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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付丧神古道具店 下 [小松艾梅儿][漫游者][简繁TXT&封面](附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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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2 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7-12 17:41 编辑

付丧神古道具店 下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小松艾梅儿
翻译:高詹灿
图源:日向的尾巴
录入:↑我媳妇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四百多年前的战场上,杀戮成性、力量强大的百目鬼正在啃食血肉,
  遇上了一个渺小不起眼的人类,却不料他开口提出一个大胆的交易:
  「我的身体可以给你,但你要给我力量。」

  为了解救那些罗哩罗唆的付丧神,小春与喜藏决定勇闯多闻老巢,
  那是个唯有经由人类地图上看不见的妖道才能抵达的妖怪大屋,
  却没想到他们正一步步走进多闻罗织的多重幻觉陷阱中……
———————————————————
下载地址:
http://dl.vmall.com/c00oaiq81s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89e4ee34/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3913987247&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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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六、墨色足迹
  七、暂时居处
  八、无数眼瞳诉说的故事
  九、归途
  十、春日疾风
  解说 在有限的生命中,人类与妖怪交织成的温情剧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墨色足迹

  物品也有灵魂栖宿。
  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有灵魂。猫狗等动物、树木、花草、昆虫亦然。而物品却没有。若说他们全都没有灵魂也不正确,他们的灵魂一直处在长眠的状态中。历经百年岁月才会觉醒。经过漫长岁月而拥有灵魂的物品,不知从何时起,人们都称之为付丧神。

  在藩国里,藩内和他藩的工匠潜心打造的道具,摆放在藩主的四周陪衬。每一件都备受悉心照料,不过,物品老旧或毁损后,大多会功成身退。不过,当中仍有一小部分道具,始终没有多大的缺损,代代流传下来,历经百年后就此觉醒,成为付丧神。砚台精便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醒来时,砚台精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庭前积着一整片皑皑白雪。砚台精一整天都望着格子窗外那覆满庭院的白雪,直到隔天清晨,他才叹了口气。
  (要是能一直当个普通砚台就好了……)
  砚台精很快便对自己成为付丧神感到懊悔。当他还是个普通砚台时,记得有个付丧神屏风怪现出原形,大闹一场。那个屏风怪被人逮住,砸成碎片,最后送进寺里烧成灰烬,装进壶中,贴上护符加以封印。要是现身,包准没好事——如此暗忖的砚台精虽已成为付丧神,却不曾像其他付丧神一样,半夜惊吓藩内的人们,或是恶作剧。虽然会在书桌上散步,但他基本上很乖巧,都会待在原本的场所,保持沉默。
  砚台精成为付丧神后,过了三十年,藩内面临了某个问题。这里虽只是个小藩,但在财政方面并不穷困,而且现任藩主人称贤君,表现杰出,可说是无从挑剔,最重要的是未来要继承藩位的少主,贤能享誉邻藩。少主为人公正无私,待人以诚,不分贵贱,心地善良,人品备受藩内百姓景仰,然而……藩内面临的问题,也正出在这位少主身上。
  少主的能力人品皆无与伦比,但身体孱弱。他自幼便体质虚弱,周遭人都盼望他的身体能随年纪渐长而变得强健,但年纪愈长,身体的毛病却愈来愈多。现任藩主除了这位少主外,无其他子嗣,但他底下有两个弟弟。日后若有万一,便由他们来继承——虽然也有这样的打算,但少主的叔叔们就不用提了,就连现任藩主、家臣、领民们,藩内所有人都认为少主是次任藩主的不二人选。如此受人景仰的少主,可说是世所罕见,但也因为这个缘故,藩内一直处在摇摇欲坠的状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砚台精早在一百三十年前,便被摆在这间有圆格子窗的起居室书桌上。这间名为「六花之间」的房间,是藩主写字时所用的场所,宽敞的房内只摆放书桌、文镇、砚台,以及成叠的纸张。当中只有砚台精一个付丧神。砚台精所在的书桌,就位在大格子窗正下方。
  春天的樱花、夏天的翠绿与蝉鸣、秋天的枫红与日本钟蟋的美妙鸣唱、冬天的寒牡丹与瑞雪……砚台精生活中的乐趣,就是欣赏窗外的季节流转,以及主人用上好的墨在他身上磨墨。以他磨出的墨汁写出秀丽的好字,砚台精也无比喜爱。相反的,若是写出的字难看拙劣,他便深感沮丧。而最爱惜他的,也正是这位藩主。
  砚台精成为付丧神,是第十代藩主在位时的事,不过,后来的这三十年里,他从未与任何人交谈。他原本打算一生都坚守这个原则,但在第三十一年,他打破原则。起因在于砚台精不小心说了一句话。
  那是某个冬日清晨发生的事。前来六花之间打扫的人,为了通风而把门敞开,但打扫结束后,那人离开房间却没把门关上,一开就是六个小时。这天吹着强风,寒风飕飕,不断从中庭吹进六花之间。虽然付丧神远比人类来得强健,但同样会感冒。砚台精所在的书桌离房门有段距离,而且最重要的是可能会被看到,所以他不能自己去把门关上。待过了六个小时后,全身冰冷的砚台精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好冷……」
  「咦?」
  听到有人回应的声音,砚台精马上对自己的失言后悔。门边站着一个头上顶着漂亮月代⑴,前额刘海的少年。年约十三、四岁,脸色苍白,看起来很虚弱。砚台精马上便认出他是少主。因为他与城内人们流传的模样相同。砚台精想到自己即将被捕、支解的可怕模样,顿时无法动弹。少主原本也呆立原地,但他左右环视四周后,将门关上,走向砚台精身旁。接着朝书桌前弯下腰,注视着砚台精说道:
  「不冷了吧?」
  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砚台精沉默不语。
  「刚才你说『好冷』对吧?」
  少主挨向砚台精面前跟他说话,但此时砚台精当然不想再多言。
  「这应该不是我自己的错觉吧?」
  面对少主的柔声询问,砚台精的双眼和嘴巴紧闭。他期待少主能就此死心,回他房间去,但一直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
  少主这意外的询问,令砚台精心中一凛。他还是第一次被人问起名字。
  「我名叫直澄。写法是……」
  直澄就像突然想到似的,拿起砚台用的水,倒入砚中。发出磨墨的磨砚声,砚台精逐渐感到宽心。直澄的磨墨动作无比轻柔,磨好的墨水浓淡,也与砚台精的理想标准吻合,而且他又写得一手好字。他以与外形不符的豪放潇洒字迹,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把纸拿向砚台精面前。
  「我已经告诉你名字了,你也告诉我吧。」
  直澄一脸雀跃地望着砚台精。砚台精此时心中的感觉难以言喻,但他还是犹豫该不该说话。过了一会儿,直澄自言自语道「你该不会没有名字吧……」这句话听来无比落寞,砚台精也开始觉得有点感伤,但他急忙挥除心中刚萌芽的念头。
  「少主,您在哪儿呀?」
  「啊,我偷溜出来的事,好像穿帮了。」
  砚台精微微睁眼偷瞄咳嗽的直澄,但直澄此时正忙着整理桌面,没注意到他。他以抹布擦除墨水,并用摆在一旁的水壶将残留的墨水冲干净,砚台精松了口气。
  「我会再来的,砚台精。」
  直澄留下这句话后,就此离去。直澄没叫他怪物或妖怪,而是用这种带有几分尊敬的称呼,这令砚台精感到有点难为情。

  直澄果真如他所言,不时都会来看砚台精。有时是偷溜出寝室,有时是趁大夫不注意时跑来。
  「砚台精。」
  不管他怎么叫唤,砚台精都不回答。
  「你看外面。春意渐浓,令人心旷神怡呢。」
  自从两人邂逅后,直澄总是自己一味地跟砚台精说话。尽管他没回话,直澄也不在乎。从那个冬日至今已过了一个半月,砚台精依旧不发一语。直澄平时因为念书和生病,抽不开身,所以没每天来报到,但他不时会突然来访,坐在书桌前,或是紧依在砚台精身旁,在书桌上托腮凝望。独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此离去。
  「跟在我身边的小姓⑵,你知道吗?年轻的名叫速水,是我奶妈的儿子。远水从小就是个爱哭鬼,明明大我四岁,却像小鸟一样,老爱哭。不过,他总是在身旁守护我。和以前一样,对我的关心胜过对他自己。我一直把速水当作自己的亲哥哥。」
  速水明明是个小姓,却常像家人似地训斥直澄。砚台精常暗自纳闷,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他还没问,直澄先告诉他答案了。
  「另一名小姓名叫织卫。是名剑术高手,弓技也很是了得。原本理应被推举为藩内指导剑术的师傅,但织卫是个怪人,竟然自愿要当我的随从。所以我在织卫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在听他谈及此事之前,砚台精并没留意此事,不过织卫确实是名深具武士气概的男子,砚台精在不知不觉间,也和直澄有同样的心情。
  「我奶妈是一位很温柔的人。我一岁时丧母,所以奶妈把我当亲生儿子般疼爱。她似乎现在仍当我是三、四岁孩童,之前我打喷嚏,她还急忙拿纸凑向我鼻子对我说『擤吧』。在走廊上的侍从们见了,纷纷偷笑,真教人难为情啊。」
  直澄常聊到城内人们的事。诸如园丁的爱好、掌管文书工作的佑笔喜欢的人、藩士们的古怪习惯,直澄知道许多秘密,让人很想问他一句「你是从哪儿得知的?」托他的福,尽管砚台精一直待在书桌上,但是对城内人们的脾气和特征都知之甚详。
  「家父外表威严十足,看起来不易亲近,其实是位重感情的人。」
  每次聊到藩主,直澄一定会这么说。
  「有一次我偷溜出寝室,在走廊上正好撞见家父。家父很清楚我不该出现在那里,当时我心里已做好准备,恐怕今后再也不能溜出寝室了。但家父什么也没说,只将他身上的短外罩披在我身上,就此离去。我既高兴,又羞愧,尽管没被责骂,但我已经深切反省。」
  直澄所说的每一个人,对砚台精来说,都充满了魅力,但是对直澄的搭话,他还是没任何回应。这时候他仍在心中发誓,绝不能现出原形。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誓言竟然会那么快就被打破。就在遇见直澄的短短两个月后。
  这天,直澄一如平时,来到砚台精所在的六花之间。
  (咦?)
  如果是平时,直澄一来便会叫他一声「砚台精」,但这天他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砚台精感到纳闷,微微睁眼偷瞄,这时,他发现平时总是在书桌上托腮凝望的直澄,竟然不见踪影。砚台精再次闭上眼。感觉得到直澄的气息。他竖耳细听,传来一阵像是直澄的呼吸声。
  「呼……呼……呼……」
  虽然气息微弱,但显得很急促。砚台精有不祥的预感,他略微起身,往桌下观望。直澄果然就在桌下,他像在磕头似的,俯卧在地。砚台精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是要出声叫唤,还是爬下去查看他的情况,或是就此放任不管呢?——这样未免太狠心了。如果一直没人发现,情况一直恶化下去,或许会有性命之危。可是这对砚台精来说,是一样的情形。他出面救直澄,就如同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就在砚台精犹豫不决时,直澄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急促。
  第一次见到直澄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砚台精坐起上半身,心中忐忑不安。只要他往后躺下,阖上眼睛,就不会再看到直澄痛苦的表情。只要伸手捂住耳朵,就听不到那微弱的呼吸声——尽管心里明白,但他就是办不到。
  最后,砚台精伸出手,抓着书桌边缘跳下榻榻米,来到直澄脸旁。以他小小的手掌一再拍打直澄的脸,但没有丝毫回应。拍打脖子和肩膀,直澄也只是紧闭双眼,痛苦地喘息。望着直澄的脸,砚台精难过得想哭。
  (这孩子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会受这种苦?)
  直澄虽然会溜出寝室,却不曾从自己的修链中逃脱。非但如此,他连卧病在床时,也都认真苦读,此事城内的人全都知道。
  「他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四小时)。就算阖眼,也在背诵庄子,只要看家臣面有愁容,便会主动找对方详谈。」
  像他这样,什么时候会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呢——之前织卫曾这样向速水说过。砚台精对直澄深感同情。所以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喂,直澄。你不要紧吧?哪里痛吗?肚子?还是胸口?」
  砚台精摇晃着直澄肩头,一再叫唤。起初直澄完全没回应,但砚台精拼命和他说话,他突然传来「呵呵」的笑声。
  「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我赢了——直澄睁开眼,仔细端详长出手脚的砚台精,笑着说道。砚台精先是一怔,接着猛然把手从直澄肩上缩回,顺着书桌的桌脚往上爬,想回到原来的场所。
  「等一下,再多说一些嘛……你好不容易才开口呢。」
  「放开我!」
  直澄坐起身,抓住砚台精的身体,砚台精挥舞着手脚,极力抵抗。直澄见他怒气腾腾,只好松手,砚台精回到原本的位置,收回手脚。过了一会儿……
  「……你看我慌乱地现出原形,想嘲笑我对吧?刚才你说『我赢了』,不过,只要是少主出马,应该每件事都能赢吧。」
  听砚台精这么说,头靠在书桌上的直澄微微一笑。砚台精觉得自己被耍了,心想「我再也不讲话了」,就此保持沉默。直澄也不说话,就只是一直把头靠在书桌上。
  不过,一个小时后,砚台精再也受不了。因为直澄的发髻一直碰触他砚台的侧面,令他搔痒难耐。他微微睁眼窥望直澄,发现他满脸通红。
  (这次改装病,闭气是吗?真是学不乖。)
  他想给直澄一点颜色瞧瞧,站起身,朝他脸上打了一拳,这才发现他的模样和刚才不太一样。看他满脸通红,果然全身发烫。
  「你、你身体不舒服吗?」
  见直澄全身瘫软,砚台精惊慌失措。都是因为你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才会这样——砚台精心里这么想,为之一惊。他该不会从刚才起就已经不舒服了吧?如果那是装病,未免也太逼真了吧。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谎……既然人不舒服,就直说啊!」
  「因为你很善良……会替我担心。」
  「你、你人不舒服,哪还有空替妖怪操心啊!」
  这样啊——直澄颔首,呼吸急促地笑着。
  「砚台精是妖怪吗?你很可爱,应该是神明的使者,是精灵……」
  话说到一半,直澄突然不再言语。慌张地在直澄身旁打转的砚台精,回到他原本待的位置后,缩回手脚。待恢复成普通砚台后,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大叫。
  「——少主在六花之间昏倒了!」

  多亏砚台精的朗声叫唤,有人闻声赶至,救了直澄。待直澄痊愈康复后,速水问他「当时到底是谁在叫喊啊?」直澄都只是笑而不答,没向任何人透露半句关于砚台精的事。砚台精一直竖耳聆听人们的交谈,所以他知道直澄平安无事,不过,一直到十天后,直澄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抱歉,吓到你了。」
  直澄的口吻一如平时,同样手摆在书桌上,双手托腮,面带微笑。
  「你还在生气啊?」
  嗯——砚台精颔首,直澄突然表情为之一亮。
  「……你干嘛笑?」
  砚台精以满含怒气的声音问道,直澄发出清亮的笑声回答:
  「因为我现在终于知道,当时和你交谈,并不是我自己在做梦。我很开心。谢谢你救了我。」
  听他说得这么客气,砚台精一时想气也气不起来。经过这次的事件后,砚台精便开始与直澄交谈。对「装病」一事一直怀恨在心的砚台精,认为「不能轻易原谅他」,因而对直澄都采取冷淡的态度,但见过四、五次面之后,他的决心便就此轻易瓦解。直澄对任何人都笑脸以对,不过他的笑脸显得很成熟,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纪还大上许多。但自从那次他昏倒后,在砚台精面前总会展露天真的笑容。关系变得密切的砚台精,也愈来愈常对直澄的询问发表看法。
  「砚台精,你曾到外面去过吗?」
  「没有。打从我来到这世上,就一直都待在这个房间里。」
  成为付丧神后,砚台精也不曾离开过这个房间,所以他不曾靠自己的力量踏出房外半步。直澄闻言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明明有脚,为什么不想到外面去?」
  「我是为了书画笔墨而存在。不管活得再久,是否长出手脚、眼睛、嘴巴,还是不能忘了本分。」
  「你说自己历经百年才成为付丧神,但你磨了一百年的墨,为什么身体一点都没磨损呢?」
  在磨墨的同时,砚台也会磨损,所以砚面会逐渐被磨凹。但砚台精的砚面却如同直澄所说,像全新的一样平坦。
  「我是付丧神。会成为付丧神的物品,似乎原本就有这样的资质。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不管怎么磨,都不会减损分毫。」
  直澄发出一声赞叹。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展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砚台精松了口气。
  「你得到很棒的能力呢。不过这样的话,应该会更想尝试以前做不到的事才对。砚台精,你真是个平淡无欲的妖怪呢。」
  直澄以平时那沉稳的微笑夸赞砚台精。砚台精静静注视着直澄,心想……
  (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平淡无欲呢。)
  直澄自幼便为病痛所苦。就算他没贪欲,会渴望有个强健的身体,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却从未说过这种话。既不羡慕别人,也不嫉妒别人。)
  当时两人认识已有一年半,直澄常以苍白的脸色出现在砚台精面前。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日渐消瘦。
  「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就算问直澄,他也只是笑而不答。应该是不太乐观吧。不过从那之后,为了不让砚台精担心,他就不再逞强。细问之后得知——
  「因为你很容易生气。要是我逞强的话,你可能又会不跟我说话吧?让你担心,虽然心里不太好受,但总比你不跟我说话来得好。」
  这种任性,很像少主的作风吧——直澄朗声大笑,然后呛了起来。直澄在任何人面前,总是细心周到,刻意面带微笑,不让人操心,但是在砚台精面前,却流露出像孩童般的表情。砚台精明白他的心思后,心中略为放心。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敢松懈,结果累垮了自己……这种孩子的模样是最不乐见的。)
  直澄的眼神就像个普通的少年,但表情和个性却比一般大人还要成熟。虽然气色不曾好过,但他始终都很坚强。他以强韧的精神硬撑起几欲倒下的身躯。洋溢的才华,让直澄比原本的他更为强韧,更加耀眼。这令砚台精引以为傲,同时也为之黯然。

  (他没来。)
  直澄已有二十天没来看砚台精了。之前他感到身体微恙时,往往只要在床上静养十天,便能恢复。每当经过十天的休养,他以略显憔悴的笑脸来到六花之间时,砚台精总是暗自松了口气。
  (再忍耐一阵子,就会恢复了。只要静养十天就行了……再忍耐一阵子。)
  直澄之前说过,他都会这样告诉自己,像在念咒似的,在床上一直如此喃喃自语。从那之后,每当看不到直澄的身影,砚台精也会像这样念咒。但这次等待的天数,已多出十天一倍。等了二十天后,又过了十天。
  (再怎么念咒也没用。)
  砚台精如此暗忖,决定在睽违一百三十年后,要离开六花之间。他这还是第一次自行走出这里。半夜时分,他摸黑走向直澄的房间。由于不清楚地点,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路上可能会迷路,但没想到很快便找到直澄的房间。因为里头传来「咳、咳」的轻细咳嗽声。虽然是极力压抑的细微咳嗽声,但这样的顾虑,反而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直澄。
  来到起居室附近一看,小姓速水与织卫在一旁守候。起居室前点着两根蜡烛——就算光线再怎么昏暗,肉眼仍可以清楚看见砚台精,他若是从正面走,一定会被发现。他返回原路,试着沿宅邸绕了一圈,但除了有小姓把守的这扇门外,似乎没其他地方可以通往直澄的起居室。一时间也找不出其他捷径、窗户,或是小洞。砚台精不得已,心里已做好觉悟,决定硬闯。虽然此举有勇无谋,但就算会因此丧命,他也要见直澄一面。
  就在他往前疾冲时,蜡烛的灯火突然熄灭。不光是蜡烛,就连外头照亮的火把也一起熄火。
  (这怎么可能……)
  砚台精大为吃惊,因为就连空中的明月也随之消失。原本天上明明连一片云也没有。小姓和在外头看守的武士们,远比砚台精还要慌张。
  「众人冷静!一定是被风吹熄的。」
  「……你自己才要冷静呢!今晚根本就没风啊!」
  眼睛不习惯黑暗的人们,就只会大呼小叫,不敢动弹。砚台精和其他妖怪一样,夜间视力绝佳,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仍不免大吃一惊,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这时,他身体突然腾空而起。
  (我在人类的手掌里。)
  砚台精脸色发白。他身后应该有人才对,但他无法转头。
  「我把火熄了。」
  有个男人以冷静的声音向他说道,砚台精全身为之一震。
  「至于月亮,我只是以幻术将它遮掩住罢了。过一会儿,等有人习惯黑暗,点燃了灯,我的幻术就会破解,月亮就会再次显现。」
  你趁这个时候快去——对方悄声说道。他并不算是砚台精的同伴。这么说来,他是人类。
  「你是人类……为什么要帮我?」
  砚台精望着前方问道,将他放在手掌上的男子莞尔一笑。
  「你以为人类会用幻术吗?」
  「可是……你身上感觉不出半点妖味。」
  妖味也就是妖气。妖气虽无味无臭,但就像不断发散的气味般,感觉得出来。这个男人没半点妖味。不过,他身上倒是有一股甘甜的烟杆气味。
  「不是人类,就是妖怪,那没有妖气,就是人类吗?」
  你可真单纯——男子就像在哼歌似地说道。声音好听至极,令人为之陶醉。
  「这世界和那个世界,都不是只有黑白两色那么容易区分。也有像我这样的灰色人物。」
  语毕,男子将砚台精抛向真澄的起居室附近。砚台精一落地,马上往前疾奔,从那些没用的小姓当中穿过,微微把门打开一道细缝,钻进直澄的起居室内。砚台精一路上都没回头看,但就在他关门时,感觉似乎看到了被遮掩的月亮。
  一进入直澄的房间,砚台精顿感一阵寒意袭身。里头明明没半扇窗,但空气却异常清冷。正中央有个从天花板垂吊而下的蚊帐,里头有个小小的人影。
  「直澄。」
  砚台精走进蚊帐内,悄声叫唤,但没有回应。就只有一只白皙的手掀起棉被,砚台精就像受到邀请般,自己走进棉被里。紧接着……
  「少主,您不要紧吧?」
  手持灯火的两名小姓,没知会一声便走进房内。要是再慢一步,砚台精恐怕就会被发现了。直澄不显一丝慌乱,平静地回答道:
  「我没事。你们那边怎样?」
  「我们一点都不重要!少主您平安无事就好……」
  「要是你们怎样的话,你以为我会说一句『一点都不重要』吗?」
  直澄难得以严厉的口吻如此说道,速水和织卫为之一震,但马上摇头回应。直澄见状,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说:
  「正因为有你们在我身旁服侍,我才能平安活到现在。别再说不重要这种话了。要是你们有什么万一,我也不想活了。」
  「少、少主……」
  速水像孩子般放声大哭,织卫眼泛泪光,双唇紧抿。躲在棉被里的砚台精,眼泪也差点夺眶而出,但他极力忍住。因为直澄的口吻虽然很平淡,但他发现这是直澄平时心中的想法。
  「总之,我平安无事。我想休息一会儿……」
  速水与织卫强忍着呜咽声,深深行了一礼,退出直澄房外。接着外头有一阵子喧闹无比。好不容易寂静重新到来,砚台精这才钻出棉被,望着双目紧闭的直澄,叫唤他的名字。
  「……我刚才说了谎。嘴巴上说『没事』,但你明明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看我呢。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直澄缓缓睁眼,脸上浮泛的不是刚才对家臣展现的成熟笑脸,而是像幼童般的天真笑容。看到他此时的笑脸,砚台精不禁悄声说了一句「我好害怕」。
  「……害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直澄收起笑容,沉默片刻。平时他脸色苍白泛青,而今天则是像纸一样白。直澄就像在凝望夜空般,注视着天花板,神情落寞地说道:
  「……为什么我会这样呢。明明身为藩主的继承人,却总是众人在保护我。应该是我要负责保护大家才对啊。」
  直澄第一次道出隐藏心中的想法。砚台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像这样诞生在这世上,我不该埋怨上苍。只不过,我常常受不了自己的没用。」
  直澄像在吐气般悄声说道,不让拉门外的速水和织卫察觉。
  「因为身子孱弱,老是让家父担心。速水被指派来照顾我,浪费了他过人的能力。织卫并不是为了将这个老是逃离病榻的少主带回床上,才自愿照顾我,而我活在世上,也不是为了让奶妈自责『是我的奶水毒害了少主,我对不起大家』。家臣和百姓们都夸我是『贤君之才』,但我却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众人是这般支持我,而我却……」
  就像是个苟延残喘的死人——砚台精好像听到直澄这么说。由于中间变得声若细蚊,一时听不清楚。接下来只传出痛苦的喘息声,除此之外,一片悄静。
  「……大家都很喜欢你。光是看你笑,大家就觉得很幸福。」
  「那和白活一场有什么两样。」
  直澄回以从未有过的冷淡口吻。砚台精为之瞠目,接着他发出很不搭调的快乐笑声。
  「白活一场?嗯……这样我就稍微放心了。直澄你还只是个小鬼呢。」
  「……你说什么?」
  直澄难得会发出强硬的语气瞪人,砚台精正视着他,清楚地对他说,你才不是白活呢。
  「要是没有了你,众人都会意志消沉。守护众人笑容的,就是你的性命。不管你再没用、再柔弱,或是觉得自己『白活一场』,但看在众人眼中,你的生命还是像一颗明星一样,比谁都来得亮眼。」
  我也这么认为——砚台精最后如此低语道。直澄再次陷入沉默,恢复原来的表情,阖上双眼。由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砚台精担心地朝他脸上窥望,发现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双唇显不出半点血色。不久,他开始渗血,砚台精急忙想撬开他的嘴,但直澄却默默摇了摇头。正当砚台精慌乱不安时,直澄轻触他的小手,以他平时的柔和神情微微一笑。他的嘴唇只有短暂的瞬间一阵颤动,并没流泪。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砚台精对直澄感到无比怜爱。同时也感到无比哀伤。
  众人都替他担心,祈祷他能早日康复,但直澄却迟迟不见好转。砚台精一直在一旁守护着日渐衰弱的直澄。他不必再趁半夜潜入。多亏直澄向父亲请托,砚台精此时已摆在直澄的起居室内。
  「我真笨。早点这么做不就好了。」
  因为老是躺在床上,脑筋都变迟钝了——直澄开朗地说笑。白天时因为有旁人在,砚台精都乖乖待在书桌上当个普通砚台,但是到了夜里,小姓站在拉门外看守时,他就能好好陪直澄聊天了。某天晚上,砚台精像往常一样准备钻进直澄被窝里时,发现他摆在枕边的一张纸。
  「那是速水的弟弟足穗给我的『痊愈』护符。似乎是来自一座颇为灵验的神社。足穗在江户的藩邸⑶工作,他特地派信差送来给我。」
  因为那两兄弟特别疼我——直澄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他突然望向砚台精。
  「砚台精,你不会受影响吗?妖怪会怕护符吗?」
  嗯——砚台精点了点头,拿起护符仔细端详。
  「如果是会侵害人体的病魔,应该很怕这种『痊愈』的护符,不过,只要不是病魔,就算碰到,也不会觉得怎样。换句话说,这对侵害你身体的家伙来说,非常有效。」
  砚台精说谎。事实上,这张护符根本不具驱除病魔的能力。不过,要是直澄能因此相信放宽心就能「痊愈」,那就再好不过了。砚台精小心翼翼地将护符放回枕边,钻进直澄的棉被里。
  「速水疼爱我,更胜于他的亲弟弟,所以我本来还担心自己会惹来足穗的埋怨呢。」
  所以不管有没有效,我都很高兴——直澄莞尔一笑。
  「根本没人会讨厌你。」
  「你原本不就讨厌我吗?」
  对我冷淡极了——直澄鼓起他瘦削的腮帮子,砚台精为之苦笑。
  「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那么做。我只是不喜欢与人类接触。我们的力量很弱小,所以对体型巨大的人类还是有点害怕。」
  「你体型真的很小。我并不觉得妖怪有什么可怕,不过,送我护符的足穗却非常怕妖怪,总是随身带着一串佛珠,诵念佛经。」
  「信仰虔诚并不是坏事,但凡事都仰赖神明,是没用的。」
  砚台精不禁笑了出来,这时,直澄侧着头,一脸纳闷地问「妖怪和神是不一样的吗?」
  「嗯,几乎完全不同。」
  也有人分不清什么是妖怪,什么是神,不过,妖怪大多是指拥有某种特殊能力者。而另一方面,神不会特别擅长某项能力,但祂们大多具有能掌管自己领域内一切大小生物的能力。
  「我比较喜欢妖怪。」
  直澄毫不隐瞒的发言,砚台精听了之后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可不是所有妖怪都像我这样,什么也不做。他们会吓人或是恶作剧。」
  「不会亲切地和人类说话是吗?那么,我倒是得到宝贵的经验呢。」
  没错——砚台精神气地应道,直澄看了直笑。但砚台精却笑不出来。最近每当他看直澄笑,便说不出话。因为每次直澄笑完后,便会无力地咳嗽起来。他那像叹息般的咳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砚台精很想轻抚他的背,但守在外头的速水马上便走进屋内,砚台精只好急忙钻进枕头下。
  「少主……!」
  速水扶直澄坐起,一再轻拍他的背。
  「我的背好像火烧一样。」
  「……我猜是因为您一直都忍着不咳出声来。」
  好不容易才停止拍背的速水,眉毛垂成了八字眉,一副窝囊相。
  「不过一点点小事,你用不着这么急着赶来。我觉得难受时,会叫你来的。」
  您说的话我不信——速水蹙紧眉头。
  「您太会忍耐了。忍耐到超出自己极限,所以在您开口说『难受』前,我得先赶来才行。我负责照料您,所以您得多让我照顾才行啊。」
  「我应该多任性一点才对是吗?」
  您真是的上述水露出开心之色,直澄接着微笑说道:
  「那么,我想吃西瓜。」
  速水哑然无言。寒冬时节要吃西瓜,在这个时代要上哪儿找啊。看速水为之一僵的表情,直澄一时忍俊不禁。
  「瞧你的表情……开你玩笑真的很有趣。」
  「少主!」
  速水大声叫道,接着猛然惊觉,捂住嘴巴,待眉间紧蹙的皱纹松开后,他面露苦笑,轻轻将直澄扶回被窝里躺好。
  「您没发烧吧。您好像半夜常自言自语,最好自我节制一下。」
  躲在枕头下的砚台精为之一惊,缩起身子,但直澄却处之泰然地点头回了一句「我会多注意」。速水步出房外后,隔了一会儿,砚台精才悄声道:
  「……竟然敢对藩主的儿子说『你说的话我不信』,他可真敢讲。对主子一点都不顾忌。」
  就像亲兄弟一样——砚台精如此说道,直澄闻言,脸上泛起透明的笑意。
  「要是我有兄弟,不知道有多好——以前我每次卧病在床,总会这么想,但自从有速水和织卫的陪伴后,我已很少会这么想了。」
  我得好好感谢他们两人——真澄说到这里,缓缓阖上眼。砚台精站在因体力耗尽而睡着的直澄身旁,心中难过不已。
  (他说的『要是我有兄弟』,并不是因为自己一个人感到寂寞……而是他年幼时每次病倒,便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丧命,而担心家中没继承人。)
  砚台精伸手按住心痛的胸口,愈想愈气。
  (连虚弱的时候都还在想别人的事。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替自己担心?)
  恐怕直澄从来不曾担心过自己的事。为了身为藩主的父亲、速水、织卫、奶妈、足穗,最重要的是为了藩国,直澄耗损他自己的生命,来保住自己以及众人的生命。砚台精静静注视摆在枕边的护符。虽然他没有仰赖的神明,但如果有可以让他仰赖恳求的神明,要他跪下来磕一百个响头他也愿意。不管是天照大神还是释迦牟尼都好。要是有神明愿意到这里来实现他的愿望就好了——砚台精陪伴在面如死灰,沉沉睡着的直澄身旁,脑中一直这样思索。

