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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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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Are you Alice? 你是爱丽丝? Ⅲ 你与新的世界[诸口正巳/田仓トヲ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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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3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7-26 15:34 编辑

Are you Alice? 你是爱丽丝? Ⅲ 你与新的世界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诸口正巳
原作:二宫爱
插画:田仓トヲル
图源:asano(弟弟君の沙发A http://weibo.com/asanoanya
录入:asano(弟弟君の沙发A http://weibo.com/asanoanya
修图:英俊的橙子媳妇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不是我,我的名字不是爱丽丝。」

  迷途闯入奇异国度的少年莫名成为第八十九位「爱丽丝」,被迫加入「猎杀白兔游戏」。在受疯狂规则支配的故事中,他抵达镜国,得知沾染墨水的噩梦真相。扭曲的游戏与故事宣告终结,崭新的故事正揭开序幕──

  由二宫爱编剧,广受热烈好评的『你是爱丽丝吗?』系列广播剧改编轻小说完结篇!
———————————————————
下载地址:
http://dl.vmall.com/c0nhbld0h1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562144f2/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2715777292&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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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3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7-24 12:41 编辑

彩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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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3 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7-24 12:55 编辑

  (人物简介剧透注意)
  Are you Alice Character
  Alice? 爱丽丝
  失去一切,
  迷途走进奇异国度的男孩。
  由于随口冒名「爱丽丝」,
  无端卷入猎杀白兔游戏。
  基本上是个凡是敷衍,
  缺乏主见的人。
  CV.樱井孝宏
  Mad Hatter 疯帽商
  遭红心女王夺走时间的男人。
  时钟指针终年指向六点的午茶时间,同时也是关店时间,
  毫无开店卖帽之意。主食为红茶,热爱甜点成痴。
  虽然与爱丽丝是行动伙伴,两人的个性却相当不合。
  CV.平田广明
  Cheshire Cat 柴郡猫
  公爵夫人饲养的猫咪,没有系上项圈。
  是奇异国度内唯一不被授与游戏能力,
  遭众人排挤的对象。
  疯帽匠对他最为鄙夷,甚至否认他的存在。
  兴趣似乎是提供爱丽丝大多排不上用场的建议。
  CV.井上和彦
  White Rabbit 白兔
  使奇异国家持续陷入疯狂状态的男子。
  他将丧失人世依恋的人们带进国度,
  并为这些人重新命名,迫使他们接受游戏规则束缚。
  与没有心的少女,玛丽安娜共同行动。
  CV.森久保祥太郎
  The Queen ofHearts 红心女王
  以猎取王国内不受游戏规则限制的人民首级为存在意义,
  统领奇异国度的女王陛下,
  讨厌红色,红心徒有其名,全涂上了别种颜色覆盖。
  备有51位女侍(纸牌兵)随身侍从,极好女色。
  CV.大川透
  Mormouse 睡鼠
  情报贩子,对白兔的行动了若指掌。
  在王国内四处窜逃,以避免卷入游戏之中,
  自称「慎重派」。
  CV.藤原启治
  Marianne 玛丽安娜
  居住在白兔阴暗巢穴内的谜样少女。
  没有心,偶尔会说出一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但是这些话从不曾传进他人耳里。
  CV.中原麻衣
  Duchess 公爵夫人
  柴郡猫的饲主。爱丽丝的替身。
  为了在爱丽丝从缺的这段期间内保护奇异国家,
  由公爵抚养的女孩。
  CV.川田妙子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Prologue
  ACT.5 无实标本
  ACT.6 落幕终声
  ~Epilogue
  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Prologue~

  我是只有点奇怪的猫,这一点我还不至于缺乏自觉。
  我和一般的猫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听得懂人话。
  以前我的舌头构造异于人类,无法开口说话,手指和爪子又是那副模样,没办法握笔写字。我总是在一旁聆听,侧耳听着各位主人与他们身边人们的对话,一边装睡,假装听不仅他们在说些什么。
  前三位饲主的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只是第四位饲主给我的印象过于强烈,甚至模糊了先前的记忆。
  ——爱丽丝•利德尔。
  我的第四位饲主,我引以为傲的饲主。
  她有一头如午后阳光的金黄秀发,如午后晴空的湛蓝眼瞳,抚摸我的指尖更是轻柔。
  不过,我在这里要为第三位饲主说点好话,她待我并不差,又帮我系上了一条漂亮的项圈。
  可惜的是,这条硬圈被搪走了。
  不只是与爱丽丝相遇,她如何成为我的饲主的经过,也带给我相当强烈的印象。
  一开始,我在街角遇见那孩子。当时的我正住在第二位饲主家中——身上受了伤,我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受伤,大概只是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也许是被野狗或野猫攻击,遭到人类开枪射杀则是完全不可能。
  另外还有一名男子与爱丽丝同行,蓬乱的黑发与阴阴郁的目光,男子给人的印象与爱丽丝大相径庭。爱丽丝称呼他为「老师」。
  爱丽丝温柔地轻轻呼唤负伤的我,打算带我回家,但被那个男子以肮脏为由阻止。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
  我一溜烟逃走了。那时的我还没有让爱丽丝或「老师」饲养的意思,况且我根本不想理会那个无礼的男人。
  在那之后不晓得过了多少日予……应该不至于到好几年的时间……在我被第二位饲主饲养。系上漂亮的项圈之后又过了一阵子,那个男人出现了。
  「总算找到了。」
  第一次见面时,他骂我是只肮脏的野猫,现在却逐步朝我逼近。这么就近一瞧,我吓得寒毛直竖,没想到竟有人类的眼神如此阴沉。
  他的目光较先前更为晦暗,漆黑如没有一点月光与星光照耀的夜空。其实我自己也没有立场批评别人晦暗、漆黑,毕竟我自己就是头不祥的黑猫。
  然而,他的目光甚至较我身上的皮毛黝黑。他在注视什么,他的目光深处在打什么主意,即使兴趣是观察人类的我也捉摸不清。只是,有一点再明显不过了,这个人非常危险。
  「你怎么系上项圈了,有人捡到你了吗?」他笑说。
  多么消沉又空虚的笑容啊——我不禁心想。
  「爱丽丝在找你,最近她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在你身上打转。你的伤好像痊愈了嘛,她快担心死了,走罗。」
  (走……?你在胡说什么。我很感激她的担心,不过你也看到了,现在有个好饲主在照顾我。抱歉,我要回去了。)
  我这么说着,只是想也知道,这些话在他耳中听来不过是只黑猫在喵喵叫。
  紧接着,他露出一个令人心惊的阴沉笑容,我的脚一软,想逃也逃不掉,就这么被他一把抓了起来。
  「虽然对不起你的饲主,不过道可不关我的事。」
  他,伸手,使出难以置信的蛮力扯断我宝贵的项圈,在我的脖颈留下伤痕。
  「爱丽丝想要你,她开口闭口都在聊你。没有你,爱丽丝再也不愿意笑,只要你在身边,爱丽丝就觉得幸福……放心吧,爱丽丝会是个好饲主。」
  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
  这名字仿若咒文,在男子的话中一再出现。我就在他眼前,他的眼里却没有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目光为何如此阴暗。
  他早已完全盲目,除了爱丽丝,他的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就这么成了爱丽丝•利德尔的宠物。她为我系上一个附有铃铛的新项圈.目的似乎是为了能够随时掌握我的动向,这肯定是那个男人乱出的馊主意。
  「老师」那些胡言乱语只有小部分正确,爱丽丝是个无可挑剔的好饲主。
  爱丽丝•利德尔——我最后一位饲主。
  她是个饶舌的女孩,而我没有随她那些话起舞的意思。实际上她根本不给我点头的机会,只是一张嘴说个没完没了。
  多不胜数的人物在她的话中登场,但她不管谈到哪一号人物或是提起什么状况,总是讲到一半就偏离主题,最后这些脱节的内容都会与那个男人——「老师」扯上关系。
  冗长的故事也好,老在叫我的名字也罢,只要是从爱丽丝口中发出的嗓音•我都乐意倾听,只有那个男人的事情教我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或许我压根儿不想听到他的事。每当爱丽丝聊起那个男人,我总是假装已经沉沉睡去。
  那一天晚上也是如此。
  「……嗯?黛娜?你睡着了吗?」
  我感觉到爱丽丝正在轻抚我的头和背。我没睁开眼,反正就算我睡着了,爱丽丝也会一直说到自己昏昏欲睡为止。她老是这样,总是喋喋不休地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过那天晚上——
  「黛娜……我呢,我生了重病,再过不久就耍死了。今天我去了医院,偷听到夏洛特和医生在讨论……」
  我差点喘不过氯。
  这么可怕的事情,她的语气为什么能和平常一样像是在闲话家常呢。
  我知道爱丽丝体弱多病,每个月总会发一次烧,卧病在床。不过……死……?我无法置信,好不容易才能克制自己继续装睡。
  「我得帮你找个新饲主,最好是个温柔的人。别担心,要不是个会用心疼你的人,我绝对不会把你交出去。」
  不要。
  「毕竟夏洛特很少回家。」
  我不要。
  「老师也不适合,况且你比他还要可靠呢,老师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来。」
  求求你,别在这种时候提起那个男人。
  「他坐到书桌前面就离不开,甚至可以坐上好几天。聪明的人都是那副模样吗,我甚至还得前他泡茶……」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从这世上消失。
  「我,我也……我也不想……」
  我忍不住睁开眼,以为爱丽丝听见了我的心声。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事实真心究竟为何,不知道她是听见了我的心声,抑或只是碰巧。
  爱丽丝趴在我身旁,双眸落下滴滴豆大泪珠。那时的她应该没发现,我正睁大了眼注视着她。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每天每夜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了的爱丽丝确实体弱,不擅长游泳或是需要跑跳这类激烈运动,可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性命垂危的濒死病患。
  她为什么得死呢?就因为生病这种理由……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我为什么会死呢……?我想和老师、黛娜还有大家一起活下去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束手无策,匪为我只是一只猫,我只能在爱丽丝哭累了,穿着心爱的围裙洋装入眠时陪在她身边,根本帮不上一点忙。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从冒出这个念头的那一晚起,我不再甘于只是当.个无声的听众。
  只有一天晚上,爱丽丝因为害怕死亡而哭泣,隔天她又和往常一样笑脸盈盈,过着寻常的生活。
  但是我放弃了通称寻常生活,有别于以往,现在的我只要一连到机会就跑到外头间晃。我溜出爱丽丝家,找到她就诊的医院。也找到了那个男人的住处,而只要一发现夏洛特,我就黏在他身边,因此探听到了不少事。
  夏洛特这名字听来像个女孩子,但他是爱丽丝的哥哥,为了支撑起与爱丽丝两人的生活,整日埋头工作。至于他会从早到晚努力工作,主要原因就出在他们没有双亲。他们的母亲在怀爱丽丝的弟弟或妹妹时,因为难产而母子双亡。父亲在那之后抛了夏洛特和爱丽丝,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爱丽丝得的是心脏方面的疾病,除了生活费,夏洛特还需要筹措昂贵的医药费。此外,由于爱丽丝常向学校请假,夏洛特使靠关系雇用那个男人……聘请那个数学家兼作家的男人作为家庭老师。
  那个男人身为家教,却鲜少亲自到爱丽丝家中,奇怪的是,反而是爱丽丝到那男人的家里或是学习或是聊天或是喝茶。
  爱丽丝与「老师」熟稔,「老师」则对爱丽丝
  自某个时候开始,爱丽丝在我身旁昼起奇怪的图画,聊起幻想故事,和以往那些枯燥乏昧又寻常无奇的日常生活话题完全不同。我还是一样听着她说的故事装睡,偷瞄她画的图。
  故事很有意思,既生动又有趣,登场人物全是些稀奇古怪的角色,而且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爱丽丝。这些全是那个男人即与创作的故事,为了排解无聊,爱丽丝缠着「老师」说故事,那个男人于是当场滔滔不绝地随口编造出一个又一个故事。
  故事内容个个引人人胜。
  爱丽丝逐渐着迷于自己的冒险故事,这其实也不出意料,毕竟她不能跑不能跳,下能出远门,只有在「老师」创作的故事中,她才能自由来去,与一大群怪人开茶会,打槌球或是玩鸟笼赛跑。
  「老师一偶尔会到爱丽丝家里,我因此听他亲口说过好几个爱丽丝的冒险故事。故事内容实在不像临时编造,更像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境,进展相当迅速。
  那个男人为爱丽丝说故事时,总是一脸厌烦又无奈。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只要是爱丽丝的期望,他都会想办法完成……
  而我什么也做不到。
  纵使我想在她活着的时候,为她付出一份心力,但就算懂人话,说穿了找不过就只是一只猫,一只人类饲养的宠物,在关键时刻完全派下上用埸。
  爱丽丝无力再到邻近的「老师」家中,她走不出房门,最后甚至下不了床。
  「老师」只求探过一次病,这伤透了爱丽丝的心。她身材消瘦,面色惨白,嗓音微细,以为「老师」因为这样讨厌自己,伤心欲绝。爱丽丝没有责怪他,反倒认为「老师」感兴趣的是「健康活泼的爱丽丝」,泣诉这全是自己不好,不该如此体弱多病。
  事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这事没有谁对谁错,我常溜到外头走动,很清楚这点。
  自从来探过那一次病后,那个男人便把自己关在家中•几乎不吃不喝,只是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抱头苦恼,或是把额头抵在镜子上喃喃自语。
  家大型出版社前来邀稿,但书桌上的稿纸依然一片空白,被揉得满是皱折。
  「爱丽丝。」透过窗户,我仍能听儿他的低吟,毕竟我是簦听力远胜过人类的猫。「你怎么可能死,你怎么可能为了那种无聊的理由丧命,爱丽丝。」我明白他不愿意相信爱丽丝死去理由的心情,不过他和我不同的是——他不肯接受这理由。当时的我完全没料到,这居然会是导致后来故事走向疯狂的主因。
  「……爱丽丝……你十可能死……爱丽丝……」
  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
  「老师」非但没有讨厌爱丽丝,也不可能讨厌,因为他那双阴暗的眼瞳打从许久以前就只注视着爱丽丝一个人。
  然而我连想法子传达,让爱丽丝知道这件事也做不到……

  「黛娜……「老师」之前告诉过我一件事哦。」
  夜里,爱丽丝在枕边轻声细语说了起来,即使下不了床,直到临终前她依然改不了这个老习惯。
  「老师告诉我有个方法可以进入故事的世界,你猜那是什么方法呢?」
  我假装沉睡,却不由自主竖耳倾听。
  「那就是抛弃自己的名字和活在这世界上的证据,前往〈梦境终点〉。活在这世上的证据是,唔……我记得是过往与未练。从那里也许可以进入『奇异国度』或是『镜国』。可是我问老师:『名字和证据要丢在哪里呢?』他居然回答:『别什么话都当真。』那明明是他自己提起的话题啊。」爱丽丝笑说,仿佛十分怀念那段岁月。
  「我真想去瞧瞧……可是……」她瘦小的手掌轻抚着我的背。「可是我没办法丢掉自己的名字,名字证明我曾经活在这世上,夏洛特和黛娜还有……『老师』,我不想忘记自己在这个地方活过。何况在『奇异国度』和『镜国』里,我早就经历过无数次的冒险啦。我很喜欢那些故事,直想亲眼见到那些故事出版成书……不过『老师』肯定早就忘了我,过有那些故事……」
  在我背上轻抚的手掌颤抖着,爱丽丝的气息愈来愈虚弱,我只是一筹莫展。
  「黛娜你呢?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我会永远记得你,保证一辈子不忘。)
  「……谢谢你,黛娜……」
  (咦……?)
  我忍不住惊讶,一抬起头,发现爱丽丝已进入梦乡。
  她再也没有醒来。
  她离开了人世,我只能保护她心爱的故事,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我不在乎,只要是为了她。甚至要我舍弃自己也无所谓。
  毕竟我这只猫有点奇怪,我和一般的猫不同的地方还有一点。
  我爱爱丽丝•利德尔。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7-24 12:50 编辑

