际,园长对旅人说了这句话。旅人知道园长感到狐疑,面露苦笑,抓了抓脑袋。
  看来我的做法似乎太强硬了一点。
  他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朝着第一个纸箱伸出手。
  *
  自然公园位于县市交界处的山腰上,战争时建造的防空洞遗迹是它的观光卖点,同时又以拥有巨大攀爬铁架及超长滑道的草坪广场闻名,许多人都是冲着游乐器材而来的。希望幼稚园一行人也不例外,在广场上玩得兴高采烈。
  学童三五成群地在草坪上摊开塑胶垫,又在塑胶垫上打开造型可爱的便当。
  开心吃着午餐的孩子们。
  阳子靠近某个无法融入他们的少女。
  「灯衣,老师也在这里吃饭喔!」
  她不待灯衣回答,便在灯衣身旁坐下。灯衣只是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同一张塑胶垫上还有另外四个小孩,但他们自顾自地围成圆圈坐着吃便当,完全把灯衣排除在外。
  乍看之下,似乎是灯衣被人排挤,但其实正好相反。
  刚开始吃午餐时,阳子曾看见许多小孩积极地邀请灯衣加入。
  然而现在灯衣却背对着其他小孩。你们邀我,我可以和你们坐在同一张垫子上,但是别来烦我——这就是灯衣的言下之意。
  她又不是喜欢独处,为什么这么别扭?阳子越来越担心她了。
  「哇,灯衣的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喔!」
  阳子用开朗的态度对灯衣说道。灯衣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啊,很好吃。不过这个是雪路做的,实在让人失望。」
  「……真的是雪路做的?咦?全部都是?」
  阳子的嘴巴完全阖不起来。
  白饭上铺满了粉红色鱼松,以海苔及鱼板组成了一张可爱的卡通脸孔。除此之外,还有鑫鑫肠章鱼及苹果兔子等经典菜色,甚至还有用莴苣、红萝卜、小番茄、芹菜点缀得五彩缤纷的沙拉。最厉害的是那些裁成心型嵌在白饭里的甜椒,教人看了忍不住赞叹。
  阳子原本还以为是由市售的东西凑合而成的。
  她实在很想问问雪路是怎么做的。
  「雪路就是很爱讲究这些有的没有,害我这个吃的人觉得很难为情。」
  而且还很好吃,更是讽剌——灯衣又加了这么一句。
  ……真的,雪路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还有,为什么我会有种落败感!
  阳子望着自己捏的丑陋饭团,不禁感到心酸。
  冈如果是爸比做的,我就能打从心底高兴。」
  「唔,日暮先生感觉上不擅长做便当。」
  「可是!爸比偶尔也会和我一起煮饭喔!爸比虽然笨手笨脚,调味功夫却很厉害,完全不输雪路唷!」
  灯衣大声说道。
  灯衣一提到旅人,言行举止便会变得和她的年龄相符,阳子见了大感安心。
  太好了,灯衣似乎也很享受远足。
  阳子请灯衣分她一点便当,度过了愉快的午餐时光。
  饭后是自由时间,灯衣一反常态,主动跟阳子说话。
  「阳子老师,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灯衣指的方向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有条蜿蜒的道路沿着山坡攀爬而上。立牌上贴着导览圆及警告标语。
  「有防空洞,战争时挖来当避难场所的。嗯,就和秘密基地差不多。」
  「危险吗?」
  「呃……嗯,小孩没有大人陪伴,最好别去。如果真的很想去看看,得和老师一起去。灯衣,你想去?」
  灯衣摇了摇头,兴趣缺缺地说道:
  「不想,只是刚才听见男生说要去探险。」
  阳子发现灯衣其实是在担心他们。
  园区里的设漩有人管理,应该没有危险。但孩子们若是迷路,可就麻烦了。
  阳子决定去巡视一下。
  「灯衣,你留在这里玩,不可以一个人跑到其他地方去喔!」
  「我知道,不用你操这种多余的心。我才没那么孩子气呢!」
  哼!她把头撇向一旁。
  这个动作完全就是孩子样。
  「再说,就算我迷路了,爸比也一定会来找我的。你知道吗?爸比已经解决了好几个困难的案子,就连警察都会找他帮忙,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阳子「哦」了一声,以示附和。虽然不知灯衣说的有几分是真,但瞧她如此信赖父亲,让人不禁莞尔。
  「是啊!不管灯衣去哪里,日暮先生都找得到。我也得小心看好小孩,别让他们迷路了。」
  阳子和灯衣道别之后,便前往防空洞。
  她和几组出游的家庭擦身而过。她并未感受到任何危险的气息。一来这里人多,二来幼稚园小孩的探险顶多就是在入口处晃来晃去,再说路只有一条,要迷路也无从迷起。
  防空洞口用混凝土填起来了,目前的出入口是一扇不锈钢大门,据说是建造公园时改建的。现在虽然上了锁,但到了特定时期会开放入内参观。
  导览板上记载,虽然洞口只有一个,但地下隧道却遍布山林,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出入口。阳子没看见孩子们的身影。或许因为防空洞进不去,没得探险,他们在这玩腻了,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阳子死了心,循着原路折返,却发现两个希望幼稚园的学童蹲在路边。
  「怎么了?」
  阳子询问,两个小男生哭丧着脸,抬头仰望阳子。
  「小诚他……
  「小诚?他怎么了?」
  他们指向路旁的茂密森林。从树木的缝隙间可隐约看见幼稚园制服。
  「他说要抓虫,就跑进去了。我有跟他说乱跑进去会被骂,可是他一个人跑进去了。」
  「你们先回去!」
  掌握状况之后,阳子立刻进入森林之中。
  草丛绊住她的脚,突出的树枝掠过她的脸颊,但现在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
  即使是在公园里,未经修葺的森林还是很危险。一旦迷路,要搜救就难了。阳子得趁着那孩子的身影尚未消袭丽篇。
  「小朋友,等等!」
  小男孩回过头来,他的表情倏然僵硬,随即又逃往更深处去了。
  「那孩子是诚司……!」
  令智子学姐伤透脑筋的问题儿童。他拼命逃跑,应该是因为不想挨骂吧!「等等!」、「不可以去!」之类制止的声音完全不管用。对诚司而言,现在恐惧的对象只有阳子一个。
  但我不能因此扔下他不管!