  砚台精本以为护符根本不管用,但过了数天后,直澄却突然康复了。原本他的病情连藩医也束手无策,但他却莫名其妙逐渐痊愈。直澄的康复,为藩内带来欢笑,砚台精也松了口气。
  「护符的功效真惊人。昨天之前的事,就像一场梦似的。」
  难得直澄以雀跃的声音如此说道,这天他从床上起身,坐在书桌前。
  「我来写封信给足穗,顺便向他道谢。你的身体借我一用。」
  直澄用砚台精开始磨墨,沙沙沙的悦耳声音响遍房内。这时,有个东西在砚台精心中缓缓扩散开来。最近一直都心情沉重,而此时这种愉悦的感觉,简直宛如置身梦中。直澄手握毛笔沾墨,振笔疾书。
  「你写完后,可以让我看吗?」
  「不行。让人看这封信,对足穗太失礼了吧?」
  「我又不是『人』。」
  说得也是——直澄发出轻快的笑声。
  「真拿你没办法。待会儿我再念给你听……」
  ——咳——咳咳咳咳
  真澄突然咳了起来水。砚台精差点忍不住坐起身,但他砚台里还留有墨汁。要是这时候起身,会弄脏书信——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直澄又咳得更凶了。
  「……!」
  不由自主睁开眼睛的砚台精,眼前出现一幕他在这世上最不想看到的情景。直澄从口中呕出鲜血。他仍狂咳不止,鲜血不停呕出,滴落地面。当直澄瘫软跪在地上不住咳嗽时,速水与织卫两人才刚返回。两人面对眼前骇人的光景,吓得说不出话来,就此维持开门的动作,久久无法动弹。
  「咳咳咳咳……」
  最后直澄喉咙一阵颤动,就此倒卧在榻榻米上。
  「少、少主!」
  速水和织卫踩着不稳的步伐疾奔而来,直澄向他们低语一声「什么事?」
  「您现在别说话!」
  织卫禁不住吼了起来,但直澄仍嘴唇微动,想告诉他什么。
  「烧……了它。」
  直澄指着写到一半的那封信。
  「要是……足穗……认为是他害的,那就太可怜了。」
  面对直澄的请托,足穗的哥哥速水抱着直澄,一再颔首,泪流不止,但织卫却始终不肯点头。
  「少主,不可以……您一定会痊愈的。到时候要是没有这封信,足穗才真的会意志消沉,不断责备自己。」
  您会再康复的,一定会——织卫极力说服他,直澄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烧……了它。」
  「少……少主。」
  织卫的泪水夺眶而出。像瀑布般泄下的泪水,他也不擦拭,便直接奔出房外,不久,藩主陪同他一起前来。藩主面对浑身是血的直澄,没半点嫌弃的模样,紧搂着他。
  「爹……」
  直澄说完后,又呕了一大口血。藩主以颤抖的手轻抚爱子的脸颊和头发。
  「直澄……直澄……你振作一点!」
  直澄缓缓朝全身发颤的藩主伸手。
  「请您别担心……这样……对您的身体有害。」
  藩主执起直澄的手,紧紧握住,这时刚好藩医赶到,直澄旋即被送往铺设在邻房的被铺里。
  砚台精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现形,呆立在书桌上。墨水从桌上滴落榻榻米。藩主原本轻抚着直澄写的书信,这时突然站起身,以厉鬼之姿站在砚台精面前。
  「原来是你……」
  那是冷酷无情的声音。砚台精已经做好觉悟,准备让全身剧烈颤抖的藩主一把抓起,砸个粉碎。
  「哇~~」
  没想到藩主竟然当场跪地,抱头呻吟。现场慌成一团的人们,个个停止动作,屏气敛息,现场笼罩着一片死寂。
  「……就是你附身在我儿子身上,吸取他的灵魂对吧……你竟然做出这么可怕……残酷的事情来!」
  ——家父外表威严十足,看起来不易亲近,但其实是个重感情的人。
  直澄说的话没错。看到这个因怒火而全身发抖,哀恸欲绝的男人身影,砚台精打从心底这么认为。藩主命侍从将砚台精丢弃时,邻房断断续续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对……砚台精是……我的……」
  朋友——真澄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砚台精代替他在心中说道。
  他们将砚台精五花大绑,身上缠满护符,放进一只铁箱里,当天便被运出城外。之后他除了马蹄声外,什么也听不见,但他猜出自己会被送往何方。被捕的付丧神会被送往的地方——砚台精的直觉相当准确。
  下马后的砚台精,由某人捧着走进一座建筑内。
  「想请您收妖。这个砚台是我藩代代相传之物。但这是他虚假的外貌,他其实是想谋害我们少主性命的卑鄙妖怪。」
  听闻此言,砚台精马上明白此人是谁——是织卫。从织卫手中接过铁箱的人,毫无顾忌地取出他来。砚台精从护符间的缝隙看到一名身穿袈裟,顶着光头,体格高大的男子。男子身后有一尊年代久远的大佛。住持将砚台精翻面、倒转,仔细端详后,粗大的脖子侧向一旁。
  「这与您之前委托我处理的物品大不相同呢。」
  「妖怪不都是一样吗?……您的意思是,这家伙是很邪恶的妖怪吗?」
  织卫手握刀锷,充满戒心,但住持不显一丝慌乱,就只是语气平淡地应道:
  「虽说一样是妖怪,但有的天差地远。以前您带来的妖怪体内,存在着凶恶之物,但这个妖怪却感觉不出邪气。」
  「……您的意思是,您不想收妖?」
  您想违背藩主的命令是吗?住持一聼他如此质问,急忙谢罪道「岂敢、岂敢」。
  「既是主君的命令,想必他定是凶恶的妖怪。是在下自己想多了,说出冒犯之言。还望您海涵。」
  「……我也说得太过分了点。少主现在病情危急,希望你能早点处理。」
  织卫沉默片刻后,定睛望着住持双眼,挑明着说道:
  「住持,请您封印这个妖怪。用什么方法我不过问。只要能让少主早日康复,不管怎样都行……」
  一时为之语塞的织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住持向他深深鞠躬,直到他的身影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为止。
  砚台精让住持捧在手中。
  (那个男人说得没错。我不管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一定要让直澄……)
  想到直澄那气若游丝的模样,他便全身颤抖。听到马匹奔驰而去的马蹄声后,住持伸手将缠在砚台精身上的护符撕除,砚台精大吃一惊。望着完全展现全貌的砚台精,住持神情凝重地低吟一声「嗯~」
  「我猜也是这样,不过……还是得亲眼见识才知道。」
  他一把抓住砚台精站起身,让他从高处坠向地面。砚台精立刻伸出手脚,以双脚轻盈着地。
  「哦~这就是你的真面目是吧?城里的人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你这个样子,怎么杀得了人呢。」
  住持搔着脑袋,猛然脱去袈裟,横身躺下。刚才的威严不知跑哪儿去了——他那浑圆的肥肚,模样活像是翻倒的狸猫摆饰。看他打哈欠的样子,砚台精忍不住悄声问道:
  「……我是藩主下令要收伏的凶恶妖怪耶。你不收伏我,没关系吗?」
  「藩主毕竟也是凡人,有时也会误会。况且,只要我说已经收伏了,这件事就不会穿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一笔钱可拿,还有美酒可喝。」
  微微抬起上半身的住持,从他圆滚滚的肚子里取出一小瓶烧酒。
  「你这个酒肉和尚。」
  少罗嗦——住持如此说道,愉悦地喝着烧酒。
  「约莫一年前,我曾经收到少主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身旁的妖怪很讲义气。此妖怪绝不可收伏。你在收伏其他妖怪时也要三思,切莫滥杀』。他说的妖怪,应该就是你吧?你身上没有邪气,而且还带有浓浓的少主气味。」
  那家伙真是傻瓜——砚台精落寞地说道。
  「老是担心自己以外的事,耗损自己的性命……」
  说得对———住持使劲往肚子一拍,砚台精吓了一跳。
  「他是个充满傻劲的善人。不过,比起老想着自己的事,而轻视他人的傻瓜,我更喜欢像他这样把自己的事搁一旁,以助人为乐的傻瓜。」
  所以我会留你一命——住持以略带严肃的口吻道。
  「你这是少主不惜耗损自己性命所拯救的生命。我无法剥夺。如果你也为少主着想的话,就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好好活下去。」
  砚台精颔首,住持一面喝酒,一面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你离开这里后直直往前走,会来到一处三叉路。往右通往海边,往左通往驿站,直走则是通往城里……啊,糟糕。不小心告诉你了……喂,你有听到我说的吗?你没回答,表示你没听到对吧?那就好。要是你回到城里,我和你的脑袋都将不保……啊,砚台根本就没脑袋啊。」
  砚台精朝住持面前坐下,双手撑地拜倒。
  「……感谢您的大恩。日后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但您的大恩我绝不敢有一日稍忘。」
  语毕,砚台精低头行了一礼。住持为之一惊,以敲大鼓似的浑厚声音大笑。
  「哇哈哈哈哈……唔。」
  可能是腹中的酒涌上喉头,住持一时露出苦涩之色,但旋即又恢复原本的笑脸。
  「哈哈……我收妖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妖怪向我答谢呢。」
  住持笑了半晌,接着又喝了口酒,快步走出房外,没再回来。砚台精静静从敞开的房门来到屋外,经参道走出大门,朝远方的城堡走去。第一次走在土地上的砚台精,对于这不习惯的触感觉得很难受,但还是拼命往前走。走没多久,天空飘然降雪。之前在六花之间常看到,无限憧憬的白雪,没想到一触即融,无比虚幻。因为他只知道堆积在庭院的白雪,所以此时对近乎冰雨的湿雪触感,感到既惊诧又失望。看起来像会在地面堆积,结果却是渗入士中的白雪,令砚台精有股不祥的预感。
  当红轮西坠时,砚台精已抵达城门前,他屏息静候夜深。一直等到深夜丑时(三点)才潜入城内,但不可思议的是,到处都戒备松散,别说妖怪了,就连盗贼也能潜入。轻松来到居住区的砚台精,一面环视四周,一面蹑脚来到少主的起居室前,然而……。
  「噢——噢——」
  传来一阵像野兽般的嚎叫,砚台精就此狠狠跌了一跤。
  「呜……噢——呜呜……噢——」
  那凄厉的恸哭声,令砚台精趴在地上,感觉心跳变得又快又急。
  「噢~噢~噢——」
  扑通、扑通、扑通。
  「噢……直澄……」
  (别再叫了!)
  砚台精捂住耳朵。但那嚎叫的人,仍一面悲叹,一面说道。
  「直澄……直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死!」
  (啊~)
  砚台精双手从耳朵移开。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话语后,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他都无所谓了。直澄的父亲之后一直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他那完全不像一藩之主的模样,似乎令城内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呜咽,到处都传来有人跟着啜泣的声音。当中也有人跟藩主一样,像野兽般嚎叫,但砚台精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俯卧在地。
  猛然回神,他已在某人怀中。这温暖的感觉,是人类!将砚台精放在怀中的人,正四处走动,好不容易来到某个地方才停下来。从怀中取出砚台精的,是那位名叫速水的小姓。
  (这个年轻人为何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直澄的起居室。虽然脸上蒙着布,看不清面容,但躺在房间中央的人应该是直澄。速水那乱发黏在脸上,无比憔悴的面容,朝大感困惑的砚台精微微一笑。
  「之前……我曾经见过少主和你亲密交谈的模样。我第一次看到少主那像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所以才放了你一马。虽然我没跟少主说,但他似乎也已察觉。所以他拜托我要救你一命……他明明都已呕血了,却还使出最后的力量,在我耳边低语。他从没拜托过我。虽然他总是溜出寝室,让我们伤透脑筋,但那也是为我们着想。证明他还有力气溜出寝室,要我们放心。」
  他就是太善良了——速水低语道,接着转为沉默。
  「……直澄总是替别人担心。就算躺在病床上,也仍旧替他父亲、你、以及藩内的人操心。但我没想到,他连临终之际,竟然还替妖怪操心……」
  速水凝望着低头不语,小手紧紧握拳的砚台精,接着他猛然站起身,走向门边。
  「等你和他道别后,就敲两下门。这是我和少主的约定。要放你一马。」
  速水语毕,步出门外,砚台精来到直澄的遗体旁。直澄双目紧闭,死状安详,如同睡着一般。两人邂逅时,直澄才十五岁,如今他已十七。他理应长成一位高大英挺的男人,但看起来却一直像是十五岁的年纪——甚至还像十二、三岁。砚台精明白灵魂已离开他那瘦小的身躯。眼前躺着的,是直澄模样的亡骸。
  (你跑哪儿去了呢?)
  砚台精伸手碰触直澄那略带稚气的苍白脸颊,已经失去柔软的弹力,像假人一样硬邦邦。他还触摸直澄的耳垂和额头,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双手使劲捏住直澄的鼻子,但一如所料,他完全没半点痛苦的表情。
  (人类……都是这么快就死了吗?)
  并非一直待在身边就能安心。他明白,总有一天——而且是不远的将来,终会有一天得道别。但他一直认为是「总有一天」,而不是「现在」,并相信真的会是如此。物品在百年后会得到灵魂,相反的,人类从诞生时便拥有灵魂,但活不到百年便失去生命。直澄才十七岁便辞世。连砚台精四分之一的寿命都不到。尽管他自幼便受病痛折磨,但他总是以善心待人。不只对人,就连对砚台精也投入浓厚的情感。
  (为什么人类会死?……为什么妖怪会活呢?)
  砚台精心想,要是自己的长寿能分一些给直澄就好了。不过,砚台精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再次轻抚直澄的脸,接着将原本盖在他脸上的布盖好,缓缓站起身。
  与直澄告别后,砚台精走向门口,敲了两下门。速水不发一语地打开门,以布将砚台精包好,塞进怀中。借由摇晃和脚步声,得知速水此时正抱着他行走,但不知前往何处。过了约一个时辰,速水才从怀里取出砚台精。速水把布微微卷起,看着砚台精的脸。
  「谢谢你……请你要好好保重。」
  砚台精不由自主地这样说,速水眨了眨眼,同样微微一笑。
  (这个人今后恐怕再也无法像以前笑得那么开朗了吧?)
  虽是再也不可能见面的人,砚台精却很在意此事。速水再次周到地用布将他包好,交到某人手中后,就此离去。砚台精耳闻他远去的脚步声,就被某人带进船上。一艘一个月去一趟江户载货的大船。砚台精告别了故乡。

  砚台精被载往的地方,是位于遥远武州的一处习字所。砚台精在这里只被用来磨墨。必须一直缩着手脚,感觉不太自在,而且墨用的也是便宜货,跟之前城里用的墨根本没得比,但砚台精还是深感满足。
  (每天可以磨墨,还可以看孩子们充满活力的习字模样。这样已经很幸福了。)
  光是看孩子们精力充沛的样子,他便感到内心得到疗愈。
  砚台精到这里过了几年,有一名少年到习字所就学。当他看到那名少年时,不禁心中发出一声惊叹。
  (眼神长得有点像。)
  少年与少主长得有些神似。少年比较年轻,但直澄虽然年纪较大,个头却很娇小,所以看起来年纪与少年相仿。这位少年名叫太助。从习字所的师傅和他妻子的交谈中得知,太助因为家贫,而送给别人当养子,与养父母好像处得不太好。
  「对方好像希望能收养一个更强壮、头脑更好的孩子,可是来到家里的,却是这样的孩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又不够聪明,对方好像很失望呢。」
  「对方还说,因为已经收你当养子,没办法,要不然,如果可以退回的话,还真想退回去呢。」
  望着天真聊着传言的孩子们,砚台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长得像,但遭遇却完全相反。)
  直澄体弱多病,却是藩主的儿子。当然没有金钱方面的困扰,而且深受众人喜爱,双眼炯炯有神。而另一方面,太助则是双眼阴暗深沉。因为他总是孤零零一人。一个怯生生的少年,成为最适合其他学员欺负的对象,遭人嘲笑、拳脚相向,和在家里一样,完全遭到漠视——他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遭人凌虐。完全没发现此事的师傅,拿太助和常欺负他的泰做比较,加以训斥。
  「太助,你要多向泰看齐。听说泰也常在家里习字。你呢?你就算人来到这里,却还是一直静不下心,用具也常弄丢。你回到家里,什么都没做,就只知道玩对吧?身为男人,没学会一、两项学问,将来做什么好啊!」
  师傅以为自己是在鼓励他,却招来反效果。太助一开始还会像个孩子般哭哭啼啼,但日子一久,他逐渐变得面无表情。看他这样的神情,砚台精益发将他与直澄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因为两人个性虽南辕北辙,但一点都不像小孩这一点,却是如出一辙。
  某天,独自被留下的太助,趁师傅不在时,在纸上写了满满的「死」字。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这是针对虐待他的泰?不疼爱他的养父母?完全没察觉出实情,一味严厉对待他的师傅?还是对他自己呢?恐怕连写下死字的太助自己也不清楚。望着这个面无表情地写着「死」字的孩子,砚台精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他会笑吗?)
  如果他笑的话,就会像少主一样,让周遭人感到幸福。要是他笑的话,或许会给人一种「他没事」的错觉。最重要的是,砚台精自己很想看看这名长得像直澄的少年展露笑容。想到那温暖的笑容,砚台精每天都期盼这天早点到来。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厚厚的积雪,令砚台精重拾以前的雀跃心情。自从那次赶着回到直澄身边,遇上那场雪之后,他便不再喜欢降雪。不过,看到如此壮观的美景,心中仍不免激起兴奋之情。在习字所内空无一人的早晨,砚台精伸出手脚,从后门窥望屋外的世界。他用手捞起一把雪,放入口中。在阳光下皑皑生辉的白雪,那耀眼的白,令他的小眼眯得更细了。
  他度过一个悠闲的早晨,到了当天的向晚时分,太助像平时一样,被迫留在习字所里。而这天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欺负太助的泰也一起被留了下来。因为他殴打太助时,被师傅发现,遭到训斥。
  (自己做的坏事穿帮,这样泰应该也会安分点了吧。)
  砚台精原本正要放心,但最后事情却当作是太助与泰互殴收场。太助和平时一样,只挨打而没还手,但泰却哭着脱去上身的衣服,语气激动地向师傅说:
  「这是太助打伤的。我痛得受不了,所以才回手。」
  泰的胸口也有三处大大的瘀青。师傅和太助都吓了一跳,为之无言。
  「对不起,太助……我不小心回手……请你原谅。」
  师傅见泰哭着道歉,便心软决定不追究此事。不过,他命两人留下。起初师傅指导他们两人,但中途在妻子的叫唤下离席。太助知道师傅被妻子找去,一个小时内不会回来,全身为之一僵。泰平时常欺负太助,马上察觉他的态度有异,起身走到屋外,带了一团雪块回来。
  (他想干什么?)
  砚台精的不安果然成真。泰来到太助身旁,突然将他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将拳头大的雪块塞进他嘴里。
  「看到我的瘀青,你有什么感觉?觉得你比我好对吧?没错,因为你在家不会被拳打脚踢,而且我揍你也都会手下留情。不过,我爹揍我可是向来都不留情的。」
  硬把雪块往太助嘴里塞的泰,见他一脸痛苦,嘿嘿冷笑。
  「虽然我很会念书,但家里穷,我爹每天喝完酒就会揍我。我娘也都不帮我。但整天却还叫我要念书、帮忙做家事。我哥老早就不工作了,偶尔回来,总是和我爹吵架。现在是我哥比我爹还要厉害,所以我爹被打得很惨。他被狠狠修理一顿后,改为修理我。我娘看我被狠狠修理,叫我要好好念书。并哭着对我说,你要是不念书,以后就会像你爹一样,成了一个酒鬼……要是一直这样循环下去,我是不是也可以狠狠修理我娘一顿?」
  泰就像痉挛般狂笑,继续将雪块塞进太助口中。太助哭着抵抗,但最后泰手中的雪块还是全部塞进太助口中。泰喘息着跨坐在太助身上,但过了一会儿,他从太助身上移开,回到自己的座位,横身躺下。
  「……好累啊。师傅快回来时,记得叫醒我。」
  说完后,泰就沉沉睡着。太助在原地暗自啜泣了好一会儿后,心情逐渐平复,接着他猛然站起身。只能在一旁观看的砚台精,见太助的眼神比平时更加阴沉,内心忐忑不安。照理说,他的心思应该是不会转向太助才对,但太助却缓缓朝砚台精走来。
  (太助……你想做什么?)
  太助站在师傅的书桌前,一把抓住砚台精。接着又缓缓返回原路,行经自己的座位,走向泰的座位。太助的双眸空洞,仿佛脑中一片空白,静静俯视着泰。泰似乎真的累了,双眼紧闭,睡得很沉。砚台精这才发现,他眼睛底下有浓浓的黑眼圈。太助朝泰注视了半晌,接着他紧握砚台精的右手突然高高抡起,朝熟睡的泰头上挥下……
  「住手!」
  太助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往后跌倒。差点挨揍的泰,依旧睡得很香甜。太助愣了好一会儿,但当他听到「太助」的声音时,他转头四处张望,那惊恐的模样令人同情。
  「就算你打了他,他因此丧命,大家也会马上知道是你干的,你立刻就会被捕。即便此事没穿帮,下次别人也会欺负你。你要是这个时候下手,你之前的努力便全部化为泡影。不是为了泰,而是为你自己,千万别这么做。」
  「是、是谁?」
  慌乱的太助还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在你手上。」
  太助望向自己的手,发现长出手脚的砚台精后,也没大叫,就这么把他抛了出去。轻盈落在书桌上的砚台精,面对一脸惊恐,无法动弹的太助,道出他过去的所见所闻。
  「我一直在注意你。每当你被泰欺负而哭泣,或是我的主人严厉训斥你时……我一直都很替你担心。」
  「……为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太助才悄声向砚台精询问。
  「你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感觉太助的表情似乎变得柔和些许,砚台精就此松了口气。
  「你和我唯一的挚友长得很像。我那位挚友天生就身子骨孱弱,他也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但他总是面带笑容。为众人带来幸福的开朗笑容……将人们的不安吹跑的柔和笑容。我也很喜欢那样的笑容……我最喜欢能展现出那种笑容的直澄了。」
  太助——砚台精一面叫唤他,一面定睛凝视太助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眸。
  「不管再怎么痛苦,人还是要活下去。你每天都在受苦,感到难过,心有不甘,但又无能为力,有时甚至想以死解脱。不过,你绝不能死。人生没活到最后,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尽管今天仍身处地狱中,但有可能明天就置身天国。如果你总是一脸阴沉,眼神灰暗,用这种态度过日子,绝不会有美好的明天。但只要你像直澄那样,以笑容面对人生,一定能得到幸福。唯有能带给别人幸福的人,自己才会幸福。」
  砚台精说到这里,望了太助一眼,发现他已恢复原本的冷漠表情。一张极为平坦的脸,感觉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刚才应该已经缓和一些了才对啊——砚台精有股不祥的预感。原本应该是互望着彼此才对,但之所以完全没感觉彼此在对望,是因为太助的眸子深处,看起来就像深不见底的地狱。
  「那孩子后来怎样了?」
  原本沉默不语的太助,突然开口问道。砚台精一时为之语塞,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他死了。」
  可是直澄他……砚台精正要解释,太助却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被吵醒的泰,看到太助那狂笑的疯样,也不禁面露怯色。太助看到泰,面露冷笑,霍然起身。
  「太可惜了……」
  看到砚台里的墨汁后,太助如此低语,一把抓起砚台,将墨汁往坐起身的泰口中倒。睡眼惺忪,搞不清楚状况的泰,根本无暇反抗。
  「呕~你干什么!」
  正要站起身的泰,见一脸阴森笑意的太助,顿时一屁股跌坐地上。此时的泰,比平时太助的脸色还要苍白。砚台精心想,情势逆转了。不过,太助没再理会泰。他抓着砚台精,冲出习字所外。
  在他开门冲出屋外时,轻飘飘的雪花碰触砚台精那乌黑的身躯。太助不顾一切,往某处奔去。砚台精和太助的手全都沾满了墨汁,太助所经之处,白雪之上留下点点黑渍。太助一直不发一语地跑着,连砚台精也无法出声。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太助的脸,但他不敢抬头,因为害怕看到太助此时脸上的表情。
  走进某条巷弄的太助,将砚台精抛向那里的垃圾场,放声大吼。
  「骗子……你明明眼里看的不是我!你虽然看着我,但只是在担心那个死去的孩子罢了!你这个骗子!」
  「你错了,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的确,看着你的时候,我也会想起直澄,但我担心的人是你。因为活着的人是你啊。」
  砚台精如此低语后,太助那扭曲的脸孔益发皱成一团,他使劲蹬地。
  「虽然你说只要笑,就能幸福,但那个孩子虽然面带笑容,最后还不是死了!根本就没得到幸福!」
  「……死确实是不幸的事。可是,他活着的时候很幸福。直澄每天都很认真地过生活,一直到临终前都还在跟命运奋战。你要不要也努力看看……和命运奋战?」
  低着头的太助,他紧握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仅仅咬牙。过了半晌,雪愈下愈大,在两人头上积了一层雪。太助没甩落头上的积雪,径自朝来时的道路走去。只有在来到人路前,转头微微一笑——那或许是砚台精的错觉,但看在他眼中,确实有这种感觉。看起来像是和直澄一样的温暖微笑,也像是截然不同的丑恶笑意。太助来到大路后,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再也没回来过。
  太助离开后,过了良久,待行人散去,砚台精朝习字所的反方向走去。
  (本以为只有我在看着太助,但到头来,难道我在看的是直澄?)
  在太助的指责下,砚台精如此思忖,但他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太助并不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但他存有一份善心,懂得将闯进习字所的虫子带到外头放生,整理打扫也做得比谁都认真。在他受人欺负前,当他得知泰家境贫困,都没带便当上学时,他曾经把自己的午饭分一半给泰。如今回想,或许是此举伤了泰的自尊,不过,太助的养父母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太助有很多优点,可是没人知道。
  (太助应该很不甘心吧……好不容易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但他却认为对方根本不是在看他。)
  砚台精本以为是自己的表达方式不佳,后来他猛然惊觉,暗自摇头。
  (不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好,是我根本就不该现出原形。)
  我一现出原形,就会带来不幸——个性南辕北辙的两人,在事先没任何沟通下,要融洽相处,是不可能的事。对人类来说,妖怪是恐怖之物,而对妖怪来说,人类是陌生之物。砚台精在昏暗中踱步于大路旁,再次于心中立誓。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现出原形。我要默默让人在我身上磨墨,冲洗,静候时光流逝,直到我寿命终结。)
  砚台精走在黑暗中的雪白地面,留下墨色的脚印。砚台精的脚印极小,让人以为是鸟或老鼠的足迹。只要大雪继续下,要不了多久,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脚印。砚台精一味地往前走。因为他得赶在天明前混进某个地方才行。找一处不是民宅,也不是习字所的地方……
  长夜将尽,砚台精行经一处商家。那是这条路上最早开门的店家,一个像是店主的身影正好走进店内。砚台精往店内窥望,猛然一惊,就此迅速潜入店内。里头摆满了垃圾筒、香炉、油壶等老旧道具。砚台精擅自找了一处店内的角落,和其他商品一样摆设其中。
  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有点惴惴不安的砚台精,一直静静等待。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店主返回。砚台精逐渐感到一阵睡意袭来。
  (……吓)
  醒来时,眼前出现一张可怕的大脸,砚台精吓了一大跳。好在没叫出声,也没现出原形,店主朝他打量一番后,又放回角落。他似乎没发现这是突然冒出的商品。砚台精暗自庆幸,缩着手脚,决定当一个普通砚台,在古道具店里长住。
  由于这是一家古道具店,店里有不少付丧神以及受到店内妖气吸引而来的妖怪,不过砚台精从未在他们面前显露过原形。虽然在「付丧神进荻之屋的条件」下,必须说明自己的来历,但那时候他一样没露出原形,就只是吞吞吐吐地道出他与直澄的回忆,以及在习字所发生的事。从那之后,店内的妖怪们便不再强迫砚台精「显露原形!」
  自从被人制造来到这世界,已经历一百六十个寒暑的砚台精,由于具有妖力,他身体的耗损只有他寿命的数十分之一。而且砚台侧面有玉帘的作工,看起来风雅高尚,而线条优美的砚台外缘,也设计得方便使用。最重要的是,这是以珍贵的端溪石打造成的唐砚。他本以为有人会发现他的价值,而将他买下,但等了又等,始终没人将他买走。非但如此,甚至没半个人会将他拿起来细看,卖掉的净是他周边的物品。
  真奇怪——砚台精在来到荻之屋半年后的某个秋日,独自悄声低语。入夜后,日本钟蟋哪唧鸣唱。
  (……好歹有人把我拿起来看也好吧。)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裂痕吗?不能磨墨的砚台,便不配再当砚台。
  「连当个普通砚台都没办法了吗……」
  砚台精心灰意冷地喃喃自语,这时,摆在一旁的油壶怪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一脚将砚台精踢飞。害他差点掉落地面,好在砚台精天生动作敏捷,他伸出手脚,抓住架子外缘,小声对油壶怪喝斥道:
  「你干什么!我差点就摔裂了……」
  他说到一半猛然停住,因为他看到之前他所在位置前方摆着一张纸。是那位好心的店主放的——油壶怪不屑地说道。
  「应该是他得知你的身世后,舍不得将你卖给陌生人吧。」
  油壶怪伸手拉了一把,这才平安回到架上的砚台精,安分地回到他原本的所在位置——店内左边角落,解除变身,恢复砚台的模样。尽管已回复成一个普通砚台,但他那理应已隐藏好的一对细眼,却不断有泪水扑簌而下。
  ——非卖品。
  这个牌子,在店主(喜藏的曾祖父)过世前一直都贴着,但砚台精却从未在店主面前现出过原形。不仅如此,甚至连交谈也没有。不过在砚台精心中,店主和直澄一样重要。店主过世时,他同样在店内左边的角落暗自流泪。
  店主辞世后,由他儿子接替,过没多久便取下「非卖品」的牌子,将砚台精收进仓库。店主的儿子没看到砚台精,也不知道他与父亲之间的情谊。砚台精在仓库里一待就是数十年。在少有人来的仓库里,他一直伸出手脚,不久,他便开始四处走动。砚台精在里头贮蓄他之前失去的精气。
  (我或许会在这里垂老枯朽……不过,这也是我命该如此。)
  砚台精原本心里这么想,但就在九年前,他又回到了店里。
  ——这虽然很老旧,但很漂亮呢。
  对祖父这么说,将砚台精带出仓库的,是年方十一的喜藏。再次摆在古道具店架上的砚台精,在之后的那九年,目睹喜藏发生的一切。祖父辞世、遭人背叛,令他讨厌与人相处——不知有多少次,砚台精都很想开口和他说话。但之所以一直都没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带有昔日店主身影的这位曾孙,就算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他也想要坚强地活下去。

  ⑴月代是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将前额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露出头皮,呈半月形。
  ⑵在贵人身旁服侍,负责处理其身边杂务的职务。大多由少年担任。
  ⑶江户时代,大名们位于江户的宅邸。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暂时居处

  (又是曾祖父……)
  听小春说完那段长长的往事后,喜藏心情复杂,难以言喻。小春、弥弥子、砚台精,都是因为曾祖父而与他有交集。喜藏原本以为曾祖父只留下这间古道具店,但其实不然。人与妖怪间的缘分,似乎远比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要久远。
  (既是这样,要是能留下更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就好了。)
  尽管觉得说来讽刺,但喜藏自己也发现,这并非他的真心话,他嘴角泛起苦笑。渗入他眼中和内心的,是一丝后悔。看见喜藏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小春朝天花板叹了口气。
  「因为你曾祖父是个无可救药的滥好人。我从砚台精那里得知他的遭遇时,也很惊讶,心想『那家伙又做这种事了……』。」
  说完这段往事的小春,已不像刚才那般急躁。似乎是把话说清了,内心舒畅不少,但是喜藏反而因此感到全身无比沉重,尤其是胸口。喜藏也紧接着在小春之后长叹一声。
  「真是一点都没变。」
  「就是说啊,一点都没变……咦,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小春侧头感到纳闷,喜藏却摇了摇头。他是想到自己才这么说。历经与小春的相遇和别离,他本以为自己心中已经渐渐生出如同像一般人那样的情感……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例如对彦次,要是能像昔日两人感情融洽的那时候一样待他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和深雪同住,以兄妹的身分,让过去无法共有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一同拥有,不知道有多好。而经历与小春的相遇,他感觉就像附身在他背后的怨灵就此散去,但这似乎是在自欺欺人。喜藏不想改变,而且又懦弱,在背后一直不厌其烦训斥他的,正是砚台精。回想这半年来,砚台精总是针对彦次、深雪、绫子的事,在他耳边唠叨个没完。但喜藏总是嫌他「罗嗦」,加倍回嘴。而砚台精又再加倍奉还。长期以来,一直填补喜藏内心空虚的,是他与砚台精吵吵闹闹的日子。
  (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已为时晚矣。)
  要是我能再多一点正向思考,或许会逐渐有所改变。
  「那么善良的人,他的曾孙竟然是像我这样的家伙,他想必觉得很遗憾吧。」
  「我不知道其他妖怪怎么想,不过,我想砚台精不会这样想。他这个妖怪就是这样,就连发牢骚,也一定觉得很愉快。因为他最爱多管闲事了。所以我也很喜欢他。」
  见小春总能如此坦率说出心里话,喜藏感到既羡慕又嫉妒。这是他说不出口的真心话。斜眼望着喜藏那眉头深锁的严肃脸孔,小春站起身,脱去绫子替他缝的短袖便服,衣服落地时,他开始换上那件袖口宽阔,大小略嫌短了点的奇异蓝色衣服。
  「肚子舒服多了,该去百目鬼那里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
  喜藏明知故问。小春以细绳绑好他斑斓的头发,微微一笑。
  「带砚台精和其他同伴回来。」
  「……你人真好。」
  「才不是呢!如果是被人类买走,不管对方怎么使用,我也不会去要回来,不过,如果是被妖怪买走,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能让对方在我的岛上为所欲为。」
  小春说完后,捡起他摆在短袖便服底下的木牌——通行证,挂在脖子上。木牌上方有个小孔,有条长长的细绳从中穿过。木牌上好像写了些字,但喜藏看不懂。虽然很像人类的文字,但上头有多处缺口,看起来像某种暗号。
  「上面写什么?」
  「『獠牙鬼 通行』。是请道路的妖怪『道触⑴』写的。如果没有这种通行证证明我是獠牙鬼,就不能在妖道上通行。」
  小春伸手往木牌一拍,伸伸懒腰。最后用力屈膝,再猛然站起,然后朝喜藏抬起单手。
  「我也该走了。」
  小春穿上草屐走下土间,喜藏也起身跟在他身后,这时,小春猛然转头,伸手制止了他。
  「他是个神秘莫测的妖怪。我是大妖怪,和他交手应该不至于丧命。不过,像你这么不堪一击的人类,恐怕很快便小命不保。」
  小春说得无比骇人,但喜藏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坐在榻榻米边,边穿鞋边说道:
  「他确实神秘莫测,不过,他应该不会杀了我。」
  你是傻瓜啊——小春叉着腰,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百目鬼之所以接近你,是为了设陷阱害你。虽然他摆出一副和你很友好的样子,但他是妖怪耶。」
  「你不也是妖怪吗?」
  「我比较特别!特别孔武有力、特别聪明、特别慈悲!正因为我太优秀,才会对人类宽宏大量,不过,像我这样的妖怪可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小春发着牢骚,转身正准备迈步离去时,突然大叫一声「好痛」,下巴扬起,猛然往后转头。
  「你干嘛啦!」
  穿好草鞋的喜藏,站起身,用力拉住小春脑后的马尾。喜藏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带我去」。小春张大嘴愣了好一会儿,接着板起脸回了一句「不要」。
  「就算你跟我去,也只是在一旁碍手碍脚。再说了,你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是一点都不在乎。」
  那你就带我去啊——喜藏又用力扯了一下小春的头发。
  「别扯我头发!你会有什么下场,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有人可是很在乎呢……像深雪和彦次,还有砚台精。要是你在砚台精面前被对方用擂杵磨成泥,一命呜呼,你猜他会怎样?要是还用你的血来浇花呢?那一幕恐怕会一辈子烙印在他心头,而变得像彦次一样,晚上不敢自己去上厕所。」
  小春老是举一些骇人听闻的例子,故意抖动着身躯。
  「就算不管彦次好了,但我可不想让深雪和砚台精怨我一辈子。特别是深雪,她生起气来可是很可怕呢……所以我不能带你去。」
  尽管小春说得斩钉截铁,但喜藏还是紧抓着小春的马尾不放。
  「……亏你长得这么高大,难不成你是迷路的小鬼吗?」
  小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喜藏握住他马尾前端的那只骨瘦嶙峋的手。
  「再说了,你有通行证吗?走在妖道的途中,要是遇见道触,肯定会要求出示通行证。要是没有通行证,可是会被打入地狱哦。」
  喜藏沉默了一会儿后,回了一句「只要假扮是妖怪就好了」。
  「你假扮妖怪?」
  那未免也太像了吧——小春并没笑,而是冷静地说道:
  「不过,你自始至终都是人类。倒也不是人类就不能走妖道,不过,很少有人自愿要走妖道。要是路上人多,很可能会遇上其他妖怪。没带通行证的人类竟然敢走妖道,这件事若是穿帮,他们会活活将你……」
  到时候就交由你——喜藏打断小春的话。
  「交由我?」
  「全权处理。」
  我这条命由你保管——喜藏清楚地说道,小春发出「唔……」的沉声低吟,接着使劲搔头。他猛然将喜藏紧抓他马尾的手弹开,朗声说道:
  「一,不准离开我身边。二,不准擅自行动。三,我所做的事,一概不准插嘴或插手。四,一有危险,就赶快逃走。明白了吗?」
  面对小春开出的条件,喜藏颔首。
  「唉~我真是太好说话了……我一定是劳碌星投胎转世。」
  诅咒自己本命星的小春伸手进怀中掏寻,突然朝喜藏丢了一个东西。喜藏将落在脚边的东西捡起,挑起双眉。
  「这上面写什么?」
  「獠牙鬼手下的人类 通行」
  木牌上所写的十个字,对喜藏来说是无法理解的文句,但喜藏什么也没说,便挂在脖子上。接着喜藏往店里走去,返回土间,将包袱里的某个东西收进怀中。小春没问他那是什么。小春往起居室的左边角落——他平时睡觉的地方瞄了一眼,朝鼾声大作的彦次走近,蹲身查看他的情况。
  「他已经睡了将近一整天。」
  来到小春身后的喜藏如此低语,小春闻言,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他有多达一个半月的时间,都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妖气中。已经一兀气大伤。」
  「好好睡上一觉就能康复吗?」
  小春朝彦次的身体仔细查看后,点头应了声「嗯」。
  两人留彦次独自在起居室里,步出家门,穿过通往里屋的巷弄,一路来到公用的水井旁。喜藏本以为会直接走向大路,但小春不知为何在水井前驻足。接着他突然晈破自己的大拇指。
  「……喂」
  难得喜藏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慌乱,小春朝他微微一笑,以拇指流出的血在水井侧面画了一个圆。圆圈中写了一个「勿」字。
  「来,我们走吧。」
  小春伸出开叉的舌头,舔舐拇指的血,接着猛然跃进井中。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惊呼的喜藏,确认没发出落水声后,也拿定主意。他深吸一口气,和小春一样投身井中。