  ACT.5 无实标本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名字。爱丽丝,这不是我的名字。
  我出生的世界灰暗潮湿,总是阴雨绵棉。我讨厌雨天,雨水会洗去墨水,可是我居然没撑着伞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嘴里发出高亢的尖笑声。
  脚下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金发少女全身血红,雨水试图洗去沾染她身上的鲜血。
  ——爱丽丝,这是我的名字。
  (杀了我,你得到幸福了吗?)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滂沱大雨的街道上,红花的花香,蛋糕香甜的气味和红茶香味弥漫。
  ——我在什么时候杀了她?我真的杀了她吗?
  疑问掠过脑海的瞬间,撕扯般的剧烈痛楚窜过头部与全身。
  随处可见枪伤。奶油蛋糕在她脚下砸得稀烂。
  ——姐姐。
  我伸长了手,却碰不到她。
  ——我为什么会杀你呢?
  「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慵懒的语声随雨滴一同落下。「重要的是爱丽丝为什么会死。要我给你一个杀了爱丽丝的正当动机也行——你这个没用的失败作品,废物。」
  沙沙沙沙沙沙沙。
  「痛死我了!」
  爱丽丝惨叫着用力跳了起来,他本来是因为噩梦的内容哀嚎,然而肋骨剧烈疼痛,更胜于噩梦带来的惊恐。
  自从与〈白兔〉打过照面后又过了两个星期,被弄断的肋骨总算不再疼痛难耐……但要是一个不小心照常在床上翻身,依然免不了一阵痛楚折磨,打消所有睡意。
  最近他平常做噩梦,今天早上是例外。不过既然已经耍得了嘴皮子,看来〈猎杀白兔游戏〉要再继续进行也不成问题。
  他没多想,没有名字也没带钱,信步走进了「奇异国度」。
  一进入这个国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为欢迎〈奇异国度的爱丽丝〉所举行的热闹庆典,那便是试图使他随波逐流的离奇日常生活与疯狂游戏的起点。
  起先叫住他的是嗓音轻柔温和,狡诈的〈柴郡猫〉。
  『欢迎来到奇异国度——爱丽丝。』
  身穿白西装的金发青年自那一刻起——自那一天的十点一十分起,有了〈爱丽丝〉这个名字。
  拥有少女身形的怪物〈未练〉,从少女手中救出他的〈疯帽商〉,前往觐见名为〈红心女王〉的男子,在铁栏内共度午茶时光的〈公爵夫人〉,给予无意义假情报的情报贩子〈睡鼠〉。
  不适用常识的国度与人们把爱丽丝耍得团团转,爱丽丝只得任他们在掌中玩弄,随故事发展前进。偶尔她自以为是地起而抵抗,结果反倒只是害得情况更加恶化。
  最后,他当面与白兔对峙。爱丽丝必须杀了他,但是……他杀下了白兔,更惨遭攻击,身负重伤,直到现在仍得躺在床上休养。
  待疼痛消退后,爱丽丝苦皱着脸,缓缓支起身子。他减少止痛药的用量,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耐过轻微疼痛,总不能一天到晚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在床上不起身。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的名字是什么?我要找出这个答案。
  爱丽丝如令找到了「目的」,在「奇异国度」活下去的重要目的,刚抵达时,他漫无目的也缺乏主见,只是个行尸走肉。现在情形可不同,杀死白兔不过是为达成目的的必经之路。
  白兔给他的第一印象十分诡异、奇特而且可怕。由于肉体与精神面遭到重大打击,导致白兔在他心里留下恐怖印象。那个男人个子小又长了一张娃娃脸,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那对眸子透露出狂乱,各种情感在鲜红如血的瞳孔翻腾,其中蕴含着对爱丽丝的强烈杀意。
  不过奇怪的是,爱丽丝虽然心里害怕却不憎恨。
  猎杀白兔游戏。唯有杀了白兔的爱丽丝,才是「真正的爱丽丝」,真正的〈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至今究竟有多少人卷入道个疯狂又受混乱规则限制的游戏,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白兔为何制定如此危险的疯狂游戏,并且强迫「奇异圉度」的居民参加,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而且爱丽丝认为这不可能只因为他「脑子坏了」如此单纯的理由。
  白兔洞穴里的美少女也让他耿耿于怀。一见到身边围绕红花的少女,爱丽丝的精神顿时陷入错乱。白兔称她玛丽安娜,自己则是叫她「姐姐」。
  无论如何,自己势必会再见到那个男子和「姐姐」,下一次必定得杀了白兔,而心里更是有数不清的疑问等着他和「姐姐」帮忙厘清。
  爱丽丝一如往常穿上蓝色衬衫,抓起黑领带和纯白西装外套,走出房间。
  今天早上也有红茶香气和烟昧从客厅飘来——理应如此。也许是多心,熟悉的气味似乎格外幽微。
  平常爱丽丝一起床,那个男人总是坐在客厅或饭厅桌旁,啜饮甜腻的红茶,今天倒是找不到人影,桌上和厨房全整理得有条不紊。
  〈疯帽商〉。
  整天开着六点茶会的男子是爱丽丝的护卫,也是道房子的屋主。本来总待在这地方的男子不见踪影,爱丽丝心里莫名涌起不安,直觉帽商去了个遥这的地方。
  一走近桌边,桌上有个东西瞬间夺去爱丽丝全部的注意力。
  一个蓝色的圆点,蓝色墨水滴下的墨渍。
  「你难不成坫着睡着了吗?听到有人叫自己至少应个声吧。」
  阴沉的嗓音里带着厌烦与焦躁,此时要是回头肯定会看见那个男人。那个身穿黑西装,头上戴着黑帽子,顶着一头黑发,目光阴郁的疯帽商。
  他稍微松了口气。他们只要一开口就吵个不停或是互相挖苦对方,个性上相当不合,但总胜过独自参加游戏。
  在「奇异国度」这地方,「回头」是种不被允许的行为,这不只是统率这国度的〈红心女王〉命令,更是因为只要一回头,马上会遭怪物〈未练〉袭击。爱丽丝这个外来者曾一再触犯禁忌,吃了不少苦头,因此只是这么一点讥讽还不至于可以激得他忍不住回头。
  「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伤好像好得差不多了。」
  「对啊。」
  「那就没问题了。我等你二分钟,快准备好出门。」
  爱丽丝叹了口气。即使自己有心进行游戏,依然悠哉表示「现在是茶会时间」,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的男人不晓得是谁。抱怨归抱怨,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帽商与红心女王签定契约,以时间换取女王的信任,成为女王的得力助手。他身上的怀表永远指向六点,停在帽店打烊,茶会开始的时间。
  「你什么时候在乎起时间啦?再说既然要出门,至少前一天先通知一声嘛,别老是让人措手不及。」
  「你早就习惯了吧?——离出发还有两分四十秒。」
  「啊,真受不了你这个人!」
  爱丽丝洗了把脸,系上领带,穿上西装外套,做好出门的准备。外套沉甸甸的口袋里放有手枪和子弹。
  他看着洗手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一张浏海湿透,还残留有少许睡意,大梦初醒的脸。
  许久没做噩梦,梦境内容几乎已经忘得精光,只记得梦里出现尸体,自已的双手沾满鲜血。
  「帽商……我问你。」
  「什么事,离出发还剩一分钟。」
  「我想你已经很习惯这种事才问你,杀人——是什么感觉?」
  帽商尽管主张自己是卖帽子的商人不是杀手,爱丽丝却不只一次目睹他毫不犹疑开枪的场面。这问题听来鲁莽,但帽商也只是在唇边浮现近似苦笑的笑意,没有动怒。
  「很不巧,我杀人不是因为想感觉到什么,何况杀人没那么单纯,光用一言一语也说不清楚。」
  「什么嘛,真是没用。」
  「至少比你有用多了。」
  「罗嗦。」
  「你要是想从我这边问出什么答案,问题得更简单明了,我才有办法回答。」
  「…如果亲手杀了自己珍惜的人,你认为那种感觉有可能忘记吗?」
  在手中把玩怀表的帽商猛地抬起头。「你吗?你杀了谁?」他神色漠然,但似乎听出了一点端倪。他没出言嘲弄,试探性地向爱丽丝提出问题。
  「先发问的人是我吧。」
  「……时间到。」
  帽商始终没有回应,阖上凄表的表盖。爱丽丝叹了一声,走到他面前。
  「我早在一分钟前就准备好了。」
  「原来只要两分钟就够啦。」
  「约会的话另当别论……好,今天也要卯足全力杀了白兔。」
  「不,我们今天下杀白兔。」
  「这话是什么意思?」
  帽商说得斩钉截铁,口气冰冷,迈步走过一脸错愕的爱丽丝身旁,一路走出大门。爱丽丝时愕然,不过还是立刻拉下嘴角,追上帽商。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老住打击别人最后一点士气。不然你说,我们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情出门?」
  「不满就别跟来。」
  「要我在一分钟内准备好出门的人是你吧?出门总得有个理由,难不成我们只是到外头散步吗?」
  「要是没有理由,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在旁边和我走在一起。」
  「我跟在你背后走,可没有走在你旁边。」
  「小鬼头就爱耍嘴皮子。」
  「少神气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跟你走在一起。」
  爱丽丝在那之后依然嘟囔抱怨个不停,帽商一路默不吭声,在路上点了一根烟,深深吁了口气,气息中感觉得出烦躁。
  今天的帽商似乎心情欠佳。爱丽丝注意到这一点,蹙紧了眉头。
  他们止住「奇异国度」内最宽广的一条路,通往红心女王城堡的中央大道上,他却能清楚听见帽商的呼吸——没有其他声音在周围干扰,街头上手风琴的乐声,路边摊贩的叫喊声,甚至就连嘈杂的人声也听不见。
  他后知后觉地仰起头,四下打量街景。城里笼罩在浓雾之中,红心女王的城堡也呈现灰漾漾的景象,难能辨明轮廓。
  「欸……这地方不会太安静了点吗?」
  貌似怏怏下悦的帽商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爱丽丝记得这附近确实总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刚抵达这国度时,这地方甚至在举行庆典,好不热闹。但此时此刻,这地方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在外头走动的只有爱丽丝和帽商两人。
  雾气仿佛吸走了所有散发生气的声音,虽有风吹过,却只能隐约听见风声,浓雾更没被吹散。尤其雾气弥漫,空气却莫名干燥,直让肌肤和喉嚷干痒欲裂。
  「这地方本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帽商若无其事应道。
  胡扯,爱丽丝在心里辩驳。
  街上杏无人烟,死寂无声,异样的不只这点。〈未练〉——她们的气息也消失了。爱丽丝十分笃定,甚至敢回头确认。以往他和帽商不管走到哪里,背后总是跟着娇怜又可怕的未练,如今……
  「你真爱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连未练都不见了哦?」
  「那不重要。」帽商稍稍回过头,用带有阴郁怒气的眼神瞪视爱丽丝,以不容分说的坚定语气驳回他的疑问,搞得他一头雾水。「管他安静还是吵闹,这地方都是一样糟糕透顶。」
  他搞不懂帽商在气什么,只觉得自己简直是无辜遭到迁怒。
  两个星期前,帽商失上了「设定上」的朋友〈睡鼠〉。
  在白兔追杀爱丽丝时,红心女王的城堡里疑似闸出了大事。睡鼠抛下情报贩子的工作,跑去威胁红心女王性命。近似革命的行动最终以失败收场,睡鼠毅然自行了断生命。帽商和红心女王始终没向爱蓬丝详加解秆事情经过只说是他们这方面的问题。
  好友逝世,也怪不得帽商意气消沉,心浮氯躁,只是尽管如此,爱丽丝仍觉得眼前的帽商和通往熟知的帽商很不一样。错觉又再袭来,仿佛走住前方的帽商已经副了遥远彼处。
  「…帽商……?」
  爱丽丝茫然呼唤,帽商没应声,兀自走在雾中街道。
  他们一路走到广场,名为〈公爵〉的怪物曾住此人闹,留下严重破坏的痕迹,长久无人理会。那痕迹不知何时进行了修补,只是路面铺上了整齐的石子路,人影依然——
  有了。
  广场上唯一的一个人。
  喷水池附近停了一辆白色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白发男子。
  那辆马车不属于红心女王,男子也是爱丽丝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倒是觉得和某个人……
  是谁他也说不上来……和某个人的气氛十分相近。然而他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了一番,依然确定自己过去未曾见过这名男子。
  「让你久等了。」帽商似乎认识这个男子,和他打了声招呼,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歉意。
  「刚好晚了一、分钟,正是我们约定的时间。」白衣男子收起怀表,朝爱丽丝恭敬地鞠了个躬。
  「恭候大驾,爱丽丝。」
  「……你是谁?恭候是……」
  「这家伙是〈白骑士〉。」
  帽商说出男子的名字。
  这个国度有条规则,不能主动告知他人姓名。
  〈白骑士〉。从外表看来,他身上没有佩剑,也没穿上盔甲,但「奇异国度」就是这么一个名字与外表不一定相符的地方。
  凝视爱丽丝的眼瞳呈现奇妙色彩,银白中隐约透出蓝光。全身上下无处不是白色——从这一点看来,也可说他是这国度里罕见,名字与外表一致的存在。
  「爱丽丝,接下来就由他照顾你了。」
  「什么照顾……你要离开了吗?」
  「我是很有心想照顾小鬼头,不过我必须服从『命令』。」
  「……我明白了,爱丽丝在你心中的地位还是一样远远不及女王大人。」
  红心女王这次又下了什么命令呢?女王的个性相当我行我素,尤其他分明是个男人却自称「女王」,更下令要求阻从「十年内说话不得超过十个字」,让人忍不住同情那位接到命令的随从。
  爱丽丝过去也有些同情帽商,然而最近他把应该由自己守护的爱丽丝交给他人,又不时在未告知去处的情形下擅自行动,再加上今天的他活像吃了炸药,惹得爱丽丝不禁反感。
  面对爱丽丝的挖苦,帽商微微苦笑,宛如一声轻叹。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女王的好。」
  「说什么蠢话。」
  帽商取出一根香烟,点燃烟后迈步离去。「再见啦。」临走前,他随口留下一句道别的话。
  爱丽丝默默目送他雕去,直到黑色背影消失在广场与浓雾的另一头。
  「请上车。」
  白骑士打开马车车门,请爱丽丝上车。他的表情分不清是微笑还是严厉,至少感觉不出敌意。
  爱丽丝轻叹一口气,缓缓摇头,往马车走去。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只是在想,你接下来会带我去什么有趣的地方。」
  白骑土浅浅一笑。
  「我将送您到女王陛下的住所。」
  「女王?」爱丽丝回问,心想他说的应该是红心女王,只是如此一来就没有与帽商分道扬镖的必要,前来迎接的人若非纸牌兵就是〈红心杰克〉。他正感到不解时,白骑士口中冒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话。
  「『镜国』比起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欢迎您,爱丽丝。」
  『镜国』爱丽丝又重复说了一次。
  风儿吹拂,摇曳白骑士的发梢,弥漫于广场上的浓雾依然沉重。
  白骑士没有再深入说明,这个国度里的人都是同一副德性,拒绝一一解霹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愿意告诉爱丽丝大致的情形与规则,而且总是解释得不清不楚,试图让爱丽丝在迷惘中依照故事情节前进。
  此时,白骑士也只是一再恭请爱丽丝上车。爱丽丝乘上白马拉的白马车,前往他不知位于何处,只知是另一个国度的「镜国」。
  难不成这一走会离开「奇异国度」吗?不,听说这并不是个可以随便离开的地方。帽商知道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才把自己交给白骑士的吗?
  一开始他烦闷苦恼,奇妙的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他愈来愈觉得这些事其实无关紧要。反正这一趟不管要去什么地方,总不会比帽商家无聊,也不可能比白兔的洞穴还要恐怖。
  马车拨开浓雾前进,车窗外头勉强认出的街景似曾相识,只是不见人烟,宛如身处在与「奇异国度」相似的另一个地方。
  马车一路驶近城堡,爱丽丝不自觉睁大了眼。白雾中浮现一座陌生的纯白城堡,耸立在红心女王的城堡原本所在之处,城堡上头完全见不到黑心图样或雕塑等这类红心女王的象征。
  银白宫殿的窗户嵌着镜子,清楚照出浓雾,迷蒙街道和戴着爱丽丝接近的马车。
  ——我什么时候离开了「奇异国度」?
  告别帽商,从广场出发至今不过十分钟,这简直就像打从一开始,在走出帽商家前……自己早已处在「镜国」之内。
  马车停下,无人出来迎接。
  这里若是红心女王的城堡,现在早有一排纸牌兵等着迎接自己进城,但此时无论是开启马车车门,还是为爱丽丝带路,都只有白骑士独自一人。
  在纯白壮观的城堡入口处立着一扇巨大门扉,门上浮现黑白相间的格纹,仿佛斜摆的西洋棋盘——一扇镜门。
  门上映出爱丽丝呆愣的脸庞。「欢迎回国,女王陛下。」白骑士朝镜中的爱丽丝如此说道。
  爱丽丝要求解释,白骑士也不加以理会,只是强行引领爱丽丝前进。镜国的城堡占地宽广,四处嵌满大大小小的镜子,宛如游乐园里的镜屋。除去随处可见镜子这点异状,这还算是个壮丽又格调高雅的城堡。
  红心女王的城堡以黑色为基调,呈现哥德式风格,美则美矣,但与镜国城堡的气氛可说是大相径庭。
  「奇异国度」若是西洋棋上的黑棋,「镜国」便是白棋。
  觐见室也是一片纯白,白色王座靠在镜前。白骑士一手指向王座,毕恭毕敬地向爱丽丝鞠躬致意。
  「请登上王座,女王陛下。」
  「等、等一下。我早就想问你了……女王指的是我吗?」
  「是。」
  「你是认真的吗?」
  「正确来说,您是下一任女王的候补人选,只是这里也没有其他候选人。」
  「我抗议。」
  「抗议驳回,这国度的规则就是如此。」
  「哦……」爱丽丝烦躁地摇了摇头,把手插进口袋,一个转身,背对王座和镜子。「……我要回去了。」
  冰冷的响音。
  爱丽丝几近本能地停下脚步,他听过那声音,也不认为白骑士把那东西指向自己只是在闹着玩。不过他抗拒举起双手,依然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白骑士。他没猜错,白骑士正举枪指着他,脸上还带着灿烂笑容。
  「您若是坚持离开这里,别怪我开枪。」
  「听清楚了,我没空跟你在这边玩女王游戏。要是能像那位女王大人一样为所欲为,在身边聚集一堆美女伺候自己,我是还满想试试看当女王的滋味啦。可惜我现在没那个闲情逸致,『奇异国度』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完成,我忙得很。」枪口当前,爱丽丝坚定道出自己的主张。
  白骑士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转为如人偶般难以捉摸情感的空泛假面。
  「——『奇异国度』消失了。」
  听见这意料之外的宣告,爱丽丝一时语塞。
  「因此您不需要继续执行在『奇异国度』的任务,一切都结束了。一味执著于过去将绑住您的脚步,使您无法前进。如令您身在『镜国』,您所需要做的是完成这个国度交付给您的任务。」
  白骑士的话如利剑狠狠刺进爱丽丝的胸口。
  任务结束了。
  一味执著于过去只会绑住自己的脚步。
  在遭柴郡猫和白兔摆了一道后,爱丽丝一直深陷在苦闷之中。平常他总是懵懂度日,这次却迟迟无法摆脱失落,甚至怀疑就连个性冷酷的帽商也看不下去,忍不住出言安慰。
  白兔和在洞里发生的事令他恐惧,由于害怕与混乱,他没能杀了白兔。不对,这不只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他的确开了枪,子弹也恰巧击中白兔,但白兔并未因此丧命。
  自己杀不了白兔,这事实不断折磨着他。
  帽商在安慰他时,顺道让他知道一件事,想要变强,「目的」是重要关链。接到这忠告后,爱丽丝好不容易可望找出真正的「目的」。
  「开什么玩笑,别自顾自地进行故事,我还得去杀了白兔。」
  「白兔……〈奇异国度的爱丽丝〉真的杀得了白兔吗?那位重要的『起始者』。」白骑士眯细银眸。「我认为不可能。」
  白骑士差点没失笑似地一口否定爱丽丝痛下的觉悟。爱丽丝尽管气恼,又认为这话听来暗藏玄机。他心里有数不尽的问题,既然白骑士用枪指着自己,他于是决定还是先故作服从,暗中期待说不定能从白骑士口中套出蛛丝马迹。
  「你的意思是要我死心,乖乖当个『镜国』女王吗?」
  「是,为了本国着想,还请您放弃〈爱丽丝〉这个名字。您在这里不需要杀人。」
  「放弃名字……?」
  他感到身上顿时血气尽失。名字,自己在这国度最执著的东西。爱丽丝很清楚,他自称爱丽丝,每个人都唤他爱丽丝,但这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找出自己的名字,这就是他的「目的」。
  白骑士的指示可说是正如他所愿。若要找出自己真正的名字,现在这名字……也许放弃才是上策。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他忽然亿起几乎遣忘的噩梦,那一再催促爱丽丝的话语。少女几近透明的嗓音在爱丽丝心中回响,道出单纯的心愿,语气中并无责怪或是怨恨之意。
  「请您到〈无名森林〉,向〈杜威德姆〉取得新名字。」
  「杜威德姆?取名的人不是白兔吗?」
  「那是『奇异国度』的规则,在这个国度,与名字相关的所有事情皆由杜威德姆负责处理。」
  「……我不再是〈爱丽丝〉了吗?帽商把我交给你,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吗……?」
  「这世上只有一个〈奇异国度的爱丽丝〉,那人也许是您,也有可能不是您。然而……现在您就是爱丽丝。」
  『柴郡猫还有你,你们都在妨碍我。什么爱丽丝嘛,帽商也是一样,居然认同你这种家伙。』
  白兔表示,帽商认同他是现在的〈爱丽丝〉。和爱丽丝一起离开「奇异国度」——帽商以此为「目的」,爱丽丝万一再次消失,难道不会为他带来麻烦吗?
  ……也许不会。
  他们只要一碰面就吵个不停,每当爱丽丝身陷危险,帽商甚至扬言:「要是你真这么死掉,我倒是轻松多了。」
  在「镜国」放弃名字,这也是帽商的期望吗?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女王的好。』
  临别时,帽商苦笑着说出这句话。如今回想起来,他话中指的也许不是红心女王,换句话说,爱丽丝将来会成为「镜国」女王的事他早就心里有数……?
  爱丽丝难掩些微——悲伤。
  这时,白骑士说了句奇怪的话。
  「帽商?您指的是哪位?」
  「你说什么?」爱丽丝惊讶回问,白骑士只是稍微透露出不解神情。
  他们不是才在广场上碰过面吗?将白骑士介绍给自己的人也是帽商。白骑士看上去不像在装傻,倒像是在广场上时根本没见到帽商。
  「抱歉我无意威胁,您若能理解我的意思,可以劳烦您立刻启程前往无名森林吗?」
  「别那么心急嚷。你的话我能理解,不过一时还没办法接受,何况这摆明就是威胁。你如果真心感到抱歉,还是快把手上那个东西收起来吧。我会遵从『镜国』的规则行事,我答应你就是了。」
  爱丽丝板着脸说。白骑士闻言放下枪,脸上泛起和气的微笑,看来像是乐于听到爱丽丝愿意遵从指示。接着,爱丽丝在他面前竖起了食指。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是一场交易。
  在第一次与红心女王见面时,他也同样要求进行交易。他愿意参加〈猎杀白兔游戏〉——交换条件是如果他成功杀死白兔,红心女王必须给他能在「奇异国度」内自由生活的地位。
  白骑士一时呆愣,与那场交易相比,爱丽丝此时的要求简单多了。
  「我要你尽力找出〈柴郡猫〉,拼了死命逮住他,把他带来我面前。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我就前往无名森林,去见那个杜威什么的人,成为这个国度的女王。」
  「柴郡猫……」
  「你也不知道柴郡猫是谁吗?」
  「不,我大概知道。」
  「这样啊,我不是很喜欢暧昧的答案呢。」他用惹人厌的口气模仿常从女王嘴里听到的口头禅……说来十分畅快。应该吧。
  「如何?你答不答应道条件?」
  「遵命,女王陛下。」
  「呃,我还不是女王啊。」
  「我这就送您到大门。」
  白骑士随即遭出脚步,看来他的个性相当急躁。
  爱丽丝往王座瞥了一眼,那是个雪雕般的纯白王座。我真的得登上那个王位吗?登上王位后又有什么事等着我去做呢?
  在放弃爱丽丝这个名字后,下一个又会是怎么样的名字。
  〈白女王〉吗?
  若是把个人喜好摆在一旁,这名字说不定意外适合自己,他心想。
  ◆◇◆◇◆◇◆
  死寂的白兔洞底。
  忽然间,脚步声大作,宛如突然有人凭空现身。幽微又尖锐高亢的脚步声来自一只猫。他虽然是猫,却是有点特别的猫,既会开口说人话,身体也与一般人类几乎无异。他的名字是〈柴郡猫〉,是纵使一个人独处,也会在脸上挂起淡淡微笑的男子。
  黑西装外套的右手衣袖空空荡荡,右臂瘫软无力地从肩上垂落。
  柴郡猫踩着轻快的脚步蟹走了一会儿,过没多久抵达一个六角形大蠢。大厅满溢花香,中央攞着一张皮革沙发和咖啡桌。
  「你要搬到其他国度,至少连络我一声嘛。新家住起来还舒服吗?」
  沙发上坐着一只兔子,柴郡猫从他背后搭话。他虽是兔子,却是只有点特别的兔子,既会开口说人话,身体也和一般人类几乎无异。他的名字是〈白兔〉。
  「还不是老样子,和以往一样糟透了。」白兔语中带刺,改变了坐姿,高傲地指了下桌子另一头的沙发。
  「坐吧。」
  「哎呀,你今天愿意欢迎我了吗?」
  「有个人站在背后实在烦死了。」
  「你把我说得像个杀手呢。」
  柴郡猫笑咪咪地坐在白兔对面。兔子满脸怒意,和猫完全相反。
  桌上只有插了一朵红花的花瓶。
  柴郡猫好奇地抖动双耳,左右张望大厅。
  白兔通去不时在「奇异国度」内四处迁移,每一搬到新的地方,洞穴内便呈现不同样貌。然而,自从第八十八位爱丽丝到来后,他鲜少搬迁,而且即使搬到其他地方,洞穴内依然维持原貌。
  前方大臆之前为圆形,周围设有许多门扉,此时的大厅则呈现六角形,门也只有三扇,每道门之间立有一面大镜子。
  「嗯,小鬼家这次风格简洁,看起来很不错呢,空气中还有一股香味。」
  「多谢你的奉承。」白兔狠瞪柴郡猫,口气还是和以往一样火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心感荣幸。他背倚在沙发上,仰头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我就不跟你计较,毕竟你前一阵子帮忙把爱丽丝带过来这里,我拿条老鼠尾巴来当谢礼送你吧?」
  「你说那一天啊,你也很辛苦呢。鼠兄死了,又有一堆纸牌兵丧命,你把替代的棋子都带过来了吗?」
  「…………说到辛苦,你也不遑多让啊。你那只手是被爱丽丝攻击的对吧?」
  白兔指了下柴郡猫自进屋后一次也没动过的右手,柴郡猫困惑地笑了笑,两人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真羡慕你啊,爱丽丝那家伙怎么还不快点来杀了我呢。」
  「……你明知道『真正的爱丽丝』不会杀你。」
  柴郡猫轻声低吟,可惜没逃过兔子灵敏的耳力。白色的兔子耳朵猛然跳动,赤红双瞳怒瞪柴郡猫。
  「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我以为你没在听,不小心说出了心声。
  「游戏会在这次的爱丽丝手中结束。只要让那家伙杀了我,他就能成为『真正的爱丽丝』,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吧?」
  「我没打过什么算盘,猫哪会打什么算盘。」
  「你还打算继续装傻下去吗?」
  在重重叹了一口气后——坐在沙发上的白兔展现出惊人速度,从腰间拔出刀,刀尖瞬间逼近柴郡猫面前,原本赤红的双眸此时更燃起熊熊怒焰。
  「那家伙是你带来的爱丽丝,他究竟是谁?」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会再继续寻找故事的书页。」柴郡猫说,毫不畏惧抵在面前的刀刃。白兔轻轻吸了口气。「没错,我找到了也许派得上用场的书页。他既没有梦想、希望,也没有名字,所以只能花时间培育,而进入『奇异国度』的条件正是必须抛弃名字和生存的证据。在他完全成形前,还麻烦你再多努力一会儿。」
  「你打算故意捏造一个过往让他抛弃吗?这种虐待儿童的方式还真是新潮。」哼,在不屑的冷笑过后,白兔再次握紧手中的刀。「可是这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蠢猫。我不知道那家伙是哪里来的,故事里根本没有出现那种角色。」
  「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老师』先决定设定,接着在脑子里构思整个故事情节时,认为那是『失败作品』,马上予以销毁,把稿纸撕成碎片,揉成一团,随手扔进垃圾桶。」
  「那张纸屑就是这次的爱丽丝吗?」
  「对,他没有在故事中登场,但确实是『老师』在爱丽丝·利德尔的要求下思考出来的人物。」
  「所以那家伙才会认同他啊。」
  白兔脸庞扭曲,神情苦闷,静静把刀收回。刀刃收回刀鞘后,柴郡猫满意地轻吁了口气,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次的爱丽丝小弟素质相当优秀,之前我不就警告过你别小看他,他和其他爱丽丝不同了吗?」
  「你是指当个冒牌爱丽丝的素质吗?你那警告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你在那之后又补了一句,说是小看个一次也无妨。」
  「你现在知道小看他的结果了吧?」
  白兔的脸庞更加扭曲,满脸憎恶地吐露出怨言。
  「我和你一样被开了一枪,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还活着。那个爱丽丝杀不死我,你又在背后偷偷动了什么手脚?」
  「唔,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脚,就被你阻止了。」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只是希望故事能继续进行下去,我对结局没兴趣,也厌倦老是拖延个没完没了。」
  「哼,到头来你和那家伙都是一个样。」
  「我们完全不同,麻烦你别混为一谈——对了,帽兄好像和爱丽丝一起到『镜国』罗。」
  「我知道。」
  「小兔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好一点了,总算不用再单打独斗,真是太好了呢。」
  「……那家伙能写故事了。」白兔握紧放在膝上的拳头。
  在不久以前,他一肩撑起整个「奇异国度」。然而,力量总有耗尽的时候。他的情绪愈来愈不稳定,一点小状况就能造成身体严重伤害。他的身上没出现伤口,体内却汩汩流出墨水。
  从某个时候开始,这些症状一时间完全消失,原因正如柴郡猫所言。支撑故事的存在不再只有白兔。
  「睡鼠那家伙居然多管闲事。」
  「毕竟在『老师』的设定里头,帽兄和鼠兄本来就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实在不能怪他……倒是你可以请我喝杯茶,或是吃个饭吗?」柴郡猫问道,一边把玩花瓶里的红花。
  白兔眉间紧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好吧。不过你在这里放任那个冒牌货到处乱跑没关系吗?帽商已经注意到那家伙的真实身分,他很有可能会在『镜国』送命哦。」
  「不要紧,我早就安排好了。」
  柴郡猫轻轻一笑,白兔一脸怒意……接着在嘴角挂起一个凶残险恶,不懊好意的邪笑。
  「你果然在背后动了不少手脚,难怪爱丽丝那么讨厌你。」
  ◆◇◆◇◆◇◆
  「镜国」疑似是个浓雾密布的国度。
  爱丽丝抵达〈无名森林〉,发现眼前依然雾气蒙蒙,但视野似乎较城内清晰,只是由于在森林里头,湿气相当重。
  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寂无声响,寒风徐徐在林间穿梭,发出令人不安的响音。森林里甚至听不见虫鸣,林间深处不时传来分不清是野兽还是女子的长嚎,也说不定其实是风的呼啸声。
  在爱丽丝背后,一直有疑似轻细的脚步声传来。
  乍看之下,这是座幽深的森林,爱丽丝却没有不安。这森林里不只有道路,白骑上也没特别提醒他需要注意哪些危险,他于是依从指示,沿着路走进森林。他不清楚道条路通往何处,只是抱着随意的心态,心想反正顺着这绛路应该就能走到目的地。
  值得庆幸的是,这乐观的想法没有出差错。他在路中央发现了一个木头做成的简单路标,竖在路中央的柱子上分别钉有两块牌子,两个路标全指往同一个方向。
  「前方一百码往左为杜威德蒂家。」爱丽丝随口念起其中一个路标。
  「前方一百码往右为杜威德姆家。」斜后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念起另一个路标。
  「……你在这地方做什么?」
  由于在「奇异国度」养成的习惯,他尽量克制自己向后转头,但他万万没料到尾随自己前来的脚步声居然来自帽商,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也到了「镜国」,不解之前到底为什么需要分开行动。
  「真是巧遇啊,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我碰巧有事要找他们,听说『镜国』的女王大人知道地点。」
  「你居然利用我。」
  「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真是太好了。感谢您帮忙带路,下任女王候补人选。」
  「……我一当上女王,肯定会叫你第一个在我面前下跪。你好好期待那一天吧。」
  他耍弄嘴皮子,其实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他们的个性不合,而且他和老是从早就摆着臭脸的帽商一见面就是唇枪舌战,然而孤身走在死寂的陌生国度,坦白说,他不免感到胆颤心惊。
  白骑士说起话来语气平稳,终究还是把枪瞄准了爱丽丝,害得他必须独自走进这恐怖的森林,甚至连爱丽丝这个名字也得放弃。
  帽商为了自己的目的尾随爱丽丝至此,想必没有为他着想的意思,只是有个认识的人在身旁,他便觉得放心不少。
  「你和白骑士熟吗?」
  「还算熟吧。」
  「这么认为的人说不定只有你哦。」
  「什么意思?」
  「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呵,这还真妙。」
  爱丽丝听见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蹙起了眉头。他望向帽商,发现他正凝视树林深处,用下颚指了指前方。
  浓郁的树林间有一栋小木屋,那肯定就是杜威德蒂和杜威德姆的家。他们脚下的路分开森林,尽头就在那间屋子前面。
  那是楝幽静的小房子,周围杂草全除得干干净净,玄关前摆有种植红花的盆栽,看上去不旧,倒像一间才刚盖好没多久的新房子。
  爱丽丝试着敲了下门,里头没有传来回应。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把手从门上收了回来,帽商见状不发一语,立刻从旁伸出手,转动门把。门没上锁,他像回自己家,堂堂正正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个年轻男子。爱丽丝吓了一跳,两人的长相一摸一样,穿着打扮也相同。
  双胞胎。
  原来因为两人是双胞胎,路标才会写上两人的名字啊。
  双胞胎兄弟的动作整齐划一,先瞥了眼硬闯入家中的帽商,随后望向爱丽丝。然后,两人的态度一分为二。
  其中一位亲切地扬起微笑,另一位则是气呼呼地板起臭脸,怒斥爱丽丝:「滚回去。」
  爱丽丝一时呆愣,马上往其中一位双胞胎瞪了回去,把手插进口袋。
  「……帽商,我可以开枪杀了这家伙吗?」
  「算了吧。」
  接着,另一位双胞胎开了口,一脸困扰。
  「大哥,他特地来到道里,你那么说实在太过分了。」
  两人的嗓音和个性大不相同,一开口就叫爱丽丝「滚回去」的是「哥哥」,好声好气地出言规劝的人则是「弟弟」。
  弟弟走到爱丽丝和帽商跟前,低头赔不是。
  「对不起,爱丽丝。大哥平常不是这个样子,他只是特别讨厌(爱岩丝)。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好,我明白了。所以叫我『滚回去』是他讨厌爱丽丝的表现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明白了就快滚。」
  「你这不懂待客之道的小鬼!你又是打哪来的帽商?」
  「别趁乱惹火我。」
  帽商的脾气还是一样火爆,他的口气较往常阴郁,冷酷喝斥爱丽丝。双胞胎兄弟一听到这话,目光同时转向帽商,哥哥似乎不是很欢迎帽商来访,弟弟的神情也有些僵硬。双胞胎窃襄私语,以爱丽丝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的轻细嗓音讨论了一会儿。
  「欸,你到底打算待到什么时候,你耳朵聋了,没穗见我叫你滚吗?我们也不想和爱丽丝这种家伙扯上关系。」
  简短的讨论过后,哥哥狠瞪爱丽丝。
  在「奇异国度」,居民们无不欢迎爱丽丝的到来,但也同时尽可能避免与爱丽丝有任何交集,看来在「镜国」这地方,爱丽丝受到的待遇依然没有改善。
  爱丽丝啐了一声,垮下肩膀,气急败坏地吼了回去。
  「告诉你,我来这里只是遵照『镜国』的规则,不然打死我也不会来这种乡下地方。这个国度不是需要女王吗?所以我特别答应登上女王王位,一般来说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吧?只要把名字给我,我马上就依你们的期望离开这地方,〈杜威德姆〉快站出来!你们两个长得同一张脸,最好是把名字写在衣服上,否则哪有人搞得清楚谁是谁!」
  「把名字写在衣服上?这主意不错呢。」
  「别赞成他的意见。」双胞胎哥哥怒声指责弟弟,接着朝爱丽丝露出嘲讽的冷笑。「这个国度的规则是吗?你就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理由决定放弃自己的名字吗?别人说一套你就跟着做一套,简直和蠢小孩没两样。」
  「……你说什么?」
  「你要是不想当爱丽丝随你的便,我们这里没有另外的名字可以给爱丽丝。」
  「这话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没来得及开口,帽商已经不解发问。双胞胎不约而同地脸色一沉,哥哥犹豫不知该不该回答这个问匿,最后是弟弟阑了口。
  「白兔夺走了开始游戏所需要的一切,包括我们的能力,还有名字以及未练。」
  「白兔夺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未练重新发行人』杜威德蒂与『新名发行人』杜威德姆,这些原本是他们负责的工作。」帽商从怀里掏出香烟,向爱丽丝解释。
  「重新发行……?」
  「在人类出生后,最需要的是名字,在人类死后,最碍事的是未练,在人生中两者缺一不可,所以才会有我们的存在。」
  然后,双胞胎中的哥哥满脸厌恶,弟弟则是语气诚恳地解释起事情始末。
  白兔运用从杜威德姆身上夺走的能力,为自己带进「奇异国度」的人们命名,又为了让游戏更加复杂有趣,夺去了未练。
  名字和未练原本「保存」在无名森林里头,由杜威德兄弟担任管理人进行挑选,交给失去名字和未练的人们。
  「就是因为这样,这地方只剩下空壳。快滚回去,别再把我们牵扯进这个无聊的游戏。」
  「慢着,既然如此,为什么白骑士还要我过来这里?」
  「谁知道,反正事情和我们无关。」
  双胞胎哥哥的态度冰冷,爱丽丝只好放弃深究。
  「那么我有个私人的问题,最近有失去名字的人来这里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坦白说,我没有放弃或是换个新名字的意思,何况这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至于是从哪里抢来……我记不清楚,脑子里也是一团混乱,只不过在梦中之类的地方,一直有人要我把名字『还』给她……」
  他视线游移,望见一脸困惑的杜威德兄弟,和有些纳闷的帽商。
  「我想把名字还给那个人——把〈爱丽丝〉这个名字还给她。」
  双胞胎哥哥脸上的敌意逐渐消散,只剩人们在面对难题时总会露出的严肃神情。双胞胎弟弟的脸色也像是痛下觉悟。
  接着,弟弟开了口。
  「其实我们这里还剩下一个名字和未练。」
  「!」
  哥哥猛然望向弟弟,弟弟回望,朝哥哥轻轻点了下头。
  「大哥,你带爱丽丝过去吧……用不着担心我。」
  「好,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哥哥静静吁了一大口气,重新转身面对爱丽丝。接着他努了努下巴,指向玄关大门。
  「走吧。」
  走出双胞胎的家后,无名森林里传来阵阵骚动,天色较走进屋子前更为昏暗。太阳该不会下山了吧,爱丽丝疑心地仰头一望,只见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分不清上头弥漫的是雾还是云。
  双胞胎哥哥没回头确认爱丽丝是否跟了过来,一股脑儿地往前走,走往没有路……一个乍看之下无路可走的地方。但他一站到幽暗的密林前,立刻有枝叶的摩擦声传出——出现一条细窄的兽径。
  奇怪的咆哮声又从森林深处传了出来,哥哥抬起头,暗啐一声。
