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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转吧!企鹅罐 上 [几原邦彦、高桥庆][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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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6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3-8-26 21:49 编辑

转吧!企鹅罐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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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几原邦彦、高桥庆
插图:星野リリィ
翻译:陈姿瑄、希沙良
图源:ma0575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在没有「父母」的家庭里,高仓三兄妹极力维持「家族」的形状,直到措手不及的「死亡」,和有代价的「奇迹」找上他们——

  患有绝症的妹妹阳球过世了,大哥冠叶和二哥晶马悲痛不已,没想到她突然死而复生,更摇身一变成为口气粗鲁、颐指气使的陌生女子。
  头戴着企鹅帽的陌生阳球胁迫兄弟找出「企鹅罐」,否则妹妹会再度死亡。

  为了妹妹,高仓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一路命运多舛。
  他们渐渐发现,想要企鹅罐的,不只有他们。
  藏在屋子底下的跟踪狂少女、形迹可疑的歌剧团首席演员、痛失所爱的青年、用高尔夫球当子弹的千金小姐、以及,守护不存在的图书馆的神秘管理员……
  他们的人生因为企鹅罐而交错在一起。但是——

  企鹅罐到底是什么?

  只是想让妹妹活下去而已!
  没时间了,现在要夺回我们的幸福,用尽手段。

———————————————————
下载:
http://dl.vmall.com/c0a27bw5d2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0c2a3f56/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3286360825&uk=1310265586

  作者|几原邦彦
  日本动画导演,身兼讲师、作家、音乐制作人,小说/漫画原作。从动画「美少女战士」系列出道,接着以「少女革命」一举轰动团际,影响动画界深远,更改变少女及变身类动画的格局。
  深受魔幻现实主义导演寺山修司影响,作品风格大胆、前卫,并擅长使用后设、象征与诗的语言。能精准剔除与故事内涵无关的讯息,创造脱胎自现实的超现实世界观;摆荡于写实和幻想的说故事手法,及因此延伸而出的诠释空间,使几原邦彦成为动漫界的异数,也令他的作品兼具艺术性与娱乐性。长以瑰丽奇诡的手法,刻画青少年介于「孩子」与「大人」之间的暧昧心理,和面对社会化复杂矛盾的心境。
  2011年推出的《转吧!企鹅罐》动画与小说,为他继《少女革命》后暌违十二年的原创作品。除动画之外,曾与漫画家永野护合着SF小说;目前则与漫画家中村明日美子合作《ノケモノと花嫁》,连载于女性时尚杂志《KERA》。此外陆续有新企画,其创作能量令人期待。
  为什么选择企鹅作故事的重要象征,几原的回答很有趣:「是鸟却不能飞,可以游泳却不能一直待在水中,我的容身之处到底在哪呢?」它们非哺乳类,也不是狗猫等常见的动物,是长得和鸟类不一样的鸟。好像来自另一世界不归属任何一方的姿态,启发了他的想像力。
  个人网站:http://www.jrt.co.jp/yos/ikuniweb/index.htm

  作者|高桥庆
  日本新生代作家,10月15日在东京出生,首度与几原邦彦合作撰写《转吧!企鹅罐》。
  个人网站:http://kei.web.wox.cc/


  译者|陈姿瑄
  国立台湾大学日本语文学系毕业,现为专职译者。

  译者|希沙良 KISARA
  曾任流行杂志主编、美妆编辑、旅游记者,目前为专职文字工作者。半辈子在日本,和日本有很深的渊源,娴熟日文及中文。日本情报历19年,自助旅游历22年,爱吃爱玩,足迹遍及欧美亚澳及日本各地。部分与日剧、流行、日本文化等文章散见于报章杂志外,亦曾负责数家旅游杂志及时尚杂志的国内外旅游、美食,逛街手册企画及执行工作。译作包含小说、轻小说、漫画、实用书等。
  FB、部落格「希沙良的部屋」(美食、旅游、日本情报)
  E-mail:[email protected]


  封面绘者|星野リリィ
  日本漫画家、插画家。以BL漫画崛起,近年来则以男女向恋爱漫画与奇幻漫画为主。已出版作品有《梦回古都》、《半妖少女-绮丽谭》等,也活跃于同人界。担任日本原创动画「转吧!企鹅罐」动画人物设定,也身兼小说封面绘者。
  个人网站:http:l/muslubamanurejugemjp/


  《转吧!企鹅罐》(上)主要人物简介

  高仓冠叶 Takakura Kanba 高仓家的长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异性缘良好,有交不完的女朋友。但他全心想守护的只有妹妹阳球一人,为了让妹妹延续性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高仓晶马 Takakura Shouma 高仓家的次男,与冠叶是双生子,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擅长理家,厨艺高超,是模范家庭主夫。个性稳重善良,常为他人设想,往往因此卷入麻烦之中。

  高仓阳球 Takakura Himari 高仓家的么女。因罹患怪病,于小学五年级时停学,住院疗养。但在三年后医师诊断为无法治愈,且只剩几个月可活,遂回家和哥哥们共度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一顶企鹅帽却改变了她的命运。

  高仓剑山 Takakura Kenzan 高仓三兄妹的父亲,目前行踪不明。

  高仓千江美 Takakura Chiemi 高仓三兄妹的母亲,目前行踪不明。

  荻野目苹果 Oginome Ringo 十六岁,就读樱花御苑女子高中,擅长做咖哩。手上持有某种物品而成为高仓冠叶与晶马追踪的对象。但她本身也在执行某种特殊的命运任务。

  荻野目桃果 Oginome Momoka 苹果的姐姐,丧生于十六年前的意外。

  多蕗桂树 Tabuki Keiju 外苑西高中的生物老师,冠叶与晶马的班导师。与荻野目家是旧识,与桃果有非常特别的关联。

  时笼百合 Tokikago Yuri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当家花旦,是位明艳照人的美女。

  久宝阿佐美 Kuho Asami 当红少女模特儿偶像,是杂志《SIXTEEN》的招牌。

  夏芽真砂子 Natsume Masako 使用类似高尔夫球的球体为武器的神秘女性。口头禅是:「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渡濑真悧 Watase Sanetoshi 管理奇异图书馆的神秘美青年,容貌特殊:双眼仿佛蕴藏着宇宙,长发飘逸,发色雪白中还交杂着淡桃和浅绿色。
 楼主| 发表于 2013-8-26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3-8-26 21:47 编辑

  万物回转,望不尽的宇宙。成群星星宛如散落在某个孩子书桌上的拼图。听说高村智惠子(※1886-1983,日本西洋画家,丈夫为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大郎。)曾说过「东京没有天空,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但并不是这样的。东京的天空只是害羞,许许多多的霓虹灯吓坏了她。只要凝目细看,喏,闪烁的星子之间,有我们熟悉的生物列队从远处而来。它们啪答啪答挥舞着短短的手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前往何方。它们无声前进。那是一群企鹅。
  有的企鹅目光锐利,有的企鹅抱着锅子,有的企鹅看起来十分愉快,有的企鹅正一边舔着蜂蜜。有的企鹅正一边高歌着。有的企鹅正一边哭着。有的正一边将桃色缎带绑在头上。有的正一边晈着鲷鱼烧。
  无阴无晴、缝上了闪烁星星的黑暗宇宙中,企鹅们默默行进。有什么好犹豫的。各位,排好队吧。反正你们也无法停下脚步。让我们不断不断往前走吧。不断不断地走,走过无声的宇宙,直到看见什么为止,或者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意识就强制终止为止。到明白「这就是终结」为止,一起往前走吧。这就是命运。
  企鹅的白色纹路清晰可见地浮现在空中。盯着它们活动的模样时,即便在没有声音的真空之中,也仿佛可以听到磅砖的进行曲。这不是猜谜、伏笔或回忆,而是单纯的事实。

  1

  我们的家,孤零零地座落在东京都内一个不算太差的地点。是一栋仿佛被时代抛在后头的独栋平房,有平坦的暗红色屋顶,古旧的木造玄关拉门旁有个红通通的信箱。正对被粉刷成一块块蓝、黄、绿、粉红的镀锌浪板墙的,是个狭小的院子,只不过晒了点衣物就挂满了。幸好院子旁有块长期闲置的空地,那里只放置着几样游乐器材,因此在这样的晴朗日子中,客厅的采光相当良好。晒晒温暖明亮的阳光,一定会对身体有好处。
  我一边以连自己都觉得干净俐落的动作切着葱花,一边回想今早做的梦。
  在黑暗中朦胧浮现的轨道,以及设置在隧道一头、不时照亮这一切的那盏小灯。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以及舒适的晃动。从地下铁第一节车厢的窗户看到的景色。我的意识漂浮着,无法逃离这扇车窗的视界。因为好像会有怪物突然冲出来,我抑制不住恐惧,却别不开视线。列车并没有靠站的迹象,车内也没有广播或其他乘客的气息与声音。
  不管我如何侧耳倾听,仍然连从哪个人的耳机流泄出来的音乐或衣物摩擦声都听不到。唯有车辆奔驰的喀答、喀答声,响彻我的全身。
  我越来越害怕,只是一个劲地盼望能快点到达下一站。这是地下铁,所以要是没有确实照时刻表到站,可就伤脑筋了。得让我下车才行啊。
  发出无声叫喊的瞬间,我醒了过来,发现那是一场梦。拜这场梦所赐,我比闹钟还早起了十分钟,瞥见一旁熟睡的老哥时安心了些,接着梢作打扫,随便看一下晨间新闻打发时间。然后我如阳球所期望,在味噌汤里加入一大堆豆腐丁,将阳球在腌菜中最喜欢的小黄瓜从糠床(※以米糠拌盐水等所制成,用来腌制腌菜。)拿出来,整齐地摆到小盘子上。糠床是我们家从以前就有的东西。在这么难闻的一整片茶色之中,竟然能制造出腌菜,这让以前的我相当讶异,而且看到妈妈若无其事地将手插进去时,我内心发出了「呜哇」的惊呼。结果我现在却落到会备上塑胶手套伸手进去迅速搅拌后为成果感到满足的田地。
  一个高中男生竟然拥有糠床,连我自己都想叹气。

  我熄掉瓦斯炉的火,直接用汤勺尝过味道后,独自满足地点头。高仓家早餐的固定菜色是白饭与加入许多料的暖呼呼味噌汤。当我注意到时,我早已成了这个习惯的继承人。
  等老哥醒来并折好棉被后,我们全家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铺有杨杨米的客厅矮桌上,三人份的碗筷整齐排放在一起。电子锅冒出温暖的白色蒸汽。冰箱上用阳球喜欢的可爱磁铁贴着经过我严选的超市传单跟折价券。在玄关里我们三人的鞋子相亲相爱地并排,这样就已经是个「完美的早晨」。这是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
  我将味噌汤盛入碗里,放上托盘端过去,视线无意间落到放在矮柜的照片上。容纳在长方形相框中的,是年幼的我们兄妹三人和双亲。
  这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中,没有父亲与母亲存在。因此,早餐也是由我这个继承人来煮。
  我讨厌命运这个词语。出生、相遇、别离、成功、失败,得到幸福或遭遇不幸,假如这些都已事先由「命运」决定好,那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薄盐鲑鱼、煎蛋卷、热腾腾的味噌汤跟腌菜。
  「老哥、阳球,早餐准备好喽!」我一次将那两人唤过来。
  诞生在富裕家庭的人,诞生在贫困之中的人。由美丽的母亲生下的美丽的人。并非如此的人。以及在饥饿与战争之中诞生的人。假如这一切都必须用「命运」一词带过,神明岂不是非常不讲理又残酷吗?
  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唯一清楚明了的就只有我们将一事无成这件事实。
  「我开动了。」阳球发自内心感到欣喜,声音带着笑意,率先双手合十。总是花很多时间打理的阳球,今天头发已经梳理整齐,嘴唇也因擦上护唇膏而充满光泽。她的脸色看起来不错,我松了口气。
  「我开动了。」我和老哥也跟着说。
  「哦,今天的早餐看来费了一番工夫啊。」老哥随便揉了揉看起来十分困倦的眼睛。然而当阳球伸手拿起味噌汤碗轻轻吹气,准备将碗就口的时候,我们都睁大眼,仿佛想将那个模样铭刻在心似地直盯着看。
  阳球垂下纤长睫毛的侧脸很美丽。白皙纤细的喉头微微颤动。
  「好好喝。」阳球陶醉地一笑。
  「好喝吗,阳球?」老哥用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的模样这么问。
  「嗯。因为我很久没喝到热呼呼的味噌汤了嘛。」
  「这样啊。毕竟医院的汤总是冷的呢。」老哥同情地说。
  阳球仿佛想说「不用担心」似地微笑着,视线落到味噌汤上。
  「是呀。不过呢,更重要的是,小晶的味噌汤有着跟妈妈一样的味道。」
  「阳球……」没错。我们其实非常清楚,这个早晨缺少了关键的事物。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像现在这样围着餐桌,维系这个家庭直到永远,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不需要更多理由。反过来说,只要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们要继续维持着这个高仓家。
  「我想也是。这家伙现在已经完全是个家庭主夫喽,不管是超市特卖i、垃圾分类方式还是洗衣跟熨烫的方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饭也做得很好吃。」
  我傻笑着应和语气开朗的老哥,阳球说:「小晶会成为好老公呢。」
  「是吗?」我烹调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去意会妈妈的味噌汤是什么味道。不过毕竟是妈妈的孩子,或许在我调味成喜欢的味道时,自然而然就会变成那样。而既然阳球会因此感到开心,那么这样就行了。
  「喂,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有哪里不一样了?」忽然间,阳球淘气地说。
  「咦?我今天早上有滚滚,没发现啊。」我不经意冒出傻话。所谓的滚滚,指的是那个将黏胶纸做成滚筒状的东西。早上的简单打扫当然要靠它。老旧的吸尘器会扬起灰尘,声音也很吵,不适合在早餐前使用。
  「你又做出了什么吗?」老哥东张西望。
  阳球喜欢各种生活用品,也喜欢洋装,而且因为手小又灵巧,她时常用缝纫机缝些东西,或是打毛线。其中也有我跟老哥无法理解的物体,但是从她的角度来看,那些都是「可爱的玩意」,而可爱的玩意大多以「新朋友」的身分被装饰在阳球的房间或客厅。
  根据阳球的说法,这个世界几乎都是由可爱的玩意组成的。若问她剩下的成分是什么呢,阳球就会装傻说「谁知道呢」,她也不大清楚。
  「正确答案是——窗帘!」
  阳球的声音让我们将视线移向窗帘。的确,我今早没有滚滚窗帘。
  「啊,是在角落。」我注意到后靠近一看,发现在粉红色的窗帘上,有一行用美丽的书写体缝制出的「I'm home.」的红色文字,以及小小的花卉图样。「我还真的没注意到呢。」
  「我看看。」老哥从一旁采过头。「阳球,你刺绣的技巧变得很高明呢。」
  阳球心满意足地笑了。

  关于那些X光片,无论接受到多么详尽的说明,我们都不可能全盘理解;而且就算能理解,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无论如何,重要的都只有阳球是否能恢复健康。
  「非常遗憾,以现代医疗的力量、已经无法再多做些什么了。阳球小姐剩下的日子最多只有几个月,或者……」鹫塚医师支吾着。
  「怎么会……」全身的力气仿佛渐渐流失了。闻惯的医院特有气味。鹫塚医师那看起来异常洁净的白衣。照穿阳球体内、散发朦胧光芒的医疗用显示器。
  「『或者』是什么意思啊。别开玩笑了,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老哥猛地起身,连圆凳也撞倒在地上,他抓住鹫塚医师。
  「冠叶!」我站起身来制止老哥,但他还是用力揪住鹫塚医师的领口。
  「钱我会想办法。在日本治不好的话,让她到国外接受手术就行了。如果需要移植器官,就拿我的去用!所以不要说你什么都做不到。拜托你不要这么说啊!」老哥忽然松开手,瘫倒在地,当场将头贴到地上。「求求你,请你救救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算用我的命来换也没关系,所以请你救救阳球!」
  我说不出话。看到老哥慌乱的模样,我有种现实硬是被摆到眼前的感受。而我就连像老哥那样大吼都做不到,只能伫立在那。我只能站在那里,遭各式各样的感情与记忆的浪潮吞噬。
  「高仓先生,医生不是神啊。」鹫塚医师用低沉而带着哀戚,却清晰明了的声音说。接着他伸手放上老哥的肩膀,要他抬起头。
  「什么神啊,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老哥贴在地上的手颤抖着紧握成拳头,而我除了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以外,什么都做不到。我讨厌命运这个词。
  于是阳球出院了。这是为了趁不知何时会消逝的生命之火仍散发着光芒时,开朗至极地笑着与我们一起度过这些日子,尽管怀抱着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时她跟最喜欢的填充娃娃与玩偶们一起站在玄关,一脸害羞地小声说:「我回来了。」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勇敢可爱的我们的妹妹。就连我也无法相信她将会离去。我无法顺利将此视作现实。我无法相信我跟老哥,更重要的是阳球,竟然还要被夺走更多事物。
  拖长的高亢哼声让我回过神,这才发现阳球已经离开餐桌,躺到红色的小沙发上了。
  「阳球,你这样就饱了吗?」我一看,发现饭还剩下超过半碗。她现在是不是还吃不下太多呢?
  「嗯,肚子已经很饱了。啊——吃得真满足。」她听起来很愉快地这么说,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摩娑着肚子。「谢谢小晶——」
  老哥一边啜饮饭后的温焙茶,一边训斥道:「喂,这样很没规矩喔,阳球。」
  「今天是『阳球日』,所以没关系。」阳球开玩笑地鼓起腮帮子说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阳球日?那是啥?」老哥瞄了我一眼。
  「小晶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是阳球日。」
  「哦——原来如此啊。」
  我将视线从偷笑的老哥脸上转开,拈起一根腌菜嘎吱嘎吱地啃。
  「欸,小冠,小晶,现在好幸福喔。」阳球闭着眼睛这么说。
  阳球的长发披散在沙发上。她身上穿着她在住院时也常穿的那件布满温柔色调的心爱睡衣,纤细洁白的双手双脚随意一搁。
  老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阳球,不久,他叹息般地温柔一笑。
  「对啊。有阳球,有晶马,还有这个家。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幸福。我感受到一种难以释怀的心情,但是要我在看起来很幸福的两人之间插嘴,这种事我当然做不到。
  「欸欸,」阳球猛然坐起身,露出想到一个棒呆了的主意的表情。「那间水族馆里还有企鹅吗?」

  就算没人在,我还是会在离家的时候说「我出门了」,这种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呢?
  阳球日晴空万里,我们在荻洼搭乘地下铁,前往「那间水族馆」。阳球之所以希望绕远路,搭这条地下铁前往目的地,应该是因为她很怀念我们全家最常搭乘的这条路线吧。反正今天是「阳球日」,我们也按照她的要求,出发踏上久违的三人远足之行。
  阳球穿着正面绑着细缎带、缀有许多荷叶边的上衣,以及让腰部看起来特别纤细、有如花朵般绽放的裙子,脚上套着长筒牛仔靴,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像洋娃娃。她的双颊马上就因蹦蹦跳跳而泛红。都到这个时候了,老哥还是睡眼惺忪地呆坐在那。
  我抓着吊环看着这两人,再一次为三人齐聚而吃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阳球,确实笑咪咪地待在我们身旁。
  「喂,小冠,你模仿一下海獭嘛。」阳球拉着老哥的袖子。
  「咦,海獭?啊!」老哥红了脸。
  「之前全家一起去水族馆的时候,小冠回家后也一——直海獭、海獭地嚷嚷着,还把橘子放在肚子上。」阳球哈哈大笑。
  「喂,你太大声了啦。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吧,亏你还记得那种事。」
  「那时真开心呢。」阳球一边说,一边望向黑暗的车窗外。
  我正神游天外,没留意到阳球刹那间露出的忧郁神情。但老哥敏感察觉到这点,马上有些慌张地说了声「喂」。
  「晶马,你模仿海马的那招也是一绝啊。」
  「嗯?什么东西?」我一直看着映照在地下铁车窗上的自己,及不断流向另一端的黑暗。
  「怎么搞的,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
  「没有啦,因为很久没有出门去玩了。」所以我有种莫名的恐惧。
  「真的很久没有过了呢。好像做梦一样。」阳球低声说。「抱歉唷,让你们绕远路。」
  我跟老哥的心都不由得静了下来,老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答出一句「不会」。
  我看着窗外流逝的黑暗。看起来漂浮在黑暗中的窗玻璃,清楚映照着我带点呆滞的神情。
  毕竟是假日,池袋阳光国际水族馆人潮汹涌,有全家出游的、有情侣,还有和女孩结伴成行的人,例如我们。久违地买票入场时,我也相当雀跃。
  理所当然,这里有着和地下铁不同类型的黑暗。玻璃巨大厚实,好像会被那份湛蓝吸进去一样。为了避免走散,馆内每个人行走时都牵着手或招呼彼此,每当停下脚步就会望向水槽之中。有的水槽有巨大的鱼悠然泅泳,有的水槽有色彩鲜艳的热带鱼。有的水槽漂浮着样貌奇特的深海鱼与海藻。
  「不舒服的话,要马上说喔。」老哥很有担当地说。
  「嗯,没问题。」阳球既开心又怀念地四处张望。
  老哥拿手地护着阳球不跟别人相撞,一边在我们前方带路。受欢迎的男人果然就是不一样。虽说我们是兄弟,但在与女性有关的事务上,我跟老哥没半点相似之处。
  企鹅在人工岩岸上挤得满满,有的呆站不动,有的快步走来走去,有的排成一列跳进水中,轻快地游了起来。
  水中的企鹅和待在陆地上时迥异得有如不同物种,它们优雅地在我们面前来去自如,模样宛如在天空翱翔一样敏捷又美丽。  ,
  「好厉害——企鹅好会游泳哦。」阳球仿佛想扑上去晈一口似地站在最前排凝视企鹅,发出感叹。的确,长久以来,我都忘了企鹅是可以如此行动的动物。
  「嗯。在陆地的时候明明就有点呆呆的呢。」企鹅的翅膀看起来既像鳍,也像手。
  「被晶马这么说,就算是企鹅也会不满吧。」
  「这什么意思啊。」我瞪了老哥一下。几乎就在同时,他从长裤后口袋中拿出手机。稍微确认液晶荧幕后,他淡漠地说:
  「抱歉,我去打一下电话。」
  「又要打给女生?老哥,你再不收敛点,总有一天会被刺死哦。」我语带无奈地叹气。
  「没问题啦,我处理得很好。」他一边说,一边迅速离开最前排,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其实都知道。老哥有个前女友,曾经一天打好几通电话或寄简讯给他,但就算没发生这种事,老哥甩掉女孩子的时候本来就相当不留情。有一次在跟他上学的途中,碰到他摆出简直像出门丢垃圾的表情说着「现在不用了」边把情书塞还给对方的场面,害我吓得要命。
  总有穿着各色制服、来自各种学校的女生来找老哥,向他告白,然后锻羽而归。
  我问他「现在不用了」是什么意思,他就用冷淡的表情毫无愧疚地回答:「意思就是说,我现在已经交很多个了。」
  「处理得很好?才怪呢。啊——讨厌讨厌,要是被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传染就糟了。」
  阳球露出有别于看着可爱企鹅的表情望着某个东西,不仅没回应我抛去的话,甚至没回头。
  「那只企鹅。」阳球轻声说。她笔直伸出手指。
  「咦?哪只?」我慢慢循着阳球的视线望去,那里依旧只有看起来都一样的企鹅,或在陆地上慢吞吞地走动,或在水中轻快游泳。我再度看向阳球的侧脸。
  「你说哪一只?」
  「喂,别跑,很危险喔!」为人母亲特有的温柔稳重声音响起。明明没打算听,但不知不觉间,我的听力都集中到那个方向。
  在我们旁边,有个戴着企鹅脸造型帽子的小男生跑来,在差点撞上我的时候止步,然后立刻用高亢的声音大喊:「妈妈——有好多企鹅!」
  「哎呀,不要大声吵闹。」
  脸上的笑容和说的话完全相反的母亲,以及守护着他们的父亲马上追了过来。
  「企鹅又不会飞走。来。」他轻易抱起小男生。「是企鹅喔,你们好。」他说,让孩子从他肩上观赏水槽与岩岸。
  小男孩带着洋溢幸福的笑脸,攀在父亲结实的臂膀上探出身子。
  「真是的,兴奋成这样。」那位母亲笑得更开心了。
  这是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从厨房飘散出味噌汤热腾腾的香味。欢笑的家人。晴朗的秋空。这趟令人怀念的出游。究竟有哪里不对劲呢?一切吗?
  现在的我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呢?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能让阳球看到。
  「阳球,我们去买纪念品吧?今天不管阳球要什么,我都会送给你喔。怎么样?」我努力说得很开朗。
  「真的吗?这样啊,毕竟今天是阳球日嘛。」阳球马上露出笑脸。
  「老哥还在讲电话吧,走吧。」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当然,不是因为我讨厌企鹅,也并非讨厌其他家庭。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离开。我一直认为自己比外表看起来更像孩子,是怯懦、无力且失败的人,所以才因这种程度的事而胸口一阵疼痛。肺部缩成一团般,悲伤得呼吸困难。我很清楚老哥跟阳球都在忍耐。我本来就不认为能笑得若无其事。但是我装不出什么问题都没有的表情。
  连眼前阳球娇小的背影,我也不晓得能不能靠自己一个人保护好。在地面上延展的自己的影子十分稀薄,好像比真正的我还小,让我倏然心惊。
  但现在不容我说出这种话。