  「没想像中那么暗嘛。」
  迈步前行的喜藏说道。妖道是妖怪们避人耳目所走的通道。喜藏本以为里头一片漆黑,不过以里头的暗度来看,只要有一盏灯笼,便勉强可以通行,令他颇感意外。
  「妖道就是这么回事。因为连人类也会走。」
  「明明是妖道,为什么人类也能走?」
  「不知道。应该是开辟这条路的妖怪或神明,做事比较马虎吧。」
  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只要想走,就能够在妖道上通行。但是只限于拥有通行证者。制造妖道通行证的,是道路的妖怪道触。道触不只创造妖道,他们是在道路方面拥有卓越能力的妖怪种族。不论何种大妖怪,只要没有道触的通行证,就无法在妖道上通行。
  小春与喜藏进入妖道,是半小时前的事。继小春之后跃进井中的喜藏,猛一回神,已站在妖道途中。而小春就站在喜藏面前。他窥望喜藏,说了一句「哦,你醒啦」,便向前迈步走去,喜藏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现在。妖道看起来像是一条单行道,但它不仅光线昏暗,还蜿蜒蛇行,所以不清楚它究竟通往何方。原本只要心里默想想去的地方,顺着对方的气味走便可到达,但百目鬼没有妖气。这么一来,不就到不了百目鬼的住处吗——喜藏蹙眉说道,但小春回了他一句「你放心」。
  「他虽然没有妖气,却有人类的气味。他在人类世界时,混在人群里,闻不到他的气味,但如果是在妖道,反而有利于分辨。因为会走妖道的人类并不多。」
  小春如此说道,看他的步伐确实不显一丝犹豫。喜藏也深吸一口气,试着嗅闻气味,但嗅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分辨不出「人类的气味」。他试着闻自己身上的气味,但他并没流汗,所以连体味也闻不出。
  「人类的气味是怎样?」
  「不同于妖怪的一种气味。」
  「妖怪的气味又是怎样?」
  「像是某种花香。不过我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
  是一种扑鼻的气味上少伐比平时快上许多的小春如此说道。
  「共通点就是花香,之后会闻出每个妖怪的气味。由于气味各有不同,所以可以分辨出是哪个妖怪。」
  「就像野兽一样。」
  「因为不论是野兽还是妖怪,眼力、嗅觉、力量都远比人类优异。人类说来还真是可怜呢。」
  眼力、嗅觉、力量,只要能和一般人一样,这样就足够了——喜藏应道。我可不想这样——小春如此说道,双手盘向脑后。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拿什么当基准这样说,不过我可不想跟普通人一样。」
  我想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力量——小春如此说道,转头朝喜藏瞄了一眼。
  「看你好像完全没这种念头。你虽说能和一般人一样就好,但其实你连这个也不在乎吧?」
  妖道是黄土地面,可能是下过雨的缘故,走起来略感潮湿。由于路面部已被踩平,感觉还算平坦,但地上不时会有大石头,喜藏小心翼翼地走着。小春则完全没看脚下,视线望着前方,走得飞快,却不曾被绊倒过。喜藏发现这点后,决定照着小春行走的路线走。
  走了好一会儿,小春听见前方有个脚步声走近。数了一百下之后,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也传进喜藏耳中。出现昏黄的灯光后,看到手提灯笼,身穿破袈裟的野寺坊⑵和琵琶怪「琵琶牧牧⑶」往这里走来。
  「有人类。」
  野寺坊如此低语后,琵琶牧牧微微睁眼,注视着喜藏,但看到他挂在脖子上的通行证后,便从喜藏身旁走过。野寺坊一脸诧异地朝喜藏与小春来回打量后,跟在琵琶牧牧身后离去。接下来前后与数名妖怪擦身而过,每个妖怪都很在意喜藏,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就此离去。
  「他们倒是挺安分的嘛。」
  「那是因为有我在,不敢随便出手。」
  小春的意思是「他们是因为怕我而不敢靠近」,但喜藏不屑地哼了一声。见他一副完全不信的模样,小春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然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没关系啊——喜藏一副不当一回事的表情,小春见状叹了口气,再次迈步向前。
  「唉!我明明很强,却因为这样的外表,而被瞧扁了。」
  他一副可爱少年的外表,会被瞧扁也是理所当然,但喜藏不认为这单纯只是外表的问题。小春不光没有妖怪的样子,他个性随和直爽,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喜藏对其他妖怪并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是小春跟别人不一样。
  (不……还有一个人也是。)
  虽然现在还不觉得他是妖怪,不过多闻也和小春一样。他与小春半斤八两,甚至可能比小春更随和、直爽。所以喜藏才无法置信,但尽管不相信,此时却还是前往那名男子的住处。为什么会这样?喜藏问自己,但他不是百目鬼,当然不可能知道多闻的心思。
  「唉~遇到讨厌的人了。」
  小春突然如此说道。
  铃——
  传来清脆的铃声。小春停下脚步,拉着喜藏的手臂,让他躲到自己身后。接着铃声再次响起。铃、铃、铃——响了三声,一阵与铃声截然不同的沙哑声音传进两人耳中。
  「哎呀呀,这不是龙大人吗?」
  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一道人影,令喜藏为之一惊,不过小春倒是回答得神色自若。
  「龙是我以前的旧名。现在我改用别的称号。」
  「哦,那现在要怎么称呼您呢?」
  你不准笑哦——小春先出言警告,接着小声说了一句「小春」。
  「真可爱的名字。」
  呵呵呵呵——对方发出老太婆般的笑声,小春嘴角下垂。这名斗笠深戴的妖怪,手中的箱形灯笼朝下,所以喜藏只看得到她腰部以下。身高与小春相仿,似乎穿着吉祥图案的凤凰花色长袖和服。穿着比百目鬼还要华丽,不过长袖和服遗算是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龙大人……不,小春大人,您要去见百目鬼大人是吗?」
  小春眼睛微眯,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五十铃,你还是一样消息灵通啊。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从很多地方。」
  呵呵呵——五十铃发出和刚才一样的笑声,提起箱形灯笼,往小春身后窥探。小春马上把脸伸向五十铃面前。
  「劝你最好别往后看。因为他有一张可怕的脸,连你看了都会忍不住尖叫。」
  「那我更想看了。」
  五十铃动作轻柔地将小春的脸推开。
  「好烫!」
  小春双手摸着脸颊,大声责怪道「不准使用妖力」,但五十钤不予理会,提起灯笼。喜藏本以为对方是个老太婆,但此时出现他面前的,却是一名五官工整,色如白瓷的少年。那白皙的肌肤,搭上如同烈火般的红唇,显得很突兀。他那一头黑发,比彦次那头西洋发型还长,不过剪得整齐有型。让人这样没礼貌地盯着猛瞧,与其说不自在,不如说是不舒服。
  「……你是想在别人脸上瞧出洞来是吧,小鬼。」
  待喜藏回过神来时,这句话已脱口而出。五十铃先是一愣,接着又呵呵而笑。
  「哪会瞧出洞来啊。像你这样的人脸,可不多见呢。」
  五十铃突然朝喜藏探出左手。凭五十铃的手臂长度,就算踮脚应该也构不到喜藏的脸,但喜藏还是向后抽身加以提防。被他躲开后,五十铃深感遗憾地放下手,转头改摸向小春的脸。
  「好烫!不是叫你别这样吗!」
  五十铃一脸纳闷地侧头。
  「被我摸过,明明会有好事发生,但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排斥呢?」
  「你的手太烫了啦!况且,好事我自己会去创造,不用你帮忙!」
  小春噘起嘴说道,五十铃再度发出先前的笑声。
  「自己会找来幸福?这种想法令人敬佩……那么,您应该是用不着了。」
  五十铃将箱形灯笼放在地上,双手夹住小春的脸颊。小春急忙往后跃开,以慌张的声音喊了一声「好冰」,猛拍自己的脸颊。
  「您放心,我已将刚才给您的幸福收回了。」
  既然给了,干嘛收回啊——小春略感遗憾地说道,在喜藏背后推他往前走。五十铃什么也没做,只是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接着伸舌舔舐红唇说道「代我向百目鬼大人问声好」。
  「我会的,那你也告诉我百目鬼的弱点吧。」
  小春语带嫌弃地说道,五十铃微微颔首,小声却又清晰地回了一句「要趁晚上」。
  「喂喂喂,你可别乱说啊。妖怪不是晚上正活跃吗?」
  呵呵呵——笑着拾起灯笼的五十铃,朝小春他们的反方向走去。浮现在幽暗中的少年身影倏然消失后,喜藏这才问道:
  「她到底是谁啊?」
  「是祸福妖怪。也不知道该说是神还是妖,她的身分很难定义。由于性情多变,会给人幸福,还是带来灾祸,全看她当时心情。就算对方是十恶不赦之人,只要她心情好,一样会赐福给对方。说她像妖怪的话,也确实满像的,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婆。」
  我实在拿她没辙——小春一脸不悦地往前走。五十铃虽然声音像是个沙哑的老太婆,外貌却是个少年。小春表情扭曲,一脸嫌弃地耸了耸肩,对侧头感到纳闷的喜藏说了一句「那是她的嗜好」。
  「那只是化身罢了。其实她是个满头白发,浑身皱纹,十足穷酸样的老太婆,那模样比枯木还惨,就像被火烧成灰似的。」
  看来,五十铃相当厚脸皮,变身成落差极大的模样。喜藏似乎也能明白,小春为何会拿她没辙。两人告别了五十铃后,一路上没再遇见任何妖怪,一直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路里,到处都立有以妖字写成的告示牌。喜藏闻不出妖怪的气味和百目鬼的气味,但他却觉得多闻似乎就在这条路的前方。气味愈来愈浓了——如此低语的小春,往前走了几分钟后说道:
  「再走十步就能抵达他的住处。」
  难得他的口吻如此紧绷。从他的背影也看得出他此刻有多紧张,喜藏也无意识地全身紧绷。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转眼间已走了十步,小春与喜藏走出了那条小路。
  「好……」
  「巨大啊……」
  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宅邸。如此沉稳的外观,就算说是哪一藩的藩主别墅,也有人会相信。白墙外头环绕的,是整片竹篱,宅邸的入门处,有一座气派的大门。古怪的是,大门完全敞开。
  「这是随便你们进来的意思吗?」
  小春似乎觉得无趣,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潇洒地走进门内,毫不迟疑,一路往宅邸走去。喜藏也隔着数步之遥紧跟在后,但小春转过头来,以叮嘱的眼神望向喜藏,就像在对他说「要遵守约定哦」。喜藏暗自在心中默念小春先前的交代,可是那四项叮嘱他只记得两项。
  一路通往宅邸的石板,闪闪生辉。由于太过耀眼,喜藏走在上头时,觉得有点怯缩,小春则是毫不迟疑地迈开大步。最后终于来到宅邸正面,像是最近刚盖好似的,到处都擦拭得晶亮如镜,看起来井然有序。不同于大门,此处的玄关门紧闭,小春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朗声唤道:
  「獠牙鬼小春与人类喜藏来也。请开门~」
  喜藏很想从后头将小春的嘴巴捣住。
  「那家伙早知道我会来。既然这样,就正大光明地编一、两个借口,迸样感觉也比较痛快。」
  喏,你看——小春朝玄关门努了努下巴。这时,原本紧闭的门突然往两旁开殷。有一只小手扶在门边,小春与喜藏两人互望一眼。
  「是彦次说的那名妖怪女孩吗?」
  往门内窥探后发现,有个顶着妹妹头,身穿鲜红长袖和服的小女孩往内奔去。小春回头朝喜藏望了一眼后,又转头面向前方,往宅邸内走去。走进一看,眼前是一条漫漫长廊。左右都只有墙壁,放眼望去,看不到半个房间。
  「那女孩跑哪儿去了?才一眨眼就从这条长廊上消失不见,她的移动速度应该没那么快吧……」
  「如果她是人类的话。」
  假使她是妖怪,那方法多得是。喜藏一面走,一面碰触一旁的墙壁,但他才刚摸一下,小春便向他吼道「别乱动」。「摸一下应该无妨吧!」喜藏心里甫一这么想,小春已猜出他的心思,马上接着说一句「你心里想,摸一下应该无妨,对吧?」喜藏不禁眉毛往上一挑。
  他们顺着长廊直直往前走,来到一处三叉路。
  「左边、右边、斜前方……该走哪一条呢?」
  喜藏如此询问,小春手摸着下巴,应了声「右边」。照小春的指示往右走,来到尽头处,又遇上一处双叉路。这次喜藏还没问,小春便自行往左走。一路前行,又过上一处三叉路。小春伫足片刻,接着选择直走。短短半个小时里,一再遇到双叉路和三叉路,小春总是毫不犹豫地选出该走的路。
  「没问题吧?」
  走在宛如迷宫般的道路上,喜藏望着小春的背影,出声问道。
  「气味一直往前延续。这或许是陷阱,所以我不敢跟你打包票。」
  这样啊——喜藏就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句,小春觉得很不可思议,停下脚步望向身后的喜藏。
  「你怎么没说『既然有可能是陷阱,那就得小心走』?」
  「我完全感觉不出妖气和人气,所以只能仰赖你的直觉。而且也是我自己硬要跟来的,不管会发生什么事,那也都无可奈何。」
  「……你这么完全信赖我,反而教人很在意。」
  难得你这么坦率,害我都乱了套呢——小春如此喃喃低语,选择走左边的叉路,就在这时——
  「唰!」
  眼前的道路突然为之开阔。两人来到一处像洞穴般的宽敞圆形空间。眼前又是一面墙壁,但不同的是,道路尽头处有一扇门。小春眉头一皱,说道「就在那里」。
  「在那扇品味很差的大门里面吗?」
  多闻平时爱好华丽,但是一些看起来很古怪的东西,他也会想纳为己有,所以不太会在意美丑。然而,位于尽头处的这扇门,实在教人很难接受。光芒闪烁的金色质地上,绘有无数个边角浑圆的红色菱形图案。菱形的大小不一,没半点一致性,就连红色也带有色差,有的颜色浓,有的颜色淡。白色壁面与木色地板所形成的朴素空间,就只有这么一个让人感觉格格不入的怪异物体。确实品味差到极点——小春也颔首同意他的看法。
  「虽然品味很差,但那家伙确实在里头。我去看一下。」
  语毕,小春独自快步往前走,于是喜藏又一把揪住他那斑斓的头发。
  「……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头发不是你的缰绳好不好!」
  小春用力朝喜藏的手拍了一下,但喜藏还是紧抓着不放。
  「之前你都把我拖下水,为何这次有所顾忌呢?」
  此次的事件,还有上次的事件,不用回想也知道,喜藏都对小春说的话很有意见,却又很配合。别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小春脸上泛起轻蔑的笑意说道。
  「说什么拖下水,不过只是去调查而已吧?而且之前那些家伙都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那么后山那只天狗呢?」
  「啊,你说的对。除了那只天狗以外。」
  小春很干脆地承认自己不是天狗的对手,这令喜藏为之皱眉。平时小春都会虚张声势,但是像这种时候,却又显得特别干脆,喜藏原本早想好要如何挖苦他,这下全派不上用场。
  「不过,天狗虽然妖力强大,却破绽百出。毕竟,他还会爱上人类世界的女孩……百目鬼和之前那些家伙可就不同了。」
  真有那么强吗?面对喜藏的询问,小春侧着头应了一声「不」。
  「他完全没半点妖气,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既然这样……喜藏话说到一半,小春打断了他。
  「正因为不知道才可怕啊。」
  「……不知道力量深浅的对手,会让你感到不安是吗?」
  说这种示弱的话,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小春,这令喜藏略感纳闷。不过,小春又再次很干脆地承认喜藏刚的话。
  「确实会不安。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算跟他拼个两败俱伤也无所谓,但偏偏我不是自己一个人。」
  「……听你这么说,好像全是我害的。」
  确实是你害的——小春双手盘在脑后,佣懒地说道。
  「刚才我也说过,我可不想让深雪和砚台精怨我一辈子。」
  小春望着沉默不语的喜藏,努力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可以俐落地搞定此事。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小春抛下喜藏一人,快步往前走去,这时喜藏低语道「我也不想让人怨我啊」。小春走了几步后,就此驻足,转头对他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瓜」,头上冒出约两寸长的鬼角,瞳孔发红,口中长出森森獠牙。指甲还是一样锐利,冷不防地朝喜藏面前探出。小春的指爪微微画了个圆,架在他脖子上,但喜藏知道他意在恫吓,不显一丝慌乱。眉头紧蹙的小春发出略带怒意的低沉嗓音。
  「我好歹也是獠牙鬼耶?只要我有那个意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杀了。他也一样。因为我和他是同类。」
  「你之前说他来历不明,现在又一口咬定他是你的同类,这是为什么?」
  喜藏的脖子受制于人,却完全不以为意,以平时的冷淡语气说道。
  「百目鬼和獠牙鬼同样有个鬼字。虽然不知道他是会吃人,还是爱玩弄人类,不过,有鬼字的妖怪应该都是系出同源。」
  (既然是同类,那百目鬼应该很安全才对啊。)
  虽然喜藏心里这么想,但这种想法就像在告诉小春,自己完全信赖他,所以喜藏一句话也没说。这不是信赖。不过,有种类似的感觉,确实存在于喜藏心中,他深有此感。
  「人们不是常说,打柴问樵夫,驶船问艄公吗?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小春擅自将喜藏的沉默视为「同意」,朝他点了点头,便朝那扇金色大门走去。完全没有「同意」意愿的喜藏,原本打算在小春开门的瞬间,从他背后冲进去,和他一起进入,但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小春手搭在门上往旁边一拉,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宛如火车驶过一般,往一旁开启。那沉重的回音,令喜藏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既然这样,要在关门前走进去,并非难事。)
  听到那似乎不易关闭的沉重大门开门声,喜藏感到宽心许多。卡啦卡啦——当门开到三分之二时,小春已走进门内,喜藏也向前疾奔。理应可以轻松进入才对,但来到离门只差半步的地方,门却突然关上。冲势过猛的喜藏,一脸撞向那扇金色大门,鼻子隐隐作疼。
  (……他是故意让我以为这扇门很重吧?)
  喜藏又气又羞,忍不住动手敲门。他敲门的部位,正好是边角浑圆的红色菱形图案,但喜藏一敲完门,旋即收手,后退数步。因为那涂成红色的图案,红色开始往中心汇聚,在中间形成一个圆。边角浑圆的菱形,变成正中央是个红色的圆,其他部分则是白色,如同眼睛一般。不光是喜藏刚才敲的那个图案,门上的数十个图案全都变成眼睛的形状,眨着眼睛一同望向喜藏。
  喜藏维持后退的姿势,停顿了片刻,这段时间,那数颗眼睛一直紧盯着他。某处微微传来一个声响,眼睛们的视线顿时全往该处汇聚,喜藏急忙趁这个时候转身跑远。但当他来到大厅中央时,却又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传出一阵像地裂般的声响,他转头而望,发现那扇长着无数红眼的金色大门,就像被吸进地面般,正逐渐往下降。接着突然一个纵向摇晃,喜藏微微弹向空中。他心想,此时乱跑反而危险,便原地抱头蹲下,但是本以为会持续良久的摇晃,戛然而止。喜藏谨慎地抬起头来,张大眼睛观望四周。喜藏人在圆形的大厅中央,但大厅的墙壁四周却出现刚才并没有的二十扇拉门。他猛然一惊,回身望去,原本那扇金色大门已经不见踪影。
  (……门呢?那家伙消失到哪儿去了?)

  金色大门消失后过了数十秒,喜藏这才朝金色大门原先的所在地奔去,此时已经变成普通的拉门,打开门一看,是个稀松平常的房间,摆有枕屏风、箱形火盆等家具,但不见小春与多闻的身影。
  (消失到哪儿去了?)
  那扇古怪的金色大门真的是陷阱吗?可是,多闻是个玩心很重的人。很难想像他那般大费周章,就只为了设下这么简单的陷阱。他是想将喜藏和小春两人拆散吗?虽然不知道走进金色大门内的小春去了哪里,但只剩喜藏一个人后,多闻故意变出二十个房间来。
  (虽不知道他在哪里观察我,不过,他应该是等着看我如何出招,以此为乐。)
  喜藏握紧拳头,转过身来,任凭那扇拉门敞开着,走进隔壁的房间。格局与刚才那个房间完全一样,但里头的家具略有不同。喜藏走进房内,环视四周,这时,有个东西突然从壁龛朝他飞扑而来。动作敏捷的喜藏迅速避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慌张地大叫一声「哇」,传进他耳中,他迅速伸手接住那个朝他扑来的东西。
  「好、好险……」
  在喜藏臂弯里如此低语的,是小太鼓怪——小太鼓太郎。他夹在腋下敲打的乐器,是他的原形,不过,他长出短短的手脚和粗大的眉毛,还有一张聒噪的方形嘴巴。他从喜藏臂弯跳下榻榻米,环视四周后,问了一句:
  「咦?为什么店主你会在这儿?多闻人呢?」
  喜藏比他更想知道。他再次环视房内,但没看到他认识的其他道具。「其他人呢?」他如此询问,小太鼓太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侧着头反问「你说的其他人是什么意思?」一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
  (难道是分别放在不同的房间里?)
  喜藏暗啐一声,抱起小太鼓太郎走出房外。完全无视于惴惴不安的小太鼓太郎,立即走进下一个房间。
  「嗨,多闻。今天可真早……啊?」
  才一走进,马上便将喜藏误认为多闻的,是茶勺怪。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茶勺怪茫然地注视着喜藏与小太鼓太郎,如此说道,喜藏快步朝他走去。
  「吓!」
  由于喜藏的表情过于严峻,茶勺怪不禁后退,在房内四处逃窜。喜藏不懂他为何要逃跑,眉头皱得更紧了,一路紧追茶勺怪。茶勺怪益发觉得恐怖,死命地逃,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抓住他。
  「真是的,一直动个不停……」
  被抓住勺柄上端,提至喜藏面前的茶勺怪,整个人被垂吊着,气喘吁吁。那模样像极了被逮着的黄鼠狼。
  「……到底是怎样?」
  我做了什么吗?茶勺怪无力地呻吟道,喜藏一脸惊讶地对他说:
  「你并没做什么……」
  「……那你干嘛一脸凶恶地追着我跑嘛。」
  我还以为会被你杀了呢——茶勺怪大叫道,喜藏微微侧头。
  「不懂你的意思……总之,我们走吧。」
  去哪里?侧头纳闷的,不只是茶勺怪,小太鼓太郎也一样。接下来每遇上一个付丧神,就得做同样的说明,喜藏嫌麻烦,所以他只简短地说一句「去见多闻」。茶勺怪与小太鼓太郎露出不太明白的表情,但在喜藏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只能默默跟在喜藏身后。接着他们三人分别走进隔壁两间邻房,但都没遇见付丧神。接下来的房间一样没有,喜藏急躁地打开第七间房的拉门,一走进房内,马上捂住嘴巴。
  「哇,什么东西那么臭啊!」
  「好臭!」
  两名付丧神在喜藏身后捏住鼻子鬼叫,但喜藏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房内躺着成群的尸体。
  那里是屋外的战场。堆叠如山的尸体,被刀箭刺穿。在鲜血与尸体的气味弥漫下,喜藏脚下一个踉呛,踩中某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他正好一脚踩在某个人的头和脖子中间,经他这么一踩,那颗脆弱不堪的脑袋正好抬了起来。喜藏与地上的尸体四目对望,但尸体的眼窝没有眼珠。只剩两个漆黑的空洞。但是从理应不会说话的空洞深处,仿佛传出「都是你害的」的责备声音,喜藏差点昏厥……
  「喂,振作一点。」
  他身后的两名付丧神极力撑住他,喜藏这才勉强站稳脚步。他强打精神,走出房外,把拉门关上。喜藏双手置于膝上,弓身喘气,两名付丧神面面相觑,侧头不解。
  「有臭到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步吗?」
  「因为臭得分辨不出是什么气味,所以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听闻两人的对话,喜藏这才抬起脸来,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看到那个景象,你一点都不觉得怎样吗?」
  「店主你觉得怎样吗?」
  当然是很可怕啊——喜藏生气地说,小太鼓太郎向他应道:
  「可怕?是闻到奇怪的气味,可是和刚才我们看过的房间没什么差别啊?」
  就是说嘛——茶勺怪也在一旁颔首,喜藏为之无言。
  (是梦吗……?)
  才刚有这个念头,喜藏马上心想「不对」。之前曾让妖怪进入自己梦中的喜藏,仍清楚记得当时梦境的质感。
  (马上就会明白是梦。梦里应该是更朦胧才对……)
  刚才看到的光景过于清楚鲜明。据说百目鬼会用他的眼睛操控他人。莫非他操控了喜藏的心,让他看到那样的幻觉?不光是鲜血和尸体,还有熏人的腐臭,使他产生错觉,将幻觉当成现实——尽管心里这么想,但眼中的残影仍未消失,喜藏背对着房间伫立良久。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抬头望着他苍白的脸色,互望一眼,点了点头,抛下喜藏,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别想逃。」
  喜藏的声音就像在呻吟似的,茶勺怪转头对他说——我们才没逃呢。
  「你不是在找多闻吗?我们帮你找,你就在那里难看地休息吧。」
  用不着加一句「难看」吧——喜藏回嘴反击,重新站正。
  「劝你别太勉强。要是待会吐了,那可就麻烦了。」
  「就是说啊。」
  喜藏惨白着一脸张,走向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跟前,低头俯视他们两人。
  「你们说要帮我找,其实是想逃走吧?我早知道了。」
  茶勺怪夸张地发出一声「吓」,喜藏微微一笑。那不是他平时那种带有嘲讽意味的可怕笑容,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反而觉得恐怖而停止动作。趁这时候来到两人前方的喜藏,深吸一口气,打开下一间房。他猜想可能又会是另一个可怕的画面,早已暗自做好心理准备。
  「啊,你!」
  和一开始同样格局的房间中央,有个熟悉的人伸手指着喜藏。没有血腥的画面,令喜藏将刚才吸满的那口气缓缓吁出。
  「干嘛?来把我买回去吗?」
  铁扇怪蹦蹦跳跳跑来,喜藏蹲下身一把抓住他。
  「噢。」
  铁扇怪微微缩起身子,但可能是因为喜藏的表情比平时还要可怕,他一句话也没问,就这样乖乖让他带出房外。
  「哦,这不是小太鼓太郎和茶勺吗?你们也来把我买回去啊?」
  「一样是古道具,我们怎么可能来买你回去啊!」
  「铁扇怪,你还是一样迷糊。」
  三个付丧神因重逢而情绪激昂,喜藏对他们说了一句「跟我走」,表情旋即变得像平时一样可怕。之前那柔和的表情根本就是幻影——三个付丧神同时这么暗忖,匆匆结束对话,跟在喜藏身后。接着走进的房间也很平凡无奇,但里头没有付丧神。不过里头摆了几张彦次画的妖怪画,喜藏急忙走进房内,毫不犹豫地撕起了画。
  「喂,你这是干什么?」
  「擅自破坏别人家的物品,这可是比恶鬼还要恶劣啊!」
  喜藏的举动令那三个付丧神为之愕然,但当他们看到妖怪从锦绘中冒出手脚后,马上发出「呀~」的尖叫声,和喜藏同样动手撕起了锦绘。喜藏本以为他们是来帮忙,其实不然。那三个付丧神撕毁妖怪画时,嘻嘻哈哈地发出快乐的叫声。再怎么说,那也算是他们的同胞,但是对妖怪而言,似乎玩乐更为重要。
  「啊~撕完了。」
  被画里的无脸妖踢了一脚,头上肿了个大包的铁扇怪,摸着四分五裂的妖怪画,以很舍不得的口吻说道。毫不犹豫地完成此事的这三个付丧神,见喜藏仍望着妖怪画的残骸,拉着他衣服的下摆央求道:
  「快点到下个地方去吧。或许有更多的妖怪画呢。」
  那无情的口吻,令喜藏心中略感可怕,但他脸上没露出半点怯意,只点了点头。接着走进的,正好是第十个房间,但里头没有付丧神,也没有妖怪画。第十一、十二个房间也和之前一样,尽管扑了个空,但喜藏和付丧神们还是打开第十三个房间的拉门。他们分头在房内找寻,这时,小太鼓太郎「啊」了一声。喜藏心想,如果是他发现了什么,声音未免也太小声了点,但还是快步朝小太鼓太郎的方向赶去。
  小太鼓太郎握在手里的,是多闻最先买走的锁怪。这确实是喜藏店里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但他和其他同伴不同,没有变身。茶勺怪和铁扇怪都凑过来朝锁怪仔细端详,但他们都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瞧。喜藏从小太鼓太郎手中接过锁怪,轻抚钥匙孔。换作是平时,只要这么做,锁怪一定会搔痒难耐,笑出声来,但现在不管喜藏再怎么抚摸,他也没半点反应。「为什么?」喜藏露出疑问的表情,铁扇怪缓缓朝他摇了摇头。
  「锁怪暂时进入休息状态。」
  喜藏捧着看起来像一般古道具的锁怪,悄声问「他死了吗?」
  「不,他没死。但似乎消耗了大部分的力量。为了补充力量,他不让自己变身。」
  「意思是,日后有一天会再变身是吗?」
  应该是吧——铁扇怪颔首。喜藏往自己手中凝望半晌,接着他将锁怪放进怀中,站起来转过身去。喜藏没说「跟我来」,但付丧神们都乖乖跟在后头。他们窃窃私语道:
  「他很生气呢……就像真正的阎罗王一样。」
  付丧神说得没错,喜藏心中燃起一把怒火。之前他始终无法完全相信多闻带着恶意。但现在这些念头都从他心中抹去。多闻只是以嘲弄他们为乐,没有危害别人的意图——喜藏先前的想法的确如同小春所言,太过天真。
  喜藏隔着布面接触放进怀中的锁怪。付丧神入夜后会变身,拥有体温和心跳。而此刻的锁怪,却和白天一样冰冷。喜藏对锁怪并非特别关心,也没和他说过什么话,但不久前还在自己身旁生龙活虎,此刻却像死了一样,不再动弹,这令他觉得很不适应。如果这是很自然的结果,喜藏应该不会这么想。凡是有生命之物,总有一天会死。但锁怪可能不是在自然的情况下变成这样。就算百目鬼没直接下手,应该也对他做了些什么。锁怪并非死了,但喜藏感受到的冰冷触感,令他感觉锁怪就像死了一样。
  喜藏站在下一个房间门前,一改原先的作风,这次是粗鲁地一把将拉门推开。
  「哎呀呀,全到齐啦,怎么了?」
  迎接喜藏他们到来的,是铜壶怪——堂堂水壶,他像个大财主似的,倚着靠肘凳,从倒水的壶嘴处优雅地吸着烟杆。堂堂水壶见喜藏散发着阴沉气息朝他逼近,发出「呀」的一声尖叫。接下来和茶勺怪那时候一样,喜藏被迫追着四处逃窜的堂堂水壶跑。喜藏迟迟抓不到动作俐落的堂堂水壶,猛然停步,以宛如从地底挤出的声音说道:
  「三秒内你再不停下来的话,我就一辈子把你关进仓库里。」
  结果短短两秒,堂堂水壶便自己奔向喜藏跟前,喜藏一把抓起他。
  「待会儿再跟你解释,你什么也别说,跟我走。」
  堂堂水壶拼命点头。其他付丧神也一样频频点头。接着走进的第十五间房,也有喜藏店里的付丧神。发梳的女怪一见喜藏等人到来,立刻躲进柱子后面,茶勺怪侧头纳闷。
  「发梳姬,是我们啊。你大可不必躲。快出来吧。」
  才不要呢——发梳怪「发梳姬」斩钉截铁地应道。
  「你们想拆散我和多闻对吧……我才不想回到鬼面身边呢。」
  被称作鬼面的喜藏,盘起双臂,脸色一沉。由于发梳姬频频大叫「人家要待在多闻身边」,铁扇怪觉得有趣,对她说道:
  「你爱上人类啦?」
  什么!堂堂水壶发出一声惊呼。喜藏听见他咬牙切齿地悄声低语着「多闻不可饶恕」。虽说妖怪无情,但争风吃醋这档子事,似乎不管到哪里都会有。
  「多闻和我有很深的情缘。远非喜藏所能比。」
  「哪有什么比不比的,你和我之间根本就没有缘分可言。」
  喜藏语气冷淡地说道,发梳姬躲在柱子后面瞪视着他。
  「什么嘛,你总是这样!昧着良心说话!你就坦白一点会怎样吗?」
  「啥?」
  「啥你个头啦!你对我暗藏情愫,我早看出来了。都来到这儿了,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真是个胆小鬼。」
  无来由遭受指责的喜藏,频频眨眼,接着将视线投向一旁的付丧神。付丧神们以怜悯的眼光望着他,一再颔首。
  「店主……或许会很麻烦,不过你最好顺着她的话,这样比较好办事。」
  茶勺怪以充满同情的口吻加以开导。发梳姬是个有理说不通的人——小太鼓太郎也在一旁说道。铁扇怪则是叹了口气,一副放弃的样子。唔……堂堂水壶的牙齿晈得更紧了。要是羡慕的话,我还真想和你交换呢——喜藏如此暗忖,但可惜现在没时间让他踌躇,更没时间让他说这种风凉话。不得已,他只好朝发梳姬走近,在她身旁蹲下。
  「干嘛,现在才想说你后悔将我卖给多闻是吗?」
  (原来她想听这个啊。)
  喜藏维持平时严肃的脸孔,动作僵硬地点头。
  「后悔了吧?既然会后悔,当初干嘛把我卖给你的情敌!如果是别的男人还另当别论,把我卖给那么好的男人……你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又不是谁都好。正因为他是个好男人,我才会卖给他。要是他不懂得珍惜你,那我可就伤脑筋了。」
  喜藏投其所好,说得出奇流畅,令后头观看的付丧神们大感吃惊。就喜藏来说,并非因为对象是发梳姬,他才特别这么想,他只是以古道具店店主的身分,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罢了,但是看在付丧神眼里,喜藏那番话听起来犹如「花言巧语」。和其他付丧神抱持同样想法的发梳姬,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悄声问了一句「真的吗?」
  「不是因为对我感到厌腻,才把我卖了?」
  (哪有什么厌不厌腻,我根本就没这么想过。)
  喜藏完全没将自己的心声显露于外,只是重重点头,发梳姬就此从柱子后走出。
  「我是古道具屋的商品,所以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让人买走。但请和我约定,绝不卖给男人。」
  「……我答应你。」
  听完喜藏的回答后,发梳姬嫣然一笑。发梳姬的发梳像一大顶头冠,身体则是娇小的人形。由于模样就像一寸法师⑷,所以她笑起来宛如指偶般,无比可爱。喜藏依旧板着脸孔,抓起发梳姬走出房外。可能是心理作用吧,看他抓发梳姬的动作,似乎比抓其他付丧神还要温柔许多。
  「哎呀,真教人吃惊……他竟然用花言巧语骗妖怪,而不是骗人类的女人。」
  「第一个女人好歹也要选人类比较好吧?」
  「就是说啊……搞不好还会生出妖怪和人类的混血儿呢。」
  「傻瓜,是妖怪和妖怪生的孩子才对。」
  喜藏朝信口胡言的付丧神们瞥了一眼,朝他们施加无言的压力,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还剩五个房间还没看,喜藏卖给多闻的古道具一共有九个。巡视了十五个房间,遇到的付丧神共有六人,所以剩下的五个房间里应该会有三个付丧神。分别是锅怪、饭勺妖怪杓文字,以及砚台精。不同于资深的砚台精,锅怪与杓文字是半年前同时卖给喜藏这家古道具屋。两人从以前就相知相惜,从未分开过。杓文字把锅怪当大哥一样崇拜,所以此刻或许正在嚎啕大哭。尽管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但喜藏还是打开下个房间的拉门。房内只有家具,没看到人类或妖怪的身影。但铁扇怪却说「有杓文字的气味」。
  「没错,这穷酸的妖气的确是杓文字。」
  发梳姬也颔首,但任凭众人再怎么找寻,房内还是不见杓文字的踪迹。喜藏不经意地朝纳闷的付丧神们询问。
  「付丧神会完全消失吗?」
  「会。不过,一旦消失,妖气也会消失。这里会飘散着气味,表示他只是到某个地方去了。」
  小太鼓太郎面对表情严峻的喜藏,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们被那个男人买下后,就一直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没错——众妖怪异口同声道。这么说来,就只有杓文字被移往他处喽?就像房间的格局一样,感觉多闻似乎很喜欢一贯性,所以这令喜藏颇感意外。然而,就算无法理解,也无暇细想了。他决定进入下一个房间。
  才刚踏进房内,便传来欢乐的笑声。
  「彦次那时候的表情真是一绝啊。」
  「嗯,店主真是够狠心的……啊!」
  锅怪和杓文字似乎正在聊喜藏和彦次的闲话,他们见话题主角突然出现,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喜藏昂然立于拉门前,朝他们瞪视了半晌,解除急冻状态的锅怪和杓文字刻意摆出谄媚的笑容,挨向喜藏身边。
  「哎呀呀,这不是古道具店的店主吗!」
  「哎呀呀呀,还是一样俊美无比啊。」
  为什么?喜藏低声问道,锅怪和杓文字急忙在一旁恭维。
  「这还用问吗,店主一直都是位俊男啊。」
  「一点都没错。您散发出一种难以亲近的神圣之气,而且目露威光,简直活像毗沙门天⑸下凡。」
  我不是问这个——喜藏不悦地说道。
  「我是问你们两人为什么会在一起。你不是应该在隔壁吗?」
  杓文字对喜藏的提问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在喜藏「快点回答」的目光注视下,他急忙回答道:
  「没错!我原本确实是待在隔壁。在多闻刚买下我的那三天。因为我向他抱怨『我有事找锅兄,一定要见他一面才行』,结果多闻就带我来到隔壁这个房间。当时我没想到锅兄也被买下,还大吃一惊呢。」
  「我说杓文字啊,你说找他有事,其实是骗人的吧?你到底是用什么理由强迫多闻带你来这个房间呢?快自己招了吧。」
  在发梳姬的追问下,杓文字一时显得怯缩。不论是弥弥子、钟槌,还是发梳姬,那个世界的女人似乎都比男人来得强悍。面对一直催促他快说的发梳姬,杓文字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道:
  「因为之前我一直都陪在锅兄身旁,所以觉得很不安……」
  ——锅兄不见了!我自己一个人……呜哇—呜哇—
  他放声嚎啕后,多闻对他说「如果你要找锅兄,他就在隔壁哦」,于是杓文字央求多闻带他过去。
  「好妖怪是不哭的……」
  小太鼓太郎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不过喜藏早料到会是这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杓文字满脸通红,但一旁的锅怪却处之泰然。
  「本来就不该拆散我们。我们兄弟就是得生死与共。」
  「没、没错!兄弟就是得生死与共!」
  杓文字对锅怪说的话点头称是。
  「兄弟得生死与共是吧……」
  小太鼓太郎与茶勺怪一副难以殷齿的表情,朝喜藏偷瞄,但喜藏还是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两人以惊诧、感佩交杂的眼神窥望喜藏,但这时候的喜藏根本没在听锅怪说话。
  (还剩下……)
  尚未看过的房间还剩三个。还没找到的付丧神就只剩一个了。喜藏脑中一直想着此事,对于杓文字遭人挖苦、锅怪替他说话的事,他完全置若罔闻。
  第十八个房间——喜藏身后跟着七名付丧神。虽然斗志昂扬地走进,但里头空无一人。那就下一间吧——他打开第十九间房的拉门,但里头比之前看过的任何一间房都显得空荡。不用找也知道里头没人。
  「对了,小春没来吗?」
  就像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似的,堂堂水壶站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前时如此说道,喜藏这才突然想起。
  (他还在追多闻吗?如果在我四处寻找付丧神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遇见多闻的话……)
  如果是见到了面,但扑了个空,那样也没关系。不过,要是对方的力量超乎预期的话上仕第七个房间看到遍地尸体的那一幕顿时浮现喜藏脑中,他使劲甩头,想挥除脑中愚蠢的念头。
  「喜藏?」
  喜藏发现发梳姬正以诧异的眼神紧盯着他瞧,他吁了口气,接着再从鼻孔微微吸了口气。
  「我没事。进去吧。」
  老是往坏处想也没用。只要打开眼前的拉门,便可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如此告诉自己,打开最后一道拉门。
  那是个没有半件家具的房间,却是所有房间当中最热闹的一个。因为房内画满了红色的涂鸦。不同于彦次的画,这些图画笔法拙劣,却又具有莫名的气势。拙劣的线条和外形,以及让人联想到鲜血的用色,单纯就阴森骇人的程度来说,这里更可怕得多。
  房内正中央,有个顶着妹妹头,趴跪在地上的少女,直接在榻榻米上作画。喜藏敞开拉门,朝房内怪异的景象凝望了半晌,当他看到少女手中的东西时,这才猛然回神。
  「砚台精!」
  茶勺怪与锅怪同时大叫一声,少女就此缓缓抬头。因为她的刘海切齐眼下,看不清楚她的脸,但看起来是个脸色苍白,身材纤细的幼童。她依序望向喜藏与众位付丧神,但可能是不感兴趣,复又低下头去。接着,少女拿笔沾向砚台精身上装得满满的红色颜料,在榻榻米上作画。这是什么画?付丧神侧头不解,喜藏同样也不明白。喜藏大步来到少女面前,抢下少女手中的笔,手挡在砚台精上方,遮住他的视线。
  少女再度缓缓抬起脸,这次则是露出微笑。喜藏差点忍不住给她一巴掌,但她虽是妖怪,外表却像是少女。喜藏无法出手,只能紧咬嘴唇。
  「哇,动起来了!」
  因铁扇怪的叫喊,喜藏转头而望,发现墙壁、天花板所画的图,都开始动了起来。喜藏站起身,却没往付丧神的方向奔去。因为少女画在榻榻米上的画,也开始纷纷冒了出来。由于冒出的速度远比墙壁和天花板来得快,所以左脚有一半已转为立体。喜藏迅速将它弄破,将砚台精体内的颜料全洒在榻榻米上,然后用脚将颜料抹平,掩盖上头的图画。多亏他这么做,那幅少主吐血倒地的图画,最后只留下一滩红色颜料。少女在一旁静静注视,始终都正襟危坐。
  「喂,喜藏。」
  杓文字发出一声悲鸣,喜藏一把抓住少女手中的水盆,朝身后的付丧神奔去。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被手长人⑹的长手缠绕,铁扇怪则被一反木绵追着跑。堂堂水壶和杓文字被大太法师⑺抓在手中,像在丢沙包般抛着玩,锅怪被狸妖叼在嘴里。当中唯一骁勇善战的,就属发梳姬了。她从头上取下发梳,刺进拉袖小僧⑻体内。女人果然很强……喜藏一时间闪过这个出格的念头,但他旋即绷紧神经,以水盆里的东西泼向缠住众付丧神的妖怪。泼在妖怪的身上,只是少许的水,但因为他们是没画在纸上的颜料妖怪,马上便开始融解。
  看到妖怪们那不堪一击的模样,众付丧神登时自信满满。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朝手长人一口咬下,扯下他的手腕;铁勖怪开始反过来追一反木绵;而被当沙包丢的堂堂水壶,趁着被抛向空中的力道,扑向天花板,以利爪抓向天花板上的画。杓文字仍被抛着玩,但原本被狸妖叼在嘴里的锅怪,不知何时已经赶来救他。发梳姬解决了三只妖怪,喜藏不想输给她,用脚抹除仍未干透的妖怪画,和冒出来的妖怪扭打在一起,将他们揉成一团,或是直接加以捣毁,一时之间,房内宛如战场一般。
  待房内的妖怪画全部被砸烂,冒出的妖怪也全都摆平后,喜藏和众付丧神也筋疲力竭,瘫坐地上。
  「……多闻那家伙怎么了?」
  气喘吁吁的小太鼓太郎说道。
  「对了,多闻。他到底在哪里?这座屋子简直就像鬼屋一样嘛!他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吗?」
  好像是哦——全身沾满红色颜料的锅怪,脸色凝重地颔首。
  「住在这座宅邸里,有妖怪出没,他不可能不知道。搞不好他……」
  锅怪视线投向喜藏,喜藏不发一语地颔首。反应迟钝的铁扇怪向锅怪询问道「他死了吗?」小太鼓太郎以不屑的口吻回答道:
  「他和我们一样。」
  「什么!他是妖怪?」
  发出这声惊叹的不只铁扇怪,也包括杓文字,但其他付丧绅则是不为所动。堂堂水壶低语一声「我就知道」。
  「以人类来说,他表现得太过沉稳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发梳姬提出疑问。
  「他为什么要刻意向人类买妖怪?虽然店主比妖怪还可怕,但毕竟是人类吧?」
  多闻确实比店主还更像人类——付丧神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喜藏斜眼瞪了他们一眼,也不回答发梳姬的提问,径自站起身,朝房间中央走去。那名顶着妹妹头的少女一直端正坐着,动也不动。喜藏他们与妖怪画交战时,她一直维持这个姿势没变。喜藏和付丧神皆全身染成了红色,但唯独这名少女不染一丝脏污,洁净无比。喜藏单膝跪下,正面注视着那名少女。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喜藏指着刚才被他抹除的那幅少主吐血的图画原本所在的位置。做这种事?少女微微侧头。声音既天真,又充满孩子气,语调略带撒娇。喜藏一时分不清这名少女到底是不是妖怪。
  「是多闻拜托你画的吗?」
  他以转为柔和的语调询问。少女望着喜藏喉头一带,摇了摇头。
  「我从多闻那里听说这孩子的故事,觉得很可怜,所以我才画的。」
  她说的「这孩子」,指的是不知何时摆在少女膝上的砚台精。
  「……既然你觉得可怜,画一幅活力充沛,四处奔跑的图不是很好吗?」
  「那孩子根本就没办法活力充沛地四处奔跑,因为他是吐血而死的。」
  少女如此说道,很不服气地噘起嘴,霍然起身。喜藏也马上站起摆好姿势,不让她逃离,少女却抱着砚台直接穿过喜藏的身躯,从拉门离开。
  (……是幽灵吗?)
  注意到对方从他身上穿体而过时,他感到全身发毛,不论是少女穿过时还是穿过后,他都没有任何触感和真切的感受。由于事出突然,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但后来他猛然回神,急忙朝少女追去。虽然已不见少女的踪影,但原本敞开的拉门此时已经关上。等其他付丧神追上他之后,喜藏伸手搭在拉门上。见喜藏使劲往旁边拉,但门文风不动,茶勺怪纳闷道:
  「打不开吗?」
  「……打不开。」
  让开—如此说道,快步走到喜藏脚下的杓文字,朝手掌吐了几口唾沫后,握住拉门外缘使劲一拉。孔武有力的杓文字要是拉不开,在场众人便再也没人有能力打开这扇拉门了。
  「……唔~~」
  杓文字鼓足了劲,使命地拉,全身血管都快爆裂,但还是无法推动分毫。杓文字从勺口部位长出的毛茸茸粗壮手臂,开始打颤,喜藏见状叹了口气,一把抓住他肩头,加以劝阻。「我还没使出全力呢!」杓文字回答得气势十足,身子却摇摇晃晃,一屁股跌坐地面。他喘气如牛,锅怪轻抚着他的背,抬头望向喜藏。
  「怎么办?那丫头把砚台精带走了……多闻又是怎么了?如果他是妖怪的话,砠台精会不会被他拿来做坏事啊?」
  「就是说啊。如果他净干坏事的话,喜藏应该是来这里阻止他的吧?既然这样,为什么没看到小春呢?」
  在十四颗狐疑的眼睛盯视下的喜藏,不得已,只好说出这一连串发生的事,以及小春与彦次的推测。多闻在店里买的全是有付丧神的古道具、彦次的妖怪画、私娼街的骚动——喜藏大致讲完整个始末后,发梳姬朝他问了一句。
  「多闻想对我们怎样吗?」
  喜藏答不出话来。关于这件事,他更想揪住多闻问个仔细。
  「就算他在我们身上动什么手脚,我们现在还是一切安好,对吧?」
  堂堂水壶如此说道,小太鼓太郎则是摇了摇头。
  「锁怪可一点都不好。」
  喜藏摸向自己胸口。只感觉到锁怪坚硬、冰冷的触感。被少女带走的砚台精,以及不知消失到哪儿去的小春,难保不会变得和他一样。喜藏紧紧咬牙,再次站在拉门前,用力一拉。结果这次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一时用力过猛的喜藏,跌跌撞撞地进入房内。