  「〈贾勃沃克〉那家伙今天好像很激动呢。」
  「那是什么东西?敌人吗?」
  「要是你没确实跟在我后面,它就会是你的敌人了。我们是仓库的管理人,它则是警卫,守护里头的名字和未练。」
  「可是那些东西不是全被白兔夺走了吗?你们这些管理人和警卫还真是没用。」
  「…………你自己走好了。」
  「等一下,好啦,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抱歉。」
  哥哥朝爱丽丝瞪了一眼,踏上兽径,爱丽丝也跟着走进森林。
  他一踩上兽径,脑子里立刻窜起剧烈疼痛,气温没有明显下降,他却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的眼前猛然一黑,林间落下的黑影逐渐盖过白色雾气。
  爱丽丝深刻感受到,这座森林不欢迎自己。
  走到双胞胎家前,森林里一片死寂,然而此时又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贾勃沃克咆哮,还有怪虫掠过耳边,以及奇形异状的鸟儿尖鸣飞去,惹得爱丽丝一心期盼能尽早回到「镜国」。尽管白骑士的态度强硬,城堡里又异常广阔容易迷路,待起来总比这座森林舒适,甚至是回到帽商家也好,总之他只想赶紧离开这座无名森林。
  可惜事与愿违,双胞胎哥哥始终没停下脚步,埋头在森林里走了几十分钟,一路上不发一语。由于头隐隐作痛加上全身发冷,爱丽丝终于忍无可忍,在他背后喃喃抱怨。
  「欸,我们到底要走去哪里?」
  「少废话,跟我走就是了。」
  「在这座森林里不能出声吗?」
  「对,因为我最讨厌别人乱嚼舌根。」
  「这话听起来好像我讲的全是废话。」
  「你满有自知之明的嘛。」
  哥哥用鼻子冷笑了一声,爱丽丝自然是怒不可遏,但又怕因为惹恼双胞胎哥哥被抛下不管,导致在森林里头遇难,平白送了这条小命。不过,哥哥疑似改变了主意——在两人说完话后不再一路沉默,主动开口。
  「你知道真正的爱丽丝吗?」
  「你不是讨厌爱丽丝吗?」
  「……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老是围着爱丽丝打转,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问题?」
  爱丽丝注意到双胞胎哥哥似乎放慢了走路速度。
  他在脑中反复思量这个问题,真正的爱丽丝——自己试图归还名字的对象。他认为自己实际上没碰过真正的爱丽丝……应该没碰过,又觉得在白兔的洞穴里疑似见过这么一号人物,只是说不定终究是场幻觉。毕竟那是个异样的空间,自己当时又陷入混乱。
  不论何时,〈爱丽丝〉总是个暧昧不明的幻影。
  「我不能确定我知道的那个爱丽丝是不是真正的爱丽丝,我把真正重要的事情全忘光了,一个也想不起来。最近甚至认为也许杀了白兔,由我成为爱丽丝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错误。」
  「……你这家伙……」
  「我和其他人都察觉到了一点,没有人期待我成为爱丽丝,可是我却抢走了〈爱丽丝〉,当成自己的名字。」
  「放弃名字登上『镜国』女王王位,退出〈猎杀白兔游戏〉,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不太一样,我……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世上,找出自己真正的名字。」
  「——原来你有改变故事走向的意思啊。」
  双胞胎哥哥停下脚步,迎面凝视爱丽丝。他的神情依旧肃穆,但已经见不到对爱丽丝表现出的莫名厌恶。
  改变故事走向。
  这话让爱丽丝想起一件事。
  每当他自以为是地采取行动,结果常导致「奇异国度」或游戏扭曲,违背原先的走向,而那些情形全出现在爱丽丝依自己的意思行动的时候。
  从中生出的扭曲经过辗转迂回,最后甚至间接夺去年幼孩童的性命。
  『关于那些穷途末路的废物,你只需要袖手旁观,当一个顺应故事发展,率直又可爱的爱丽丝就行了。』红心女王如此责备他。
  『当爱丽丝真好。只要顾好自己,就能获得幸福。』孩子们也如此指责他。
  刚才双胞胎哥哥也说过,这个世界的故事和游戏全是以爱丽丝为中心,爱丽丝最好是依循既定的故事情节前进,如此一来既不会节外生枝,也不会有人因此无辜牺牲。
  『别随便窜改故事内容!为什么你能做到这种事? 』
  白兔也怒骂过他。他不被允许有个人意志,心想也或许就是因为自己一心试图反抗帽商,才会与帽商如此不合。
  爱丽丝必须顺应故事发展,不过这样的方式似乎不适用在他身上。
  「改变故事走向?别说傻话了,我……我本来应该顺应故事的发展行动,却做不到这一点。反正我不适合爱丽丝这个名字,那是别人的名字。搞什么?」
  「我对你是什么人没兴趣,也和我无关,不过——」双胞胎哥哥神情肃穆,继续说了下去。「有人需要你这个爱丽丝。如果你是爱丽丝,就别想那么多,只要跨出脚步前进。现在的爱丽丝是你。」
  帽商……也说过同一句话。爱丽丝吃了一惊,望向双胞胎哥哥。
  森林深处传来一声声长而了亮,宛如呜咽的嚎叫,风吹得树木与花草沙沙作响,空气中隐约飘来如鲜花又如糖果的甜腻香气。
  双胞胎哥哥在风中眯细双眼,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在这里把〈奇异国度的爱丽丝〉留下的未练还给你。」
  「……什么?把未练还给我?」
  「没错。」哥哥严肃地点了下头。
  「我不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趟是来找杜威德姆要新名字,不是来讨回什么未练。」
  「杜威德姆不在这里。」
  「呃……」
  「我是『未练重新发行人』,有个未练想见你一面,碰巧是这森林里唯一剩下的未练,正好适合你。我在此重新给予——你的未练。」
  杜威德蒂,亦即「未练重新发行人」,帽商曾如此说明。
  他们自始至终从未主动报上自己的姓名,帽商疑似认识两人,但并未清楚告诉爱丽丝哪一个是杜威德姆,杜威德蒂又是哪位。
  爱丽丝一直误以为双胞胎哥哥是杜威德姆。他误会在先又没详加确认,却觉得自己受到瞒骗。
  「如果你不是爱丽丝,就以你自己的力量拯救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自行归还名字吧。」
  雾气轻飘,渲染出色彩。爱丽丝记得这颜色,在娇怜中带着些许妖艳的桃红。
  「可恶,谁要你多管闲事……!」
  自从与杜威德蒂走入森林,他就感到头隐隐作痛,此时这一阵头痛更是猛然撕扯他的脑门,仿佛被人用锥子钻进太阳穴,痛楚来得既尖锐又剧烈。
  「呃……!」
  「我很少见到和未练这么不合的情形,你……似乎没有真正的过去。」
  爱丽丝双膝跪地,抬头仰望杜威德蒂,第一次在双胞胎哥哥的脸上见到怜悯之情。
  「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那个男人一创造出来就马上丢弃,悲惨的纸屑。」
  没有真正的过去。
  一样。
  那个男人。
  纸屑。
  杜威德蒂的话字字刺进爱丽丝的脑子,刺进他的胸口,比起那些板着怒容吐出的恶言更令爱丽丝痛苦。
  尤其是——纸屑。
  (没用的纸屑。)
  『不行,这种烂主意……你这家伙果然是失败作品。』
  又撕又揉成一团,接着随手一丢——咚的一声落地。
  ——别丢啊,拜托你别丢,别丢下我,「老师」。
  ——「姐姐」是我的……
  讨厌的声音和记不得何时说过的话语,在头痛欲裂的脑子里打转。
  「那个男人……『老师』……是谁……?」
  「永别了,爱丽丝。」
  「等、等一下,杜威德蒂!没有过去是什么意思?」
  又来了。在白兔洞里经历过的混乱再次翻搅脑内,桃红雾气紧缠着爱丽丝的身体不放。雾气带着人类体温,犹如一只手牢抓住爱醒丝。
  杜威德蒂的气息与脚步声徐徐远离,步调冷静又死板,非常有他的风格。他没有理会爱丽丝的问题,以及雾中伸长的手……直接消失在爱丽丝面前。
  森林低语着,贾勃沃克在林中某处嚎叫,四周一阵骚乱,此时有个声音从脑髓与意识深处涌现,爱丽丝实在没有余裕竖耳细听外头的吵杂声。
  (爱丽丝。)
  记忆。杀害美骸「姐姐」的记忆也一个个冒了出来。
  (把名字还给我。)
  为了甩开渗满鲜血和雨水的声音与记忆,爱丽丝猛力摇头,嘴里发出的呻吟声听来像是出现在遥远彼方。
  早上他问过帽商,是否有可能忘记自己杀了人。其实他很清楚不可能忘记,只是平常尽可能避免记起发生过这样的事,借此欺瞒自己。
  (奇异国度的爱丽丝是我,不是你。)
  (把名字还给我。)
  『我不会把名字交出去,爱丽丝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记亿中的枪声响起,爱丽丝吓得跳了起来。
  我杀了那个人,夺走她拥有的一切,不论是名字还是过去,未练肯定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事情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又是在哪里杀死她的呢?也许在雨中的屋檐下,也可能是在金黄阳光普照的午茶时间。
  其中唯一的共通点只有杀人手法,我开枪杀死了她。如果这不是属于我的过去——
  「爱丽丝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爱丽丝自问。「爱丽丝是我的……!
  ——我的什么……?
  (你忘记了吗?)
  痛楚瞬间消逝,他茫然抬起头,放下按住头的双手。
  眼前站着一个红发少女。
  「……你是谁……?」
  「爱丽丝。」
  似曾相识的嗓音,似曾相识的脸孔,那正是在「奇异国度」的〈泪池〉边袭击爱丽丝的未练。
  ◆◇◆◇◆◇◆
  在杜威德兄弟家中,只剩下双胞胎弟弟和帽商。
  两人好一会儿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由于对方请自己坐下,帽商于是在桌子前坐了下来。过没多久,双胞胎弟弟端了茶出来,茶呈现淡橙色,飘散出如鲜花的芬芳香气。
  「这是玫瑰花茶吗?」
  「你不喜欢这种茶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喝大吉岭红茶。」
  「玫瑰茶对抽烟的人有益哦。」
  「多谢你的好意。」
  帽商打开砂糖罐子,在玫瑰茶里倒入大量砂糖。双胞胎弟弟似乎早知道帽商有这个习惯,沉稳注视着他这样的举动。
  「没想到『奇异国度』与『镜国』相连的这一天真的来了,我也没料到你居然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在白兔夺走一切后,我和哥哥……以为我们只能在这里浑浑噩噩度日,永无开始与结束的一天。」
  双胞胎弟弟笔直凝视帽商的双眸,如同试图探入他的目光深处。
  帽商的目光阴郁深邃……吞噬了所有光芒。脸上表情虽有变化,目光总是飘渺不定,仿佛在远虑探寻,漆黑的瞳孔里望不见情感起伏。
  「你见到那头蠢猫了吧?」
  「猫——噢,你说那个长头发的……」
  「我不晓得他和你们说了些什么,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出于某些缘故,我很讨厌那只猫,早知道就不听他的命令了。」
  「他命令你到『镜国』来吗?」
  「——不对,不过也差不多了。」
  帽商答得暧昧,脸上露出暧昧的苦笑,接着喝下砂糖尚未完全溶解的玫瑰茶。他没评论好喝与否,只是轻轻吐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双胞胎弟弟把手放在茶杯上,完全没有拿起来喝的意思,只是静静凝视淡橙色的茶面。
  「他真的是你在找的爱丽丝吗?」他低声问道,帽商的眼珠子尖锐地转动了一下。「那家伙再怎么看都——」
  「都确实是爱丽丝,不是吗?」帽商嘴角歪斜,笑容看上去甚至有些冷酷,似乎有意反驳双胞胎弟弟的言下之意。
  「…………说的也是。」弟弟见状没再坚持己见,一脸困惑地赞同帽商的话。
  「我们别聊那家伙了,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取得和爱丽丝离开『奇异国度』必须的物品,我记得你们刚才提到,这里还剩下一个名字对吧?」
  双胞胎弟弟镇定地点了下头。
  「白兔表示游戏不需要那名字,特地把那名字寄放在这里,那同时也是个无法给别人的刁钻名字。他留我和哥哥一命,就是为了指派我们保护那个名字……不过,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很清楚。」
  「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帽商的手一动,双胞胎弟弟放在茶杯上的手顿时窜过些许紧张。
  帽商把枪和右手重重抵在桌上,他的枪法神速,尽管尚未瞄准目标,只要双胞胎弟弟一出现试图逃跑的举动,他想必会毫不犹疑地立即开枪射杀。
  「〈杜威德姆〉,把我的名字还给我。」
  「…………」
  呼,「新名发行人」杜威德姆轻轻叹了口气。他没看向帽商手中的枪,这时才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花茶。
  「你用不着拿那种东西威胁我,交代给我的工作我绝对会确实执行,毕竟故事已经进行到这里,没办法再回头了。」
  杜威德姆听见警卫贾勃沃克发出呜咽般的哀嚎,瞄了眼窗外的森林。窗户与大门紧闭,风仍带着雾气穿进屋内。
  「你不需要未练吗?」
  「未练?那种东西在人生中只会造成麻烦罢了。」
  「忽略设定可不行哦。在人类死后,最碍事的是未练,这不是你决定的吗?」
  「可惜我不记得了。在从你这里拿到名字后,到时候肯定会想起一堆这种无聊的事情,我真担心自己会被逼疯呢。」
  「——把名字还给你后,我就失去了在道地方生存的意义。」杜威德姆落寞低喃,不知为何……扬起了微笑,似乎有些自嘲之意。「其实我不想成为任人使唤的棋子,要是我不需要在这故事里登场就好了。既然我没有改变故事结局的力量,哪需要执著存在意义——」
  「一直到前一阵子,我也是抱持和你一样的想法。」
  帽商放开枪,把手插进外套里头,掏出皱巴巴的纸张。杜威德姆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帽商手中的纸在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填满了蓝色墨水写下的文字。
  「境圈入口位于奇异国度境内」「由白骑士前来迎接」「听不见一点杂音」「不存在未练」「空无一人」「镜国内浓雾密布」「前方一百码往右为杜威德姆家」
  「还没取回名字……你就能写故事了……」
  「其实也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得到,把『镜国』入口设定在家附近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如果少了爱丽丝,我肯定不会想一股作气写完这个故事。」
  「你指的是那个假爱丽丝吗?」
  「哪来那么多个爱丽丝。」帽商苦笑。然而,他始终没明确指出自己口中的爱丽丝到底是哪一个爱丽丝。
  杜威德姆一口气喝完杯中花茶,芳香的玫瑰茶只剩下余温。
  「你为了爱丽丝而活,却没办法带给爱丽丝幸福。」
  「爱丽丝一死再死,无论我寄予多大期望,终究没人救得了爱丽丝。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这次一定……」
  「真可怜的人啊。」
  接着,杜威德姆唤出眼前戴着帽子的男人名字。
  ◆◇◆◇◆◇◆
  浓雾缠绕两人,不只树木,连地面也是一片模糊,让人难以判别这地方是否真是一座森林。这真的是雾吗?衣服和头发没沾上一点湿气,甚至相当干燥。自从爱丽丝离开帽商家,这片奇怪的浓雾便笼罩了周围世界。
  然而,自己和未练的身影却是清晰可见。
  红发未练一如往常,脸上挂着天真又蛊惑人心的矛盾笑靥。她的唇色艳红,看上去相当可爱,分不出是她的气色红润,还是涂上了浅色口红。
  「我们又见面了呢。」
  「你究竟是……」
  「我是爱丽丝,和你一样是〈奇异国度的爱丽丝〉。」
  「……不对,我不是爱丽丝。」
  「怎么啦?查叫你不是坚决主张那是自己的名字吗?你真的不要那名字了吗?」
  未练故作不解,淘气又有些不怀好意地追问。
  过去每次遭到未练袭击时,爱丽丝确实拼了死命守住名字,似乎以为保住名字就等于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会再让别人夺走自己的名字,爱丽丝心里始终挂念着这一点。
  然而,他进入这座森林为的是归还名字。尽管无法随意丢弃,但他确实认为自己不该再自称爱丽丝。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总之这名字是我借来的,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可是又不能随便交给其他闲杂人等,那样太危险了。」
  「哎呀,你的意思是我也是『闲杂人等』之一罗。」
  爱丽丝苦笑。他内心想点头,又怕惹恼或是惹哭这年纪的女孩子,衍生出更多麻烦。
  不过,「我知道,我不是爱丽丝,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冒牌货。」未练嗤嗤笑着肯定他的说法。「我还有个其他名字,是爸妈帮我取的,只是我很讨厌那个名字,所以在来到『奇异国度』前丢了、忘记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毕竟白兔给了我一个很棒的名字嘛。」
  「白兔没给过我名字。」
  「可是你是爱丽丝,你有杀死白兔的能力。」
  「我没有!我开枪打中他,但是杀不死他。」爱丽丝怒声驳斥。由于他突然大吼,未练瞬间睁大了红色双眸,但脸上又随即浮现若有所指的微笑。
  「为什么你杀不了他,我来告诉你原因吧?」
  「什么……?」
  白兔中枪不死的原因,爱丽丝一心以为那是因为自己不是爱丽丝——力量过于薄弱,是个不配当爱丽丝的废物,才杀不死白兔。
  红发未练把手放上自己的左胸口。
  「杀死白兔的能力还在我身上,我身上还残存有一点爱丽丝的能力。在你到来之后,杀死白兔的能力一分为二,由我和你各持一半,因此即使你开枪击中白兔,也只能让他受到轻微枪伤,要是由我攻击,肯定也是相同的后果。」
  「为、为什么?」
  「——『老师』一承认我是爱丽丝……我就被小猫杀了。」
  「!」
  未练揪紧左胸口。
  提到猫,爱丽丝脑中只想得到那个男人。
  「你是说〈柴郡猫〉吗……?」
  「对,我最讨厌小猫了。」
  柴郡猫。难以捉摸,随时面带微笑,遇到重要话题总是避而不谈的恼人猫。爱丽丝每次和他谈话都觉得头痛,但又不认为他是个会动手杀人的家伙,尽管在泪池见到他和未练相依偎的模样时曾吓得不寒而栗。
  这一想让爱丽丝记起,他们两人的态度亲昵, 宛如一对情侣,也就是说这个未练牢牢挽住的是杀死自己的男子手臂。
  「小猫为了带你进来,杀死了我,〈第八十八位爱丽丝〉,他硬是把爱丽丝这个名字拆成两半,并且让其中一半留在我身上。」
  「等一下,爱丽丝一死,白兔不是应该马上会带新的爱丽丝过来吗?」
  「我不就说过了吗,我还拥有爱丽丝这名字,而且因为小猫夺走一半的名字,白兔没办法把名字从我身上收回去。白兔发现我死亡时已经太迟了,我早就变成未练,带着剩下一半的名字在奇异国度内四处游荡……至于我是怎么去到哪些地方,我也记不得了。」
  听着死去的人聊自己丧命的经过和死后的情形,原来是这么让人坐立难安的一件事,奇怪的是,他不害怕眼前和幽置相去不远的少女,反倒认为杀死这个无辜女孩的柴郡猫——虽然搞不懂这么做的意图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更让人惊恐。
  「我听说自己是隔了两、三年才又出现的爱丽丝。」
  「准确来说是两年又八个月。找不到〈爱丽丝〉,无法继续让游戏进行下去,白兔的力量也衰退了呢。」
  「白兔为什么没有马上发现你死了呢?」
  红心女王解释过,白兔就像这个世界的神,只要一有人死,他马上会带人进来递补,听来像是他可以立刻掌握是否有人死去。
  爱丽丝一问,未练垂下眼眸,懊悔地喵咬下唇。一会儿过后,她总算咬牙切齿地喃喃吐出话语。
  「因为……每次都是由『老师』亲手杀死爱丽丝……」
  「……老师?」
  未练刚才也提过这个称呼。
  每次都是由老师亲手杀死爱丽丝。
  一听见这句话,爱丽丝心中漠然浮现不安。
  「白兔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谁死了,都是靠朋友向他报告。我的死讯……有好一阵子,不管老师还是小猫都没向人提起。『老师』因为大受打击,把自己关在家里,老实说我还满高兴的。」
  「老师……谁是老师?」
  「他是眼里只有爱丽丝,一心只爱爱丽丝,同时也是杀了爱丽丝的人。」
  「杀了……爱丽丝的——」
  「老师没杀死我。当老师杀死冒牌爱丽丝的那一瞬间,只有那么一瞬间,冒牌爱丽丝会成为『真正的爱丽丝』。攘有杀死白兔的能力,在老师手下丧命的爱丽丝才是『真正的爱丽丝』……所以再这么下去,我们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爱丽丝』。」
  「我……我不要这样的结局,我不要在那种连是谁都不知道的家伙手下断送性命。」
  「不过该成为爱丽丝的人是你。」
  未练的眸子里闪烁红光,散发出宝石般的绚丽色彩。她凝视爱丽丝,静静走近。
  爱丽丝不觉得可怕,倒是充满疑问与困惑。然而,他的心情异常平静,满脑子疑惑也在未练牵起他手的瞬间消散。
  「我答应过小猫会把杀死白兔的能力交给你,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第八十八位爱丽丝即便惨遭柴郡猫杀害,依然选择与他携手合作。她理应痛恨柴郡猫,柴郡猫提出的条件难道真具有如此魅力,足以凌驾这股恨意?
  「我们来交换条件吧?」
  「什么条件?」
  「你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吧?你希望老师能认同自己不是废物吧?」
  「我问你,『老师』到底是谁?」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有真正得到认同,没有一个完整的名字。你想知道老师是谁吗?」
  这条件确实相当诱人。只是,未练提出的全是对爱丽丝有利的条件,她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应该要怎么做?」
  「让我成为你的『未练』。」
  「——什么嘛,只要这么做就行了吗?」
  未练稍微挺直背脊,双唇贴上爱丽丝的唇。
  紧接着,爱丽丝感到腹部传来尖锐的冰冷刺痛,往下一瞧才发现未练往自己的肚子刺了一刀——未练的身影化为桃红与白色相间的雾气,从爱丽丝腹部的伤口钻进他体内。
  「呃……!」
  剧烈痛楚猛然袭来,他忍不住双膝跪地。雾气一动,树木与花草丛生的地面随之呈现眼前。
  (我希望死在老师手下。)
  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的未练与记忆伴随声音,流入第八十九位爱丽丝体内。
  眼熟的房子里有个倾斜的挂钟,还可见到一张为了茶会准备妥当的桌子,空气中弥漫香烟的烟味,墨水味和硝烟味……以及甜腻香气,各种味道混在一起的奇特气味。沙发上摆着堆积成山的帽子。
  爱丽丝确定道就是自己住了好几天的家。脚步与香烟味逐渐接近。
  (爱丽丝。)
  (没错,你是我的爱丽丝。)
  〈疯帽商〉。
  爱丽丝从未见过帽商露出如此温柔的微笑,和那个阴郁的目光中散发出腾腾杀气,总是一副厌烦,愠怒模样,态度冷酷的帽商简直是判若两人。
  那只手轻抚红发与金发,看上去十分幸福,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瞳……不知为何依然阴暗如无底深渊。
  (爱丽丝。)
  (我一直在找你。)
  (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国度吧。)
  爱丽丝的嘴自顾自动了起来。
  (老师。)
  那人就是「老师」,他一再听到的名字。与疯帽商的长相相同,嗓音也一样的男子。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也有可能不是。暧昧的谜样存在,那就是「老师」。
  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希望死在老师手下。)
  (老师是我丧命的原因。)
  (因为这是老师下的决定。)
  白雾夺去爱丽丝的意识,眼前所见的事物与耳边所闻的声音忽而远去——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昏眩倒地。
  ◆◇◆◇◆◇◆
  贾勃沃克的嚎叫声在背后响起,杜威德蒂独自走在无名森林。遭假爱丽丝讥为废物,担任警卫的贾勃沃克一声接着一声咆哮,不是为了威吓,而是恸哭,住在森林里的双胞胎兄弟很清楚这一点。
  贾勃沃克今天的情绪较往常激动,发出一声声哭嚎,仿佛已然预见森林里与双胞胎兄弟家中出了事情。
  杜威德蒂完成了托付给自己的工作。工作内容虽然奇怪,他倒也没兴趣知道这工作背后藏有什么样的真相,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看到了自己家,警卫又哭嚎得更加凄厉,听来宛如女子一声声苦苦哀求,要求自己别进屋。
  打开家门前,他猛然屏住气息。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不过,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是心里有数吗?在把弟弟留在家里进入森林之前,我早已有所觉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杜威德蒂如此说服自己,打开家门。
  硝烟味。
  「……杜威德姆?」
  他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杜威德蒂自嘲。这房子不大,只要稍微往四周张望一下,便能马上察觉有没有人待在屋内。他很快发现房子里空无人影,只闻见硝烟味与香烟的烟味。双胞胎弟弟杜威德姆不在家,那个头上戴着帽子,身穿黑衣的男子也不见踪影。
  茶具放在桌上,其中一个茶杯破裂,几近粉碎,宛如遭子弹击中。
  「……这意思是不再需要登场的角色是吗?我还有你都是……」
  双胞胎哥哥用力紧咬下唇,像是恨不得咬出血来:心里明白这里在前没多久发生了什么事。
  「辛苦你了。」
  敲门声没有响起,也听不见开关门的声音,却有男子的嗓音出现在杜威德蒂背后。男子踩着悠哉的脚步,绕到杜威德蒂面前。
  身穿黑西装,留着一头长发的——猫。
  和之前与杜威德蒂见面时一样,柴郡猫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往下看向桌面,以纤细的指尖捏起茶杯碎片,把所有碎片全集中在一起。
  「我依照约定,把未练交给了爱丽丝。」
  「感谢你的帮忙。你已经完成全部的工作,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是你的自由。」
  相隔数日,柴郡猫与杜威德蒂再度相会。几天前,双胞胎生活的环境陡变。自从受到白兔残忍的对待后,无名森林和杜威德兄弟的存在长久以来一直为众人遗忘。白兔为撑起「奇异国度」卯足全力,完全无心顾及「镜国」,结果导致「镜国」因此成为时间停滞的荒芜世界,每一天只是茫然任时间流逝。双胞胎兄弟在此相依为命,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镇日听着贾勃沃克哀嚎的日子。
  然而,数天前,「奇异国度」与「镜国」突然相连,风与时间开始流动,接着柴郡猫带着红发未练出现在双胞胎兄弟面前——
  「我确认一下,你没把名字给他吧?」
  「废话,我只做了自己答应过的事。」
  「这样啊,那么我就放心了。我怕他一但得到名字,难保不会动了『活下去』的念头呢。」
  猫笑盈盈地说出残酷的话语。在平常的情形下,杜威德蒂绝不会相信这种男人,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必须如此才能迎向结局,杜威德蒂心想。
  「这个故事与游戏的目的不是为了救出爱丽丝吗?」
  「当然是,牺牲了那么多冒牌货和废物,大家一路努力过来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故事正一页页步向结局,你和你弟弟的帮忙也是推动故事前进不可或缺的力量。」在听见柴郡猫提起弟弟的瞬间,杜威德蒂的双肩不由自主一颤。「这个故事不晓得会迎向什么样的结局,至少目前看来应该不会太欢乐。」
  「……无聊死了。」
  「噢,抱歉,我不该说道种无聊的话。」
  柴郡猫把茶杯碎片全整理在一起后,在桌子一角坐了下来,面向杜威德蒂,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让人摸不清他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爱丽丝博得了这个男人的好感。
  柴郡猫说过,那个冒牌货是解决这个疯狂故事最后的手段。一开始见面时,杜威德蒂不满自己居然必须为了一个小男孩东奔西跑,心里只有嫌恶。然而,在森林里的那段谈话中,他总算理解柴郡猫这么说的意思。
  『没有人期待我成为爱丽丝。』
  『我想把名字还给那个人——把〈爱丽丝〉这个名字还给她。』
  『我……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世上。』
  那个爱丽丝有意改变故事内容。
  「那家伙不是爱丽丝,他到底是谁?」
  「你也对他产生兴趣了吗?……他其实是爱丽丝的弟弟,不过是个被丢弃的角色就是了。」
  「弟弟——」
  听见这个字时,杜威德蒂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脑子,不自觉停止思考。
  原本以为这空虚的日子永无止尽的一天,兄弟两人只能永远在时间停滞的「镜国」里相依为命。杜威德姆期盼接下来会出现个有趣的故事,杜威德蒂只希望这无聊的故事赶快结束,引颈期盼派不上用场的兄弟两人再次执行工作的那天——最适合废物迎接的无聊末日到来。
  今天就是他长久以来期待的那一天。
  柴郡猫天真又直截了当的疑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无聊死了。」
  「这样啊。」
  「你打算让那个冒牌贷采取什么行动?」
  「你如果想知道,就一起待到故事结束吧?你完成了约定,我会听从你的任何命令。」
  这确实是两人当初交换的条件。
  杜威德蒂不发一语,凝目瞪视柴郡猫。猫轻声苦笑。
  「不好意思,我记得你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无聊话吧,最近我的记性真是愈来愈差——杜威德蒂,说出你的希望吧。」
  「……带我到杜威德姆那里。」他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柴郡猫听了垂下双耳,脸上依然带着浅浅微笑。
  「真可惜呢,你也打算放弃吗?」
  最先放弃的人是杜威德姆。
  他对这样的决定表示支持,毕竟杜威德姆是自己的弟弟,两人一直以来共同拥有所有回忆,尽管全是些变化不大的无聊往事。
  一路走到最后这一天,两人再也无法共享回忆。今天该是结束的一天了。
  「很不巧,我对故事结局没兴趣。」
  柴郡猫无声走近,左手有个东西发出亮光,一个较猫爪更大更坚硬而且锐利的东西。
  杜威德蒂的身影在倒地前碎裂,被撕破,被揉成一圈,变成沾满蓝色墨水的纸屑。
  「可惜你对结局没兴趣——我们似乎很合得来呢。况且你既然不怕死,或许有改变故事结局的能力。」柴郡猫手上垂着一把刀,俯视发出轻细磨擦声的纸屑,喃喃说道。
  ◆◇◆◇◆◇◆
  爱丽丝时常做噩梦,这段时间以来甚至逐渐习惯噩梦这回事,而且即使梦见的不是噩梦,也大多是些奇怪又诡异的梦境。
  不过,他此时此刻的梦境并不可怕,反倒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梦。
  爱丽丝与留着一头耀眼金发的少女共骑在白马上,在湖边缓步绕着圈子,缓慢的步伐绕得他在梦中昏昏欲睡。
  身穿蓝色围裙洋装的金发少女没有回头。她低垂着头,白马每走一步,她的头便跟着上下摇晃,看来应该是睡着了。
  爱丽丝也是拼了死命与睡魔缠斗,但由于眼前的景象实在刺眼,即使他试图睁大双眼,睡意与炫目光芒依然硬逼他不由自主阖上眼睑。
  他决定让视线从少女的背影与丰盈秀发上移开,只是当他转望向湖泊,湖面上一样闪烁金黄光芒。
  诗歌朗诵声传来。爱丽丝不知为何听出那是首随口胡诌的诗。好几首诗相互交错,重点全被省去,如这场梦境,如「奇异国度」与「镜国」,既奇怪又扭曲。
  金黄湖面上浮着一艘手划的小船,没人坐在上头,小船漂到了湖泊中央。
  爱丽丝眯细了眼远眺,怀疑自己乘过那艘小船。这时,一旁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姐姐!
  爱丽丝惊叫却发不出声。少女落下马背,一回神,他发现自己也摔到了少女身旁。
  姐姐!
  少女躺卧在地,一动也不动,其实她在落马时也是没发出一声惨叫。不管再怎么猛力摇晃,少女依然没有反应,爱丽丝于是狠下心,把少女的身体朝上翻了过来。
  不出所料,我早就知道她不是睡着。
  少女死了。蓝色洋装与纯白围裙染上暗红,左胸口开了一个洞,贯穿少女心脏。
  (杀了她的人是我。)
  爱丽丝低喃。
  (杀了她的人是我。)
  一个阴沉的嗓音在背后低声说出同一句话。
  (什么叫做心脏有病,我不许你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丧命。)
  「什么?」
  听见这阴沉的告自,爱丽丝心头一惊,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爱丽丝要死,必须有个能让大家还有我接受的理由,〈爱丽丝的死因〉。如果找不出来,就由我杀了爱丽丝,由我成为她送命的死因。对,爱丽丝是我杀的,杀死爱丽丝的人是我。)
  爱丽丝回头,望见白骑士骑着白马站在他背后,白衣和脸上溅上斑斑鲜血……
  爱丽丝从睡梦中醒来,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陷入混乱,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睡在一张垂挂睡帘的纯白床上,羽毛被和枕头松软并且意外轻盈,盖起来十分暖和。他掀开棉被,打量了下自己,这才发现身上穿着从末见过的睡衣。睡衣也是一样纯白,触感相当光滑,疑似是件丝质睡衣。
  他左顾右盼,四下张望,脑子也跟着清醒。因为做了个梦的缘故,他醒来时并不觉得神清气爽,倒是身体状况不错,只有遭白兔打断的肋骨还会感觉到一点疼痛。他确认了下自己的身体,发现身上连一点小擦伤也找不到。
  在异常宽敞的房内,睡帘宛如一阵雾气缓缓渲染天花板,他不禁心想比起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这房间和睡床更适合高雅的公主居住与使用。透过睡帘上的蕾丝,可以望见墙上有一面豪奢的大镜子。
  ——对了,我本来人在无名森林里头,这里……应该是「镜国」里的城堡吧?
  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身在他处,他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仔细想想,自己还真是个容易昏倒的人,他忍不住莫名佩服起自己。
  挥开蕾丝睡帘,他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旁的白色柜子上除了白西装,爱丽丝的衣服全整整齐齐地撂好放在上头,不只洗得干干净净,甚至熨烫平整。衣服旁边则是摆有手枪与子弹。
  爱丽丝愣愣洗了把脸,换上衣服。接着他走出卧室,眺望回廊。
  天花板,墙壁、地板和各类摆设全是一片白,地板上铺有灰色绒毯,连自己的肤色在这之中也显得格格不入。这地方确实美丽,但仍令人不禁怀疑建造这座城堡的人当初是否放弃了配色上的设计。这么一想,这座城堡的纯白之美一下子显得既随便又敷衍。
  爱丽丝一如往常,没多细想便信步在城堡里绕了起来。他不太担心迷路,只是抱持着强烈的好奇心,在分不清是美还是草率的城堡里闲晃。
  「这座城堡未免太大了吧……和帽商家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爱丽丝的喃喃自语消失在寂静的白色城堡内,他抬头仰望高耸的天花板,面露苦笑。「这里看来不是很适合住人呢。」
  离开卧室后,他走了十分钟左右,每一发现有意思的门就试图打开,只是那些门几乎全上了锁,最后他只打开其中两道门。房内空间相当宽敞,里头摆有镜子、白色装饰品和壁炉,房间本身的用途不明。
  眼前所见的一切虽美,却感觉不到生气与现实感,显得不切实际,宛如舞台上的布景,所有精心设计只是为了栩栩如生地呈现出「豪华城堡」的模样。
  他搞不清楚回卧室的路,要说迷路他确实是迷失了方向,但他一点也不焦急,也没有危机意识浮现,只是悠哉地心想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世上不存在没有出口的建筑物,即使是监狱也设有出入口。
  出口。
  爱丽丝一想到这,猛然停下脚步。
  「奇异国度」。不存在出口,或是该说无法轻易离开的国度。
  他回想起在那个国度遇见的人们,以及在那里遭遇过的事情。
  「奇异国度」规定不能回首过去,也不能回头,「镜国」这里又是如何呢?光是沉溺在回忆里无法满足爱丽丝,他忍不住想回头一试。
  〈第八十八位爱丽丝〉——她的未练是否正跟着自己?
  他还记得在无名森林里发生的事情。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直视前方。一扇需要抬头仰望才能尽收眼帘的门扉近在眼前,门把和门框皆雕刻有精致细腻的花纹。
  他试着打开门。
  「哇啊。」
  巨大的开门声在四周回荡。
  那是个足以容纳千人的宽敞大厅,天花板上嵌有一面面镜子,垂下好几盏豪华吊灯,地板上铺有格纹绒毯。
  「这里是舞厅……吧?」
  爱丽丝随口轻呼,低喃的嗓音却出乎意料响亮,脚步声被绒毯吞没,听来格外沉闷。
  他试图想像有上千名绅士淑女在这房里转圈跳舞,然而——房内此时只有爱丽丝独自一人。
  他仰望天花板,形成几何圜样的无数面镜子映照出无数个爱丽丝。
  「早安,女王陛下,原来您在这个地方。」
  「!」
  清澈的嗓音在大厅里响起,茫然仰望天花板的爱丽丝差点没被活活吓死。他把头转了回来,望向前方,发现白骑士正朝自己走近,看来是从后门进入大厅。
  「由于这座城堡占地辽阔,在尚未熟悉环境前还请尽量避免一个人在外走动。现在城堡内的侍从只有在下,万一您迷路,难保不会在丧生五天过后才彼人发现。」
  「你说什么?这城堡居然有这么大!」
  他原本抱持乐观心态,以为迷路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时想起来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白骑士微笑点头,看不出刚才那段话是玩笑还是认真,反倒更让人害怕。
  「您的身体状况如何?」
  「噢……我的身体好得很。对,对了,我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的?我去了〈无名森林〉,可是回来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
  「您倒在森林入口附近,是在下前去接您回到城堡。」
  「原来是你啊,也是你帮我换衣服的囖!」
  「是的,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女王陛下,早餐已经备妥,这边请。」
  白骑士快步走向后门,爱丽丝搔了搔头。
  「效,拜托你别叫我『女王陛下』,听得我完全提不起劲,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你还是叫我爱丽丝就行了。」
  他嘀咕说,白骑士闻言停步,一脸惊讶。
  「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已经舍弃〈爱丽丝〉这个名字,以『镜国』女王的身分重生,杜威德姆不是给您新名字了吗?」
  「……我会去换新名字,还不是被你威胁……」
  爱丽丝稍微瞪了下白骑士,白骑士完全没表现出过意不去的模样,反倒照样露出爽朗微笑。
  「说威胁实在太难听了,这个国度的规则规定,爱丽丝必须登基成为『镜国』女王。」
  「好好,我知道了,反正老是没有人在乎我的想法,算了。」
  爱丽丝微微举起双手,白骑士又再跨出脚步。今后他恐怕还是会继续称呼爱丽丝为「女王陛下」,无视爱丽丝的意见与希望。
  跟在白骑士背后走时,爱丽丝深觉惭愧。
  威胁——不对,他听从指示前往无名森林,也见到了杜威德姆,只是出于误会再加上没有详加确认,导致实际上关照他的人其实是杜威德蒂。
  他没有取得新名字,反而取得了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的未练。
  他并不反对让爱丽丝这名字由双胞胎兄弟保管。『如果你不是爱丽丝,就以你自己的力量拯救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自行归还名字吧。』但是,他的提议遭到驳回。爱丽丝至今依然是〈爱丽丝〉,这样的行为等于是向白骑士撒谎,和「奇异国度」里的居民一样,说话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隐瞒真实情形。
  「令天下午预定举行加冕仪式。请问您在用完早餐后有什么计划呢?您想在房里休息吗?」
  「唔,这里有什么观光景点吗?」
  「——观光景点是吗,这里有非常多座森林。」
  「也就是说这地方什么都没有罗……」
  「是,这是个由您创造的国度,从今天开始将会非常忙碌。」
  「……由我创造……」
  「毕竟这是女王陛下的职责所在。」