  水族馆纪念品专卖店的墙壁跟展示柜一律是海蓝色。阳球兴高采烈地到处看海洋生物的玩具跟娃娃。
  「小晶最喜欢哪种海洋生物?」无论是哪个布娃娃,阳球都会认真检视,天真无邪地游说感想并向我发问。例如说:这孩子真可爱;这孩子的鼻子会不会太大了?今天有看到这种生物吗?诸如此类。
  「唔——这个嘛。」这个时期果然就是要选鲑鱼跟比目鱼。我脑中忽然浮现了当季鱼类。「嗯——」好像也差不多到扇贝渐渐美味起来的时节了。乌贼、太平洋鲜、海胆等太贵,我不会买,不过记得刚才好像有看到这些生物在某个水槽载浮载沉。
  「你不喜欢鱼吗?」
  当我回过神,发现阳球正一脸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不是不是。我在想,虽然企鹅也很可爱,但还有很多生物我也都很喜欢呢。」
  阳球微笑着说了声:「哦——」又走向另一区。我根本不叫家庭主夫,纯粹是贪吃鬼吧。
  「阳球最喜欢的海洋生物是?」
  「嗯——全部。」她朝我露齿一笑。面对预料之外的答案,我只能报还一笑。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咦,这个好棒唷,就像真的一样!」阳球抱着巨大的海獭布偶说。「软绵绵的!」
  在她说的话后面可以看到心形记号。
  「哇啊,真的耶!」我反倒因为看到微微飘起的标价牌才惊愕地调高音量。好贵。这远超出我的预算。但我刚才宣布过无论她要什么我都愿意买了。
  「啊,不过,」阳球把昂贵的海獭轻轻放回柜子。太棒了。「海獭的话,已经有小冠在了,所以不用了吧。回家后再叫他模仿。」
  「都这个年纪了,他还愿意模仿吗?」不过阳球之所以愿意放弃海獭布偶,不得不说是托老哥的福。这时只能请他牺牲自己来代替昂贵支出。
  「他不愿意也得做,因为今天是『阳球日』呀,对吧?小晶要模仿海马唷。」阳球一脸满足地加上这句话。
  「咦?我也要?」根本没听过有人模仿海马啊。我过去好像模仿过,但我没有记忆。说真的,比海獭还更缺乏动作与表情的生物该怎么模仿啊?我都想问问过去的自己了。「我也得模仿海马?」
  「没错,因为今天呢……」阳球小心地将放在身旁展示柜上的企鹅帽戴到头上,朝我稍微挺起胸膛。「我就是女王陛下。」
  「阳球,那个……」我不禁两眼发光。「真棒!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可爱感!」
  「对吧!」我们的女王陛下转了个圈给我看。拒绝不了这张惹人怜爱又一脸愉快的脸,送阳球的礼物就决定是这顶帽子了。
  望着帽子以花色活泼的送礼用包装纸仔细包好,我想着,这样也不坏啊。有我在,有老哥在,有阳球在,我们三人都在。这不是一件非常棒的事吗?
  「缎带要用什么颜色呢?」
  店员给我看了好几种颜色的缎带样本。数种颜色之中,我的视线马上被红色跟粉红色吸住。我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请给我粉红色。」
  「喂,我找了好久啊。」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头就看到老哥板着脸站在那。
  「你才是呢,讲电话讲到哪里去了啊。」我一边抗议,一边接过递来的纸袋,向亲切的店员点头示意。
  「那阳球呢?」
  「嗯?在那一带吧。」我环顾不怎么大的店内,但看不到阳球的踪影。
  「笨蛋,你为什么没好好看着她啊!」老哥不悦地皱起脸。
  「我们直到刚才都还待在一起啊。」
  「喂,谁快叫救护车啊!」令人恐惧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起。「广场上有个女孩子昏倒了!」
  「难道是……」我大惊失色。「不会吧!」
  老哥一语不发拔足狂奔,我默默追在后面。我们跑下楼梯,在海狮表演的指示牌后方,有一群人围在舞台附近。
  「阳球!」老哥冲进人群,朝中心前进。他将旁人拨开、撞开。我跑在他后面,高声说:「对不起,是我们的妹妹,请让我们过去!」
  双腿不听使唤。
  在嘈杂的人群中心,阳球仰面倒在地上。
  「阳球、阳球!」老哥轻轻抱起阳球大声呼唤她,但阳球依然紧闭双眼,淡红的唇瓣微张,一点反应都没有。
  已经叫救护车了,暂时把她送到医务室吧。有人这么说,声音来自不远处。那人想必是水族馆的员工。然而,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得让我无法听得很清楚。
  「麻烦您了。」老哥轻声说。阳球被放到担架上送走。
  再一次,我什么也做不到地呆站原地,只有鲜明地感受到脸部肌肉一点一点僵住。

  接受了所有能做的处置,阳球躺在加护病房,直到刚才都还在欢笑的她像娃娃一样安静。她身上连接着点滴与氧气罩,还有我们不清楚效用的数根管子。小小荧幕显示阳球的心脏正微微跳动。
  「高仓小姐!高仓阳球小姐!」即便被呼唤无数次,阳球也没有回答。
  我们只能隔着巨大的玻璃呼唤阳球。医生跟护士一直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在忙什么,从他们的模样来看,阳球无疑处于十分危急的状况。
  「心搏下降!」「医生!」在鹫塚医师跑到阳球身边的同时,原本显示着微幅波动数字的荧幕静止了。数字归零,不再上下波动,化为一条直线。
  老哥跟我都明白这代表什么,但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这之后,肯定会有人执行那个程序。护士或医师在确认时间后,一脸悲伤地看向我们。他们会说阳球的生命在几点几分走到尽头,然后说请节哀。
  很遗憾,高仓冠叶,晶马,你们重要的妹妹在刚才过世了。我们将会听到这句话。
  我全身温度下降,双腿虚浮得好像踩不到地。我的脸色肯定比躺在床上、再也发不出呼吸声的阳球更惨白吧。
  「老哥。」我硬挤出这句话。
  老哥的神色没有变化,他不哭也不笑,不怒也不怨,宛如一株植物般望着阳球。
  「高仓先生,不,冠叶、晶马,请节哀。」
  鹫塚医师的台词早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现在已经结束。「请节哀」实际上代表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很遗憾,真是可怜啊」的意思吧。
  假如这是梦,我现在会马上醒来,硬把老哥叫醒后冲到阳球的房间去了。管他是凌晨三点还是早上六点,会被有起床气的老哥狠踹还是抱怨都一样。如果是梦,我们早该在阳球所睡的那张覆盖着铺张天篷的床边,调整急促不已的气息,一边等待太阳升起。

  这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停尸间,夕阳照进的那一面恰好是一整面玻璃。这里仿佛某种异国教会,弥漫着奇妙的庄严气氛。
  小小的床上,阳球被裹在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的被单中,脸上覆盖着白布。我紧抓着被单啜泣,哭得整张脸一塌糊涂,老哥靠在墙边愣愣地看着我。
  「阳球为什么突然……」我的声音沙哑。喉头堵噎,无法顺利成声。
  「看来那个医生也不全是个庸医啊。」老哥用一种冰冷的声音说。「他不是告诉过我们,以阳球的状态,能活着到处走动就很不可思议,还叫我们随时做好准备吗?」
  无论照进多少阳光,停尸间依然微寒,散发着死去的人特有的气味,在此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这就是阳球的命运。她没有受苦,在她最喜欢且充满回忆的地点去世了。或许这反而是一种幸福。」老哥重重叹口气,离开墙边。我抑制住啜泣,听着老哥的话,这次因不同的原因皱起脸。
  「得先连络池边伯伯才行。光靠我们两个,有很多手续跟准备都办不了。」
  「你竟敢……」我挤出的声音虽小,但没颤抖。我猛然起身,转身瞬间狠狠抓住老哥的衣领。
  「你竟敢在阳球面前,在我们的妹妹面前说出这种冷酷的话!」我用平时根本无法想像的强劲力道揪着老哥衣领。
  「我只是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老哥说得淡然。
  「什么叫做事实啊!」我依旧抓着老哥的衣领,把他往墙上推去。咚的一声响起。然而老哥的姿态跟表情都没变。
  「什么叫做命运啊!为什么是阳球,为什么阳球非得遇上这种事不可啊!她明明是个只要能跟家人一起吃早餐,就说自己很幸福的孩子,可是为什么……」
  我再度发出呜咽,不愿让脸被他看到而低下头。我的眼睛肯定哭得红肿。
  老哥轻轻将手放到我头上。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温柔得出乎意料、宛如大型动物的眼眸。老哥露出了寂寞的神情。
  「这大概就是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惩罚』吧。」
  我感到心脏被打进了一支钉子。我并非没想过这件事。但一直将这些想法塞进脑海一隅的黑色小箱子上了锁,假装这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是我这个孩子过头的想像。
  惩罚。没错。我们是一群受到惩罚也无可奈何的孩子。我们这些人光活着就可能会伤害到谁。阳球背负了这项惩罚吗?那么年幼的阳球,竟独自背负着……
  「生存战略——!」
  我跟老哥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大喊而吓得差点跳起来。老哥看向阳球的遗体,睁圆了双眼。我惊讶地缩着肩膀,同样缓缓回过头。
  阳球竟然戴着刚才在水族馆买下的纪念品企鹅帽,坐起了上半身。原本覆盖在她脸上的白布轻轻飘落到地上。
  「阳、阳球?」
  大喊出来的声音乍听与阳球相似,实则不然。声线固然相同,但其中的强烈力道、抑扬顿挫、声音里蕴含的魄力都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夕阳的缘故,表情空洞的阳球眼底正散发红色的光芒。
  「本小姐是从你们命运所至之地前来。欣喜吧,本小姐将稍加延长这女孩的性命。你们就跪下来感谢本小姐吧!」
  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我稍微瞥向老哥,发现他同样哑口无言。
  阳球那惹人怜爱的脸泛起高傲的笑容,说:「若想让这女孩继续活下去……」说到这里,她又扬唇一笑。
  我倾身向前,想听清楚这句话的后续。
  阳球身体坐正,带着冰冷的表情轮流看向我们。接着当她稍微垂下头时,企鹅帽轻易脱落,啪沙一声掉到被单上。
  「啊!」我不禁跑过去想捡帽子。
  「咦?小晶,小冠?」是阳球一如以往的柔和声音。
  「阳、阳球?是阳球吗?」我马上把帽子忘得一干二净,盯着阳球讶异的脸看。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了吗?」她不安地看向自己躺的床。
  「啊、呃……」我不知如何应对。毫无疑问,现在和我交谈的应该是我所熟知的阳球:但这样一来,刚才的阳球究竟是谁?而且照理说已死的她,为何会这样看着我呢?
  「你只是在水族馆昏迷一会儿,不是什么大问题啦。」老哥从后面走来,清楚明了地说,并对阳球一笑。接着他稍微瞥向我,用眼神示意:「就是这样没错吧。」意思是叫我不用说无谓的话。
  「对、对啊,一定是因为人太多,让你累了。毕竟你一早就一直兴奋地蹦蹦跳跳。」没错。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必要的只有眼前「阳球还活着」的事实。刚刚认为阳球死掉其实是弄错了。只是个错误。
  「太好了,阳球还活着呢!」我忍不住紧紧抱住阳球。话一出口,眼泪就夺眶而出。这是跟刚刚不同的泪水。「真的太好了!」
  「怎么了,小晶?你太夸张了啦。」阳球的小手放上我的肩膀。带着些微暖意的手,是她活着的铁证。
  「是啊,我还真奇怪。」我嘿嘿笑着,但还是嘴角一歪,数度用衣袖擦去满溢的泪水。
  「对吧?」
  我对老哥说,却看到他露出格外严肃的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掉在被单上的企鹅帽。
  「小冠?」看到老哥无比严肃的神色,阳球再度发出纤弱的声音。
  「不,什么事都没有。你果然还是不能太勉强自己啊,阳球。」
  「嗯,对啊。」
  他是在想宛如变了个人似的阳球吗?
  的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阳球自己演的也太怪了。但就如老哥没跟阳球提起,我也提不起劲跟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或许真的是梦。只是短短的噩梦。今早我不也做了奇怪的梦吗?
  「我去找鹫塚医生过来。」老哥静静说完,想确认她的存在般轻拍阳球的头。接着,他朝我使了个眼色。
  毕竟这里是停尸间,阳球表面上已死过一次。老哥肯定是去找鹫塚医生商量,请他不要在阳球面前大肆吵嚷。
  「已经黄昏了吧。」阳球语带困惑地说:「这房间好奇怪。」
  「这里好像是特别检查室,嗯,鵞塚医生为了小心起见,替你做了详尽的检查,不过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说得结结巴巴,但阳球好像接受了我的说法,点头说:「这样呀。」
  她有些歉疚地微笑:「抱歉喔,一直让你们担心。」
  「没、没那种事啦!喏,今天是『阳球日』,所以你要更怡然自得喔,女王陛下。」
  外头肯定暗下来了。之后我们要回家,我会赶紧做饭,大家一起享用,再泡壶暖呼呼的茶,悠闲地看一下电视,接着按顺序洗过澡后,向彼此道声晚安然后睡觉。阳球日会就此平安结束。
  看着阳球柔和的笑脸,我打从心底松口气,总算回到应该能安心下来的现实了。

  过几天,阳球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问题。何止没问题,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鹫塚医师露出惊讶与困惑交杂的表情,兴奋地对我跟老哥说:「真叫人难以置信,没想到她竟然能从那个状态恢复到这种程度,现在的状态也很稳定。就算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吧。」
  「今后我也会分担家务唷。只有小晶一个人做很辛苦吧。」今天阳球穿着蔚蓝底衬白色圆点的灯笼裤,搭上黑色吊带—上衣是清爽的白色圆领针织衫,连绑成双马尾的发型看起来都比平常还有精神。
  「我也有做啊。」老哥咕哝着插嘴,接着打了个大哈欠。
  「老哥做的顶多只有清洗浴室吧。」
  老哥不理我的抗议,将煎蛋卷塞了满嘴。
  「那可是粗重活啊。」他用深情的语调低语。
  「你真敢说。」
  他对我的挖苦充耳不闻,满载睡意的双眼放空似仰望晴空,但筷子可没闲下来。他就只有吃饭很坚持。
  「再来一碗!」阳球用力递出她小一号的碗。
  「喂,没问题吗?」老哥不由得问。
  我忍不住露出笑脸说声「好」,接过碗。
  「我会盛少一点,你不用勉强吃完喔。」
  「我已经完全没事了。鹫塚医生也说,做得到的事就尽管去做。」说到这里,阳球看起来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呢喃道:「过一阵子,是不是也能去上学呢?」
  我不禁胸口一揪看着阳球。借着眼角余光,我看到老哥也露出紧张的表情。
  就算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吧。
  我在心中反刍鹫塚医师这句话。假如真是奇迹,她总有一天能到学校上学。但是,我无法明白对她说出口。
  我们依然恐惧。例如说,奇迹也许有结束的可能。带着笑容说「过阵子你一定连去学校都没问题喔」却无法实现的时候,我要怎么安慰阳球才好?老哥肯定也在思考同样的事。
  虽然我们不怎么相像,但在重视阳球这一点上,我们好比同卵双胞胎。
  「来,你的第二碗。」我将碗递给阳球。无意间,视线望向戴在客厅角落地球仪上的企鹅帽。
  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老旧门铃声响起。
  「来了——」一打开门,就看到气喘吁吁的送货大哥站在那。
  「这是低温宅配的货件。这里是高仓家没有错吗?」
  我盖了章,从那位大哥手中接过冰冷的箱子。上面没写寄送人的名字。如果不是池边伯伯,我完全想不出还有谁会用低温宅配送东西到我们家。品项那一栏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生鲜物品」。
  我把意外沉重的箱子搬到客厅,慢慢解开包装。
  里面装着三个又大又黑,冷冻得好好的圆球形物体。
  「这是什么?」阳球一脸疑惑地盯着看。
  「货物单写这是生鲜物品。」
  阳球一边用指头戳着那个物体,一边说:「这些有办法全部放进冰箱吗?」操着无关紧要的心。
  「这是食物吗?巨大茄子?还是海产?」老哥一脸担心,看着阳球毫无警觉地碰触那些东西。
  「不知道啊。说起来,这究竟是谁送来的啊?」
  「喂,晶马,学校。」老哥催促我。
  我慌忙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这个时间无论怎么拼命都会迟到了。
  「哇,惨了!」我抓过书包起身。「那么,今天阳球就麻烦你喽。」我跑向玄关,把脚塞进乐福鞋(※一种无鞋带、便于穿脱的皮鞋。)。当我正要用力拉开拉门时,后方传来声音。
  「路上小心。」
  我一回头就看见阳球独自站在那里,面露笑容轻轻挥手。
  「我出门了。」我不禁露出放松的微笑,心中有种恍然大悟的感受。原来如此,这就叫幸福啊。或许现在没问题了。或许已经没关系了。仰望着秋季澄澈的白色天空,开开心心走到学校的我不用说当然迟到了,但连这件事都让我感觉是幸福生活的日常片段:心情十分愉快。
  都立外苑西高级中学二年A班是我的班级。午餐后的倦怠睡意充满整个教室。外头看起来要变天了,老哥或阳球会不会注意到天气,帮忙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呢?
  不过说真的,班导多蕗桂树的生物课无聊到极点,足以使人睡意增幅。老师明明年纪尚轻,兴趣却是观察野鸟,也不特别受我们这所男校学生喜欢或讨厌。一副令人疑惑在这个时代是从哪里买到的土气眼镜,以及看来困扰却依然和善傻笑着的笑脸,就是他的特征。而他讲解青蛙生态的语调简直像在念经。
  「因此,受精完成后的蛙卵,会透过卵裂来增加细胞数量,经过桑葚胚这个阶段后,不久就能形成囊胚。如同上一次我们在海胆受精卵看到的一样,囊胚的一部分会迅速钻入内侧。这个过程叫做原肠形成,之后会形成原肠胚。」
  啊啊,真想吃海胆啊。话说,我上次有认真听海胆受精卵的讲解吗?之前一直过得有点手忙脚乱,书都读不进脑袋。
  「到了这个阶段,外胚层、内胚层跟中胚层这三个胚层就会全部出现,分化为型态、功用各有不同的细胞……」讲到这里,多菇忽然看向手表,中断了授课。
  我松了口气。差点就要潜入海胆的梦里了。
  「今天就上到这里。下次我们会透过影片具体观察以上的发育过程。」多蕗合上课本。「有没有什么问题?」
  大家唯有这时会保持沉默。
  「那么课程到此结束。青蛙很可爱喔。」
  他喜欢生物,这点毋庸置疑。之后钟声马上响起,多薯离开教室。
  此时的我天真地享受幸福。我以为总是残酷的神明,不知一时兴起还是其他原因,替我们的命运带来了奇迹。我以为即便是我们这种人也留有一点点得到幸福的权利。
  笔记的一角画着企鹅涂鸦。那顶帽子。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件。虽然口气很差,但那个人该不会是神明吧?还是说那就是阳球呢?不管是企鹅、青蛙还是别的都无所谓,因为现在的我很幸福。

  放学后的时间很忙碌。我要买东西、洗衣服、打扫,接着准备晚餐,饭后要削梨子跟大家一起吃。然后一边看无关紧要的电视节目,一边哈哈大笑,留意不要让阳球吃太多点心。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家里属于阳球的物品正在增加。洗面乳、化妆水、新拆封的牙刷、我跟老哥很少用的吹风机、新的洗发精跟润发乳、用来保养长发的护发油。需要清洗的衣物也混进了阳球的衣服和内衣裤等。女孩子特有的亮丽色彩与气息,在家中隐隐约约扩散开来。阳球确实回来了。
  「喂,高仓弟,回家路上要不要去喝个茶啊?我发现了一家有超可爱工读生的店喔。」同年级的山下从背后撞上来似地揽住我的肩膀,滔滔不绝地说。
  「抱歉,我今天赶时间。」我苦笑着,同时内心无奈地想,还真是个毛毛躁躁又吵得要命的家伙啊。
  「咦——高仓弟你真冷淡啊。」山下毫无恶意地紧抱住我,磨蹭我的脸颊。活泼开朗是好事,但我不擅长应付这种打闹。我也自觉自己不像高中生。就连现在,我担心的也是超市特卖商品会卖完。
  「什么嘛——如果是你哥,绝对会参一脚的。除非是像冠叶那种男人,不然我们这种一般人得主动出击才行啊。」
  这是当然。虽说是双胞胎,我们还是独立的个体。老哥冠叶从以前开始就很受女生欢迎,外表也十分端正。我跟他也不是不像,但我就是有点傻气又呆呆愣愣,虽然具有勤快家庭主夫的才能,但受到女生喜爱的才能是零,也没有那份余裕足以应付山下的戏谵态度。
  「好了啦,别黏着我。」我用力推开山下。有三个女生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哦哦,那是樱花御苑女中的学生!真棒啊。」山下忽然兴奋地拉我的袖子。「你有看到吗,正中间的那个女生很不错哦。」
  她们身上那套制服是设计成在高雅的黑色高领针织衫外套上水手服,在这一带颇负盛名。
  山下说的那个正中间的女生——一个剪着鲍伯头的女孩稍微朝我们转过头。她一定是听到山下的声音了。我马上别开眼。
  「啊,那个女生刚才是不是在看我?嗯,绝对是在看我。不知道她几年级呢?啊——要是刚才有问她名字就好了。这种时候若有高仓哥在该有多好啊。」山下用双手圈成望远镜,凝视她们的背影。
  我小心不让乐观过头的山下发现,慢慢走开。
  我对女生当然不是没兴趣。电视上出现偶像或漂亮的女演员时,我会觉得好看,也会怦然心动。但不行。一方面是因为现下有许许多多该做的事,此外我的小腿上还有巨大的伤痕。
  要是有了非常喜欢的女生,就一定得把伤痕给她看,一定得询问她:「我有这么大又不会痊愈的伤也没关系吗?」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当我想穿过地下铁的验票口,在长裤后口袋中摸索时,我发现车票夹不在里面。猜想会不会放在书包而翻找了一番,但平常都不是放在书包里。
  「咦?」裤子、外套、甚至连衬衫胸前的口袋都找过了,但仍遍寻不着。
  上学时车票还在,所以不可能没带出来。是抵达学校到刚才为止的这段期间,掉在哪了吗?今天有体育课,更换过衣服,说不定那时忘在置物柜里。总之,还是回学校找找看比较好。可是这样一来铁定会错过特卖品。我想老哥应该不愿意代替我去买。
  正当我独自小声哀叹,大腿边突然感到一种轻轻拍打的奇妙触感。转头一看,发现那里有只圆滚滚的企鹅睁着闪亮亮的圆眼,朝我递出定期票。
  我凝视了那个形似企鹅的生物好半晌。周遭众人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它,从我们身旁走过去。
  「这是我的定期票。」无奈之下,我接下定期票。企鹅看起来好像非常轻地点了一下头。
  「糟糕,特卖!」我慌忙看向验票口旁的时钟,当我再度望向脚边,企鹅已经消失无踪。
  「咦?」我困惑地歪着头,一边小跑步穿过验票口,冲进地下铁。
  这若是梦境或幻觉,这张握在我手中的车票夹又该如何说明呢?

  我抵达那间超市时,红字写的「广告商品!」告示牌下的高丽菜已经一扫而空。
  「太晚了吗?」我沮丧地垂下肩膀。突然间,我的脚边出现刚才那只企鹅,它稳稳拿着剖半的高丽菜看我。默默交给我高丽菜后,就不知快步去哪了。
  「呃,等一下!」我不经意看向手边的高丽菜,发现上面写着「有机无农药三百五十圆」。「好贵啊。」我忍不住嘀咕。它大概还自认好心吧。不过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会受到企鹅报恩的事。此时,那顶企鹅帽子忽然掠过脑海。最近跟企鹅真有缘,每次都以超乎常理的方式碰到。
  我把昂贵的高丽菜放回原位,但也买不到三十圆的高丽菜了,于是我买下价格还算可以的高丽菜。折叠得小小的尼龙购物袋中,我还塞进其他低价买到的食材跟生活用品。这间超市的点数累积得相当多了。我悄悄露出窃笑。
  一走出超市,发现外头已经变得相当昏暗,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哎呀——下雨了啊。他们有没有帮忙把衣服收进来?」我仰望着天空,轻轻叹了口气。依稀可以看见原本白色的天空中,轻柔地飘浮着灰色的云。这时,我的脚再度被轻轻拍打。一往下看,圆滚滚的企鹅朝我递出撑开的伞。
  我觉得自己没累成这样啊。
  我试着叫住一对走出超市的亲子。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什么事呢?」
  「冒昧请问一下,这是企鹅对吧?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我把呆呆伫立在原地的圆滚滚企鹅指给她们看。
  「啊?」那位阿姨露出毫不掩饰的讶异神情,护着年幼的女儿匆忙离我们而去,还附上「妈妈,那个大哥哥在说什么呀?」「嘘——不可以看。赶快过来!」这段我只在电视上听过的对话。
  我一低下头,就跟没什么表情的企鹅那对黑眼珠对个正着。我没有接过伞,反而缓缓跟企鹅拉开距离,紧接着转过身,尽我所能迅速离开现场。
  被雨淋湿的衣服与植物,柏油路的气味。冰冷的空气。不知不觉,我仿佛想逃离企鹅般跑起来。淋湿的浏海黏在前额。
  「那是什么东西啊!」若是跑步,从超市不消多久就到家了,但雨势渐强,我浑身都湿透了。途中每当我胆战心惊地回头,就看到那东西快步跑在我身后,手中撑开的伞不断晃动。我的恐惧加倍,以最快速度冲到玄关,拉开熟悉的拉门。
  「哦,你回来啦。」老哥从厨房探出头。「怎么搞的,你淋得真湿啊。」
  「我回来了。伤脑筋,我遇到了一些怪事……」我朝着屋内话说到一半,一看到门口就哑口无言。那里有跟缠住我的那只一模一样的圆滚滚黑企鹅,眨着它漆黑的小眼睛。
  「怎么,你们没碰到吗?难得叫它带伞去接你了。」老哥愣了一下地说。
  「没碰到是什么意思?」我一边说,一边只用脚仓促脱掉乐福鞋。我绕过哥哥脚边的企鹅走到客厅,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的阳球跟同样的企鹅坐在一起编织的景象。我感到一股晕眩。
  「就是早上送来的生鲜物品。」老哥指着空纸箱,理所当然地回答。
  「生鲜物品?」该不会是指那个冷冻的浑圆物体吧?
  在我背后,玄关的拉门静静敞开。企鹅把伞收起来,立即将门静静拉上,然后迅速进入屋内。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总之你先擦干身体啦,不然会感冒喔。」
  「我知道啦。」
  我先走到厨房,将今天的战利品迅速收进冰箱。
  「小晶,欢迎回来。来,浴巾。」阳球把浴巾从我头上罩下来。
  「我回来了,阳球。」我顿时微笑起来。
  「我有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唷。」
  「谢谢。」阳球脚边跟着一只动来动去的企鹅,但阳球并不特别讶异,反而轻轻抚摸它的头。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惊讶啊,我开始有种荒谬感了。