  拨开树丛时,阳子的手掌被叶片割伤了。掌心传来流血的感触,让她皱了皱眉头,但她并未检视伤口,继续追赶诚司。
  他们跑进了树林深处。我得快点抓住他。阳子不顾伤势勇往直前,慢慢地缩短了距离。「诚司,我抓到你了!」
  阳子终于抓住诚司,将他抱起,以免被他逃掉。
  「欸,回去吧!这里很危险。等等,别乱动啦!」
  诚司一面怪叫,一面挥舞手脚反抗。他举起的手臂打到了阳子的眼睛,遮住了她的视野,让她踉跄了几步。
  「冷静下来,诚司————咦?」
  瞬间,阳子脚边的地面消失了。
  「啊——————!」
  阳子的声音回荡在森林之中。
  遮掩日光的树木,俯瞰着两个被吸入地面的人类。
  *
  时间刚过正午,雪路的车子朝着「太阳幼稚园」前进。
  「快点解决吧!待会儿得去处理窃盗集团的委托,听说是同伙里有人偷偷把赃物拿去卖,希望你找出那个人及遗失的宝石。他们说已经掌握叛徒是谁了,应该很简单。」
  雪路握着方向盘,确认下一个工作的内容。
  旅人平静地反驳:
  「你要我协助犯罪?」
  「话不是这样讲吧?委托人是什么来路和我们无关。对方只是要我们找到失物而已,就算失物是赃物,我们也不用顾虑那么多。我也说过好几次,越有问题的人付的酬劳越高。光是这件就上百万了耶!和一千圆的工作简直是天壤之别。」
  雪路语带讽剌。他也气自己居然得找时光胶囊这种无聊玩意儿,粗鲁地停下了车。
  到达目的地了。
  这里虽然是住宅区,周围的建筑物却不密集,与邻接土地的界线也很模糊。这么一来,要找出埋藏地点可就难了。
  基础工程之后才会正式开始,所以现场还没看见机材。重机械坐镇在工地里,角落停放了一辆货车。
  「木桩已经打好了,大楼就是预定盖在那个范围里。从排水管的位置推断,幼稚园应该是盖在这一带,而庭院应该是在这边。」
  雪路一面走,一面说明。
  旅人环顾每个角落,掌握整体状况。
  「别勉强。就算不用老大的眼睛,拿把铲子从头挖到尾,应该也找得到。」
  这么做比较好。这是最普通的找法,不必勉强旅人使用眼睛。
  「这边。」
  旅人无视雪路的担忧,向雪路招手。
  他已经找到了?
  雪路连忙跑过去,只见旅人指着工地的角落。
  「就埋在那个角落。施工时似乎没挖到这么角落的地方。」
  工地周围并没有围栏。幼稚园还在的时候状况也差不多,就算时光胶囊埋到园区外或边界附近,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难怪没发现。
  埋在未施工的地方,所以才找不到。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找到。能从那堆旧资料推理出这么多,不愧是老大,活像老早就知道似的。」
  「……
  旅人笑而不语。
  对喔!东西还没找到呢!
  雪路太信赖旅人,所以产生了已经大功告成的错觉。雪路吐了口气,卷起袖子。
  「接下来是出力的工作,我也能做,老大只要适时帮一点忙就行了。」
  「我去借铲子来。胶囊应该埋得不深,两个人一起挖,一下子就结束了。」
  两人拿着铲子铲土。
  为避免伤及时光胶囊,他们挖得小心翼翼。
  挖了三十公分左右,铲子挖到了一个坚硬的触感。就是这个。旅人轻轻拨开土沟似地用手继续挖。长方形的饼干盒现出身影,旅人将它拿上来。
  「呼,挺简单的嘛!」
  「嗯,幸好找到了。」
  雪路嘴上说简单,其实并非如此。
  因为有旅人在,才能轻易找到。
  如果没有旅人,恐怕永远都挖不到吧!