  白骑士又轻笑了一下。爱丽丝纳闷无法接受,总觉得不切实际。
  自行剖造国度,包含观光景点,城镇与居民,所有一切都等着他剖造。他并非怀疑自己做不到,只是模模糊糊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这么做,就像爱丽丝这名字不属于自己。
  ——这么说来,我的真实身分到底是谁?
  早餐有面包、蛋和墙根,以及红茶。餐点的味道不差,只是也没留下太深刻印象。这些餐点似乎是由白骑士一个人负责准备,听说决定由谁担任厨师也是爱丽丝的工作。
  用餐时,白骑士始终不曾离开爱丽丝身旁。
  「唉……被抛下不管是很让人生气,可是黏得这么紧也很让人头痛啊……」
  「您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我还要面包。」
  「『镜国』特制的可颂面包还合您的口味吗?」
  「还遇得去啦,和在帽商家老把甜得要死的饼干当主餐比起来,这种普通口味的普通面包反倒好吃多了—-
  爱丽丝霎时停止咀吗与抱怨。尽管是自己提起这个话瓸,他总觉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帽商。
  他与帽商在无名森林里巧遇,帽商表示自己找杜威德兄弟有事……不晓得之后的情形如何。
  他并非挂念或是怀念帽商,绝非如此,只是就像刺在手上的针棘,教人很难不在意。即使是两人一起行动时,他也从没搞懂过对方心里有什么盘算,但此时不在身旁又教他觉得不安,怀疑这男人该不会正在打什么鬼主意。
  尤其——帽商最近的表现不太对劲。
  「欸,你为了『回收』我,到无名森林去了,对吧?」
  「是。」
  「你有遇到帽商吗?」
  「您之前也提过『帽商』这个人,请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真的不认识他吗——他和你相反,全身乌漆抹黑,头上戴着顶高级帽子,一头乱翘的卷发,满嘴乱胡,而且眼神凶狠。」
  「还真是有特色的外表呢。」
  「就是说啊……从这些特徽看来,他的外表根本和杀手没两样嘛……」
  「所以是一位名叫帽商的杀手是吗?如果您要找这个人,在下随时效劳。」
  「噢,不用……不找他也无所谓,况且我要你找的是柴郡猫,你有确实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吗?你之前答应过我了。」
  爱丽丝恶狠狠地露出锐利目光,白骑士微微一笑。
  「当然,女王陛下。在下答应过必会不择手段,即使需要痛下杀手,也会把柴郡猫带到您面前。」
  「用不着杀他,把他带过来这里就行了。」
  前几天在威胁(虽然本人坚决否认那是威胁)爱丽丝时也是一样,这男人似乎习惯微笑说出惊人话语。「奇异国度」也好,「镜国」也罢,难道找不到一个由衷展露笑容的人吗?
  也许是因为聊到柴郡猫,柴郡猫那谜样的笑容随之浮现脑海。
  等于是间接遭爱丽丝杀害的〈公爵夫人〉,她脸上的笑容……或许真诚多了。只是到头来,她始终没向爱丽丝坦承自己真正的下场,她那甜美的笑容终究不是发自内心。
  白骑士在爱丽丝的空茶杯里倒入鲜红色的红茶。
  「那是只很重要的猫吗?」
  「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只是我一时心急,开枪射中了那家伙,关于这件事我得好好向他道歉才行。不过他那人神出鬼没,要找到他的踪影实在太难了,而且……我就这么去找他实在挂不住面子,说是女王命令还可以充一下场面。」
  爱丽丝轻轻摸了下自己的右手。
  在〈泪池〉时,他朝柴郡猫开了一枪。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无法理解柴郡猫为什么会中枪,但是他确实看见鲜血喷溅,柴郡猫按住了右肾。
  柴郡猫带来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的未练——在无名森林里,爱丽丝终究还是接受了她,柴郡猫在泪池打的想必也是相同主意。
  爱丽丝挥开了朝自己伸出的援手。虽然柴郡猫事前没有详加解释也是有错,在接受未练之后,他才真正了解自己犯下天大的误会。
  他本以为柴郡猫和未练是前来威胁自己性命的敌人。
  「您真是温柔呢,女王陛下。」
  「是吗?」
  「在下对猫没什么好感。一旦遇到危急,猫根本保护不了自己珍惜的人。」
  听到这句话时,爱丽丝倒抽一口气,口中的面包险些哽住喉咙。
  白骑土通话……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重要的时刻派不上用场」——宠物不就是这样吗?』
  『要是你遇上生命危险,猫在这种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
  叮铃铃。
  爱丽丝把视线移往餐桌另一头。
  在宽敞的饭厅里,有一张足以容纳五十人以上的长桌,此时入席的人只有爱丽丝,他却觉得听见铃声,看见系上铃铛项圈的黑猫身影……
  「而且猫有着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在下实在无法和那种洞察力敏锐的动物和平共处。」
  寒气顿时窜过爱丽丝全身,白骑士在他背后滔滔不绝地敷落起讨厌猫的理由。爱丽丝在视线里望见餐桌对面的空位与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在镜中,他脸色惨白,半张着嘴,背朝大扇窗户坐在椅子上。
  没有白骑士。
  白骑士没有出现在镜子里。
  爱丽丝回想来到城堡后,站在镜门前的情形,以及在舞厅里,他一边惊讶厅内空间宽敞,一边仰望镜面天花板时的情形,无视不能回首过去这条熟悉的规则。
  没有,不管是在那一面镜子里,都找不到白骑士的身影。
  爱丽丝用力推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和白骑士拉开距离,迎面露出怒目瞪视。
  白骑士稍显惊诧,茶壶依然稳稳拿在手中。
  「怎么了吗,女王陛下?」
  「你……到底是谁?」
  「您真是喜欢问问题呢——在下是『镜国』的骑士,负责监视并且照顾女王,保护爱丽丝,这就是在下的职责。」
  他轻轻放下茶壶,幻色瞳孔凝神注视爱丽丝,仿佛没有一景一物映入眼中。他像是目中无物,宛如盲目。那双眼瞳闪烁银光,看上去却是空洞、阴暗。
  和某个人的眼瞳相似。
  是什么人呢?
  「爱丽丝是我的全部。」
  ——帽商。
  这个男人有哪里像帽商呢?不只长相、嗓音,他们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类似,但两人确实十分相像。
  爱丽丝不寒而栗。白骑士到底是何方神圣,制那间,他害怕起这个谜团。他一口气推倒好几张椅子,阻挡白骑士前进,接着冲出饭厅。
  现在本来就没有闲工夫在这里扮演女王,爱丽丝——我得赶紧归还这个名字。
  他在宽广的走廊上狂奔,衡向其中一扇窗,可惜是扇钉死的窗户。
  「啧……」
  干臆直接踹破窗户算了。就在他啐了一声,离开窗户的瞬间,一声巨响传来,震撼鼓膜与身体的响声响遍四周。一扇又一扇窗降下银色铁栏,爱丽丝记起自己也曾目睹相同的情景。在「奇异国度」的公爵家,为了把公爵夫人这位爱丽丝的替身关在家里,门前降下了铁栏,窗户全被钉死。
  这座城堡不也是一样,都是为了把某个人关在里头吗?
  ——难道那个人是我?
  铁拦既然降下,再也不可能踹破窗户,离开这座城堡。
  脚步声缓缓走近,此时在城堡里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白骑士,那个仿若吸血鬼,镜子照不出身影的男人。
  爱丽丝拔腿就跑,从窗外景色研判,这地方位于一楼。他一心想逃离这个地方,只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座城堡大得夸张,他心里后悔早知道要逃,至少该把一楼的地理位置记个仔细。
  ——我不是那个该在这里登上女王王位的人。
  我该做什么呢?
  ——杀死白兔。不,不对。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我不能待在这里。
  ——我……希望「老师」能杀死我。
  突然间,有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掠过脑海。
  眼熟的巨大门扉猛然映入眼帘,门的另一头是舞厅,他之前便是穿过舞厅,走进饭厅。
  他打开门,冲了进去。
  天花板上的无数面镜子映照出无数个自爱丽丝,每一个都是惊慌失措的模样。「!」由于过度惊愕,他差点腿软。
  白骑士就站在他眼前,他一时不解为何如此。但仔细想想,这里就像白骑士家的后院,他比爱丽丝更详知城里构造,要抢先一步并非难事。
  「女王陛下,请问您要到哪里呢?」白骑士宛如戴上面具,面无表情地问道。
  「……『奇异国度』。」爱丽丝应道,口气暴躁。
  坦白说,他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想赶快离开这座城堡和这个男人。
  「您没有杀死白兔的能力,请别白费工夫。」
  白骑士冷酷断言,爱丽丝哼笑着驳斥他的话。
  「可惜,我有了杀死白兔的能力,幸亏你威胁我到无名森林。」这一点没什么值得骄傲,他也不再有杀死白兔的意思,却掩不住得意。「不好意思,我得去追白兔,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因为我还是爱丽丝。」
  「果然没错。」白骑士没有没有谴责爱丽丝,只是冷冷点了下头。「既然如此——在下更不能让您离开,『奇异国度』和『镜国』都太危险了。」
  「我非常明白你想保护爱丽丝的心情,不过为了爱丽丝,也有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亲手把这名字还给真正的爱丽丝,这么一来,相信会有个比我更值得保护的爱丽丝来到你这里。」
  「现在没有别人,您就是爱丽丝,是女王陛下。您不可能杀死白兔,也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堡。请回房,女王陛下。」
  「你根本没有听我解释的意思嘛……那我只好这么做了。」
  爱丽丝迅速拔出枪,拔枪速度甚至不输帽商。他把枪口对准白骑士,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也不显得害怕,让他看了很不是滋味。
  「居然敢忤逆女王陛下,你的胆子还真大——退下,这是女王命令。」
  「哼,我还以为您会采取什么行动……」白骑士微笑,一如往常露出静谧又分不出是否发自内心的笑容。然而,他接着开口说出的话语明显表现出侮辱之意。「不过一介女王,竟敢与我刀枪相对。」
  「你说什么?任何人都得绝对服从女王命令,谁要是敢反抗,小心头颅不保。」
  白骑士高高扬起嘴角,走向爱丽丝。
  爱丽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骑士正嘲笑着自己。他扣下扳机,清脆的枪声在舞厅里矗隆响起巨响。
  只是,爱丽丝其实心里也有数,他只杀得了白兔和他的伙伴——
  子弹穿过白骑士,嵌入逮方的白色墙壁。白骑士悠然又迅速地拉近与爱丽丝之间的距离,接着往爱丽丝的肚子踢了一脚。
  「唔!」
  这一脚和白兔那一踢带来的冲击相去不远,正在痊愈的肋骨断裂声和爱丽丝的惨叫齐声响起。紧接着,白骑士踢了他的右脚,他无力抵抗,只得跪倒在格纹绒毯上。
  「任何人都得绝对服从女王命令?愚蠢,那是哪个白痴国度的法律?决定国内如何运转的权力不在女王手中,就是『奇异国度』也是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掌握主导权的是那个男人……」白骑士举枪指向倒地的爱丽丝。「女王在城堡内受骑士监视,创造并且统治国度,这就是女王的职责。爱丽丝——您如果一意孤行要走入歧途,别怪我得废了您的脚。那个男人……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接近爱丽丝。」
  他一脚踩住爱丽丝的右手,枪随即从爱丽丝的手中掉落。
  「那个男人一心只想杀死爱丽丝……!」
  爱丽丝扭过身体,仰望白骑士,那张雪白的脸上浮现愤怒与焦躁。
  ——杀死爱丽丝……?
  爱丽丝因为白骑士的喃喃自语板起了脸。话里突然一再出现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你……到底在说什么……?那个男人是——」
  枪声。
  唔,在吐出近似痛苦呻吟的喘气声后,白骑士倒地。
  爱丽丝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爬着离开白骑士身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从白骑士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也一样摸不着头绪。他的背上渗出一大片赤红。
  在爱丽丝眼前,帽商正放下冒烟的枪口,神情较以往更加不悦,缓步走近白骑士。「拜托你别欺负我家的小鬼头。」漆黑的眼瞳不带情感,俯视白骑士。
  「帽商……?」
  爱丽丝本来打算叫出他的名字,又莫名觉得这名字与他格格不入。爱丽丝至今不知道叫过多少次这个名字,从没有一次抱持这样的质疑。
  这个男人的名字真的是帽商吗?
  这个蠢问题究竟是从何而来?
  「……唔……帽商……?」白骑士倒卧在地,动作迟钝地抬起头,仰望帽商。……总算见到你了……原来……原来你就是……爱丽丝的敌——」
  帽商不发一语,把枪对准白骑士。
  「慢,慢着,帽商!别开枪!」
  帽商无视喝止声,一点也不在乎爱丽丝的命令。他朝白骑士又开了一枪,白骑士的头和手瘫软地垂落地面。
  在格纹绒毯上,在白骑士的白衣上,血渍无声扩散。
  「可恶!你这个混帐家伙!」
  爱丽丝冲向白骑士,发现他勉强还有一丝微弱气息,只是银色双眸似乎完全茫然无法对焦。
  「……爱丽丝……」白骑士双唇微颤。「……我只是想……保护爱丽丝……」他阖上眼,不管再怎么摇晃他的身体还是叫他的名字,他始终没有反应。
  爱丽丝抬头,瞪视帽商。
  「你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他和『奇异国度』还有游戏扯不上半点关系不是吗……根本没有必要杀了他——」
  「——烦死人了……」
  「!」
  帽商俯视爱丽丝的脸庞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一听见那充满怒气的低喃,恐惧瞬间窜过爱丽丝全身。如假包换的杀意与怒意……正朝爱丽丝而来。他只是和平常一样口出怨言,却觉得这男人真的有可能朝自己开枪。
  在抵达「镜国」前,他老早就觉得帽商的模样和气氛不太对劲。如今,他十分肯定,这个男人——
  「每个人的死都需要理由吗?你每个理由都想知道吗?对我来说,这些事情一点也不重要。情报贩子、双胞胎、八十七个假爱丽丝,反正他们每个都是用完就失去利用价值的道具。」
  不是疯帽商。
  「……帽商,你——」
  「帽商?我才没有那么随便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路易斯·卡洛尔。」
  路易斯·卡洛尔。
  这名字如子弹贯穿爱丽丝的脑髓与心脏。
  路易斯·卡洛尔。
  这名字牢牢缠绕爱丽丝的身体与记忆。
  无法反抗的名字。象徽绝对的名字。为什么呢,一听见这名字,他马上理解这名字带有什么样的意义。
  拥有这名字的人——
  (老师。)
  正是创造,并且舍弃万物的人。
  那就是「老师」,路易斯,卡洛尔。
  (老师。)
  (我要听故事。)
  我知道自己不该恨夏洛特.利德尔,如果不是他从中牵线,我也不会认识爱丽丝.利德尔。
  不过,我一点也不感谢他。
  要是没有认识她就好了,如果没有认识爱丽丝,我也不至于陷入这样的心情,可惜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
  我从小就有这种想法——这世界无聊又无趣,不过是相同的事情一再反复发生,存不存在都无所谓,我们这些人根本无力改变这个和纸屑没两样的世界。
  然而,爱丽丝不同。
  爱丽丝改变了我无聊又无趣,一成不变的世界。
  在夏洛特以家庭教师的名义拜托我帮忙当小鬼的保姆时,我还没仔细听清楚内容就差点反射性拒绝他的请托。即使是熟人,他开的薪水也是低得出奇。不巧的是,我那时候刚好闲着没事做。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工作……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小说还是诗,我就是写不出满意的作品,这大概就是一般世人俗称的瓶颈吧。
  就这样,我认识了爱丽丝。
  她的年龄与夏洛特相差悬殊,留着一头金发,眼瞳湛蓝,肌肤白皙。只消一眼,我就能看出夏洛特对她呵护至极,甚至鲜少带她出门。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无误,其实,爱丽丝碍于体弱多病,外出受到限制,只是尽管如此,她单纯到了简直是无知的地步……总是能惹得我目瞪口呆。
  她老爱把「为什么?」挂在嘴边。
  起先,我一听到她这么问就不耐烦,后来愈来愈不以为意,到了最后我甚至能精确掌握她要提问的时机。
  爱丽丝一无所知,但绝不愚蠢。她能马上记住我教过的内容,就连那些闲聊的话她也能一一记住,而且是正确无误。我在冬日结束时接下这份工作,在接下来的夏季接近尾声时,她已经大致学完同龄学童的课程内容。她没有上学,成绩说不定比那些每天认真通学的学生更加优异。
  爱丽丝与夏洛特夸赞我是个好老师,我也不客气地表示这是理所当然。
  由于暂且没有赶课程进度的必要,我和爱丽丝的课堂成了喝茶闲聊的时间。爱丽丝开始会拜访我家,和我一起出门购物,如果她的身体状况良好,我们也会一起到郊外进行森林浴。
  爱丽丝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那只黑猫。
  由于她整天聊的都是那只受伤的黑猫,我实在被烦得受不了,只好辛辛苦苦找来那只黑猫,交给爱丽丝。夏洛特面有难色地抱怨:「这么一来伙食费要增加到2.5人份了。」因为不忍看见爱丽丝一脸难过的表情,只好由我出面,说服夏洛特只要给猫吃剩下的饭菜就够了,伙食费顶多只会多个0.2人份。
  由于她吵着要搭小船游湖,我实在被烦得受不了,只好让她乘上小船,由我划船。这是个永远不能让夏洛特发觉的秘密,他要是知道我把他体弱多病的妹妹带到湖中央,肯定会大发雷霆,从我身边抢走爱丽丝。
  在一个秘密的金黄色午后,爱丽丝第一次要求我说故事。
  我不记得自己提过,她却知道我是个作家。
  ……她眼神发亮……听着我当场随口捏造的支离破碎又枯燥乏味,如梦一般的故事。
  因为懒得思考出现在故事里的角色,主角就定为爱丽丝,其他角色则大多是随意乱掰的动物或是从谚语而来。
  从那之后,爱丽丝每见到我,就缠着我说新故事。这位大小姐似乎十分中意我那哄骗小孩的无聊故事。
  在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中,我发现自己之前在写作时毫无进展,但在为爱丽丝说故事时,不论故事还是诗,都有源源不绝的创意涌现。
  这一定是因为在我随口编故事时,爱丽丝总会问我:「为什么?」
  每当她这么一问,我就必须为随口编出来的故事内容随便找个借口,或是加入子虚乌有的常识,不时还得编出一长首意味不明的诗,让爱丽丝没得提问。
  正因为如此,我懂得了如何编出让小孩子着迷的故事。没有爱丽丝,就没有这些故事。
  过没多久,爱丽丝开始「提议」。
  发生这种事的话好像很好玩呢,如果有这样的角色出现好像也很有趣呢——
  爱丽丝的「弟弟」原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提议」。
  「我有个弟弟。」
  爱丽丝双手捧着茶杯,毫无预警地说道。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夏洛特没说过你们还有个弟弟。」
  「那也难怪,因为根本没有这个人。」
  「……说清楚点。」
  「噢,抱歉。唔……妈妈死的时候呢,肚子里有个小宝宝。妈妈说等小宝宝生下来,我们再一起帮小宝宝取名字……可是………那个小宝宝最后没有顺利出生。」
  夏洛特只告诉过我,他们的母亲在十年前过世。我没兴趣知道别人的母亲为何丧生,不清楚详细经过。从爱丽丝的话听来,死因应该是难产,母子的性命都没能保住——是很常见的情形。
  十年前,爱丽丝仍在能否理解外界事物都还很难说的年纪,即使如此,那对她来说肯定不是个快乐的回忆。平时开朗的爱丽丝稍微沉下了脸,神情有些阴郁。
  「那就是你弟弟吗?」
  「不是,只是我希望那是个男孩子。因为如果是妹妹,我怕老师总有一天会被她抢走嘛。」
  「你在胡说什么。」
  爱丽丝那短短数十秒前依然阴郁的脸孔乍然浮现调皮笑容,简直像只静不下来的小兔子,神情与态度瞬息万变。
  我无奈苦笑,「弟弟」的事情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
  「——这样啊,你想要弟弟吗?」
  「啊,你愿意把他编进故事里吗?」
  「到时候再说吧。」
  在那个时候,我确实没有把爱丽丝的弟弟当成故事里的角色,让他出现在故事里的意思……至少在那个时候是如此。
  听见这暧昧的回答,爱丽丝把茶杯放在盘子上。
  「老师。」
  「嗯?」
  「没有出生的孩子,没有人会承认他的存在吧?也就是说没有人记得他,他就这么孤伶伶地消失在这世界上。」
  「是谁告诉你这么有哲理的话?」
  「……是老师你哦。」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
  「嗯,是没有。」
  「……我告诉过你,说话要条理分明,清楚分出主词和受词,日常会话中尽量少用形容词和譬喻,这些我不是都教过了吗?」
  「对不起。」爱丽丝苦笑说。「我只是在想,老师的故事里有很多不同的人物登场,其中有幸福也有不幸,可是——应该也有角色在写成故事前就被丢弃了吧。」
  「你指的是那些不用的点子吧。」
  我瞄了垃圾桶一眼,里头塞满了原稿的稿纸尸骸。我究竟是什么时候丢了这么多原稿,就连我自己也摸不着头绪,甚至认为真实情形很有可能是那些稿纸在不知不觉中像虫子一样大量冒了出来。
  我开始将在爱丽丝面前即兴编造出来的故事整理成原稿,起因也许是出自爱丽丝强烈要求我把故事弄成绘本。由于故事内容全是当场随口胡诌,每在纸上写到让人厌烦的无聊剧情或点子,我总会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
  然而,这世上实在不乏我无法理解的怪人。有一次在我陪人到咖啡厅时,有个家伙靠了过来,表示对我写的故事有兴趣。我拿出一小部分「奇异国度的爱丽丝」,他读完后大表赞赏。他疑似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向我提出了可依作品整体内容加入插图出版的计划。
  我不在乎故事是否能够出版,只想让故事顺利迎向精彩结局,为此想必还得送好几百张稿纸进垃圾桶,光想到这一点就让我提不起劲。
  「书里到处是有了点子可是因为派不上用场遭到遗弃的人物,要是每丢掉一个角色就难过一次,书也写不下去了。」
  「……这样啊,说的也是……那些人物毕竟和我们不一样嘛。」
  她说得不太有自信,于是我这么问她:「你认为自己是没用的废物吗?」爱丽丝的双肩轻颤。我有些气愤,她居然以为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说不定认为自己根本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我愈想愈气。
  爱丽丝不是没用的废物。
  只要你希望,就算要我写出乱七八糟的故事也无所谓。
  爱丽丝,你是我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沉默不语,最后是爱丽丝先挪开视线,因为窗边传来声响。
  「黛娜。」
  爱丽丝的脸庞绽放光采,我望向窗外的黑猫,板起了脸。我为爱丽丝东奔西跑,找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带回那只黑猫,它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最让我看不顺眼,再加上它总会做出似乎听得懂人话的举动……不过,也许这全是我的妄想。
  「啊,下雨了呢。老师,可以让黛娜进屋子里来吗?」
  「不行。」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我讨厌那家伙。」
  黛娜那家伙透过窗户定睛注视着我和爱丽丝争论,然后叫了一声,消失在绵绵细雨的街道中。爱丽丝连忙开窗。
  「黛娜,快过来—小心感冒了!」
  「爱丽丝,快把窗户关上锁起来。」
  「老师真是太过分了!」
  「那家伙刚才说『我死也不进去』,所以根本不需要介意!」
  「老师,你知道黛娜在说什么吗?」
  「怎么可能,反正那家伙本来就是野猫,没有脆弱到淋个雨就会感冒。」
  爱丽丝鼓起脸颊,有些粗鲁地关上窗户,接着又坐到我面前,喝起红茶。
  我本来以为她生气了,只见她眼神猛然一亮,看来又想到了什么无聊的馊主意。我正打算抱怨时,爱丽丝举起了手。
  「老师,我有个提议。」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师,你心里嫌麻烦了吧?」
  「快别这么说,我怎么敢嫌麻烦,对我亲爱的爱丽丝有这种无礼的想法呢。我只是心想又有人要开始罗嗦了。」
  「……老师?」
  在爱丽丝的瞪视下,我就像被人用枪指着头颅,只好高举双手投降。
  「知道啦,我会闭上嘴巴乖乖穗。说吧,你道次又有什么建议?」
  「让『奇异国度』的猫开口说话,你觉得如何?老师,你之前说过〈奇异国度的爱丽丝〉是以我为主角的故事对吧,那就让黛娜在故事里登场吧。」
  「我才不会让那头蠢猫出现在故事里头。」
  「唔,不行吗?」
  「不行。」
  「那老师呢?」
  这提议吓了我一跳,神色顿时严肃了起来,爱丽丝见状笑说:「我之前就在想,老师为什么不在『奇异国度』里呢?如果有老师在身旁,『故事里的爱丽丝』肯定也会安心多了。」
  这是——
  我认为绝对不能发生的故事情节。要是我出现在以爱丽丝为中心的故事里头,故事里的我……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情,我完全没有头绪。
  「我拒绝。」
  「咦,为什么?」
  「……我告诉你,故事不能是作者本身的投影。如何把自己的意见不留痕迹地写进故事里头,这一点最能看出作者功力。能一眼看穿作者思绪的故事大多无趣又无聊,既没见过面也不认识的陌生人有什么高见,几乎大部分读者都没什么兴趣知道。」
  当时,我不自觉冒出的话语无半点虚假,那同时也是一个正当理由,我绝不会介入爱丽丝的故事。爱丽丝还是个孩子,却一心与知识份子争辩,按捺不住激动情绪。不过,由此可知她认真听进了我的主张。
  「如果想直接向外界表达自己的意见,倒不如前往各地演讲有效率多了。」
  「说、说不定真是这样,可是……」爱丽丝一下泄了气,那模样看得我不禁有些佩服,因为她听懂了我的意思。「老师,我只是——」
  「你这个主角怎么能不了解寄托在故事里的理念呢。我劝你还是再下点工夫,随时记得发言要有爱丽丝的风格。」
  「唔,我明明是『真正的爱丽丝』……」
  没错。
  在我心中和这世上,爱丽丝·利德尔是真正的爱丽丝,独一无二的完美存在。
  在那个雨天又过了一过后,爱丽丝在我家发病昏厥。
  那时,为爱丽丝所写的故事已经大致进入尾声。
  我第一次从夏洛待口中间清楚爱丽丝的病情。爱丽丝罹患的是心脏病,病情相当危急。我之前从不知道这回事,只听说她体弱多病,忍不住向夏洛特提出抗议。那是个既无意义又愚蠢的抗议,若是我早知道这个事实,难道……会改变我对爱丽丝的心意吗?
  爱丽丝活不了多久,在长大成人前就会死去,以少女之姿死去,从我面前消失,而且……还是因为心脏病……这种老套的理由。
  我不能允许她就这样死去,无法接受这理由。
  爱丽丝万一丧命,也得死于更能为众人接受的理由,例如遭人杀害。她要是被杀,杀害她的凶手也得有足够的动机。没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杀人的凶手,不过爱丽丝遭这种家伙杀害也不失为一种死去的方式,尤其比起死于心脏病,这死因倒更有说服力。爱丽丝要从我面前消失,得有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
  爱丽丝的死因。如果找不到一个正当理由,爱丽丝得永远活下去,活在我心中,活在我面前,活在故事里。
  骗人,我不相信,爱丽丝不会死。这肯定是场骗局,她不会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死去。
  万一找不到爱丽丝丧命的理由……就由我亲自动手杀了爱丽丝。
  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我得避免做出这样的行为,由于还残存有一点理性,我能做的只有尽全力找出爱丽丝的死因。
  在我杀了爱丽丝之前。
  我面对镜子说话,试图说服镜中的自己。
  你的故事无聊死了,你的故事根本跳脱不出幻想。
  你要是救得了她就试试看吧,根本没人救得了爱丽丝。
  快想出理由,想出爱丽丝的死因。
  (可是,我应该保护得了爱丽丝。)
  在我陷入沉思时,门开了,爱丽丝的猫无声地走了进来。
  无论在何时何地碰见,那家伙身上总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一身漆黑,目光却宛如神只,仿佛老早看透一切,嗤笑我的举动。
  「反正你也读得懂字吧。」说着,我把原稿丢到猫面前。我以「奇异国度的爱丽丝」为蓝本,依自己的想法写入爱丽丝的死因。在心爱的故事中死去,爱丽丝应该也能得到安息。
  「你是第一个读者。」我向黑猫说。
  蠢男人,你一直都在写这种无聊的故事吗?黑猫不屑似地低吟。
  「我绝对不会把你摆进故事里,我最讨厌那种敏锐的猫了。」我骂道。
  我才要拒绝这种烂主意,你别执著爱丽丝了。黑猫也跟着骂。
  爱丽丝死了。她今天一大清早,也说不定在昨天夜里就已经离开人世。
  爱丽丝死了。
  爱丽丝死了。所以拜托你别再毁了那孩子心爱的事物和心爱的人。
  我不相信这话,况且猫不可能会说话。爱丽丝一定还活在这世上某个角落,毕竟没有理由,没有一个让那样完美的存在死去的理由,这无聊又无趣的简单论证可以证实她还活着。
  爱丽丝理应还活在这世上。
  我掏出枪,瞄准黑猫,开枪攻击,可惜被它轻松往上一跃,一溜烟逃走了。
  我一拳打碎镜子,把用蓝色墨水写下,一无是处的原稿撕成碎片,接着——
  出发寻找爱丽丝。
  她人应该在「奇异国度」。
  我会这么认定,是因为我敦过她前往「奇异国度」的方法。
  证明的过程结束,我要亲自找到爱丽丝,把她带回这里,一起离开「奇异国度」,救她脱离那个无聊又愚蠢的幻想。
  我不会让你死于心脏病这种平凡的理由,如果找不到理由,就由我来成为你丧生的理由,由我亲手送你离开人世。
  我说到做到,我保护得了爱丽丝,也杀得了爱丽丝,绝不会受外界事物迷惑。就算有人乔装成爱丽丝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能一眼看出那人是不是冒牌货,一个个杀死那些假扮成爱丽丝的家伙。
  爱丽丝一定也在找我。
  她说过,希望我能陪她出现在故事里头。
  我这就实现你的愿望,爱丽丝。我会实现你所有的心愿,你如果想活下去,我会保护你的生命不受威胁,你如果宁愿一死,我会亲自动手了断你的性命。
  爱丽丝,你是我的——全部。
  爱丽丝.利德尔,我心爱的人。
  (爱丽丝。)
  (好,就让我来为你说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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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ACT.6 落幕终声
  路易斯•卡洛尔。
  爱丽丝愣立在他面前,无法向前走近也无法后退。
  他知道这个名字,也清楚这名字有什么含意。
  「老师。」
  爱丽丝从口中喃喃吐出这称呼,和在无名森林里接受未练时一样,双唇自顾自掀动。
  他之前听说「奇异国度」与「镜国」是由白兔一手创造,但这并非事实。路易斯•卡洛尔创造了这个故事,这里是……故事里的世界。
  作者本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取了〈疯帽商〉这个名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目的——找出真正的爱丽丝,和爱丽丝一起离开「奇异国度」。
  可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为何能进入故事里头?
  要是他下达指令,爱丽丝深怕自己很有可能无条件服从。剧烈的心跳伴随激烈的头痛袭来。
  这个男人的外貌和嗓音与疯帽商如出一辙,此时却宛如一个素不相干的陌生人。难道名为疯帽商的男子消失了吗?
  男子是难以靠近的异样存在,其重要性是爱丽丝、白骑士甚至这座城堡都无法企及的。他们是只出现在想像和纸上的暧昧存在,他却背负着具有物质性的现实,是真正活生生的人。
  「该结束这种小孩子游戏了。」帽商,不,是路易斯•卡洛尔阴郁说道。「毕竟我也拿回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远方似乎有声音传来,像是笔在纸上滑行。
  路易斯•卡洛尔正在重新改写并且扭曲自己的作品——这个世界。
  「接下来就是向你讨回我的爱丽丝,白兔。」
  漆黑眼瞳目不转睛地瞪着舞厅的墙壁,那里凭空出现了一扇刚才从未发现的黑门,一扇与「镜国」城堡格格不入的门扉。黑门上雕刻有扑克牌的各种花色做为装饰图样。
  门打开了。
  「哼,你还是比较适合〈疯帽商〉这个名字。」
  「白兔——」
  爱丽丝倒抽一口气,怀疑路易斯•卡洛尔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所有角色唤来这地方。不对,既然如此,他大可让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对象出现在面前。看来即使是创世主,也不是万事皆能如自己所愿。
  白兔扭曲着脸庞,从黑门里走了出来。和之前见到时相比,此时的他显得气焰冲天,血红瞳孔闪爆怒气与憎恶。
  他一路前行,拔出腰间的刀,锐利冰冷的拔刀声在舞厅回响。
  路易斯好整以暇地从怀里掏出香烟。
  「不好意思,我要把这怪名字退还给你这个把名字硬塞给我的人。你未免把我真正的名字藏在一个太棘手的地方了吧,白兔,这就是你对自己生父的态度吗?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吧,乖乖把『真正的爱丽丝』还给我。」
  这下他为何叫做疯帽商的谜题总算真相大白,他和「奇异国度」里的居民一样,都是由白兔硬取新名字,没有拒绝的权利。
  白兔停下脚步,把刀尖对准路易斯。
  「我不会把爱丽丝交给你,你只会带给爱丽丝不幸。」
  「等一下,你说我会带给爱丽丝不幸?——开什么玩笑。」
  舞厅的气温骤然下降,仿佛路易斯的心情可以左右空气,也像是他的怒意吓得这世界一片惨白,产生抽象的变化。
  不过,白兔身上看不出一点怯意,甚至怒目圆睁,回瞪瞪向自己的路易斯。
  「把我关在这种鬼地方,让我卷入这个无聊游戏的是你,是你扭曲我的故事,改变我的爱丽丝,带了一个又一个冒牌货进来……我劝你别惹火我,我陪你玩了这么久的游戏,你倒是应该好好感谢我。」
  「可惜啊,这场无聊的游戏还在继续。这次的爱丽丝会杀了我,结束游戏,你只能认同那家伙是『真正的爱丽丝』。没错,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国度的爱丽丝,到头来也只是个没用的冒牌货!」
  白兔抽搐似地笑着,路易斯也像是被香烟的紫烟熏得眯细了眼,静静微笑,这样的举动气得白兔满脸扭曲变形。
  「有什么好笑的!」
  「我只是在想,你这个志愿自杀的家伙还真是气势十足。你如果死意坚决,我不会阻止你。你要怎么做都无所谓,总之时间宝贵,还是尽快做个了结吧。白兔,不好意思……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依恋,对你也是一样。」
  白兔用力咬紧牙,耳朵上的白毛倒竖,如愤怒发狂的猫弓起背上皮毛。他用那扭曲的脸庞盯向爱丽丝,龇牙咧嘴的疯狂笑容无声在脸上荡漾。
  「——欸,爱丽丝。你会杀了我吧?」
  他的嗓音如同之前在洞底与名为玛丽安娜的少女对话时一样轻柔,听来甚至有几分巴结的意味。
  爱丽丝一时哑然,但还是好不容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我不是……你期望的爱丽丝……」
  「啧—搞什么鬼,我还以为你总算有心要杀我,结果又变回原本那个废物了吗?」
  尽管被骂废物这点惹恼了爱丽丝,他却没有反驳的余力。
  「杀了我,一切就能结束了。」
  「……杀了……你……?」
  「没错。你不是想要名字吗?为了杀死我,你从未练那里得到力量了吧?之前我们遇上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个有缺陷的冒牌货,不过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只要杀死我,你就能成为『真正的爱丽丝』。」
  不对。
  爱丽丝愣愣摇了摇头。
  不对,我不是爱丽丝,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打从柴郡猫在「奇异国度」唤出这个名字时就很清楚这件事。我只是有点在意这个名字……认为〈爱丽丝〉这名字实在不适合自己。我会自称爱丽丝,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
  不对。
  爱丽丝轻细喘息,面对只要有心就能杀死的对手,不能杀了他的心情不断指责自己。
  路易斯忍住想笑的冲动。
  白兔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快步靠近爱丽丝,揪起他的胸口。他的身高不及爱丽丝,爱丽丝却得抬头仰望,脚……使不上力。
  「快杀了我。你怎么想不重要,这全得怪你自称〈爱丽丝〉。既然你接下了这世界最重要的名字,就得尽你的责任!」
  「错了……」
  「什么?」
  「不对,『真正的爱丽丝』不会杀你!」
  白兔瞪大了眼,其中一只眼睛霎时喷出蓝色墨水,流出眼眶。他放开揪着爱丽丝的手,爱丽丝摔下地面,路易斯这才轻笑出声。
  「哼,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罗、罗嗦!」
  「别欺负他了,这样他不是很可怜吗?他就像你的兄弟一样,况且冒牌爱丽丝是你重要的棋子对吧?现在更是你最后的一颗棋,我有说错吗?」
  「啧……」
  白兔语塞,看来就连他也反抗不了「老师」。即使如此,他依然奋力挣扎。尽管在不久前还一心要置白兔于死地,爱丽丝却怎么也无法动手杀死这样的白兔。
  白兔气势凶猛地逼近瘫坐在地的爱丽丝,像是要发狠踢他一脚。
  「你这家伙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白兔,我必须和『真正的爱丽丝』见上一面,你应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吧?」
  「啧。」
  「现在的我确实杀得了你,不过还有其他事情更需要我去完成,我——」爱丽丝正打算解释自己的目的时,「——你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路易斯静静断言。
  爱丽丝的「目的」哽在喉间,身体和脑浆一阵寒颤。路易斯每一开口,他就不由自主颤抖。
  「我对你的事情可以说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惜我不记得自己帮你取过名字,你再找下去也只是白费力气。」
  「……咦……」
  自己的目的,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路易斯•卡洛尔若无其事地揭晓了自己试图寻觅的答案。他悠悠道来,仿佛爱丽丝听了有何感受都不关自己的事。
  「你这个角色的范本是爱丽丝那个还来不及取名就夭折的弟弟。你是爱丽丝的死因之一,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主意。你有好几个杀死『姐姐』的记忆对吧?你不只杀死爱丽丝,甚至夺去她的名字、存在理由和她拥有的一切……哼,因为有关你的这些情节实在太无聊,全披我撕烂,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了。」
  自己被撕成两半,再被撕成碎片,最后被揉成一团,丢进堆满和自己一样的纸屑的垃圾桶里。
  不愿记起的回忆在眼前展开,他被迫看着一幕幕带着青蓝色彩的画面。一连串的声音与痛楚无情袭来,他抱紧了头。
  纸屑。在取名前就被踢出故事,没被采用的主意。
  那就是自己,是路易斯•卡洛尔生出的无数失败作品之一。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来得幸福,头剧烈疼痛,仿佛拒绝思考。但其实他早就知道,早在听见路易斯•卡洛尔这个名字时,就已经理解事情始末。
  这个男人生出自己,而这全是为了爱丽丝。
  这是爱丽丝与这个男人的故事。
  在最后一波伴随头痛而来的记忆中,爱丽丝见到……黑猫盯着自己的浑圆眼眸。
  「猫最爱翻垃圾桶,那家伙还真是费了不少力气。不过事到如今,他那么做终究是白忙一场——爱丽丝,总之你现在得暂时保管好那个名字,知道吗?」
  「唔……呃……!」
  身体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路易斯所说的一字一句如锐利的笔尖,一笔一划深深刺进爱丽丝的脑海。笔尖不停移动,纸屑被揉成一团的声音从未停止。
  一回过神,路易斯已经站到爱丽丝面前。