  换上干衣服后,我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啜饮温热的茶。老哥也盘腿坐下,静静喝茶。我的身体暖和了,雨声在我激动的脑里听来十分舒适,似乎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阳球正跟其中一只企鹅玩。那只企鹅被她戴上缀有大缎带的毡帽,与阳球面对面坐着。阳球笑咪咪地一下戳戳它的脸颊,一下摸摸尾巴,一下把自己的布偶递给它看。企鹅乖乖注视着她的表情,用鸟喙前端轻啄手边的布偶。
  「那么,这怎么回事?为什么长得像企鹅的东西会在我们家晃来晃去啊?」
  「有什么好说的,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啊。那个宅配物品解冻后就是这些家伙。它们好像听得懂我们说的话,至少可以用来跑腿吧。」
  听到跑腿两字,我回想起定期票、高丽菜跟雨伞的事,于是瞥了乖乖待在我身边的企鹅。
  「是吗?话说,这情况很奇怪吧。家里竟然有三只企鹅滚来滚去。而且这些家伙啊……」如果我没搞错,这些家伙只有我们三人看得到。
  「我们以外的人都看不到,对吧?」老哥干脆地说完,用眼神示意我看向矮桌。上面放着熟悉的池边屋和菓子盒。
  「池边伯伯来过?」伯伯家经营着老字号的和叶子店,由于担心我们没有大人在的家庭,不时会来看看状况,而且总是带同样的点心。
  「是啊,他来探望阳球。即使这些家伙就在眼前乱晃,他也完全没注意到啊。」老哥这么说着,开始漫不经心地打开和菓子的包装。
  由于已经吃惯,现在我不会觉得它特别美味,但有时就是会想吃,这种点心就是有这种不上不下、却又颇为温柔的味道。
  「不过啊,就算这样,老哥跟阳球的适应力也太强了吧?为什么你们能习以为常成这样啊。」
  「就算吵吵闹闹也不能怎样。而且拿着茶杯呆呆坐在那的你,看起来意外地挺能适应嘛。」他沙沙作响地掏出单个包装的豆沙包,一下子打开包装吃了起来。
  「我才没有适应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罢了。」不过,到头来我的确无可奈何地跟老哥他们没两样,悠哉坐在这里。
  我闭上嘴,深深叹口气。
  「生存战略——!」
  突如其来的大喊,让我跟老哥慌忙转过头。
  刚才一直跟企鹅玩的阳球身影不在那里。何止如此,连我们的客厅都不见了。
  白色的疾风遮蔽了视线。我马上用手捂住眼,虽然想说什么,但不断碰触额头与脸颊的柔软触感夺去了我的注意力。等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才发现那不是风,是好几层的纤细蕾丝与荷叶边。
  一眼望去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四散着有如小珠子般散发着璀璨鲜艳光芒的星星,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看起来像宇宙,但我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宇宙。
  唯有三只企鹅列队站在飘动的蕾丝前。
  这里充满令人有些怀念又带华丽气息的香味。不知从何处传来音量不断上升的激烈旋律。到处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芒。
  我跟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老哥对看一下,但彼此都没有什么话语能传达给对方,也没有任何事实可以告知对方。
  喀的一声,鞋声响起。从不停飘荡的白色柔软波浪深处现身于这个奇特空间的,是戴着企鹅帽的阳球。然而帽子上的企鹅表情显得莫名老成,变得有如真正的王冠一般华美。受白光覆盖的她以宛如芭蕾舞伶般优美的动作大大展开双手,长发像天使的翅膀一样飞散开来。
  她的眼眸散发着红色的锐利光芒。
  圆圆鼓起的衣领撑着那张娇小脸蛋,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深桃色缎带。在包覆住手臂、一晃一晃闪烁光芒的黑手套前端,露出人偶般形状优美且凝滞不动的指尖。
  阳球纤细的身材被下摆缀有白色荷叶边的漆皮马甲凸显出来,气球般鼓胀的裙子从马甲下缘拖曳到地面。她腿上穿着紧贴纤细双腿的高跟膝上靴。这双靴子同样漆黑得发亮。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企鹅洋装。
  带着冰冷的表情喀、喀地向前走的阳球,忽然俯视我们,露出一抹冷笑。
  激烈的旋律趋缓,好像连接着阳球的一举一动般,将一切连同时间一起吞没。
  阳球猛然弯身朝我们的脸瞥了几眼,旋律就再度迫近。在音量震耳欲聋到我忍不住想捣住两耳时,阳球清亮的声音响起。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阳球挺直背脊,在我们头顶上方忽然挥动手臂。零零星星的奇妙光芒从她的指尖倾注到我们头上。
  「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这跟那一天在停尸间听到的声音相同。是阳球的声音,但又有哪里不大一样。这个声音仿佛会在腹部深处轰然响起,有种不容分说的魄力。
  「你在说什么啊,阳球?」我发出困惑的声音。
  「本小姐不是你们的妹妹。本小姐乃从你们的命运所至之地前来。」
  眼前的妹妹说自己不是我们的妹妹。的确,她穿着奇异洋装,红眸也异于常人,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阳球。
  「是那顶帽子。」老哥用确信不疑的声音说。「是那顶帽子在操控阳球!」
  「怎么可能?那可是在水族馆买的玩具喔!」
  阳球刻意用力踏响鞋跟,让我们闭上嘴。
  「现在这个女孩因本小姐的能力暂时延长了性命。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偿的事物。这条性命的代价,我就收下了!」阳球如此大喊的瞬间,疾风再度不知从何处吹来。阳球长发轻轻飞舞。
  老哥狠狠瞪着那不可思议的闪耀光芒。
  「代价是什么意思啊!这也太奇怪——呜哇!」喀答一声,才看到脚下突然出现一个正方形的洞口,我随即直直坠入黑暗之中。
  意识陷入朦胧。无论是带着奇特光芒的灯光,还是配合着有如换了个人的阳球而响起的旋律,都渐渐远去,我失去了意识。

  阳球缓缓靠近冠叶,她以妖冶的动作伸手碰触他的下巴,稍微挑起。
  她没有回答晶马的疑问,只是将自己的脸凑近到几乎与抬起头的冠叶两颊相触,接着在他耳边细语。声音宛如甜甜的蜂蜜,有如睡迷糊的阳球打了哈欠后的第一声。
  「来场生存战略吧。」
  她用另一手扯掉冠叶衬衫的钮扣,碰触裸露的胸膛。接着,好像那里不存在皮肤一样,她猛然将手插进去。
  「呜!」
  阳球深深插进去的那只手仿佛在寻找什么,在他胸中翻搅。
  「啊、啊啊!」冠叶看似痛苦地喘息,脸颊却泛着些微红潮。
  不久,阳球迅速从冠叶胸口深处抽出发光的「某个东西」,将之朝天高举。那东西一边散发着几乎刺瞎双眼的光芒,一边回转升向天际,没多久便在异次元的彼端消失无踪。

  雨在半夜停了,但躁动不安的空气一点也没有消失。平时没人理会从厨房水龙头滴滴答答规律地落进水壶的水声,现在却莫名令人在意,晶马不知是否睡得很浅,一直发出难受的梦呓。
  冠叶起身,小心翼翼以免吵醒弟弟,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厨房,紧紧关好水龙头。接着经过短暂犹豫,他决定前往探看妹妹的状况。
  在晶马跟冠叶打地铺睡觉的客厅隔壁,就是阳球的房间。这间气息与高仓家格格不入的房间中央,有一张覆有豪华红色天篷的小床。天篷与排列在床上的靠垫都由阳球亲手制成,床边摆满她最喜欢的东西。
  吹着喇叭的天使、烛台和蘑菇状台灯各自散发柔和的光芒,带着复古氛围的缝纫桌上摆着陈旧的缝纫机,还散布着碎布与缎带、蕾丝跟线轴、刺绣线和小珠子、各种颜色与尺寸的钮扣等。壁橱旁堆满刚读完就随手一放的书,上面也排放好几个阳球口中的「可爱玩意」。
  不知道以前从哪捡来,可以让阳球窝着的木制摇椅旁,放着装有毛线与棒针等工具的篮子,里面无论何时都放着编织到一半的作品,之后的成品会戴在高仓家的某个东西上,或装饰起来。
  受到最喜欢的桃色床幔保护般覆盖着的床中央,阳球像真正的公主,跟企鹅肩并肩紧紧合着眼皮。
  她的睫毛好长。睡衣胸口的钮扣松开了,白皙的肌肤露出来。
  淡淡的月光将阳球细瘦的脖子映得苍白。
  冠叶伫立床边,以指尖轻轻拨开贴在阳球额上的发丝。
  虽然不情愿,他还是看着阳球入了神,思考起何谓人类。
  人为什么会诞生?假如生命是为了从出生、年纪增长、成为大人老死为止,都一直奔波劳碌地度过每一天而存在,这究竟是个巨大的惩罚,还是个让人完全笑不出来的讽刺笑话呢?若是如此,单纯为了活着而活、忠于生存战略的动物才更明快而美丽不是吗?
  假如世界上真的有被称为神明的存在,他想问祂一个问题:世间真有所谓的命运吗?
  例如,假设有个人无视命运与本能,甚至无视基因的命令爱上某个人,假设那人甚至觉得为了某人,自己的一切灰飞烟灭也不要紧,那么那人是否能称作「人」呢?那人的心情会得到原谅吗?
  「随便说说罢了。」冠叶自嘲地笑着,拉好阳球的睡衣领口,顺势将唇贴上她的额头。抬起身后,他再度凝视阳球,却显得更痛苦,表情悲怆得吓人,湿润的眼里没有任何谎言。
  看来冠叶似乎非常厌恶命运这个词。
  他再度温柔地抚摸阳球的头发,双唇覆上那双发出沉静睡息的娇小唇瓣。动作有如亲吻睡美人的王子般毕恭毕敬。
  无论是否命运,阳球的唇瓣都柔软而甜蜜得惊人,带着深深、深深的黑暗气息。

  2

  荻野目苹果喜欢命运这个词。例如,「命运的相遇」。仅仅一次相遇就彻底改变往后人生,这种相遇绝非偶然,一定是命运。人生当然不只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许多悲伤和讨厌的事。倾注全力却无可挽回的不幸,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一定很痛苦,但她这么想:
  「无论悲伤或难过,每一件事都有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这里是地铁站内一隅。苹果从书包取出小镜子,在嘴唇上涂满淡粉红色的护唇膏。这支护唇膏是她的爱用品,卖点是「为双唇带来新鲜苹果般的水亮光泽」。她接着以手指梳理头发。喜悦与紧张之情令胸口十分难受,但也是幸福得惊人的痛苦。
  有个和她不同校的少女一面讲手机,一面占据身边的位置。对方用肩膀夹住手机,打开比苹果镜子大两倍、装饰华丽的折叠镜,在极具个人色彩的显眼睫毛上再涂上一层睫毛膏。
  「嗯,我等一下要跟阿隆约会。没问题,我今天穿上了三层蕾丝内衣来决胜负!」
  苹果斜眼瞥向少女。她脸上化着让人以为她接下来要登台演出的夸张浓妆,发色以茶色相称似乎太过明亮,衬衫钮扣敞开到不只胸口,连蕾丝胸罩都快暴露的程度,裙子极短,大腿裸露。在苹果就读的女校做这种打扮,上学进校门时,应该会被校门附近道早安的老师逮住。而且她认为这种风格一定完全不符合喜好。不符合她所知的命运的喜好。
  「咦?先用三层蕾丝决胜负之后再说?那当然啊。」她发出「呀哈哈哈」的笑声。
  喧闹声让她决定换地点。
  苹果再一次确认自己映在小镜子中的身影,轻轻微笑点头。没问题。就算没有那种妆,没在假睫毛上涂睫毛膏,胸前有些平坦得令人遗憾,但自己看起来也不赖。
  镜子收进包包,走向往常的地点。她早已难受、焦躁到无法好好呼吸的地步。一想到时刻快来临就坐立难安,手贴在胸前深呼吸。得按照定好的程序走。
  没错,荻野目苹果相信命运。

  烤柳叶鱼、纳豆、蛋、味噌汤还有腌菜。围着矮桌,我、老哥和阳球三人规矩地说「我开动了」。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开始了。不过挂在橱柜的企鹅帽令人介意,身边还黏着充满谜题的企鹅,可能不能这么快就断言今早「完美得恰如其分」。
  「话说回来,该给这些家伙吃什么饲料?」我照往例只准备全家三人份的餐点。「昨天老哥你们给它们吃了什么?」
  「昨天什么都没给吃!它们现在肚子一定饿了吧。」阳球惊觉道,眉毛忧心忡忡地垂成八字形。
  「吃鱼吧,毕竟是企鹅啊。」老哥不怎么关心,一脸困倦地默默继续吃饭。
  「什么企鹅啊,这些家伙又不是普通企鹅。」我往直盯着这里的企鹅看回去。根本没听过企鹅会冷冻后直送到家,遑论在秋季东京晃来晃去的透明企鹅。
  「水族馆的大姐姐说,平常会喂它们吃沙丁鱼、鰺鱼、鲭鱼之类的鱼喔。」
  今天的阳球依然长发披肩,别着几根缀有亮晶晶水钻的发夹,身穿洋溢秋季气息的紫罗兰色洋装。阳球很中意这件洋装裙身宽松的剪裁。
  「沙丁鱼、鰺鱼、鲭鱼。」我边仔细确认阳球的状况如常,边重复着,轮流看向三只企鹅。沙丁鱼、鰺鱼、鲭鱼——得花巨额饲料费吗?现在连青背鱼都很贵,蔬菜、奶油等的费用也不容小觑。视线不由得停在最会吃的老哥身边的企鹅。不知为何我觉得它食量最大,是成见吗?
  更不爽的是,这三只企鹅的行为举止和气息,与我、老哥还有阳球很像。
  「喏。」老哥忽然从我的盘子拈起一条柳叶鱼给企鹅。企鹅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下柳叶鱼,似乎连老哥的手也要一起吞掉。「哦,柳叶鱼它们也吃喔。」
  连自己盘中的柳叶鱼被拿走都忘了生气,我陷入沉思。基本上它们还是生物,即便别人看不见,型态和一般企鹅相比也大相径庭,只要留在家中一天就得喂食。但我们没闲钱。
  「可不可以给它们吃便宜的狗食啊。」我的自言自语夹杂叹息。
  「生存战略——!」
  我吓得跳起来,想回头看阳球一眼,但白色荷叶边与蕾丝造成的强风遮蔽了视线。甜香扩散于鼻腔,倏地奏起的旋律洪亮得宛如连屋子,甚至整个地球都跟着摇晃。我微微张开眼,闪着璀璨色彩的洪水之中,化身女王的阳球戴着企鹅帽现身。黑色漆皮长靴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我们再度置身奇特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阳球的红眼发亮,右臂倏地前伸。
  「原来那不是梦啊!」
  我混乱得连左右都分不清楚,但老哥以不同于我的沉着与阳球对峙。
  「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阳球轰然响起的声音仿佛来自丹田深处。
  「你说的企鹅罐在哪?」老哥问。
  「你们要搭上今天上午八点十分从荻洼出发的电车,在前面数来第三节车厢的第二道车门处待命。在东高圆寺站,荻野目苹果会上车。」她歌唱般朗声说。
  「ㄌㄧˊ ㄧㄝˇ ㄇㄨˋㄆㄧㄥˊ ㄍㄨㄛˇ?」我像念咒语般复述。
  「跟在她后面,搜索她周遭。企鹅罐就在那人手上——大概吧。」貌似阳球的那人忽然转开视线。
  「等等,『大概』是什么意思啊!」
  「喂喂喂,你打算叫我们去办连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吗?」老哥一直能冷静说出我大部分的心声,实在帮了大忙。
  「怎么?有不满吗?不管妹妹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吗?」
  我心中一惊看向老哥。老哥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但好像无意回嘴。
  「小、小的满怀欣喜接下这份工作,帽子陛下!」我有生以来首次真心低头拜托一个人。
  「帽子陛下?」阳球……不对,帽子陛下顿时一脸困惑地皱眉,但马上说下去:
  「听好,你们一定要找出企鹅罐。做不到你们的妹妹就别想活了!」
  「好、好的!」
  老哥扭曲着脸,不甘愿地晈紧牙关。
  「不过,光靠『大概』这种模糊情报就要我们负起责任,这样也太——」说到一半,我从眼角瞄到企鹅按下神秘按钮。
  「太过分了吧?啊、不、不要啊啊啊!」脚下忽然出现方形洞口,我瞬间落入无声无色的世界。太过分了,这种黑暗寂静的地方连地下铁隧道都不如。
  「来场生存战略吧!」帽子陛下用清澈的声线高声宣言。
  我在黑暗中笔直落下。帽子陛下……不对,阳球,因为我说给企鹅吃便宜狗食就好,所以你生气了吗?
  你竟然被帽子操纵,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跟老哥在指定的电车中并排坐在指定的车门附近。老哥在打瞌睡,但我完全冷静不下来,不断在拥挤的早晨电车里迅速张望,不然就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阳球确实在我们面前死过一次,又因那个人物复活。神明好像半开玩笑般安排着坏心眼的游戏,那个人物为了「生存战略」要我们寻找「企鹅罐」。
  「欸,老哥,不知道荻野目苹果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在这种时间搭电车,不是粉领族就是学生吧。」老哥微微睁开眼皮,爱困地揉揉眼,一边这么说。「管她是谁,我们要做的只有得到企鹅罐。」
  即将抵达东高圆寺的车内广播响起,于是我们互望一眼后起身,前往车门边。电车很快到站,通勤、通学的乘客一举拥进,地下铁载满了人。光找到近在身边的老哥就让我耗尽全力。
  「老哥,这样根本就看不出谁是谁啊!」我着急地说。
  「不会,那些家伙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老哥摆出毅然的表情回望我。
  「对喔!」这种时候那些小企鹅或许派得上用场。但我在人潮中找到企鹅时,它们已经被夹在乘客的两腿间,身子腾空,挤得歪七扭八。
  「没办法靠它们啦。」我悲哀地说。
  老哥深深叹气。
  两只企鹅一下面露悲怆,一下愁眉苦脸,看起来似乎在试着回到我们身边。它们有时被没站稳的高跟鞋鞋跟踩到,有时差点就被夹扁在女高中生和身穿长裤套装的女性双腿之间,唯有黑色眼珠牢牢盯着我们的方向。这不搞得我们真是饲主一样吗?
  其中一只用力推了一个女高中生的腰部,利用杠杆原理将身体从层层叠叠的乘客里推出来。它咕咚一声滚到地上,一脸拼命地看着我,朝我冲过来。我想都没想就朝它伸出手,它缩成一团,何止扑抱,根本是一头撞上我的肚子。
  「真是的,这种重要时刻,你在搞什么啦。」我抱起它小声斥责。
  「喂!」
  「什么事?」我因尖锐的怒喝声抬起头,一个长得很高的长发女生瞪着我,微黑的肌肤与丰厚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格外成熟。莫非她看到我跟企鹅说话,感到太毛骨悚然而吓到了?
  「还敢问我什么事!你刚才摸了我的臀部吧!」女生毫不犹豫地瞪着我。因为她的大嗓门,我总觉得周围乘客也在偷看我们。
  「我才没做那种事!」我连企鹅掉下去都不管了,举起双手表示否定。
  「骗人!你明明放肆乱揉了一通!」女生往前踏出一步,正好一脚狠狠踩在企鹅身上,同时依然瞪着我不放。
  「你、你误会了,那是——」那是你脚边被踩扁、形似企鹅的生物做的事,而我甚至很难称得上是它的饲主,而且明明除了我们以外没人见得到,可以感觉到它根本前所未闻。
  「『那是』是什么意思啊?不要闷不吭声,给我说点什么!」
  我连苦笑都做不到,只能缩着身子。这种情况下承认就完蛋了,但身为企鹅的现任管理者,我莫名厌到自己有连带责任。
  就在我差点放弃的时候,后方传来一道夹带异样空气、低沉清晰的声音。
  「抱歉,那说不定是我的错。」那是带着一点明快的顽皮味,同时显得佣懒的语调。
  「咦?」女生望向我身旁。
  开门见山,站在那里的是我家老哥。
  「我的书包卡住了,刚才硬把它扯出来,这或许就是原因。我没有恶意。不过既然造成你的不快,我必须向你道歉。」老哥散放忧郁气息的眼眸凝视那个女生,语带寂寥地低语:
  「抱歉。」
  他的口吻超级夸张,好像费尽苦心才终于见到等候二十多年的恋人。我愣愣地张开嘴,茫然盯着完全在扮演另一个人的老哥。
  「这样啊……哎呀,这也没办法呢。毕竟现在这么挤。」女生两颊飞红,一脸娇羞。
  「真的很抱歉。」补上最后一击的老哥朝我一瞥,偷笑一下。完全是张令人背脊发寒的坏人脸。
  「新宿御苑前、新宿御苑前。」电车再度停止。
  「啊,那我们就在这里下车了。」女生用装出来的端庄语调这么说完,头一次回头看向同行朋友,对她说:「走吧,苹果。」
  我跟老哥惊讶地互看一眼。她刚才叫出「苹果」这名字。
  「你快下车。」老哥急忙说,捡起被压扁的企鹅交给我。「从那件制服来看,她们是樱花御苑的女生。」
  「老哥你呢?」
  「我去做点准备。」
  被推出去般地在新宿御苑前站独自下车,我无奈地跑着追上她们。充满弹力的圆滚滚企鹅颇有重量,抓着它跑很碍事,但它八成没办法靠跑步跟上我的步伐,第一次碰面时就明白这点。
  慌慌张张穿越验票口走到地面,我马上看见刚才的长发女生及似乎是荻野目苹果的女孩背影。从这个距离判断,一定马上能追上。
  「早啊!」伴随悠哉的声音挡住去路的是山下。
  「山下,喂……」我抵抗着冲撞似地扑抱我的山下,注视一步步离我远去的荻野目苹果。
  「怎么一早就摆出这张阴沉脸啊。怎么啦,有什么恋爱的烦恼吗?」山下脑中难道只装着女孩子跟恋爱之类的事吗?
  「抱歉,你先去学校吧!」老老实实抛下这句话后,我丢下山下冲了出去。不能跟丢荻野目苹果,不能错过企鹅罐,不能失去阳球的性命。
  「哎呀,怎么怎么,孩子气的晶马也坠入爱河了吗?」山下的声音在追逐女生的我背后响起。如果是那种天真愉快的事该有多好啊。

  樱花御苑女中正如其名是一所女校。我成功跟踪荻野目苹果到校门附近,不过周围尽是通勤途中、身穿同样制服的女生。我躲在电线杆后方,束手无策。我怎么看都是可疑份子。若非间谍或侦探,哪有办法调查荻野目苹果的周遭啊。话虽如此,我也不能空手而回。
  溜上樱花御苑女中附近的大楼屋顶,一边眺望与我的学校大相径庭的美丽校舍,一边用简讯通知老哥我的所在地,之后完全无事可做。
  倚靠栅栏,迎来秋风。脚边的企鹅不知道是不是在模仿我,也呆呆站在那。
  「女校啊。」我茫然呢喃。「怎么办?该穿个女装吗?」就算这样问企鹅,它也只是抬头看我,没有回答。
  「你想穿女装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缩起身子,回头一看,提着一个大纸袋的老哥一脸讶异地望着我。
  「老、老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松了口气。
  「去办点事。哎,总之你看看这个。」老哥从袋子里拿出笔记型电脑,马上俐落架设好,再从口袋拿出随身碟插上去。
  我抱着企鹅瞥向液晶荧幕,上面显示樱花御苑女中学生附有照片的个人档案。切换几页,可能是荻野目苹果那人的页面跳出来。
  「这是学生名册?你用什么方法从哪弄来这东西的?」
  「嗯?我以前马子很擅长这一类的事。」老哥说得一副理所当然。
  「擅长哪一类的事?」老哥以前的恋人中,难道有间谍或侦探吗?真难以想像。
  「骇客。」老哥轻描淡写地说。
  「那不是犯罪吗?」比想像更现实的恐怖词汇让我的脸痉挛了起来。
  「喂,借用一下你那只。」老哥一边说,一边从我双臂里将企鹅一把抓过去。
  老哥竟然拿出粗笔,在企鹅背上写下「2」这个号码。
  「我这只是企鹅一号,你这只是二号,跟阳球待在家的是三号。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不错吧。」
  可以省去麻烦,不过也很无趣。简单的小名也好,帮它们取名字不好吗?
  「还真随便。」我悄声说。
  老哥还从袋子里拿出各式各样的物品一字排开,接着在企鹅背部用胶带固定对讲机,再将小型摄影机固定在它们的头上。
  「这样就行了。」
  原来如此,老哥打算派旁人看不见的企鹅到校内搜索。他迅速对企鹅发出指示,拿着对讲机,在电脑荧幕上轮流切换两具摄影机录到的影像。
  两只企鹅果然走得很慢。不过它们顺利穿过校门,抵达校舍入口。
  「没问题吗?」它们可没机灵到那种地步。我紧张起来,肚子有点痛。
  「嗯,很好,继续往前直走。不要一直东张西望喔。」老哥冷静又毫无罪恶感地向对讲机说。
  企鹅左摇右晃地摇晃镜头,按照指示在整洁宽广的走廊前进。
  「就是那!爬上那道楼梯,走进左边数来第三间教室,那里是一年C班。」
  我依然无事可做地摸着腹部。两具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晃得厉害,我盯得都快晕了。
  「走向窗边的座位。」老哥对照名册,准确指挥企鹅。
  企鹅一号倏地抬起头,正在上课中,可能是ㄌㄧˊ ㄧㄝˇ ㄇㄨˋㄆㄧㄥˊ ㄍㄨㄛˇ——更正,可能是荻野目苹果的侧脸映进画面。
  「很好,宾果。」
  她剪齐的厚浏海下方藏着一对意志坚定的眼眸。她可能有企鹅罐。
  「好,找一下她的东西。要彻底调查,看看她有没有带什么可疑物品。」
  我被老哥的话吓一跳,从电脑荧幕抬起头。
  「呃、喂,做这种事真的好吗?」我说着,声音逐渐转小。
  「此外没有其他方法了吧。我们可是在侦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啊。」
  我没有替代方案。光靠我根本没有接近她的手段。但问题不在这里。面对沉默的我,老哥轻声叹气。
  「事迹不败露就没问题啦。我们又不是要伤害谁。」
  「不是这样,我说的是道德问题。就算其他人看不到企鹅,这依然是犯罪啊。」
  不知道企鹅一号从哪个位置看荻野目苹果,画面十分昏暗。我才刚这么想就突然从奇特的低角度看到她的下颚。但下一瞬间画面再度转暗,它想必摔跤了。二号似乎盯上挂在桌边的书包,它弹跳着试图偷看里面,但现在似乎还没构到。它到底在做什么啊。
  「不然要怎么办?如果没得到企鹅罐,阳球就会死啊。假如这个荻野目苹果手上有,她也不可能因为我们拜托她,就把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欣然交给我们吧。现在是选择手段的时候吗?」老哥厉声说。
  我明白。明明没有任何方案,这种紧急状况下光靠道德也无法守护阳球。但真的好吗?
  面对保持缄默的我,老哥小声说:「也只能这样做了。」我瞥了老哥一眼。
  「这是为了阳球。」看到他眉头紧锁的坚定神情,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企鹅二号设法把头钻进书包,但接下来它只是一个劲地蠕动,一点调查进展都没有。