  雪路再度凝视旅人。
  这个人的眼睛很宝贵。
  但是他更担心旅人的身体。
  他不希望旅人勉强自己。
  因为宝贵,更要好好珍藏起来——这就是雪路的心境。
  「打开看看吧!」
  「也对,如果里面是空的,可就尴尬了。」
  虽然从重量判断,应该不是空盒,但还是该确认一下是不是时光胶囊。
  他们打开盖子,盒中摆了些许干燥剂和防腐剂,底下还有透明的塑胶袋,袋里放着稚嫩笔迹写成的书信。
  「就是这个。」
  旅人一一确认。是时光胶囊没错。
  大功告成的成就感让雪路露出了笑容。他开始收拾善后。
  「好了,拿去给园长吧!她一定伸长了脖子在等我们的消息。」
  「嗯。」
  两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盒子,赶往幼稚园。
  旅人、雪路及圜长三人围着时光胶囊而坐。
  打开盖子拿出内容物一看,园长兴奋地「哎呀」了一声。
  「好可爱的信纸。这是妈妈的画像?已经在土里放了近二十年,居然还没损坏。」
  「也有些东西已经变得不堪入目了……不过半数以上没损坏。」
  「这样应该分辨得出名字吧!擅自挖出来是有点过意不去,但是物归原主应该没问题。」
  圜长把物品一件件地拿起来,呵呵轻笑:
  「时光胶囊是在十八年前埋下的,当时山川老师也就读『太阳幼稚园』,或许这里头也有她的东西呢!」
  「是喔。」
  雪路兴趣缺缺地回答。
  旅人面露苦笑,询问园长:
  「联络得上和这个时光胶囊有关的人吗?」
  「……我们保管的名簿是十八年前的,有些人的住址或许变了,应该不容易吧!『太阳幼稚园』已经不在了,大概没人想得到『希望幼稚园』居然保留了当时的资料。毕竟就连山川老师也没发现。」
  「总之先依照这些物品上的署名,一个个联络吧!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我也会帮忙的。」
  「老~大~」
  雪路怨慰的声音令园长面露苦笑。她凝视着旅人,点了点头。
  「谢谢,如果真的找不到本人,再请你帮忙。当然,到时候一定要让我付钱。」
  从饼干盒中的书信可确认出姓名的物品有十人份,而状态恶劣,连是什么物品都无法辨识的有五个。
  「这是最后一个了。嗅?这是什么?」
  有个用褐色油纸包起来的平坦盒子,打开包装一看,原来是录音带。
  上头没贴标签,也没写名字。
  「伤脑筋,该怎么办?」
  「播出来听听看就好啦!一定有录名字。」
  「是啊!可是,擅自放来听好像有点……
  「园长嘴上这么说,其实也迫不及待想听听看吧?」
  雪路和园长相视而笑。
  园长将幼稚园里备用的收音机拿到职员室来,放入录音带,按下播放键。带子平滑地转动起来了。
  沙子流动般的声音持嫌了数秒后,突然有道噪音插入。
  有个小孩以音量大了一截的声音开始说话:
  『——我是太阳幼稚园月亮班的山川阳子,今年五岁。我要唱歌。』
  这道口齿不清的童音是阳子的声音。
  雪路和园长大为吃惊,一旁的旅人则是哀伤地凝视着收音机。
  「啊,对喔!老大看不见机械的声音。」
  「嗯,尤其是录下来的声音或音乐没有包含视觉『资讯』,所以我无法理解。振动倒是看得见就是了。」
  「那我来替你讲解吧!录这卷录音带的是山川阳子,就是之前来事务所的那个老师,现在正在唱很难听的歌。」
  「阳子老师……
  旅人触摸收音机,眯起眼睛。
  他看起来似乎充满怀念之情,是错觉吗?
  「雪路。」
  「哦、哦,什么事?」
  「现在阳子老师在唱什么歌?」
  「叫我怎么回答啊……你该不会要我唱吧?」
  看着他们一问一答的园长插嘴说道:
  「这首歌是『太阳幼稚园』的歌,应该是当时的老师作的曲子。你们听,歌词里是不是常出现『太阳当空照』?」
  旅人喃喃说道:
  「原来太阳之歌啊……
  「——话说回来,这首歌怎么这么长啊?到底有几段?」
  歌曲没有停顿,依旧持续着。
  「雪路,你把歌词念给我听。我虽然听不见,但是想了解一下内容。」
  听了旅人的要求,雪路皱了皱眉头。他不明白旅人为何拜托他这种事。不过,当他依言念出歌词后,旅人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我们是 好朋友
  一起画人像
  一二三 你瞪我 我瞪你
  总是 总是
  一起玩♪
  我们是 好朋友
  小手牵小手
  暖呼呼 暖呼呼 热烘烘
  总是 总是————
  ……中断了。
  不知是不是气接不上,阳子的声音变小了。
  「好像结束了。啊,不,后面还有留言。」
  雪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旅人不着痕迹地将手指放在停止键上。
  『我要介绍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
  「我要介绍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月亮班的……喂!」
  旅人按下停止键,立刻拿出录音带。正在覆诵阳子话语的雪路抗议似地抬头看着旅人。「我照你的吩咐去做,你居然中途卡掉!」
  「抱歉。可是,我认为不该再听下去了。就算要听,也不该在阳子老师不在场时听。」
  「都已经把歌听完了才这么说,不觉得太慢了吗?」
  雪路不太服气,园长在一旁劝解:
  「日暮先生说得有理。刚才一时听得出神了,其实我们只是为了确认是谁的物品才播放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令人好奇的后续就等征得阳子老师的同意以后再听吧!」
  「不用了,这也不是值得再听一次的东西吧!啊~真扫兴。」
  雪路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放松精神。