  (这是……)
  眼前的光景,令喜藏为之一震,他身后的拉门突然关上。喜藏迅速转身,想按住拉门,但门已完全阖上,再也无法开启。由于在付丧神走进前便关上,他们也被拆散——尽管此事也同样令他牵挂,但此刻这个房间里的光景更令他在意。
  里头有小春、多闻,以及喜藏的曾祖父。从未见过曾祖父的喜藏,一看就知道此人一定是曾祖父。因为他发现自己长得和眼前这名男子非常相似。而且他和已故的祖父也有几分神似。而站在曾祖父前方的小春,那模样喜藏从未见过。那是一只全身毛色斑斓的小花猫。
  只有小春正与曾祖父交谈,多闻就只是站在远处旁观。看小春与曾祖父两人之间的视线和反应,可能完全没察觉多闻的存在。多闻可能是在头顶高处绑了个马尾的缘故,看起来年轻些许。喜藏注视着凝望他们两人的多闻,心里逐渐明白。小春与曾祖父、多闻、喜藏——这四个人像是身处同一个场所,其实是异地而处。小春与曾祖父没发现多闻与喜藏,多闻没发现喜藏,就像这样的一种结构,这四个人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心境,就如同铺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他试着朝多闻伸手,但明明近在咫尺,就是构不着。位在多闻身后的小春与曾祖父,喜藏无法靠近。虽然看得见形体,却听不到声音。
  小春与曾祖父似乎在争执些什么——话虽如此,恐怕想争执的人只有小春,曾祖父的言行举止一直都很沉稳。他的表情和喜藏很相似,所以看起来有点可怕,但在某个要素上,两人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就是带着微笑的温柔表情。喜藏不曾与曾祖父见过面,却感到有一股熟悉感。那温和的笑容,充分展现出曾祖父的内心。小春望着曾祖父的脸,怒不可抑。看起来既生气,又哀伤。
  曾祖父说了些话后,小春那斑斓的猫毛为之倒竖,双眼赤红,口中露出森森白牙,前脚采出利爪。
  (他头上没长角。)
  那个时候还没有角吧——喜藏如此思忖时,小春已经进一步变身。猫的娇小身躯开始愈变愈大,接着数不到二十,已长成比曾祖父还要大上四、五倍的猫又。连胆子向来比别人大的喜藏,也看得瞠目结舌,暗自吞了口唾沫,但曾祖父面对眼前的妖猫,却只眨了一下眼睛,不露一丝慌乱。
  (多闻他……)
  喜藏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急忙望向他,但多闻却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就在他望向多闻时,小春与曾祖父之间的情势有了转变。以眼角余光看到那一幕的喜藏,急忙将视线移回原处——只见小春伸出利爪,搭在曾祖父的脖子上。喜藏不禁摸向自己脖子。虽没留下爪痕,但小春的利爪也曾搭在喜藏的脖子上。由于小春手下留情,所以当时并不觉得痛,也不感到害怕,但眼前这幕光景,与喜藏当时的情况似乎有点相似,却又迥然不同。
  (那家伙是认真的。)
  与喜藏当时的情况不同,小春是真的想杀了曾祖父。这时候的曾祖父还单身,祖父尚未出世。正因为曾祖父活了下来,此刻喜藏才会站在这里,可是……喜藏还是无法处之泰然。因为小春与曾祖父之间弥漫的紧绷气氛,正刺破那层薄膜,刺向喜藏的身躯。
  (他说过,当时没取下曾祖父的脑袋……)
  喜藏的存在,表示小春所言不假。就算不是这样,喜藏也会相信小春说的话。小春的利爪搭在曾祖父脖子上,两人交谈了半晌。一样只有小春满面怒容,曾祖父不时泛着微笑,神色自若的表情,如同在闲话家常。喜藏担心得不得了。因为每次曾祖父面露微笑,搭在他脖子上的爪子就会多施力一分。他的脖子被掐得愈来愈紧,喜藏见曾祖父的脖子上冒出一粒粒血珠后,尽管明知不是对手,喜藏还是开始挣扎,想冲破这看不见的薄膜。
  曾祖父或许会受伤。但如果只是受伤,日后总会痊愈,而且曾祖父最后还是原谅了小春。因为小春离开后,他一直在找寻小春。即使小春想取他首级,曾祖父也完全不恨他,而且还一直很思念他,说来还真是强悍。所以喜藏不想看到的,并非是曾祖父受伤的模样。
  (那么,又会是什么呢?)
  他反问自己,却没半点头绪。正当他如此思忖时,小春的爪子正进一步逼迫着曾祖父。喜藏无技可施,只能呆立原地。我到底是不想看到什么?在害怕什么?正当他即将碰触自己内心脆弱的部分时,多闻突然转头对喜藏道:
  「你是不想看到小春伤人。」
  喜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多闻接着道。
  「伤了别人后,完全不当一回事的人多得是,但小春不是这种个性。要是伤了别人,伤人者自己反而受伤最重——你是这么想的吧?」
  多闻这番话,说中了喜藏的心声。
  (为什么他知道我的心思……)
  那个时候也是——喜藏想起数天前多闻对他说的话。
  ——我来告诉你你怕什么,好吗?
  先前在暮色轻掩的店内,多闻和此刻一样,说出连喜藏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想法。
  ——你害怕别人背叛你。还怕被别人看出你的胆小。
  「你和我完全相反,所以只要我往反面去想,就能猜出你的心思。」
  多闻语毕,微微一笑,转身往前走去。就像薄膜根本不存在似的,多闻以平时那悠哉的态度,朝对峙的两人走近。但他们两人浑然未觉。喜藏有不祥的预感,想和多闻一样往前走,但是办不到。站在小春背后的多闻,在离小春一步的距离下停步。小春指爪的力道只要再加重一分,就会对脖子造成重创——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停住不动。小春的指爪以绝妙的力道控制,掐在曾祖父的脖子上,虽有杀意,但看得出他正在犹豫该不该真的杀了他。
  (对了……他不可能杀了曾祖父。)
  而且多闻也只是来到他身边,没采取任何行动。喜藏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下个瞬间,喜藏发出十几年来不曾发出过的尖叫声。
  「……住手!」
  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的多闻,突然从小春背后推了他一把。看起来只像是微微一碰,但化身为巨大猫又的小春却整个人被推向前,赤红的鲜血从曾祖父的脖子狂喷出来。小春的利爪撕裂曾祖父的脖子。
  全身覆满斑斓兽毛,背对喜藏的小春,此刻的神情为何不得而知,只看得见曾祖父缓缓倒落的模样——喜藏原本这么以为,但曾祖父的身影未免显得过于娇小。头发颜色鲜艳,而且五官稚嫩——喜藏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面带微笑、脖子鲜血直冒,倒卧的人,竟然是小春。他流露出从未见过的安详表情,断了气。
  多闻转过头来,侧着头莞尔一笑。
  「余兴表演就到此结束。」

  ⑴守护陆路、海路旅行安全的神明。
  ⑵因为没有村民布施。而导致寺院成为荒寺的住持,因怨念而化身为妖怪,傍晚时出现在荒寺里,敲着寺钟。
  ⑶一种琵琶付丧神。人形,琵琶头,像盲眼的琵琶师一样,闭着眼睛,手持拐杖。
  ⑷日本的童话人物,身高只有一寸。
  ⑸是佛教的护法神,知识之神、财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
  ⑹九州的一种妖怪,手特别长。
  ⑺为日本传说中的巨人,也有人说他是锻冶神。
  ⑻不现踪影的妖怪,会拉人衣袖,不让人走。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无数眼瞳诉说的故事

  小春想独自走进金色大门内。他很诚恳地晓以大义,但喜藏始终一副不肯接受的表情。
  (他应该是想趁我走进时,从后面冲过来,强行进入。)
  早已猜出喜藏心思的小春,本想故意装出门很沉重的样子,然而……
  (咦?)
  没那个必要。这门看起来不太厚重,但其实沉重无比。开门时发出隆隆巨响,小春内心颇为困惑。他本想一走进里头就把门关上,不让喜藏进入,但门这么难开,要关上时应该也很费力。小春正烦恼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我真笨……像这种时候,就该使用绝招才对。)
  只要手一挥,喜藏便会往后退。小春心想,反正喜藏也进不来,就把门敞开,定睛往房内窥望。房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没闻到什么可疑的气味,所以他立即一脚踏进里头。一边往里走,一边微微转身往后望,果然看见喜藏正往这里冲来。小春嘴角轻扬,手抬至脸部旁,正准备由下往上挥。
  这时,门竟自动关上。小春对门自行关上一事大为惊诧,但是那完全感觉不出重量的关门方式和声音,也令他同感惊讶。而他更惊讶的是,房内突然开始响起一阵像地鸣般的声响。小春无法站立,当场跪了下来。
  (地震?……应该不是。)
  小春马上察觉这不是天灾,他蹲身环视四周。尽管漆黑一片,但妖怪的夜间视力高出人类数倍。他定睛凝视、竖耳细听,但眼前只有空无一物的黑暗与剧烈的摇晃。虽然摇晃没持续太久,但在这段时间里,小春发现一件事。
  (不是地面在摇晃,是房间周遭在动。)
  那扇门如此清楚透露出「这是陷阱」。反正这里头一定会有些什么,小春在这样的心理准备下冲进门内,所以他并没太慌张,待摇晃平息后,他站起身。接着他全身鼓足力气,采取防御架式,一再握拳,伸出利爪,处在随时都能展开攻击的状态。然而,尽管他已做好戒备,却一直没感觉到任何声音和气息。但他还是摆好架式,不敢松懈,这时,突然感觉到人类和野兽的气息。
  (这是……)
  小春脸色一沉,同时周遭为之一亮。出现眼前的,不是之前看到的气派建筑,而是九尺二间大的狭窄长屋。小春面前有一头尾巴像蛇一般蜿蜒摆动的野兽,不过那黑色、红褐色、金色交杂的斑斓花纹、娇小的身躯,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小春昔日当猫时的模样。
  当时他的称号为「三毛龙」,但还没完全成为猫又。要成为猫又,必须取下和他有交谊的人类首级,和猫又的长老一起享用。当时的小春为了成为猫又,看准了某个男人的脑袋。男子名叫逸马,也就是喜藏的曾祖父。在身为猫的小春面前,有个男人蒙头盖着一条破棉被,正背对他躺着——此人可能是逸马。这时,小春的尾巴像看准猎物的蛇一般,静止不动。那是展开狩猎前的动作。
  (危险——)
  由于妖猫外形的小春朝逸马的脖子扑去,小春差点忍不住趋身向前,但那不过杞人忧天。因为从棉被里伸出的手,正轻拍妖猫小春的背。起初小春身体为之僵硬,但下巴在男子的轻抚下,他紧绷的力气逐渐泄去。男子坐起身,把小春放在肚子上,他与喜藏长得很相似,但表情远比喜藏柔和,所以看起来没那么可怕。男子轻抚妖猫小春的头,对他说了些话。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看嘴巴的动作,马上便明白男子说了些什么。
  「小春、小春、小春……这名字叫太多次了。」
  小春的声音似乎没传进逸马耳中。妖猫小春也只是一脸不悦地弓着身子,没有要望向他的意思。眼前那明明是以前的他,但感觉却像另一个人。不单只是外形不同,就连个性也截然不同。
  (……就算我再怎么想取人首级,也不会和人类那么亲近。)
  妖猫小春虽然面露不悦之色,但眼角却陶醉地垂落。男子像在梳毛般,一直轻抚着小春,但小春并不会想咬他的手。看起来不像是为了取男子首级所演的戏,不过,刚才妖猫小春扑向男子时所冒出的腾腾杀气,也绝不是小春自己想多了。望着逸马与妖猫小春那相处融洽的模样,小春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中。
  「让我看这种东西,到底是想怎样?」
  小春心想,反正那家伙一定躲在某处观察他,因此故意试着这样问道,但百目鬼并没回答。小春叹了口气,阖上眼。这并非他讨厌的画面,但感觉就像有人在肚子边搔痒,很不是滋味。他默数一百,睁开眼后,果真如他所望,眼前的景致起了转变。
  接下来映入眼中的,是一处陌生的地点。是某座宅邸的大门前。周边满是武家宅邸比邻而建。不同于刚才的长屋屋内格局,这里的宅邸纵深颇长。小春决定往大门走去。本以为行不通,但没想到很顺利地走进屋内。他试着触摸沉重的屋柱,但没有触感。走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走廊,行经壁龛,走向感觉有人的宅邸最深处。
  最后抵达一处气派的厨房,里头有两名男子。都是才刚由儿童长成青年,年纪尚轻的大汉。两人都背对着他,但小春知道他们是谁。坐在与厨房交界的木板地上的,是刚才在幻影中抱着妖猫小春的逸马。不同于刚才幻影中的模样,此时的他装扮讲究,一旁还摆着长短佩刀。与平时他在宽松的裙裤间插着一把短刀的穷酸样相比,判若两人,不过,当他仰身大笑时,看到他那张略微可怕的脸,确实是逸马没错。
  至于另一名男子,则是频频对逸马说的话点头,在流理台上洗碗。他身穿简朴的便服,腰间没有佩刀。那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佣人。他伸手拭去额头的汗水,手指有严重的冻疮。逸马发现后,站起身朝男子走近,拉着男子的手,要他让向一旁。看来,逸马是想代替男子洗碗,他抢下男子的束衣带,正在绑束自己的衣袖。
  (喂喂喂,主人在帮佣人是吗?)
  逸马似乎从以前就是个滥好人。小春心想,这名佣人应该会觉得承担不起吧,男子从逸马手中抢回束衣带后,看起来像在朝他大吼。证据是逸马为之一震,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简直就像主人与佣人的立场颠倒。这令小春相当惊讶,但更令他惊讶的是,那名恰巧转身面向他的佣人容貌。之前小春总认为「说到俊男,非彦次莫属」,但那名男子俊俏的面容,连彦次也望尘莫及。晶莹剔透的肌肤、挺直的鼻梁、漂亮的双眼皮,感觉就像人工打造而成。小春来回打量逸马和男子,心里暗自觉得逸马可怜。
  (不论是长相、态度、矜持,全都比不上。)
  逸马一脸羞愧,对男子的说教频频点头。那名站得直挺挺的佣人,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逸马,一再对他发牢骚。逸马再次深深一鞠躬后,佣人冰冷的视线顿时柔和许多,露出微笑。那是出奇温柔的笑容,小春再次为之一惊。尽管听不到声音,但见识到逸马和那名男子的长相和态度后,便知道他们之间的交谊有多深。望着逸马那毫无防备的笑容,小春益发感到焦急。
  (干嘛笑得那么悠哉……那家伙会背叛你耶?)
  虽然不知道是几年后会发生的事,但这名佣人会背叛逸马。此人因为赌博而身无分文,向逸马哭诉,说他为了保命,从流氓那里逃来这里,还要逸马变卖御家人的身分,换钱来救他性命。逸马原本打算就此退隐,和男子一起低调地生活,然而,当这场风波平息后,男子就此消失无踪,还将逸马仅剩的些许财产也一并卷走。男子暗地里和流氓勾结,没向逸马知会一声,就此行踪成谜。得知自己遭人背叛的逸马,后来多次想寻短。要不是有小春阻止他,也许他早已不在人世。
  那与杀人无异。就像没直接下手,却叫人去死一样——小春之前一直这么认为。但现在亲眼目睹那名男子,他开始有点糊涂了。不同于总是笑得活泼开朗的逸马,男子几乎没半点笑容。但不时会以令人惊讶的笑脸望着逸马。那表情就像在面对自己的孩子般,充满慈爱。
  (这男人真有那么恨逸马,到想要夺走他一切的地步吗?)
  拍着男子肩膀的逸马,手持长短刀走向走廊。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小春的存在,便从小春身旁走过,小春顿时一股落寞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旋即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念头挥除。接着,小春再次望着独自留在厨房的男子。男子面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他俊秀的侧脸不显一丝情感。就只是使劲握着长冻疮的手指,几乎都要握出血来。并喃喃自语着。
  「……」
  小春从他嘴唇的动作,看出他说了什么,但他不懂话语的含意。虽然无法碰触,但小春还是很想赏他一拳,不过,看到他那弱不禁风的瘦脸,便提不起劲。男子发了一会儿愣之后,又恢复原本伶俐的表情,背对小春,再次站在流理台前。小春似看非看地望着以俐落的动作忙着煮饭的男子,隔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通过走廊来到土间后,发现逸马正坐在水泥地上穿草鞋。一名妙龄女子就端坐在他身旁。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与深雪有几分神似。逸马从女子手中接过长短刀,插在腰间,两人相视而笑。两人面带微笑的表情,就像照镜子一样相像。
  (这位是逸马的姐姐吧。)
  正因为是从小一起生活的姐弟,所以笑起来才会这么像。尽管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散发的温柔气质却是如出一辙。姐弟俩只简短聊了几句,便就此道别。小春本想朝逸马身后追去,但就在他与逸马的姐姐擦身而过时,他姐姐再次开口说道:
  「下次再来哦。」
  小春不禁为之驻足。感觉清楚传来她的声音,不过逸马的姐姐不可能看得到他。可是,这句话若是对她弟弟说,未免又太奇怪了。而且逸马已从大门下穿过。小春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去。果不其然,逸马的姐姐正满面春风地望着小春。
  「……你看得到我?」
  逸马的姐姐点着头,小春惊讶地大叫一声「咦?!」脚下打滑,跌了一跤,慌张地东张西望。逸马的姐姐见小春那慌乱的模样,忍不住格格娇笑,就像在叫小春「过来」似的,朝他招手。这也是陷阱吗?小春如此暗忖,走向逸马的姐姐跟前。逸马的姐姐执起小春的手,但感觉不到彼此的触感和体温。她脸上泛着哀戚的微笑,道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语。
  「请你救救他。」
  小春无法反问。因为他才刚发出一声「啊」,周遭顿时陷入黑暗中。小春伸手摸索,但感觉不到人类的触感。
  (可恶……到底是怎么了?)
  对于眼前这无法切换的场景,小春感到无比焦躁,不过细想之后,刚才的场面切换未免太快了点。也许对百目鬼来说,逸马的姐姐所采取的行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很难想像百目鬼此时正屏息潜伏在附近,等小春露出破绽。看他先前的行径,便可看出他这个人凡事都喜欢慢慢来。虽然感觉有点蠢,但是对妖怪来说,喜好正是左右他们行为的重要理念。虽然小春不太像妖怪,但他也是如此。因为讨厌猫又,所以他才改当獠牙鬼。因为喜欢耍弄人类,所以才这么做,因为讨厌吃人,所以才不这么做。
  他做好防备,观察了好一阵子,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焦急也没用,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春益发变得冷静,他逐渐释放出体内紧绷的力气。
  这时,眼前的场景倏然切换。看来,眼前的幻觉似乎是在读取被幻影囚禁者的内心记忆。这次的景象有点面熟——是喜藏的古道具店。虽然店内摆设与现在没什么两样,但摆设的古道具却都很陌生。小春望着摆在架上的商品,朝店内走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啊,砚台精!」
  发现和现在一样摆在相同地方的砚台精,小春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但砚台精毫无反应。在幻影中,小春的存在犹如幻影,似乎没人发现小春的存在。恐怕只有逸马的姐姐例外。不久,旋即有个人影缓缓出现在作业台上。小春本以为是喜藏,朝他望去,这才发现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子。虽然不如逸马与喜藏那般相像,但他那固执的神韵,与喜藏有些许相通之处。
  (是喜藏的祖父吗?)
  喜藏的祖父虽然不像喜藏那么可怕,但表情比喜藏还要严肃,他板着张脸,不发一语地坐进作业台。不同于随时都在工作的喜藏,喜藏的祖父一点都不想动。由于感觉到起居室里有人,小春朝该处望去,发现里头有一名正在努力修理砚盒的少年。小春走上起居室,朝少年面前蹲下。
  「噢……他从小就长得很可怕嘛。」
  年约十三、四岁——看起来与小春外表的年纪相仿,但他那坚定的眼神与眉间的小皱纹却显得十足的大人样。由于两人的视线高度差不多,小春心里很是开心,笑了起来,正好这时候喜藏抬起脸来,小春马上收起笑容,不敢作声。喜藏站起身,朝作业台走去。看来,他没发现小春的存在。小春也随后跟上,看到喜藏正努力拍抚祖父的背。他祖父全身痉挛,张口作呕。祖父脸色苍白,而在一旁扶他的喜藏也同样面如白蜡。
  (从没看过他这种表情……)
  小春怔怔地望着全神照顾祖父的喜藏,心中如此暗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将祖父拖回起居室的喜藏,将砚盒摆在一旁,铺好棉被,让祖父躺下。接着应该是找大夫来吧。喜藏正准备往外跑时,祖父一把拉住他的手。
  (可能是要说「不用找大夫了」。哎呀呀,这样不好吧。)
  看祖父那十足的顽固样,小春脸上蒙上一层暗影。祖父虽然已略微平复,但情况仍不乐观,喜藏感到担心,多次想找大夫来,但每次祖父都会拉住喜藏的手,不让他去。
  「不过是叫大夫来而已,有什么关系嘛。就让他去叫啊。」
  一直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小春,忍不住发起了牢骚,结果祖父还是不许喜藏叫大夫。最后也许是累了,祖父沉沉入睡,喜藏一直端坐一旁守护着他。喜藏专注的眼神,似乎不带一丝情感,但微微流露出一丝怯色。
  (祖父死后,你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喜藏的母亲在他四岁时改嫁,父亲在他十岁时失去下落。他知道深雪的存在,但当时两人还未碰过面。喜藏的祖母在他出生前便已过世,所以一日一祖父过世,喜藏便无依无靠——他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便一直感受到即将变成孤单一人的恐惧吧。少年时的喜藏不像现在这么面无表情,为了守护祖父不被一步步从背后逼近的死神带走,他的视线不曾从祖父身上移开过。他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待在这里,直到他祖父醒来为止吧。
  (在那之前,我也得一直这样看着他吗?)
  眼前发生这种事,实在无法移开目光——小春心里这么想,对自己有些嫌弃,但还是就地盘腿坐下。那就来整理一下线索吧——小春思考着逸马姐姐那句话的含意。
  (她说的「他」,指的是谁?砚台精……她应该不认识。也不是喜藏吗?难道是……)
  小春心里总觉得是喜藏,感觉气势顿时被削减许多。如果幻影中逸马的姐姐,是百目鬼假扮,那这应该是某个陷阱吧。可是,他姐姐是真正的人类。既没有百目鬼的气味,也没半点妖气。假使逸马的姐姐没在百目鬼的算计之内,那么,让小春看这一连串的幻影,又有什么用意呢?如果只是要让他觉得不舒服,动摇他的心志,选择这样的场景实在不太恰当。百目鬼所呈现的幻影,如果说是心思纷乱、寂寞、哀伤之类的情感动荡,力道又稍嫌弱了点。所以他觉得这当中似乎暗藏某种意图。
  (不过,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小春横身躺下,撞向喜藏,但他没任何反应。小春试着用脚拍打喜藏的背,他一样没有反应,小春自己也没任何触感。小春脑中蓦然浮现一个念头。
  (好在我不是鬼魂。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样要过日子实在闷得慌啊。)
  虽然不是鬼魂,但在幻影中却像鬼魂一样。手肘枕在脑后的小春,一直注视着动也不动的喜藏。
  (不过,也有虽然活着,却像鬼魂一样的人……没人会注意,不与人接触,就像他一样的人。)
  差点陷入落寞气氛中的小春,摇了摇头,暗叫「不行、不行」。
  (……现在不是同情他的时候!)
  小春霍然起身,从喜藏和他祖父旁穿过,跳下土间。走向流理台的方向,打开后门,走出屋外。抬头一看,是辽阔的夜空。没想到这幻影做得还真像——小春为之咋舌,来到通往里长屋的巷弄,笔直走向作为妖道入口的水井。小春他们跳进井中的时间,是这个幻影所在时间的数年后,所以当然没有小春留下的血字印记。然而……
  (真的有——)
  上头确实留有小春用鲜血画下的印记和文字。看来,百目鬼所作的幻影并非全是虚构之物,与现实世界有某种连接。小春伸手搭在水井上,轻灵地一跃而下。接下来会来到妖道?到另一个时代?或者只是来到井底呢?小春心想,好在喜藏没在这里。
  (我这么做,他一定会生气地大叫「太胡来了」。)

  眼睛睁开的瞬间,小春迅速向后跃开数步。因为有飞箭朝他射来。看起来像是朝他射来,但其实仍置身于幻影中。应该只是一支射偏的箭,刚好朝小春所在的地方飞来。
  (对了,因为是置身在幻影中,就算我没避开也不会有事吧。)
  从压低身子的姿势恢复站姿的小春,他所在处杂草丛生,花木扶疏,是一处陌生的山林。除了刚才射来的飞箭外,四周地面还插着好几支箭。一样什么声音也没有,但远处传来很多人的气息,以及像在打仗般的激烈气氛。小春就像受到引导般,往那里走去。从两棵互相缠绕的橡树中间穿出后,一座战场陈列眼前。
  (当真是讲到稀奇事,天上便下起了枪雨。)
  在这个时代——战国时代,下枪雨应该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吧。总是不断有飞箭、子弹从天而降。小春朝眼前的战场凝望了半晌,后来战事从远战改成了近战,小春这才转身离去。附近躺了许多中箭和中弹身亡的尸体,但小春完全不以为意。也不会刻意想看。他顺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走进蓊郁的树丛中时,发现一个小洞穴。小春被里头传出的可疑气息所吸引,蹑着脚缓缓走进洞中。
  走进后,一股逼人的热气传来。洞穴里和那座有金色大门的大厅差不多大,里头躺着许多人。全是伤患,甚至也有死人,有几名男子忙碌地穿梭其中。分别是一名矮胖的男子、一名身材修长,长着一对狐眼的男子、一名没什么特征,身材普通的男子,一共三人。他们依序从还有救的重伤患者开始医治。有时身受轻伤的人会粗鲁地喊着「先替我治疗」,这时,那名没什么特征的男子便会从背后架住对方手臂,给对方脖子一记手刀。此乃「击昏」让人安静的大绝招。
  小春漫不经心地看着,尽管三人全力治疗,但伤患还是几乎全部丧命。十几人当中,只剩两人还活着。三人交谈片刻后,矮个子和长着一对细眼的男子走出洞外,只有那名没什么特征的男子留下。接着男子让死者阖上眼,搓着他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诵念经文。对每个人都诵过经之后,他朝存活下来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出洞外,小春也随后走出。
  男子与小春步出洞外时,那名矮胖的男子和狐眼男正好扶着一名刚遭砍伤的男子走来。感觉交战的地点离刚才更近了,所以战争似乎仍在持续中。扶着伤患的两人走进洞中后,男子也跟着折返。正当小春也跟着转身时,背后突然站了个人。朝小春面前延伸的人影,不知为何突然举起长刀,但幻影中的人应该看不到小春才对。就算看得到,也无法碰触。所以小春见他一刀砍下,却不避让。刚才避开飞箭,令他感到难堪,所以此时他为了面子而刻意摆架子。
  唰——皮肤撕裂的可怕声音,小春差点昏厥。他望向一旁,被长刀砍中的脖子,正鲜血飞散。虽没砍中颈动脉,但脖子确实被划中了。望着滴落的鲜红血滴,小春冷静地暗忖「好险」。
  (可是,这不是在幻影中吗?怎么会这么痛……)
  之后,小春突然失去了意识。