  「杀不杀白兔随你高兴,我和你站在同一阵线,爱丽丝。」
  「骗子……住手……别、靠近我……别过来……!」
  「嗯?怎么啦,我有那么可怕吗?……算了,这也怪不得你。」
  爱丽丝抬头望进路易斯的瞳孔,他的眼神里只有空洞,勉强有爱丽丝的存在,只是即使在视线范围内,他的眼中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看得出来他认为爱丽丝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纸屑。
  没用的纸屑。没有一点价值的纸屑。
  滚开。
  路易斯•卡洛尔眼瞳里的意志试图逼迫爱丽丝服从,实际上,爱丽丝完全无力抵抗,光是蹲在地上颤抖就已经耗费他全身力气。
  也许是判断爱丽丝无意反抗,路易斯冷漠地别过眼眸。
  「白兔,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快把我的爱丽丝还给我。」
  接着,他朝白兔举起枪。
  「胡说八道!爱丽丝才不是你的东西!」
  白兔情绪激昂,奋力一跳,挥起手中刀刃。
  笔尖迅速移动。
  「不,爱丽丝只属于我。」
  白兔这一击扑了空,往无人的地方挥去,没有命中目标。
  「!」
  爱丽丝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压根儿摸不着头绪。
  白兔这一击没有击中任何人。
  「你终究只是我笔下的角色,杀不了我。」
  刀子割壤舞厅的绒毯,刺进白色大理石地板——路易斯•卡洛尔原本站立的地方。
  「话说在前头,我并不讨厌你,也没想过要尽全力杀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路易斯移动到白兔背后,笔尖又动了起来。
  啧,白兔啐了一声,转过身,一对长耳随之摇曳。然而,路易斯•卡洛尔不在那里,他只儿到柱子。
  转瞬间,宽敞的舞厅里自色柱子林立,白兔手中的刀子便顺势插进柱子里头。
  「毕竟我也有作为生父的良心。」路易斯忧愁的嗓音响起。
  「良心……?你还真敢讲……!」
  爱丽丝动了下身体,也许是对路易斯的怒气翻腾,也可能是他一心只想反驳,身体终于能够动弹。
  路易斯一如往常,没有理会爱丽丝的怨言,手中的枪依然指向白兔。他扣下扳机,子弹却往其他方向飞去。
  啧,这次换路易斯啐了一声,目光落到脚边。
  「!」
  「……爱丽丝……快……逃……—」
  白骑士紧抓住路易斯的脚踝,由于他向下趴着,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能听见他的痛苦呻吟。
  爱丽丝尽可能迅速移动。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既不能杀死白兔,也不能让故事继续依路易斯•卡洛尔的意思进行。这么一来,自己将再也还不了名字,永远找不到自己寻觅的目标。
  爱丽丝抓起白兔的手臂,白兔脸上一惊,转过头。爱丽丝这是第一次就近见到他的脸,只是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白兔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庞,依然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少年还是青年。而且,他看来实在不像兔子,那张脸怎么看都和人类没两样。
  「白兔!带我回洞穴!」
  「你、你在胡说什么!快放开我!」
  「少废话,快带我过去!快逃离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
  爱丽丝阗进白兔与路易斯之间。
  「爱丽丝……?」
  白兔的惊愕声在背后响起。
  路易斯•卡洛尔。爱丽丝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但在此时,他或许真有与爱丽丝站在同一阵线上的打算。他一脸气恼,往上移开枪口。
  「把我丢进垃圾桶真是正确的选择,老师——我之前说过吧……我绝对会让你在我面前下跪。」
  爱丽丝试图在短时间恢复来到「镜国」前的日常生活。
  从遇上对方开始,两人总是一天到晚斗嘴,不厌其烦也没深入思考地叫着不适合又格格不入,对方硬被冠上的名字。即使彼此早已抛弃过去与姓名,忘记一切,还是演了一的滑稽的闹剧。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路易斯放下枪,唇边浮现隐约笑意。
  「诶,白兔!」
  「啧,知道啦!」
  咚。
  爱丽丝感觉自己正飘浮在半空中。
  ◆◇◆◇◆◇◆
  爱丽丝与白兔从眼前消失了。
  他大叹一口气,仰望头顶。镜面天花板上映照出无数漆黑身影,宛如万花筒。虽然是自己随便造出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瞧其实还算美不胜收。
  然而,镜中映照出的只有他的身影。
  「没想到我居然会被『自己』扯后腿……你以为这么做就能救得了爱丽丝吗?」
  路易斯•卡洛尔朝依然抓住自己的脚不放的白骑士投去冰冷的嗓音。白骑士抬起头,嘴角流出鲜血。一见到那银色眼瞳,路易斯不禁蹙紧眉头。
  因为在刹那间,白骑士幻化成他的身影。
  抓住他脚的是貌似现在的路易斯但哟不大相同的路易斯。那人的头发扎成一束,流着一嘴没经过修剪的乱胡,眼睛下头有深深的黑眼圈,身材瘦弱憔悴,双眼充满血丝。他没戴帽子也没穿上西装外套,身上只穿了一件脏污的衬衫再套上背心。
  那是过去的路易斯,是无法面对现实,镇日朝镜中喃喃自语时的路易斯。他没有出现在镜子里,因为他本身就是虚像。
  路易斯咬唇,像是用力一踹,从自己手中抽出自己的脚。他出乎意料地轻易摆脱那只手,倒地的路易斯接着又在瞬间恢复成白骑士的身影。
  白骑士那一身洁白衣裳如今沾满了血迹,在断断缕续的喘气声中,他嘴里念念有词,反复发出类似纸张的摩擦声。
  「爱丽丝……爱飕丝……我得保护……爱丽丝……」
  路易斯握紧拳头,手中握住的枪没有动静。用不着开枪,反正白骑士就快死了。
  「……你就是我……」
  路易斯低喃,白骑士随之附和。
  「……我就是你……」
  「你曾经是我的理想。」
  「我的一言一行、思想、责任,存在意义……全出自你笔下的文字。」
  「我不该把爱丽丝托付给镜子里的你,你终究还是救不了爱丽丝,到头来只有我能找出救爱丽丝的方法。」
  「……爱丽丝……我要保护……爱丽丝……从你手中……保护……」
  白骑士又喃喃念起相同的话语。
  我必须保护爱丽丝,不让爱丽丝受到路易斯•卡洛尔的伤害。
  得尽快找出爱丽丝的死因,如果找不到,就由我亲手杀了爱丽丝。
  他不停朝镜中低语,说着有违常理的话。他心里明白这种想法危险又荒谬、疯狂,但那时的他实在无力阻止自己。
  我怕自己会杀了爱丽丝,白骑士,就由你来保护爱丽丝。你既然是我,应该做得到这一点,没什么困难吧?
  只有你救得了爱丽丝。
  可惜这样的设定最终仍派不上用场,充其量只有一张纸屑的价值,让疯帽商在口袋里头一放就是十年。
  路易斯啐了一声。
  「快消失吧,我看见你就烦。」
  「……爱丽丝……」
  「我的未练就是你。」
  『你不需要未练吗?』
  『未练?那种东西在人生中只会造成麻烦罢了。』
  『忽略设定可不行哦。在人类死后,最碍事的是未练,这不是你决定的吗?』
  他向杜威德姆道出事实,只是杜威德姆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路易斯•卡洛尔的未练也被关在「镜国」。
  在失去姓名与过去的路易斯遥访「奇异国度」时,描述白骑士的书页已经放在他的口袋里头,直到最近他才想起这一页的意义,以及自己其实具备写作故事的能力。
  他不清楚对方是否有唤醒他回忆的念头,命令他借由残缺的书页,打开通往「镜国」之路的是——
  「哎呀,他们逃走了吗?难得遇上千戴难逢的好机会,真是可惜——」
  路易斯的手臂自顾自地动了,那人的嗓音和出现的时机没一个合他的意。
  射出的子弹一如往常,没有击中柴郡猫,简直是一种不容破坏的形式美。
  「我劝你也赶快消失,我一见到你不只心浮气躁,还会忍不住想动手杀了你。」
  「奇怪,你不是看不见我吗?你根本不把设定看在眼里呢。」
  「你这次找我又有何贵事,该不会是来要求我感谢你吧?」
  柴郡猫轻笑出声。「开什么玩笑,要求这种事情只是徒增麻烦罢了。」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路易斯压低嗓音,柴郡猫忍住笑意,转身面向路易斯。
  「如果没有睡鼠和你的提示,我造不出『镜国』,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是〈疯帽商〉,何况我老早就忘记那张纸屑了。」
  在红心女王的城堡里,命令帽商「带爱丽丝前往『镜国』」的人正是柴郡猫。睡鼠也是一样,身为情报贩子,他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镜国」的存在,进而赌上性命,朝帽商凝固的记忆挥出一记重擎。
  当时的帽商不记得「镜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有什么人在那里。他只是依从柴郡猫的建议拿起沾上蓝色墨水的笔,面对原本放在口袋里的书页——便自然而然有了写作能力。
  路易斯•卡洛尔的记忆疑似被锁在脑海深处,帽商起先写下的是睡鼠在他耳边低喃的话语。
  「镜国」「杜威德姆」
  接着,笔尖几乎是主动在纸上滑行。
  杜威德蒂、贾勃沃克、深邃的森林,白色城堡。在书写过程中,帽商也接连记起「镜国」里的事物。
  最后,笔尖写下蓝色的入口,通往「镜国」的入口。
  无名森林,自己的名字就披藏在那个地方。
  路易斯能取回名字,可以说全是睡鼠与柴郡猫的功劳。睡鼠倒无所谓,最让他气愤难平的是自己居然欠柴郡猫一个人情。只是,柴郡猫杀死第八十八位爱丽丝,这一点更让他纳闷。
  『要是能说话,我想告诉「老师」,爱丽丝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因为没有人能得到她的宠物和弟弟——即使是「老师」也不可能做到。』
  在杀死爱丽丝后,柴郡猫难得神情严肃,如此说道。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帽商于是朝他开了一枪。
  帽商打从一开始就看这只猫不顺眼,这件事更是导致帽商与柴郡猫彻底决裂。帽商恨不得一枪杀死柴郡猫,认定他在这场游戏中是敌人,和白兔那些人一样只会妨碍自己。
  至于这个敌人为什么会提出对路易斯有益的建言,这里头肯定有诈。尽管明白问了也得不到明确答案,他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只是想救爱丽丝心爱的故事。」柴郡猫倒是给了个正经的回答。
  「刚才你告诉白兔自己有『作为生父的良心』对吧?」
  「你听见了吗?」
  「虽然不及小鬼,我的耳力也算不错——我可以相信你的良心吗,老师?」
  「哼,反正你肯定不信。」
  「呵呵,被你看出来啦?唔,毕竟……看见那么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师』倒在地上,要怎么相信你有良心呢。」
  路易斯默默开了一枪,子弹没有击中柴郡猫,射进了柱子里头。
  为了阻止白兔攻击而造出来的柱子此时变得碍事,路易斯蹙眉,瘫软垂下双手,在脑里迅速移动笔尖,虚幻的蓝墨水为这世界写下文字。
  笔尖划线删去舞厅里的柱子这一行字。
  舞厅是个异常宽敞空旷的空闲,毕竟舞厅里如果有柱子,舞也跳不成了。
  白色柱子消失,只是也找不到柴郡猫的踪影。
  作者的力量不知为何无法完全掌搂登场人物的一举一动,他试过操纵爱丽丝和白兔,进行得并不顺利,顶多只是让爱丽丝的身体稍微发颤而已。
  ——登场人物依自己的意志行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路易斯的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他俯视脚边,白骑士依然倒在地上没有消失。即使路易斯深切期望,尝试改写结果,但就连作者自我投影的白骑士也脱离了作者的掌握,只有那个令他痛恨的低吟声几乎轻不可闻。白骑士趴着身体,指尖一动也不动。
  我不想再看见那双眼睛,不要再照镜子。
  路易斯选择自行离去。
  (……爱丽丝……爱丽丝……我要保护……)
  柴郡猫耳里仍听得见白骑士临终前的呻吟。路易斯离开后,柴郡猫悄步走近白骑士。
  (爱丽丝……我要怎么做才救得了你……?)
  「他明明说过作品里不能出现自我投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师。」柴郡猫静静苦笑,目光与双耳低垂。在即将死亡并且消失的人面前,即使是柴郡猫也无意嘲笑。
  (爱丽丝……你不需要改变……)
  低喃的内容与先前不同,柴郡猫的耳朵猛然抖动。
  (……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和『奇异国度的爱丽丝』一样……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坚强……也不需要……强迫自己表现出健康的模样……)
  「……」
  (……我会保护你……)
  「啊。」柴郡猫微微睁大双眼,同样看见了那个憔悴不堪的路易斯•卡洛尔。
  (……爱丽丝……对不起……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亲口告诉你…………)
  「这就是那个男人一直试图消除的未练啊。」柴郡猫平静说道,动作轻巧地蹲到未练面前,只是他伸出了手,却碰触不到未练。
  路易斯•卡洛尔恢复白骑士的身影——就这么崩落、撕裂,变成纸屑,融入空气。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
  坠落、坠落,坠落。
  爱丽丝怀疑究竟还会再坠落多久,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已经往下掉了多少英里,只是一路向下坠落。
  他甚至有余力思考,要是再这么往下掉,自己难保不会掉到地球的另一头。
  猫会吃蝙蝠吗?
  路易斯•卡洛尔会追上来吗?
  因为老毛病发作,一看大事不妙就拉着白兔一起逃走。仔细想想,爱丽丝与白兔亡命天涯,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不智之举。
  我明明想死在「老师」手下,为什么要逃——
  爱丽丝边往下掉边摇头,最后那个不是自己的想法,恐怕是与自己一起坠落,来自另一位爱丽丝的抗议声。
  他以前掉进过白兔洞里,留下了无法抹灭的惨痛回忆。他遭到白兔猛烈攻击,肋骨断裂的疼痛总在遗忘之际突然袭来。即使如此,他依然袒护白兔,拉他逃走。
  在缓缓落下的过程中,他为了不伤及肋骨,弓起了身子,四下张望。周围空无一物,也没见到白兔。
  上次掉进来的时候,白兔的洞穴有这么深吗?
  他一怀疑,身体随即撞上地面。
  「呃,痛死我了?」
  冲击在胸口与手肘带来剧痛,他痛得忍不住惨叫。但在落下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后,冲击却相当轻微,顶多只是像从床上不小心跌了下来。一般来说,这么一摔可能不只全身骨折,身体要保持原样也有困难。
  在骨头的疼痛平息后,他打量起四周环境。
  幽暗的六角形大厅,三扇门与三面镜子,幽微花香。这地方不同于之前来过的白兔洞,那时他没有闲工夫仔细观察,但还是能清楚断言两者「不是同一个地方」。
  大厅中央摆有一张沙发和咖啡桌。
  白兔人就在大厅里头。
  他背对爱飕丝,气得双肩发颤,没有坐在沙发上,就这么站在大厅里。
  「白兔……?」
  「……」
  没有回应。白兔站着不动,简直让人怀疑那该不会是和白兔相同打扮的人偶。爱丽丝无可奈何,只好走向白兔,绕到他面前。
  白兔一脸凶相,抬眼怒瞪爱丽丝。
  「别让我看到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你说什么?」白兔一出声就衡着他破口大骂,爱丽丝一时语塞,随即怒意高涨。「我救了你,你居然反过来骂我!」
  「哼!」
  白兔翻动长耳,从爱丽丝身上移开目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看来没有一点感谢爱丽丝的意思,但也不像要挥刀攻击。
  其实,爱丽丝也没有要白兔含泪道谢的打算。他看不出白兔的心情如何,决定还是先慎重其事。
  「欸。」
  「……」
  「我有事要问你。」
  「……」
  白兔沉默不语,甚至连看也不看爱丽丝一眼。在敷十秒的沉默过后,就连爱丽丝也不禁感到气氛尴尬。
  「你至少说句话啊。」
  「笨蛋。」
  即使注意到对方可能是故意做出如此幼稚的反应,爱丽丝还是压抑不住小孩子脾气。他逼近白兔,发出紧咬住对方不放的凶狠怒吼。
  「啧,别得意忘形,小心我开枪打死你。」
  他气得控制不住自己,从口袋里掏出并且举起手枪。白兔也不服输,在沙发上一跃站了起来,斥责爱丽丝。
  「我不是早就要你开枪打死我了吗!」
  爱丽丝这才注意到自己举起枪,连忙把桧收回口袋。
  「我说过不会开枪,你这家伙的理解能力还真低!」
  「刚才说要开枪的人是你!」
  两人互瞪着对方,啐了一声后又恢复沉默。
  为了避免白兔随时可能抓住自己的手臂,硬扣下扳机,爱丽丝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坐在对面的沙发。
  「总之你先把事情解释清楚。你一死,游戏就结束了对吧?要是让你轻易丧生可就麻烦了。」
  「游戏规则只要求你杀死我,其他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我想知道的是路易斯•卡洛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一听见这个名字,白兔的耳朵猛然动了一下,眉间紧蹙,朝爱丽丝投去打探的目光。
  「红心女王说过,你创造了这个世界,这是骗人的吧?创造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是路易斯•卡洛尔……『现实世界』里的人。到底为什么作者会闯进自己创造的故事?」
  「……哼,原来你还记得自己的老爸是谁啊,我还以为你是个薄情的家伙,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罗嗦,你还不是打算一刀砍死自己的老爸。」
  「我不承认他是什么老爸……那家伙是疯子,是他自己撕毁了『奇异国度』和『镜国』的故事。」
  「撕毁?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只有我被丢掉了吗?那么这个世界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兔烦躁地叹了一声,苦恼地搔起头。
  「你这家伙真是烦死人了!我要怎么解释你才听得懂!」
  「当然是从头开始解释,我一生出来就被丢进垃圾桶,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鬼头。」
  「……在遭到那家伙撕毁的世界里,只有我活了下来,不过因为故事扭曲,我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依爱丽丝要求,白兔从头娓娓道来。
  路易斯,卡洛尔把故事撕成碎片、丢弃,有不少书页因此下落不明,白兔的工作只是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书页连接成一个断断续续的故事。这世界会扭曲、疯狂、到处是缺陷,全是出自这个原因。
  白兔没有编造故事的能力,无法填补消失的书页,何况真正掌握故事完整面貌的人只有路易斯•卡洛尔。
  「有一天,我在〈梦境终点〉发现他。」
  「什么终点?」
  「梦境终点就是梦境终点,是位于路易斯•卡洛尔所在的现实世界与『奇异国度』之间的空间。我迫不得已,把在外头游荡的那家伙带进『奇异国度』。为了让故事能更流畅,我打算利用他来填补书页间的空缺,其实我本来不想带他进来,毕竟他是破坏这个世界的元凶。」
  「不过他可是『杀手兼帽商』,店虽然一直打烊没营业,我一次也没见过他动笔写东西。」
  爱丽丝这么一问,白兔忍不住出言讥讽。
  「哼,那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不只我们,他甚至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与过去,几乎什么也不记得,就连怎么写故事也忘了……不过一听见爱丽丝这个名字,他还是会有反应,他唯一没忘记的就只有寻找爱丽丝这个『目的』。」
  「目的……和真正的爱丽丝一起离开『奇异国度』……」
  「没错,为了找爱丽丝,他千里迢迢跑到了〈梦境终点〉。可是,爱丽丝是这个世界的根基,一个建筑物必须要有根基才能稳固。所以我把那家伙关在『奇异国度』,为的正是保护爱丽丝。」
  白兔为舍弃名字与过去的路易斯,卡洛尔取名〈疯帽商〉,并且为谨慎起见,把他的本名藏在「镜国」。
  接着,游戏开始。要找到真正的爱丽丝,〈猎杀白兔游戏〉是帽商唯一的机会。帽商无法忘记目的与爱丽丝,只得被迫参加游戏。
  游戏规定帽商必须承认「杀死白兔的爱丽丝」是「真正的爱丽丝」,因此即使帽商赢得游戏,也就是即使白兔带来的假爱丽丝成功杀死白兔,和帽商一起离开「奇异国度」的终究是冒牌的爱丽丝。
  由于「真正的爱丽丝」这个故事基础仍在,在帽商亦即路易斯,卡洛尔雕去后,「奇异国度」依然能在失去维系故事的白兔和被作者抛弃的情形下继续存在。
  「那家伙既然没有写故事的能力……至少我要保住爱丽丝心爱的这个故事,虽然既扭曲又是我勉强串起来的空壳……不过我绝不允许其他人破坏这个故事。」
  白兔低声道来,语气里充满悔恨。爱丽丝不忍心看他的脸,垂下了视线。白兔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轻颤。
  为什么?
  「为什么……」爱丽丝自然而然道出心中疑问。「那家伙舍弃了自己和世界,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因为爱丽丝死了。」
  「!」
  爱丽丝差点没整个人跳了起来。
  血腥影像一幕幕闪现,在雨中的街道,在金黄阳光照耀的午后,爱丽丝杀了「姐姐」。
  那个「姐姐」正是真正的爱丽丝,应该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他杀死爱丽丝,夺走了名字。
  有好一会儿,白兔只是无言凝视爱丽丝。
  「你正在想是自己杀了爱丽丝,对吧?」
  「……没错,『姐姐』是我……」
  「爱丽丝没有弟弟,她不是被杀的。」
  白兔断言。因为自己的存在理由被一口否定,爱丽丝突然背脊一寒。
  「你错了!我确实亲手杀了爱丽丝。」
  「那么你就当面向本人确认吧。」
  「……什么……?」
  白兔忽而起身。「你不是想见真正的爱丽丝吗?跟我来。」白兔快步走向大厅一角,不在门前,而是在一面大镜子前停下脚步。
  「!」
  爱丽丝来不及怀疑白兔究竟有何打算,白兔已经一跃跳进镜子里,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镜子里只映照出茫然无措的爱丽丝。
  爱丽丝必须追上白兔。
  这想法不经意掠过脑海,爱丽丝忍不住想笑。
  他紧闭上眼,决定放手一搏,朝镜子跳了进去。他没受到冲击也没听见声响,只感觉到一股乍冷还热的空气穿过身体。
  睁板眼,他发现白兔正伫立在完全的漆黑中。一确认他跟了过来,白兔立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前,迈出步伐。
  在几乎听不见脚步声,空气温热的黑暗中,他们默默走了半晌。
  接着,白兔停下脚步。
  「开门,我要进入『奇异国度』。」
  他拉开嗓门大喊——老旧大门随之响起倾轧声,黑暗中光芒乍现,浮现出一扇门扉,以及正中央的一道人影。
  那是个瘦削的男子,他不满地抱怨,发出爱丽丝也很熟悉的嗓音。
  「真是的,我还以为女王的工作结束了呢……我不是说过别拿这种杂事来烦我,交给其他家伙负责吗,白兔?」
  「红心女王……?」
  因为逆光导致目眩,爱丽丝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男子正是红心女王。那人的外表和嗓音与红心女王一模一样,身上穿的却不是之前常见的礼服和披风,而是套高级西装,发型和以往不同,脸上也没化妆。
  「嗨,爱丽丝,好久不见。怎么啦,你都追到白兔了,不动手杀了他吗?」
  女王微笑说道,不像平常一开口就下命令。爱丽丝注意到他和白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无意谴责,只是玩笑带过爱丽丝没有杀死白兔一事。
  「你……和白兔的感情很好吗……?」
  「没错,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们在游戏里不是死对头吗?」
  「难道你见过仇家一起玩游戏吗?」
  「慢着,我们的感情没那么好吧。」白兔板着臭脸插入两人的对话,接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爱丽丝:「游戏规则就是这家伙制定的。」
  「什么?为、为什么……」
  「为什么?这问题还真奇怪。算了——我也是希望路易斯•卡洛尔能修改,完成故事的人之一,当我知道这个希望注定落空时,我想至少要惩罚他一下,别以为可以把我当成任他摆布的棋子。」
  女王说话的口吻和以往有些细微不同,难不成他过去都只是在演绎「女王」这个角色而已吗?
  女王安详微笑,目光朝白兔瞥去。
  「这么做真的好吗?那家伙正要回到『奇异国度』罗。」
  「反正他迟早会找到这里。」
  「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白兔奥女王走进光之门,爱丽丝脑子里一片混乱,但还是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那里是爱丽丝之前造访过的白兔洞。这地方不同于刚才的洞穴,没有镜子,大厅呈现圆形,到处是门,而且闻不到芬芳花香,只有疑似枯草的气味四溢。
  先前的洞穴是白兔在「镜国」的住所,这里则是他在「奇异国度」里的窝。不管是哪一个洞穴,都是静谧又死寂,宛如时间停止转动。
  「你……和路易斯•卡洛尔是什么关系?」爱丽丝问着一旁的女王。
  「呵。」女王轻笑,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开口回答他的疑问。「在抵达这个国度时,我还保有过去的记忆,忘记的只有名字,这似乎是很罕见的情形。我认识路易斯•卡洛尔,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国度的同一个城市里头,是个爱管闲事的有钱人。我在读了他的故事后,提出出版的计划。」
  「你是说……『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吗?」
  「正是这个故事。不过,在失去爱丽丝后,他再也无心执笔,出版计划成了泡影,我也从此在社交界失去信用。」
  「这个故事引起了那么热切的关注吗?」
  「这我也不确定,可能是我的宣传方式有问题吧。」
  「所以你因此痛恨路易斯,卡洛尔?」
  女王扬起嘴角,阖上眼,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他原本就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士,看来那从容不迫和总是带有威胁意味的态度并非全是演技。
  「我不恨他。在我身边,背叛和输赢不过是家常便饭。」
  「可是你刚才说过想『惩罚』他。」
  「我只是希望他能负起责任……这话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点。」
  虽然不甘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女王倒也说得没错,爱丽丝确实不太懂他这么做的用意。
  女王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穿过爱丽丝与白兔身旁,在大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这个大厅里也有桌椅,桌上另摆有茶具组和饼干。
  女王没有事先征得白兔同意,擅自坐下,自行动手泡起了茶。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呢,白兔。十年没来了,最让我吃惊的是这里居然没什么改变。」
  「吵死了,你的工作早就结束了,还是赶快滚吧。」
  「我能滚去哪里呢?空荡荡的红心女王城堡吗?还是杰克那里?」
  女王优雅地把茶杯凑到唇边。杯中红茶飘出淡雅花香,似乎和爱丽丝在帽商家大量饮用的红茶是不同品种。
  「既然路易斯,卡洛尔已经取回名字,继续待在这里说不定也没有我出场的搬会。到头来,连〈睡鼠〉的设定也沦为那个男人利用的工具。」
  「我也一样会为了『目的』利用别人,你就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吧。」
  「我该负起责任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女王放下茶杯,朝爱丽丝和白兔望去,脸上接着浮现自嘲的笑容。
  「爱丽丝,我刚才说过自己不恨卡洛尔,不过也许我是嫉妒他。」
  「嫉妒?」
  「为了追求理想的女性,我犯了多达五十二次的重大过错,终究没能找到。来到这个国度后,我还是继续寻找……呵,结果一样徒劳无功。不过,那个自暴自弃、苟且过活的男人——卡洛尔却找到了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
  「到底是什么重大过错……而且五十二次未免太多了点……」
  「这种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我犯了和扑克牌张数一样多次的错,〈红心女王〉……真是个适合我的名字。」
  红心女王站起身,白兔蹙眉仰望,神情却异常平静。
  「白兔,别太逞强,我已经不想再见到血了。」
  「哼,事到如今讲这些有什么用。一开始我就说过,牺牲愈少愈好,是你想出这么一个血腥的游戏,搞得一堆人无辜丧命。
  「女王……欸,你要去哪里?」
  「现实世界——爱丽丝,看来我们的交易得取消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达不到你要求的条件,不好意思。」
  「这样啊……」
  与白兔为盟友,想出〈猎杀白兔游戏〉的红心女王也许早就洞悉结果,看穿他绝不会杀死白兔。
  如今已有八十八位冒牌爱丽丝失去性命,公爵夫人,小孩、纸牌兵,因为卷入游戏丧命的人更是不在少数,而唤来这场腥风血雨的始作俩者正是红心女王。
  他在「现实世界」中犯下五十二次什么样的过错,也许真是不知道来得好,爱丽丝心想。
  白兔一睑严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扇门。钥匙卜头刻有小丑图样,类似扑克牌里的鬼牌。
  门后……是黑夜。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下雨的夜晚,只有深邃的森林沉寂在黑夜里,石板小径贯穿林间。
  爱丽丝记得这地方,他在进入「奇异国度」前走过这条路,现在也能看见那个奇怪招牌的背面。
  离开「奇异国度」的路……原来白兔真的握有通往「奇异国度」出口的钥匙。
  「永别了,请帮我向真正的爱丽丝问声好。」
  留下熟悉的笑容后,红心女王消失在门的另一头。白兔一声不吭地关上门,把门锁上。
  「……好了,走吧。」
  「走去哪里?」
  「走去哪里?你该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了吧?你真是笨到没救了。」
  「用不着多管闲事!」
  「别在我耳边大声嚷嚷,烦死了。」
  在上锁的门旁边,白兔把手伸向另一扇门。门的后头是无垠漆黑,植物枯萎的气味刺鼻,洞穴里恼人的臭味似乎就是来自这个房间。
  以前在遭到白兔追杀时,爱丽丝就进过这个房间。那时候的他心神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记忆暧昧模糊,只隐约记得里头似乎有个东西非常可怕,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他有些恐惧,但他还是试着在记忆中探索。
  姐姐。
  对了,「姐姐」就在这房间里……
  尽管此时的气味称不上宜人,房里当时散发出的恶臭简直令他不寒而栗。
  白兔静静走在爱丽丝前方,没发出一点脚步声,爱丽丝不知为何也不敢出声搭话。
  过没多久,黑暗中投出一道圆光,照亮底下的格纹地板,地板上摆的椅子,和围绕在椅子四周的枯花——
  爱丽丝用力咽了下口水,一见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枯萎红花的气味随即被他抛诸脑后。
  「……〈爱丽丝〉……」
  「真正的爱丽丝」。
  他的意志动摇,不只是伸手触摸,就连迈步走近都难掩迟疑。然而,也许是在来见她之前已经有所觉悟,他没有先前混乱。
  「玛丽安娜——她改了名字。」
  「这名字是你取的吗?」
  「没错,这全是为了保护她。」
  白兔面色狰狞,走近少女,把她脸庞旁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和脸上的神情不同,他的动作十分轻柔。
  少女垂头阖眼,看来像是正在沉睡。
  「玛丽安娜正是『故事里的爱丽丝』。」白兔娓娓道来,爱丽丝竖耳倾听,打定主意绝不插嘴。「爱丽丝•利德尔,『现实世界』中的爱丽丝,路易斯•卡洛尔深深着迷的爱丽丝,『故事』中的爱丽丝就是以她为范本。玛丽安娜不只个性,就连外表也和爱丽丝•利德尔一模一样。在『现实世界』中的爱丽丝死后,现在就只有玛丽安娜可以称作『真正的爱丽丝』。」
  「爱丽丝•利德尔……?死了……?」他原本打定主意不插嘴,不过困惑还是忍不住从嘴里冒了出来。
  「哼。」白兔轻声嘲笑。「她病死了,听说是心脏病。」
  「病死……?」
  「很平凡的理由吧。」白兔脸上的笑或许不是嘲笑,而是苦笑。他俯视玛丽安娜,又继续说出讥讽的字句。「不够精彩、无聊、无趣、不为人接受,不成理由的理由……那家伙就是这么认为的。」
  「等、等一下,她不可能病死!我……确实是我杀了爱丽丝,是我用这只手开枪杀死了她!」
  爱丽丝忍不住嘶吼,呼吸声随之在黑暗中回响,那是仿佛少女差点被吵醒,翻了个身,然后发出的……轻微呼吸声。爱丽丝吓得说不出话,白兔朝他露出严肃神情。
  「这就是路易斯•卡洛尔可怕的地方。那家伙打算自行编造爱丽丝的死因,你不过是其中一个理由。」
  「其中一个理由……?」
  这话听来耳熟,是在哪里,从谁口中听到的呢?他头痛胸闷,似乎不愿记起。
  「(爱丽丝的死因)。」白兔缓缓说道,口气苦闷。「爱丽丝•利德尔死后,路易斯•卡洛尔扭曲『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试图编出爱丽丝的死因,捏造出众人——不对,是捏造出他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你就是在那时候编造出来的爱丽丝的弟弟,是为了杀死爱丽丝而生的角色。」
  『你这个角色的范本是爱丽丝那个还来不及取名就夭折的弟弟。你是爱丽丝的死因之一,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主意。你有好几个杀死『姐姐』的记忆对吧?你不只杀死爱丽丝,甚至夺去她的名字、存在理由和她拥有的一切……哼,因为有关你的这些情节实在太无聊,全被我撕烂,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了。』
  『不行,道种烂主意……你果然是失败作品。』
  在爱丽丝接受事实的瞬间,头痛与痛楚同时消失。
  「原来我的设定是弟弟啊。」
  「爱丽丝•利德尔的母亲因为难产过世,爱丽丝曾经向路易斯•卡洛尔说过,希望妈妈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
  「原来是这么回事……」
  「爱丽丝的弟弟在命名前丧生,所以你没有名字。」
  「这下我总算搞懂了。」
  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找出自己的名字,爱丽丝可以说已经达成「目的」。他会异常沉着,肯定是这个原因。
  虽然正如路易斯•卡洛尔所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名字。
  「既然明白就别出来搅局。路易斯,卡洛尔疯了,不管他有什么打算,我都必须尽可能保护爱丽丝……哼,什么都不知道还比较轻松啊,愚蠢的家伙。」
  「开什么玩笑,我都走到这里来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我倒是比较害怕自己太容易听人摆布—而且你其实没有想像中坏嘛。」
  他难得认同别人,令他匪夷所思的是,他并不觉得难为情,倒是白兔板起了臭脸。
  「把这么一大群无辜的人卷进来,这样还不够坏吗?」
  「那把这当成我个人的想想好了——嗯……不过之前遇上的时候,你不是还不知道我的身分吗?」
  「当时我不知道……是那家伙跑来告诉我的。啧,那只野猫。要是那家伙没带你进来,事情也不会这么麻烦。」白兔咬牙说道,黑暗悠悠飘动。说人人到,爱丽丝马上察觉到身边有人,往一旁瞄了一眼。果然没错,白兔口中的「野猫」出现了,而且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仍不停埋怨猫的不是。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爱管闲事。那种混帐家伙还是赶紧剥了他的皮,把他的肉拿去烤算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是先别露面好了。」
  「啊,难不成我出现得不是时候吗?」
  柴郡猫刻意耸了耸肩,嘴角挂起淡淡的微笑,那笑容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神气。白兔扬起
  赤色双眸,朝柴郡猫射去锐利目光.
  「我还以为你只会故意挑错误的时机出现。」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故意用惹人厌的方式登场多没意思啊。」
  即使遭爱丽丝调侃,被白兔怒瞪,柴郡猫的想度依然一如往常,
  「可是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我在『镜国』一直找不到你。」
  「我知道你在找我,所以我逃走了。」
  「你为什么要逃,我只是……想向你道声歉而已。」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不擅长接受别人的歉意,向我道歉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爱丽丝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柴郡猫的右手。他的右手没有穿进西装袖子,无力垂落,一动也不动。柴郡猫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摸了下自己的右手。「何况你大可不用在意这种事,虽然很痛,这条手臂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复原的一天。」
  「……对不起。」
  「我不就说用不着道歉了吗?你是出于自己的意思开枪攻击,看到你有这样的成长,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况且你好像救了我的未练。」
  甜腻的少女香气掠过鼻尖,爱丽丝忍不住回头,刹那间似乎看见了红发的第八十八位爱丽丝。他稍微集中意识,找出她的记忆。
  柴郡猫手中的刀刺中胸口。
  『不好意思哦,冒牌货,我要拿走你一半的名字,这名字不能交给你。』
  在杀人的瞬间,他的脸上依然保持微笑——难过的表情一闪而逝。他从〈爱丽丝〉身上别开眼,拔出刀子。
  尽管是冒牌货,他还是动手杀了爱丽丝。为了让自己的计昼能顺利进行,他杀了爱丽丝。
  那就是他未能放下的未练。
  「从垃圾桶里把我捡起来,杀死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现在的状况全在你编写的计划之中吗?打从一开始你就是白兔的同伙,所以我的子弹才会击中你。」
  「嗯,我之前也告诉过小兔,我什么都没写,毕竟猫不会写字。」
  柴郡猫轻轻张开左手手掌,和以往相比稍嫌牵强地转移话题,接着转身面向白兔。这样的举动也许是为了逃避爱丽丝的目光,他转为迎向白兔威胁似的愤怒瞪视。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小兔,我劝你身段最好再放柔软一点。要不是我和爱丽丝小弟,你这条小命早就不保了。」
  猫不只没有退缩,反而又管起闲事。由于白兔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爱丽丝忍不住为他抱头苦恼。
  「混帐!」
  事情不出爱丽丝所料,白兔果然拔刀冲向柴郡猫。
  「哎呀,好险。」
  柴郡猫如羽毛般轻松闪过攻击,动作俐落轻巧,看来像是早知道白兔这一刀不会击中目标。
  「你这就是在多管闲事!爱丽丝会杀了我——」
  「冒牌爱腊丝杀了你,成为『真正的爱丽丝』。与帽商一起离开『奇异国度』,这就是你期望的精采结局吗?难道你不在乎自己直到最后都与爱丽丝为敌吗?我实在不认为这是你真正想要的故事。」