  工作结束了。他用态度如此表示。
  「好,接下来我会把这些物品寄给原主。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们。」
  「不,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就好……呃,这卷带子可以由我转交给阳子老师吗?」
  「哦!」园长交互观看录音带和旅人的脸,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最近山川老师和灯衣看起来感情不错,原来和山川老师感情好的其实是日暮先生啊!」
  「园长,拜托你别胡思乱想,老大和她才不是那种关系咧!」
  不知何故,否认的竟是雪路。
  旅人一面苦笑,一面将录音带收进口袋中。
  他们喝茶消磨了一点时间之后,圜长便起身说要去探视小班。她不经意地看了时钟一眼。
  「怪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啊!」
  「你是说远足吗?」
  「对,本来是预定两点抵达幼稚圜的。」
  现在的时间是两点十五分。就算时间延误了,出发前也该联络一声才对。没打电话来,代表他们还没踏上归途。
  「老大,我们该去工作了,等一下再来接灯衣吧!」
  耐不住性子的雪路如此提议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圜长接起电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咦?然后呢?山川老师?下落不明?」
  旅人和雪路反射性地站起来。
  他们冲向挂断电话的园长,园长一张铁青的脸转了过来。
  「他们去自然公园远足,有个小孩迷路,山川老师去找,结果两个人都失踪了。」
  「那个小妞在干嘛啊?」
  雪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不过是在公园里迷路,搞到下落不明,太夸张了吧!」
  「雪路说得对。公园有人管理,危险性应该不高。请把现况详细地告诉我,连阳子老师都失踪,太奇怪了。」
  听了旅人的话,园长低下头来说:
  「……刚才的电话是同行的职员打来的,听说已经用园区广播找人了,但山川老师还是没回来。有孩子看到山川老师追着小孩跑进森林里,其他老师也以那一带为重点找过了……公园的确有人管理,但毕竟是防空洞遗迹,森林里似乎还留有一些没填起来的地下隧道,大家猜想他们或许是误闯进隧道里了。」
  「原来如此,森林深处可能还有残留的防空洞。我也去过那个公园,一般人不会进入森林,因为树木长得太茂密了。会有管理上的漏洞也在所难免。」
  雪路皱起眉头,打断谈话:
  「喂喂喂,等一下,会不会跳得太远啦?不过是迷路而已,怎么会扯到误闯防空洞去?你们担心过头了吧!」
  雪路说得有理,园长试着放松僵硬的表情。
  「是啊,你说得对。走进森林里不代表遇难。所有大人都一起出动搜索了,应该很快就会找到人才是。」
  「不过,他们已经失踪好几个小时了吧?要是有什么万一就糟了。」
  说着,旅人走向外头。
  雪路连忙拉住他。
  「你该不会想去公园吧?没事的啦,不用你出马。」
  「你凭什么这么说?」
  在旅人强力的注视之下,雪路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如果我的眼睛有助于搜索,就该使用。要是他们真的误入防空洞,就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立刻去找他们。」
  「等一下!」
  雪路抓住旅人的肩膀。
  「冷静下来!别那么快下定论!这是你去就能解决的问题吗?如果你真的很担心,不如叫救难队吧!好不好?就这么办!」
  这是旅人的坏习惯,明明是别人的事,却老是当自己的事管。
  山川阳子是灯衣的老师,是认识的人,也难怪旅人无法置之不理。不过即使如此,雪路还是有义务保护好旅人。
  「交给我吧,我去多找些人手来。大家一起找,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不,说不定现在已经找到了咧!」
  「……
  然而,旅人的表情依然严肃,可以感受到一股恨不得立刻赶到公园去的焦虑。
  ——老大又勉强自己之前,我得先想个办法才行。
  雪路连忙跑到外头,拿出手机,向公园管理处确认之后,又通报市立救难队,把该做的事全做完了。
  消除旅人出马的必要性。
  虽然对山川阳子过意不去,但雪路不能让旅人一天使用眼睛太多次。更何况等一下还有工作等着他。
  「……话说回来,真稀奇。」
  雪路和旅人是老交情了,才能发现这件事。
  旅人显然方寸大乱。他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缺乏冷静的旅人。
  「妈的,真不爽。」
  雪路不愿承认这是因为事关山川阳子。自从和那个女人相识以来,旅人似乎变了。虽然变化相当细微,但雪路仍然感到一抹不安。
  旅人将会远去。
  就是这种不安。
  雪路大大地叹了口气,重打精神,打开职员室的门,却不见旅人的身影。直通庭院的联络门是开着的。
  「日暮先生走了,我想他应该是去公园吧。」
  「……真是的,完全不知道我的感受!」
  真受不了。不过,这才是日暮旅人。
  鸡婆的滥好人。
  而因此得救的人就在这里。
  「园长,我也去一趟。如果有消息就打手机给我。」
  雪路也开着自己的车前往自然公园。旅人大概是坐计程车,应该很快就能追上他。」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妈的!