  (唔……)
  呻吟着醒来的小春,环视周遭,感觉很不可思议。虽然一时间忘了发生何事,但身体似乎还记得。他无意识地摸向脖子。脖子处缠着像绷带般的布。
  (对了,我被人砍中脖子了吗?)
  不久前的光景鲜明地浮现脑海后,痛楚突然复苏。我置身在幻影中,所以疼痛应该也是心理作用吧?小春勉强坐起身,用力往脖子一拍,但就像又被砍了一刀似的,一阵强烈的痛楚袭来。小春痛得弓起身子,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喝斥道「你还不能起来!」小春还没答话,背后那名男子又接着以略显严峻的口吻说道: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小孩子在这种地方游荡,未免也玩过头了吧!」
  小春强忍着痛楚转头一看,瞪视那名曾经见过的男子,同时做好防备。
  「……是谁让我在这里游荡的啊。」
  「听你的口吻,好像是我害你的一样……我曾经见过你吗?」
  男子频频眨眼,一副摸不着头绪的神情。
  (这家伙是以前的百目鬼,出现在幻影中,难道他没有现在的记忆?)
  小春无法判断。正当他感到迷惘时,男子已逐渐走近,朝他身旁蹲下。小春不断的握拳、张手,好让自己可以随时伸出利爪,男子却用力按住小春肩头,要他坐下。
  「喂,别乱来!这样又会出血的。」
  小春望向自己脖子,确实如男子所言,渗出鲜血。男子伸手想碰触他的脖子,但是被小春挥开,男子也不生气,只投以开朗的笑容。
  「嗯,这么有活力,应该是没问题。看你流那么多血,本来想说又得替你诵经超渡了,这下省了我不少力气。」
  男子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揉好的草药,解下小春缠在脖子上的布,抹在他伤口上。小春感觉到火辣发麻的痛楚:心想「该不会是毒草吧?」慌了起来,但脖子习惯后,感觉疼痛逐渐消退,所以他也就没多说什么。男子小心翼翼地替小春的脖子抹好草药后,又重新把布缠好。
  「你是什么人?」
  面对小春唐突的询问,男子神色自若地应道:
  「我叫多闻。是这场战役中雇用的医僧。」
  他的名字和外貌一样,都与现在一样。
  「……刚才你在诵经对吧。」
  「咦?你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你背后。」
  多闻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但他对此似乎不是很在意。
  「这样啊,我没注意到。可能因为有十二个人得超渡,注意力全放在那上面了。」
  真是好危险——他搔着头说道,面露苦笑。
  「医僧不是只负责医治伤患吗?」
  「治疗战场上的伤患,是我们做的生意,但不管再怎么医治,有些人还是救不活。像这种时候,让他们安心地走,也是生意中的一环。再来就是把遗物转交给死者家属了。」
  「和敌我双方无关吗?」
  小春想起洞穴里的人们别的臂章可分成两种,如此问道。
  「嗯,我们是受雇于双方的首领。两边都会医治。因为人们只要受伤,就没办法打仗,要是死了,也就不会有敌我之分了。」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小春一脸不悦地低语道,多闻则是回以嘲讽。
  「这是做生意。既然收了钱,就得这么做。」
  「你讨厌这样吗?」
  「这个嘛,如果说有趣,是还满有趣的,不过……得是更大的战役才行。像这次的战役就很不起眼,无聊透顶。」
  「不是死了很多人吗?」
  「这是战争。而且死的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所以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样啊——小春微微侧头。如果每天看这么多人丧命,或许真不觉得怎样。话说回来,战场本身原本就是异于常态的奇异空间。想让自己精神正常,别拥有太多情感才是上策。
  「不过,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离这里最近的村子,也远在隔一座山的山脚下……你是想看人打仗,才跑来这里吗?」
  (我才想向未来的你问个仔细呢。)
  小春只是一味地摇头。要是问他这是谁造成的,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指向多闻,但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实在答不出来。多闻双臂盘胸,神情不悦地俯视着小春,但是看小春的样子又不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他侧头不解,最后就像放弃似地,叹了口气。
  「……虽然你看起来不像,不过,真的有很多人想观战。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结果不小心受伤,害我还得分神照顾他。」
  「被卷进战火中,明明有可能会丧命,为什么还有人故意跑来看人打仗呢?」
  因为厌倦了平日的生活啊——多间平淡地说道。
  「因为日子无趣,所以一发现有趣的事,便一拥而上。危不危险反倒是其次。倒不如说,要不是多少带点危险,怎么会感到雀跃激动呢。」
  「你说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吧?」
  你看得出来啊?多闻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皓齿。那是与战场很不搭调,不带一丝阴沉的爽则表情。
  「在做这个生意前,我原本是一名药师,但总觉得不满足。后来有位朋友告诉我『医僧这工作既刺激又有趣哦』,我便改行了。」
  「说这种生意有趣的家伙,是把恐惧所带来的紧张不安和心跳加速,错当作快乐吧?」
  「难怪没想像中那么快乐。」
  男子就像恍然大悟般,双手一拍。眼前明明在打仗,多闻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半点紧张和恐惧。
  (他果然原本就是个怪人。所以现在才会做那种怪事。)
  不过,小春实在搞不懂他。
  (……这家伙果然是人类。)
  现在的百目鬼感觉得出些许怪异的气息,不过,眼前这名幻影中的男子则是普通人类。
  (既然是这样,他又是怎么变成妖怪的呢?)
  人类要变成鬼魂或妖怪,需要极强的怨念。对某人存有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爱恋、很不甘心的怨念、或是非杀之而后快的恨意——若非持续拥有这种近乎疯狂的情念,人类绝不会变成鬼魂或妖怪。情念这东西着实可怕,就算原本没那个意思,也会令人疯狂。人在不知不觉间,陷溺在自己体内的疯狂之中。无法悬崖勒马,就此跌落深渊的人,将不再是人。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完全没那种感觉。他显得很自然,飘然洒脱。像他这样的人,真的会在执著意念的驱使下成为妖怪吗?小春心中感到怀疑。多闻对紧盯着他瞧的小春不以为意,再次走回洞内,隔了一会儿后又走了出来。看他捻佛珠的模样,或许有人又咽气了。多闻从怀中取出烟杆,叼进口中,吸了一口。虽然没点火,他还是抽得津津有味,小春益发觉得此人古怪。
  「差不多是时候了……」
  自言自语的多闻,提到某个妖怪的名字,向小春问了一句「你知道吗?」
  「出现在战场上的恶鬼。要是遇上他,好像会被他给吃了。」
  「你该不会说,你觉得有趣,所以想见识一下他吧?」
  小春语带嘲讽地说道,多闻将烟杆移开口中,吐出无色的呼气。
  「如果他能结束这场无聊的战争,我倒是愿意。」
  他以轻松的口吻回答,但听起来似乎相当认真。不论是治疗伤患的行为,还是祈求战争结束的想法,若单从表面来看待多闻,他确实是个大善人。然而,对人的死没任何感觉,期望展开更惨烈的战争,宛如对人的生死完全不当一回事。人有表里两面,但多闻的表和里就像两个思想迥异的人,很不协调,所以才会令小春摸不着头绪。
  「这场无聊的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做什么?」
  这个嘛……多闻猛然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
  「我啊……」
  多闻正准备回答时,小春低语一声「有人来了」。感觉有不少人走近。小春虽然颈部受创,但如果对手是人类,倒是不必刻意防备。而且他们可能会和其他人一样,感觉不到小春的存在。不同于小春的从容不迫,多闻脸上表情为之紧绷,拉着小春的手,想带他进洞里。
  「这里很危险,你躲进里面。往里头走,会遇见我的同伴。」
  「……那你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多闻如此应道,硬把小春推进洞里。小春当然没往里走,他决定躲在洞穴入口处的岩石后面,窥探外头的情形。态度从容的多闻站在洞穴前,不久,从树丛里冒出五名武士,他依旧不显一丝紧张。虽然听不见武士们的声音,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很生气。果不其然,男子们朝多闻面前逼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加以恫吓。多闻毫不畏怯,摇了摇头。
  「很遗憾,他已经死了。现在人已埋在土里。」
  多闻指着左方的褐色土堆。武士们一阵哗然,但也许是不能接受,再次逼向多闻。尽管面对近距离的恫吓,多闻仍旧不为所动,发出一声嗤笑。
  「如果能让死者复活,你们就没工作可做了。」
  揪住他衣襟的男子似乎大为光火,狠狠揍了多闻一顿。多闻极力忍住,站在原地不动,说出更加刺激武士们的话语。
  「如果你们只会这样找人发泄,那就早点回乡下去吧。」
  旁边有一名男子气得满脸涨红,从背后使劲朝多闻的大腿踢了一脚。多闻往前扑倒,却还是在笑。接着,武士们就像失控的火势般,朝多闻一拥而上,饱以老拳,小春忍不住从岩石后采出身子。也许是看到了小春,一名男子朝洞穴走来,但多闻紧贴在地面上,牢牢抓住那名武士的脚,嘴角轻扬。
  「里头有一名被卷进战火中,身受重伤的孩子。你就放过他吧。」
  小春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多闻保护,目瞪口呆,但那名武士用空出的另一只脚,使劲踩向多闻抓住他脚踝的那只手。
  「……」
  武士们见多闻第一次露出痛苦的表情,激起了嗜虐之心。他们再次围住多闻,开始朝他拳打脚踢。多间的同伴听闻骚动,从洞内冲出,想阻止武士们的暴行,但对方亮出刀子,他们无能为力,只能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
  多闻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只有一次因痛苦而表情扭曲,接下来一直双唇紧抿,一声不吭,而且还不时痛骂那群武士。多闻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武士们的注意移向他的同伴和小春时,这使得小春愈来愈怀疑。
  (这家伙真的是百目鬼吗?)
  虽然作法有点胡来,但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舍己为人。不久,多闻被扯住头发,头往后仰,一把亮晃晃的刀抵向他的喉咙。武士们或许无意杀他,但面对那过火的玩笑,多闻的同伴迅速冲向前,撞向那名武士。多闻就此跌落地面,这次改由那名撞人的同伴成为武士们玩弄的对象。多闻步履踉跄,但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昂然立于武士们面前,冷然一笑。
  「你们是为了折磨别人,才来打仗的吗?难怪会有这么多伤患。如果是想结束这场战争,就会好好让对手断气。有你们这种家伙在,只会有愈来愈多伤患,战争永远也打不完。」
  唉,全是一些没斗志的家伙——多闻以歌唱般悦耳的声音说道。最后发出的笑声无比开朗,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多闻的同伴)都为之愕然。
  接着,武士们抛下多闻的同伴,再次将多闻逮住。多闻洒脱的眼神,流露出鄙夷的笑意,怒不可抑的武士们从背后架住多闻。不同于先前,这次他们个个杀气腾腾。武士们的头目简直气炸了,他朝多闻上下打量了半晌,最后,多闻那打从心底瞧不起他的眼神,令他怒火达到顶点,他伸指戳向多闻左眼。尽管如此,多闻还是笑个不停,没有台阶下的武士头目,刨下多闻的左眼,丢在地上。
  周遭人皆露出慌乱的表情,多闻的同伴也发出悲鸣,大打出手,但多闻虽按着左眼不住喘息,但剩下的右眼仍旧在嘲笑那群武士。早已失去理性的武士头目,伸手戳向多闻剩下的右眼。接着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卡嚓声——站在多闻面前的那名武士头目,突然瘫软倒地。
  「……哇~!」
  转头望向洞穴方向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除了那名倒地的武士头目外,其他武士皆步履踉呛地逃离现场。站在众人视线前方的,是模样可爱的少年小春,但他的爪子足足有十尺长,刺向那名倒地的男子心脏。小春呆立了半晌,这段时间,多闻按着左眼,伸手探那名男子的脉搏。就算没这么做,看也知道男子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死了。」
  多闻如此低语,从昏厥的同伴身旁走过,来到小春面前。小春因爪尖鲜明的触感而喘息不止,多闻伸手搭在他肩上,弯腰在他耳畔低语道:
  「第一次杀人的感想如何?」
  小春迟迟无法开口,他先是紧晈嘴唇,接着抬起头,瞪视着多闻。
  「这是幻影……我没杀人。」
  突然出手,确实是小春自己的意思,但他明明已经准确避开对方的要害。然而,那名倒地的男子却被小春一击毙命。
  (这是他创造出的幻影。)
  小春冷静地导出这个结论,多闻侧着头,哈哈大笑。
  「真的是这样吗?你有明确的触感对吧?」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幻影?」
  多闻没回答他的提问,一把抓住小春的爪子,像在检视般,仔细端详。
  「好锐利的爪子……啊,你看。上面沾着血呢。」
  「你都能作出那么逼真的幻影了,怎么可能作不出血来呢。」
  说得也是——多闻颔首,放手松开小春。
  「既然你这样夸我,表示你很乐在其中喽?」
  多闻笑得很开心,小春则是眉头紧蹙,心有不甘地说道:
  「要是没听到那句『请救救他』的请托就好了。」
  多闻止住了笑,表情略显严肃。
  「为什么那个人会叫你救我呢……」
  他口中流泄出纳闷的声音。
  ——请救救他。
  逸马的姐姐在幻影中说的这句话,指的可能是多闻。似乎多闻也同样感到意外。望着侧头不解的多闻,小春视线移向自己沾满血污的利爪,低声说道:
  「应该是因为她觉得你很可怜。」
  多闻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噗哧一笑。朝狠狠瞪视他的小春伸出手,不断挥动,以此否定他的说法。
  「不对,她应该是在嘲笑我……,真是厉害。不愧是和喜藏先生流着同样的血脉。竟然会觉得我可怜,她人未免也太好了。」
  多闻笑个不停,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水,但他碰触左眼时,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走向那名已死的武士头目。捡起自己掉落的眼珠,撬开眼皮,塞进眼珠,复又以徐缓的步伐走向小春。多闻的左眼已和原本一样,装着一颗像是在嘲讽人的冷峻眼珠。
  「……你的眼珠可以随意装取吗?」
  是我硬装上去的——多闻摸着左眼如此应道。
  「故意做出这种被人刨出眼珠的幻影,你的嗜好可真古怪啊。」
  「我只能从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中制造幻影。」
  「这么说来,你以前担任医僧,曾被人这样刨出眼珠喽?」
  「用喜藏先生的亲人来当幻影,这样最有意思了。我只让你一个人看这些幻影,要是也能让喜藏先生看一些更有趣的幻影就好了。」
  没回答小春的提问,回到原本话题的多闻,低下头去。
  「啐!」
  以利爪朝多闻额头刺去的小春,被轻松避开,他不禁暗自咒骂一声。好险啊——以悠哉的口吻如此说道的多闻,将散乱的发髻解开,慢慢地重新绑好。
  「劝你最好小心一点。要是你在幻影中杀了我,你就再也出不了这里了。」
  你说的话能信吗?——小春蹙起眉头,心中一凛。多闻之前一直都没说谎。他所说的话,大多从一开始便坦率地陈迤事实。虽然很庆幸多闻躲过刚才的攻击,但小春依旧不形于色,向他问道:
  「你对喜藏做了什么?你特地将我们两人拆开的理由为何?」
  「因为我想让你们看的幻影不一样。而且,两人分处于不同的幻影中也比较有趣吧?我用了二十颗眼睛制造幻影,不过这并不算什么。喜藏表现得很活跃。他自行在我的宅邸里游走,取回他的付丧神。」
  给了我不少乐子——多闻呵呵轻笑,但小春可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那小子……竟然没遵守和我的约定。)
  之后一定要好好跟他算帐——小春暗自在心中立誓,但那也得等离开这里后再说。小春盘起双臂,环视四周,但注意力始终放在多闻身上。不知何时,多闻的同伴都已消失,满地的尸体也不见踪影。原本感觉得到远方有人的气息,现在全都感觉不到了。不过景象依旧未变,三面尽是蓊郁的树林,后方是洞穴。看起来不像是与现实相通的地点,小春叹了口气。
  「你想永远待在这里吗?如果想和我战斗的话,等回到现实世界后再说吧。就算一样是死,我也不想死在幻影的世界里。」
  「死?咦,你觉得自己赢不了我吗?」
  你可真是高估我了——多闻微笑道,但小春一直眉目紧蹙。
  「……你和我都一样,该死的时候就得死。没试试看怎么知道谁会赢呢。」
  「不过,就算没试,也知道力量的差异吧?你远比我厉害多了。」
  诚如多闻所言,单就力量而言,小春远在他之上。多闻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擅长肉搏战的人,如果是找他一较高下,他很可能会拔腿就跑。如果说在幻影中杀了他,就不能离开这里,那只要逮住他加以折磨一番就行了。
  (感觉甚至不用威胁他,只要拜托他一下,他或许就会解除幻觉。)
  多闻并不怕受折磨。他重视的是追求快乐,可说是一位愉快犯⑴。要是他认为回到现实世界更有乐子,那他应该会很干脆地回归现实世界。只要在他施展幻术前先展开行动,别看他的眼睛,免于受他操控,这样小春便有胜算——虽然已在脑中做好演练,但还是觉得赢不了他。
  (因为他实在神秘莫测……)
  之前对喜藏说过的话,此时又浮现小春脑中。小春现在身处的幻影世界,是多闻所创造。就算是依据别人的经验所创造出的幻影,应该也会加入不少创造者个人的意图和情感才对。小春想从中探寻多闻内心真正的想法,但什么都看不出来。如果他想让小春意志消沉,应该会让他看一些更残忍的幻影,倘若是要激怒他,更需要这么做,应该有其他更该让小春看的幻影才对。像天狗那样充满憎恨的报复手段,应该会比较容易让人感觉到危险才对。
  (唉~真是麻烦透顶!)
  小春想着想着,脑中思绪猛然爆开,双眼转为赤红,全身鼓足了劲,冒出利牙和鬼角。然而,多闻却没有一丝惊讶,不慌不忙地发出「噢」的一声。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呢?糟蹋了你那可爱的模样啊。」
  你还好意思问呢——小春朝指尖运劲。
  「太麻烦了,就在这儿战斗吧。不管我会变成怎样,我都不在乎了。」
  「我和你一样,不论是我死,还是你死,我都无所谓,但我们不能在这里交手。」
  「既然这样,你就快点解除幻影。到现实世界去决一生死吧。」
  就算回到现实世界,我也不想和你打——多闻摇头道。
  「啥?为什么?」
  面对很想一战的小春,多闻满面笑容。
  「喜藏先生来了。余兴表演就到此结束。」
  接着,小春眼前突然一暗。身体陡然往下沉,紧接着下个瞬间,耳畔传来一声悲鸣,小春感觉有人在叫唤他。

  「余兴表演就到此结束。」
  喜藏因为那宛如歌唱般的柔美声音而惊醒。眼前不见猫又、血雾喷飞的曾祖父,以及在头顶处绑着发髻,看起来比现在年轻些许的多闻。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现在的多闻、怀抱砚台精的妹妹头少女,以及伸长利爪的獠牙鬼小春。比喜藏晚一步清醒的小春,一见到喜藏,利爪、鬼角、尖牙,全恢复原本的长度,然而,虽然已经恢复原本的模样,喜藏却仍紧盯着他瞧。而且视线不是停在他的利爪,而是他的脖子上。小春发现他的异样视线后,伸手摸向自己脖子,但那个部位非但没有绷带,连一点伤口也没有。然而,喜藏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春的脖子。
  「喂……喜藏?」
  小春大声叫唤喜藏的名字,两人这才四目交接。喜藏一看到小春的双眼,顿时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在小春眼中是这种感觉,但喜藏旋即又恢复他原本眉头紧锁的冰冷面容。
  「喜藏先生,我的眼睛很有趣吧?」
  多闻开朗地说道,喜藏沉声朝他应了一句「你的嗜好可真古怪」。
  「同样的话,小春也对我说过。不过那是幻影,用不着放在心上。」
  感觉到血液迅速在全身奔流的喜藏,充满敌意地瞪视着多闻。那名少女说了一声「好可怕」,多闻则是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他抱起紧搂他大腿的少女,以温柔的声音道:
  「出来星⑵,他只是外表看起来可怕罢了。其实骨子里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哦。」
  「……真的?」
  面对颔首的多闻,那位被叫做「出来星」这个怪名字的少女嘴角轻扬,露出微笑。
  「你们感情好固然不错,不过,难道不懂得看看场合吗?」
  听小春以极度不悦的口吻如此说道,多闻转头望向他。
  「我不会和你交手,所以就算这时候绷紧神经也没用吧?」
  多闻这番话,听得小春又急又气,可是却无言以对。反倒是喜藏以诧异的口吻问了一句「为什么?」
  「你嘴巴上讲不会交手,但也有可能会趁其不备袭击吧?」
  听喜藏这么说,多闻苦笑道「好过分啊」,伸手搔着脸颊。
  「我才不会扯那种谎呢。比起打斗,我觉得玩乐有趣多了。」
  「……那也算是玩乐吗?」
  喜藏低头如此说道,怒火中烧。少主呕血的死状、某个战场上演的杀戮残局、被划破脖子的曾祖父和小春——绝不能因为这一切是幻影便不予计较。面对这一切,竟然能如此简单地说这是游戏,多闻果然是妖怪。喜藏蓦然望向多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外表像寻常人、性情良善的男人。
  「嗯,我和人打赌。」
  不过,多闻可以这么干脆地回答这是游戏,喜藏已经不觉得他是人类。
  「我这次又输了。对了,出来星到目前好像从来没输过呢?」
  多闻以温柔的笑脸询问,出来星得意扬扬地点头。
  「四郎五分,勘介三分对吧?我只有一分……下次就等出来星下注后,我再跟着下注吧。」
  这种事不重要吧——小春不屑地说道。
  「你一直都摆出一副温吞的模样,也该够了吧?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要是我说出来,你会成全我吗?多闻将出来星放在榻榻米上,脸上泛着亲切的笑意。如果是要我送你去那个世界,我很乐意——小春说道,但多闻就只是头侧向一旁。
  「送我去那个世界做什么?你只是来收拾彦次先生创造出的妖怪吧?既然已经解决,不是就好了吗?」
  根本没有解决——回答的人是喜藏。
  「刚才那个女孩用颜料画出妖怪画——很古怪的图画。那和彦次所画的妖怪画一样,会有妖怪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图画里注入了灵魂——喜藏如此说道,多闻像猛然想起似地点了点头,手指弹出一声清响。
  「哇!」
  发出叫声的人是小春。因为不知何时,长着一对狐眼的男子就站在他身后。小春因为没发现,露出很不甘心的表情,男子从他身后走过,来到多闻身旁。他将手里的颜料递给多闻后,往后退开。看到他的长相后,小春猛然一惊。因为他与幻影中出现的多闻同伴长得一模一样。男子与小春目光交会,微微一笑。而接过颜料的多闻则是走向房内角落的座灯旁。小春与喜藏对他保持警戒,但不知为何,多闻竟将颜料丢进座灯的火中焚烧。待全部丢进火中燃烧殆尽后,他转头面向小春与喜藏道「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妖怪了」。
  「……姑且就相信你吧。」
  「为什么你这样就相信他?我看他一定是在骗人。」
  喜藏似乎很不能接受,但小春没理会他,径自向多闻问道:
  「对了,为什么用那个颜料画成的妖怪会拥有灵魂?」
  多闻闻言后,朝拉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离门最近的喜藏把手搭在门上后,不同于先前,很顺利便打开了。付丧神从外头拥了进来。多闻回到出来星身旁,指着付丧神说道:
  「我请他们分了一些东西给我。」
  小春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动了动耳朵,但喜藏仍不解其意,问了一句「什么?」
  「寿命……」
  多闻之所以话说到一半,是因为有个东西撞向他的脸。小春他们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何事,只是紧盯着多闻的脸,但眼前不是多闻痛苦扭曲的脸,而是砚台精。他猛然从出来星手中一跃而起,撞向多闻。出来星为之一愣,抬头望向多闻,问他「你还好吧?」多闻回答「不太好」,将砚台精从脸上拔下。脸部留下一个清楚的长方形印记,但没流血。被多闻抓在手中的砚台精,伸出手脚不断挣扎。多闻泛着苦笑,将他举至自己眼睛的高度。
  「你从以前就威仪十足……但没想到这么鲁莽。你自从来到我这里之后,就一直很安静,原来是在找机会向我报一箭之仇啊?」
  「……我想替锁怪报仇。」
  砚台精这句话令喜藏为之一惊,他手伸进怀中,取出锁怪。来到他身旁的小春望向喜藏手中的锁怪,蹙起眉头。
  「你说报仇,但我又没杀了他。你找错报仇对象了。」
  「的确,妖怪就算被取走一些寿命,也不会死。但他根本就奄奄一息。就算没死,也不知道日后是否还能再行动自如。」
  瞧你干的好事——砚台精像在呻吟似地说道,一对细眼上挑,瞪视着多闻。对此,多闻依旧不改冷酷的表情,道出惊人之语。
  「对其他付丧神,我是偷偷取走他们的寿命,不过锁怪他全都知道。所以他特别多给我一些寿命。」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小春怒火勃发,大步朝多闻走近。
  「为什么锁怪要把寿命分给你,害自己连动都动不了!锁怪个性温顺寡言,他才不会为你效力呢!」
  「瞧你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你和他很熟吗?」
  小春一时为之语塞,回了一句「没有」,多闻嘴角轻扬。
  「既然这样,你应该不知道他很想到外头去吓人的事吧?」
  你骗人!砚台精低语道,但多闻却朝他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很温顺,却有十足的妖怪性情。喜藏先生,你小时候曾经半夜感到呼吸困难,差点死掉对吧?其实是锁怪捣住你的嘴。要是你没反抗的话,或许就死在他手里了。」
  你胡说——这句话喜藏说不出口。他八岁时,确实有人在半夜捂住他的嘴,害他差点一命呜呼。当时他和祖父及父亲同住,祖父已完全熟睡,而父亲又外出未归。独自感到痛苦难受的喜藏,当时差点就要做好死亡的觉悟,但最后他使出全身之力,拼命挥动双手,打中捂住他嘴巴的凶手,这才化解了灾厄。过了一会儿,待心情平复后,喜藏悄悄起身,没吵醒一旁熟睡的祖父,到前门与后门查看,但两边的门都牢牢关好。没听见任何声音,也没感觉到有人从外头闯进,这令喜藏感到不寒而栗。
  (是谁捂住我的嘴?)
  年幼的喜藏急忙回到起居室里,钻进被窝,以棉被蒙住头,浑身发抖。这件事他从没跟人提过。那种阴森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他原本已经忘却。此时他猛然想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小春担心地望着他,而多闻仍旧神色自若地往下说。
  「锁怪如果是靠自己的力量,一辈子也不可能在外头玩弄人类。因此,当他知道我创造出妖怪来玩弄人类时,他自己对我说『请使用我的生命吧』。就算会因此而无法动弹,他也想把生命托付给我。」
  锁怪——砚台精落寞地低语。小春从喜藏手中抢走锁怪,伸指朝他用力弹了一下,小声吼道「你这个笨蛋」。
  「……可是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你榨取生命,对吧?」
  多闻听喜藏这么说,回了一句「说榨取未免太夸张了」,微微一笑。
  「付丧神在成为付丧神之前,已活了一百年,而成为付丧神之后,又会有两、三倍的寿命。我只是从他们那里取来短短数年的生命,根本就不痛不痒。」
  众付丧神面露愠容,却没加以反驳。从他们漫长的「妖生」来看,或许这的确不算是什么会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大事。不只是付丧神,就连小春和喜藏也没回嘴,只有一人尖声反驳。
  「我们的生命确实是人类的好几倍。锁怪也是,从他还只是个普通道具的那时候起,到现在顶多也只活了一百二十岁,照常理来说,往后应该还有一百多年可活。不过,常理这东西什么时候会失准,没人知道。有可能不等寿命耗尽,明天突然就死了,也可能不只再多活一百年,而是能再活上三百年。如果是后者倒还好,但大多以前者居多。」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不是更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对吗?」
  砚台精不理会多闻的插嘴,冷静地说道:
  「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将其他妖怪和人类卷入其中,用诱导的问话方式,强迫让人同意自己的想法。做出这种野蛮行径的你,实在愚不可及。」
  见多闻一时陷入沉默,那名身材矮胖的男子(此人同样也在幻影中见过)不知何时来到多闻身旁,一把握住砚台精。勘介,别这样——尽管多闻加以劝告,他仍不予理会,使劲握住砚台精,令他发出一声闷哼,变回普通砚台的模样。双眼发红的小春迅速向前冲出,就在这时,屋内一阵剧烈摇晃。
  比进入幻影之前发生的摇晃还要强烈数倍,小春不由自主地弹跳而起,多闻他们却依旧显得很平静,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摇晃般。
  「喂,这是怎么回事?」
  「哇~这座鬼屋,我实在受够了!」
  走进房内后,这才开口说话的付丧神们,不断大呼小叫,一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小春他们的身体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四处弹跳,就像忘了哪边才是地面般,姿势胡乱改变。
  「可恶……百目鬼!你在搞什么鬼!」
  以天花板当地面不断弹跳的小春,又急又气地责问多闻。
  「这可不是我自己想要这样的。」
  多闻如此回答,从怀中取出一个附表链的怀表,看着时间。
  「虽然还想陪你们多玩一会儿,但时间限制快到了。」
  什么时间限制啊——小太鼓怪紧抓着一旁的墙壁大叫道。
  「是我的幻影能持续的时间。也就是太阳下山后到升起前这段黑夜的时间。」
  「五十铃那家伙……竟然信口胡诌,说什么你的弱点是黑夜。根本就颠倒嘛。」
  小春以忿恨的口吻大叫道,多闻笑着回了他一句「不见得哦」,然后拉住出来星的手,领着狐眼男(四郎)以及身材矮胖的男子(勘介)一同走出拉门外,回身一笑。手中牢牢捧着砚台精。
  「等到了早上,我能用眼睛让人们听从我说的话。至于夜里,我虽然让人看见幻觉,却没人会听从我说的话。」
  只有他们会听我的话——多闻朝他身后的男子们努了努下巴。
  「有两个人就很足够了吧,你这个贪心的妖怪。」
  喜藏紧抓着柱子,以平淡的口吻说道,多闻闻言后,噗哧笑出声来。
  「你可真是恬淡无欲呢,不愧是人类。」
  后会有期了——多闻单手挥动,关上拉门。这时,小春他们不断浮沉的身躯陡然浮向半空,就此定住不动。
  「喂,这样很怪耶……快想想办法吧。」
  「如果可以想办法的话,我早想了。」
  「重要时候总是派不上用场的臭小鬼。」
  「你才是呢,要是能用你那可怕的脸吓唬百目鬼就好了!」
  当小春与喜藏你一言我一语时,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浮在半空的身躯先是往上飘,接着落下。地面应该就在底下不远处,他们却像堕入无边地狱,始终没能落向地面。哇~是谁发出这声惨叫呢?看不清左右上下的小春一行人,根本无从判断。

  喜藏坐在古道具屋的工作间里。
  (是梦吗?)
  尽管心里觉得不可能,但他怀疑是幻影的眼前景致,比之前所待的现实世界更具现实感。摆得满满的古道具,安静无声地位于原位。喜藏从工作间站起,环视店内。他想找出破绽,但始终遍寻不着。因为被多闻买走的付丧神,全都摆在店里。
  「喂,这是幻影吗?」
  喜藏向发梳姬唤道,但她没答话。白天时她不会自己主动说话,但要是向她搭话,她都会回答。喜藏也同样向其他付丧神问话,但都没人回答。在认识小春前,他从没想过古道具会说话,但是现在他们没说话,喜藏反而觉得不可思议。受不了沉默的喜藏,很不情愿地主动跟店内深处的古道具说话。
  「……喂」
  砚台精果然一句话也没说。照理来说,砚台精此时应该在多闻手中,而不是在店里。但眼前这才是喜藏熟悉的光景。
  「喂,你……」
  喜藏又朝他唤了一次,但接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喜藏迟迟没接话,砚台精朝他叹了口气。
  「……你只有在对人恶言相向时口才便给,但重要时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真拿你没辙。」
  喜藏什么也没说——真实是无言以对。面对向来嘴上不饶人的喜藏,砚台精道出不同于平时的话语。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你。或许你听了只觉得烦,但我就是这种个性。看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无法放着不管。明明就在你身边,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那是因为我欣赏你——砚台精说。
  「……你对那个叫太助的小鬼说过的话,现在又要拿来对我说是吗?」
  你是从小春那里听来的吧——砚台精缓缓地说道。
  「我对太助做了很残酷的事……当时我很后悔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不过,现在我很庆幸当时那样说。」
  「你的意思是,与其没做而后悔,不如做了之后再后悔?」
  没错——砚台精以清楚的声音回答道。
  「像小春和百目鬼这种力量强大的人,他们的生命也会多采多姿,充满变化。不过,像我这种柔弱无力的妖怪,一定不会有什么多了不起的生活。不仅如此,还会充满悔恨。但正因为这样,才能真切感受到自己正过着这样的生活。好在我没有因为害怕受伤,而对一切视而不见——现在我常会这么想。」
  「……你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教我也要这样过日子。」
  「我没教你要这样过日子。因为就算我勉强你这么做,如我所愿,那也没任何意义。不过……我希望你能这样过日子。」
  砚台精说完后,沉默不语。喜藏在原地呆立半晌,直到听见开门声,这才回身而望。眼前站着面带含蓄笑容的深雪。深雪平时见面发出的第一个音,嘴形总是呈微笑状。因为要开口叫「哥」。但这时的她异于平时。
  「——喜藏先生。」
  深雪没叫他「哥」,这令喜藏感到宛如胸口挨了一记重击。而且深雪没走进店内。就算喜藏点头,她也不走进。沉默片刻后,深雪突然露出落寞的苦笑。
  妹妹的名字来到了喉头,但始终喊不出声。深雪望着就像被施了法术,无法开口说话的喜藏,往后倒退一步,把门关上。
  (深雪——)

  「虽然喜藏先生这个人很好懂,但不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别人怎么会懂他的心思呢。」
  多闻以令人听得入迷的柔美声音如此说道,小春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着头。
  「一点都没错……虽然很不愿认同,不过,除了『他这个人很好懂』这句话之外,其他我都赞同。」
  小春与多闻正在看喜藏与砚台精眼前出现的幻影。
  「可是,为什么我不是在那一边呢?你让我看这些幻影之后会怎样?」
  「就算让你看了,也不会怎样,你不属于他们那一边吧?」
  「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属于同一边?」
  小春明显露出嫌弃之色,一旁的多闻从怀中取出烟杆叼进嘴里,吁了口气。他还是老样子,抽着不会冒烟的烟杆,小春以狐疑的眼神望着他,多闻莞尔一笑,对小春说「别这样绷着」。
  「我不是说过吗,要是你在幻影中杀了我,你和喜藏先生、砚台精,都无法离开这里。」
  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多闻静静地微笑着,向小春威胁道。小春像喜藏一样沉着脸,盘起双臂,原地坐下。
  「算了。天就快亮了。到时候你这幻术把戏就会消失对吧?」
  「咦?」多闻露出诧异之色。
  「我刚才说的话,你相信啊?你可真信得过我呢。」
  「你说的话谁信啊!我相信的是存在于幻影中的真实。」
  小春语毕,之前一直面带微笑的多闻,一时间收起了笑。那短暂的变化,小春全瞧在眼里,直呼「太好了」。
  「你说过,你只能依据真正发生过的事来创造幻影。你原本拥有的那两颗眼睛,看的是现实的世界,而体内那些只能在晚上使用的眼睛,则是看另一个世界,对吧?你眼睛看到的事物,与你体内看到的事物两相重叠,创造出幻影。因为是将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事物叠合在一起,才会创造出介于现实与梦境间的幻影,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你说的话,可以说大致都对,也可以说大致都错。」
  「……你这个人可真够温吞的!至少把话讲清楚嘛!」
  焦急的小春猛搔头,多闻苦笑着轻抚他的头发。
  「你不要这么急性子嘛。看来,你和我个性不合呢。」
  多闻朝烟杆点火,津津有味地吸了口烟,然后缓缓吁出。这时,黑暗中传来沙沙沙的钻动声,昏暗的古道具屋由暗转亮。猛然回神才发现,小春、喜藏、砚台精,都在多闻宅邸那扇金色大门所在的房间里。

  「喂,你没事吧?」
  在铁扇怪的叫唤下,小春等人就此回神。除了多闻他们已不在之外,眼前的光景与他们走进幻影前一模一样。小春与喜藏还不觉得自己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仍在原地发愣,一旁的付丧神们则是以深感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他们两人。
  「你们有好一段时间一直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吓死人了。」
  「你们没看到刚才的幻影吗?」
  面对小春的提问,付丧神们皆把头侧向一旁。
  「幻影?我们吃了喜藏的闭门羹,一直关在门外,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刚才我打开拉门,你们不是全拥了进来吗?」
  喜藏这番话,令付丧神们面面相,露出古怪的神色。
  「拉门?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刚刚才走进这个房间。喜藏以奇怪的姿势僵立不动,应该不会开门吧。」
  不过,是谁开的门呢?发梳姬伸手托腮,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发现房间出入口从拉门变成大门的小春与喜藏,两人互望一眼,点了点头。看来,幻影不是刚刚才开始,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展开。小春捡起摆在榻榻米上,缩起手脚的砚台精,将他塞给喜藏,要他保管好,自己开始在房内来回走动,仔细检查。接着他说了一句「我去外面看看」,走出房外,不久便又返回。
  「其他房间也没有吗?」
  面对喜藏的询问,这次换小春侧头纳闷了。
  「其他房间?那个像迷宫般的道路前方,只有宽敞的大厅和这个房间吧?……所以我才叫你别擅自行动的!」
  喜藏独自一人快步走出房外,小春与众付丧神也紧跟在后,但喜藏却呆立在大厅正中央。因为眼前根本没有他之前去的那十九个房间。怎么了?面对小春的询问,喜藏简短地将他与小春分开后经历的事告诉了他。起初小春面露惊讶之色,但听完后,他盘起双臂。
  「……也就是说,你违背和我的约定,擅自行动是吗?」
  情势使然,我也没办法——喜藏如此说道,小春一脚踢向他的小腿。
  「其实我原本想狠狠骂你一顿,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然而,众付丧神却对小春的话回了一句「不」。
  「我们已经被那家伙买来。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说『因为觉得可怕,所以要回店里』。」
  「我们在成为妖怪前,只是道具。既然被卖出去,就必须履行义务。」
  古道具也有古道具的矜持——茶勺怪同意铁扇怪的话,刚强有力地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呢。就算我再怎么可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应该啊。正因为我美,所以才得好好负起责任才行。」
  发梳姬双手包夹着脸,吁了口气。付丧神全都搬出「矜持」这句话来,小春闻言,面露愠容。
  「你们已经给了很多,大可就这样回去。他还应该找我们钱呢。」
  我们给了什么?众付丧神一脸诧异。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自己被百目鬼一点一滴地夺走了寿命。刚才他们应该都听到了才对,但如果幻影是在那之前便已开始,那他们当然不知道。
  「……这些家伙一派轻松,真好。」
  「……连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真是儍得可以。」
  小春与喜藏两人悄声发着牢骚,其实心里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反而好。喜藏低头瞄了小春一眼,和他同样心思的小春,也沉着脸抬头望向喜藏。
  「……虽然大家都不同意,不过还是得先离开这里再说。」
  猛然向前跃出数步的小春,双手朝付丧神们招手。他们不由自主地拖着步伐往前走,猛发牢骚,但过没多久可能是累了,他们没再说话,变得温顺许多。
  「你也快点过来。」
  不知何时,只剩喜藏独自一人呆立在金色大门前,小春大声向他叫唤。喜藏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丢进房内。关上大门后,朝边角浑圆的菱形图案拍了一下。和一开始一样,转为眼珠模样的图案全都望向喜藏,接着变成像在微笑般的眼睛。
  「你不收下来当赔偿金吗?」
  传来多闻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喜藏刚才朝房里丢出的东西,是他出门时从店里带来的包袱。里头放的是多闻在店里买古道具所付的现金。
  「我要你归还商品,所以也得退你钱。」
  「……你大可拿去啊!喜藏先生真是位中规中矩的人。」
  听完喜藏的话,那眼睛图案频频眨眼,接着发出开心的笑声。那眼角下垂,让人倍感亲切的眼睛,朝一脸严肃的喜藏凝望良久。
  「就算要给你,你可能还是会退还,所以我就收下吧。不过,下次要让我请吃牛肉锅哦。」
  那就免了——一脸不悦的喜藏,迈步朝紧盯着眼睛图案瞧的小春所在的走廊方向走去。金色大门发出隆隆声响,没入地面。在那二十扇拉门出现前,小春一行人急忙前往通道。小春带头,众付丧神紧随其后,喜藏殿后。一开始的道路就像来时一样,蜿蜒复杂犹如迷宫,但走没多久,便起了奇怪的变化。
  「……偷工减料不少呢。」
  原本频频出现的叉路,突然变得单调许多。三叉路变成了双叉路,双叉路成了单向道,就算没依循气味,只要直直往前走,也许一样能来到外头。
  「你们之前来的时候,是像迷宫一样吗?」
  「这个嘛,我记得好像只有一条单向道耶……不,途中好像有分歧吧?」
  付丧神们好像已经不太记得,但至少不像迷宫那么复杂。来到出入口附近后,从敞开的门缝逸泄出微光。他们加快脚步走出那扇门一看,外头的景致起了很大的变化。
  亮晶晶的石板变成平凡无奇的老旧踏脚石,原本应该是长长地一路连向大门,但现在只剩六块。雄伟的大门,变成勉强只剩外框还留着的木架,而原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园艺树木,变成干枯弯折的枯树,而原先在门边排成一列,形成树篱的竹子,整个凭空消失。正当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时,四周天色愈来愈亮,小春一行人也趁势转头望向先前所在的宅邸方向。
  「这就是所谓的——只园精舍钟声响,诸行无常在其中⑶。」
  这也太无常了吧——喜藏如此低语道,望着宅邸。华丽的宅邸摇身一变,成了破烂的荒屋,大小也缩小成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从设计到材质,全部走样,众人看傻了眼,说不出话来,就此穿过大门。笔直往前走,来到一处巷弄,那里通往妖道。小春一行人就这样莫明所以地走进巷弄里。
  「……咦?」
  甫一走进,小春旋即发出一声怪叫,为之驻足。
  「这里不是妖道!」
  尚未踏进巷弄的喜藏,越过众付丧神,走进巷弄里。妖道理应位于黑暗中,但眼前这是一处明亮的普通道路。和他们走出宅邸时一样,位于旭日微光中。为什么?喜藏问。
  「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只能说妖道消失了。」
  小春无法提出明确的回答。由于没其他路可走,只好硬闯看看了,这次换喜藏带头走进巷弄。走了约莫一百步时,眼前的道路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这视野良好的陌生景致,令小春和喜藏为之瞠目。众付丧神跟在他们两人后面,走出那条巷弄后,齐声欢呼。
  「好棒的开阔景致啊!」
  「整个市街因下雪而白茫茫一片。」
  穿出巷弄后,前方是市街的开阔全景。江户湾、筑地本愿寺、台场,东边是一整面的武家宅邸。喜藏的店面所在的浅草,也映在眼前的景色中。望向一旁,有江户初期建造的神社。那是被奉为防火与一统天下之神,广受庶民和武士信仰的爱宕神社。
  「爱宕山是吧……」
  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小春喃喃自语,在喜藏身旁呆立了半晌。不久,他转身打算沿原路折返,然而……
  「……没路了!」
  他马上放声大叫。众付丧神仍陶醉于眼前的景致,连头也没回,喜藏则是来到小春身旁,露出诧异之色。果真如小春所言,通往妖道的那条窄细巷弄不见了。只有巨大的鸟居,以及通往它下方的一座陡得教人目眩的漫长石阶。话说回来,妖道应该是从喜藏所住长屋的公用水井进入才对。从爱宕山到荻之屋,走路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看在喜藏眼中,他觉得妖道会引人走向心中想去的地方,这样的构造本身已经很不可思议,所以此时并不觉得有多奇怪。然而,已多次在妖道上通行的小春,似乎难以置信。
  「……这可能也是幻影。」
  话才刚说完,他一眨眼便冲下石阶,从喜藏的视野中消失,但过了一会儿便又返回。
  「宅邸和妖道,其实都是百目鬼设下的幻影——应该不是这样吧?门上那无数颗眼睛或许是他的分身,不过,会不会那座宅邸本身就是他自己呢?」
  拖着脚步走上石阶,来到喜藏身旁的小春,盘起双臂,头侧向一旁。
  「……对了,我竟然忘了,付丧神他们都没通行证呢。」
  「就算没有,也不至于不能通行吧?」
  「是不至于啦。不过要是被发现可就麻烦了。就连我也没办法一次保护九个人啊。」
  百目鬼那家伙——小春咬牙切齿道。
  「……难道是他早看出我们无法顺利通行,所以不让我们走妖道?」
  喜藏这番话,令小春为之沉默。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然而,喜藏却像在向小春开导般,摇了摇头。
  「他不是为了替付丧神他们着想,才不让我们走妖道。如果他真有这份为人着想的心,应该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来……可能是有其他企图,刚好造成这样的结果罢了。」
  「其他企图?」
  这我不知道——喜藏先如此声明,然后一边回想多闻对他说过的话,一边说道:
  「对他来说,这似乎只是游戏。他说过,游戏只要不觉得腻,他就想一直玩下去。」
  「这表示他还不觉得腻喽?」
  喜藏颔首,小春朝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向楼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对了,从前天起,我一直都没睡觉。」
  说完后,小春突然不再动弹。喜藏有不祥的预感,蹲下身观视,发现小春张着嘴已打起呼来。他一再摇晃小春的身躯,加以拍打,但他完全没反应,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哗,好美哦!」
  众付丧神朝升起的旭日齐声欢呼,喜藏察觉有人从石阶底下走近,急忙命分散各处的众付丧神解除变身。他匆匆将变回古道具的付丧神收拢,回到小春身旁,这时,前来爱宕山参拜的人们刚好也已走完石阶。一对年近半百的夫妇,以及一名像旅行者的年轻人,见小春睡着时脑袋仍不住前后摆动,朝他投以担心之色。
  「小弟弟,你怎么了?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感冒哦。」
  「咦,完全叫不起来。他好像很累呢……」
  他父母到底在哪儿啊?一身旅装的年轻人如此说道,这时喜藏正好捧着古道具走来。
  「……吓!」
  早已习惯别人看到他尖叫的喜藏,尽管背后沐浴着朝阳,依旧显得鬼气逼人。
  「他是我……亲戚的孩子。」
  「这、这样啊!那就好……对吧?」
  那位丈夫征询妻子与年轻人的附和,他们两人都点头如捣蒜。喜藏原地放下古道具,一把背起小春,但行李却散落一地,怎么做都不顺手。于是他转头望向呆在一旁的那对夫妇和年轻人。
  「如果你们身上有包巾的话,可以借我一用吗?」
  那位年轻人没想到他会道出如此普通的话语,大为吃惊,马上从行李中取出一块大包巾,俐落地将喜藏脚下的古道具全包进包巾里,递给喜藏。他虽然比喜藏略矮一些,身材却比喜藏胖多了。看起来有点温吞,动作倒是很俐落。最重要的是,他的机灵帮了喜藏一个大忙。
  「啊……不用还我没关系!」
  向人借固然不错,但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归还。年轻人发现喜藏不知如何是好,才对他这样说道。喜藏不发一语,深深行了一礼,手臂穿过包袱离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返回古道具屋的路上,喜藏一直忿忿不平地喃喃自语。