  直到刚才柴郡猫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玩闹态度,此时打断白兔怒吼声的沉着语气中却带有不容分说的威严。白兔一时说不出话,咬紧了唇。
  「小兔,结束游戏有很多方法,只是这个游戏有点棘手。」
  柴郡猫动了动耳朵,竖起一根手指。
  「冒牌爱丽丝杀死白兔,路易斯•卡洛尔承认那个爱丽丝是『真正的爱丽丝』,这是第一种方式。在名义上,这场游戏是路易斯,卡洛尔赢了。」
  柴郡猫又再竖起一根手指。
  「路易斯,卡洛尔杀死冒牌爱丽丝,让冒牌爱丽丝无法杀死白兔,这是第二种方式。在名义上,这场游戏是路易斯•卡洛尔输了,你得继续带新的爱丽丝进来,重新开始游戏。
  他晃了下竖起两根指头的手。
  「乍看之下两种不同的结束方式,其实结果都一样。路易斯•卡洛尔终究无法带走『真正的爱丽丝』——坐在这里的玛丽安娜。无论游戏如何结束,小兔,结果都对你有利。另一方面,路易斯•卡洛尔当然也会采取对自己有利的结束方式,也就是——」
  「离开或是毁掉这场游戏。」
  「爱丽丝小弟真聪明呢。」
  「别乱摸!」
  「既然已经做好离开游戏的准备,路易斯•卡洛尔自然不会管小兔的死活。他取回了名字与过去,假爱丽丝终究只是冒牌货,再也迷惑不了他。你就算死了,他还是会留在这里继续寻找,找出玛丽安娜。」
  「啧……」
  白兔从柴郡猫和爱丽丝身上移开目光,显得懊悔又难过。他跪在不发一语的玛丽安娜声旁,接着他拉起玛丽安娜的手,蠢抖着嗓音低吟,仿佛柴郡猫和爱丽丝都不在场。
  「我要是早点被杀死就好了……玛丽安娜……我说过很多次,为你而死是我的幸福……可是……」
  「小兔,我不是告诉你  」
  「闭……闭嘴。」
  白兔咒骂着打断柴郡猫的话,嗓音微弱,双肩不住打颤。爱丽丝心生困惑,实在按捺不住。
  「你……为什么愿意这么……」
  白兔屏息似地默不吭声,沉默弥漫了敷秒之久。接着,他打破了自己造成的严肃沉默。
  「……因为我喜欢爱丽丝,爱飕丝是……我的全部。」
  爱丽丝察觉他的唇轻微发颤,知道他赞尽了全身力气回答。他不认为这话是谎言或敷衍,也不愿意这么认为。
  白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冷冷地塞到爱丽丝面前。那是一张折量整齐的纸,故事残缺的情节……
  「哎呀,糟糕,这下惨了,迟到啦。」
  白兔那张白脸吓得惨白,急詹忙忙地快步向前走,途中偶尔停下脚步,从背心口袋掏出怀表。
  每一看时闲,他就惊叫:「惨啦,没时间了,让公爵夫人等上这么久,她不气死才怪。迟到啦,迟到啦。」说完又匆匆走了起来。
  在蓝色墨水笔下展开的生动奇幻世界,爱丽丝•利德尔的冒险故事。
  爱丽丝第一次把这绝对的现实拿在手中,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轻抚这些蓝色文字。
  这是路易斯•卡洛尔创造出来的故事,成排文字写在薄如发丝的纸上。这不是印刷品,文字有些凹陷,没有哪个字长得一模一样,这些都可做为是作者亲笔书写的证据。
  这是一切的起点,是这世界的全部。
  虽然遭到撕毁、丢弃、扭曲,但那确实曾经以物体的形式存在。
  难以言喻的感动、怀念,以及钦羡,爱丽丝心中百感交集。
  白兔有名字也有角色设定……被赋予引导爱丽丝,揭开故事序幕的重责大任,和只是一团无名纸屑的青年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感到羡慕的同时,他充分理解到怪不得白兔会那么爱惜「故事里的爱丽丝」。
  「我果然没办法下手杀了你。」
  「……不然你还能怎么做?」
  「——这错误百出的故事该结束了。」
  爱丽丝朝玛丽安娜走近。从玛丽安娜身上,他似乎闻到一股不输枯萎红花,令人怀念又珍惜的香气。他轻抚玛丽安娜如阳光般金黄的秀发,有别于以往,白兔这次没有把他的手从玛丽安娜身上移开。
  「我要和他进行交涉。」
  「!」
  敏锐的白兔心头一惊,雪白双耳与头发直竖。
  「你打算把玛丽安娜交给那个家伙吗?」
  白兔在路易斯,卡洛尔把枪口对准自己时仍面不改色,此时却明显慌了手脚。为了不带给他更大的刺激,爱丽丝尽可能保持冷静的态度解释。
  「这么一来,他说不定能平静下来,重写故事。」
  「那家伙可是把这个世界搞得乱七八糟的元凶!头脑也有问题,怎么可能写得出正经故事。那家伙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要用什么方法杀了爱丽丝!甚至让自己也成了〈爱丽丝的死因〉之一,你还搞不懂吗?」
  「捣乱这世界的人不只有他,你也是一样,白兔,还有我和柴郡猫也推卸不了责任。」
  「咦,矛头怎么突然对准我来啦。」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承认这种结局。你要杀了我,爱丽丝!」白兔眼中再次充满狂暴凶气,他激动摇头,一对长耳朵跟着胡乱挥甩,接着一把扯住爱丽丝的西装外套领口,放声怒吼。
  爱丽丝还来不及反应——
  「到此为止吧,白兔。」
  柴郡猫平静说道,一下子变了个人,实在令人怀疑刚才那小丑般的举动只是假象。不只白兔,沉着的嗓音也传进了爱丽丝心中。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如果你爱这个世界,就该活下来。」
  「……我会帮你除去碍事的冒牌货,相信我吧。」
  「嚷……」
  白兔睁大赤红双眸,定睛凝视爱丽丝。他的眼神动摇,也许是因为强忍泪水,白色眼珠湿润,血丝密布。
  「你……你不想活了吗……?」
  「我只是让这世界恢复原状,反正我本来就是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人。」
  「为什么你愿意这么——」
  话说到一半,白兔惊讶得再也接不下去,汗水淋漓的手缓缓放开爱丽丝的衣服领口。
  为了真正的爱丽丝,他为什么愿意做出如此牺牲,爱丽丝才刚问过白兔同样的问题,白兔在提问时似乎领悟到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你不是这本书里的角色,也没有既定的台词,所以你可以自行选择结局,你所选的结局将决定故事发展——我是这么想的。」柴郡猫面向爱丽丝如此说道。
  爱丽丝翻起仅有的记忆。
  自己没有真正的过去。在梦中十年的岁月,如果换算成「现实世界」中的时间,说不定只有几天甚至更短,那就是自己这一辈子的人生长度。
  是他找到被丢进垃圾桶里的爱丽丝,那只仿佛看穿一切,眼神中透露出知性的黑猫,现在他的名字是柴郡猫。
  为了结束这个疯狂故事,做为拯救「真正的爱丽丝」的手段——柴郡猫用上最后一着,栽培爱丽丝。类似爱丽丝•利德尔的白皙肌肤与金发碧眼,如空白稿纸的纯白西装,和蓝色墨水同色的衬衫,也是柴郡猫暂时给了他这副模样。
  柴郡猫培育出爱丽丝的弟弟,微薄的记忆是为了方便舍弃。必须舍弃名字与过去,才能进入「奇异国度」,他原本就是个无名角色,因此更需要有个可以抛舍的过往。
  「你说得愈认真,听起来愈是老奸巨滑,毕竟我会出现在这地方,全是因为你的计谋。」
  「呵呵,这话说得倒没错。」
  「你终于承认了。如果我没有依你的意思行动,你打算怎么办?在决定付诸执行前,我们可能再三讨论过这个计划,只是到头来全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认为你应该能自行找到『目的』,而且你也说过会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做为养育你的父亲,虽然担心,我还是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难道我就没有一个正常的老爸吗?」
  他同时想起生出他的父亲,不禁意志消沉,双层低垂。
  不过,他突然注意到一点。谜团即使解开了,还是有暧昧不明的地方。
  柴郡猫。自己确实是受到柴郡猫的培养,却没听说过他的真实身分。他从不提起自己的事。身为和用爱丽丝引发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谋,柴郡猫隐瞒了自己的真正用意以及真面目。
  「欸……你到底……是谁?」
  唯一的线索是窥看垃圾桶的黑猫。在爱丽丝微薄的记忆中,那只黑猫拥有独特的存在感。
  「你有真正的名字吗?你不是故事里的角色吧?」
  「……我这只猫奇怪了点,对吧,小兔。」
  「他不是什么〈柴郡猫〉,那是他自己随便要去的名字。向我解释这个故事和路易斯•卡洛尔的也是这个家伙。」
  白兔恨恨地瞪着猫,爱丽丝愈听愈迷糊。
  「不只是『奇异国度』,只要进入故事,都必须丢弃名字和在『现实世界』中活过的证据。」
  「所以你也……?」
  「对,可是我又有点不太一样。我舍弃了名字,却放不下过去,没办法忘记。所以我改丢下原本的模样……舍弃了自己的身体。」
  「!」
  「爱丽丝,这里可以连接到〈梦境终点〉哦。」在没有一点光亮的漆黑里,柴郡猫说。他那安稳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回响,没入黑暗,接着消失。
  梦境终点,白兔先前也随口提通同一个地方。
  「对『现实』深深绝望的人们舍弃名字与过去,抛下一切,灵魂在最后来到的地方……就是〈梦境终点〉。除了『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和『镜国的爱丽丝』,还有其他许多故事与这黑暗的空间连结。我偷偷告诉你吧,白兔带来『奇异国度』就是这些迷路的人,他只是配合那人的气氛,帮忙取个在『奇异国度的爱丽丝』里登场的角色名字罢了,所以红心女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女王居然是个男人实在太可疑了,就算是小鬼的我,也看得出来这里头一定有鬼。」
  「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我没那个意思……」
  「还有呢,在〈梦境终点〉这里,运气好的话……不对,应该是运气差吧,还能回到『现实世界』。」
  爱丽丝脑里闪过红心女王刚才道别时的身影。
  『女王……欸,你要去哪里?』
  『现实世界。』
  『我该负起责任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他只是道出事实,并未顾左右而言他。他放弃做梦,选择回到「现实」——
  「可是那也要身体遗留着才行。」
  「那,那你不就……」
  「对,我回不去了。不过没阅系,反正帮我取名字的爱丽丝也已经不在了。」
  「你也对爱丽丝——」
  柴郡猫轻声苦笑,像是要打断爱丽丝的话,看上去有几分难为情。他甚至眼珠子一转,向爱丽丝投以「别再讲下去了。」的眼神。
  「我只是希望能守护她心爱的故事,『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和『镜国的爱丽丝』。」
  「原来你和白兔的『目的』一样。」
  「我们这就叫做利害关系一致吧,可是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增加我的压力。」
  白兔咒骂,爱丽丝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劝解。
  「喜欢爱丽丝的人不只你,明明寂寞得要命,你其实不用装得好像只有自己在为爱丽丝着想。」
  白兔咬唇,满颊染上红晕,用力甩过头,「吵、吵死了。」嗓音里听得出哽咽。「你这人真是气人……!赶快把事情办完,滚出这个地方!」
  「是是,别大声嚷嚷嘛,烦死人了。」
  爱丽丝把白兔刚才对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在玛赝安娜面前屈膝跪下。
  安稳得听不见一点呼吸声,宛如做工精致的人偶——也像一副尸骸。在爱丽丝瞹昧的记忆中,只有她的容貌与声音特别鲜明强烈。
  她的眼睑轻颤,仿佛随时可能睁眼,但绝不可能睁开双眸。爱丽丝想亲眼看看她的湛蓝眼瞳,听听她银铃般的笑声与开朗话语,和她一起享受茶会。但这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心愿,纵使在梦中也难以成真。
  他翻出关于少女的记忆,只找到血腥的结局。明知是路易斯•卡洛尔捏造的过去,杀死「姐姐」的记忆却是栩栩如生,犹如真实发生的情形。可是……
  「姐姐,谢谢你借我名字。」
  因为借了这名字,以爱丽丝自居,他才能用自己的双脚行走,用自己的双手触摸,还有喝茶。自己不过是张纸屑,原本不可能有感觉,也不可能有人呼唤,因此在「奇异国度」和「镜国」里虽然多灾多难,如今回想起来他反而感激有过这段经历。只是这么一来,他同样也得感谢从垃圾桶里捡起自己的柴郡猫,这点让他有些气恼。
  「对不起哦,我现在就把名字还给你,〈爱丽丝〉……为了让你能安安静静做个好梦,我不会再被骗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感觉到体内有个无形的东西无声落下,力气也是若有似无。
  某处传来时钟走动的声音,之前他也听过同样的声音。他头一晕,顿时目眩。
  『这里是没有发条的音乐盒,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不为人知的幻境。尽管如此,你还是到了。你打开了没有入口的门,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这里。你到这里,是为了找『某个』东西吧?』
  『叹迎来到奇异国度——爱丽丝。』
  掌声、喝彩声、手风琴不成调的合声,柴郡猫背向这些声音,给予自己名字碎片的瞬间。即使只是不久前发生的事,那时的记忆仍令他怀念不已。
  白西装青年忘记一切,柴郡猫却对他的事了若指掌,甚至可以说比作者本人还清楚。在笑容背后,柴郡猫藏起了最重要的秘密,
  这一切异象始于遥远的过去,再也无法回头,回去那个一无所知,不费心思量,只是埋头向前走的日子。
  白兔咽了下口水,甚至能听见轻细的吞咽声。
  柴郡猫摸了下他的头,他缓缓站了起来。
  「我来带路吧。」
  「好,这是你最擅长的嘛。」
  「啊,等一下。」
  柴郡猫鹭下纤细的身躯,把唇凑到少女耳边。
  「爱丽丝。」他轻柔呼唤,摇荡在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凝结。「你也差不多该醒来了。只有你最喜欢的『老师』能恢复道个遭到破坏的世界,你的弟弟这么努力,你也得为了『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做点什么事情才行吧。」
  他没有触摸少女,静静举步离开。接着,他把手轻轻搁在穿着白色西装的肩上。
  「久等了,走吧。」
  在白兔的无声目送中,两人走出阴暗的房间。
  ◆◇◆◇◆◇◆
  房里只留下无言的枯萎花朵、白兔和美丽的少女。
  白兔愣立了好一会儿,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屈膝跪倒在地。他拉起少女的手,把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上,止不住泪水直流。
  在从柴郡猫手中拿到残缺的故事,接起故事内容过后没多久,白兔找到了她。一开始,她聊得兴高采烈,笑声不断。他们一起吃饭,喝茶,每一件小事都让他难忘。
  然而,路易斯•卡洛尔……来到了〈梦境终点〉。
  为了保护她,白兔夺走她原本的名字,帮她取了一个新名字。
  玛丽安娜。
  她非常中意这个名字,只是她的举止也愈来愈奇怪。她不笑、不说话,最后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爱丽丝……对不起……我……我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他只是想保护,没有独占她的意思。他以为只有自己能保护她,只有自己用心爱她。他发誓,总有一天会结束这个她一再惨遭杀害的故事。
  『喜敬爱丽丝的人不只你。』
  这句话深深刺进他胸口,牢不可拔。
  ——到头来我和那家伙没两样,任性,以为凡事都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我只是模仿上帝,却自以为是上帝。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不会为丧命在游戏规则下的人增加而心痛。刚开始的时候,他认真希望牺牲者愈少愈好,但他也没有立场谴责想出这个血腥游戏的红心女王,既然知道路易斯•卡洛尔疯了,他也只能不择手段。
  何况,迷途闯进〈梦境终点〉的人都是一度自行了结性命的人,他们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模样,淡泊无欲,这也可以说是让白兔不再有罪恶感的原因之一。
  起初,为了让自己接起的拙劣故事有模有样,他收集在〈梦境终点〉旁徨的灵魂,充其量只是想填补故事里的「角色」。
  只是,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于一开始。之后,睡鼠、公爵夫人、红心杰克,就连普通小孩子一也被他当成游戏的棋子命名。在游戏开始后,唯一没有被赋予规则和角色设定的只有——三月兔。他没向三月兔解释过详细情形,在自己的力量接近极限时,他甚至抛弃了三月兔。三月兔也可以说是游戏的牺牲者,比起维系故事,白兔更热衷于游戏。
  爱丽丝期望的不是〈猎杀白兔游戏〉,也不是〈从路易斯•卡洛尔手中保护爱丽丝的游戏〉,而是白兔一开始致力的目标,保护故事……
  茌不知不觉中,白兔忘了自己最重要的目的,三月兔肯定试过点醒他这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
  在心爱的少女身旁,他潸潸泪下。没有人知道他哭了多久,同样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在几点几分几秒醒来。
  「………………白…………白…………兔……」
  「!」
  白兔猛抬起头,瞪大哭得红肿的赤红双眸,望向少女白皙的脸庞。
  少女缓缓睁开浑圆眼瞳,两人四周传出轻微声响,枯萎红花徐徐挺起低垂的花朵,焦黑花瓣如重得生气,逐渐恢复鲜红与娇艳,刺鼻的枯草味转为芬芳的甜腻香气。
  泪水早已干竭的白兔眼中又再流淌出泪水,流出和刚才意义完全相反的眼泪。
  「爱丽丝……!」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听见她的嗓音,望见她的视线,等她再次呼唤自己的名字。
  「白兔,我……做了个梦——」
  湛蓝眼眸与赤红眼瞳的视线交会,紧密相连。
  ——我的名字是什么?
  他心中不再响起这个疑问。
  他找到答案,达成「目的」,获得了成就感,却感觉不到喜悦。他终于觅得真实,反而只是徒增寂寥。
  ——我杀了爱丽丝。
  这记忆是真也是假。
  他搞不懂自己究竟期盼哪种情形发生,白兔说过,什么都不知道还比较轻松,肯定是这样没错。自出生后,他没有正常的成长过程也没有记忆,养成了他容易随波逐流的个性。如果依红心女王要求成为一个率直又可爱的爱丽丝,只考虑到自己的幸福,他现在说不定早已杀了白兔。
  「奇异国度」不再受白兔掌控,这世界仿佛遭到众人边寨。
  和柴郡猫道别后,他独自走在街上,建筑物和道路似曾相识,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走在陌生城市。双脚擅自前进,沿着熟悉的路途走去。
  枯风吹过街道,发出冰冷的呼啸磐。手风琴声,孩童们的欢闹声、笑声和说话声全听不见,未练的呜咽声和嘲笑声也令他怀念。
  他回过头。在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有个红发少女站在自己背后,但事实证明不过是他多心罢了。
  望不见明月星辰的无情黑夜,以红心为主要图样的城堡。
  这地方是「奇异国度」。
  舍弃名字与过去,抛下一切,自行了结性命,迷途闯进这里的人全走出那扇门,穿过那座森林离开了吗?那个可怕的〈公爵〉、新来的〈公爵夫人〉,和穿着丧服的纸牌兵全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吗?
  这地方只剩下寥寥数人。
  他停下脚步,仰起头,望见直到最后都挂着「打烊」牌子的帽店,店里头倒是有人走动的气息。
  他走过与隔壁建筑物之间的小巷子,绕到后头,把手放上门把。门没有上锁。一打开门,红茶与烟味……还有墨水味随即扑鼻而来。有个男子站在通往客臆的走廊上,似乎早猜到有人会在这时间来访——黑发男子站在走廊上等候。
  「……你果然在这里。」
  「你能回来的地方也只有这里……进来吧。」
  路易斯•卡洛尔招手,消失在客厩里。
  屋子里没有一点变化,除了多出一股浓浓的墨水味。
  路易斯没有戴上帽子,一头黑卷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身穿黑色背心,打扮近似在家中举行永不结束的茶会时的帽商。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看起来不再像个帽商,倒像是作家,或是数学家、摄影师,一个非常适合独自面对桌子沉思的阴郁男子。
  由于对方请自己坐下,他于是依言坐到了椅子上。
  路易斯端出盘子,上头盛着一看就很甜腻的饼干,放下曾经警告过他「小心别打破」的茶杯,动作熟练地在杯中倒入红茶,杯中飘出宛如花朵的优雅芳香——一成不变的大吉岭红茶。
  「噢,这还是你第一次招待我呢。比起帽商那家伙,『老师』绅士多了。」
  原本一脸严肃的路易斯闻言失笑。
  「你适应得满快的嘛,我还以为你会像个白痴一样发愣,看来之前那些惨痛的经验让你成长了不少。」
  「和适不适应没关系,只要待在这里,我再不甘愿也会表现出这副德性,简直是不受控制……和道涸世界还有你一样。」
  他盯着杯中的鲜红,隐约望见自己的脸庞。
  路易斯放下茶壶,在对面的位子坐下。他和帽商还有一点不同。
  「你记得我以前提过自己的,『目的』吧。」
  他说起话来开门见山,在他还是帽商时,一旦他无心解释就不会改变心意,绝不详加说明,只是闪烁其词,浪费彼此时间。
  「你是说带『真正的爱丽丝』离开这里……对吧?」
  「没错,这个故事和爱丽丝都是属于我的东西,我的判断就是绝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爱丽丝了。」
  他仰头凝视黑色眼瞳,依然只望见漆黑。那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在黑暗中找寻重要物品的双眼,完全地盲目。
  他的唇边自然流出厌烦的叹息,勉强压抑住翻腾怒意。
  「你对这个世界没有爱……然而爱丽丝比任何人都还要爱这个世界。」
  阴沉眼眸倏地细眯,像是警告他别自以为是。和往常一样,路易斯的情绪一变得冷漠,这个世界的空气也随之冻结。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一切都无所谓,反正也改变不了了。」
  「别误会了,我这趟来是想帮你离开这个世界。」
  「……帮我?」
  「可是我没有杀死白兔的意思,我不是『真正的爱丽丝』,『真正的爱丽丝』也不可能杀死白兔。」
  「白兔啊,我对他死不死没兴趣。这个无聊游戏耗了我十年的时间,我多少有点恨他就是了。」
  「你们两个还不都是半斤八两,别吵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和白兔眼中都只有爱丽丝,所以就算有错也注意不到。」
  「——我不会再被骗了。」路易斯压低嗓音,低沉的嗓音中带有决心与信心,空气又再度震动。「我不会再忘记她了。不过,过去这十年遇到的冒牌爱丽丝,让我发觉我的爱丽丝是多么优秀,再次确认她是多完美。这么一想,我总算能安慰自己这十年不是虚度光阴。」
  锐和的眼神射向他,路易斯唇边接着泛起宁静笑意。
  「而且我也要感谢你才行。」
  「……我?」
  「在明显是冒牌货的你来了之后,我才注意到爱丽丝果然在这国度里,可是被白兔藏了起来,同时我也确定了游戏是以我为目标制定。看见你那么执著自己的名字,找也动了想知道自己名字的念头……这全部都是你的功劳。我也知道了你的真实身分,我不想伤害你。」
  「……这就是柴郡猫的目的吗……?」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大事——我们还是直接切入正题吧,你愿意和我来场交易吗?」
  路易斯•卡洛尔说的是真话吗?可以相信他吗?
  交易这话一说出口,正打算点烟的路易斯顿时停下动作。
  「我把名字还给她了。」
  「……还给她了?」
  「我也说服了白兔,答应把爱丽丝交给你,条件是你必须为爱丽丝重写『故事』。」
  「……」
  路易斯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抽了好一会儿,紫烟的量与气势甚至足以撼动红茶杯面。他眉间紧蹙,一脸厌烦,看来无法期待他会给予正面回应。
  这倒也不能怪他,现在的他具有能自由改写世界的能力,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爱丽丝根本不成问题。自己手上的王牌太弱,几乎只能祈祷路易斯还有一点良心。
  不过,既然是为了爱丽丝,也许老师会慎重考虑接受这个条件。而且,他似乎不知道名字已经还给了爱丽丝。
  不久,路易斯口中说出他求之不得的答案。
  「既然是为了爱丽丝,我就答应你吧。」
  「真的吗?」
  「这我没办法保证。只要是爱丽丝的期望,我都会帮她达成,不过我不会做出任何超出爱丽丝期望的行为。而且我要是轻易答应,那就真的是中了白兔和蠢猫的计,我说的没错吧?别以为我会称他们的意。」
  「……算了,不保证也没差,至少不是一口拒绝——我还有个条件。」
  「这次又是什么无聊的条件了?」
  「对你来说是很无聊,不遇是和〈爱丽丝的死因〉有关。」
  这话似乎引起了路易斯的兴趣。他投去打探的目光,把香烟搁在烟灰缸上。
  「我生下来是为了杀死『姐姐』……杀死爱丽丝,是个没有被采用的主意,连名字也没有的纸屑。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恨不了你,而且我——」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放在桌上,手没有离开扳机。「我喜欢爱丽丝。」
  「……你可是她的『弟弟』哦。」
  「我知道,所以爱丽丝不会属于我,但是我喜欢她……我想为她做些什么,而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变回原本的纸屑。」
  「……」
  「爱丽丝不需要遭人杀害这种死因,我也不会让你……不会让『路易斯•卡洛尔杀死爱丽丝』的可能性成真。那些到目前为止遭你杀害的冒牌爱丽丝的未练全由我一个人背负,所以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会杀死爱丽丝。」
  「用不着你说,我当然不会这么做。爱丽丝已经不需要死,既然没有理由,她会永远活在这世上。」
  他隐约望见漆黑眼瞳里卷起了汹涌而狂乱的气息。
  这话对方听进去了吗?心意传达到了吗?他有些不安,使力握住枪。
  「既然这样,那换个条件好了。我死的代价——」
  「好像可以拿方糖来换算呢。」
  无边无际的狂意不知何时消失无踪,路易斯冒出了还是帽商时一再出言调侃的语气。他因此也不自觉地恢复过去的脾气,板起臭脸,立刻顶嘴反击。
  「你打算用盎司当单位吗?」
  「你惹了不少麻烦,得打个折扣否则就不划算了——好吧,我答应给你名字和过去。」
  他心头一紧。
  作者仿佛早已看穿一切,他别无所求,这可以说是他最大的期望。即使翻遍心底所有角落,也找不到比这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遍寻已久,以为可以在「奇异国度」里找到,结果却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然而只要靠路易斯手中的笔——
  「你一直想要这两样东西吧?自己真正的名字和证明自己存在的过去……不过没有未来就是了。
  「……听起来很像是打算随便交差了事,不太能相信呢。」
  「你要是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就算了。」
  心思再次被看穿。他眼神游移,发现搁在客厅椅子上的东西,牢牢烙印在眼底与脑里。
  大量的帽子。在不久前,有个「设定」为帽商的男子待过这里的证据。他试着找出那顶价值十先令六便士的黑帽,却怎么也找不着。
  「再给我一顶帽子好了。」
  「帽子?」
  「我要一顶高级的帽子。」
  「好好,我知道了。」
  「啊……我现在才注意到,我果然是个空壳,根本想不到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你现在才发现啊。」
  路易斯语气厌烦,他也同样不耐地叹了口气。
  「没办法,就这么说定了……这么一来交易就算成立了吧。」
  「我会在你的墓碑刻上一个帅气的名字,好好期待吧。」
  他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路易斯•卡洛尔正打算取烟,眯细了眼,似乎以为刚才那段话只是在开玩笑,脸上表情像是为了有个青年要在眼前自杀而大感意外。
  「你是……认真的吗?」
  「现在才说这话实在太没礼貌了。」
  「不……我没有以为你的话全是在开玩笑的意思,不过我问你,你为什么愿意牺牲到这种地步?」
  在白兔的洞穴里,这个问题出现过好几次,而每一次都是相同答案。
  他拉下击锤,说出曾经听过,而且确实存在自己心中的唯一一个答案。
  「因为爱丽丝是我的全部。」
  路易斯•卡洛尔睁大了眼,这肯定也是存在他心中的答案。
  「——抱歉,我没能喜欢你。」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除了爱丽丝,凡事都觉得……无所谓、无聊、无趣的男子露出这样的表情,神情里甚至可以看出几分怜悯与反省之意,虽然这可能只是他的乐观猜想。
  「……罗嗦。」
  在最后能见到这样的表情真是太好了,他没能坦率说出口纯粹只是自尊心作祟,孩子气的逞强。
  虽然不能说没有任何留恋,交涉的结果相当令人满意。一切到此结束,接下来只剩为爱丽丝扣下扳搬。他带着连自己都不禁惊讶的平常心,手指正要出力时——
  门打开了。
  「慢着。」
  少女的声音传了进来。
  「——!」
  他再次见到路易斯•卡洛尔的表情流露出人类情感。路易斯大感惊愕,像是要踹倒椅子似地猛然回头。
  两名男子紧盯着少女,甚至忘记呼吸。路易斯深渊般的双眸发亮,无名青年全身僵直。
  像是发烧或是大病初愈般,爱丽丝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向他们。金黄秀发、白皙肌肤、湛蓝明眸、不见一点褶皱与脏污的围裙洋装。直到数小时前,她的名字仍叫做玛丽安娜,如人偶般一动也不动,在「奇异国度」度过的这十年岁月里,她坐在椅子上几乎不曾动过。尽管脚步踉跄,能够在没有支搏的状态下行走实在教人吃惊。
  她睡眼惺忪,凝视两名男子。「……我来了。」她向两名男子搭话,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然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落寞地笑了。
  「爱丽丝……你……为什么……」
  路易斯•卡洛尔惊慌失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无法动弹,简直像是心生畏惧。一心寻找爱丽丝的男子好不容易见到爱丽丝,又完全不敢靠近。
  两人甚至无法上前搀扶少女重心不稳的身体,他们有意出手帮忙——只是一直以来追求的存在突然在面前现身,他们忍不住大惊失色,丢尽了脸。
  「老师……不行哦,你怎么能说『为什么?』呢,你不是最讨厌我这么说吗?」
  「没这回事……不可能,我根本没有讨厌你的地方。」
  「这里是……『奇异国度』对吧,是我喜欢的世界,我经历冒险的世界,我……必须待在这里……保护这个地方。」爱丽丝步伐歪斜地走向窗边,双手贴在玻璃窗上,有些痛苦地深深呼吸。「可是……可是一团乱……这里变得一团乱……」
  「爱、爱丽丝?」
  「对不起,老师,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奇异国度』变得乱七八糟,不关其他人的事,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天色漆黑,就连风也显得枯干。
  爱丽丝望向面临崩毁的空虚世界,双肩轻颤。听见一声声啜泣与道歉,路易斯动了起来,似乎再也按捺不住。
  「你、你没有错!你不用再担心了,而且我们需要的是『现实』,不是这种幻想的世界。一起回去原来的世界吧,爱丽丝。我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
  「!」
  路易斯的手正要碰上爱丽丝的肩膀,又猛然停下动作。
  「为什么?老师。我不要回去……我想待在这里。我想在这里……死在老师手上。」
  「你、你在胡说什么?」
  「这里一团乱,被我害得乱七八糟。老师,对不起……」
  爱丽斯哭丧着脸转过头,路易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大受惊吓。
  从刚才一直到现在,路易斯•卡洛尔的行为一反往常,让人不禁怀疑原来他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然而,他在这个世界即使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终究是个普通人类。
  「……我都知道,老师试图假造我的死因,甚至利用我可怜的弟弟。我……我在『奇异国度』里一再遭到杀害,枪杀、碾压、刺杀……一而再,再而三地死在老师手中的笔和枪下……」
  滴答。
  一个轻细的响音响起,一秒过后,路易斯挣扎着按住右侧头颅。
  滴滴滴、滴答、滴答滴答。
  蓝色墨水从路易斯的头流了出来,路易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老师,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呢?你为什么不杀我呢?只有老师杀死的爱丽丝才是真正的爱丽丝,既然如此我希望老师能杀了我,因为我是爱丽丝嘛……不过我不想死……好痛苦……我不想死啊……老师,老师……」
  「爱丽、丝。」
  「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应该要活得健康又直率,可是我搞砸了。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不想……被老师讨厌……被老师杀死……让这世界变得乱七八糟……」
  「爱丽丝,我……」路易斯•卡洛尔用尽力气把手伸向爱丽丝,弄脏他身上和地板的墨水有增无减。
  「我不要这样……!」爱丽丝捣住耳朵,尖声发出沉痛的惨叫。否定的字句贯穿路易斯的身体,蓝色墨水从他全身各处喷溅而出。
  「不对。」
  路易斯的身体又再溅出墨水,他终于无力跪地。「咳。」他眼里难得散发的光芒如烛火熄灭,嘴里咳出大量墨水。
  「这不是老师写的『奇异国度的爱丽丝』。」
  这句话如同子弹,路易斯应声倒地,身上满是墨水,身体剧烈颤抖,宛如逼近极限的白兔。他痛苦呻吟,墨水从他体内流出。他咳嗽,吐出墨水,颤抖的双手撑地,好不容易抬起头。
  「……对不起,老师。我已经知道了,我……不是她。」
  「不、不是……什么?爱丽丝……」
  「我不是爱丽丝•利德尔。」
  「……!」
  路易斯猛地抬头,冲击似乎超越了体力的极限。
  (别说了。)
  墨水堵住喉间,他的苦苦哀求嘶哑几不成声。
  爱丽丝眼里泛出泪光,残酷地轻轻摇头,俯视趴倒在地的路易斯,道出现实。
  「爱丽丝死了。我是『故事』里的爱丽丝,不管是被老师杀死,还是死在弟弟手中,这些全是……老师的期望。」
  (不要再说下去了。)
  「老师,你看清楚,『我』已经不在了。你仔细看个清楚,老师。我……就要死了。」
  (拜托你别说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谎言,爱丽丝。)
  然而,爱丽丝照样往前走。
  遭言语攻击,满身是墨水的路易斯•卡洛尔强迫自己的身体行动。他身上找不到一处伤口,墨水仍随处喷溅,汩汩流出。
  「爱丽丝,别说了。」路易斯的哀求终于化成声音。「你再也不用死了!」
  只是,这话仍阻止不了爱丽丝蹒跚前进的步伐。
  「爱丽丝,你不会死!绝对不会……爱丽丝,住手!」
  动不了,他无力地旁观着,无法感觉也无法思考,动弹不得地望着痛苦的路易斯•卡洛尔和苦恼的爱丽丝,一筹莫展。
  直到最后,自己仍是一张没用的纸屑。
  不,正因为一切都结束了,自己才会派不上用场。
  爱丽丝没理会背后传来的痛苦哀鸣,朝坐着一动也不动的他身边走近。
  那双甜美的眼眸因为哭泣而红肿,不过她的眼里不再流下泪水,在他面前露出嫣然微笑。
  她的笑容、嗓音、视线……他苦候已久。不,勉强要抱怨的话,她若没有哭肿双眼更是完美。不过这样就够了,自己心中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已能安稳离开尘世。
  他如此心想,爱丽丝却不满意。
  「差点就要牺牲你的生命了。」
  「……」
  他说不出话。
  「对不起哦。」
  「……」
  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你一定生气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晓得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没有生气,只要和你当面说上一句话,就能让我心满意足。
  「你愿意原谅我吗?是我害你……害你的人生一团乱。」
  「……嗯。」
  他终于发出声音,一声令他自己也不禁难为情的可怜嗓音。
  「谢谢你,你真是善良……」
  爱丽丝眼中的泪水又差点夺眶而出,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同时握住了不适合出现在那双小手中的手枪。她微笑,没有流泪。
  「下次见面再告诉我名字吧,毕竟你是我重要的弟弟嘛。」
  他点头,控制不住泪水。
  爱丽丝轻轻夺下他右手中的枪,发出冷冽光芒的枪口对准藏在金发底下的太阳穴。
  路易斯嘶吼,吼得喉咙与胸口几欲迸裂。
  「爱丽丝,住手!快住手啊!」
  嘶吼声与飞溅的血沬令他闭上了眼。
  白色西装,蓝色围裙洋装和满是墨水的身体,客厅里所有一切都溅上了鲜血。爱丽丝倒地,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轻细声响。她趴倒在地上,发丝在地上披散,血流满地。
  「骗人,这不是真的,啊啊啊啊,这不是真的,爱丽丝!」
  在哭喊的路易斯•卡洛尔脚下……
  在倒地的爱丽丝尸骸底下……
  墨水与鲜血冒泡蠢动,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墨与血沿着地板迅速流出,不久融合成青红液体,流至白色墙壁,发出异样杂音。
  红与蓝与紫色液体接着在白色墙面上绘出——一扇门。
  路易斯吓得回头,望着墨水与血画出的门摇头,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不,我不要。」他颤抖着嗓音说。
  门扉此时没了红色、蓝色和紫色,呈现出一扇上头绘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几何学图样,前所未见的白门。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回去。」
  路易斯的心愿落空,门兀自开启。
  门的另一头是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几点星光闪耀。可惜,美丽星尘转瞬消失,屋子里刮起了猛烈狂风。来自门另一头的世界卷入空气,导致狂风呼啸,然而没有一件家具因此移动,胡乱堆在椅子上的帽子也是稳如泰山,甚至就连无名青年的金发也没吹动。
  卷入狂风的只有空气和——路易斯•卡洛尔。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走,我要和爱丽丝一起离开!我不要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爱丽丝!爱丽丝!」
  在狂风楼卷下,路易斯•卡洛尔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脚,他在地上用力抓出爪痕,身体逐渐被控进门扉。「爱丽丝——」他伸出手,但终究摸了个空,泪水盈眶的眼中只看见爱丽丝的尸体,破碎的头颅,染血的房间,死去的爱丽丝,还有身穿白西装蓝衬衫的他。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恨不了你。』
  刚才他这么说过,他的身体在与拼了死命的路易斯对上眼的瞬间,毫无预警地动了起来。自从爱丽丝出现后,他一直无法动弹,在爱丽丝消失后,这绝对的束缚似乎也随之松解。
  在终于能依自己的意思行动后,他朝路易斯•卡洛尔伸出手,他无法眼睁睁丢下生出自己又把自己丢人垃圾桶的男子不顾,恨不了也放不下他。
  (老师。)
  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来自路易斯•卡洛尔手中反抗的力气消失,作者的手终究没有碰到被当成纸屑的青年。
  (不要紧,你不是一个人。)
  路易斯,卡洛尔被卷进门的另一头。
  失去作者、主角与目的的世界——随即在坍垮声中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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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Epilogue~