  上午的课完全结束。电脑荧幕显示从绝佳角度拍摄的三人午餐风光,其中包含荻野目苹果与她的友人。其中一人是在地下铁误认我是色狼的女生。
  经过细心整备,宛如公园的中庭里,她们坐在长椅上。两只企鹅似乎想围住荻野目苹果,慢吞吞地在她们脚边走来走去。现在荻野目苹果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按手机。
  「然后啊然后啊,那个人超帅的!大概就是『不过既然造成了你的不快,我必须向你道歉』这种感觉!对吧,苹果。」
  长发女生模仿老哥的表情模仿得还真像。我开始有种荒唐的感受,发出声音啜饮盒装牛奶。老哥好像认为自己被这么形容很正常,不予理会,泰然自若地咬着红豆面包。
  「好好喔,我也想看看那个人!」看起来很活泼的短发女生在旁敲边鼓。
  「他实在很令人心动!」她闭上眼睛,陶醉地捧着脸,发出夸张的感叹。「真的好帅啊。」
  「那你一开始怀疑的那个男生是怎样的人?」短发女生问。
  「唔——跟他在一起的男生啊,跟空气一样没什么存在感。」长发女生干脆地断言。
  老哥对这句话起了反应,悠哉笑了起来。企鹅二号直盯着女生腿上的便当盒。
  「啊、等等,一号的摄影机在拍哪啦!」我不经意望向电脑荧幕,镜头拍着荻野目苹果的裙下风光大特写。「好好监视啦!每个家伙都这副德性!」不知是对企鹅还是对老哥这么说,我皱起脸鼓起腮帮子。企鹅一号果然跟老哥有点像。
  「我看看?」老哥兴味盎然地将视线转回电脑荧幕,认真地注视一号的摄影机画面。「哦哦。」
  「看他的制服,应该是外苑西高的学生。」
  「真的假的,那不就在附近吗!」
  「是啊。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错过那么帅气的男生。」
  荻野目苹果一直没有加入谈话,她嚼着三明治,盯着手机荧幕。不知道是在跟别人互传简讯、查资料还是回顾旧照片。
  「苹果,怎么了吗?」注意到荻野目苹果安安静静什么都没说,长发女生向她搭话。
  「没有啦,没什么事。」荻野目苹果从手机荧幕猛然抬起脸,轻轻摇头。
  「你是在打我的章鱼造型香肠主意对吧!呃,咦?不见了?我刚才吃掉了吗?」
  实际上,吃掉章鱼造型香肠的是她脚边的企鹅二号,但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我今天先早一点回去喽。」荻野目苹果讲得很突然,两只企鹅的摄影机迅速地转向她。她俐落收拾好三明治的包装,抱着书包起身。
  「苹果?」画面上显示被留下来的两人呆愣的模样。
  为了追上她,我跟老哥慌慌张张地收拾起野餐一般四散着物品的屋顶。
  企鹅按照老哥指示,继续慢吞吞地追着荻野目苹果。不知是不是胶带有些脱落,总活蹦乱跳的一号摄影机比刚才倾斜了些。
  荻野目苹果径自走向新宿御苑前站搭乘地下铁。我们也搭上同班电车,坐在离她有段距离的座位。
  「荻野目苹果的家是在东高圆寺对吧?」抱着纸袋的老哥小声说。
  「她要去的地方和自己家反方向呢。」我朝荻野目苹果的方向一瞥,看到企鹅缠在她身边。尤其是一号,它又想把脸钻进她的双腿间,但不知道荻野目苹果有没有注意到奇怪的感觉,她困惑地歪着头,再挺直身子。
  「看来有内情啊。」老哥露出严肃的神情。
  就是因为有内情,我们现在才追着她到处跑啊。不过她目前看来只是普通的女孩,也没带什么可疑的东西。
  「欸,老哥,企鹅罐到底是什么啊?」我望着快从座位上跌落的企鹅二号,一边这么说。
  「谁知道啊。一号跟二号好像也不知道,那个企鹅帽也没说是什么东西。根本没办法想像。」我得到这句恶狠狠的回答。
  「那真的是我们碰得到的东西吗?」
  「总之,既然她叫我们找出来拿到手,肯定是有形体吧。」
  「我们能做的只有依照帽子的命令,找出企鹅罐。」
  这是为了阳球。我跟老哥难得地十分像双胞胎一样异口同声。但跟有些不安的我不同,映照在座位对面的黑暗车窗上,老哥的脸因为决心而显得严肃。

  荻野目苹果用非常小的声音呢喃:「抓住男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每天都要穿决胜内衣。」
  到达池袋后,荻野目苹果进入一家位于大型大楼的书店,一脸认真地翻阅杂志。
  「她看起来只是很寻常地在看免钱书啊。」我跟老哥站在离她有段距离的书柜前,随便翻开一本杂志假装在读,牢牢地监视她。
  「别大意。她说不定离开前有留下什么暗号啊。」
  「怎么可能。就算有暗号,又要怎么……」说到一半,我放在长裤后口袋的手机响起轻快的来电铃声。
  注意到铃声的荻野目苹果忽然望过来。
  「笨蛋!调成震动啊!」老哥低声怒骂。
  「抱、抱歉抱歉!」我慌张地弓起背,查看来电号码。这是我们家的电话,打来的是阳球。「抱歉。」我发出更窝囊的声音。
  「哥哥?」做好觉悟接起电话,阳球果然语气不大高兴。「你们在哪里?做些什么?」
  「哪里喔,呃,我们在书店。」老哥在一旁问:「是阳球吗?」我朝他点头,稍微走远。
  「哥哥你们今天跷课了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小心说出内心话。
  「因为多蕗老师担心你们,打电话到家里了!他说平时都不会发生这种事!」
  「这样啊……」泛起和善笑容,抓着头,戴眼镜的班导身影浮现在眼前。
  「晶马!」
  听到老哥的声音,我一回头就发现荻野目苹果不看书了,正要走出书店。
  「抱歉,阳球,等一下再打给你!真的很抱歉!」我挂掉电话,慌慌张张追在荻野目苹果后面。
  让阳球平添无谓的担心,真的很抱歉,但这都是为了阳球。只要找到企鹅罐,我们就能回到原本平稳的生活。
  「哥哥们会加油的!」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追在荻野目苹果身后的企鹅走。隔着这样的距离,应该不会引起她的疑心。
  当她在一家店的转角转弯,企鹅冷不防看向我们。它们各自取出画有书跟钱的纸,不知哪来这种东西。
  「是要我们掏钱买书?」我放慢脚步,自言自语。
  「是不是『不可(book)前进』的意思?」
  正如老哥所说,接下来它们快速拿出的纸上画有禁止进入的标志。大楼商店有什么好禁止进入的。我跟老哥快步赶上企鹅,弯过转角。
  「这是!」我不禁低喊出声,站定脚步。老哥也浮出困扰的神色停下脚步。
  这是一间以粉色为基底,可爱过头的店面,看起来宛如一家游乐园。不管看向哪边,映入眼帘的都是刺眼的蕾丝与荷叶边,身穿内衣的假人模特儿随着小巧木马一起在店中央缓缓旋转。
  店里当然有身穿内衣露出微笑的女模特儿海报,以及端详手中与海报相同款式的内衣的女性。荻野目苹果也在其中。
  我咽下口水。即使是老哥也不打算就两个男生进入店内。我们在外窥伺状况。
  「内衣店啊。要是有女的同行就好了。」看到咋舌的老哥,我感到一阵战栗。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假如有女生同行,老哥就敢走进这家店吗?
  「这、这绝对进不去啦。不可能!」我因种种原因脸色发青,再一次打从心底对不起阳球。
  我们远远地监视在店内闲晃的荻野目苹果。她漫无目的四处走走,突然拿起一件胸罩。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那该不会是企鹅罐吧?」老哥一脸严肃地说。「不过如果是那件,我之前看过很像的。」他态度认真,说得煞有其事,不过我害怕到提不起劲去问他到底在哪见过。
  「企鹅罐会是大量生产的东西吗?那是成衣吧?不管怎么说,我都没办法进去买那种东西啦!」
  「看来不是那件啊。」
  听到老哥这句话,我再度看向荻野目苹果,她似乎把刚才那件胸罩放回架子上了。接着她又走进店内更深处。
  「喂喂喂,难道是更火辣的款式吗?该不会是那边有开洞的惹火玩意。」老哥悄悄踏足店内,鼻息变得粗重。
  「骗人,真的假的?咦?洞?你说的洞是指哪个洞?」我感到一阵晕眩,对这种状况毫无适应力。就算上面没开洞也没关系,因为我不管往哪看都是充满花边又透明的内衣。
  「笨蛋,说到洞,当然是指连接宇宙的那个洞啊。」老哥终于开始胡言乱语,还是因为游刀有余才说得出这种笑话?
  「我们出去啦,这里应该不会有企鹅罐吧。」没错,荻野目苹果只是在物色内衣裤,她肯定会再次走到店外。
  「别拉我袖子!咦?人呢?」
  当我注意到时,已经失去她的行踪,但没有迹象显示她走到入口附近。
  「谁叫老哥要说这种蠢话。」
  「是我的错吗!走吧,再往里头去!」
  说是深处,这间店也没那么宽敞。粉刷得相当花俏的墙壁后方深处,依然只有大量内衣裤和紧急出口。
  老哥毫不犹豫地打开紧急出口,我们走到门外。太阳开始下山,肌肤有股凉意。起风了。
  「可恶,她跑到哪去了!」我们在阶梯平台四处张望,既听不到走上安全梯的声音,也见不到往下走的身影。
  「啊,老哥,看那边!」荻野目苹果正沿着大楼墙壁的边缘行走。她的裙子因风翻飞,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处,脚边的水泥却簌簌掉落。
  她冒着冷汗,满脸惨白,即便如此还是一点一点横向前进。
  「她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我看不透几乎踮着脚尖走的她想做什么。强风将头发吹到她脸上,还不时差点踩空。
  「怎么办啊,老哥?」我从栅栏探出身子。
  「这种时候嘛,就靠这些家伙吧。」老哥的目光落到企鹅身上。
  「真的好吗?」我的声音充分流露内心的不安。
  不知何时搞成这样,企鹅一号的头——正确来说是脸上——戴着内裤,二号的头上则戴着胸罩,两个罩杯看起来好像它的耳朵。两只企鹅面无表情,睁着又黑又圆的眼睛盯着我们。这些家伙该不会比我们想像中还笨很多吧。
  两只企鹅安装着小型摄影机、对讲机,还有内衣裤,就这样追赶荻野目苹果的脚步,开始沿着大楼墙壁前进。
  「喂,给我前进得快一点!」就算老哥如此斥责,企鹅也只抖着身体冒出冷汗,几乎无法靠近荻野目苹果。摄影机拍到的仅有凹凸不平的肮脏壁面。
  「靠那些家伙果然还是没办法。」
  「嗯,没办法啊。」
  看到企鹅戴在身上的内衣被强风卷走,我实在觉得好浪费。
  「唔?」距离它们数公尺处,荻野目苹果停住脚步。仔细一看,她从制服口袋拿出手机。
  「找到了!」她开怀地说着,拼命踮起脚尖,高高举起手机。
  「快门声?」我看向老哥。
  「她是在拍照吗?」老哥也露出诧异的表情回望我。
  她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荻野目苹果慢慢往回走。
  「喂,已经可以回来喽。」企鹅一听到老哥的声音,马上笨手笨脚地动起来。看来我们还回不了家。

  搭乘地下铁前往荻洼的荻野目苹果,坐在车站前的花圃边把玩手机,偶尔抬起头,看起来像在等人。为了避免引起她注意,我们彻底扮演成聚集在自动贩卖机前的高中男生。
  「她是不是跟人约在这啊?不过太阳也快下山了。」
  「嗯,从刚才奇妙的行动看来,她也许是跟企鹅罐有关的人。」
  「不过那女生不惜做出那种事,到底拍了什么照片啊?」我到现在依然不觉得她是手握阳球生杀大权的重要人物。
  「谁知道。也可能那张照片本身就是企鹅罐吧。哦,她行动了!」老哥挺起靠在自动贩卖机上的身体。
  荻野目苹果迅速站起身,认出通过验票口的某人后,她轻轻挥手。
  「多蕗!」她双颊染上桃红,迸出灿烂的笑脸。
  「哎呀,苹果。」被称为多蕗的男子很面熟,他自然地对荻野目苹果露出笑容。
  略嫌太长的黑发,没有半点魅力的银色细框眼镜,有些歪掉的领带结,以及完全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土气侧背包。他毫无疑问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我们的班导——多蕗桂树本人。
  「老哥,那是我们班导吧?没错吧?」我莫名有种扫兴感。
  「嗯,的确是多蕗。」老哥也泛起苦笑。
  「你今天也是刚补习完要回家吗?最近常常碰到你呢,看来很努力喔。」多蕗悠悠地说。他素来是个温吞的男人。
  「嗯,还好啦。」荻野目苹果很难为情地低下头,但还是偷瞄着多蕗。
  「啊,对了,正好!我有东西想请多蕗看一下。」她马上拿出手机,荧幕对着自己跟多蕗。「你看,很棒吧?是你跟我提过池袋大楼上的那个。」
  「金腰燕的巢?」多蕗兴致勃勃地凝视手机荧幕。多蕗在自己身边弯下了腰,荻野目苹果开心到羞红脸。
  「对,我把它拍下来了!」
  「呜哇,这个很少见呢。不过你怎么拍到这种照片的?」
  「燕子的巢?」我不由得想到中华料理的高级食材,不过我知道两者不一样。
  荻野目苹果轻笑着回答:「这是秘密。」现在的她娇俏可爱到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一路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老哥的脸看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但我还搞不懂状况。
  大致闲聊一阵子后,多蕗轻松说了声「好啦」。
  「请代我向伯母问好。回家路上要小心喔。」他泛起傻傻的笑容挥手。
  「好的,谢谢。」荻野目苹果点头致意后,开口说:「那个——」但多蕗几乎消失在人群里。「我很期待下次赏鸟。」这是非常微小的音量。
  她仿佛沉浸在余韵中,有些寂寞地在原地停留好半晌。但她忽然扬唇一笑,跟着多蕗走了起来。
  「咦?还没结束?」我发出傻呼呼的声音。
  外头完全入夜了。月亮悬在凉爽晴朗的天空。不早点回家阳球就太可怜了。她铁定在生气。
  荻野目苹果跟在提着便当店袋子的多薯身后,她的身后跟着我、老哥和两只企鹅。今天净是些奇妙的事。
  现在天色昏暗所以还好,不过在住宅区跟踪别人很难,若对方认得自己的脸就难上加难。但荻野目苹果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正受到跟踪,一个劲往前走。
  不久多蕗抵达一栋公寓,他走进位在一楼的房间。应该可以认定这是多蕗的家。
  荻野目苹果藏身于附近的围墙窥伺状况。我们则从更远处的电线杆后方监视着她。
  「她跟在多蕗后面想做什么啊?」
  「那个女生喜欢多蕗吧。」老哥淡淡地说。
  「咦,不会吧!」我明明一直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却不小心用超越平时的音量大喊,随即被慌张的老哥捣住嘴。
  「你还真迟钝。」老哥浮出打从心底感到无奈的神情。
  有此自觉的我只能嘿嘿傻笑。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有迹可寻,但说真的,老哥没说出来,我大概好一阵子都想不到那边去。
  「哦?」企鹅一号正在拉老哥的袖子。我一看,发现两只企鹅已擅自用胶带装上摄影机跟照明工具等,挺起了胸膛。
  荻野目苹果现在试图进入公寓用地。
  「好,去挽回名誉吧!」老哥一说完,企鹅便在柏油路上小步奔跑,尾随她而去。
  我们弯身坐在护栏上,再度偷偷打开电脑盯着荧幕。
  尽管画面暗得一如预期,依然能看出荻野目苹果的身影不在公寓正面那成排老旧房门的前方。两只企鹅慢吞吞地绕到建筑物后方。
  「她不在这啊。」我嘀咕。见到的只有阳台流泻的灯光,以及少许丛生的杂草而已。
  但一直东张西望的企鹅一号,拍到阳台下方连接地下通风口的格栅松脱了。格栅被放到一边,地面的泥土有摩擦的痕迹。
  「唔,怎么搞的?好,进去里面。」老哥发出指示。
  虽然是理当如此,不过地下还真暗。一号跟二号的摄影机什么都没拍到。正当我这么想,一号的摄影机画面朦胧浮现某个正在活动的物体。
  我盯着看了看,发现那是四肢着地往前进的荻野目苹果健康的大腿。
  「呜哇!那家伙又拍这种东西!」大腿前方有什么景象自不待言。我慌了起来,用手上的书包挡住脸。
  「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三层蕾丝内裤了。原来这是决胜内裤啊。」老哥一副这没啥大不了的样子。
  「别说得那么若无其事啦,话说你也不要一直盯着看!」
  「喂。」老哥的语气变了。
  我从书包后方再度悄悄看向电脑荧幕。
  荻野目苹果扭动身体,转而仰面朝天。她似乎咬着小型手电筒移动。她用熟练的动作从一路拖来的书包摸出一个东西。
  「那是什么?」老哥留意到她的手边。
  「这个是不是跟装在企鹅身上的那个有点像?」我愣愣地张大嘴。
  「窃听器啊。」老哥再次轻描淡写地说出可怕的事。
  我皱起脸,但依然张着嘴,盯着荧幕上的她看。她转动小巧黑色机器旁的旋钮,正在进行调整。突然间,在些微杂音过后,电视节目的声音透过企鹅的麦克风隐约传过来。
  「那个女生该不会……」
  「看来她在对多蕗做着跟我们一样的事。」
  「也就是说,荻野目苹果……」荻野目苹果在跟踪多蕗桂树。
  「啊——下班后的可乐真是好喝啊。」透过双重麦克风,多蕗傻气的声音听起来更蠢了。这时候你好歹要喝啤酒吧。
  荻野目苹果躺在泥土地上,带着仿佛聆听摇篮曲的幸福笑脸,侧耳倾听多蕗制造的日常声响。看到她微张的眼眸中泛着水光,我背上的寒毛全竖立起来。
  「放心吧。独自用晚餐的日子再过一下就结束了,从今以后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不会让你寂寞的。我相信命运。」她细语的声音听起来万分认真。「DESTINY。」

  3

  小女孩吃着咖哩。她最喜欢的河童和海獭布娃娃在她身后排排坐好,温柔的双亲守在一旁。
  「好吃吗?」
  嗯,妈妈的咖哩最好吃了!
  「这样啊。苹果很喜欢咖哩呢。」
  嗯,我最喜欢咖哩了!
  「苹果真是个好孩子!」
  好痒喔,抱这么紧就没办法吃了啦。妈妈,怎么了呢?
  「不,没事。妈妈只是太高兴了。」
  好奇怪喔。
  「啊,太过分了吧,妈妈是想独占苹果吗?很好,那爸爸也要来抱住苹果喽。」
  爸爸!
  「苹果是爸爸和妈妈最重要最重要的宝物喔,以后也要一直像这样,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喔。」
  嗯,苹果最喜欢爸爸和妈妈,还有咖哩了。
  直到现在,即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河童和海獭娃娃也一直待在她身边。不管多么老旧,身上满是尘埃,或许还有些脱毛,它们有些傻气却温柔的面容不曾改变,苹果对它们的爱和执著也一样不曾动摇。想必今后她都不会舍弃它们。如同被下了诅咒一般,她和它们之间有着宛如亲人的羁绊。

  ◇

  在早晨空无一人的客厅,苹果一脸认真地和桌面的吐司对看。她拿着巧克力酱的瓶子,在吐司表面挤上心形,还在里面并排写上「桂树」、「苹果」的拼音。
  「好,完成,开动了。」苹果拿起吐司正要一口晈下去,穿着套装的母亲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唉呀,已经这么晚了!」母亲看着墙上的时钟,接着转向苹果:「妈妈今天有重要的会议要开,晚餐你就先吃吧。」
  「妈妈,今天是二十号吔。」苹果若无其事地把吐司对折,遮住巧克力酱写成的字。
  「嗯,我知道,妈妈会记得在外面吃咖哩。不好意思,苹果可以在外头和朋友一起吃吗?」母亲戴好手表,拿起桌上的马克杯,一口灌下咖啡欧蕾,接着挥挥手说声「再见」,走向门口。苹果赶紧大叫一声:「妈妈!」想叫住她。
  「真是的,又怎么啦?」母亲急忙转过头,她的浏海还系着一个大发卷。
  「你的发卷还在头上喔。」苹果淡淡地指出。
  母亲把手伸向浏海,叫了声:「哎呀,讨厌!」她赶紧取下放在餐桌,用手指梳理着鬈曲的浏海走了出去。
  苹果叹一口气。打开吐司,散发甜甜香味的心形已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本的文字。
  荻野目家的传统是将每月的二十日称为「咖哩纪念日」,而今天更是特别的日子——苹果第一次将自己亲手做的咖哩拿给「他」吃的日子。
  苹果早已在心中完成了她满怀心意的特制咖哩。「他」不喜欢的红萝卜要磨成泥,喜欢的马铃薯要放很多块,独家秘方则是以苹果酱来提味。
  她在原本涂着巧克力酱的吐司上硬抹了一层苹果酱。
  或许卖相不好,但不用在意,对方一定会因为自己做的咖哩而欣喜。毕竟苹果和「他」命运相系。
  苹果浮出满足的笑容,舔掉沾到手指的巧克力酱和苹果酱。
  与重要的人吃的咖哩,一定满溢着幸福滋味。

  「生存战略——!」伴随这声吆喝,整个空间吹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白色蕾丝风暴。
  我发现甜蜜的香气似乎来自逐渐扩大的蕾丝。不是香草、玫瑰、香皂,也不是阳光或嫩绿的香味,满溢着神秘异空间的这股香气使我们陶醉其中。
  我家率领三只企鹅的女王,如今依然头戴企鹅帽,不可一世地左右脚各踩在企鹅一号与二号的头顶,挺直腰杆站立。
  我和老哥站在另一侧,面对阳球。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被她冰冷而充满魄力的红色双眼一瞪,我们早就畏缩了。但深呼吸后,我还是开口:
  「阳球,别再用这种有够夸张的幻觉恶作剧了!」
  「咦?」老哥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啊?」阳球扬起半边眉毛,睁大鲜红眼睛。
  「因为……就是那个嘛……你说的生存战略还有企鹅罐,哥哥我们也是一度真的相信你过,毕竟才发生了那种事——但已经够了吧?」我抬头看着阳球,坚决地说。
  「我知道你漫长的住院生活非常辛苦,也懂你解脱后的心情。不,说我懂或许是骗人的,但我也想了解你的感受啊。」我把盘旋在脑中的想法一口气说出来:「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这种事不是你健康出院后最想做的事吧!」
  阳球轻蔑的目光扫向我,手上一面把企鹅三号当球玩弄。
  「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都还不相信本小姐我的存在是吗?」
  「我——」老哥避开我的视线。
  「老哥?」我以为老哥和我一样不相信。
  「哼,下等生物也是有下等生物的矜持与猜忌心吗。」阳球笑得邪恶,对企鹅使了个眼色。
  「没办法了,让你们再见识一下那个噩梦吧!」阳球盯着我们的双眼射出光芒。
  「等一下!那个企鹅罐——」老哥连忙制止:「能不能请你多讲一些企鹅罐的事?」
  「老哥……」老哥还真的相信了。相信阳球被企鹅帽操控,性命也掌握在寄宿于帽子的生命体手上。老哥的态度完全与我不同,他看起来一脸确信,又穷途末路。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立场。」阳球看着老哥,嘴角上扬。
  「老哥,你真的相信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凝视不发一言的老哥,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咦?等一下!这样下去……」我看了一下地板,脚下果然出现四方形的空洞。「不要啊!干么这样!为什么老是我——!」
  在黑暗里我一边滚动一边坠落,思考着老哥略带痛苦的面容,难道老哥不觉得现况很奇怪,反而还接受了?接受全家的命运居然被一顶帽子左右!这下我还真是如字面上所说的「前途无光」。
  「来场生存战略吧!」
  身为阳球却不是阳球本人的声音回荡在脑海深处,宛如做了个搭乘地下铁的梦。这趟旅程通往何方,又可以在哪里下车呢?

  荻野目苹果居住的公寓入口是一道装饰艺术风的自动门,我伫立在门前,逐渐感到紧张。真的要这么做吗?应该不行吧?虽然我不时用困扰已久的疑问轰炸老哥,但一见到他板着脸的认真眼神,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迷惘下去。
  我们接下来要非法入侵荻野目苹果的家。
  我们努力佯装自然地通过大门走进公寓。尽管心里知道别去在意天花板角落的监视摄影机,但一想到那边有监视器,就不知道视线该放在哪里。此外虽然别人看不到,我也压根没想过会带两只企鹅跑到别人家。
  公寓内部为直线型设计,和自动门的风格迥异。我们朝老哥手上个人资料内住址栏所标示的门牌号码前进。
  刚刚我们才等在地铁东高圆寺站,目送荻野目苹果搭上地铁离开。
  她一头齐及下巴的短发,厚厚浏海覆眉,穿着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合身水手制服,乍看之下不像是会潜进多薯公寓下方窃听的女孩。不过,我们兄弟俩在别人眼中也不像会溜进陌生女高中生家搜索的人。
  出乎意料,老哥毫不迟疑地按下电钤。等了一会儿依然没人应门。如果有什么人——例如荻野目的母亲——来应门,我至少还能稍微松一口气,尽管我也明白事后可能更麻烦。
  「很好,没人在家。」老哥戴上从制服外套口袋掏出的手套,再从怀里取出好几支貌似耳掏的金属细棒。
  「啊,老哥!这个是——」我不安地张望走道。毕竟可能会有人从隔壁或再隔壁的房间走出来,这条走廊说不定在某处装有监视器。
  老哥选了其中一支塞进钥匙孔,在里头又掏又搅。
  「虽然不甘心,但现在只能听从那顶帽子了,只要能拯救阳球,不管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都只能接受。接下来就看我们有多大的觉悟了。」
  他换了一支金属棒,继续尝试。
  「可恶!这对外行人来说果然太难了。」
  觉悟——不用说我也清楚。眼前状况很单纯,就是我不想做坏事又无法接受阳球因此而死,所以才伤脑筋。伤脑筋到要走投无路了。
  卡嚓!锁发出嵌合的声音。老哥一拉,门就开了。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老哥从口袋取出另一双手套交给我。
  我像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伸手接过手套。我的动作缓慢踌躇,直到触碰到手套的一瞬间才有一切都无法回头的觉悟。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戴上手套,看了企鹅二号一眼。它一副呆头呆脑,搞不懂在想什么。