  *
  诚司不断抽泣,阳子一面拍他的背,一面仰望截成圆形的天空。
  虽然有些微光线射进洞穴中,但是洞穴里依然幽暗。如果太阳的角度再倾斜一点,大概会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什么洞穴?阳子仰望着距离有三公尺高的地面,暗自思考。这似乎不是防空洞,但一定是防空洞的附靥品。阳子完全无法想像战争时的状况,但应该会有让敌兵掉落用的陷阱吧?她朦朦胧胧地想着。
  没想到会在平成时代(注4:平成为日本年号,期间自一九八九年至今)落入战争时的陷阱。
  「…………!」
  掉入洞穴时,为了护住诚司,阳子用了极为勉强的姿势着地,因此扭伤了脚。她怕诚司发现,撇过头后才皱起脸来。
  出口太高,用受伤的脚无法离开这里,而要背着诚司离开,就更不可能了。
  阳子不禁感叹自己的倒霉。
  没错。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倒还好,但诚司还是小孩,这对他而言一定是种难以承受的恐怖。说不定再也出不去了,我会死在这里——五分钟前他还如此哭叫着,但现在大概是累了,连高声大叫的精力都没了。
  「别担心,有老师在。」
  诚司猛摇头。不被依赖,让阳子觉得有点落寞。
  手机依然收不到讯号,虽然无法发挥作用,荧幕的光芒却在照耀洞穴这点派上了用场。可是,如果过度频繁使用,或许会没电,所以阳子决定省着点,到了晚上再用。
  真正值得害怕的事,是诚司陷入恐慌。如果今天之内没被人发现,就得在洞穴里过夜。在夜晚一片漆黑之中,手机光线是很宝贵的。
  诚司一直吵着阳子开手机,但阳子没这么做。诚司因此而闹起脾气,但阳子只能铁了心肠。因为如此,诚司变得很讨厌阳子。
  「诚司,大家一定会找到我们的,你要有信心,我们一定会获救的,不用怕。」
  又是猛力摇头。
  诚司用上了全身力气抗拒阳子。你那么不想获救啊?阳子虽然很想这么问,但诚司八成只是和她唱反调而已。虽说是出于不可抗力,他似乎也意识到是自己害得他们两个掉入洞穴里。老实说,阳子也很害怕。
  她很想抱着膝盖痛哭,但是在诚司面前绝不能说丧气话。她必须尽力消除诚司的不安。
  ——如果不虚张声势,连我都会崩溃的。
  幸好随身携带的水壶里装了满满的茶。阳子让诚司喝茶,安抚他的心情,但果然还是无法消除不安。
  「欸,诚司,我们来唱歌吧?好不好?唱嘛!」
  诚司讶异地抬起头来,阳子对他露出笑容说:
  「我们开开心心地唱歌,说不定听到歌声的人会来救我们。」
  「怎么可能听得到啊?」
  诚司赌气似地反驳。
  「不唱唱看怎么知道?来,唱嘛!你想唱什么歌?啊,『森林里的熊』……不太吉利。」
  现在无路可逃,阳子可不想遇见熊。
  「诚司,你喜欢什么歌?」
  「……我讨厌唱歌。幼稚园的歌都好无聊。」
  这么一提,智子学姐上唱游课时,总是被诚司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现在除了唱歌,什么事都无法做。
  「那我们来玩个会让你喜欢唱歌的游戏。」
  「……什么游戏?」
  「编歌,自己制作歌曲。比起被别人逼着唱,还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唱歌最开心。老师以前上幼稚园时也编过歌,那个幼稚园叫做『太阳幼稚园』,里头有首歌叫做『太阳之歌』。」
  那首歌是以既有的歌为基底制作而成的,旋律非常老套。作曲者是月亮班的导师。由于曲调简单,改编起来也容易。
  「我的名字叫阳子,阳这个字就有『太阳』的意思,所以我很喜欢这首歌,那时编了好多段,歌词呢。」
  「什么歌词?怎么编的?」
  「呃,比如说……
  阳子很久没唱了,没想到一开始唱,却惊人地顺口。
  诚司笑着说:「好奇怪喔!」还说阳子的歌很烂,他能编得更好,接着积极地改编歌词,唱了起来。
  在洞穴中暂时忘了现况的诚司唱累了,便在阳子的大腿上呼呼大睡。
  此时,阳子的紧张解除了,脚痛再度复发,恐惧令她的身体不断发抖。她无助地仰望上方,只见从洞缘隐约可见的天空已经转为赤红的暮色。
  黑夜即将来临。
  *
  救难队在自然公园的草坪广场上整队。
  希望幼稚园的保育员和管理公园的职员奋力搜索到了傍晚,结果还是没找到阳子和诚司。应管理处请求而来的救难队抵达后,紧张感也立时高涨,留在现场的智子老师这才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
  救难队展开行动,开始搜山。
  远远看着他们的灯衣对雪路问道:
  「事情好像闹得很大,这是阳子老师的责任吗?」
  「小孩不用担心这种事……那个老师只是去找迷路的小孩,她并没做错事。」
  「那激别沉着一张脸啊!还是你认为或许找不到人?」
  「找得到,当然找得到!因为有老大在啊。我担心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老大会不会太过勉强自己!」
  「我相信爸比,因为他是全世界最厉害、最温柔又最帅气的人。」
  雪路不悦地眯着眼睛看向灯衣,灯衣则是露出胜利的笑容说:
  「雪路,你也该相信爸比。他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大吧?」
  「……罗唆。」
  雪路发觉自己最近似乎常输给灯衣的伶牙俐齿。刚认识的时候,她明明和一般孩子一样可爱,但随着年岁增长,却越来越鬼灵精。老大到底是怎么教育她的啊?
  「对了,今天的便当很可爱又很好吃,谢谢,雪路。」
  灯衣宛若看穿了雪路的心思,又施加最后一击,故意夸赞雪路几句。
  「……不客气。」
  雪路赌气似地咂了下嘴。
  现场没有紧张感的,应该只有相信旅人的这两个人吧!
  旅人一面确认逐一进入森林的救难队,一面观察阳子进入森林的地点。
  他别下腰,手抵着地面。这个地方太多人出入,地上的足迹早已被保育员及刚才进入森林的救难队踩得乱七八糟。就算是旅人,也难以从中挑出阳子的足迹。
  但若是小上一圈的幼稚园学童足迹就另当别论了。进入森林的小孩只有一个,他的步伐较小,留下的足迹应该也比别人多。然而,落叶和树枝在地面上制造了一层膜,消除了足迹,换作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救难队似乎也认为追踪足迹有困难,只有旅人继续在地面上寻求线索。有些景色必须屈身才能看见。
  大人的视线难以察觉的细长通道。为了逃离大人的追捕而四处乱窜的小孩,应该会选择没有道路的地方前进。
  「……
  旅人凝视着无法踏入的草丛。
  他发现了。草丛底下隐约残留着一道小小的足迹。他确认行进方向,一面爬行,一面拨开草丛,花费时间慎重地修正方向。
  只要照这样继续前进,或许就能找到阳子,但他还是不放心。他需要更确切的「资讯」。
  他得找到阳子的确就在前方的证据。
  而他找到了。
  *
  阳子稍微失去了意识。
  在朦胧之间作的梦中,映出了十分怀念的景色。
  年幼的自己正哼着「太阳之歌」。唱给诚司听时留下的印象似乎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有人在身旁,是个穿着幼稚园制服的小男孩。他的脸孔和声音依旧模糊不清,但阳子立刻察觉他就是那个和她很要好的男生。
  他们牵着手。
  一起哼着歌。
  阳子开心地呼唤他的名字。
  ——人人。
  「————!」
  咚!失去了脖子的支撑,阳子醒来了。她环顾周围,知道洞里并无任何变化,感到半是安心,半是失望。
  膝上的诚司仍在呼呼大睡。阳子悄悄打开手机,距离她上次确认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洞穴外一片幽暗,已经足以称为夜晚了。
  接下来会变得如何?阳子漠然思考着,喃喃念出了脑中浮现的词汇。
  「人人。」
  是外号。阳子记得自己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他的本名是「直人」、「秋人」还是「鸣人」
  呢?