  柴郡猫说过,结束游戏的方式有很多种,当时确实还有另一名年轻男子在场,为他的话更进一步补充解释。
  路易斯•卡洛尔离开游戏,或是由其他人破坏游戏。
  表面上推动「奇异国度」的是〈猎杀白兔游戏〉,破坏游戏等于毁灭这个世界,因此「奇异国度」里没有一个居民试图采取这个方法。然而不是别人——偏偏是由〈爱丽丝〉付诸实行,破坏这游戏。
  失去爱丽丝的世界黯淡无光,白兔看不清自己的手此时成了什么模样,甚至连自己如何呼吸也成了个谜。他不知道自己是瞎了,还是这世界只剩下黑暗,有太多未解的谜。
  (不过,我正在思考……我记得有个伟人说过,能够思考就代表我真的存在。)
  他记得这句话有个更工整的格言,只是记不太清楚。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吗?)
  他明白自己没有担心的权利,红心女王、红心杰克、「奇异国度」的居民、睡鼠还有三月兔……这些都是白兔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之卷入游戏的无辜人们。他们是在「现实世界」中自行舍弃名字与过去的人,现在再回去原来的世界,也只是徒增其中一些人的困扰吧。
  (我果然是个……坏人,任性自私……)
  他不奢望这些人原谅自己,而自己现在正因此受到惩罚。
  十年来他一直守护的爱丽丝死了,这世界也毁了。
  他仍能感受到故事的片段,只是不管当试再多次,就是无法把这些片段顺利连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连这么一点程度的力量也不剩,每一接起故事,故事便从连接处开始崩垮,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前究竟是用何种方式串起书页。
  (爱丽丝……你不希望这个故事恢复吗?)
  书页飞散,他茫然守望这景象,口中发出不成声的低吟。
  (我知道了……如果这是你的期望,我无所谓。)
  他不胜悲伤,懊悔。一切都结束了。
  (我其实想保护你,想救你——爱飕丝,我可以继续任性下去吗?你想守护的这个世界……还有我在。我会留在这里,如果你又来到了这里……到时候我会带你到「洞穴」,尽我的责任。)
  听着书页散落的声音,他感到莫名安稳,宁静睡意涌现,意识朦胧恍惚。
  书页散落声没有停止的意思,仿佛有个人正在翻动书页。
  (……咦……?)
  白兔猛地睁大眼。他只打了下盹,眼前已经筑起一座森林。
  (……爱丽丝……?)