  荻野目的家一如公寓外观般现代化,里头宽阔整洁。
  踏进宽广的玄关沿着走廊前进,见到一扇敞开的门,通往客厅。
  「哇!好宽阔,这样有多少坪啊?厨房看起来真棒……」荻野目家的开放式厨房很宽敞,想必不会像我们家一样,作业区域又小,和阳球挤在一起还会手臂互撞。精美的系统厨具看起来易于清洁,让我眼睛一亮,身边的企鹅一号和二号跟着跳起来。
  「喂,这可不是电视台的民宅拜访节目,快点解决吧。」老哥深深叹口气,四处扫视,思考从哪边下手。
  「我们真的好像小偷。」从这里进到客厅之前,除了厕所以外还有两扇门;这个房间似乎也可以通向另一间。
  「企鹅罐在这里的话,我们就是了。」
  「也是。」我们为了抢走荻野目彍果手里的企鹅罐而来,做的事和小偷没两样。我改正自己只想逃离这个状况的心态。一切都和觉悟有关。
  一幅月历倏地映入眼帘,上头仅有一处标上红色记号,日期恰好是今天,还以红字在旁边写着「咖哩纪念日」。这是什么意思?
  「喂,发现那家伙的房间了!」老哥站在某一扇门前。
  「搜这里不大好吧?」门上有块附有小小枝叶的苹果状木牌,上头写着「苹果'S ROOM」。
  「企鹅罐如果是她的私人物品,收在这的机率应该最高吧。」老哥的手立刻伸向门把,我反射性地出手阻止他。
  「好歹是女孩子的房间,这样做不是很可怜吗?」这话听来奇怪,但我不禁将她的立场与阳球重叠,如果阳球的房间被不认识的少年随便入侵,她不知作何感想?
  「可怜?晶马,那家伙可是我们班导的跟踪狂喔。」
  当时的她确实散发出异常气息。
  「而且还跑到多蕗家地板下窃听。完全是变态,还是脑袋坏掉的跟踪狂女,她可怜个鬼!」
  「可是——」这是两回事,她跟踪多蕗也不代表我们可以随意进她房间。但阳球怎么办?我们明明是做了拯救阳球的觉悟才来。
  我夹在觉悟和良心之间,混乱起来。
  「你办不到就换我来。」老哥毫不理会我压着的手,立刻打开房门。
  我不禁别开视线,但一瞬间骤然而生的罪恶感袭上了我——难道我是只想独善其身的人吗?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无妨,我想博得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喜爱吗?前往荻野目苹果家寻找企鹅罐的那一刻,我就该预料到发展,但事到临头却裹足不前。觉悟、觉悟、觉悟,一直在脑海念诵咒文般重复这些,实际上我却全推给老哥。
  我到底想救谁,又想做什么?
  老哥给了刹那间变得混乱的我一个温柔的微笑,像拿我没办法似地垂下眉头,拍拍我的头:
  「算了,为了阳球,你的良心先保留起来好了。好吗?」
  我还来不及说出「等一下」,老哥已经催促着企鹅一号,一同进入荻野目苹果的房间。
  「老哥!」我想强迫自己的身体向前,房门却砰一声在眼前关上,我哑口无言,呆愣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中庭绿意盎然,造景精美,白色长椅摆设其中。女学生群聚在此,总是缤纷而喧嚷。
  荻野目苹果看着修成球形的植栽,美丽的圆弧令她联想起命运之轮。
  「对了对了,你们想听之前那个帅哥的后续消息吗?」包含苹果在内的三个人占据了长椅,个子最高又有双成熟厚唇的雪菜开口。每个人的便当摊放在膝上,究竟是要吃午餐,还是要来聊天,没人摸得清,女校的漫长午休就此展开。
  「咦?什么什么?我要听我要听!」和雪菜截然不同,像小动物般娇小可爱的万里立刻凑过头来。
  苹果还在放空,观赏完圆球型植栽,她满脑都是一早就令她胸口发热的预定计划,连嘴里咀嚼的三明治都尝不出滋味。
  「这话不能传出去唷。」雪菜夸张地半掩着嘴道。
  「嗯嗯,我不会传出去。」万里笑得不怀好意。
  「我是从补习班朋友那里听来的啦,听说那男的是久宝阿佐美的前男友喔!」雪菜的表情好像在期待反应。
  「久宝阿佐美?」万里歪了歪头。
  苹果对名字有印象,但没开口。有一瞬间想起久宝阿佐美是谁,但马上被更重要的事占据思绪。
  「讨厌啦,你不知道吗?就是常常在杂志《SIXTEEN》出现的那位呀。」
  「你说那个模特儿?也太厉害了吧!」万里的语尾明显上扬。
  哇,很厉害啊……苹果在放空,脑袋里像是反射似地迸出这个回应。
  「接下来的更厉害!听说这男的狠狠地甩掉久宝阿佐美了!说什么『只有长相可取的女人有够无聊』!」
  「哇,满帅气的吔!」
  喏,很帅气吧?两人相视点头,鼓噪起来。
  苹果最后屈指数起,呢喃起脑海中的话语:
  「马铃薯、红萝卜、芹菜、猪肉、久宝——不对!苹果酱!」然后苹果仰起脸,晴朗的天空飘浮着白云。苹果一想到那人温柔的笑脸就不由自主地傻笑。
  这不是冠叶第一次进到女性的房间。他曾经在其他房间主人的床上入睡,脱掉她们的衣服,或被她们脱掉衣服。他曾一进到房里就亲吻对方,也曾谈笑半小时后才慢慢得逞。
  每位女性房间的气味都不大一样,然而不管哪一间都充满甜香,长久被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环绕总会让他头痛。
  荻野目苹果的房间有很多以海洋生物为主题的日用品。有一盏奇异的章鱼形吊灯,玻璃珠之间浮有海藻和热带鱼:地上放了水母形状的大抱枕;床上坐着老旧的河童和海獭布偶。垂吊而下的透明水晶珠帘以蓝色为基调,海星交错其间。首饰架维持了珊瑚枝杈的原样,挂有许多和水晶珠帘相同、具透明感的大件首饰,置物罐的底部放有贝壳。
  「好彻底。」冠叶喃喃道,住在装潢品味如此一贯的房间内,这种女人一定很偏执,做出激烈的跟踪行为也不足为奇。
  他大大叹一口气,毫不迟疑地拉开书桌抽屉、打开衣柜。他把书桌交给企鹅一号,自己开始检查衣柜。没有什么特别的。不管是衣物、内衣、袜子,还是手帕,看起来都相当普通。硬要举出特征的话,就是条纹花样多了些,不过也仅止于此。
  「喂,你……」转向书桌的冠叶不由得一愣,后悔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找的呀!」
  企鹅一号将每一层抽屉都稍微拽些物品出来,还一把抓住书桌上陈列的教科书,用力拉扯书背,打算摊开它。
  冠叶一边抓着头,一边小心关上衣柜,拾起掉落在地的笔记本。
  「嗯?」窗边放了一个怎么看都格格不入的物品。它和大海、海洋生物都扯不上边,也不是蓝色系,反而是如寿桃般呈完美粉红色的桃子,仿佛在桃太郎故事中才会出现。
  感到奇怪的冠叶走近窗边,把闹钟拿在手上观察,但没发现奇怪之处。这可能是双亲或亲戚没再使用而送给她的东西。他把闹钟放回原处。
  冠叶四处张望,头痛了起来,果然很令人头痛啊。
  晶马是对的,晶马的想法总是正大光明而符合常理。只不过公正的做法不一定能让自己获得幸福。但他也没办法打从心底责怪晶马,这也是冠叶唯一的天真之处,失去了这份天真,冠叶身为人的良知一定会失去平衡而崩溃。
  头痛越来越严重,不知道门外的晶马是什么表情?冠叶一一确认过拿出来的东西、打开来的抽屉和橱柜都恢复原状,紧紧抓住企鹅一号的头,手再度伸向门把。

  第一次随便跑进别人家又到处开开关关,萌生的罪恶感和紧张把我搞得精疲力竭,最后摊倒在大型电视机前的L型沙发上。一开始我觉得这个家非常整洁漂亮,但再次环顾四周却有不同的感想。
  荻野目苹果的家实在太缺乏生活感了!或许是有爱好清洁、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母亲在吧?但整理过头的房间显得有些冰冷,缺乏居家生活的温暖,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了,老哥。」我瘫在沙发上出声。
  「干么?」老哥似乎心情不好,他在确认刚刚调查过的装饰盆栽有没有好好放回原位。
  「企鹅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谁知道。」老哥深深皱起眉头,往我这边瞧。
  「这样毫无头绪到处找,我们依然连它是什么颜色还是什么形状都不清楚,像今天到最后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
  老哥没回答我,径自播放起从电视柜抽屉拿出来的DVD之类的东西。
  「有空在那边抱怨,还不如起来动手。还不晓得今天是不是真的一无所获呢。」
  巨大荧幕快转地播放影片,是以前搞不好看过的片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老哥你就算找到企鹅罐,又怎么确定这就是『企鹅罐』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到底在找什么东西啊?」
  「就是企鹅罐啊!不要罗嗦,快来帮忙。厨房还没全部搜过,快点站起来!」
  为了盖过老哥开始不耐烦的声音,我起身追问:
  「我当然知道我们在找企鹅罐,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企鹅罐是什么呀!所以才说我们连在找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我知道啦,简单来说你不想把自己的手弄脏对吧?也不是这个……」老哥略带嘲讽,停止播放DVD。
  我确实把进入荻野目苹果房间找企鹅罐的工作推给老哥,但那也是他默许的。而且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我那些话没有在影射什么。
  「你不喜欢就不要做,我一个人也会找出企鹅罐,会救阳球。」他特别强调「我一个人」,一边打开其他的DVD盒子。
  「你什么意思啦!我们不是刚刚在门口决定要做好觉悟,两个人一起救阳球吗?」
  老哥耸了耸肩给我看。
  「我知道了啦!做就做嘛!去找就可以了吧!我本来就不是不想做,只不过是心中有疑问罢了……」在我想到一切都如了老哥的意思时——
  「我回来了!」
  我们交换视线,立刻翻身到沙发后缩起身子,没时间思考该怎么做,荻野目就进到客厅了。我们把身体缩得小小的,还屏住呼吸。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人果然不该非法入侵。

  苹果哼着随兴的曲调,手舞足蹈穿过走廊踏入客厅。
  「今天是快乐的咖哩纪念日!」
  将装着满满咖哩材料的超市提袋放在厨房,立刻回房把制服换回平日的家居服。看了窗边的时钟一眼,她估量现在开始做,应该可以在晚餐时间吃到温热的咖哩。
  她穿上相衬的蓝色围裙,站在厨房里仔细地洗着手,满心期待数小时后造访的幸福未来。
  「非常好吃的咖哩的日子,幸福的滋味,咖哩纪念日。」
  随着口里的节奏,她从提袋取出材料一一排好,胡萝卜、马钤薯、洋葱、猪肉、苹果酱、整颗的苹果,新发售的咖哩块、小茴香、肉桂,以及姜等。
  锅子、汤勺,还有烹饪用的筷子都准备妥当,苹果蓄势待发。
  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做出来的菜肴该不会是咖哩吧?苹果带着几分认真幻想起来。当然不可能跟现在的咖哩一样,应该是一种「像」咖哩的东西。可以做出这种料理的一定是女孩子。为了让心爱的人享用,为了听到对方笑着告诉自己很好吃,才会从头开始先备齐厨具,将森林里的果实及叶子制成香料,努力生火,再加入汲取的清水,最后用心完成咖哩。所以咖哩才会满溢幸福的滋味。
  为了让猪肉经过熬煮也不会变硬,苹果把肉腌在苹果泥里。这是荻野目家传统秘方。
  仔细炒过香料,红萝卜尽量切得细碎、马铃薯切成大块加进其中,再依据盒上的说明把咖哩块放入锅中。虽然也想过要不要稍微改变分量,不过是第一次使用的产品,她决定照外盒指示。
  最后才要加入苹果酱,这个仅仅一茶匙的秘密。
  苹果非常喜欢食物在锅里炖煮的声音——要变得好吃,要让吃的人开心,锅子里所有材料像这般天真地相互鼓励、发出呢喃。而淡淡的白色蒸气,正如同一位温柔地唱着摇篮曲的母亲,在歌唱之间对婴儿喃喃细语的音色。因此咖哩一定要和自己最重要、希望能一直在一起的人享用,这是咖哩纪念日的规则。
  苹果一边搅拌,一边偷偷看着锅里的食材。

  ◇

  母亲在丧服外面套上围裙盛装咖哩。这是五年前三月二十日的记忆。
  小小的苹果坐到餐桌旁,旁边是外表成熟但年纪仍轻的多蕗桂树。十一岁的苹果依照母亲的意思,穿上黑丝绒小洋装——回想起来这种布料不适合当丧服,但对当时的苹果而言是唯一的黑色服装。
  「千万不要客气,要多吃一点喔!」母亲笑着说。
  「好的,谢谢您。」多薯保持原本姿势,以柔和的声调回答。
  「桂树也是大学生了,时间还过得真快啊!你母亲还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品性良好,端正有礼的多蕗,说完才把咖哩送入口中。
  「还是一样好吃。」
  他露出至今以来苹果未曾见过的笑容,闪亮得让人目瞪口呆。就连他苦笑地说着穿不习惯的整套黑西装,也让苹果认为他是个成熟帅气的男性。
  「是吗?谢谢你。这里加有我们家的秘方唷!对吧,苹果?」
  苹果几乎没在听母亲说话,只是微微开口看着多蕗,思索这份情感怎么一回事,但搞不清楚。
  直到现在她也清晰地记得,直到多蕗转头凝视自己时,她才回过神来。多蕗非常棒。所以才说咖哩是一种必须要和自己重要的人一起吃的料理。

  ◇

  炖煮很久的咖哩香气从厨房飘散到客厅。
  「好了,做好了!」她充满自信地说,熄火,以汤勺捞了一点试味道。
  「嗯,很好吃。」
  苹果到卧室取出床上的日记本,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嘻嘻笑起来。
  「又前进一步了!计划还在进行,全都不用担心,都照命运指示的方向前进!」苹果翻着日记自言自语,按捺不住脸上满溢的笑意。
  接下来是咖哩纪念日的重头戏。

  苹果用布巾包好盛有咖哩的锅子,在小小托特包里放些东西就背着出门。我和老哥被咖哩香气引得饥肠辘辘。苹果还待在厨房时我的肚子就叫了超过一次。老哥转头用可怕的表情对我说:「你至少控制一下自己肚子的蛔虫吧!」
  两只企鹅流着口水,一次次跑进厨房偷看,但它们哪能吃到咖哩呢?
  紧接着,我们追着她从东高圆寺坐上地下铁,在荻洼站下车。
  荻野目苹果很宝贝地抱着锅子,穿过商店街。
  「奇怪的家伙!」老哥的口气仿佛事不关己。
  「不过她做了咖哩,不晓得要拿到哪去?」我们已经习惯隔着一定距离跟踪荻野目彍果。毕竟她总沉浸在脑里的事或眼前想做的事里。
  荻野目苹果在电车里,一下低头嘻嘻笑着,一下又板起脸孔,反复不断。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亢奋到静不下来的心情。
  「说不定那不是普通的咖哩,例如说香料的搭配法是一种暗号,或咖哩本身就是企鹅罐的可能性也不能不考虑一下……」老哥以相当认真的表情喃喃自语。
  「这样吗……」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咖哩、普通的锅子。
  荻野目苹果走着走着,进入了住宅区。
  「对了,老哥!这条路该不会是——」
  「对,那女人的目的地是多蕗家。」
  所以才会表情变化多端,心情好得不得了!她要带咖哩给多蕗吃啊。
  我想到荻野目家日历上标示的「咖哩纪念日」,这是让人开心到想高歌的好日子吗?还是和多蕗一起吃咖哩就是咖哩纪念日的意义?

  ◇

  多蕗和苹果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
  「那个……因为今天是咖哩纪念日,我想和你一起吃。」彍果打开锅盖,温热的蒸气与辛香料的香味散逸开来,让多薯一阵感叹。
  「红萝卜丁切得更小一点会更好也说不定,要是不吃,我也可以在装的时候挑掉……我觉得多蕗不吃胡萝卜也没什么关系,这也是多蕗的可爱之处……」苹果说着,在煮得白白亮亮的米饭上淋下满满的咖哩:「啊,我想应该还是温的,不过再重新加热会不会更好呢?如果比较好,我拿去微波炉再热一下。」
  才说到一半,多蕗就以笑容制止了苹果。
  「够热了,既然你都特地做了,直接这样吃就行了。」
  多蕗的头发自然地留长了,眼镜后方的双眸深处直盯着苹果,让苹果说不出话,仅能回他一个微笑。
  虽然简单,但就像烛光般朴实的温度——这是只有两人的咖哩纪念日。两个盛好咖哩饭的盘子并排在眼前,两人开口说声:「我开动了!」
  「嗯,非常好吃!苹果很会做菜了,一定可以成为很棒的新娘。」说这些话的同时,多蕗再度微笑。
  「真是的,只不过是咖哩嘛……」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回答。
  多蕗看起来非常高兴,也吃了不少。苹果因为他的样子而鼓起勇气,虽然害臊还是开了口:
  「啊,对了!这次赏野鸟之旅,我做便当带去好了!」
  多蕗惊喜地睁大眼,说:「真的吗?真令人期待。不过这样好吗?你不是还要补习?这样会不会很麻烦?」
  「一点都不会!只要是为了多蕗你,那个——什么都可以做!只不过是便当,随时都可以做。」
  多蕗对着低声说出这些话而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的苹果,伸出他的大手,温柔和缓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苹果更感害羞,头也垂得更低。
  「多蕗!」她高兴又有些困窘的声音唤着他。
  「苹果!」他的声音甜蜜醉人。
  这种心脏快从口中飞出来的兴奋,苹果还是第一次体验。

  ◇

  黄昏时分的荻洼天色昏暗。在多蕗家门前,苹果终于从妄想中回神。如果跟想像完全一样,自己的计划可以超前进度。
  苹果将满心期待灌进手上沉重的咖哩锅,下定决心,敲敲老旧的公寓大门。
  「多蕗你回来了吗?」应门的是一位笑容灿烂如花的美丽女性,她浅色的波浪中长发随兴束起,几缕没束好的发绺垂落两颊。
  苹果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凝视对方,愣在当场。
  「哎呀?」挂着微笑的女性说:「请进!」把这里当自己家一般招呼苹果。
  女子的打扮十分居家,她穿着版型宽松、衣料细柔的针织小洋装,搭配黑色紧身裤。踩着穿惯的拖鞋叭答叭答地引着苹果进入客厅,从隔壁厨房的小冰箱拿出麦茶倒入杯子。
  「太糟了!」苹果不自觉冒出无意识的低语。
  「来,请用茶!外头不冷吧?」女子在苹果面前放下杯子,坐到对面,两肘抵在桌面托着下巴。她的手指白皙细长,指甲修剪成略长的蛋型,上头仔细涂了淡淡粉红色指甲油。每一片指甲还饰有金粉及一颗莱茵石。左手小指上头,豪华的金戒指散发光芒。
  苹果正襟危坐,没去拿麦茶。
  「你是多蕗学校的学生吧?不好意思,他还没回来。」她眼眸微眯,端整的睫毛又细又长,画了浅驼色眼影的眼睑水润闪亮,嘴唇呈珊瑚色,散发光泽。
  这名女子没多说,没质问苹果是谁也没摆脸色。苹果只能在心中咬着嘴唇,悔恨地跳脚。
  「你是?」苹果知道自己的问题很冒失。以现状来讲闯入者是苹果。「请问你是哪位?」
  「我吗?我是百合。你好。」成熟的笑容从容不迫。
  苹果双手紧抱布巾里的锅子,没办法直视自称百合的女子,只能转开目光。这时,苹果发现厨房的瓦斯炉上头摆着和她相同的锅子。
  「哦,我正在做晚饭。今天做的是咖哩,要不要一起留下来吃?」
  「咖哩!」苹果不禁哑口无言。
  「是啊,他说什么『今天是咖哩纪念日』,还真奇怪呢,跟小孩子一样。」百合用充满爱意的语调一边说一边笑。
  苹果深深觉得这女人不可能了解咖哩纪念日。这种脑袋简单、散发香甜气息,把自己搞得浑身闪亮的肤浅女人才不可能会了解。苹果和多蕗相系的命运没这么简单就可切断。
  可是眼前正有个预料之外的大问题——这房间已经有咖哩了,这会让自己的计划失败。苹果的视线落向自己小心抱着的锅子。
  今天多蕗吃的会是苹果做的咖哩,绝不能是眼前如同魔女的女人做的料理。
  咚咚!门口传来和苹果一样的敲门声。
  「哎,这次一定是多蕗了。」百合脸上浮起蜜糖般的笑,站起身来。
  「你回来啦,有你认识的人来了哦。」她装模作样地偷偷告诉他。
  「咦,是谁啊?」
  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声音听起来却如此遥远,对苹果来说简直不可置信。明明是在自己身边发出的声音,却像隔了一堵墙般遥远。
  「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可不能轻忽人家哦。」
  「真是,我才不会这样。」
  耳边传来的是他害臊的声音。墙壁另一头模糊地传来缺乏真实感的对话。
  「啊,这是你要我带的优格,这牌子可以吗?」
  塑胶袋发出摩擦声。
  「谢谢。」
  这是最好的时机!虽然现况难以容忍,但多蕗和百合在窄小玄关讨论优格的这一瞬间是自己仅有的最后机会。
  苹果以最快速度偷偷爬进没点灯的厨房,来到瓦斯炉前。拿走锅子势必得站起来,撇开多蕗不管,苹果不认为自己能瞒过那女人,这里实在太窄了,不过没有别的方法。苹果站了起来,端下锅子后摸回客厅,慌忙解开包着自己锅子的布巾,将自己带来的锅子端到桌面。接着她不管自己只穿着袜子,抱着百合的咖哩锅,打开窗户跳到外头。
  苹果在黄昏的荻洼街头飞奔。
  她心想,命运已经回到正轨,多蕗今晚吃的是我的咖哩。锅子看起来很像,绝对不会被发现。那样的女人对我们两人的羁绊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穿过灯火还很明亮的商店街,苹果向地下铁车站走去。
  「是的,一切都依照计划顺利进行,不会有任何问题。」苹果对自己说。
  忽然间,横过眼前的猫儿让她停下脚步。这只猫一副高傲的样子,像漫画一样嘴里叼着鱼,它瞥了苹果一眼悠然而去。
  「你这偷腥的猫!」把猫和百合重叠,她不由得叫出口。猫一溜烟跑走,转过一个转角就此消失。
  自己做得很好,计划还没结束,不会因此受挫。
  苹果用力绷紧脸颊,不让情绪流露,再度开始赶路。

  独自在家用餐时,不必严格遵守开饭时间,也不必做得特别豪华或特别美味。阳球认为只要还在午间用餐,胃也饱足,又摄取到最低限度的营养就够了。
  但一顿饭要真正成立,除了自己还要有别人一起在场。如果只有阳球而没有别人见证,她到底有没有吃掉蛋包饭这件事实就会船过水无痕。
  翻阅着流行杂志,阳球摸摸始终待在身旁的企鹅三号。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首席女伶时笼百合,新时代女孩的优雅』,」阳球读出杂志标题,细声道:「女演员真漂亮啊。」这句话只是纯粹的感叹,毕竟谁也听不到。
  「真无聊,哥哥能早点回来就好了。」阳球对企鹅三号说。今天企鹅三号的头上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发夹,背部有冠叶写下的数字「3」。
  阳球大口吸进客厅里老旧杨杨米的味道。
  「嗯,我想在外头空地种一些小番茄,也想种一些草莓。我想吃草莓!」阳球把杂志放在一旁,大字形躺在地上笑起来:「番茄和草莓会不会有四处蔓延的藤蔓呢?」这个疑问没有特别的意义,阳球只是觉得会长出藤蔓的植物很有意思。藤蔓缠绕上房子,就会像童话故事中的古堡或鬼屋,一想像起来就令人兴奋。
  企鹅三号模仿着阳球的动作,在榻榻米上翻来滚去。
  「啊,是阿佐美!」继续翻着杂志,阳球叫道。
  这是一篇「突击!人气模特儿的包包内容」的特集,阳球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别人的东西总是很有趣,像这个人喜欢红色、身为模特儿却不拘泥品牌、随身携带一堆化妆工具,也有人像学生一样带着文库本小说和电子辞典。
  「这是阿佐美最近常带的包包!特别中意鲜艳的配色,和可以装很多东西的大容量。化妆包除了唇膏,还有小化妆镜和睫毛夹、睫毛膏,及腮红。最近戴的太阳眼镜也有瘦脸的视觉效果!」
  阳球的包包里,好几年来都只有钱包、护唇膏、手帕跟家里的钥匙。在医院等待为了杀时间,她还会携带编织工具,但这些东西都不会带生活感的趣味。
  阳球放下杂志进入房间,提着装了编织工具的篮子,爬上床咚地坐下来。企鹅三号跟着爬上床。
  编织是在住院时开始玩的,某年耶诞节前夕,医院老师(※日本有些医院为了长期住院的学生而设置教师。)特别教给想学的孩子。阳球首次成果是条织得乱七八糟还过短的围巾。但还是很高兴。今年冬天也快到了,阳球决定要在耶诞节到来前织出她的代表作,但还不晓得成品的用处。
  「哥哥他们变成不良少年怎么办?最近一直跷课,就算生气他们也不听,你说呢,三三?」阳球为企鹅三号取了个昵称。
  企鹅三号像是同意似地点点头,挨近阳球,用它圆圆的身体蹭了蹭。
  「对了,三三也一起的话,那我就不算一个人外出了呀。」阳球轻轻笑起来。
  企鹅三号努力歪着它不存在的脖子。
  哥哥们现在都还很担心阳球的状况,并禁止她外出,她觉得自己好像关在高塔上的长发公主。鹫塚医师都说过自己可以做喜欢的事,而且她也恢复健康,吃得多,睡得也好。白天闲暇太多,到头来都在睡觉。编织、偷偷在窗帘加上刺绣、阅读、洗衣、打扫,她的每一天就这么慢慢流逝。
  阳球很喜欢自己的房间,里头堆满自己心爱的事物,连床铺都苦心改造得更舒适。手工的天篷垂下大幅深粉红色布料,床单和床上的抱枕都是亲自挑选或亲手缝制的。但这些对阳球来说,都不过是为了忘记自己无法自由而做的努力。
  她是住在心爱城堡里,病弱的阳球公主。
  「去买东西吧!」阳球下定决心后站起来,企鹅三号企图跟进,却被床单绊倒,跌回床上。
  阳球小小的包包里,今天也放了小钱包、护唇膏、手帕,及重要的城堡钥匙。

  阳球和企鹅三号到附近的超级市场购买咖哩材料。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有别的食谱能买齐材料。
  「先做好晚饭的话,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很高兴呢。」阳球对企鹅三号灿然一笑,三号乖巧地不停点头。
  「接下来我得更加磨练自己的厨艺。」阳球抬起眉毛,卷起袖子,纤细白皙的手臂硬挤出一点肌肉。企鹅三号赞赏似地跳跃着。
  这时,一只叼着鱼的猫从前方跳出来。
  「哇!」距离过近,阳球吓一跳,脚步踉跄。
  猫不小心松开口里的鱼,企鹅三号一看立刻跑过去一口吃下肚。
  「真是的,三三!不可以随便捡东西吃!」
  阳球发出叱责,猫也因为异样的动静而亢奋起来,发出可怕的叫声飞扑向二号。
  「啊,小猫咪不可以!要做好朋友才行!」
  阳球惊慌失措地迈开脚步,追着滚成一团的企鹅三号和猫跑。看来别的动物看得到企鹅。
  三号滚动的终点是一个丁字路口。
  阳球正担心万一有车子经过怎么办,一抬头就见到留着清爽鲍伯头的女孩抱着锅子。她正是荻野目苹果。
  「危险!」
  她已经很久没跑步了,虽然感觉很舒服,却跑得一点也不顺,速度也很慢。因此等阳球向女孩大喊危险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滚成一团的猫和企鹅撞到女孩,也一并撞飞她手里的锅子。阳球不禁瞠目结舌。
  锅子在空中飞舞,咖哩泼洒在柏油路。
  猫儿拔腿就逃,企鹅三号当场倒地动也动不了。
  阳球战战兢兢地靠近企鹅三号,三号俐落翻身跳起来抓住她。阳球紧紧抱住,摸摸它的头。
  「啊,真是抱歉!」这个场面虽然不是阳球造成的,但企鹅三号已成为她重要的朋友,她自然认为三号闯的祸自己也有责任。眼看女孩屁股着地,头上淋满咖哩,呆愣在地。
  实在惨不忍睹。
  「没关系。」女孩的声音小声地飘过。
  「我叫高仓阳球。我家离这里不远,方便的话,我帮你把衣服洗干净吧。」
  苹果茫然看着向她提议的阳球。白皙的肌肤配上长发,她觉得阳球是很标致的美少女。今天怎么老碰到陌生的女性,还全都是美女。相较之下一路飞奔的苹果不但袜子沾满泥土,还被那女人做的咖哩淋了满头,凄惨无比。
  苹果实在忍不住了,她热泪盈眶,脸揪成了一团。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痛?」阳球慌忙走上前去蹲在一旁,仔细端详她的脸。
  苹果抽泣着摇头,小声回答:「不要紧……」没错,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命运。
  「真的不要紧,只是屁股摔到了。我叫做苹果,荻野目苹果。」苹果哽咽地回答。阳球的口吻实在纯真又温柔,稍微平复了她的情绪。
  「要来我家吗?而且你也没有穿鞋子。」企鹅三号离开阳球的怀抱,走近苹果,尽管对方看不见,它还是抚摸着她的头。
  「唔,该怎么办呢?」苹果说着,赶紧确认掉在一旁的托特包及里面的东西。
  阳球认为女孩有双意志坚强且美丽的双眼,在厚浏海衬托下更为明显。她没穿鞋一路跑来,简直就像灰姑娘。
  「关于咖哩我很抱歉,我们家今天也是煮咖哩,所以……」
  阳球很想跟女孩说说话,十分希望苹果可以来家里。
  「虽然我不是很会做菜。」
  两人低垂下视线,沉默了半晌。
  「那要我教你吗?咖哩可是我的拿手好菜!」苹果强作欢颜,以开朗口吻说。
  「真的吗?今天的晚饭就到我家吃吧!」阳球绽开笑容。
  「不过,这样好吗?」
  「很好呀,做咖哩不是通常都会做很多吗?我家只有我和哥哥们三个人,剩下一大堆会很头痛。」企鹅三号也配合地一起点头。当然,苹果看不到。
  「这样的话……」其实也不会,苹果心想。自己家里就算只有两人也一样会煮咖哩,即便第二天还要继续吃也没关系,阳球那么说只是在顾虑自己。「既然这样我就打扰了。」
  苹果的家今天一定空荡荡又一尘不染,相较之下,这个偶然相遇的新朋友的家说不定很有趣。
  阳球伸手扶持,苹果站了起来,两人害羞地一边笑一边拾起锅子,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后,往高仓家走去。