  ⑴引发人们的恐慌,躲在暗中观察人们的丑态和慌张的模样,以此为乐的人。
  ⑵出来星的日文含意,是突然成功发迹的意思。
  ⑶《平家物语》开头的一段文句。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归途

  虽然小春的身材远比自己还要娇小瘦弱,但背起来还是颇有分量。而那些古道具虽然每个都不太重,但一次九个合起来,也占去不少空间。而且他们似乎又在包袱里变身了,一直动个不停,有好几次差点不小心掉落,令喜藏担心不已。就算他以吓人的声音警告他们「安分一点」,但感觉付丧神们还是置若罔闻。
  「市街改变好大啊。」
  小太鼓太郎感慨万千地说道。看来,他从包袱的缝隙往外窥望。
  「真的耶……感觉好像来到国外。」
  你根本就没去过国外还这样说——发梳姬笑着道,铁扇怪却说「我去过哦」,道出惊人之语。
  「我之前的主人说『真想趁在世时去国外看看』,因而偷渡前往上海。当时我陪着他一起去。」
  「就只为了这样的理由而甘冒危险?要是被查到,稍有差池,便是死罪耶?」
  「他坐上外国人的船,到达上海后,一上岸马上穿帮。立即被送回船上遣返回国。回国后虽然躲过死罪,但好像被判永久在家闭门思过。」
  「好像?后来的事你不知道吗?」
  「因为回到日本后,他的家人经济拮据,把我卖给了荻之屋。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他是位性格豪爽的男人,之后应该也度过了愉快的余生吧。」
  距今十年前,那应该是文久年间——江户幕府即将瓦解的时代。在世道荒乱的时代,竟然有人会为了如此单纯的理由而密谋偷渡,这令喜藏大感匪夷所思,但众付丧神却是频频发出感佩的赞叹。
  「铁扇怪,你也度过一段很有意思的日子呢。像我以前曾待过虾夷⑴。那里天寒地冻……刚来江户时,这两地间的冷热差异还令我大吃一惊呢。」
  听完茶勺怪说的话后,杓文字以充满羡慕的语气说「真好」。
  「像我,打从出生就没离开过江户。当然会想到其他地方去吧?」
  杓文字同意锅怪说的话,但他接着道:
  「不管待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我倒是更在意我的买主住在什么样的宅邸。好不容易被人买走,要是又住在破屋里,那多没劲啊。」
  店面被说成是破屋的喜藏,故意用力摇晃包袱。
  「哇—确实……没错。比起……去其他地方,被什么人买走……更为重要。」
  杓文字一面摇晃,一面重复刚才说的话。
  「买主确实很重要。要是不小心被妖怪买走就糟了。不过,没有鉴识客人的眼力,却还当古道具店的老板,以后这种不小心被卖掉的事,恐怕还会发生哦。」
  被付丧神联合起来嘲笑的喜藏,将包袱的开口绑紧,让里头的空间变得更小。
  「噢!喂!」
  真是个没幽默感的家伙——铁扇怪语带讪笑地说道。
  「和多闻差多了。那家伙每天晚上都请我们喝酒,还讲有趣的笑话给我们听。」
  「对我则是弹三弦琴,唱小曲给我听。」
  他声音真迷人——发梳姬一脸陶醉地说道,对发梳姬有意思的堂堂水壶则是一脸无趣地暗哼一声。
  「就算这一切都是那家伙施展的幻觉也没关系。真想再吃一次河豚啊……」
  锅怪好像每天都叫百目鬼请他吃最爱的河豚。妖怪说来还真是容易被金钱和物质收买。不论金钱还是物质都没那么充裕的喜藏,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既然他那么好,我就再把你们卖给他吧。这次绝不再把你们赎回来了。」
  小太鼓太郎闻言,马上呵呵笑出声来。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你会来带我们走。古道具店老板将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赎回,光想就觉得好笑……」
  我笑到停不下来啊——小太鼓太郎像在极力压抑从腹中不断涌出的笑,发出颤抖的声音。我根本就没道理被你们嘲笑——喜藏沉着脸说道,但他的行径确实很怪异。比起这个,他一想到扛在背后,全身瘫软的小春,便有点替他担心。
  他转头瞄了一眼,只见小春长长的睫毛伏贴,动也不动。虽然张着嘴,但只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与他平时的睡姿大不相同。难道是因为四处奔波的缘故?小春那宛如将平时贮存的力气全部用尽的模样,跟玩得累过头的人类幼童别无二致。
  (……真拿他没办法。)
  喜藏强忍着想将他抛进河里的冲动,很不情愿地背着小春。背着他一路从爱宕山走到浅草,手里还拎着装有古道具的包袱,当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付丧神们在包袱里叽叽喳喳个没完,更令他吃不消。
  走了一个半小时上腥过一座旧桥的喜藏,终于回到荻之屋所在的市街。这条商店街的店家几乎都开店了。走在大路上时,人们的视线全往他背后的小春汇聚,但喜藏对人们想询问原由的视线视若无睹,冷冷地走过。
  「真是的,人类怎么都那么认真啊。竟然一大清早就开始工作。他们的寿命明明就这么短暂,何不悠哉过日子呢。」
  可能是因为四周人多,有所顾虑,发梳姬如此悄声说道,喜藏在走进巷弄后回答道——如果可以悠哉过日子,当然会这么做啊。
  「不工作的话,就没饭吃。而且还没地方可住,只能饿死街头。因为我们没办法像你们一样仰赖人类而活。」
  巷弄不同于大路,由于没铲雪,每当一步踩向地面,便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听了很不舒服。喜藏心想「等回家后,得先把草鞋清理干净晾干才行」。
  「我们根本就是被一个长相可怕的人类奴役。想想,我们还真是好脾气呢。」
  你说是吧?茶勺怪朝砚台精咬耳朵,但砚台精一声不吭。茶勺怪见砚台精自从离开百目鬼的宅邸后,一句话也没说,颇为在意,不时会向他搭话,但砚台精始终沉默以对。
  「……」
  在意砚台精的人,不光只有茶勺怪,倒不如说,最在乎的人其实是喜藏,然而,尽管他很想问一句「在百目鬼呈现的幻影中出现的砚台精,真的是他本人吗?」却开不了口。虽说付丧神都是妖怪,但他们一共有九个,而且就在旁边,在这种情况下开口,委实尴尬。喜藏自己也觉得,这种时候害臊,简直就像小姑娘似的,真不像话,而就在他暗自苦恼时,已来到自己家门前。
  就在他准备从后门进入时,小春突然全身紧绷,开口道:
  「……庭院里有人。」
  (难道是……)
  喜藏放下小春,将包袱交给仍未清醒的小春保管,蹑脚打开后门,悄悄走进庭院里。接着将立在门边的扫帚握在右手中做好准备,一步步往屋子靠近。这时,他看到屋檐下有个人影。正好位于暗影下,看不清对方长相,但看得出是名男子。喜藏转头望向小春,他双手捧着包袱,面露微笑。喜藏见小春这样的表情,心中感到纳闷,但他还是提高警觉,以持刀的架式紧握扫帚,一个箭步向前,举起手中扫帚,朝蹲踞在屋檐下的人影劈落。
  飕~
  「……咦?哇~」
  喜藏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住手中的扫帚。动作之巧妙,连他自己也佩服不已,他身后的小春发出「噢—」的一声赞叹,接着响起一阵没什么诚意的掌声。喜藏仍旧摆着防备架式,接着他收起扫帚,以不客气的口吻喊了一声「站起来」。
  「唔……啊?喜藏?小春!你们平安回来啦!有没有受伤?」
  彦次松开抱头的双手,站起身敞开双臂,但等了良久,喜藏和小春都没投入他怀抱,他只好扫兴地放下双臂。喜藏斜眼望着彦次朝他走近,低声说道:
  「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样是非法入侵耶?彦次没回答,小春倒是先抢着说道。
  「哼,你终于沦落为小偷了。」
  「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指的就是这个。山中无老虎,你这个猴子就作乱啦!」
  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彦次笑容就此僵在脸上。
  「至少可以确认你们的嘴巴没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啦?」小春边解开包袱边问道。
  「不,我不是在喜藏家过夜吗?醒来之后,你们两个都不知去向,所以我向店里的妖怪们打听。结果得知,你们原来是去闯那家伙的巢穴了。」
  真是太见外了——彦次盘起双臂低语道。
  「归咎起来,事情是因我而起,所以应该带我一起去才对……」
  明明没半点骨气,却又讲得气概十足,喜藏毫不客气地训了彦次一顿。
  「不知道是谁睡得跟死猪似的。况且,就算你醒着,也不能带你去。明知你只会绊手绊脚,为什么一定得带你去?」
  「可是,如果可以拿我当诱饵的话,我或许能派上用场吧?」
  下次我会这么做的——喜藏颔首应道,彦次闻言,垂成八字眉,原地蹲了下来。
  「怎样都好,见你们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看来,彦次整晚都在喜藏家的庭院里等他们两人回来。虽然他擅自披上喜藏的棉袄,但鼻子和手指仍冻得泛红。之所以抱头蹲在地上,可能是因为住在家里的妖怪们整晚都在嘲弄生性胆小的彦次吧。喜藏突然想起刚才小春那别有意图的笑脸,转头瞪着他。
  「我只说『庭院里有人』。可没说是百目鬼他们哦。」
  面对眼前那面露奸笑,一肚子坏水的小鬼,喜藏怒火窜升,像在泄愤似地,转头面向彦次,单边脸颊歪斜,露出嘲讽般的表情。
  「颜料全烧光了。再也不能使用,真是遗憾啊。」
  彦次只有短暂的瞬间,目光游移。他旋即抬起头,以松了口气的表情答谢道:
  「你这么做,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么一来,我就能下定决心了。」
  彦次那没半点逞强,像是真心这么认为的率直表情,喜藏看了,不知为何益发感到怒火中烧。
  「……既然知道我们没事了,就快点滚回去吧。」
  语毕,喜藏朝彦次踢了一脚,想赶他出门。
  「喂,你这是干嘛。竟然把替你担心,一直期盼你回来的挚友赶出家门,你是恶鬼吗?」
  我才是恶鬼——小春在一旁插科打谭,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完全听不见。明明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小鬼头一样啊?小春对搁置在庭院里的众付丧神说道。
  「本以为店主是个很沉稳的男人,我真是错看他了……」
  锅怪以诧异的语气说道,发梳姬则是毫不在乎地说——这样也不错啊。
  「虽然表情严肃,但也有淘气的一面。这样的落差才可爱啊。」
  「……淘气?你说那样叫淘气?」
  小太鼓太郎似乎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指着一把揪住全身冰冷的彦次,将雪块往他衣服里塞的喜藏。如果对象是两个孩子,还能一笑置之,但眼前是一个已过弱冠之年,表情严峻的男子,以及一个脸色苍白的俊男。这呈现出一幅古怪的画面,看了实在教人笑不出来。

  「这样啊……到头来,原来他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利用我们啊?」
  彦次听完事情的始末后,静静说道。不知道他会哭?大叫?还是沮丧?不管怎样,他的反应一定很大——小春与喜藏原本满心这么认为,但他的回答令人意外,两人面面相。
  「你不是很害怕嘛。就算听到颜料被烧光了,你也不是很惊讶,这整件事弥漫着浓浓的妖气,不是你最害怕的吗?」
  小春与喜藏各自说出百目鬼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可怕幻影,彦次听得全身颤抖,但他并没捣住耳朵,而是一直默默聆听。
  「和妖怪一起生活了半年。比较习惯了对吧。」
  喜藏不屑地暗哼一声,而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的彦次,则是频频摆动双脚,一副静不下来的模样。
  「一点都不习惯……我还是很怕。不过,不管我再怎么说自己害怕,或是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他们也完全不理会我。知道自己不管做什么都白费力气后,我便在害怕的状态下学会冷静。」
  在这方面,你倒是挺想得开呢——小春寄予同情,轻拍彦次的肩膀,但彦次却朝他投以埋怨的目光。因为造成现在彦次如此烦恼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春。
  「不过……听完你们说的话之后,你们不觉得不太对劲吗?因为他至少在两个月前就开始策划这次的事耶?我是在那时候遇见他的。既然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来设计我们,最后总不会像打上高空的烟火一样,昙花一现之后什么也没了吧?」
  彦次提出的疑问,小春和喜藏也曾想过。
  「的确,我也曾经想过。感觉有点虎头蛇尾。但喜藏不是说『这游戏他还想再继续玩下去』吗?考量到那家伙不正经的个性后,感觉不难理解。」
  「他说是游戏,但这根本就不是游戏……真是的。」
  彦次指着自己的身体,长叹一声。虽然他已不再流鼻血,但因为之前在菊屋徒手对付自己所画的妖怪,浑身都是擦伤和瘀青。虽然伤势都不太严重,但可说是满身疮痍。
  「他激起了我的男子气概,我绝不跟他善罢甘休。」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彦次的表情却显得朝气蓬勃,喜藏颇为不悦,嘴角垂落。
  「你那什么表情啊。其实你想袒护他对吧?」
  「才、才没有呢!我才没有想袒护他呢!」
  只不过——彦次话才刚出口,喜藏旋即狠狠瞪向他,他顿感心慌,无法接话。「别激动、别激动」小春在一旁频频摆手安抚。
  「只不过什么?」
  喜藏就像在窥探彦次的神情般,如此间道。彦次的视线从可怕的阎罗王移向可爱的孩子,恢复平静情绪,轻咳几声后,这才道出心中想法。
  「只不过……我觉得借由这次的事件,我看到自己先前一直看不到的事。若说这都多亏那个设计害我们的家伙,实在教人很不是滋味,不过……单就这点来说的话,也确实是如此。」
  「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事?你是指你的懦弱吗?」
  小春在一旁开玩笑,彦次脸色一沉,点了点头。
  「讲得极端一点,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得看人用什么样的说法……」
  「你懦弱这件事,打从你一出生,你的家人应该就发觉了。因为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现在还变得更严重呢——喜藏冷冷地说道。所以我才说,这得看人用什么样的说法嘛——彦次悄声应道。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陷入苦战。
  「……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想做什么、想画什么。与其说没想过,不如说是害怕去想。因此过去我总是敷衍了事,以为只要应付应付,做得快乐,应该就没问题了。」
  其实才没那么简单呢——彦次难为情地轻抚他那一头西洋发型。
  「这还用说吗?只追求眼前的快乐,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
  小春那毫不留情的口吻,先是令彦次频频眨眼,接着突然笑出声来,他点了点头,表情转为正经,向喜藏深深一鞠躬。
  「之前对你讲了许多吹嘘的话,其实我自己也在逃避……」
  真是无地自容啊——听彦次这么说,喜藏就只是不耐烦地睥睨着他。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当一回事,还有,你向我鞠躬,露出那颗难看的脑袋,我看了只会觉得不舒服,别再这样了。」
  是、是——一面哈腰一面抬起头来的彦次,挺直腰杆。表情已恢复成之前那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模样,但小春与喜藏皆看得出来,他脸上微微散发出某种过去所没有的气韵。
  「我也该回去了……因为有事等着我去做。」
  「别再来啦。」
  「下次再来啊。」
  望着讲出的话完全相反的两人,彦次笑不可抑,从后门离开。突然变安静的家中,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手目。
  「那家伙在七小时前醒来后,就一直在外面等你们回来,完全没阖眼。不断问我要如何去百目鬼的宅邸,我都回答他不知道。」
  「聪明。要是他往水井里跳,来到妖道,搞不好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呢。」
  他应该没那个胆量——喜藏说完后,想到彦次在妖道里被群妖包围,浑身颤抖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啊!说到水井,我还没消除印记吗?」
  小春是昨晚在店家共用的水井边,以血字画出通往妖道的入口。他们回来时没走妖道,而且小春还是被喜藏背着回来,所以根本无暇靠近水井。
  「印记还留着,表示现在仍通往妖道。」
  小春一跃而起,急忙穿上草鞋往外冲。今天天寒地冻,也许井里的水已结冻。或许没人会来汲水,但小春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小春转眼已跑出屋外,家中益发悄静。
  接着喜藏缓缓站起身,朝店面方向走去。也许是疲惫的缘故,从百目鬼那里取回的付丧绅全都恢复成一般古道具的模样,回到原先摆放的位置上。其他妖怪们也没对喜藏捣蛋,个个都很安分。想必是整晚玩弄彦次,他们也累了吧。在作业间随便找事来做的喜藏,重重吁了口气,朝店内左边深处走去,站在呈现一般砚台外形的砚台精面前俯视着他。他凝望片刻后,伸手触摸砚台精前面的部位,然后返回起居室。
  (……好怪的感觉。)
  砚台精虽然闭着眼睛,但清楚感觉得到周遭的动静,他不知道店主那古怪动作背后的想法,沉沉入睡。

  时间流逝,转眼已是翌晨七点。小春从水井处返回后,两人便盖上棉被睡觉。一觉到天亮,中间都不曾醒来。
  (都是他害的……)
  喜藏来到难得一直睡在左边角落完全没乱动的小春身旁,以自己的棉被蒙住他的脸。但小春没发出痛苦的呻吟,也没半点动静。喜藏有点担心,悄悄掀起棉被查看,小春却悠哉地流着口水,睡得正香甜。喜藏心想,要是沾到口水可就麻烦了,就将棉被从小春脸上移开,折好摆在一旁,着手打扫佛坛和准备早饭。嗅闻着一如往常的早餐香气,突然有种奇妙的感受涌上喜藏心头。
  (我真的回来了吗?)
  也难怪他会这样猜疑。前天晚上到昨天早上发生的事,一直在他脑中盘旋,而且他刚从睡眠中醒来,哪些是幻觉,哪些又是现实,他已分不清。彦次也曾说过,知道自己不明白的事,非常可怕。不过,不明白的事一直不去弄明白,这样更可怕。正因为之前一直闭着眼睛装没看见,所以现在发现情况不对,当然会想追根究柢。一方面想要知道,而另一方面又不想知道。
  (虽然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无所谓——这是喜藏以前的口头禅,同时也是心情写照,但现在他心中微微涌现一个疑问「真的无所谓吗?」喜藏对这恼人的变化感到困惑,但他决定想开,就当作「不会对内心造成威胁的事」。
  (怎样都无所谓,而且怎样都有可能。)
  虽然不想因旁人或世俗而随波逐流,却早已深陷其中。或许稍微逐流一下也无妨——喜藏微微有这样的念头。
  「咕噜……咕噜噜~」
  小春肚里的饥饿虫发出惊人的响声,耳朵都快被他震破了,使得喜藏对于刚才认真思考的事感到愚不可及,难得的新念头也就此烟消云散。刚好这时味噌汤也煮好了,如果是平时,他会先等汤凉一会儿再端出去,但此时他一肚子火,于是他决定直接端汤出去。捧着装好饭的饭桶以及芝麻拌小松菜回到起居室后,喜藏将自己的早餐放在用膳箱上,小春的早餐则是随地一摆。
  过了五分钟后,从棉被里钻出的小春,晃动着他那因为睡癖不好而四处乱翘,像刺猬般的斑斓乱发,好不容易才坐在饭菜前。先吃完的喜藏立刻走向店面,打开重重的店门,这时正好有人从店门前经过。喜藏与对方都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您好……」
  取下斗笠,微微点头行礼的,是先前在爱宕山遇见的那名旅行的年轻人。喜藏马上回到店内,带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包巾返回。
  「昨天真是太谢谢您了。」
  喜藏沉稳的答谢姿态,令年轻人颇感意外,他因为开心,不由自主回以一笑。
  「我明明说您可以不用还的,这样感觉好像我在催讨似的。」
  年轻人收下包巾,望向上方高挂的看板,接着往店内窥望。
  「这里是……古道具店荻之屋?」
  见喜藏颔首,年轻人再度浅浅一笑,放下扛在背后的竹篓,让喜藏看里头的东西,并道出自己周游列国,四处收集奇珍异宝。竹篓里有打火器、花瓶、矢立⑵、狐狸脚,种类五花八门,但每样道具都从没见过,形状和图样都很奇特。全都是「珍奇」之物。
  「这也是难得的缘分,可以让我见识一下您的道具吗?」
  这时多闻突然从喜藏脑中掠过。
  (这个人该不会也是那家伙派来的吧?)
  虽然怀疑,但眼前这名男子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年轻人。如今回想,多闻打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但这名男子就完全感觉不出。真要说哪里怪的话,大概就是他那一身看起来硬邦邦的肉了。喜藏正在犹豫该不该让他进店里,年轻人见状,额头和鼻子开始冒汗,明显看得出他心里的焦急。
  「啊,真是对不起……您才刚开店对吧—应该还没准备好,我……」
  真是对不起——男子惴惴不安地抬头望向喜藏那张阎罗王般的脸,怎么看都像是个普通人。
  (虽然有点胖……)
  当喜藏正好想到体型时……
  「这家伙一时睡迷糊,才会这样发愣。这位客人,您尽管进来吧,不用怕。」
  小春猛然从暖帘里探头,如此说道,可见这名旅行的年轻人应该只是普通人。年轻人见到这个脸上留着饭粒,笑得天真无邪的孩子,松了口气,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啊。」
  喜藏把门敞开,让出路来,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店内。
  「……哗~」
  一走进店内,年轻人发出长长的一声惊呼,那天真的表情,犹如发现玩具的孩子,一双陷在满脸肥肉里,但依旧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直眨个不停。
  「瞧你目光炯炯的样子,我们店里可没有什么能让你看上眼的值钱商品哦。」
  「不,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会有这种珍品。」
  没想到?这种地方?喜藏蹙眉,但年轻人心思全放在古道具上,似乎没发现自己的失言。小春早餐正吃到一半,所以他很快又回到起居室里,但可能是很在意这里的情况,他把饭桶和锅子端到起居室与店面的交界处,面朝店面的方向,重新又吃起了早餐。
  (真是的。他以为我这是什么店啊……)
  年轻人无视于喜藏的担心,而且除了他之外,也没其他人走进店里,所以他专注地看着古道具,对小春连看也不看一眼。他看得无比认真,但有时也会直接从旁边走过,没多看一眼,不过他目光逗留的物品,确实都是店内值钱的商品,所以他或许具有辨别真伪的眼力。年轻人在店内逛过一遍后,拿着一个香炉递向喜藏面前。
  「我想买这个。」
  外形是大象扬起长鼻的这个香炉,从左耳的小孔可以嗅闻其香味。确实很像这名年轻人会喜欢的「珍品」。这个香炉虽然很文静,寡言少语,但他终究也是付丧神。因此,喜藏要从年轻人手中接过香炉时,略感踌躇,但这时,小春在一旁大叫一声「谢谢惠顾」,喜藏转头望向小春。小春眯起眼睛,一副嘲讽的眼神,并悄声对他说「他说——你可别把我瞧扁了」。这句话的意思,喜藏没细想,便已自动浮现他脑中。
  ——古道具有古道具的矜持。
  之前乍听此言时,没特别感想,但现在重新了解这句话的含意后,他也觉得此言有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年轻人对喜藏莞尔一笑。
  「谢谢您。您算我便宜一点对吧?」
  喜藏为了答谢他借包巾的恩情,在售价上打了折,年轻人似乎也已察觉。真是施恩有好报啊——年轻人吐着舌头说道,喜藏不禁露出苦笑。也许是喜藏的表情令人解除心防,年轻人接着问了一句「我可以再买一样东西吗?」
  「那东西不卖对不对?其实那是我最感兴趣的……但上面写着非卖品。」
  喜藏没看年轻人手指的方向,神情恍惚地颔首。我猜也是——男子失望地垂落双肩,伸手搔头,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话说回来,那么好的东西会在店里贩售,未免太奇怪了……而且价格应该也不是我负担得起……不过,看到那样的好东西,会想要也是人之常情……」
  您到底是在哪儿得来的?——男子很不死心地询问,于是喜藏告诉男子,这从很久以前便存于家中,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但男子似乎不太相信。
  「嗯……可是,为什么摆在店里呢?虽然识货的人并不多,但那么昂贵的东西,而且又是非卖品,摆在店里实在很教人担心,不是吗?」
  换作是我,一定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年轻人说得口沫横飞,紧贴而来,喜藏一面避开他,一面悄声应道:
  「因为我一直到最近才发现他的价值,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能接受,不过对我而言……不,对我家而言,他非常重要。」
  喜藏说完后,年轻人这才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原来是到最近才知道……这么说来,要是我再早一点来就能买到喽?」
  如果是半年前的话——小春啜饮着味噌汤,得意扬扬地说道,喜藏则是装不知道,脸转向一旁。
  「物品皆有其适合存在的场所。」
  偏偏它不适合我——年轻人感触良深地说道。
  「——咦?!」
  他突然大叫一声,露出惊愕的表情,望向喜藏与小春。但两人的表情一如平时。年轻人再次望向店内深处,一再眨眼,脸色略显羞红。
  「真对不起,发出那样的怪叫声。我刚才觉得那东西好像伸出手脚……」
  一定是我自己想多了——年轻人脸上泛着难为情的笑意,伸手搔着后脑。小春与喜藏互望一眼,接着小春微微一笑。
  「应该不是你想多了。」
  「咦引」
  这怎么可能——年轻人快步朝店内奔去,战战兢兢地仔细打量,但看不出有任何异状,朗声大笑。
  「小弟,你真坏心。它根本就没有手脚嘛。」
  这只是个普通砚台——年轻人指着砚台精说道。

  「下次到这里时,请容我再来光顾,到时再麻烦算我便宜一点。」
  年轻人挥手离去。接下来他似乎欲往西行。
  「感觉这个人还满讨喜的。是因为胖的关系吗?」
  小春目送年轻人离去后,走进店里。喜藏也跟着走进店内.这时,砚台精在没变身的状态下问道:
  「……刚才男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喜藏本想不发一语地走回作业间,但小春朝他背后一拍,转头对砚台精说道「你变身一下嘛」。砚台精沉默片刻后,应了一句「不要」,喜藏坐在作业间里,眉毛微微一挑。
  「我已不想再开口……要是我一开口,又会开始唠叨个没完。其实我并不想发牢骚,也不想和人吵架。」
  换句话说,砚台精不是不想和喜藏讲话,而是自己不想开口。小春吁了口气,双手盘在脑后,咧嘴而笑,走向店内深处,拿起砚台精,将他立了起来。
  「你往下看的话,就会想开口了。」
  小春说完话,端着吃完早餐后的餐具走向厨房。砚台精虽然有点犹豫,但为了调整目前那极度不稳的姿势,还是依言变身。他伸出手脚,冒出细长的眼睛和嘴巴。探出脚时,有碰触木架的触感,但感觉今天不太一样。对眼前的滑溜触感感觉不太对劲的砚台精,战战兢兢地望向脚下。这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张纸上。纸上所写的内容教他难以置信,于是他绕到前面仔细端详,上头确确实实写着:
  ——非卖品。
  「……」
  砚台精朝那没有特色的笔迹凝望良久。
  「……你们虽然长得像,但个性和字却完全不像。」
  他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喜藏不经意地望向他。
  「上上代店主个性率直,但写的字却扭扭捏捏。他的字龙飞凤舞,就像有生命似的,初次见识时,我大感吃惊。相对的,你嘛……光看字的话,完全看不出你的个性这么扭捏、神经质。你的笔触无比率直,就像照着字帖临摹了好几百遍而练就似的。」
  见砚台精轻声窃笑,喜藏移回视线说道「我的字很无趣,真是抱歉啊」。
  「你明明心里就不觉得抱歉……你就是这样,才会有人说你别扭。」
  「说的人不就是你吗?」
  没错——砚台精苦笑道,走至木架边。他所站的位置,正好能与坐在作业间的喜藏目光交会,他望着喜藏的侧脸悄声问道。
  「你对刚才那名年轻男子说的话,本以为单纯只是就商品的价值而说。但看了这个牌子后,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我可以这样看待此事吗?」
  喜藏蹙起眉头,不悦地说道「你真不识趣」。
  「……是你话太少。」
  「你话太多。」
  一阵沉默后,远处传来一个悠哉的声音说道「这样不是刚刚好吗」。别插嘴——喜藏以严厉的口气喝斥,而人在流理台旁的小春,则是以哼歌代替回答。与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开朗歌声,响遍长屋。店内弥漫的紧绷感顿时被吹跑,一些不见踪影的妖怪们在一旁窃笑。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下,喜藏叹了口气。
  「……一直这样和你拌嘴,感觉真蠢。」
  他转身面向砚台精,一改原先的态度,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
  「你以前好像有不少次都发誓说『我再也不现身,也不讲话』,不过依你的个性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你已经被卖出,见人有难,你还是会现身,唠叨地向人说教。」
  那倒不见得哦——砚台精话说到一半,喜藏打断他的话,接着说道。
  「我不能再让你造成别人的困扰。所以决定在有生之年,要一直将你留在身边。」
  「……你至少也要问一句『可不可以?』吧。」
  砚台精双眼眨了几下后,如此低语道,但喜藏只是冷哼一声,视线猛然回到手上。砚台精就地坐下,盘起双臂,低声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霍然站起身。
  「就像你说的,我不管去哪里,应该都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吧。这就是我……你留我在这里,就表示你愿意听我唠叨是吗?」
  我可没说哦——喜藏语带不悦地说道,砚台精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
  「人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昨日的欢笑,或许今日会转为争吵。而明天可能又会懊悔难过。如同时光会流逝,人心也会变动。如果是人心,借由言语的交流,便能再次活络起来。但生命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一旦失去便无法重拾。而且结局什么时候会到来,完全没半点预兆。有时明明说只能活到明天,却又多活了数十年,也有人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一年后,结果当天就驾鹤西归。」
  砚台精说的话,与平时无异。但如今喜藏明白他是回顾自己的过往才说出这番话,便无法置若罔闻。
  「……我又没准你对我说教,真是个爱说话的砚台。」
  喜藏不甘就此认输,出言嘲讽,砚台精朝他莞尔一笑。
  「你要是明天寿命终结,我会替你的脸和全身涂满墨汁。」
  干嘛突然这样说——喜藏面露纳闷之色,但砚台精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那女孩苦等你十六年的懊悔,我要涂满你全身。」
  喜藏紧咬着嘴唇,瞪视着砚台精。
  「要是你明天丧命的话,我也来把你涂黑吧。撬开你的眼皮,把你的小眼珠画大一点。这么一来,或许脸看起来会温柔一点。」
  人要是死了,长得温柔或可怕已经不重要喽——小春哼着歌打岔。
  「我的眉毛有点往上挑,我要画垂一些。」
  「我要在肚子上画女人脸,念阿弥陀佛~」
  天井下与小太鼓太郎顺势唱了起来,所以喜藏不再瞪视砚台精,暗啐一声。他就起身,披上短外罩,什么也没拿便往外走。他前脚走,小春后脚进,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抱怨道「他们这家人,还真会给人添麻烦呢」,砚台精对他说「所以你才会被引来这里」。
  「有人替孤单的喜藏担心,所以才把喜欢照顾人的你召唤来到这里。」
  「啥?那是你才对吧?」
  小春那张满是困意的脸侧向一旁,朝回到固定位置上的砚台精笑道。

  喜藏在近午时分来到熊坂,但外头早已经大排长龙。等了约半个小时后走进里头,前来接待的是面露诧异之色的老板娘阿熊。
  「咦?深雪今天请假呢。」
  你应该知道才对吧?阿熊脸上的表情如此写道,喜藏问她「是请半天假吗?」现在还算上午,深雪几乎不曾请过一整天假。阿熊却摇了摇头。
  「那么……她是感冒吗?」
  「不,不是的。她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请假。」
  喜藏纳闷不解,阿熊则是不可置信地叹了口气。
  「……今天啊,是她爹的忌日。」
  (忌日……)
  喜藏没听深雪提过,也没向她问过。喜藏从没想过要问这个问题,所以口(要深雪自己没主动提,喜藏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样啊,原来喜藏先生您不知道啊。虽说是深雪她爹,但是对您来说,却是位陌生人。」
  听闻这略带讽刺的说法,喜藏一时为之瞠目,但最后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原本存心挑衅的阿熊,见喜藏神情谦逊,大出意料之外,过了一会儿,她向喜藏赔罪道「对您说这种失礼的话,真是抱歉」。
  「您并没有错……我只是觉得深雪很可怜。」
  深雪从十三岁起便在这里工作。自从她母亲过世后住在店里,已经过了三年,阿熊对深雪视如己出,这点喜藏也很清楚。所以当喜藏对她说「对不起」时,阿熊面露惊诧之色,接着露出很无奈的笑容。
  「喜藏先生,您真是位木讷的人。我先生他也很木讷,但他还远不及你。既然连我都看得出来,深雪当然早就知道。所以她才没对您说吧。因为她真的是个好女孩……」
  其实,就算她没那么好,也没关系啊上惯着转为苦笑的阿熊,微微朝眼角拭泪。
  「……你,快来帮忙。」
  一名看起来很顽固的中年男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是熊坂的老板三郎。喜藏固定到熊坂光顾已经两年半,但这还是第一次看老板开口说话。店内的熟客们也和喜藏一样,一脸惊讶地望着老板,但老板对客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只是望着阿熊。确实是个很木讷的男人。好!阿熊很有精神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喜藏向她询问:
  「请问墓地在哪里?」
  面对喜藏的低声询问,老板娘先是耸了耸肩,接着转头回以温柔的笑脸。

  喜藏前往阿熊告知的墓地地址,但没看到深雪。不过那里有座小菩提寺,所以他很快便找到深雪父亲的墓。喜藏朝墓碑上雕刻的法名凝望了半晌。因为深雪父亲的名字旁,刻有一名女子的名字。
  (……是娘吗?)
  诚如老板娘所言,他与深雪的父亲没见过面,说来或许有点无情,不过喜藏对他实在没什么感想。只不过,从以前深雪的描违来看,对方似乎远比他那不中用的父亲还好。若非早死,深雪现在应该是和这位父亲过着幸福的日子吧。
  (至少比现在还要幸福……)
  喜藏才刚这么想,便马上摇头。深雪的父亲已不在人世。就算再怎么缅怀失去的过往,也无济于事。与其怀念过去,不如活在当下,若不放眼未来,便无法活下去——喜藏觉得,如果是祖父的话,可能就会这么想。
  眼前的坟墓实在称不上气派,但整理得相当干净。不仅没半点脏污,而且这一带的残雪也好像只有这里清除过似的,没留下半点雪迹。摆在竹叶上的,是模样难看,但风味绝佳的牡丹饼——这是喜藏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母亲常亲手为他作。深雪向母亲学了作法,也曾为喜藏作过。
  深雪好像不擅长作菜,但她作的牡丹饼,口味和母亲作的一模一样,胜过任何一家高级的糕饼店,是喜藏最喜爱的口味。以竹子作成的竹筒里,插有喜藏从花店里买来的蜡梅。喜藏还没完全原谅母亲,所以无法向她合掌膜拜,他朝坟墓凝望良久后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就此离去。
  喜藏想不出深雪会去哪里,他心想,也许深雪已经回去,于是他再次前往熊坂,但她没在店里。阿松贴心地前往住处查看,但仍旧不见深雪的身影。
  「深雪可能去的地方,大概就只有澡堂和五月家的店了……」
  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了——阿松一脸歉疚之色。看来,深雪和喜藏一样过着单调的生活。
  「深雪她……虽然请一天假,但晚上可能会到店里。」
  她每年都是这样——阿松悄声道。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常客笑着说「深雪真的很强悍呢」,阿松闻言,突然转为生气的口吻。
  「不是这样的!深雪是很强悍没错……但她也有脆弱的一面。与其在忌日这天,独自沉浸在哀伤里,不如到店里工作,和人说话,这样比较能转换心情……啊,对不起……!」
  阿松发现自己正瞪着客人咆哮,急忙鞠躬道歉。
  「不……是我不对。她总是充满朝气,从没见过她意志消沉的模样,所以我误会了。」
  (我也一直是这么想。)
  那位客人尴尬地道歉,喜藏心中对他说的话深感同意。不管什么时候,深雪绝不在别人面前示弱。之前喜藏封闭内心、天狗大发雷霆、小春陷入苦恼,但就只有深雪仍面带笑容,疗愈众人像刺婿般的心灵。深雪很强悍——这句话确实没错。但就算再强悍,也没人能独自面对一切问题,仍然微笑以对。始终都在逞强的喜藏,这时觉得自己终于比较能明白深雪的心思了。
  (逞强的丫头……)
  等关门时我再来——喜藏说完后,离开熊坂,接着前往澡堂和蔬果店,但深雪都不在那里。他向站在蔬果店店门前的五月询问深雪的去处。
  「你干嘛这样问?你该不会是在暗恋深雪吧?」
  五月紧盯着喜藏瞧,令他大感吃不消。五月知道深雪有个哥哥,但不知道就是喜藏。而且,喜藏告诉她自己是深雪的哥哥,五月却不相信。
  「深雪长得那么可爱耶。你虽然长得不算丑,但表情很可怕。」
  长得一点都不像,很可疑哦——五月还接着这样说。
  (真是拿这个女人没辙。)
  喜藏马上看开,落荒而逃。
  「……对了,就眼睛细长这点来看,你们倒是长得有点像。」
  当五月好不容易可以接受时,喜藏已不见踪影。