  ——现在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眼前的状况根本不容许这种闲情逸致。更何况这个外号究竟是不是回忆中的那个人的,阳子也没把握。把想得出来的所有常见名字全套上去,也只是徒增空虚而已。
  「旅人。」
  说出口的瞬间,阳子的背脊打了个冷颤。
  这是什么感觉?我在期待什么?
  『就算我迷路了,爸比也一定会来找我的。』
  她突然想起灯衣所说的话。是吗?原来我到现在还在期待旅人找到我啊?
  把记忆中的那个人和日暮旅人相连结,实在是太一厢情愿了。阳子自嘲似地笑了。
  「好安静。」
  森林中鸦雀无声,风声、枝叶摇曳声都显得相当遥远,更听不见脚步声。周遭完全没有人的气息。
  阳子突然害怕起来,小声地哼起歌:
  「我们是,好朋友,来玩捉迷藏。好了没?还没!快点,快点,找到我♪————……歌词根本没对上旋律嘛!」
  这是她唱给诚司听的其中一段歌词。
  其他的歌词是什么?那个人现在是否还记得?
  「人人…………,人……!」
  阳子连忙用双手捣住脸。她不能让流下的眼泪滴到下方的诚司身上。
  不安趁着紧张松弛之际,一口气膨胀了起来。
  她不能动摇。小孩很敏感,就算睡着了也能察觉到阳子的不安。在获救之前,她必须维持「老师」的形象才行。
  别哭,一定能获救的,还不能哭。
  阳子为了分散注意力,开始唱歌。虽然歌声因为泪意而嘶哑,为了避免心情低落,她还是努力挤出歌声。
  「我们是,好朋友,太阳当空照……
  她紧紧闭上眼睛。
  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歌词,如同祈祷一般地唱着:
  「快点,快点,找到,我……
  「找到了。」
  「——…………
  有人从洞穴边缘探头窥视。
  旅人俯视洞底,模样看来比阳子更加樵悴。
  「幸好你没事。」
  「日暮先生。」
  压抑的感情爆发了。
  「日暮先生……!」
  阳子连泪水和鼻水也没擦,仰望着旅人,发出了软弱的声音。
  旅人凝视着这样的阳子,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阳子被拉上来之后,倚着旅人而坐。
  旅人背起诚司,牵着脚扭伤走不动的阳子。
  阳子完全忘了掉进洞里的恐怖,在内心询问眼前的青年:
  ——你是「人人」吗?
  阳子觉得不可能,但又希望他是。这种心态是起因于哪种感情?耗弱的心紧抓着一丝希望胡乱妄想。
  ——如果是,搬家以后,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失去感觉?
  阳子无法区别梦境和现实。她活像梦游症患者一样,以狐疑的眼神凝视着旅人。
  即使手牵着手,依然遥远。
  这个人连「牵手的感觉」都没有。
  一思及此,阳子又想哭了。
  ——不行,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你刚才唱着歌,对吧?」
  「咦?」
  旅人用哀伤的眼神望着阳子。
  「我从远处看见了你的歌声,觉得很怀念。你可以再唱一次吗?」
  他大概是看阳子的情绪变得很不安定,才这么说的吧?