  一身疲惫地从多蕗家归来,周遭已经一片漆黑。荻野目苹果前去多蕗家,遇到的女性似乎是多蕗的女友,不禁让我担心会演变出超乎想像的情势,幸好事情没一发不可收拾,我松了口气。不过我们的试炼依然没完。
  「阳球应该生气了吧?」那天多蕗和家里联络,回家后我们被阳球逼问。总不能和阳球说我们在跟踪女孩子,只好说山下他被女孩子甩了,非常沮丧,所以花一整天安慰他。今天的行动更是无法据实以告。
  「应该吧。」老哥想装作淡然,嘴角却微微发颤,眼帘低垂,整张脸黯淡下来。即使是老哥也拿阳球没办法。
  「啊啊——!跟踪荻野目苹果不但失败了,也找不到企鹅罐。」等等还得跟又生气又难过的阳球谢罪,我都想在胸前画十字了。
  「那女人应该有进到多蕗家里,到底怎么逃出去的?」老哥又回到那副难以释怀的表情。
  「老哥!」我伸出微微握住的拳头。
  「嗯?好!」老哥立刻回应。
  「慢出就输了唷!剪刀、石头、布!」
  今天什么都不愿再想了!肚子已经饿扁,走路都快走不稳了。
  「我回来了!」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拉门。我对猜拳真的不在行呀!
  「太晚了!」阳球大剌刺地交叉着双臂等在里头,企鹅三号也摆出同样的姿势站在一旁。
  「对不起啦,阳球!」我像下班后跑去喝酒而晚归的上班族,低头弯腰,紧闭眼睛向阳球拜了起来。
  「今天绝不会原谅你们——我本来想这样说,但今天有客人在,所以特别原谅你们。喏,苹果!我哥哥他们回来了!」阳球向屋里呼喊。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我浑身一僵,该不会荻野目苹果发现我们在跟踪她,于是决定反过来接近我们家吧?她也是多薯的跟踪狂,作风乍看之下横冲直撞,说不定其实很有警觉性。
  如果她对阳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事情就大条了。
  荻野目苹果从里头走出来,看来有点紧张。
  这时,老哥终于尾随着我来到玄关,低声说:「这不是真的吧。」
  「这位是荻野目苹果,刚刚和我成为朋友。」阳球露出发自内心的欣然笑脸。
  表面看来,荻野目苹果看到我们时没有特别的反应,不仅如此,她还语气拘谨地向我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荻野目苹果,打扰了。」不知为何,她身上居然穿着我的衣服。
  我惊讶到好一阵子都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
  「我——我是阳球的哥哥晶马,这是冠叶。」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
  原以为今天可以休息了,但这下子我们的任务势必得继续执行。

  餐桌上气氛很尴尬,让人几乎待不下去。在我家的客厅里,只要是池边伯伯以外的外人在场就会变成这样,更不用说这人还是荻野目彍果。我和老哥都要窒息了。
  她本人正和阳球在厨房一边谈笑一边做菜。
  「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翻着白眼,小声询问老哥。
  「别问我。」老哥回答,不着痕迹地放倒原本立在矮柜上的相框。那是我们的全家福照。
  我装作没看到。
  「久等了!」阳球绽出笑意,抱着锅子走进来:「大家肚子饿了吧?今天是特制蜂蜜苹果咖哩!」
  这是我们等待已久的咖哩。选在今天这个日子吃咖哩当晚餐,阳球该不会是天才吧!我们肚子都叫了起来,我和老哥不由得脸上一红。
  阳球取笑着我们,迅速把她和荻野目苹果一起做的咖哩盛到盘子上。
  「啊!是不是也该做个沙拉?」阳球突然想到。
  「这样就够了,阳球。」我温柔地回答她。
  高仓家的咖哩之夜开始了。
  「嗯,这肉很软很好吃!苹果很会做菜呢!」阳球高兴地鼓噪。
  「不,我只会做咖哩。都是以前妈妈教我的。」荻野目苹果平静地说。
  「这样吗?真好,妈妈都会教。」阳球脸上挂着微笑,但明显蒙上一层阴影。
  「这咖哩真的非常好吃,不知为何今天一直很想吃咖哩,阳球你怎么会知道?」我尽量以开朗的声调询问。
  「当然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呀!」阳球笑了起来:「对吧?苹果!」她偏了偏头,重新恢复了活力。
  「嗯。」荻野目苹果回应的声音依然平静,她缓缓放下汤匙,开口说:「阳球真幸福啊。」
  「幸福?」
  「因为你可以和重要的人一起吃咖哩呀!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吃。」
  「这样吗?」阳球再度歪了歪头。
  荻野目苹果一脸寂寞地点点头。
  「苹果,你知道吗,我很高兴可以和你一起吃咖哩哦,因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啊。」阳球害羞地说。
  我家小妹真是温柔的好孩子呀!我不禁因此感动。
  「我们家好久没客人来了,对吧?小晶!」阳球睁着大眼睛毫不犹豫地看向我。
  「对啊,真的是好久了。」
  「所以我们非常欢迎你,一个人吃饭时就到我们家,一起吃饭吧!」阳球像小孩子一般天真地说。
  荻野目苹果露出不知所措的笑容:「嗯,谢谢你!」
  阳球看起来非常高兴,女孩子果然还是需要女性朋友。但为何偏偏是荻野目苹果呢?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但也不错,荻野目苹果平时看来很正常,只要不给阳球带来坏影响就是好事。
  「对了,今天还好吗?」老哥把咖哩吃得干干净净,抓下嘴角的米粒吃掉,突然问道。
  我吃惊地看向老哥,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荻野目苹果又不知道我们的行动,若不这样我们会更困扰,这件事要是拆穿,她和阳球就做不成朋友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重要的事?你有个计划不是吗?」
  荻野目苹果一瞬间沉默下来,直盯着老哥瞧。
  我紧张到面孔扭曲,阳球一脸不可思议。
  老哥打算旁敲侧击吗?这也算不上旁敲侧击,已经是单刀直入了吧!应该要按部就班才对啊。
  不只是女性的事,有时我真的无法了解老哥在想什么。我们当然是不同的个体,但因为差异过大,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未知生物,尽管我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没问题。」荻野目苹果干脆地回答。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回答得太自然了:
  「虽然和预定有些出入,但不要紧,一切都依照上头所写的在进行。」
  依照上头所写的——这到底什么意思?我看向提问的老哥,但他看来也完全摸不着头绪。
  荻野目苹果又自顾自点点头,继续说:
  「没错,这是最重要的。实现写在上头的命运是我生下来的理由,我一定要完成重要的任务!」
  阳球兴味盎然地望着激动的荻野目苹果,我和老哥则认为,一改先前态度,看来十分满足的她是比企鹅更不可思议的生物。我们面面相,张着嘴说不出话。

  苹果穿着干燥温暖的衣服,套上跟阳球哥哥借来的过大运动鞋,搭上地下铁。稍微动动脚,鞋子就松松地甩来甩去,她觉得很有趣。
  苹果缓缓从背包取出手机,打起给母亲的简讯。
  「妈妈:今天晚上我和朋友一起吃咖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和其他人吃咖哩了,不过,还是和家人一起……」苹果念到这里,还是决定删去「和家人一起」的文字。
  「不过,还是我们家的咖哩才最好吃。」
  苹果拿出日记,慢慢打开来。
  「多蕗吃了我亲手做的咖哩。」她仔细读着上头的记载。「这就是命运!」苹果说完,拿出淡红色的护唇膏重新涂上。可惜今天没让多蕗看到自己的唇。
  地下铁顺着黑暗的轨道,直直往苹果家邻近的车站奔去。即便这条甬道漫长到让人怀疑黑暗永不终结,也势必有终点。这是太古以来就已注定的命运吗?抑或是人们在无意识之中选择的呢?
  百合那女人的嘴唇如此艳丽,浅浅地泛着细致的光泽,看起来既柔软又香甜。自己护唇膏的色彩远远比不上。
  苹果往后一靠,头无力地瘫软。她看着窗外流逝的黑暗,缓缓闭上眼睛。

 楼主| 发表于 2013-8-26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1990416 于 2013-8-26 21:4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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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今天闹钟没有响?我微微睁开眼,马上想到这件事。不过我立刻明白是最近累坏了的自己在迷糊中按掉闹钟。而且今天放假,不需要如此焦急。这阵子阳球从早开始就帮了许多忙。
  睡呆了的我急忙起身换好衣服,打着呵欠走进厨房,企鹅三号这时跑到我脚边,我伸手抚摸她的头。它的金色假发上系着三个廉价的花型发饰。
  「啊,早安呀,小晶!」阳球语气愉快。
  「早安!抱歉,我睡过头——!」我一抬起脸,映在眼帘的除了满脸笑意的阳球,还有荻野目苹果。
  「你为什么在这?」
  「小晶,你的头发睡到翘起来喽。」阳球咯咯轻笑,小步跑过来,摸着我头发。
  「来打扰了。」荻野目苹果微微勾起笑容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用手随意压了压头,向她问好。
  「好了,快点去洗脸,然后来教我们怎么做煎蛋卷吧。」阳球抓着我的手。
  今天阳球为了做菜,用花发夹夹起披散的长发,穿上有刺绣的白洋装,外披一件米色羊毛衫,腿上裹着单宁裤。松垮的深粉色袜子与头上的发饰很合搭。惹人怜爱的粉红色真适合我妹妹啊。
  「嗯,可以啊。」可以是可以,但为何荻野目苹果一大早就在我家?我抱着疑问,插入两人之间,露了一手我引以为傲的厨艺。
  我喜欢口味不甜腻的高汤煎蛋卷。诀窍是蛋不能打得太细,也不能煎过头,别一口气在锅里倒进太多蛋汁。如果里头掺一些牛奶,口厌会变得鲜嫩蓬松。
  「小晶太厉害了!看起来好好吃,好想马上吃。」阳球在一旁小跳步,三号也蹦跳起来。
  荻野目苹果着迷地看着我的动作,覆诵着所有步骤。
  荻野目苹果和阳球照我的步骤挑战煎蛋卷。「没错,没错!」「看起来很棒!」「这样吗?是这样吗?」「小心要焦了啦!」两人持续说着这类的话。我看着她们的身影,喝着温热的焙茶,一种老人心态油然而生。为什么女孩子可以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此兴奋鼓舞?明明同样是人,她们看起来却像遥不可及的生物。
  「好啦,特制远足便当豪华版完—成了!」阳球一边说,一边把令人傻眼的多层便当盒放上矮桌。企鹅二号和三号号也高兴地拍手。
  我认为阳球那句「完—成了!」可爱到可以杀人。
  「太好了,苹果。」阳球和企鹅团团围着苹果,画面好像白雪公主和她的小矮人。
  「嗯。」荻野目苹果脸颊带着红晕,高兴地应和。
  「你要带便当到哪里去啊?」我喝着茶,眯着眼,像个温和老爷爷似地开口。
  阳球仿佛就在等这个问题,贼贼一笑,高声回答:「当然是带去约会喽!没错吧,苹果?」
  「咦?」我瞬间回到认真的表情。荻野目苹果有点害羞,阳球还在「好好喔!」地说个没完。
  「她来拜托我教她做好吃的煎蛋卷,不过我比较不在行,小晶能来指导真是帮了大忙!」
  「这样吗?太好了。」虽然阳球笑得这么灿烂,我不想破坏她的兴致,但苹果的约会对象多半是多蕗桂树。再说这也称不上是约会,比较可能是去跟踪。换句话说,这一点都不好。
  这时,在洗脸台那儿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梳洗好的老哥现身了。
  「哦,做得很不错嘛!不愧是家庭主夫。」他切了一块我做好分装到盘里的煎蛋卷放入口中。
  「谁是家庭主夫呀?」我瞪着没规矩的老哥。老哥平常有起床气,今天早上难得一派爽朗。
  「对了,荻野目,你今天要去哪赏鸟啊。」老哥又干脆地问了。
  赏鸟——唔,我好像曾在哪听过,但一下子想不出来。
  「和田塚公园。」荻野目苹果毫不起疑地马上回答。
  「哦,太巧了,晶马今天也有事要到那里去。对吧,晶马?」老哥说,带着别有用心的笑容看向我。
  「咦?没、没有!才没有!」才说到一半,我的头就被牢牢夹住,老哥一把拖着我到房间一角。
  「搞什么!怎么回事?」我不自觉压低声音。
  「听好了,你找机会翻那女人的包包。」老哥瞥了一下荻野目苹果的托特包。「去找那东西。」
  「那东西是指企鹅罐吗?」
  老哥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
  「那女人不是说什么『都依照上头所写的』吗?」
  「所以是书或笔记本那种写在纸上的东西喽?」她好像说过自己是依照上头所写,还是记载之类的,虽然我们曾在荻野目苹果的家里查遍了书籍、笔记等纸类,但如果那样东西她一直带在身边,我们找不到也很合理。
  「是啊,可以这么想。不知道这和我们要找的企鹅罐有何关联。总之解谜的关键应该就在那里!」
  「嗯!」我点点头,望了一眼平静地啜饮第二泡焙茶的荻野目苹果。如果阳球的生命真的掌握在她身边这位少女手上,这副光景实在讽刺至极。
  「我认为我们至今的搜索一直没有结果,恐怕是因为这样东西片刻不离那女人身边!说不定其实藏在比背包更近的地方……」
  「咦?比背包更近的地方?」我一瞬间因为不当想像而感到羞耻。
  「开玩笑啦,笨蛋!不过,也不是没可能。」老哥还是一样处变不惊。
  「那老哥呢?老哥不是更擅长接近各种女孩子吗?」
  「嗯?我稍微有点杂事要处理。今天交给你了,祝你旗开得胜!」他顺手用力拍拍我的背。
  「又是女孩子吧?老哥我看你不用多久就会遭受天谴!」我惊讶无比,鼓起腮帮子。
  「随你说。」对他来讲只是耳边风。
  之后我的遭遇相当凄惨。面对硬跟去约会的我,荻野目苹果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一心向着多蕗的她也不会对老哥的必杀微笑有任何感觉,就连阳球也面露困窘,但我依然勉强跟着她到和田塚公园。
  一如往常的地下铁成了令人窒息的空间。坐在心情不佳的荻野目身旁,我微微低着头,偶尔动动眼珠,看看倒映在对面车窗上的我们。背着托特包的荻野目压低帽沿,穿了件口袋很多的背心,脖子挂着望远镜,静静地发怒;我仍然穿得和平日差不多,弓着背抱着沉甸甸的三层便当,一脸不开心又困扰,看起实在很不可靠。
  「呃,今天是要到公园去观察野鸟对吧?」
  「是啊!」没好气的样子。生气的女孩真恐怖。
  「该怎么说呢,呃——这该不会也是所谓的『命运』吧?」
  「怎样?」她一眼都不看向我。
  只不过几个字,我却觉得好像被臭骂了一顿。
  「没什么,只是你之前好像说过类似的事。」
  「是啊。」荻野目的回答好像不是针对我,「今天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都是因为命运。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绝对不容失败。」她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没错,就是这样。」映在窗玻璃上的她神色黯淡,与方才和阳球一同欢笑的女孩判若两人。尽管一脸执拗,并不会因此不可爱,却浑身散发一股无法接近的气息,她果然是遥远的生物。此外,还是跟踪狂。
  苹果猛然抬头看向车厢某处,我不着痕迹地追寻她的目光。那里挂着一张广告传单,上头是简称为「HSK」的「东池袋阳光歌剧团」下回公演预告,剧名为「M的悲剧」。
  剧名中的「M」指玛莉,由时笼百合饰演,广告上大大印着她与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男主角。
  「你喜欢看舞台剧吗?」我对时笼百合的脸有印象,或许是在电视上看过。但总觉得最近好像才在更接近的地方见过。
  「没特别喜欢。」冷冷抛下这句话之后,她再次面向前方,安静下来。
  乘着规律摇晃的地下铁,我哪里都还没有去,却非常想回家。想回到家里像个老爷爷般,度过无趣却幸福的假日。

  一如我所期望,和田塚公园是个无趣却幸福的地方。现在已是早上十点,我极力坚持要帮忙把这个沉重的三层便当盒带去会合点,跟着来到喷水池广场。不过在这段短暂的时光中,我还没找到任何一个能偷翻她包包的机会。
  荻野目坐在可以清楚看到喷水池的凉亭内长椅,拿出小化妆镜以手指梳理着头发,再将护唇膏涂上嘴唇,完全当我不在现场。
  「嗨,让你久等了。」听到和公园悠闲气氛很搭调的懒散声音,我转过脸去。荻野目则大动作地转身,迅速站起来。
  多蕗站在那里傻傻笑着,穿了一件别有许多野鸟徽章的怪衬衫,脖子挂着大大的望远镜,连我这种不大在意外表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他打扮有多俗气。
  「哦?今天你跟朋友一起来?」多蕗发现了我,微笑道。
  「朋、朋友?才不是这样呢!这个人只是点头之交,听了今天的事说什么也要跟来,真的很让人困扰呢。对不起。」荻野目低头道歉。
  我很惊讶她可以发出这种甜腻的声音,同时也为了自己居然被说成这样而略感受伤,尽管早就知道自己被讨厌了。心想反正一下子就会被揭穿,干脆和多薯打声招呼,我怯生生地起身。
  「别这么说,只要是喜欢野鸟的同伴,我随时都很欢迎。」多蕗面露微笑,看着我慢慢迎向他的脸。「咦!这不是高仓吗?」
  「老师好。」这阵子跷课不少次,差一点连问候都不大会说了。
  「高仓是我班上的学生,原来你们认识,真巧。」多蕗露出傻笑,我附和着笑,荻野目狰狞地瞪着我。不过她也没办法一直摆出这种表情。
  「你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荻野目迅速靠近我,小声质问。
  「呃,再一下下!我在这附近还有事要做。」我实在窘迫。
  「哎呀,我们今天还跟耀眼夺目的小情侣同行啊。」
  响亮而优美的声音传来。
  「刚好,我来介绍一位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多蕗的表情更加放松,他退到旁边。
  「她是时笼百合。」
  「初次见面,你们好。」名为时笼百合的女性戴着宽边遮阳帽,穿着高雅的白洋装,系着同色系腰带,手里提着大篮子。她柔顺的长发随风飘阳,纤长的睫毛似乎每眨一下就会清脆作响。
  「咖哩女!」荻野目低声咕哝。我看了她一眼,那张精心装出的可爱笑脸正要溃堤。
  「啊!」我不禁小声叫了出来。这咖哩女就是多蕗的女朋友,那天晚上荻野目带着亲手做的咖哩送去多蕗家时,出现在公寓的那名女性。
  「她很漂亮对吧,她其实是个女演员喔,在阳光歌剧团饰演女主角的就是她!」多蕗脸颊泛着红晕,自豪地介绍。
  局面变得如此热烈,又出现能让荻野目吃醋,分散她注意力的人,更有利于我偷看托特包的内容,实在是帮了大忙:但荻野目的表情宛如世界末日来临般阴惨,这也多少激起我的不安。
  像是要对抗一脸肃穆的「耀眼夺目小情侣」,时笼百合和多蕗聊了开来,谈论着「天气很好」、「谢谢你邀请我来」、「野鸟徽章上有什么鸟」、「排练会不会很累」之类的话题,制造出开满百合花的两人世界。

  阳球和企鹅一同把晶马和苹果送出门后松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走回客厅。
  「离开了呢。」倒没有特别寂寞,只是叙述一件事实。
  「把装便当剩下的东西吃掉吧,阳球,你饿了吧?」冠叶一副郑重其事,在矮桌边盘腿坐下。
  「好,那我来泡茶。」阳球淡淡回应,重新加热热水壶。
  冠叶慢慢来到在厨房呆呆望着小炉子的阳球身边,换掉茶壶里的茶叶。
  为什么她总这么顺着他人?冠叶思索。刚才还兴高采烈,转眼之间就回到平常。不过只要之后有好玩的事,她一定会马上笑出来。
  冠叶一不小心就看着阳球飘逸长发上装饰的小花看到出神。这时,「约会啊……」阳球呢喃着。
  「约会很快乐吗?」她微笑问道。
  「咦?你问我吗?也满复杂的。」要是被同学山下这么问,冠叶一定会笑着随便回答:「那当然非常快乐喽!」不过对方是阳球就另当别论。
  「是喔。我哪天也有机会去约会吗?」阳球下意识鼓起双颊,直盯着炉子。
  「约会?阳球吗?」当然喽!阳球将来一定会和谁约会吧?就像他自己。不过他没说出口,他害怕一旦化为语言,事情就变得真实。
  「算了。」冠叶还在脑中搜寻着适当的话语,阳球便打断他:
  「不过我暂时有小冠和小晶就够了吧,反正我只是小孩,还连学校都不能去。」
  她的语气没有特别伤感,但也让冠叶后悔自己没有立刻回答「你一定很快就能去约会」。
  「一定可以的!你很快就可以去上学,有更多好朋友。阳球一定会很受欢迎,毕竟你可是我妹妹呢。」
  「也是。」阳球愉快地大笑出声。
  这样就好了。冠叶在心中安抚自己感到一阵痛楚的胸口。
  「水煮开了。」
  「会不会重?」冠叶望着提起水壶的纤细手臂问。
  「放心啦,这没什么大不了。」阳球将热水灌进茶壶,平稳地笑道:「赶快吃吧,小冠。」她再度恢复平静。
  排好筷子和小盘子,泡好热焙茶,冠叶和阳球两人围着矮桌。眼前的菜肴有分别包了鲑鱼、梅干、鲣鱼酥的饭团,煎蛋卷,美乃滋凉拌水煮蛋和芦笋,小热狗及小番茄,甜点则是切成兔子形状的苹果。两人各自说了声开动。
  「嗯,这个是鲑鱼,这个是梅子,还有这个应该是鲤鱼酥才对。」阳球对冠叶指明饭团口味,拿了一个梅干饭团吃了起来,也随手拿了个饭团给企鹅。
  「嗯,好吃!这是阳球你包的吧!」阳球沉静的表情让冠叶不安,他奋力将饭团塞进嘴里。
  「嗯,你怎么知道的?」阳球睁圆了眼睛。
  「这个比其他的小,刚好是你掌心的尺寸。」冠叶回答后,露出一副「怎么样!」的得意神情。
  「啊,原来是这样,小冠好厉害!」阳球绽放笑容。
  捧着饭团的娇柔手指、小口咬着饭团的嘴,毫无警戒地瞥了一下冠叶的双眼,以及长长的睫毛——阳球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白皙娇小,好像一碰就碎。女孩子大多时候都是如此,但为什么阳球这么特别?冠叶不愿再想,他清楚这种心情没来由,丝毫无法抵抗。话虽如此,他也不会因此释怀,不感痛苦。
  「对了,苹果是要去约会的,小晶跟去真的好吗?苹果她可是生气了哦。」阳球不安地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来我们家玩?」,
  「放心啦,晶马他其实是去帮忙当丘比特的。」冠叶给了她一个微笑。
  「这样吗?不知道苹果会不会很困扰?她真的还会再来玩吗?」阳球怀疑地直视着冠叶。
  「一定会再来的,放心。」冠叶本想摸摸她的头,但因为阳球头上夹着发夹而停手。「毕竟阳球和她非常合得来呢。」
  「嗯,因为我一直没有普通的女性朋友,所以很开心。」阳球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浅笑道。
  阳球住院时也参加过医院附设学校,但有的人在出院后疏远,还有人已经去世。阳球怎么面对这些,冠叶不敢去想。在两位哥哥面前,阳球总是笑着。
  「小冠等等也要出去对不对?」阳球依然维持着平静的口吻淡淡地问。
  「是啊,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会不会变成大事,不去也不知道,只是冠叶希望能尽早回来,才这么回答。
  「今天学校放假,晚回家一定要先跟我说喔。」阳球虽然想淡淡带过此事,但声音却流露出寂寞。她觉得怕寂寞的自己仿佛变回年幼的孩子,不禁害羞起来。
  「嗯,知道了,一定会跟家里联络。」
  之后两人默默用完餐,把苹果吃进肚里,再度喝起焙茶。
  冠叶和企鹅一号一同出门时,阳球依旧在玄关外头目送他们离去。
  「出门小心,加油喔。」阳球天真无邪地挥着手。
  到底要我加什么油呢?冠叶一边想着一边挥手回应。
  抱着企鹅三号回到家里,阳球发觉矮柜上的全家福照被放倒,把它重新立起来。她有些疲倦,想小睡一下。寂寞时,睡觉是最好的解药。