  没见到深雪,就这么回到店里,实在无法接受。本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但是比深雪更无处可去的喜藏,唯一可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
  (这种地方可不适合一天去两次啊……)
  喜藏去的地方,是荻野家位于高轮的墓地。虽然与深雪父亲的墓地位于不同处,但一样是墓地。光单程就得走上三个小时,所以当喜藏抵达时,已日渐西山。走惯这条路的喜藏,毫不迟疑地走过宽广的境内,抵达墓地,就此在荻野家的坟墓附近发现一道徘徊的人影。喜藏不禁为之驻足,那道人影回过头来,露出惊讶之色。
  「哥……」
  喜藏万万没想到深雪会出现在这里,比她更为吃惊。喜藏很自然地露出发愣的表情,然而,他不管什么表情都一样可怕。深雪见他的眉宇皱得比平时还要紧,呵呵轻笑。
  「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是哥哥的灵魂跑来了呢。」
  深雪朝喜藏走来,站在他面前,轻碰喜藏的手臂。
  「嗯,真的有身体嘛。」
  「……那还用说。」
  格格娇笑的深雪把手收回,脸上泛着平时开朗的表情。
  「我第一次来这里替爷爷扫墓,一时不知道在哪里。」
  好在哥哥你来了——澡雪呼着雪白的气息,开朗地说道。好在我来了——喜藏如此低语,深雪则是收起笑容,一脸正经。
  「哥,你祖先的坟墓在哪里?」
  深雪就像没听到似的,朝四周张望。喜藏不发一语地往前走,深雪乖乖跟在他身后。来到墓地中央一带,喜藏停下脚步。深雪合掌膜拜后,抬起脸问候道「爷爷,好久不见了」。
  「……你们见过面?」
  「嗯,见过一次。虽然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婴儿,不记得了……」
  深雪从包袱里取出牡丹饼,如此说道。媳妇因为儿子的缘故而被逐出家门,祖父担心她的生活,在深雪出生时曾前往探访。虽是与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孙女,但喜藏的祖父却满是慈爱地将深雪抱在怀中。他以无比温柔的眼神看着深雪,她母亲不禁落下泪来。
  「娘一直对爷爷深感愧疚,所以她改嫁后,见爷爷还是这么担心她,心中满是感激。娘常对我说『你爷爷就像菩萨一样』。」
  「……这样啊。」
  喜藏在十岁那年,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得知深雪的存在,却从未听祖父提过。喜藏也很惦记深雪的事,但始终没能问个清楚。
  (没想到爷爷也抱过孙女。)
  喜藏一时对这位猜不透的祖父感到生气,但他旋即露出苦笑,心想「他就是这种个性」。喜藏虽然常被人说木讷,但祖父比他更木讷。祖父少言寡语,态度冷淡,平时几乎都不说话,但他其实个性温厚,就像母亲一样。尽管祖父紧抿的双唇鲜少有笑容,但喜藏不曾对祖父感到畏怯。因为他知道祖父很疼爱他。喜藏瞄了深雪一眼。就算不发一语地望着深雪,她也一定会回以微笑。面对深雪,就连木讷的祖父恐怕也会不由自主地展露欢颜吧。
  「要是爷爷还活着,就能和他聊聊天了。」
  就算再怎么缅怀失去的过往,也无济于事——几小时前,喜藏才在想这件事,现在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深雪凝望着坟墓。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见到面了。」
  她转头望向喜藏,原本严肃的眼神,改为眼角垂落,露出笑脸。就连迟钝的喜藏也知道,这句话指的并不全然是祖父。周遭光线昏暗,除了他们两人外,墓地里再无其他人影。也许是这里不同于深雪父母的坟墓,没那么老旧,所以不会觉得太阴森,不过黑暗中处在这种场所,绝不会让人觉得舒服。深雪蹲在地上,喜藏一直站在她身后,这时深雪倏然站起身,移向一旁。
  「我们回去吧。」
  深雪如此说道,喜藏向她颔首,迈步向前。向寺里借来灯笼,照着脚下,在夜路中行走时,喜藏向跟在他身后的深雪道:
  「……这么晚了,不该一个人行走。好在你今天刚好遇到我,要不然你就非得自己一个人走夜路不可了。」
  「不会有事的。我早已习惯自己一个人走,而且也没人会袭击我。」
  「……这世上多的是怪人。」
  听喜藏这么说,深雪应了一句「好过分!」鼓起腮帮子,接着噗哧一笑。
  「也对。有时刚好就会遇上怪人。」
  下次我会小心的——深雪低头鞠了一躬。
  接着两人在归途中小聊了几句。深雪虽是女人,但步伐飞快,所以不曾被喜藏远远抛在后头,不过两人也一直没并肩而行。
  抵达熊坂后,店面吊着的灯笼已经熄火,旗帜也早已撤下。但里头还是有微光逸出。坂本夫妇应该是在张罗明天的食材。来到离熊坂隔没几步远的地方,深雪突然冲到喜藏前方,猛然转过身来。
  「今天真的很开心。和哥哥聊这么多话,真是愉快,能这样一起去祖父坟前扫墓,感觉好幸福。」
  见深雪因这么一点小事就感到幸福,喜藏胸口为之一紧。深雪脸上挂着微笑,犹豫了片刻后,向喜藏问道:
  「……改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娘的坟前上香呢?」
  喜藏沉默不语,但最后还是朝耐心等候回复的深雪点了点头。深雪放下心中的大石,吁了口气,朝喜藏深深行了一礼。
  「谢谢你送我回来。关于娘的事……也很谢谢哥。晚安。」
  深雪低头鞠躬时,本以为喜藏会就此离去,所以头一直没抬起来,但等了良久,始终没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她感到纳闷,抬起头来,发现喜藏仍站在她面前。喜藏的姿势端正,平时光是站着,就显得威仪十足,但此时却双肩垂落,看起来就像不知该如何是好。深雪不禁紧盯着喜藏,但喜藏那原本应该会转向一旁的视线,却始终落在深雪脚下。
  「……你还没到家呢。」
  「咦?」
  深雪不禁望向一旁,这里确实是熊坂的店面,不是深雪住宿的地方。不过只要从店面旁边的小路走十几步便可抵达。
  「离这里还有半小时的路程。」
  「哥,那是你家才对吧?」
  走到荻之屋确实需要这么久。但喜藏却摇头道:
  「你也是。」
  「……」
  深雪没再说话,甚至没任何反应。
  (她是在气我现在才说是吗?还是感到惊讶?)
  胆怯的声音又在喜藏心中响起,但他心想「反正都已说出口了」,就打定主意。
  「那栋房子虽然老旧,但所幸还不算小。我自己一个人住还嫌太大呢。」
  所以我们一起住吧——以此当理由实在不太高明,但喜藏已尽了最大努力。看深雪的神情,不知道她是否在听。在寒风中,两人一直呆立在昏暗的商店街上,除了会感冒外,没别的益处。
  「行李……」
  喜藏简短地说了一句,深雪点了点头,快步朝住处奔去。看她的表情,似乎既不惊讶、也不生气,更不显一丝错愕,甚至没任何感慨。
  (她会整理好行李,回到这里吧?)
  喜藏抱持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过了半晌,深雪终于返回,她背着大大的包袱,系带绑在胸前,呼吸略显急促,来到喜藏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步。喜藏就像要抢走深雪的包袱般,伸手替她拿,迈步向前。但身后没传来脚步声。
  喜藏回身而望,发现深雪仍呆立在熊坂前。喜藏往回走,来到深雪面前,眉头紧蹙。深雪的表情没任何变化,但细看后可以发现,她的眼眶和鼻子微微泛红。
  「……我们快回去吧。」
  喜藏如此说完后,握住深雪的手——正确来说,是手腕,快步往前走去。
  「嗯。」
  深雪这才开口应道,任凭喜藏握住她的手腕,快步跟上他的步伐,不让自己落后。不过两人仍是一前一后,没有并肩而行。兄妹俩好不容易一起回家,但两人的步调要一致,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

  带着深雪平安返回的喜藏,通过庭院,从后门走进屋内。换作是平时,喜藏不会一进门就叫唤小春,但此时他却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喂」。因为屋内一片漆黑。
  「喂,你在不在?」
  没有回音。喜藏拿起摆在流理台下的手烛,正准备点灯时……
  「哗!」
  在这声吆喝下,眼前陡然一亮。深雪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眼时,又是一片漆黑,理应握在手中的手烛也不知去向。
  「到底是怎么了?」
  深雪东张西望,接着四周不约而同发出「哇哈哈哈」的嘲讽笑声,隔了一会儿,一个像是手目的声音,正经八百地清咳几声后说道:
  「小姑娘。我们要判断你是否胆量够大,足以住进这间屋子。」
  「我?」
  深雪发出一声惊呼。她伸手摸向理应在她身旁的喜藏,但只摸到空气,什么也没碰着。非但如此,此时甚至感觉不到身旁有人。妖怪们见深雪那略显焦急的模样,暗自窃笑。
  「店主在黑暗中被封住嘴巴,无法动弹,你要是能找出他,就算你赢。要是你认输,则算我们赢。」
  身体和嘴巴都受制于人,看来事情并不单纯。
  「哥,你不要紧吧?」
  深雪朝眼前的黑暗叫喊,但同样没有回应。
  「我们不会加害他的,你放心——至少目前不会。」
  语带威胁的妖怪们,满心期待深雪会因为不安而放声哭泣。
  「只要找出我哥,你们就会放开他对吧?既然这样,那就快点开始吧。」
  人在流理台附近的深雪,话一说完,便开始在黑暗中四处走动,伸手探寻。这时妖怪们先是一惊,但他们满心以为深雪是在逞强。
  待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深雪决定先到离她最近的流理台和炉灶所在的厨房一带查看。一开始她掀开摆在炉灶上的锅盖,结果窜出一阵云雾状的浓烟。深雪急忙用双手将锅盖盖紧,最后以附近的压石压在上头,这才没事。她往附近的架子和装水的土瓮里窥望,但都没看到喜藏的影子。
  将空荡荡的土间周遭全看过一过后,深雪脱去草屐,走进起居室。她由下而上依序打开衣柜的抽屉时,才一打开底下的抽屉,便猛然冒出某个东西——不是从抽屉里冒出,而是从天花板。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天井下,像钟摆般在深雪面前晃荡。深雪瞪大眼睛,接着却垂成八字眉,一脸担心地说道:
  「老太太,这样很危险呢……你要是掉下来可就糟了。」
  天井下被她吓了一跳,旋即缩回天花板去。太好了——如此低语的深雪,接着拉出从底下算上来第二个抽屉,但传来卡嚏一声,有东西卡住打不开。她连试了几下,还是文风不动,所以改试着拉最上面的抽屉,结果轻轻松松便打开了,但里头没放衣服。房内左右两侧堆叠的棉被空隙里、搅乱的火盆里、塞满包袱的箱笼里,都不见喜藏的踪影。
  来到店内的深雪,往喜藏平时坐的作业间里窥望。这时——
  「呀~」
  一把铁鎚朝她迎面飞来,差点就撞个正着,深雪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钉子和锥子见状大喜,纷纷也都朝深雪飞来。眼看这些道具即将撞上时便转变方向,深雪便看出这只是在吓唬她,她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等了约五分钟之久。
  「……哼,算了!」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深雪睁开眼,刚好拔钉钳和凿子在她面前掉落。深雪走下作业间,再度从前方依序查探。茶勺怪、堂堂水壶、杓文字、铁勖怪纷纷在她面前变身,但深雪全都应付自如,当发梳姬以发梳当飞镖朝她射来时,她俐落地闪过,说了一句「这是要送我的吗?」把发梳插进头上。那是我的宝贝啊———发梳姬放声号啕,深雪急忙双手奉还,店里的妖怪们心想「竟然能把发梳姬弄哭……」心里略感畏怯。
  「哼……我才不认输呢!」
  小太鼓太郎虽然显得斗志昂扬,但是被深雪夹在腋下拍了两下,马上乖乖认输,濑户大将和一反木绵也全都躲了起来。从背后偷偷靠近的手目,因为蹲着的深雪突然站起身,下巴挨了一记头槌。
  「石、石头!这家伙的头比那个恶鬼店主还要硬!」
  「啊,对不起!不过,我的头应该比我哥还要软才对。因为我也觉得很痛啊。」
  深雪转过头来,一脸歉疚地赔不是,但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痛。之后虽然她不断发出「哇」、「呀」的尖叫声,但她的模样还是和平时一样沉稳,令妖怪们心想「这家伙是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
  「等、等一下,这下子该怎么办?」
  「还问我怎么办呢,我完全没想到她这么不为所动,根本就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
  深雪对一阵哗然的妖怪连看也不看一眼,径自返回起居室内,动手拆榻榻米,但喜藏当然没在里头。
  深雪心想「既然没在家里,那就是在外头」,便往大门走去,但不知为何,大门始终打不开。她走下土间,改走向后门,一样打不开。
  (这下子无技可施了……)
  正当深雪如此暗忖时——
  「再开一次看看……这次用点力拉。」
  店内传来某人的低语声。深雪先是一愣,接着马上意会过来,返回起居室,再次用力拉衣柜中央的抽屉。刚才她有所顾忌,没太用力拉,但这次她依照对方的建议,卯足了劲拉。结果在三次使劲拉扯下,猛然一把拉出了抽屉。深雪在反作用力下往后倒,一屁股跌坐地上。
  「好痛……」
  之所以没空揉屁股,是因为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全都不约而同地现身。钟槌、一反木绵、濑户大将、手目、锅怪、杓文字……这些突然出现将深雪团团包围的妖怪们,望着深雪,面露怯色。而深雪则是坐在地上张着嘴,表情倒没有多惊讶。
  「……她胆子比那个阎王商人还大。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啊。」
  妖怪们叹了口气,一同往店面的方向走去。不久,从抽屉里冒出一只大手,深雪见了,这才松了口气,展露笑颜。
  「……找到了。」
  好不容易才从衣柜里爬出的喜藏,请深雪替他取下贴在嘴巴上的符咒后,狠狠瞪视着深雪背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春竟然躺在棉被上。
  「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又没叫我救你。而且要我去妨碍别人玩游戏,我可没那么不识趣。」
  谁要玩这种游戏啊——喜藏如此低吼,重重踩踏着地面,朝店面走去。
  「……哇,恶鬼来了!」
  接下来马上呈现出一片惨叫哀嚎的景象,深雪在衣柜前呆坐了半晌。
  (这种情况每天都会发生吗……)
  光想像便觉得未来堪虑,深雪不禁格格娇笑。
  「偶尔也要假装一下害怕的样子。因为做这种蠢事,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深雪朝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颔首。她明白这和刚才引她找出答案的那个声音相同,于是她对砚台精说了声「谢谢」。深雪这才站起身,小春与她四目交接,以躺着的姿势举起单手。
  「欢迎回家,深雪。」
  「说什么欢迎回家,这里又不是你家。」
  耳力过人的喜藏,一面使劲拧扭着一反木绵,一面从店面那里出言挖苦小春,深雪则是一脸正经的表情,伫立不动。小春坐起身,侧着头问道:
  「咦?你怎么了?」
  深雪这才回过神来,先是仔细朝四周环视过一递,然后露出深感幸福的笑脸说道:
  「……我回来了。」

  ⑴明治以前的北海道、千岛、桦太的总称。尤其是指北海道。
  ⑵由笔和墨壶组合而成的携带型文具。外形看起来像烟斗。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春日疾风

  「我开动了。」
  两人的声音重叠,开始了早餐。默默吃着早餐的另一个人,朝坐他对面的女子瞄了一眼,一方面觉得心头痒痒的,一方面又觉得尴尬,那种感觉委实难以言喻,但深雪不知道喜藏此时的心情,一面吃饭,一面开朗地和小春聊天。他们两人看起来像姐弟一样,令喜藏倍感无趣。
  「深雪,你今天也要到店里去帮忙啊?」
  「嗯,不过今天只忙到傍晚,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
  想吃什么?听深雪这么问,小春端着装满饭菜的碗沉思半晌后,回了一句「鲷鱼」。深雪以一副沉思的表情应道「那我回来时,得跑一趟鱼店才行」,喜藏则是一脸不悦地插话道:
  「这家伙说的话不必样样都听。」
  「竟然说我是『这家伙』,你可真有礼貌啊。要是没有我,你们哪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饭啊。」
  「为什么是你的功劳?你明明什么也没做。」
  喜藏嘴巴上说小春厚脸皮,但每当小春递出空碗,他总还是会拿出饭桶。小春一面朝碗里装饭,一面以要人知恩图报的口吻说道:
  「你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呢。你之所以敢去找深雪,是砚台精的功劳吧?那么,让砚台精开口说话,又是谁的功劳呢?」
  就是本大爷!小春抬头挺胸说道,碗里装得像山一样高的米饭,遮住了他的脸。
  「没错,是小春的功劳。」
  谢谢你——深雪向小春道谢,装了一碗温热的味噌汤递给小春。
  「用不着向他道谢。这家伙是会把我们家的积蓄全部吃光的穷神。要是向他道谢,他搞不好会得寸进尺,就这样赖着不走了。」
  「谁是穷神啊!我不是替你带来了福气吗?我算是福鬼,福进来!」
  喜藏猛然想起。
  (对了,这家伙是在驱鬼那天掉落的。)
  那是八天前的事。由于发生了许多事,感觉不只度过了这短短数日。
  「……现在才想到,因为卷入你的工作风波中,我这几天完全没工作。」
  你果然是瘟神——喜藏全身绷紧力气,瞪视着小春。
  「这几天以来,就数你现在的表情最可怕。」
  小春面露怯色,紧盯着喜藏瞧。真的耶——深雪也在一旁说道,喜藏就这么板着脸不发一语,视线移回碗里。
  深雪和小春帮喜藏的忙,三人一起准备早餐。深雪以前说自己不擅作菜,但看过她切菜的动作后,感觉那只是她的自谦之词。平时总是睡懒觉的小春,今天难得早起,喜藏差遗他去跟巷弄里四处叫卖的小贩买鱼,在庭院里摆出陶炉,动手烤鱼。由于三人分工合作,早餐很快便张罗完毕。喜藏原本心想,家里人多之后会更加劳神费心,麻烦不少。
  (……也许三个人一起生活也不错。)
  正当喜藏略微改变想法时,小春突然对他说道:
  「对了,昨天我遇见绫子,觉得她有点无精打采呢。」
  喜藏心头一震。
  上伤脑筋。
  自从上次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一直没机会碰面,当然也没当面向她道歉。当时是为了让绫子远离多闻,他才会说出那番话,但绫子完全不知情。小春转动他那浑圆的大眼,像在打探似地窥望眉头深锁的喜藏。
  「绫子小姐是哪位?」
  「是住在里长屋的一位大美人。可说是鹤立鸡群,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小春说完后,深雪似乎很感兴趣,双眸晶亮地向喜藏问道:
  「哥,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深雪这番话令喜藏呛着,咳了起来。深雪本想帮他拍背,喜藏加以制止,改瞪向笑得人仰马翻的小春。
  「呵呵……才不可能呢!像那样的大美人,怎么可能会理这种一脸凶样的人嘛!」
  真有那么漂亮?深雪益发感到兴趣浓厚,但她并没说「我哥才没长得一脸凶样呢」。喜藏在自暴自弃下——不,应该说是为了润喉,将味噌汤一饮而尽,但接着他露出奇怪的表情,把碗移开嘴边。
  那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说不上难喝,但也绝对称不上美味。尝起来不酸、不苦、不甜、不辣,口味不浓也不淡。只能用「口味奇特」来形容。
  「你在里头加了什么?」
  喜藏瞪视着小春,小春阖着眼,不发一语地用筷子比向一旁。
  「我说这里头加了什么?」
  「有高汤、味噌、盐、地瓜、萝卜,还有蒽。」
  深雪笑眯眯地说着,微微抬起装有味噌汤的锅子,让喜藏看锅里的料。
  「喏,还有这么多。多吃一点吧。」
  喜藏不发一语,静静将碗里的味噌汤喝完。

  (差不多该去了。)
  答应上熊坂吃午餐的喜藏,朝挺着肚子躺在地上睡觉,嘴巴张得老大的小春瞄了一眼。自从吃完早餐,送深雪离去后,他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小春睡着的前半个小时,喜藏觉得又重返平日的生活:心中略感松了口气,但接连四个小时后,他逐渐怒火中烧。喜藏右脚一踢,让那个姿势难看的獠牙鬼滚了一圈,然后很不情愿地告诉他要上熊坂吃饭的事。然而,睡眼惺忪的小春却揉着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了一句让喜藏怀疑是自己听错的话。
  「我就不去了。」
  天要下红雨了——喜藏心想。其他人听了,或许会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吧」。但如果是了解小春平日模样的人,一定会大为惊讶。
  「你难不成是拉……」
  「我才没拉肚子呢!我又没乱捡东西吃!」
  其实是昨天我和绫子约好了,她要请我吃午饭——小春挺胸露出得意之色。喜藏一听闻「绫子」这两个字,便蹙起眉头,小春见状,脸上露出奸笑。
  「你没受邀,很嫉妒对吧?真是遗憾啊~」
  小春俐落躲过斜上方飞来的一拳,轻灵地一跃而起。他跳得好高,就像朝天际飞去一般,不知为何,喜藏觉得有点刺眼。因为这个缘故,闭上的眼睛要重新睁开时,心中略感畏怯。
  「咦?怎么啦?」
  小春对战战兢兢睁开眼的喜藏侧着头问道。小春的模样没什么改变,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喜藏旋即恢复原本的神色,再度斜眼望着小春。
  「……今天的晚餐是豆腐饭、红烧鲷鱼、鱼丸汤、腌芜菁。」
  「噢!挺丰盛的嘛。」
  「因为你的关系,总是吃得这么丰盛。作完晚餐后,你替我送些菜去里长屋。」
  小春盘起双臂,再度露出奸笑。
  「嗯,要送谁啊?」
  小春明明知道,却又很不识趣地问,那人小鬼大的模样,喜藏看了就有气,但眼下也只能拜托这名小鬼,喜藏完全没辙。
  「里长屋有很多住户呢。是为吉?新太郎?阿米?啊,难道是小玉?」
  喜藏对里长屋的住户姓名几乎一无所悉,但他知道小玉。
  「分菜给猫做什么……我指的是你接下来要去打扰的那位住户。」
  尽管喜藏很不情愿地如此说道,但小春还是一直装傻道「咦?谁啊?」
  「揍你哦。」
  不要揍了人之后才说啊——小春轻抚着脑袋,但旋即转为愉悦的神情,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屋外。
  「再见喽!」
  活力充沛的道别声在店内回响。如果是平时,喜藏不会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但喜藏总觉得有事挂怀,走下作业间来到大门口。往外头一看,小春那花哨的发色沐浴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当时突然一阵强风吹来,将他的斑斓长发吹向一旁。
  「……」
  不知为何,喜藏很想朝他背影叫唤。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况且,望着那一路上向人问好,一派悠闲的獠牙鬼背影,喜藏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
  (……可能我还没完全放松吧。)
  喜藏暗自在心中叹息,走进店内,小春悄悄回头,静静凝视着他。

  「欢迎光临。」
  抵达熊坂后,前来接待的,是他笑靥如花的妹妹。在她开口询问前,喜藏自己先说了一句「他没来」。
  「好像是里长屋一位认识的人要请他吃饭。」
  「里长屋认识的人,是今天早上说的那位绫子小姐吗?」
  喜藏坐进包厢里,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深雪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绫子小姐知道小春『那件事b吗?」
  「不知道。」
  知道小春真实身分的人,只有喜藏、深雪、彦次。
  (她要是知道的话,可能不会当小春是「会抓人的妖怪!」而是把他当作「可爱的小獠牙鬼!」,捧着一大把豆子跑来朝他身上撒。)
  喜藏如此想像着,忍俊不禁。深雪仔细打量着喜藏,再度嫣然一笑。
  「你常受她照顾吧?不妨请对方吃顿晚餐,你看怎样?」
  「……我已经吩咐那家伙分些菜给对方了。」
  「啊,是这样吗?不过,请人家到家里作客比分菜好吧?既然是吃同样的菜,一起吃比较可口啊。」
  你说是吧?在深雪满面笑意的压力下,喜藏一句话也没反驳,因为他想让深雪离开自己身旁——正确来说,应该是要让深雪远离迎面朝他走来的男子。
  「我知道了。老板娘在叫你。」
  「啊,真的吗?哥,你一定要邀绫子小姐哦。那我走了,你慢用。」
  接着深雪急忙往店里走去。
  「嗨!」
  起初很不习惯这样的问候语,但现在早已听惯。不过,之所以会大吃一惊,全因为对方是浑身长满眼珠的邪恶妖怪。但现在他身上的眼睛全都紧闭,外观只是个普通人。而且他身旁有个顶着妹妹头的少女相伴,看起来更不像是妖怪。
  「可以一起坐吗?」多闻如此说道,站在他面前,喜藏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多闻挑起单眉,露出纳闷的神情,但最后还是盘腿坐在喜藏面前。出来星端正跪坐在他身旁,神色木然地环视周遭。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行』呢。」
  多闻朝满脸羞红挨向他身边的阿松点了牛肉锅和三壶温酒。
  「因为和人一起吃饭,好像比较可口。」
  说得没错——多闻笑着应道,这时阿松马上便送来了温酒,多闻向她要了两个酒杯,斟满酒准备递给喜藏,但喜藏加以拒绝。明明有工作在身,却大白天就喝酒,这是喜藏脑中从未有过的念头。
  「你真是一板一眼。不过,这就是你的优点。」
  多闻从喜藏面前收回酒杯,一饮而尽。在牛肉锅煮好前,他不断自斟自酌,转眼已干了三壶。早一步煮好的喜藏,一面窥望多闻,一面夹起锅里的料吃了一口。
  「……你之前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虽是不经意地询问,但是就喜藏来说,他是下定决心才出言询问。但多闻却像在开玩笑似地说「用来打发时间」。喜藏碰的一声,正要起身,但多闻以柔和的笑脸制止了他。
  「一开始只是当作娱乐。」
  「……那现在呢?」
  别急,你先冷静一下——听多闻这么说,喜藏心不甘情不愿地就座。因为他发现众人的目光全往他身上汇聚。深雪一脸担心地走来,多闻朝她莞尔一笑,深雪就眼神茫然,到别桌去接受其他客人点餐。
  「……你不要操控别人的妹妹。」
  「我是不想让她担心。像她那样的好女孩,我才不会玩弄她呢。而且深雪胆子太大了,吓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根本不能用来打发时……」
  喜藏微微挺起身,一掌打向坐他对面的多闻脑袋。很痛耶——多闻如此说道,但脸上却挂着微笑,把酒一饮而尽后,又加点了一壶酒。
  「喜藏先生,你真善良。这样就原谅我啦?」
  「谁说原谅你了?刚才只是回礼。」
  「这么说来,你还会再找我报仇喽?看来又可以打发时间了。」
  多闻学不乖,仍继续说道,喜藏伸手又要打他脑袋,但在即将打中时,手却停住。出来星来回打量喜藏和多闻,侧着头感到纳闷。喜藏的眼睛被多闻那微微泛青的黑眼珠所攫获。两人持续互瞪了好一会儿,后来因为阿松惴惴不安地端酒来,多闻这才避开喜藏的视线,朝阿松微微一笑。
  「两……两位没事吧?」
  看阿松的视线,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把喜藏当坏蛋。喜藏这时候才得以动弹,他把手收回,狠狠瞪视多闻,但多闻则是气定神闲。
  「他只是在跟我开玩笑。你别看他这样,他其实很爱开玩笑呢。你说是吧,喜藏先生?」
  阿松的绅情极为不安,喜藏只好点了点头。
  「来,我们继续吃吧。」
  多闻如此说道,开始朝锅里动筷。阿松似乎很想和多闻攀谈,但多闻专注吃着火锅,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阿松死心离去,这时喜藏故意冷言嘲讽。
  「之前对人家花言巧语,现在却又这般冷淡。」
  「我不是说过吗?我不会刻意对人花言巧语。」
  喜藏猛然想起某件事。今天等没多久就进了店里,队伍中也没看到顶着妹妹头的女客人。喜藏环视四周后发现,店内也没这样的女客人,多闻明白他视线的含意,对他说道:
  「因为真的想吃牛肉锅的客人却吃不到,这样实在很古怪。所以我请那些目的是来这里看我的客人回去。因为我也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了。」
  「你讨厌女人吗?」
  「怎么可能。只不过,再怎么喜欢,也是会腻的。更何况是活了四百多年。」
  喜藏手中的筷子停住,多闻只有视线微微往上抬。不能看他的眼睛——喜藏倏然移开视线,这时多闻露出落寞的苦笑。
  「难得一起吃饭,我不会操控你的。」
  就算你装出受伤的表情,我也不会上你的当——喜藏把脸转向一旁。喜藏喜欢那个性洒脱、脸上常挂着爽朗笑容的多闻。
  (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不,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就像百目鬼所呈现的幻影般,多闻只是一个虚像。多闻一直静静凝望双唇紧抿,不与他目光交会的喜藏,接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流露出远望遥想的眼神,开始说道:
  「人类只能活五、六十年,想要完成所有事,这样的时间或许短了点。不过,如果活了四百年,就算完成了一切,时间还是剩下很多。因为大部分事都已经做过,教人闲得发慌啊。」
  喜藏就连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都觉得有点长,多闻所说的四百年岁月,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漫长。有时就连短暂的片刻都嫌闷得慌,像四百年这般悠长的岁月,想必早就厌倦了吧。话虽如此,多闻的行径还是教人无法理解。
  「你把不相干的人卷了进来,就只是为了打发你漫长的人生吗?」
  「简单来说的话,是这样没错。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抓来吃的。」
  多闻大口嚼着牛肉,如此说道。一旁的出来星不吃牛肉锅,只是神色茫然地静坐一旁。喜藏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饭粒聚拢,向多闻提问道:
  「那么,你帮他也是为了打发时间吗?」
  「咦……?我最近帮过谁吗?」
  多闻抬起脸来,也许是喜藏这句话令他感到意外,他表情为之一愣。
  「以前砚台精去找少主时,你曾经帮过他对吧?」
  「我不知道有这件事耶。」
  多闻莞尔一笑,不过喜藏认为以前出手帮助砚台精的人正是多闻。
  ——你从以前就威仪十足……但没想到这么鲁莽。
  借由多闻无意中泄漏的一句话,砚台精可能老早便已察觉。因此,他看昔日的恩人竟然做这样的恶作剧,心中气愤难平。虽然没向砚台精问过此事,不过喜藏相当笃定。多闻不予理会,自顾自地吃着牛肉锅,喜藏却一改原先的态度,改为紧盯着多闻瞧,在他强烈的目光注视下,多闻就像认了似的,面露苦笑停箸。
  「空闲是很可怕的事。如果是为了打发空闲,我或许会帮助别人。不过慈善工作我已经玩腻了。这五十年来,我一直都在做坏事。」
  多闻说的话,虽然像是认了喜藏的询问,可是始终没明确的答覆。
  「我可没那么空闲可以陪你打发时间。既然你有的是力量,大可去找其他妖怪啊。应该多的是比人类还要厉害的妖怪吧。」
  显得有点不耐烦的喜藏如此低语,多闻点着头,就像在说「没错」。
  「那你为何要以人类为对象?」
  「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比我更厉害的妖怪,所以我不再以妖怪为对象。接下来换成人类。」
  多闻如此说道,首次露出蛊惑人心的冷笑。喜藏手中的筷子顿时脱手,掉落榻榻米上。好在饭碗用膝盖接住,但要将它捡起,还得再花一段时间。因为喜藏感觉到多闻散发的妖气。他手脚发颤,齿牙交鸣,这才第一次意会到「这就是所谓的妖气吗?」多闻斜眼望着不发一语的喜藏,立起双膝托着下巴,摆出像是孩子在闹别扭时的姿势。
  「四郎常骂我这样没规矩,但这个姿势最舒服了。」
  那满是寒气的笑意,一会儿转为原本温和的笑容,但喜藏一时半刻还是无法动弹,任凭饭碗搁在膝上。
  「妖怪虽然力量强大,但欠缺情感。人类虽然软弱无力,但情感丰富。一直与人类往来会感到厌腻,但偶一为之倒是颇为新鲜有趣。像你也是。」
  那一如往常的微笑,此刻看起来却像是对喜藏充满贬损之意。
  「——真是无聊。」
  喜藏终于把碗从膝盖上取下,站起身,准备走出店外。
  「我以前只是个普通人。」
  多闻道出此言,这次是以言语令喜藏停止行动。
  「四百年前,我是个随战役行动的医僧。名义上虽然是替负伤的士兵疗伤,但他们几乎都伤重不治。我们能做的事,就只是替死者诵经超渡。不分本国、他国,也不分敌我。虽说是替人疗伤,却净是在埋葬死人。现在回想,这样的工作根本可有可无。」
  他垂眉底下的双眼透射出的目光,不像是哀伤,而是像感到丢脸。听小春说,多闻确实是位医僧。不过,说他曾经是人类,实在无法理解。
  「普通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因为与恶鬼同化。」
  多闻毫不做作,回答得很直接。
  「同化其实很简单,只要献出身体就行了。然后对他说『随便你怎么用吧』。不过,对方也要献出他的力量。」
  如果真那么简单就能办到,那就没人会被恶鬼吃了,这世界也将会妖满为患。明知他是在胡扯,但喜藏还是禁不住做了可怕的想像。
  「那个时代到处都是魑魅魍魉,远非现今所能想像。尤其是战场上更常看到。有时他们还会决定战争的胜败。有些妖怪还会吃死尸,不过,大家都因为战争而杀红了眼,明明妖怪就近在身边,却看不见。我从以前就具有过人的直觉,所以大致都看得见。」
  多闻虽然不像彦次看得那么清楚,但他不像彦次那样装没看见。我非但不害怕,甚至还对此颇感兴趣——多闻说道。
  「重点是,打仗时如果按兵不动,有时一等就是一、两个月,所以闲得发慌。空闲时,总会想寻求什么刺激的事吧?我那个时候还年轻,要是有人谈论有趣的事,便马上凑过去听。」
  有一次,多闻听说有一种会出现在战场上的妖怪。从那之后,只要多闻一有空闲,脑子里想的就是妖怪之事。之前多闻曾亲眼看过其他妖怪,但都不像他当时听闻的妖怪这般令他感兴趣。
  「这种妖怪真的很厉害。战场上的人们每天都在说,他是会把吃掉的人吸收进自己体内的恐怖妖怪。」
  然而,尽管常听闻这项传言,却没想过真有亲眼目睹的一天。毕竟对方是吃人的妖怪,一旦遇上便会被他吃了。就算是多闻,也不想被生吞活剥。要是被妖怪吃了,便会当场丧命。
  「如果这妖怪真像传闻那么厉害,我确实很想见识见识。但我知道一旦遇上,就会没命,所以我并不想遇见他。」
  不过,愈是想遇上,愈是遇不上,相反的,愈是不想遇上,愈是会遇上。有一次真的就让多闻给遇上了。才看一眼,多闻便晓悟——「我死定了」。
  「我遇见他时,已是尸横遍野。他正在大啖活人。光吃人肉他还不满足,连骨头都一并咬碎。但不知为何,那家伙把吃进嘴里的肉块吐掉,看着散乱一地的尸体我才发现,他想吃的只有眼珠。那个恶鬼的名字是……」
  「百目鬼。」
  面对喜藏的这声低语,那人称百目鬼的男子以微笑表示肯定。原本神情茫然的出来星,一听到「百目鬼」这名字,马上转头望向多闻。那可怕的景象之所以清楚浮现在喜藏脑海,因为那是在多闻的宅邸里见过的一幕幻影。
  「当我正面遇见百目鬼时,我已做好被他吃了的觉悟。上战场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关于死的事,虽然不想死,但死本身并没那么可怕。」
  所以多闻在满坑满谷的尸体包围下,眼看即将被造成这幕惨事的妖怪虏获,但他依然神色自若。
  「百目鬼可能就欣赏我这点吧?当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我身体可以给你,但你要给我力量』,他竟然就接受了我的提议,没吃我,而是与我同化。很简单吧?」
  多闻描述此事时,好像在闲话家常般,喜藏实在无法点头认同。虽然不觉得这是真话,但也不像在说谎。而且,可能是刚才感觉到的妖气还弥漫在四周,喜藏此刻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嘟声。不过,多闻朝表面上没任何变化的喜藏望了一眼,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朝喜藏伸出右手。
  「和我合为一体后,百目鬼还是继续吃人。这是那些人身上的东西。」
  他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头浮现无数颗眼珠。喜藏为了不让众人看见,急忙挡住多闻,但客人当中根本就没人发出惊呼。出来星当然没动,而刚好经过的深雪,明明就望向这边,却只是朝喜藏微笑。见喜藏如此慌乱,多闻忍不住窃笑。
  「你如此护着我,我真开心。」
  喜藏瞪了他一眼,而多闻身上那无数颗眼睛也像在呼应他似的,全目露凶光,瞪视喜藏。喜藏眼前满是眼珠,他的目光钉住不动,这时他发现这些眼珠的形状各有不同。倘若真如多闻所言,这些眼珠全是遭杀害者的眼睛,那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呢?以他露出的半只手臂来看,约有二十多颗。喜藏望着位于右手腕到手背间的两颗浑圆的眼瞳,感觉就像要被吸进去似的。它们比其他眼珠还要小一些,可能是孩子的眼睛。这时,多闻缓缓抬起右手,摆在身旁那名少女的脸旁,喜藏顿时明白,那对大小吻合的可爱眼珠,正是出来星的眼睛。
  「……」
  差点胃液上涌的喜藏,急忙转头。他以袖口捣住嘴,极力忍住,不久,有一只手搭在他背后。多闻很关心似地一再轻抚他的背,但这只会更让喜藏感到恶心。轻抚喜藏背后的那只手,是冒出无数颗眼珠的手,同时也是啃食孩子的手。
  别碰我——喜藏如此低语,多闻的手从喜藏背后移开。多闻向阿松点了杯茶,轻轻搁在喜藏面前。
  「……抱歉,让你觉得不舒服。」
  多闻这句话令人意外,喜藏不禁转头望向他。眼前已看不到那众多眼珠,多闻真的露出歉疚的神情。出来星抬头望着喜藏,再度一脸纳闷地侧着头。由于她额头留着长长的刘海,完全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眼珠。喜藏感觉全身虚脱无力,一屁股坐回地面,拿起面前的茶含了一口。
  「原本以为不管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无动于衷呢。」
  「……才没那种人呢。」
  喜藏又喝了一口茶,轻声说道,这时多闻指着自己说「像我就是」。
  「像我就无动于衷。不论是看到恶鬼在吃人,还是自己即将被恶鬼吃了,我都一样。就算是同化,我也一点都不在乎。」
  为什么?喜藏以眼神询问。因为他懒得开口。
  「或许我原本就不是人类。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多闻如此说道,温柔地轻抚右手手背,无比慈爱。
  「不过喜藏先生。这个小孩并不是我杀的。」
  他如此说道,但这次没再露出手上的眼珠。不过喜藏还是感觉得到他手里的乌黑眼珠。也许刚才那一幕已鲜明地烙印在喜藏眼中。流露出哀戚、悲切眼神的眼瞳。
  「既然不是你杀的,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难道是同化之前,百目鬼所杀害的?不过,既然都已同化,以前的百目鬼和曾是人类的多闻,应该全都一样。过去吃过无数尸体的百目鬼,如果占有多闻身体的一半,此时多闻若说『这不是我』,听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借口。
  「……还有,这女孩为什么还活着?」
  喜藏指着坐在多闻身旁,看起来像很困似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的出来星,如此问道。以慈爱眼神凝望出来星的多闻,视线突然移回喜藏额头道:
  「那得等我们更熟之后,我才会告诉你。」
  喜藏露出「谁要和你更熟啊」的嫌弃表情,但多闻不以为意。他单手托腮,笑眯眯地望着喜藏。一如平时,那是令人感到惊讶的笑意。不像小春,带有像人类般的情感起伏,多闻的笑容则是完全感觉不到。
  「你为什么老爱笑?」
  听喜藏如此询问,多闻微微侧头反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老爱生气?」
  「我并没生气。我只是天生长这个样子。」
  「那我也只是天生长这个样子啊。」
  多闻如此答覆,但喜藏仍旧无法释疑。面对板着脸孔的喜藏,多闻伸长他抱着的双腿,接着说了一句「不过呢……」。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你之所以老爱蹙着眉头,是因为有很多事你想要解决。时而烦恼,时而犹豫,所以才会有这种表情。」
  喜藏无法随口回他一句「胡说」。因为他觉得多闻说的一针见血。伸长双腿不住晃动的多闻,蓦地凝视远方,面无表情。
  「几百年前,当我还是普通人时,我也是这样……虽然现在早已经忘了。」
  语毕,多闻微微一笑,执起出来星的手站起身,在桌上摆了一笔钱,金额比他所点的份还要多出一倍。喜藏马上抓了其中一半的钱推还给多闻。
  「我可没说要你请客。」
  你可真是顽固呢——多闻轻叹一声,往前弓身,细细打量喜藏的双眼。
  「因为给朋友添麻烦,请他吃顿饭当作是赔罪,这是很常有的事吧?要是你真那么在意的话,下次换你请我不就得了。」
  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支配了喜藏。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侵袭下,全身无法动弹。多闻的力量感觉既可怕,又想沉浸其中,就像毒品一样,教人无从抗拒。看喜藏露出茫然的表情,多闻脸上泛起满意的微笑,拉着出来星的手来到土间。
  「……对朋友使用这种力量,太奇怪了吧?」
  终于能出声讲话的喜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很不甘心地出言嘲讽。
  「这确实是我不对。」
  多闻朗声大笑,叼着烟管走出店外。出来星转头望了一眼,朝喜藏挥手。这时,解除束缚的喜藏急忙向柜台结帐,追向前去,但两人已不知去向。
  喜藏手里握着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拖车从旁边经过,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是四处叫卖的锦绘小贩。和连环图说书人一样,拖车后面摆满了锦绘。映入眼中的锦绘,上头画的是常见的美女,但喜藏却看得双目圆睁。那名拉车的男子,与男子穿的号衣⑴背后所印的屋号,他都曾经见过。
  「浅草锦绘屋栀子——大受好评的芳雀画,很不巧刚好卖完了,客官。」
  长着一对狐眼的男子——四郎,朝他咧嘴一笑,喜藏才一眨眼,四郎便消失无踪。留在原地的喜藏,捡起掉落地面的一张绵绘。似乎是出来星所绘,一幅笔致生硬拙劣的图画。虽然用的一样是恐怖的红色颜料,但喜藏看过之后,感觉像浑身泄了气。
  「……我才不是长这样呢。」
  因为上头画的喜藏人像,与之前小春把他画得像妖怪的那幅画几乎一个样。
  喜藏回家时,屋里空无一人。此时早已过了午时。
  (还在人家家里叨扰啊。)
  竟然在女人家中待这么久,虽然他是个外型像孩子的妖怪,但未免也太厚脸皮了。喜藏心不甘情不愿地上绫子家拜访,网好在巷弄里遇见从外头归来的绫子。「您好」绫子表情生硬地微笑道,喜藏向她回了一礼,频频往她身后张望,但没看到小春。而绫子同样也偏着头往喜藏身后窥望。
  「……咦?小春没和您在一起吗?」
  「他说你邀她一起吃午餐呢……」
  「咦?中午时小春确实来找过我,但我问他『要不要吃顿饭再走?』他对我说,他要和喜藏先生一起去吃牛肉锅。」
  他为什么要说谎?——喜藏胸中顿时浮现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到你家做什么?」
  「他、他邀我和你们一起吃晚餐。」
  喜藏的态度就像在逼问般,绫子感到畏怯,很没自信地说道。
  (我明明只说要分菜给她啊……)
  喜藏想起此事,嘴角垂落。
  「我……我猜一定是小春自己提议的。所以我也没当真……您不用放在心上。」
  绫子悄声说道,喜藏朝她瞄了一眼。他还没为自己当时的行径向绫子道歉。因为对象是绫子,所以尽管喜藏对她态度冷淡,她也没有不高兴,她一定以为是自己惹喜藏生气。正当喜藏想开口向她道歉,化解先前的误会时……
  「……听说令妹回来了。」
  绫子说。喜藏先是一愣,接着颔首。
  「刚才我听小春提过。我不知道您有位妹妹,吓了一跳呢。不过,这样真是太好了。」
  绫子露出深深的微笑,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次。真切传来她替喜藏高兴的心意,但有件事更令喜藏在意。
  (她……为什么常这样笑?)
  笑的方式因人而异,而在不同的情况下也会有所不同。但绫子的笑容总是带着一抹哀伤——喜藏有这种感觉。喜藏不禁静静注视着绫子,但绫子发现他的视线后,马上转过脸去,喊了一声「小玉」。从两人身旁走过的,是野猫小玉。在绫子的叫唤下,小玉停下脚步,叫了声「喵」。这只猫模样可爱讨喜,但声音有点沙哑。
  「待会我喂你吃东西。」
  听绫子这么说,小玉应了声「喵」,摇着尾巴朝大路走去。绫子目送它离去后,视线这才移回喜藏脸上。虽然是微笑,但喜藏觉得那是哀伤的神情。
  「请代我向深雪小姐问候一声。」
  告辞了——绫子低头行了一礼,准备从喜藏身旁走过。
  「……不。」
  喜藏这声低语,令绫子抬起头来。虽然喜藏一样板着脸,但因为他双层垂落,一副很伤脑筋的模样,所以看起来不像平时那般可怕。绫子纳闷地望着他,喜藏避开她的目光: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常常都是你分菜给我,所以我才请他邀你一起到我家吃个便饭。」
  绫子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喜藏一样望向一旁。换作是平时,这时候一定会沉默良久,但刚才理应走向大路的小玉,这时又从后头走来。
  「咦?小玉,你是从哪儿走来的?」
  「……猫向来都神出鬼没。」
  两人皆不由自主地开口,打破了沉默。绫子噗哧一笑,喜藏对她说「之前真是抱歉!」绫子闻言,拼命摇头摆手,两颊羞红地说道「我才要说抱歉呢!」明明不该由绫子道歉,但这种时候抢着道歉,这就是绫子。她见喜藏的表情已转为柔和,便悄声向他问道:
  「……可以到您府上叨扰吗?」
  两人低头悄声交谈,一旁的小玉则是开始悠哉地替自己理毛。
  「舍妹说她很想见你一面。」
  深雪小姐真的这么说?绫子如此说道,开心地眯起眼睛。见她此时的笑容已不带哀伤,喜藏感觉松了口气。但他同时也纳闷,「为什么我会感到松了口气?」摸不透自己的心思。就在他侧头寻思时,正好与绫子四目交接。
  「那么……待会儿见。」
  语毕,喜藏就此转身,转眼已回到家中。喜藏走进后门后,绫子抱起小玉,步履轻盈地返回里长屋。