  阳子腼腆地小声唱起「太阳之歌」。
  旅人眯着眼仰望天空。
  「我很高兴能够再度听到这首歌。」
  这句低喃没传进阳子耳中。
  脚步声渐渐接近,不一会儿,他们就被前来搜索的救难队包围了。回到广场后,阳子坐上了救护车,由智子学姐陪同,阳子便和旅人在此道别了。下次得好好向他道谢才行。
  阳子一面凝视着送行的旅人,一面如此想着。
  *
  隔天。
  阳子精神奕奕地到幼稚园上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其实你今天可以休息一天啊!」
  园长虽然傻眼,还是替阳子高兴。一问之下,原来诚司因为家长不放心,所以今天请了一天 假,但他依然活蹦乱跳的,很有精神。他透过电话致谢:「谢谢阳子老师。」
  「太好了,诚司。你明天就能来上学了吧?」
  这回的事似乎没在他的心里留下太大的阴影,让阳子松了口气。
  「啊,这么一提,园长,时光胶囊找到了?刚才灯衣把我放的录音带还给我,说是日暮先生忘了交给我。」
  园长「唉」了一声,手放在脸颊上。
  「居然叫孩子转交,到底在想什么啊?日暮先生真是的,这样不就功亏一篑了?」
  不知何故,园长满脸遗憾。阳子歪头不解。
  「我想在这里听这卷录音带,可以吗?」
  「好啊!我也想听听后续。」
  阳子用收音机播放带子,一道五音不全的歌声随即传了出来。
  「哇————!这是什么?这是我的声音吗?」
  「很可爱啊!」
  明知是孩提时代做的事,阳子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丢脸。如拷问般的时间漫长地持续着。话说回来,好怀念。
  对、对,当时改编的歌词就是这样。
  「歌词姑且不论,这是首好歌呢。」
  「是啊!表现出『太阳幼稚园』的特色。『太阳幼稚园』倒了,真是可惜。」
  「为什么会倒?是因为经营不善吗?」
  阳子提出自己的猜测,园长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扰。
  「这的确也是个原因,但主要是因为当时有些不好的谣言在流传。你有没有听过『太阳幼稚园』的学童被绑票的风声?」
  这是阳子头一次听说。她不敢相信曾经发生过如此恐怖的事。
  「那只是谣言,但还是无法避免谣言造成的伤害。隔年的入学人数大幅减少,不得已只好关闭幼稚园。后来幼稚园改名,等开发到一个阶段之后,便搬到这里重新出发。说来可怜,当时的园长病倒了,所以我就成了新园长。」
  「那个谣言真的只是谣言吗?不是事实?」
  「谁知道?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报纸上并没刊登,我想应该是谣言吧?」
  园长猛然省悟过来,露出苦笑,补上一句:「忘了吧!」都已经特地改变地点和名字重新出发了,老是记挂着过去也无济于事。
  唱完十段歌词,录音带留下了杂讯声,沉默下来。原以为已经结束了,但十八年前的「阳子」又开始说话。
  「我们只听到这里而已。」
  整首歌都被听完了,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录音带播放的话语让阳子瞪大了眼。
  『我要介绍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
  她的心臓猛然一跳。
  不会吧?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得知「那个人」的名字。
  『月亮班的男生,他的名字叫……
  阳子屏气凝神,竖耳倾听,却迟迟没有下文。正当她开始埋怨当年的自己时,「噗兹!」一道犹如丝弦断裂的声音响起。
  录音带仍然继续转动着,但是录下的声音却完全没播放出来。
  「……为什么?」
  「大概是没录到吧!呵呵,山川老师从以前就毛毛躁躁的。」
  被取笑了。
  阳子心里很不痛快。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却是这种结果。
  线索?
  「呃,这里有『太阳幼稚园』的名簿吧?能不能让我看看?」
  那个人和阳子一教是月亮班的学生,只要看到名字,她应该想得起来。
  「可以啊!那山川老师也顺便帮我找找放时光胶囊的人的联络方式吧!」
  阳子把过去的资料全倒出来。
  她把园长的请托搁在一旁,浏览过去的资料。
  「————这是什么?」
  阳子翻阅了各种名簿,但是都找不到那个人的名字。不,比起这个,更让她觉得诡异的是某个人的名字及住址栏被黑色墨水涂掉了。
  「怎么会这样?我只顾着注意山川老师的名字,完全没发现。」
  阳子连忙朝另一个档案夹伸出手。那是存放当年照片的相簿,一定也有那个人的身影。阳子抱着这个念头寻找,却完全找不到。
  并排的照片之间有好几处空白,仿佛被人抽掉了其中几张似的。这是偶然吗?
  到头来,完全没找到关于记忆中的那个人的任何线索。
  「喂喂喂,要沉浸于回忆之中,待会儿再沉浸吧!快动手工作!」
  阳子像个小孩一样,挨骂之后吐了吐舌头。
  没办法,大概是没有缘分吧。
  即使如此,阳子依旧以正面态度看待此事。一下子就知道,那多没意思啊!我已经耿耿于怀了十八年,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旨意,祂要我花上一生的时间去找出那个人。光是想起人人这个外号,就已经是种进展了。
  「人人……日暮旅人。」
  阳子吃吃笑着。连她都觉得自己想得太美了。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今晚去替他做顿饭,答谢昨天的事吧!
  * * *
  幽暗的客厅里,旅人坐在沙发上,凝视着桌上的烟灰缸。正在燃烧的是几张照片和小孩笔迹写下的陈旧书信。「给未来的我 日暮旅人」
  时光胶囊送来的讯息未经阅读便化成了灰烬。
  火光照旧着旅人钓脸,他的表情不带任何情感。
  他只是事务性地、机械性地消除过去。
  「现在还不能被察觉。」
  为了某个目的。
  为了找出某个人。
  旅人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上扬起。
  ——走着瞧吧!他的心中慷慨激昂。
  悲哀的双眸不断凝视着鲜红的火焰。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夕阳西下之际,一位名叫增子的刑警前来寻物侦探事务所。
  她不是被请到办公室,而是被请到客厅,和旅人相对而坐。
  「今天雪路雅彦好像不在?」
  「他代替我带灯衣去吃饭了。」
  「我也听过他的风声。他在这个镇上似乎挺活跃的。」
  「嗯,因为雪路是这个镇上的『万事包』,比我忙碌多了。大家都很依赖他。」
  「小心一点,要是太招摇,会被警察盯上。」
  「是,我会转告他的。」
  旅人微微一笑,增子则是面无表情地带过。
  她从怀中取出信封,往桌上推。
  「之前你替我抓到通缉犯,这是奖金。」
  「那是碰巧的。委托人在找的东西正好在犯人手上,如此而已,不值得感谢。再说,抓到犯人的是你。」
  「意思一样。既然你对逮捕犯人有贡献,就乖乖收下吧!你有孩子,需要用钱吧?」
  旅人苦笑,拿起信封,移到桌子角落。增子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是为了这件事特地过来的?」
  增子造访,应该还有其他理由。旅人知道她不是一个会单为了送钱而拨空上门的刑警。
  旅人催促增子带入正题,增子眯起了眼。
  「前几天,有家珠宝店被偷走了价值五千万圆的钻石,我们已经查出是哪个窃盗集团偷走钻石,也掌握了证据,剩下的就是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你愿意帮忙吗?」
  「只要找出那些人就行了?」
  「对,我会付酬劳。你肯帮忙?」
  「我不要酬劳,我要情报。」
  「情报?你是指窃盗集团的相关组织?」
  「增子小姐亲自出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引出那个相关组织吧?」
  空气倏然紧绷。增子瞪着旅人的眼睛,似乎在试探他的真正用意。
  他为何想要犯罪组织的情报?