  「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欲知详情,请到以下地点一叙。」冠叶再次看向手机简讯。
  要找的东西一定是指企鹅罐吧。但这件事怎么会被别人知道?莫非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要抢企鹅罐?
  寄简讯的人要求在一间家庭餐厅会面,他自己来过不少次。在靠窗的禁烟区坐下,冠叶一个人静静模拟起所有可能情况。
  「午安。」
  久违的声音让冠叶抬起头,久宝阿佐美正站在面前。她戴著名牌大型太阳眼镜,顶着一头短发,发尖自然翘起,水蓝色针织衫上系着缎带,白底印花的迷你裙跟窗帘一样花俏,衬里的蕾丝隐约可见,脚踩一双引人注目的大红高跟鞋。
  「你还是一样招摇。」
  阿佐美不在意冠叶的喃喃自语,拿下太阳眼镜,毫不畏惧地微笑。
  「好久不见了,冠叶!」阿佐美画着细细的黑色眼线。
  她坐到冠叶对面,尾随阿佐美入座的另两人,却让冠叶愣了一下——千鹤和唯与阿佐美一同并排落座。
  不止阿佐美,千鹤和唯也曾是冠叶的女朋友。
  「可恶,被设计了。」冠叶此刻才察觉自己想太多了,为什么会以为阿佐美手上有企鹅罐的情报呢?
  「好稀奇呀,冠叶你居然也会焦急?」阿佐美擦了掺杂金粉的粉色口红。但冠叶脑海却闪过阳球那双看起来很清爽的浅色嘴唇。
  「今天又是什么集会?」冠叶不予回应,开口发问。
  「我们组织了一个『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千鹤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三人聚集在一起一定没什么好事,没想到千鹤的回答超乎冠叶的想像。
  「就是『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喔!久宝小姐找我们来的!」唯笑着补充。
  「阿佐美吗?」冠叶盯着阿佐美,她立刻转开目光。
  冠叶知道阿佐美不想分手,也知道她现在大概还喜欢自己。他之前试着与她交往,才发现自己很难应付她这类女人。光是因为对前男友还有依恋就搞出一个「被害者协会」,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们要聚集被你欺骗的可怜女孩,大家一起抗议。很有趣吧?」千鹤皮笑肉不笑,颇为刻意。
  「今天你要说清楚讲明白,负起玩弄纯情少女心的责任!」唯夸张地拍桌。
  「是天谴啊。」此时此刻,冠叶的脑海浮现今早晶马的忠告。
  「我们得待很久,要不要先点东西?」阿佐美翻起菜单:「偶尔吃点甜食也不错,上头有标卡路里,可以放心点。」阿佐美虽然一副百无聊赖的口吻,但目光始终放在冠叶身上。许久不见的前男友,比过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其余男子都还紧紧抓住阿佐美的心。
  阿佐美不清楚这是不是爱,但无所谓,只要让他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够了。为了达成这个心愿,干鹤、唯或恋爱被害者协会都只是场闹剧,只是听从那位人士的建议所耍的花招。
  「冠叶要点什么吗?既然你都特地来了,今天就让我请客吧。」阿佐美语气落落大方,她不禁觉得自己可以去演戏了。
  「咖啡。」冠叶扔出这句话:「我头很痛,就黑咖啡吧。」接着跷起脚。
  只是这样的小动作,就让坐在对面的三位少女一同怦然心动。

  阳球手脚俐落地洗完餐盘,打扫浴室,开始在窗帘一角刺绣。她想在下摆加一些花朵。
  「听说约会很快乐呢。」阳球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与企鹅三号说话。「约会都在做什么呢?」
  阳球心想:首先要找碰面地点。假日时换上最喜爱的衣服,在车站前等待心爱的恋人。恋人到达后两人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勾着手臂或牵着手前往别处。
  「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呢?看电影吗?苹果说他们到公园赏鸟,小冠会不会去电影院看电影呢?」阳球刺绣刺到双手累了,她停下动作,无所事事。
  「约会……应该会接吻吧?」阳球笑起来,亲了企鹅三号的头。企鹅三号吃惊地眨眨眼,脸红了。
  虽已复元,但身体还是有点不适,这种前提下阳球很难想像未来自己喜欢上谁,对方也喜欢自己,两人会约会甚至结婚。这些事之于自己太缺乏真实感,即便无法体验,她也不怎么悲伤。
  初潮来临那天,阳球身在医院,那是黄昏时分,她醒来正要翻身,却察觉异样,皱着眉掀开被子,见到床单一片血红。阳球「啊」的一声,想起这是月经,她有这项基本知识,但不知道会流这么多。尽管很难为情,但只能麻烦护士来一趟。这件事她没告诉母亲,也没告诉朋友——因为她的身边根本不存在这些人。
  肚子好痛,心情好不安,自己该不会很不幸吧。阳球愈想愈心慌,愈想愈难过。不论自己是不是孤独一人、有没有生病,只要她活着,身体就会毫不讲理又自作主张地逐渐发育,慢慢蜕变成一个成人。这种想法让她发楞一会儿,之后她换过衣服用了卫生棉,床单也请人换了。
  即便拥有了能孕育婴儿的身体,都和她无关。
  那时护士已向哥哥说明,因此阳球几乎没有跟哥哥们提过自己的月事。当然总有几次需要麻烦他们帮忙购买生理用品,这时还是会自己讲清楚。
  抱着企鹅三号,阳球没来由地一阵不安。
  大家没有一起出去就好了,至少留下企鹅一号和二号。
  大家都去了哪里?
  「三三,你喜欢图画书吗?」
  企鹅三号在阳球的怀里睁大眼睛。
  「我来念图画书给你听,走!」阳球催着企鹅三号,回到卧室。这里才是阳球可以放下心来,埋藏起构成自己所有要素的地方。
  她想买些植物种子种在院子里,但先和晶马谈谈再说吧。
  是不是要来做晚餐?今天有点冷,好想吃晶马煮的热呼呼乌龙面。阳球很喜欢月见乌龙面,光是名字就让她觉得可爱。
  她在床上和企鹅三号肩并肩坐着,打开了图画书。
  「听我说喔。」阳球微笑,企鹅三号的双眼一下子兴奋得放出光芒,赶紧点点头。
  孤独不能与其他人分享。很小的时候,阳球就本能地认知到这一点。但今天还是希望两位哥哥早点回家。怀着这份心情,她读起图画书。
  阳球尖细甜美的嗓音奇异地回荡在空荡的高仓家,宛如让家置身于图画书的故事之中。

  阳球和企鹅三号裹着毛毯酣睡,直到玄关传来:「我回来了!」她才慌慌张张起身。这时,房间已经暗了下来。
  阳球从床上飞跳起来冲向玄关。
  「你回来了。小晶?发生什么事了?」阳球揉了揉带着睡意的双眼,再一次看向哥哥:「下雨了吗?」
  晶马全身湿透,手上握着一条没见过的毛巾。
  「不,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不小心掉进公园的水池罢了。」才刚说完,晶马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你这样会感冒啦!浴缸我打扫过了,马上去帮你放热水。」阳球还不忘从玄关旁的浴室拿出一条大浴巾,递给伫立原地的晶马。「小晶,拿去吧。」
  晶马以弱如蚊鸣的声音说了声「谢谢」,接过浴巾。
  「真的只是掉进池塘吗?好像怪怪的哦。」企鹅二号在晶马旁边,脸红通通的。「你和苹果怎么了吗?」
  「没有!也不会有!荻野目她表情真是变化多端,虽然做了很多努力。可是多蕗他啊,你知道女演员时笼百合吧!他带她一起来。她真的很美!还有很多影迷想要和她握手,多蕗还因此很害羞。」说了一堆牛头不对马尾的话,晶马冲进浴室关起门来。「真是的!我先冲个澡,顺便在浴缸放些热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帮你弄个热东西喝吧。」阳球用手梳着乱翘的头发,带着企鹅二号和三号走进厨房,拿出装可可粉的罐子。
  那种表情、那种语调,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一定是不能够说出口的事。阳球心想,下次偷偷问苹果就知道了。
  「你应该都知道对吧?」阳球对有些站不稳的企鹅二号笑道。
  企鹅二号的脸愈来愈红,最后竟然头顶冒出蒸气,倒地不起。
  「真好,大家都很快乐的样子。」阳球一边说着,一边嗅了嗅可可粉香甜的气味。

  这里是赤坂见附站。久宝阿佐美在地铁站里有些后悔,自己想见到高仓冠叶,想让他多在意自己,所以把其他可有可无的女孩子卷了进来,还以此为由叫来冠叶——这些都成功了,但她依然只是被冠叶抛弃的可怜少女三十鹤和唯大声地说一堆有的没有的,也让她觉得很吵。
  电话的另一头,给阿佐美建议的人听完她的报告,缓缓笑起来。
  「这样真的好吗?该怎么说,这样好像更让他觉得我是麻烦的女人。」但终于见到面了,而且还能在近距离看着他的脸。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给予建议的人自言自语。
  「咦?」阿佐美反问。给自己建议的人的确说了碾碎之类的话。
  「没关系,这也是计划的一环。今天已经可以清楚看出你们的爱了!不用担心,我已经准备好下一步。」说完这句话,对方径自挂断电话。
  清楚看出我、千鹤或唯的爱?这话是什么意思?对方明明不在现场!一想到此,阿佐美猛然回头。刚才突然有股心脏被人紧紧攫住的感觉,但身边没有任何人。
  「不可能吧……」不可能,对方不可能在现场全程看着一切!阿佐美听从她的建议约来冠叶,但对方不可能知道地方,不可能知道他们坐在哪个座位,怎么可能观看一切?「不可能,一定是想太多了。」阿佐美喃喃说完,踏上电扶梯。
  她轻声叹口气,「可是,她说的下一步又是什么?」
  此时,打断她自言自语的,是一双忽然推向阿佐美背脊的手。
  「咦?」一瞬间,阿佐美轻易地从电扶梯摔了下去。
  阿佐美很喜欢冠叶宛如野生动物的锐利目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她的心会扑通扑通地大声跳着,就算当场被他晈破喉咙而死也无所谓。被他充满骨感的手一搂,自己什么都可以不顾。很孩子气,但这就是很孩子气的真爱,因此她不顾一切想让高仓冠叶再次看着她。
  大红高跟鞋滚了好几圈,铺着茶色瓷砖的地板上,一滩与此相同的鲜红正扩散开来。
  这是发生在晚上九点左右的一起事件。

  5

  九年前,十三号强烈台风从本州沿着太平洋北上,通过关东上空时,年幼的阳球发高烧,额头贴着退热贴,在棉被里吐着灼热的气息。
  冠叶和晶马一直坐在床边,台风来时的兴奋感,如今已被强风吹散,只能带着不安的心情,默默在旁守着痛苦喘气的妹妹。镀锌浪板的壁面,还有家里头的窗户、拉门、柜子等全都发出激烈声响,加深了恐怖感。
  「救护车全都出去了?可是我们家有个五岁小女孩发高烧不退啊!」千江美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剑山走过来,手放上她的肩膀,同时按掉电话。
  「老公?」千江美不安地看着丈夫。
  「已经够了……」剑山看了一眼在棉被里不断喘气的阳球,再重新看向千江美:「阳球我会负责带到医院去的!」
  「可是……」千江美想阻止,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外头的风不断咆哮,整间房子摇摇晃晃。电视上播放着有关台风的消息,这一带有强风警报。
  「你不用担心。」剑山只这么说,表示事情就此决定。
  看着母亲为了不让阳球受寒,好好地替她穿上防寒衣物,冠叶和晶马心中的不安更加扩大,明白事态严重。
  穿着雨具套上雨鞋的剑山,在千江美帮忙下背起昏昏沉沉像睡着似的阳球,对千江美再次说声「不用担心」,便在倾盆大雨之下走出家门。
  兄弟俩都急忙套上雨衣,从后头追了出去。
  「我也要去!」
  「我也是!」
  「不可以!外头很危险!」千江美为了阻止异常有干劲的两个孩子,连忙抓住他们的手,抱着他们的肩叫道:「快回家里来!」
  冠叶挣脱母亲的手。黑暗中,只能听到夹杂着激烈雨势的风声。
  「爸爸——!」即使用尽全力大叫,微弱的街灯下根本看不到父亲的背影。冠叶奋力地跑着,不时放声大叫着爸爸。雨鞋里已然进水,没一会儿工夫,袜子和脚就已经湿透。
  「爸爸——!」
  听到声音的剑山转过头,看到冠叶又跌又撞,满身是泥地拼命跑向自己。
  「这个笨蛋!」剑山小声说着停下脚步,等他追上来。
  「我也要去!」冠叶大声叫喊着,正当他跑近剑山的时候,一面被强风吹飞的招牌遮住幼小冠叶大半的视野。
  冠叶反射性地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耳中只听到钝重的巨响。他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看到剑山为了保护自己,把身体挡在他上方,手臂正流着血。滴落在濡湿柏油路面的血液,在暗夜之中看来一片漆黑。
  「爸爸——!」冠叶害怕得睁大双眼。
  铁锈般的鲜血味道与雨水气味交杂,在空气中散开。
  剑山大口喘气,脸扭曲成一团,但还是迅速站起。
  「要走喽。」父亲平静地说完,冒着豪雨继续向医院前进。
  冠叶的眼底映出父亲守护着家庭,令人恐惧但充满力量的美丽面容。
  「看清楚脚下,小心别跌倒了!」
  「是!」冠叶立刻乖乖回答,看着自己小小的雨鞋,努力跟上父亲。小小冠叶在心里执著地想着,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把阳球带到医院。
  此后他要一直守护阳球、守护着家庭。

  ◇

  阳球和企鹅三号等在外头,我一个人面对鹫塚医师在诊疗室里坐下。除了定期回诊之外,今天还要听这阵子以来的检查报告。
  企鹅二号非常认真地站在我脚边,我已经习惯这种情景了。
  「检查结果很稳定,状况也非常良好,我想暂时就先观察一下好了。」鹫塚医师以平稳的语气说。
  「这样吗!非常感谢您。」我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阳球每天看起来都很健康,然而如果这是企鹅帽的影响,或说多亏它的缘故,那么检查时不知会不会发现身体有任何异变,我和老哥都想到这一点。极端一点来讲,我们还想过内脏某处会不会变成企鹅形状,或者皮肤浮出企鹅形状的痣。
  「这样说不大好,但这很不可思议。我从事医疗工作这么久,很少遇到只能称为奇迹的案例,但令妹的状况也许真是如此。」医师沉稳地微笑。
  「关于这件事,我们也想跟医生谈谈。」我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出口。
  「嗯,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地从抱在膝上的背包里拿出企鹅帽子,递出去:
  「能不能麻烦您检查一下?说不定这是阳球身上奇迹的原因!」
  面对我忽然无比认真的态度,鹫塚医师似乎吓到了。
  「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说不定这顶帽子的真面目是我们未知的宇宙生命体,或是精灵之类——总之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可能是这东西用了什么力量,治好了阳球的病。」
  没错,就是这样。我右手紧紧握住的帽子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奇异的寂静围绕着诊疗室,很明显,气氛变得不妙。
  「原来如此,这也很有道理!」鹫塚医师突然说道。
  「真的吗?」医师咚咚地拍拍我向前探出的肩。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没错,很有趣。对令妹来说,这非常好。」
  「啊?」我可是很认真的。
  「就是笑呀,大笑!大笑可以提高免疫力,它的效果在医学界也备受瞩目。帽子是外星人吗?嗯,就是这样!只要你能让妹妹每天都开怀大笑就好了。」医师叽哩呱啦地讲完之后,爆笑出声。「哎哎,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有趣的孩子。真是太失礼了!」
  看着笑到停不下来的鹫塚医师,我只能默默把帽子收回背包。
  「医生为什么笑成那样啊?」
  我告退后回到走廊,在长椅上编织东西的阳球惊讶地抬头询问。
  「嗯,因为阳球的检查结果很好,就像奇迹,所以有点……」我无可奈何,无力地笑了笑。
  「这样啊,太好了。那我们先去买点东西再回家吧!」阳球把毛线和针塞进背包,轻巧地站了起来。
  「好。」我配合着阳球的步伐,在走廊上迈步。窗外天空云层很厚,还有些昏暗,好像快要下雨了。

  久宝阿佐美的个人病房位在比阳球平常看病的门诊处高上好几层的深处。她正茫然地眺望窗外逐渐黯淡的天空。
  她头上夸张地缠了好几层纱布,床边花瓶里盛开的大朵鲜花散发强烈香气,粉丝送来的慰问信和礼物堆满小茶几。不过,他没有来。
  幸运的是,阿佐美的脸没留下伤痕;但这个样子不知能不能立刻回到工作岗位上。虽然自己目前是《SIXTEEN》杂志最受欢迎的模特儿,但她明白这只是昙花一现。无论服装、化妆品、男偶像或模特儿,少女们只对新东西有兴趣。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这是建议阿佐美创立「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的夏芽真砂子的声音。
  「咦?」阿佐美转头,望着夏芽真砂子似乎看透一切的细长眼眸。
  「你应该很担心吧?刚才是不是在想着工作?」夏芽真砂子的嘴角在笑,但眼中看不出笑意。
  阿佐美的目光移回自己的手,看着做了华丽艺术指甲,和目前的自己不搭轧的纤长手指。
  「是我的错,是我勉强阿佐美你做了这些事……」夏芽真砂子看似悲伤地垂下眼,长长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
  「不,没这种事!这绝不是夏芽小姐的错!是因为我想见到他……」说出这些话都让阿佐美害臊。
  夏芽真砂子凝视着阿佐美,在床边坐了下来。她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触阿佐美的脸颊:
  「真可怜。真是让人无法释怀的事故,竟让这么惹人怜爱的你受伤。听说你只记得被人推了一把,其他什么事都忘了是吗?」
  夏芽真砂子如陶瓷般的成熟肌肤,锐利又湿润的眼眸,让阿佐美不觉看呆了。
  「其实……」阿佐美语带犹豫地开口。
  夏芽真砂子形状美好的薄唇微微扭曲了一下。
  「那个,虽然那时的事我记得不很清楚,但是……」
  夏芽真砂子继续抚摸着对方脸颊。
  「在事故前,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影。」阿佐美沉吟。
  「人影?」夏芽真砂子的动作顿了顿,她不着痕迹地以指甲轻划过阿佐美白皙的脸。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看到了。那人就是——」阿佐美的话被夏芽真砂子打断。
  「你说你看到了吗?」夏芽真砂子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严厉地质问。因为对方的脸颊靠近到几乎要碰上鼻头,阿佐美不禁语塞。
  「那个吗?呃,是的。可是……」
  「够了。」夏芽真砂子说完,敏捷地往后退开。
  阿佐美一阵困惑。她总无法摸透夏芽真砂子的真意,但这人为何如此了解冠叶,自己又为什么没有办法忤逆她?
  夏芽真砂子拿出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在阿佐美面前晃了一下。
  「夏芽小姐?」
  夏芽真砂子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她使用了这个球体。夏芽真砂子评断久宝阿佐美是个急躁愚昧的无聊少女,认定她已经丧失资格,决定抛弃她。
  「再见了,你还真是有趣啊。」
  夏芽真砂子无法体会久宝阿佐美的恋情,甚至爱意,她不能也不打算理解。反正那只是两分钟后打开病房门走出去后就会从世界上完全消失的东西罢了。

  池边伯伯来访时,冠叶的心情很不好。
  池边伯伯是少数在高仓家的双亲不在后依然愿意看护三兄妹的亲戚。但「看护」分很多种,虽然池边伯伯一直在担心、鼓励他们,但本质上是外人,对冠叶而言,他不可能真正帮助自己家人。
  「请进。」冠叶引着伯伯进入客厅,正好听见电视上播放的午间影视八卦新闻。
  「下一则新闻是前阵子在地铁赤坂见附站发生事故的当红模特儿久宝阿佐美的后续报导。发生事故后,久宝小姐曾经提供『被某人从背后推下去』的证词,并为部分媒体所报导,但根据最新消息,久宝小姐对警方提出的证词已经改口,表示对事故前后的事『没有任何记忆』。警方仍将继续执行寻找目击者等的搜查行动。」
  冠叶静静按下摇控器,关掉电视。这起事故有诸多疑点,不仅事故发生在自己和阿佐美见面后的那晚,还有她证词反复。不过,现下的问题是面前的伯伯。
  两人隔着矮桌对坐,桌上摆着一如往常的「池边屋」礼盒。
  「其实我本来想等晶马也在场的时候说。」或许难耐眼前的沉默,伯伯小声地开口。
  客厅再度恢复寂静。
  「事出突然,我也很对不起你们,不过即便卖掉这间房子,也不是立刻就能怎么样,现在这种世道房子也不好卖。只不过现在很不景气,就算像我们这种老店,生意也相当难做。」说到这里,伯伯动手打开从店里拿来当礼物的点心包装。
  即便他们已经吃腻,但池边屋的和菓子还算可以吃吃。
  「当然,你们的事伯伯我一定会负责,但或许不大可能三个人都能在一起,但我一定会帮你们找到可以收留的地方,毕竟到你们成年也只差二、三年。」
  「我去倒茶。」冠叶像要打断伯伯的话,站起来走向厨房。
  「还有冠叶,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吧?」伯伯对着冠叶的背继续说: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你们的父母——千江美和我弟弟,已经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冠叶走进厨房,随便拿出两个玻璃杯,再从冰箱拿出冰麦茶倒入杯子,默默端着这两个杯子回到客厅,放在桌上。
  「阳球呢?阳球怎么办?她是个病人,你应该知道吧?」不能放阳球一个人,不能再让阳球更寂寞。更重要的是冠叶不想和阳球分离。
  「我知道,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照顾阳球,发生什么事一定立刻通知你。」
  等到发生什么就太迟了。即使是现在,一旦没有那顶企鹅帽,不知道阳球会发生什么事。找不到企鹅罐,她说不定又会死了!事情已经迫在眉睫。
  冠叶烦躁难耐,视线从伯伯的脸上移开。眼前是再度立起的全家合照,眼角余光能见到一年年刻着三兄妹刻着身高的刻痕,这些痕迹旁边写着冠叶他们的名字。
  如果不是这里,大家要回到哪里?哪里才能组成这个高仓家?
  「要多少钱?」如悲鸣般的声音异常低沉。
  「冠叶,你说什么?」
  冠叶瞪着池边,再次一字一句地问:
  「要钱就由我来张罗。到底要准备多少钱,才可以不用卖掉这间房子?」至今为止,到底有多少次努力忍耐而没有握拳相向?到底有多少次努力按捺这股无处宣泄的怒气?这些到底要持续到何时?
  「冠叶,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更重要的是,这不是高中生打工就能赚到的金额。」伯伯满脸困惑,想安抚冠叶。
  冠叶只说:「说清楚!」打断伯父的话。
  「到底要多少钱?」
  伯父皱起眉头,以带着悲哀、困惑,又有些生气的复杂表情凝视冠叶。
  不知何时,冠叶已垂下肩头。自己的家必须要由自己人来守护。不管是为了阳球还是这个家,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冠叶下定决心,调整呼吸。他已无法选择手段。

  苹果怀着略微羞怯的心情,坐在银座百货公司餐厅里。
  自己还没和许久没见的父亲说关于「他」的事,说出来的话父亲一定会感到嫉妒。因为苹果还是父亲捧在手上最重要的宝物,她也希望自己依然是父亲「好可爱好可爱的小苹果」。这是女儿对父亲的爱。
  苹果一边翻着菜单,一边对着站在餐桌旁边的服务生点餐。
  「两份海鲜咖哩套餐。爸爸吃这个可以吧?」
  「嗯。」聪笑着回应。
  苹果满足地继续翻动菜单,眼睛突然亮起来:
  「啊!居然有特制南极圣代吔,你看!」
  这道刊载在甜点页面的圣代,除了有鲜奶油和刨冰作成的冰山,还装饰着小巧的企鹅玩偶。
  「好可爱!」
  「那也来一份这个吧!」聪很细心。
  「对了,下次我们到那个水族馆玩吧。」苹果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提案。
  「水族馆?」
  「对呀,我们以前常常去的那间,就是池袋的水族馆嘛!企鹅列队行进实在太有趣了,爸爸还曾经越过界线去拍摄照片,结果被工作人员大姐姐骂了一顿不是吗?」苹果笑着说,仿佛是昨天的事。
  「有这么一回事啊?」另一方面,聪虽然笑着回应,但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企鹅有这么大的兴趣。水族馆的回忆老早就剥落,不再存于脑海里了。
  「有啊,回家前我们三人不是还买了一模一样的吊饰?你看!」苹果拿出手机,向父亲展示企鹅抱着红色苹果造型的手机吊饰,上头色漆已然脱落。「你还说虽然只是偶然,但这东西就像是专门为了苹果特别设计的不是吗?」
  这时,聪的手机响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聪拿出手机离开座位,走到稍远处才接起。
  苹果原本还有些雀跃的心情,瞬间冷却下来。
  「喂?」
  父亲的手机挂着和她不一样的吊饰。
  「嗯,我现在和我女儿一起。是固定的会面日。不,我晚上会跟你吃,也会买蛋糕回去。帮我跟小蓝问好。」
  父亲要回到谁身边?苹果也猜得出来,但假装一无所知。
  「对了,爸爸!之前的咖哩纪念日,多蕗吃了我自己亲手做的咖哩喔。」
  虽然两人实际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苹果看着讲起电话比方才笑容更多的聪,悄声说道。
  「他还夸我做得很好吃呢。」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否悲伤,只是胸口一片空荡。

  苹果回想起掉到和田塚公园池塘的事。水里又冷又难过,像棉絮一般飘摇的头发轻触着脸庞。稀薄光线从遥远的天空射进池塘底,照着水藻、浮游生物、下沉的自己、苍白的手,还有吐出的气泡。
  苹果醒来时已躺在池塘岸边,多蕗就在身旁。
  「太好了,你醒来了!」多蕗因为放下心来而露出虚弱的微笑。
  「咦?我……」掉进池塘时自己想的净是家里的事,那是所谓的走马灯吗?
  「你掉到池塘里,还溺水了,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立刻做人工呼吸。」
  「人工呼吸!」苹果立刻意识到多蕗跳进池塘救了自己,还做了人工呼吸,换句话说——两人接吻了。
  苹果一下子乐翻天,第一次和懂憬的命运之人接吻。自己做得很好,也有进步。事情发展如同预想,自己和多蕗果然注定要结合。时笼百合那种女人绝不可能介入我们,她现在一定懊悔地用力跺脚吧。
  之后浑身湿透的苹果以担心感冒为借口赶回家。死缠烂打的高仓晶马在她想到时已不见踪影。尽管原本的如意算盘因为他乱了套,但结果意外很顺利。
  毕竟她和多蕗接吻了。