  喜藏再次返回家中,找寻突然失去行踪的小春。这几天来,一直像这样四处找人,但小春都和喜藏在一起,而且是搜寻的一方。
  「喂,那个笨鬼跑哪儿去了?」
  最后还是遍寻不着,所以喜藏朝店里询问。
  「小春上午出去后就没回来过。找他有什么急事吗?」
  锅怪如此询问,喜藏应道:
  「没什么事,只是……没看到他人。」
  喜藏的回答,令古道具店里的妖怪们皆目瞪口呆地发出一声「啥?」
  「你在说什么啊?看你那么着急地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众妖怪以诧异的口吻说道,喜藏沉默不语。妖怪们见喜藏一声不吭,直到现在仍朝店里四处张望,他们全都面面相。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鼻子闻不出有任何异状。」
  在朝四处嗅闻的声响中,喜藏返回起居室,准备再度外出。感到不对劲的桂男,在喜藏身边低语道:
  「不会有事的……再等一会儿,他一定会高喊着『肚子饿』走回来。」
  (会吗?)
  喜藏不这么认为。难道是心神不宁的感觉愈来愈强烈的关系?
  「……快出来。」
  喜藏自言自语般地低语着,才刚回家不久,又再次从后门离去。若不这么做,他实在静不下来。一股喧闹不安的强风,在他体内吹袭狂扫。虽然不想大费周章地四处找寻,但为了抹除胸中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喜藏前往小春可能会去的地方。
  喜藏去过蔬果店、鱼店、红豆汤店,为了谨慎起见,他还去熊坂查看,但小春一样没在那里。深雪发现喜藏后,快步奔向门口,所以喜藏也向她询问,但结果一样不出他所料。深雪听完喜藏的描游后,先是沉默片刻,接着说了一句「该不会……」,便又马上噤声。可能深雪也发现小春的模样异于平时。所以她说了一句「我也去找……」就解下胸前的围裙,正准备返回店内。但喜藏一把拉住转身向后的深雪肩头,制止了她。
  「你继续工作。我还有几个地方没去找。」
  我去找就行了——喜藏像在宣告似地说道,深雪闻言,点了点头。
  「要是找到了小春……再告诉我一声。」
  见深雪流露不安之色,原本正要转身离去的喜藏,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她。
  「你帮我买晚餐的食材。」
  四人份——喜藏如此说道,妹妹深雪抬起头来,脸上笑靥如花。
  与深雪道别后,喜藏前往彦次的住处。从下午起,私娼街便充满诱惑的气氛,喜藏早已习惯路过这个地方。私娼街后方的隔间长屋,一样显得冷冷清清,其中就数里头数来的第四间屋子的木门最惨不忍睹,那是以木板拼接而成。
  (简直就是荒屋。)
  明明就是他一脚踹破的,却还这么想,他轻敲那扇门,动作比平时还要轻细。彦次旋即出来应门,一见是喜藏,他露出惊讶之色,不过当喜藏一把将他推开,朝屋内窥望时,他倒是那没么惊讶。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
  朝屋内环视过一遍后,一看就知道里头没人。因为房内满是一地的颜料、画笔、纸,根本无处让人容身。里头也有画到一半的锦绘,不过用的不是多闻给他的颜料,只是普通颜料。
  喜藏松了口气,当他心想「没别的事了」,正准备转身离去时……
  「喂!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喜藏的表情异于平时,彦次一再追问。由于他紧抓着喜藏衣服的下摆不肯放手,喜藏踢了他一脚,但他仍紧抓着不放。彦次似乎已逐渐习惯这样的粗鲁对待,反倒是喜藏觉得有点可怕。不得已,喜藏只好站在拼凑的木门前,告诉他小春失踪的事。
  说完后,彦次走上榻榻米,披上外衣,站在喜藏面前。接着他讲了一句和深雪一模一样的话,喜藏摆出很受不了的表情,马上回了他一句「不需要」。
  「你是想拿寻人当借口,把工作丢向一旁对吧,你想得美!」
  「说什么傻话啊!现在不是工作的时候吧!」
  你才傻呢———喜藏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彦次不禁为之噤声。
  「什么叫现在不是工作的时候?想想之前你自己说过的话吧。」
  你就是心性不定,所以才一无是处——喜藏毫不留情地训斥彦次。彦次发出「唔……」的沉声低吼,接着噘起嘴,像在呻吟似地说道:
  「……我也很担心他啊。」
  「有没有你替他担心,结果还不都一样。既然这样,就做你自己能做的事吧。」
  彦次瞪视着喜藏,但喜藏就只是回望着他,脸上不露一丝怒气。彦次将短外罩脱向一旁,朝榻榻米坐下,双手举至脸旁,做出举手投降的动作。
  「我知道了啦!……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种眼神?什么眼神啊?喜藏侧头不解。
  (没半点迷惘的眼神。)
  彦次心里这么想,但没对喜藏说。
  喜藏离去后,彦次再次执笔作画。他手中的那幅画,像是猫又与獠牙鬼融合而成,一名不可思议的少年画像,身体己完成一半。

  「小哥,怎么了?」
  喜藏昂然立于神无川前,弥弥子从河里探出头来,朝他唤道。平时任凭小春再怎么叫唤都不会现身的弥弥子,对喜藏似乎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也可能是此刻喜藏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令她在意。
  「那个傻瓜不见了。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喜藏如此询问后,弥弥子侧头寻思片刻后,神色平静地说道:
  「小春应该是回去了吧?」
  回哪里去——喜藏又再低声问道。
  「当然是那个世界喽。獠牙鬼住的世界。」
  弥弥子回答得很简洁。要是连弥弥子也说「我帮你去找」,那真的会大喊吃不消,不过喜藏不希望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此情绪激动,所以他极力以普通的声音反问。
  「那里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吗?」
  「确实有人说它是那个世界,但它可不是黄泉国哦。说起来,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也有重叠之处。」
  这点小春也曾经说过,不过喜藏不是很清楚。这个世界有妖怪,而小春又能自由来去于这两个世界,这不就表示那个世界和人类世界没多大差别吗?喜藏之前一直是这么想,但弥弥子却清楚地告诉他「不一样」。
  「虽有重叠之处,但却不一样。虽然不一样,却又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复杂,但就是这么回事。有截然不同之处,也有极为相通之处。所以小春才能到这里来。」
  虽然不尽相同,但也有相似处——尽管弥弥子很清楚地说「不一样」,但喜藏一时还是弄不明白,这也难怪。
  「既然没多大差别,那大可不必回那个世界去,不是吗?」
  「听你这话,感觉像是你不希望他回去。」
  别说傻话了——喜藏出言嘲讽,但眉间却皱起可怕的皱纹。面对出奇容易让人看穿心思的喜藏,弥弥子耸了耸肩,似乎觉得很难以置信。
  「他是为了工作来到这里,工作结束后返回那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彦次所创造的锦绘妖怪已经收伏,百目鬼的事也暂且告一段落。当初小春来到这里,是受青鬼所托,前来收拾妖怪,所以现在他应该已经算办完事了。确实如同弥弥子所言——然而,喜藏还是无法坦白承认,嘴角垂落。是什么事令你挂怀?弥弥子询问道,喜藏则是用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冷冷地回道:
  「……我什么也没说,还是看得出来吗?」
  「小哥,你真可爱。」
  弥弥子陡然睁开她那宛如少了上半边的半月形眼睛,瞳孔像猫一样眯成细线。喜藏当然知道她这是在调侃,但他无言以对。因为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太过天真。
  「人和妖怪是生活于不同世界的生物。」
  「虽然不同,但你不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吗?」
  喜藏这次终于回嘴了,弥弥子对他的反驳,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你只说对了一半。的确,我们河童是在人类的土地上生活。不过,人类眼中看到的土地,并非代表我们住处的一切。水里有人类所不知道的广阔世界。小哥你们绝不能进入的另一个世界。」
  听她这么一说,喜藏往河内窥望,但清澄的水里,既无「河童的世界」,也无河童。水里看得到的,就只有河鱼、石头,以及一个绿色的娇小身躯。喜藏从水中移开视线,望向弥弥子。弥弥子是只全身通绿的河童。背上背着一个像龟壳般的深灰色硬壳,头上顶着深绿色的盘子。盘子里可以装水,如果盘里的水干涸,河童便会丧命。弥弥子虽然不会这么做,但大部分河童会从人类屁股取下尻子玉,或是抓人来吃。河童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与人类相去甚远。
  (有时倒是颇有人味。)
  喜藏如此暗忖。弥弥子只有脸露出水面外,脖子以下全浸在水中。如果从远处看这幕光景,或许会把弥弥子的头错认成西瓜。
  (她说水里有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但是以河童来说,水面应该相当于交界处吧?)
  若真是这样,弥弥子现在只有脸在这个世界。要是我把脸伸进水中,不就只有脸进入那个世界吗?喜藏陷入沉思,弥弥子微微趋身向前,唤了声「小哥?」朝他脸上窥望。剪成妹妹头的刚硬头发,倏然从喜藏面前滑过。
  「……刚才我听你说,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相互重叠。」
  喜藏猛然回神,随口说出自己刚好想到的事,加以含混过去。
  「没错,确实有重叠。搞不好有些地方是属于同一个世界。」
  「既然这样的话……」
  「不过它们还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喜藏定睛注视着弥弥子哗啦哗啦拍打着水面的绿色双手,沉默不语。一名小河童从水面探出头来,像是前来查看弥弥子的情况,但他一发现喜藏,便急忙潜回水中。喜藏视线紧盯着那名小河童,但他一潜入水中,马上便消失无踪。喜藏知道,他已经前往另一个世界。
  「……打扰你了。」
  喜藏语毕,转身离去。当他走上河堤时,弥弥子朝他唤了声「小哥」。喜藏停下脚步,正准备转头时——
  「总有一天要道别的。」
  弥弥子如此说道。有过离别经验的人才知道,这句话带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所以喜藏也很坦然地颔首应道「没错」。弥弥子就像听到颇感意外的答覆般,单眉上挑,露出观察喜藏态度的表情。
  「总有一天得道别。不只是我和他,我和你也一样。」
  「……没错。」
  弥弥子的声音略显落寞,喜藏就此沉默了片刻。
  「不论人类还是妖怪,都会有生离死别。不过妖怪和人类不同,大多不是因为阳寿已尽,有时是因为互相残杀而丧命。」
  弥弥子旋即恢复原本的态度,道出这番骇人的话语。从她平时敦厚的模样很难想像,这只女河童若因情势所需,一样会杀害自己的同胞,所以才能担任河童的老大。眼神凶恶的两人,就像在瞪视般互望着彼此,过了一会儿,喜藏率先开口。
  「我也有过几次离别的经验,所以我能明白。」
  明白什么?弥弥子问道。她深绿色的眼珠转动。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过道别的时刻不是现在。那个傻瓜一定是又做了蠢事。一个被当作烫手山芋赶了出来,饿肚子的小鬼,哪有地方能去?」
  我能给他饭吃,他应该会回到这边来才对——喜藏说得相当笃定,弥弥子朝他露出苦笑,没再多说,冒着气泡,没入绿水中。
  (西瓜沉下去了。)
  喜藏心里这么想,背对向晚的蓝天,踏上归途。

  喜藏打开家里的后门走进屋内,但不知为何,眼前却是熊坂的包厢。刺眼的阳光照耀着店内,眼前摆着两锅牛肉锅,那名脸上泛着微笑的男子就坐在对面。
  「……中午之后发生的事,都是你施展的幻影?」
  喜藏没有一丝慌乱,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双手抱膝的多闻则是开心地笑着。
  「不知道耶。搞不好从更早之前便是幻影了。」
  喜藏细细沉思后,摇了摇头。
  「这是幻影,而今天以及之前发生的则是现实。」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多闻眯着眼,侧着头问道。喜藏握住摆在眼前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装满杯的热茶喝进喉中,但喜藏却觉得没有感觉。
  「我一直当它是现实去面对,所以就算它是幻影,对我来说,它仍是现实。而且你在白天不是不能使用幻术吗?」
  你可记得真清楚——多闻笑道,朝烟杆点火,抽了口烟,然后顺势吐出白烟。白烟逐渐弥漫着熊坂店内。明明无风,却感觉有清风徐来,周遭的景致渐渐变成喜藏想去的场所。那是喜藏家中昏暗的土间。喜藏朝位于流理台下的座灯点火,向多闻问道:
  「你还没玩够吗?」
  「我才没那么孩子气呢。」
  「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也太不相信我了吧——多闻发着牢骚,从土间站起身,接着转动上半身指着喜藏道:
  「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还会陪我玩。」
  真好意思说——喜藏完全无视于多闻的存在,开始打扫土间。多闻站在土间正中央,但喜藏不理会他站的位置,直接用扫帚扫去。将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后,喜藏弯腰打算以畚箕扫起垃圾时,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真的是现实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只是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真的是现实吗?你心里这么想对吧?」
  多闻将沾在脚上的垃圾放进喜藏手中的畚箕,如此说道。
  「……其实,我还在想你会不会看透这一切呢。」
  看来被我猜中了——多闻拍着手,但脸上没有开心之色。
  「不过,要猜中这种事很简单。因为我和你想着同样的事。」
  创造出幻影的百目鬼,道出极为古怪的话语。也许他只是想吸引我注意——喜藏没转头,一直低头望着地面,但脸上浮现纳闷之色。
  「虽说是幻影,却是某人见过的景象。对那个人来说,这是现实发生的事。成千上万的幻影同时也都是现实。对别人而言是幻影,但是对某人来说却是现实。在思考这件事情时,你猜何者为真,何者为幻呢?」
  现实与幻影其实没多大不同——多闻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喜藏拿着集中在畚箕里的垃圾,走过多闻身旁,从后门离开。将垃圾倒进垃圾场返回后,多闻已不见踪影。
  (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真的只是想玩吗?还是有什么事?多闻实在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早在得知他真实身分之前便一直是如此。虽然他一副平静、开朗的表情,但看起来似乎藏有许多秘密。现在知道他是妖怪后,或许对多闻的本性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但相反的,有许多事却愈来愈教人摸不透,结果还是跟以前没多大差别。
  将扫帚和畚箕放回原位后,喜藏呆立原地,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做。要是现在外出,也许深雪就会在这时候返家。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倒还好,但要是多闻又出现的话……想到这里,喜藏便觉得在深雪回来前和回来后,都不能外出。
  「你在干嘛?怎么在发呆啊?」
  身后传出一个声音,喜藏差点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所幸在平日的锻链下,忍了下来。他缓缓转头,发现他一直在找寻的少年,正露出惊讶的眼神站在他面前。
  「……你跑哪儿去了?」
  「那里。」
  小春果然回到那个世界去了。既然要去,好歹也该知会一声吧——喜藏生气地说道,小春一脸困惑地侧着头,轻抚着自己的脖子。
  「不是『去』,是『回去』。」
  「还不都一样。」
  才不一样呢——小春很坚持地说道,喜藏不懂他话中的含意。一来也是因为他现在怒火上涌,难以自抑,根本无暇细想他话中的含意。
  (害我找得那么辛苦……)
  明明是自己要找的,但喜藏完全把这件事搁在一旁,大发雷霆。
  「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什么隔壁的请你吃饭?如果是要去那个世界,大可直说啊。」
  「那是因为……算了。反正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
  不想多做辩解的小春,接受喜藏质问般的目光注视,叹了口气。
  「我本来想直接就这么回去的。」
  小春的回答,很不像他的作风,极为冷淡无情。
  「……受人照顾,也不道声谢,打算就这么走人吗?」
  喜藏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想,但后来还是作罢。你该感激我吧?」
  「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谁会感激你啊?」
  添麻烦?小春在一旁装糊涂,吹着口哨。小春连打马虎眼的方式都很随便,喜藏叹了口气,伸手搔着后颈。
  「真是的……这次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不管原因为何,这次他再次回到家中,应该是想继续留下来吧——喜藏很理所当然地这么以为,但小春却又说出惊人之语。
  「嗯?不,我就要回去了。我有东西忘在这里,特别过来拿。」
  小春朝捧在怀里的锁怪努了努下巴。如今他已经是个无法说话的古道具。
  「……有东西忘在这里?那是我的耶。」
  喜藏对「我就要回去了」这句话很不能接受,因而故意针对小春讲的另一句奇怪的话挑毛病。
  「那么,请送我吧。」
  小春空着的右手,朝无法理解的喜藏伸手一摊。喜藏朝小春的手掌拍了一下,动手要将小春左手里的锁怪抢回,但小春迅速躲开。喜藏紧接着又再度伸手探出,这次小春连看也不看,便侧身闪过。他行动轻灵已极,身形飘怱如同舞者一般。你到底想怎样?喜藏以颇感无趣的语气问道。
  「这家伙虽然现在是这个样,但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世界了。等他日后醒来,有可能会见人就杀。要是我们的岛被他搞得乱七八糟,那可就伤脑筋了。」
  势力范围相当重要——喜藏曾多次听小春这么说,但现在还是无法理解。因为喜藏并未实际见过那个世界、青鬼,以及小春说的那座岛。从那个世界看这个世界,与从这个世界看那个世界,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尽管喜藏感觉隐约可以理解,但事实上却一知半解。
  「带他去那个世界会怎样?」
  「等妖力贮存够了,就能像以前一样,恢复成妖怪的模样。然后可能会在那里和其他妖怪打斗吧?」
  「明明是你自己要带他去,但你也不是很清楚嘛。你做事还真是马虎。」
  「我们妖怪就是这样!不像人类,什么事都要找理由。」
  因为我们会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小春趾高气昂地双手叉腰道,但喜藏却冷冷地回了一句「这样不就是横冲直撞的蠢蛋吗?」
  「为什么你这个人嘴巴这么恶毒?我还以为深雪来了之后,你的口吻、长相、表情会变得比较柔和呢……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小春双手举至肩膀一带,长叹一声,喜藏应了一句「没错」,承认他的说法,小春大吃一惊,抬头打量喜藏。
  「难道……你回顾自己过去的作为,开始反省啦?」
  然而喜藏的表情一样可怕,看不出反省的谦虚态度,小春不禁侧头感到纳闷。
  「你突然不见人影,深雪和彦次很替你担心。」
  「……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好人。」
  「对这样的好人不告而别,有违你身为妖怪的矜持吧?」
  「和他们两人相比,你这家伙真的很讨人厌耶。你也体谅一下妖怪的心情好不好。」
  小春虽然嘴巴上抱怨,但还是说了一句「是我错了」。得知他是真的想回去后,喜藏皱起眉头。小春见他这副模样,误以为他是在「生气」。
  「我先声明,刚才那句话可不是对你说的哦。」
  小春露出嘲讽的笑意,吐出开叉的舌头。
  「你向我道歉,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我还要拜托你别这么做呢。」
  被喜藏冷哼一声,小春很不甘心地沉声低吼,脸转向一旁,盘起双臂。
  「亏我还决定大老远回来拿忘掉的东西呢……」
  (……决定大老远回来拿?)
  喜藏朝小春的左手瞄了一眼。他手里握着锁怪。小春先前说他有东西忘在这里,特地过来拿,但可能不全然是这么回事。说到逞强,他和喜藏半斤八两。喜藏往前迈出半步,狠狠一巴掌打向小春脑袋。
  「你干嘛啦!」
  「这是你今天害我走那么多路的回礼。」
  小春隔了半晌,才想到喜藏为什么会那么做,他就像浑身发痒似的,一张脸皱成一团。
  「今天的晚餐是豆腐饭、红烧鲷鱼、鱼丸汤、腌芜菁。」
  喜藏将中午时告诉小春的菜单又重复了一次,小春露出无比难过的表情,双肩垂落,明显摆出沮丧的表情。
  「可能还会再多几道菜。」
  「……哦!这表示绫子会来喽?」
  小春猛然抬头,与一张苦瓜脸的喜藏四目交接。
  「反正妖怪向来都很随便。就算晚两个小时左右,应该也不会觉得怎样吧。」
  小春紧盯着喜藏瞧,喜藏避开他的视线,望着不知名的方向说道。
  「……你温柔的一面,真教人浑身不舒服呢。」
  小春搔抓着脖子,很坦率地走向起居室。看来,他决定听喜藏的话。喜藏暗自松了口气,开始淘米。这时,起居室传来咚的一声。应该是小春用力朝榻榻米躺下的缘故。无比豪迈的声响。你好歹帮个忙吧——喜藏发牢骚道,这时小春佣懒地应道「獠牙鬼和人类水火不容,所以不可能啦」。
  「明明水火不容,但你不是来了两次吗?我看你还会再来吧?」
  「这可难说哦。」
  小春和多闻一样,回答得模棱两可,喜藏板起脸,眉头紧蹙。小春理应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忍俊不禁,呵呵笑道:
  「要是在月圆之夜,有人不断呼唤我的话,我可能会再来。」
  喜藏差点拿不住锅子,但他极力支撑。
  (那家伙……)
  喜藏暗骂砚台精,皱紧眉头转过身来。说什么在月圆之夜一直仰望夜空.祈祷会有獠牙鬼掉落,那全是砚台精在胡扯——喜藏心想,要是不先对小春这么说,待会吃饭时一定会被他瞧扁了,他急忙走向起居室。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些什么,但那全是砚台精在胡扯……」
  喜藏话说到一半,就此打住。因为起居室里没有小春的身影。正当他准备往店面的方向张望时,庭院传来卡啦一声,喜藏再度走下土间,从后门走出屋外。但庭院里也没看到小春的身影。不过,倒是有几片树叶从杏树上飘落。喜藏定睛凝望夜空,没有像当时那样的夜行队伍在空中飞舞。他环视四周,从后门望向巷弄,恰巧与一双盯着他瞧的蓝色眼珠四目对望,喜藏不由自主地说道:
  「今天老是遇见你……」
  对方似乎也这么认为,叫了声「喵」。喜藏再次仰望夜空,但没看到他想见的景象。乌云密布的夜空,不见明月高悬,同样的,也不见獠牙鬼的踪影。在驱鬼那天掉落的獠牙鬼,明明没赶他走,却自己回到他的世界去了。犹如白天时吹来的春日疾风,以惊人之势前来,搅乱他人原本平静的心湖后,又匆匆离去。
  (……又要我过同样的日子吗?)
  这半年来,喜藏总是仰望夜空。不是向天祈祷,而是一味等待。那是一段孤独而平静的日子。要不是八天前小春从天而降,他现在应该仍抱持同样的想法。只要像之前一样,持续朝天际呼唤,小春或许又会突然从天而降。但不知道会是半年后,还是一年后。也许是十年后也说不定,甚至可能更久。在不知要等待多久的情况下痴痴等候,远比想像中来得辛苦。
  (虽说他有可能从天而降,但也可能不会。)
  离别总是来得很唐突。他的母亲、父亲、祖父皆是如此。
  (不会再有了吗……)
  喜藏原本心里正要这么想,但他旋即感觉「不对」。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过,道别的时刻不是现在。
  先前他对弥弥子说的话,既不是逞强,也不是违心之论。因为此时阖眼做深呼吸的喜藏,脑中想的也是同样的事。
  最重要的,是今后他有深雪陪伴。还有老爱在耳边唠叨的砚台精。喜藏已不同已往,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尽管还会再次仰望月夜,但或许心头已不再有昔日的落寞——喜藏向自己仍旧感到落寞的内心如此诉说,睁着他那双可怕的大眼,走进家中。一走进土间,他心想……
  (那个守不住秘密的家伙,得先训一顿才行。)
  他忘了之前洗到一半的米,就直直往店内左侧深处走去。

  ⑴原文为法被,背后印有屋号或文字,为职人们常穿的服装。人们也常在祭典时穿上这种服装。
 楼主| 发表于 2013-7-12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解说 在有限的生命中,人类与妖怪交织成的温情剧

  三村美衣(书评家)

  让各位久等了。
  本书是赢得第六届JIVE小说大赏,去年由POPLAR文库Pureful发行的《一鬼夜行》续集。
  獠牙鬼小春某天突然从天而降,打乱古道具店店主喜藏平静的生活。而他回到百鬼夜行的同伴身边后,转眼已过了半年。在某个月明如水的夜晚,习惯仰望夜空的喜藏,在这节分之日(对了,以此当作标题的「驱鬼」,指的是撒豆驱逐獠牙鬼的仪式),决定「不再等小春回来了」。他就像斩断心头的依恋般,使劲朝明月撒出豆子,结果小春被豆子击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小春说,是因为浅草一带最近有奇怪的妖怪出没,所以他才接受任务委托,到这里视察。然而,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已过了半年,喜藏的生活竟然完全没半点改变,这令小春大为惊愕。喜藏那令真正的獠牙鬼都望之却步的阎王脸以及赤口毒舌,改不了也就算了,但他与竹马之友彦次,以及邻居那位纯真的大美人绫子,一样保持距离,就连对好不容易以兄妹相称的深雪,也一直是相敬如「冰」。连栖宿在古道具上的付丧神也觉得不可思议,说他「再怎么木讷也要有个限度」。
  然而,喜藏也有一项改变。他竟然也交起了朋友。不过,才第一次见面就很欣赏喜藏的多闻,也是个怪人。他有演员般的优雅气质,以及深不见底的胃,他邀喜藏一起用餐,回去时还顺道逛了喜藏的古道具店,偏偏选购的又都是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
  多闻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什么收购古道具,这与小春归来又有什么关联?一开始看起来有点凌乱的事件,不久全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主轴,故事就此展开,敬请期待。
  近来,畠中惠的《娑婆气》、绿川幸的漫画《夏目友人帐》、峰守ひろかず的《放学后百物语》以及七饭宏隆的《座敷童子能做的事》等轻小说,这些描写妖怪与人类交流的作品,备受瞩目。这些作品的特色,在于它们着重的不是降妖伏魔,而是将重点放在人类与妖怪的交流、日常生活中的异文化接触,以及人类与妖怪间的人情故事上。
  本书也是延续这股潮流的作品,虽然将妖怪描写成与人类很亲近的角色,却又没将妖怪定位成是人类的朋友,这正是本书耐人寻味之处。
  在《一鬼夜行》的故事尾声,有一段关于百鬼夜行的妖怪们来到喜藏与小春面前的描写。
  夜行的队伍,看起来并不绚烂华丽、光彩夺目,也没有灾厄降临的感觉。(中略)队伍伴随着绿、红、紫三色光芒,三弦琴和古筝演奏的曲调,几乎震耳欲聋。先是看到足长手长长脚往前踏出,接着,紫色的天空下布满了各种大小的妖怪,就好像是从高挂的月亮里跑出来的一般。

  在阅读这段文字的瞬间,我顿时明白,自己对妖怪所抱持的印象实在过于狭隘。这里所描写的,与恐怖、怨念、善恶这类的人类思维无关,而是骄傲地在夜空中游行,自由奔放的生物。他们像孩子般充满邪气,顺着自己的本能而行,快乐地过日子。
  妖怪世界与人类世界相互重叠,却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世界。然而,只要有重叠处,就会衍生出相互间的关系。
  与妖怪相比,人的一生无比短暂,人们急于想让短暂的时间过得更好,不时会背叛他人,相反的,有时也能将全副的爱投注在周遭人身上。河童弥弥子、小春、砚台精、与深雪邂逅的天狗,也都是如此,但因为和人类的关系,他们就像人一样,会对人寄予关心。就算人再怎么健康,总有一天也会抛下妖怪,走入黄泉。而与人类有深厚情谊的妖怪们,由于拥有漫长的寿命,因此会与继承前人血脉的子孙有所交集。
  《一鬼夜行》系列增加了更多充满魅力的登场人物,今后的故事推展令人期待,事实上,早在《一鬼夜行》发行前,便已在《朝目中学生WEEKLY》(全二十六回/二〇一〇年四月~九月)连载它的外传故事「仓库妖(くらばっこ)」。这部作品的舞台是现代。描写一名个性内向的男国中生健太郎(主角),与收藏在仓库里的古道具付丧神之间的交流。其实这位健太郎正是喜藏的子孙。虽然长得不像阎罗王,但生性木讷,个性率直到令人头疼的地步,与他的祖先如出一辙。小春在开头也有短暂的登场。虽是一部短篇作品,但喜藏有子孙,那表示喜藏日后会结婚生子喽?还有,古道具屋在健太郎的曾祖父那一代便关门歇业,难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书中有许多令人好奇的描述。这部系列当然还会有续集,不过我也衷心期待有朝一日能欣赏到包括这部「仓库妖」在内的其他衍生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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