  得到情报之后,有什么打算?
  旅人眼眸深处里的,是正义?还是黑暗?
  「……正如你所说,我的目的是揪出买卖赃物的掮客组织。我已经收到情报,有个集团在这个镇上设立据点,最好是可以循线把他们一个个全揪出来。不过,这是和时间赛跑。就算能逮捕窃盗集团,也不见得能够引出掮客。我不认为能够得到让你满意的情报。」
  「满不满意由我判定。你接受我的条件吗?」
  「……
  过去旅人也曾开出类似的条件,不要酬劳要情报。日暮旅人究竟在追寻什么?增子产生了些许兴趣。
  增子死了心,吐了口气。
  「好吧!如果能够逮到窃盗集团,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情报都告诉你。」
  「谢谢。」
  旅人离席,拿了一份本镇的扩大地图过来。他无视满脸讶异的增子,在桌上摊开地图。
  他指着其中一点,说道:
  「那个窃盗集团的据点就在这座大楼里。昨天我接了他们的委托,要我找出偷卖宝石的叛徒。我已经找出叛徒交给他们,也已经拿了酬劳。增子小姐,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
  看着旅人的眼睛,增子感到一阵战栗。
  这个男人——看似温文,居然如此狡猾。虽说对方是犯罪者,但他竟然毫不在乎地贩卖前委托人的情报。
  「我很感谢你的帮忙,但实在无法赞同这种做法。还是你认为对犯罪者不用讲情面?」
  「这是两码子事,我只是达成委托而已。不管对方是委托人或犯罪者,既然你『寻找的东西』是他们,我就会把他们找出来。我现在只是在告诉你『寻找的东西』在哪里而已。」
  然而,增子并未感到不快。因为她也一样,只要对自己有利,可以满不在乎地背叛他人。而这种人提供的情报最可信。
  「是吗?那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了。我现在立刻展开捜索。我会再联络你的。」
  「喝杯茶再走吧?我来泡。」
  「不用了,让日暮旅人泡茶,大概得等到天亮才喝得到。」
  增子起身,走出客厅。
  离开事务所时,她回头对前来送客的旅人说道:
  「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你要寻找的东西。」
  她出言试探,旅人只是哀伤地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嗯。」
  来到一楼,有个年轻女性和增子擦身而过,走进电梯。她穿着运动服,肩膀上扛着大大的运动包,一身打扮和这闹区格格不入。她是运动选手吗?电梯的楼层显示逐渐往上,停在六楼。那是寻物侦探事务所所在的楼层。
  委托人不可能选在这种时间上门。莫非是日暮旅人的女友?
  增子如此暗想,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刑警之色。
  ——如果刚才的女人是日暮旅人的女友,以后或许会成为重要关系人。
  她如此想着。
  增子有种预感,等到日暮旅人找到他要找的东西时,或许他会变成犯罪者。到时候逮捕他的——必然是自己。
  增子怀抱着确切的预感,离开了闹区。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所谓的侦探小说,就是像《福尔摩斯》那种靠着与生倶来的推理能力一语道破犯人及其手法,漂亮解决疑案的小说吧?手法越巧妙越难解,读者越是和侦探较劲推理;最后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之下阅读解决篇,才会兴奋地大叫:「啊,原来如此!」、「我被骗了!」至于耳聪目明的读者则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大为满意:「我就知道。」、「和我想的一样。」在推理过程中,如果能加上枪战等剧情,更能增添侦探的魅力,读完小说后的爽快感也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想到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个侦探帅气地出现说:「找东西就交给我吧。」会怎么样?
  对,《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而是活跃于寻找小东西上。
  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阅读这篇「后记」的您若能发现它们,将是我莫大的喜悦。
  顺道一提,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打火机在香烟盒里,而我的父亲并未陷入病危状态,请各位放心。
  在MEDIA WORKS文库也继续为了我尽心尽力的责编荒木先生,真的很谢谢您。制作出美丽封面的插画家烟乐老师及设计师丁先生,我要向您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谨此,下次于续集再相会吧!
  2010年夏 山口幸三郎

发表于 2013-6-19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沙发~~感谢录入,侦探题材很不错啊
发表于 2013-6-21 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喜欢这些故事的感觉...
发表于 2013-6-22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上故事的基调好像越来越沉重了,开始只是从物件引出背后的故事还以为是走治愈系。没想到后面,和主角的过去有关的事越多,背后的黑幕就越多。
发表于 2013-6-23 16: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题目是平淡的,内容是极好的。有小悬念也有大黑幕,温暖﹑风趣的日常和隐伏其中让人不安的细小扭曲。温柔却有冷酷一面的主角寻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期待下一集
发表于 2013-6-26 15: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一下子就激动了…之前还在想要不要买实体书…这种类型的故事完全是我的菜啊…我真是感激不尽
发表于 2013-6-27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作品,唯一的遗憾,后记 2010,这作品不是完结了吧,这好书居然没译本,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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