  ◆◇◆◇◆◇◆

  「没错,就是这个样子,很好。真厉害,不愧是出自老师手下的人物,连接书页的本事真是高明。」
  「吵死了,闭嘴,别让我分心。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身穿白西装的金发青年手边有大量发出细碎声响的纸张,蓝色墨水在上头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故事书页。
  墨绿森林摇晃,发出与书页相同的声响。
  青年困惑地瞪视穿着黑西装,身材修长的男子。男子头上莫名顶着一副猫耳朵,猫耳不停跳动,看来不是好玩戴上去的假耳朵,而是真的从头上长出一对猫耳。
  「嗯,如果你闲着没事,我们倒是可以来一场交易。」
  「别开玩笑了,我不会再和你交易。我已经厌烦了,交易这种事情一点好处都没有。」
  「咦,是这样的吗?我最近真是健忘。」
  「……你这次该不会打算要求我和你一起去救白兔吧?」
  「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要求呢。很不巧,猫这种生物很无情,对救人没兴趣。我只是喜欢看这世界转动,一成不变的故事实在无聊死了。」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道就是你引起这一连串惨剧的动机啊。我现在知道你是个无情的家伙了,快滚到旁边去,别来吵我。」青年没好气地说,把抱在手中的书页放在地上。
  他一张张确认书页内容,把故事连在一起。森林的色彩逐渐浓重——风景却像是虚假的布景。
  青年也不满意这风景,他不时拆离好不容易接好的书页,又重新接上,反复尝试各种可能性。猫则是面带微笑,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开心看着他的举动。
  「对了,别嫌我怎么现在才问,你为什么在做这种事?」
  「你还真是慢了很多拍……其实我也只是顺便,反正光等实在太无聊了……」
  「哎呀!这理由和我一样呢,我们说不定很合得来哦。」
  「胡说八道,我们不可能合得来,一丁点的可能性也没有。」
  「你因为无聊打算顺便救白兔吗?」
  「呃……才不是那样,谁管那种家伙死活。」
  青年慌忙移开眼,有些粗鲁地把书页拢成一叠。
  「你这么关心别人是好事……不过你不用找新的饲主吗?」
  「啊,你想养我吗?」
  猫稍微偏头,青年随即顺手掏出银色左轮手枪。
  「小心我开枪打你。」
  「奇怪,我是认真的呢。一开始提出的交易其实也是……反正这种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不需要为我担心。」
  「你对之前的饲主冒也看起来满忠诚的,难道那是演出来的吗?」
  「之前的哪一个饲主?」
  「……我真是蠢,怎么会问你这种问题。」
  青年一脸不耐,正打算回到眼前的工作时,猫似乎改变了主意,认真回答起他的问题。
  「我得为自己辩解一下,万一让人以为我的行为全是演出来的,传出去可会有损我的名誉。如果情形允许,我也想到她们的墓前参拜,遗憾的是我做不到。我丢掉自己的身体,之前的『奇异国度』也消失了,不管谁的墓我都去不了。」
  「……」
  青年无言凝视猫好一会儿,接着翻起手中的书页。

  「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爱丽丝战战兢兢地恭敬问道。「您的猫为什么笑咪咪的呢?」
  「因为它是柴郡猫啊。」公爵夫人答道。「柴郡猫本来就会笑,你这只猪!」

  书页中描写爱丽丝这位少女与公爵夫人这个角色第一次对话的场景,柴郡猫这只笑嘻嘻的猫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登场。
  找到这一页后,青年拿起书页,认真读了起来。
  「……你也满依赖爱丽丝的嘛。」
  「有吗,我自己倒是没这种感觉,因为,喏……宠物当不成情人啊。」
  「弟弟也是一样。」
  「——老师又是如何呢?」
  「别说了,我不想想这种事情。」
  猫脸上浮现不出所料的笑容。
  无风吹拂也听不见虫鸣声,他环顾起这奇异的森林景象。
  「要让这世界恢复正常,看来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你可以趁这时候思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话虽然这么说,要是我一直被丢在垃圾桶里头怎么办?」
  「至少你还能大谈梦想。你忘了吗?你本来打算寻死,要是在〈梦境终点〉自杀,那可就真的无路可去,人生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了。不过你没死,如果不做些什么事情,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猫沉稳开导,青年攞出一副臭脸,如遭父母指责的孩童。
  「……我早就决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那家伙得给我一个超级帅气的名字和过去。」
  「还有帽子。」
  「你为什么知道……算了,反正我会一直等到那时候,等到他打定主意再一次认真结束这个故事,以后的事情我决定等到那之后再来考虑。」
  「原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啊。」
  「就算他可能再也没办法写故事……反正你又会再耍一些小手段,我说的没错吧?」
  青年锐利地转动眼珠,轻瞪了一眼。某处传来细微铃声,猫随铃蟹发出笑声,轻抚下巴,缓缓扬起唇边笑意。
  「呵呵……大概没错吧。」

  ◆◇◆◇◆◇◆

  (老师。)
  (写故事吧。)
  时针在背后转动,破碎的玻璃碎片映照金黄夕暮。
  头快裂开了……我痛苦呻吟,伸手摸向太阳穴,手中传来黏腻温热的触感,难以对焦的瞳孔往掌心一瞧,瞧见满手鲜血。
  桌上同样布满血迹与墨水痕迹。
  有把枪掉在右手边。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先抬起头,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脚不听使唤。一阵剧烈昏眩袭来,我连人带椅难看地摔到地上。
  模糊的视线里有细小的光点闪烁,从目眩与眼前光点看来,这症状类似贫血。我对出现这样的症状倒是没有太吃惊,毕竟头右侧的黑发黏上了大量鲜血。
  ——对了,我本来打算自杀……
  血液不足,恶心欲吐。我爬着接近镜子碎片,凝视自己的脸。
  破镜中照出一张可怕的脸,胡子与头发胡乱生长,眼睛下方冒出严重的黑眼圈,右边侧脸甚至流下量多到惊人的鲜血。
  太阳穴上有个状如流星的伤口,看来虽然开了枪,可能是手一时不稳,也可能是奇迹发生,子弹只擦过太阳穴上的皮肤,削去上头的肉,没有击中头盖骨,自己只是因为冲击导致失神罢了。
  伤口依然带着血淋淋的印子,看来自己昏厥了半天左右,最长应该也只有两天。
  「爱丽丝……」嘶哑的嗓音轻声呼唤。「我……做了一场梦…………」
  一场你消失不知去向的梦。
  一场找寻你的梦。
  一场总算找到你的梦。
  一场再一次失去你的梦。
  一场明白你不再存在,道破现实的梦。
  「我……做了梦…………」
  一个漫长梦境,甚至让我心生错觉,以为自己耗费了十年光阴。不过,梦就是这么回事,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于现实,在梦中度过一生的情形也不罕见。而不管梦境多么漫长,只要一醒来,梦的内容总是忘得一干二净。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会涌起想哭的衡动,为什么我的身体无法停止颤抖,那是一个如此悲伤又可怕的噩梦吗……
  (老师。)
  他的思绪被一声呼唤缓缓唤回,接着朝书桌缓步前进。一见到桌面,他随即记起自己出过的荒谬谜题。

  乌鸦和书桌哪里相似?

  (告诉我答案。)
  ——我也不知道。
  在说出谜题的「解答」后,她满嘴抱怨个不停。
  (我从没听过这世上居然有没有答案的谜题。)
  ——说的也是,这简直太疯狂了,我……真是疯了。
  桌上乱成一圃,一旁垃圾桶里的纸屑满了出来,蓝色墨水写下的故事被撕毁,揉成一团,随处乱丢,造成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收拾,极端混乱的状态。
  在他把倒下的椅子搬回原位时,椅脚正好撞到垃圾桶。垃圾桶一下被打翻,在散乱的桌子旁边散落满地纸屑,形成不忍卒睹的惨状。然而此时的他既无力也没有余裕,忍不住咂舌。
  「……?」在垃圾桶倒下的时候……细微铃声传了出来。他惊讶地定睛一瞧,在垃圾桶里的纸屑中发现一个项圈。
  那是个他似曾相识又疑似不曾见过的猫项圈。项圈为什么会丢在这里头呢?他没有饲养猫,养猫的是……
  没错,这是系在那个少女心爱的猫脖子上的……
  他呻吟,痛得抱住头。他只记得自己非常讨厌那只猫,至于猫的长相、身体和毛色……就连少女为猫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只得说服自己猫不像人类,每一只应该都长得差不多。
  这说不定是头受伤留下的后遗症,不过既然不喜欢那只猫,忘记可能还比较称心如意。
  猫的身影在记忆中仿佛变得透明,一只透明的猫,这也许可以拿来做为故事里的设定。大概是职业病作祟,他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他把垃圾桶放回原位,留下满地的纸屑与项圈,面向书桌。
  蓝色墨水瓶倒在桌上,墨水在书桌和故事上头四溢流窜。
  抱着透明猫咪的少女幻影映在干涸的墨水上头,又消失无踪。
  ——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老师。)

  尽管明白,他耳中依然能听见那惹人怜爱的嗓音。
  ——不过我不会忘记你,我不会再迷惘,你是……我活过的证据,是……我的过去。我不是一个人。
  染血的手拭去泪水。

  (老师。)
  (写故事吧。)

  「……好好,我知道了……」
  他宛如遭到附身,但又沉着镇定地收拾起书桌。他整理好染上墨水与血迹的书页,收好手枪,确认抽屉里还有没有墨水。蓝色墨水没了,只剩下普通且寻常无奇的深褐色墨水。再下面一层抽屉里则是摆满成山的空白稿纸。
  「我会写……爱丽丝……我非写不可……」他低吟,把笔放进墨水壶中,嘴角微微浮现落寞的笑容。「因为……这是……你喜欢的故事……」
  ——你在这个书页散乱的世界经历过冒险。和记忆中的你一起,我就能再一次创造世界,我会为你献上你所爱的这个世界。
  笔尖流出深褐色墨水,在纸上滑行。
  首先是书名和笔名。这就像个在故事开始前不可或缺的仪式,没有这两样故事无法开始。另外还必须有一首卷头诗,对了——白兔,这故事也需要他。虽然故事全被撕毁,故事内容依然清晰留在脑中。
  结束依照惯例举行的仪式后,他静静地把第一张稿纸放到一旁。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Lewis Carroll』


  〈To the next page?〉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各位读者大家好,我是谙口正巳。
  由于页数和故事发展的缘故,在内容上虽未能完整加入外传和番外篇等所有情节,由二宫爱老师原著改编的《Are you Alice?——你是爱丽丝?》轻小说将在本集画下句点。
  这是笔者第一次执笔创作轻小说,现在重新再回头读起第一集,当时那种紧张的感觉依然记忆犹新。很高兴能看到漫画版偶尔采用轻小说里的台词和点子,也得到了二宫爱老师的赞同,不晓得各位读者还满意吗?
  本系列作品在执笔时参考杉田玄白Project ( http://www.genpaku.org )、フォァ文库出版《不思议国のアリス》、《镜の国のアリス》(中岛知子译)和新书馆出版《スナーク狩り》(高桥康也译)。
  笔者平常主要创作老头、昆虫和血腥题材,希望将来还有机会与各位读者再次相会,祝各位有个好梦。
发表于 2013-8-24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弟弟君超级萌!游戏打完了开始看小说,不过爱丽丝在这边太冷了OLZ周围很少有人知道TUT
发表于 2013-8-24 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csgaoshou 发表于 2013-8-24 16:52
我只是想问下是不是Bl的

严格来说不是,里面主要的角色都是围绕的爱丽丝【姐姐】来展开的,无论是弟弟君还是帽子屋还是白兔子还有柴郡猫喜欢的都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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