  结束了和父亲乏味的会面,苹果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在回家路上,穿过荻洼车站前的商店街。
  周围的购物人群凸显苹果的孤独,但她可不能发呆,今天的任务还没结束。
  苹果左手提着蛋糕店的小纸盒,右手拿着从背包取出的日记本,她露出微笑,确认了自己的命运。
  她准备在回家的路上带着蒙布朗蛋糕拜访多蕗。各式各样的蛋糕里多蕗尤其独钟蒙布朗,他一定会加倍受到带着蛋糕前来的自己所吸引。
  苹果愉快地抬起头,呵呵笑起来,开始大步前进。只是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光景再次将她推入孤独深渊。
  在咖啡店里,多蕗和百合有如情侣般面对面地欢笑。百合穿着休闲服却不失高雅,多蕗穿着上头印着大大的「我爱野鸟」的开襟衫。
  多蕗高兴地张大嘴,双颊里塞满蒙布朗。
  「嗯,太好吃了!果然这间店的蒙布朗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呀!」多蕗乐到快融化了。
  「真是,多蕗你真是耀眼夺目至极啊,吃慢一点。」口气不带一丝责备,百合撑着手肘,爱怜地凝视大口吃蛋糕的多蕗。
  「这个味道教人如何不沉迷啊!」
  苹果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两人。装着蛋糕的纸盒掉在地上。
  苹果稍微加快脚步,走回原来的商店街。她不想看又多余又碍眼的事了,低下头牢牢盯着自己的鞋子,望着那如孩子一般不牢靠的小小鞋尖。
  嗒。后头有着异样的触感,仰头看向天空,雨滴滴答答下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天空已被灰色笼罩,一瞬间大雨滂沱。
  心情一如天气阴郁,陷入感伤的苹果任凭雨水拍打。不用这种方式面对,她好像就没办法再走下去。
  「苹果?」
  曾经听过的甜美声音让苹果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晶马和阳球。两人共撑着一把伞站在面前,晶马还提着超级市场的袋子。
  「怎么了?你没带伞吗?」阳球拉着晶马走近苹果:「虽然有点挤,要不要一起撑?」阳球微微一笑。
  「可以吗?」苹果偷瞄一下晶马。
  「无、无所谓,我都可以。」不知为何,他的脸上一片红晕。
  「对了,你是不是要回家?要不要先来我家躲一下雨?干脆一起吃饭吧!」阳球的语气带着一些小小的耍赖,愉快地把苹果拉进伞下。
  苹果再次看向晶马,他除了脸红,还马上转头看向别处。
  「太好了,对吧?小晶!」阳球一派轻松地开口询问晶马。
  「都可以啦。」
  那就这样决定喽!阳球笑着说。
  「真是的,最近怎么大家都是一身湿淋淋地回来呀,还真伤脑筋呢。」阳球笑出声来,口吻听起来根本就不大伤脑筋。
  「是这样吗?」苹果发楞。身边可以有人的体温、彼此能聊天、还可以一起吃晚餐,光想到这点就觉得这一天值得了。
  「就是说呀!之前苹果你去公园约会的那一天就是这样。对吧?」
  「没什么大不了啦!只是刚好这样……」晶马支支吾吾:「还是赶快回家吧!变冷了,荻野目你会感冒!」
  真是怪人。苹果在内心想着。不过和自己无关。今天碰巧事情不顺而已,而且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毕竟命运不可能改变。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改变。

  在人烟稀少的地下铁车厢内,冠叶注意周遭动静,跟着企鹅一号并排坐下。地下铁从霞关站开动时,一名男子缓缓从隔壁车厢走过来,站在冠叶面前。
  冠叶抬头看这名男子。
  穿着黑衣的男子递给冠叶一个信封,冠叶接过来后迅速确认内容,说了声「我收下了」,将信封收进外套内袋。
  男子离去的脚步声,随着列车的摩擦声而消失。

  没想到会有我、阳球和荻野目这种组合围着餐桌吃饭的一天。老哥一定又是为了女人晚归。但我实在没有能力独自面对眼前情况。
  「咖哩口味的马铃薯炖肉还真好吃,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一起吃对吧,苹果?」阳球因为兴奋而吃得比平常多,连企鹅二号和三号都端着小盘子,分到一些咖哩口味马铃薯炖肉。但荻野目看不见它们,这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没错,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一起吃才行。」因为自己的食谱受到称赞,荻野目很高兴,也有点害羞。她似乎不清楚那天公园里的事,加上我也很想忘掉,这样的发展让我庆幸。
  在和田塚公园约会的那天,我想都没想就跳进池塘救出落水的荻野目。不这么做她可能会死。多蕗只会摇着尾巴跟在百合身边,浑然不知荻野目已经溺水。我也没办法,人工呼吸都是为了救人,是不可抗力。因此,那次接吻不算接吻——我决定这么想。
  「小晶,你的脸好红,怎么了吗?」阳球睁大眼睛,指出这点。
  「没什么,咖哩口味马铃薯炖肉很好吃。」话是这么说,但很难简单忘掉荻野目冰冷、带着池水腥味却依然柔软的嘴唇触感。此外,不告诉她真相,保持缄默的罪恶感也令我难以忍受。
  对我,对她来讲,这可能都是第一次。
  我稍稍瞥向荻野目,她和阳球快乐地笑着讲悄悄话,到现在也依然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从荻野目身边的托特包,我可以窥见曾在公园里见到的笔记本封面。机会难得,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不趁这时说清楚还待何时。
  我缓缓放下筷子:
  「呃,荻野目!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荻野目和阳球两人一同惊讶地回话。
  「那次去和田塚公园的时候,你不是有带笔记本吗?」
  荻野目眉头突然皱起,放下了碗。
  「方便的话,可以借我那本笔记本吗?」我咽了一口口水,对方显然以怀疑的眼光注视我。
  阳球也有些困惑,偷偷看着我和荻野目。
  「只要一下子就好了!事情结束后我立刻会还你!所以——」我还没把话说完,荻野目用力敲了下桌面,放下筷子。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我要把它借给你?」
  「这是因为……」我一时语塞,偷看阳球。阳球抱着两只企鹅,似乎有些伤脑筋。
  「不行,我绝不会借你!首先,那不是可以借给别人的东西。」荻野目严厉地说。
  「为什么?它只是一本行事历吧?」惨了。但我想到时已经太迟。
  「你看过了?太过分了!」荻野目涨红了脸,五官扭曲,起身欺近我眼前。
  「那、那是偶然!不过,那些只是计划,应该说根本是你单方面的愿望不是吗!」没退路了,一切都是为了阳球,而且说不定笔记本就是企鹅罐,不管荻野目会不会生气,我一定要拿到手才行!
  「胡说八道!那个可是我的命运。」荻野目的音量逐渐变小,垂下眼帘。
  「命运?」
  「笔记本里写着的是我的未来,是我的『命运日记』。」荻野目又突然大声起来,这些话好像是要说给自己听。
  「命运日记?那是什么?」
  荻野目激动得肩头而上下起伏,紧紧盯着我瞧。
  「好了,我照实说出来了,接下来该你了!为什么你会知道笔记本?为什么需要?老老实实说清楚!」
  老哥不知道会怎么做,但我很难不把事情说清楚就一把抢过笔记本。
  「我知道了,说就是了。」我叹口气,起身拿起戴在地球仪上的企鹅帽给她看。
  「这什么东西?」
  「啊,这不是之前在水族馆买给我的礼物吗?」阳球讶异地开口。
  阳球不知是不是感应到情势险恶,她慢慢将企鹅拉近身边,二号和三号慌张地挥舞手足,翘起嘴喙。
  我默默无语,恭敬地在矮桌中央放上企鹅帽,然后吞了一口口水:
  「请你不要吃惊,听我说下去,其实这顶企鹅帽是神秘生命体,也可能外星人,或其他东西。」
  荻野目愣住了,张开嘴巴。阳球面不改色,等我继续说下去。
  「这家伙呢,命令我们要把你的笔记,不,是日记,拿过来!」虽然知道自己在说一件诡异至极的事,但很难更进一步说明,因为这就是我眼中的事实。我也不可能当着阳球的面明说笔记本攸关她的性命。
  「开什么玩笑。」可能因为荻野目的声音太小,我不禁「咦?」了一声。
  「你开什么玩笑!亏我还这么认真听你说!」荻野目猛然站了起来。
  「我没胡说!而且你自己不也说『命运日记』什么的,你才是在胡言乱语吧!」这是看到她恐怖模样才脱口而出的拙劣反驳,连我自己都觉得不会让事态好转。
  「啥?什么神秘生命体?你脑袋坏掉了呀?」
  我没办法再回她任何话,我站在她的立场,大概也会说出类似的话吧?
  「生存战略——!」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回过头,端坐在我和荻野目之间的阳球不知何时戴上企鹅帽,穿上企鹅小礼服。白色蕾丝轰隆轰隆延展开来,从中扩散出一个飘散着甜香的异空间,四周还回荡着令人想摇摆身体、节奏鲜明的旋律。
  阳球用她的手轻抚着被马甲包裹的细瘦身驱,礼服宽大裙摆内里的层层蕾丝宛如爆米花般一层层膨胀。
  「我在旁边不吭一声,区区母猪就造反了!」阳球用发出红光的双眼一瞪,一阵强风袭来,拂起她的长发。
  「阳球,你在说什么呀?」荻野目四处张望,哑口无言。「这是……哪里?」
  既身为企鹅帽,同时也是阳球的她高傲地挺起胸膛,用力啧一声:「够了,你赶快把你愚腐妄想的产物,那个『命运日记』还是啥的交给你旁边那小子!」阳球指着荻野目,这时响彻神秘异空间的旋律跟着一改。
  宛如内脏都在晃动的感觉,让我差点停止呼吸。
  虽然想以言语说明现况,但我也搞不清楚,所以无法说明。荻野目吃惊得好像都忘记呼吸。
  「等、等一下!这怎么回事?」荻野目张大眼睛不安地望向我。
  我回答不了,光跟她摇头示意就已尽了最大努力。
  「阳球,这怎么一回事?」荻野目依然端坐在榻榻米,仰头看向穿着企鹅小礼服的阳球。
  「我才想问你怎么了,你这变态女跟踪狂!」阳球忽然用力蹬一下发出黑色光泽的长靴跟,异空间剧烈震动起来。
  「阳球,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开玩笑吧?」
  「居然想回嘴,真是太下流了!」阳球抬起下巴,往旁边作势要吐口水:「你这只脑袋腐败、令人作呕的下流母猪!」
  「太过分了!需要说到这种地步吗?」荻野目泪水盈眶。
  情况混乱到让人无计可施,我也一直处在混乱状态,虽然从刚才开始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想开口,但一直想不出适当的话语,甜甜的气味让我脑袋呆滞。
  阳球用眼神打信号,还在喊叫的荻野目脚边地板登时开殷一个四方形洞穴。
  「不是这样的,荻野目!这人看起来是阳球,但不是阳球本人!」我好不容易才开得了口,对坠落黑暗之中的荻野目说明。原来我都是像这样掉下去的啊?我心中有点敬佩。
  「这只母龟!」阳球叉着手以鼻头冷哼一声。
  我茫然注视向黑暗敞开的小小地板门扉,荻野目现在应该一边往下掉,一边听见阳球从远方传来的声音。
  「荻野目——你居然?」听见我慌张的声音,企鹅帽、企鹅二号与三号一同转头。
  与其说惊讶,不如说半是恐惧,从我一向直直坠落的黑暗深渊中伸出了荻野目一只白皙的手,她居然抓住地板一角。
  荻野目呻吟着:「谁是什么母龟……」
  始终毫无表情的企鹅二号与三号因为前所未见的发展留下冷汗。
  接下来,她另一只手很快地攀住边缘。伴随大声喘息,使尽全力爆出青筋的手紧抓着地板,接着她的右肩出现了,等到能见到她散乱的头发,企鹅铁青着脸挨近我,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完完全全无法移开目光,这太恐怖了!
  「……把我当笨蛋。」荻野目调整着混乱的呼吸,以几乎不成声的音量碎念。她的下半身还陷在黑暗里,上半身则攀在地板边缘。
  「呃,荻野目……你、你没事吧?」我用着连自己都傻眼、听起来有点丢脸的微弱音量问。
  「居然把我当笨蛋!」她以不雅的姿势四肢着地,侧脸笼罩进发丝投落的阴影,因此难以辨认她的表情。
  阳球的神色闪过一丝惊愕,但还是站得四平八稳,睥睨着荻野目。
  接下来发生的事仅在数秒之间。不发一言的荻野目甚至还没站起身就暴冲向阳球,朝困惑的阳球头顶伸出手抓起企鹅帽,想都不想就把皱巴巴的帽子扔得老远。
  「这鬼东西!」
  帽子离开阳球的一瞬间,我们立刻回到客厅。外面依然下雨,矮桌的咖哩口味马钤薯炖肉仍散发热气。帽子却直接飞向夜晚的路边。
  阳球回归到原本的模样,然而闭着眼,倒在榻榻米上。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那是阳球的——」我挥开两只企鹅,从玄关冲到门口。方才的甜香不再,吸进肺里的是植物被雨打湿的冷冽气息。
  我的袜子一下子吸饱了水,双脚发冷,背脊也是。
  雨势比傍晚更大了,我极力睁大双眼搜寻紧邻着我们家的小小公园,以及黑色柏油马路,依然没有发现企鹅帽的踪影。雨水打在我家外头的镀锌浪板,叮咚叮咚地响不停。
  我的视线不知因为雨水还是泪水而朦胧,喉头一阵苦楚。没有企鹅帽,阳球就会死。刚才倒在地板的阳球应该已经死了。
  突如其来的卡车引擎声引得我抬起头。这是一辆正要出发的货运车,我看见遮雨棚一角勾着企鹅帽。
  「找到了!」然而伸长手也构不到。「请、请等一下!」
  大雨之中卡车无情地开动,我毫不犹豫地跟在它后头狂奔。
  「等等!等一下!」在大雨之中,我的双腿不管多么拼命也追不上卡车。我手背擦拭眼角,奋力奔跑。
  「冠叶!」我看到老哥和企鹅一号出现在眼前。
  「晶马!怎么了?」
  「那个!」我指着卡车的遮雨棚停住脚,然后猛咳起来。
  「怎么会这样!」老哥慌忙脱了上衣,四处张望找到一辆看来很破旧的脚踏车。他把企鹅一号放进置物篮,骑上它冲了出去。
  「可恶!今天是什么日子!」
  卡车开始加速,拐过弯去,老哥在大雨中努力骑着脚踏车追赶。

  九年前的那一天,天刚亮时,年幼的阳球终于退烧,躺在铺着白床单的干净床垫上安稳沉睡。一头乱发的冠叶坐在病床旁的凳子,穿着沾满泥泞一塌糊涂的雨衣和雨鞋,想睡到连眼皮都撑不开,脑袋也一片空白。他的左脚某处被雨鞋磨伤,非常疼痛。
  病房拉上了窗帘,显得特别昏暗,但挂在墙上的圆形时钟提醒早晨已来临。
  剑山在冠叶身边深深叹一口气:
  「总算可以安心了。」父亲的手臂包着白色绷带,但微微渗出的血迹很是吓人。
  冠叶找不出适当的话语,只能用欲言又止的双眼望着父亲。剑山回以微笑,又大又暖的手摸了摸冠叶的头,他的头发因此更乱了。
  「你也很努力哦,冠叶。」
  冠叶内心很欣喜,却害羞地低下头。他明白,这份愧疚到快逼出眼泪的心情,已经融解在自己温暖起来的胸口。
  剑山缓缓站起,走到传来鸟鸣的窗边。他一下子拉开窗帘,眩目的朝阳立刻照亮整间病房。天空已放晴,这是至今以来从未体会过的美丽早晨。
  冠叶一瞬间眯起眼。额头、脸颊、全身都受到温暖的照耀,体温也恢复正常。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远离的暴风雨,只一味等着它通过,就没办法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冠叶。」剑山咧嘴一笑,看向冠叶。
  冠叶的嘴角终于真正能勾起笑意。一切都没事了。

  被雨淋得全身湿透的我努力摇着倒在榻榻米上的阳球双肩。
  「阳球、阳球……振作一点,阳球!」我很清楚,没企鹅帽就没救了,但除了一再呼唤她,不知还能怎么办。
  阳球娇小的身躯任我摇来摇去,她的双眼依然紧闭,好像一尊人偶,动也不动。
  「阳球你千万不要死!」我分不清楚现在是冷是热,也不知道感官是敏锐是迟钝。
  「怎么会这样!可是——那不过是一顶帽子而已呀!阳球,你不要开玩笑了!」荻野目仔细端详阳球的脸,眼泪再度涌出,她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办法责怪这样的她,也没有时间。本来就很离谱,谁知道阳球的生命居然被一顶帽子控制。
  一面等待骑着脚踏车追赶卡车的老哥,想起以前我似乎也曾像这一次,因为家人而感到不满、悲伤与痛苦。每当茫然无措地思及当时的场景,呼吸总会一窒。
  「阳球。」为什么总让我如此无能为力?
  荻野目和我只能无力地瘫软在阳球身旁,压抑着泪水不让自己哭出来。
  玄关传来开门声,我抬起头,全身挂彩的老哥拖着沉重的步伐和企鹅一号进入客厅,他紧握着一顶企鹅帽。
  「老哥!」老哥满身泥泞,裤子也破了,膝盖下还渗着血。企鹅一号也满身脏污,加上它的眼睛原本就黑漆漆,这下可成了全黑的物体。
  粗声喘气的老哥踏上榻榻米走向我们,把弄得脏兮兮的帽子放进阳球手中,再让她好好握着。榻榻米上留下了混着泥土和血的蛇行痕迹。
  我们屏住呼吸注视阳球,霎时只有寂静。
  阳球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紧握住帽子。接下来她发出呼吸声,微微睁开眼皮。
  「阳球!」
  「阳球!」
  我和荻野目对望一眼,说了声太好了。
  我半哭半笑地抬头看老哥,他咧出笑容充当答覆,接着腿一软,咚一声跌在地昏了过去。
  「老哥!」虽然老哥看起来很凄惨,但一脸幸福满足。
  在混杂着血与雨水味道的房里,我们累坏了,不知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但至少阳球得救了。
  我希望能在阳球醒来前清理好榻榻米,也要尽快治疗老哥的脚。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荻野目低声询问。
  「事情就是这样。」我只能苦笑回答。还有其他更好的说明吗?「事情就是这样。」

  冠叶轻抚着藏在裤子底下,一圈圈缠上绷带的伤口时,听见池边打来的电话声。硬用抹布擦过的榻榻米遗留着痕迹,矮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麦茶,以及被鲜血弄脏又被水浸过的信封。
  「啊,是伯伯吗?之前说的钱准备好了,我已经汇到店里的户头,请你晚一点再去确认。是的,你放心,不是什么奇怪的钱。我们应该暂时能继续住在这个家里了吧?」
  冠叶静静将手覆上空信封袋。
  「阳球吗?还是一样,没问题。」
  从客厅的方向,可以看见阳球带着企鹅一号和三号在花圃里忙碌。阳球束在肩头的长发透着太阳的色彩,她卷起白罩衫的袖子,套上有花纹的围裙,戴着工作用手套,看起来煞有其事。
  「谢谢,之后再联络。」冠叶挂上电话,对刚好转过头的阳球露出笑容。
  「小冠一起来嘛,很有趣哦。」阳球愉快地回以笑容,自豪地拿起红色铲子和肥料。
  「真拿你没办法。」冠叶一口饮尽麦茶,将信封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站起身来。
  说要在院子里种植草莓,真像阳球会做的事,冠叶不由得浮出微笑。
  「上次摸到泥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冠叶平静说道。
  「应该是小学吧!泥土凉凉的,很舒服哦。帮忙拔杂草,再把肥料混在里面吧。」阳球天真烂漫地回答。
  冠叶一边穿橡胶拖鞋一边卷袖子,从玄关走出来。
  他内心知道毫无道理,但依然感到不可思议。自己为何这么喜欢眼前如同孩子的妹妹?比她更聪明、身材更好、更美丽的女孩多的是,但自己从未迷惑。一想到这,冠叶不禁微笑。这份心情十分明确,如同死亡总有一天找上门来,不管怎么挣扎都没用。

  6

  从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久宝阿佐美面对冠叶过于平静的态度就让他很困惑。
  「你是?」这是阿佐美开口的第一句话。她的额头还贴着大片的四方形创伤贴布。
  「你在说什么?」冠叶皱眉。他甩掉阿佐美的方式很无情,但之前她在家庭餐厅召集的「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也让他很厌烦。他压根不想听对方说话,径自喝着咖啡,等待时间过去。不过阿佐美应该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反应。现在阿佐美又在胡闹了。
  「你是我的粉丝吗?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见面要透过经纪公司……」阿佐美有点害怕,看起来打从心底感到困扰。
  「阿佐美,难不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佐美眼神空洞,冠叶不禁恐惧起来。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阿佐美证词反复,他认为这件事大有蹊跷才来探病。现在想来或许是偶然。毕竟,夺走阿佐美脑中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有什么意义?冠叶毫无头绪。
  「别叫得那么亲昵,我要叫人来了!」
  阿佐美焦急地把手伸向护士铃,手臂不小心撞到床头桌,一颗球从插满鲜花的花瓶后落下,滚到冠叶脚边。
  他见过这种球,焦黑、和高尔夫球大小相似的球。惊愕之情还没平复,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简讯这么写着,发讯来源看不出送信者身分。跟上次把冠叶叫去阿佐美等人所在的家庭餐厅的简讯一模一样。
  瞄了眼以怀疑目光打量自己的阿佐美,趁还没任何人来,冠叶离开病房。
  阿佐美的事故说不定是人为造成。

  我身处地下铁新宿御苑前站。放学后,我和企鹅二号依指示搭上车,荻野目早在里面等我们。这状况应该会让山下他们很羡慕,不过我们不是在约会。
  「你哥哥呢?」荻野目的口气非常严厉。
  「这个……我找不到他……」通常找不到老哥时都跟女人有关。他时常说有杂事不在家,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又做了什么。最后只剩我一个人陪荻野目了。
  「没用的兄弟。」她轻啧一声,瞪我一眼。
  「说什么话,我还是来了啊,是你太突然……」还忘掉我救过你一命——但我也不敢说。
  荻野目充耳不闻,望着黑暗的车窗。
  「如果你像之前一样想偷看我的日记,或抢走它的话……」她倏地看向我。
  「我知道啦,那你就不会借给我了。还要立刻烧掉它对吧?」我深深叹一口气。
  「就算是为了阳球,这点我还是无法让步,我接下来的计划绝不能失败。」荻野目视线转回黑压压的车窗。
  「计划?」
  「M计划,是最大的考验。」荻野目似乎没在听我说话,表情富含深意。
  M计划?该不会是指Marriage,结婚的「M」吧?我瞥向她认真的侧脸。即使荻野目是跟踪狂,我还是不愿相信她有想到这种地步。
  「你到底帮还是不帮?」荻野目问。
  「会帮,我帮就是了吧!」我自暴自弃地回她。
  最近天气好的日子,我几乎都和荻野目一同度过,真不禁怀念之前和阳球在家洗衣打扫,相视而笑的时光。在她和老哥种植草莓的地方,搭着一支小巧的手工草莓形立牌。可爱的妹妹用笑容迎向我说:「结果时就来吃吧!」这是我曾有的幸福日常。为什么如今演变成我要参与跟踪狂少女的可疑计划呢?

  我们来到东高圆寺的荻野目家。那天我没踏进她的房间,今天则有别的状况让我进不去:堆积如山的瓦楞纸厢,挡住通往家里的路。
  「怎么回事?你要搬家吗?」我哑口无言。
  「差不多。快搬!」荻野目说得轻描淡写。
  「搬这全部?」
  「没错,所以才叫你们兄弟一起来。没办法,你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吧。」荻野目噘起嘴。
  经过多次失败尝试,我把大量瓦楞纸箱绑着床垫,勉强一同背起来。但每件东西都摇摇晃晃,这是废话,但真的好重。
  「没办法多搬一些吗?」她有些轻蔑。
  我这副德性,别人都快分不出我跟床垫谁才是高仓晶马了。光站着就很辛苦,根本没办法反唇相稽。相较之下单手拉着旅行箱绕来绕去的荻野目轻松很多。
  「唔!」我摇摇晃晃踏出奇迹的一步,趁势再往前走几步,一脚踏上某个柔软的物体。
  「笨蛋!」来不及确认踩到什么,就被荻野目一把推开,连着行李跌在地上。
  「你怎么突然这样啊!」我倒在地上大叫。
  「你踩到小河和小海了!」荻野目抱着两只布偶瞪我。
  「啥?」我一看,布偶分别是河童和海獭,所以才叫「小河」和「小海」。
  「小河、小海,很痛吧,对不起。」荻野目温柔地向布偶说话,牢牢将它们绑在旅行箱的把手上。
  「喂,你该不会连这些都要带去吧?」
  「它们是我的家人,不管何时都要在一起。」
  「家人哦。」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荻野目的家人有谁,在宽阔却缺乏生活感的公寓里,除了她还有谁在住呢?
  「这是基本吧!来,出发喽。」
  这女人应该不会安排车子,但也没人背这么多的行李还搭地下铁,我边想着这些事,边跟在她后头走着。企鹅二号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到了。」
  「果然啊。」站在休息的荻野目旁边,我望向多蕗家公寓那扇装饰着风向鸡的小巧门扉。
  荻野目和上次被我们跟踪时一样,潜入公寓深处的多薯房间后侧。难道她要我把行李运到地板下方吗?
  我暂且不管她,和捆在背上的巨大行李一起坐倒在地。
  「别挡在这!」
  荻野目一副我很碍事的样子,我只好颤巍巍站起来。
  她唰一声摊开蓝色防水布,仔细覆盖堆积如山的行李。
  「总之先这样藏好。」
  「我说,这里是我们学校多蕗老师的公寓吧?」我问得吞吞吐吐。
  荻野目睁大眼盯着我。
  「就、就是学校有通讯录嘛,离家很近不自觉就记起来了……」
  突然之间,她安静下来:
  「要我借你日记,就乖乖照我的话做——你之前这样说过吧?」
  我赶紧把要出口的话吞下肚。
  「别罗嗦这么多,赶快做正事,还有很多行李要搬。」
  「咦,还要搬啊?」一想到还有很多行李要搬,我都呆住了。
  「黄昏前要全部搬完!」
  我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视线另一端是企鹅二号,它悠哉地舔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冰淇淋,俯视着在地上爬行的蚂蚁队伍。

  放学后的百货公司屋顶,设有给孩子玩的游乐器材及人工草坪,还有几张白色庭园餐桌与成对的椅子。贩售果汁、可丽饼及冰淇淋的摊贩并排着。周遭流泻着廉价游乐园般的音乐,以及跑跑跳跳中孩子们的稚音。来往的是喧闹的学生和牵着手的情侣。
  冠叶前方,千鹤和唯手肘撑在桌上,悠闲地舔着冰淇淋。他拿出手机递到她们面前,展示那封可疑的简讯。
  「送这封简讯的是你们的谁?恶作剧要有限度。」
  「我都说不知道了。」唯不耐烦地回答。
  「对啊,寄件信箱又不是我们的。」千鹤在一旁帮腔。
  「想隐瞒信箱,方法多得很。」话才讲到一半,冠叶就意识到自己话中的古怪之处。
  当初阿佐美在简讯里打上会吸引自己的内容,把他叫出来赴约时,他因为心心念念企鹅罐,所以误会了简讯的本意。不过阿佐美在此之后马上出事,惹出事端的那人或许最初就打算消除她脑中关于自己的记忆。如今察觉到这点,对方又故技重施传来相同简讯,可推测对方知道冠叶他们在找企鹅罐。不过能做到这点的人也不限于千鹤和唯。
  追根究柢,阿佐美、千鹤和唯是怎么取得这么重要的情报?
  「原来如此,还有幕后黑手啊?你们听好,那家伙比你们想像得更危险,连阿佐美——」说到一半,冠叶住口。
  「久宝小姐怎么了?」千鹤歪头。
  「没事。」冠叶不晓得她们知道多少。听到阿佐美的名字她们也没露出惊讶的反应,说不定她们真以为那纯粹是件倒霉的意外。
  「话说回来,我听久宝小姐说了,冠叶你又交了新女友?」唯瞪着冠叶。
  「别再说这个了。」
  「我也有听说哦。快说那女人是谁?」千鹤也瞪着他。
  「你们两个闹够了吧。」
  这时冠叶见到千鹤的额头被红色的雷射光束照射,他瞪大了眼。
  「快从实招来!」千鹤本人浑然不觉,涨红着脸。
  「到底是哪间学校的女人?」一旁的唯也没看着千鹤。
  就在冠叶为了确认雷射来源而后退时,随着一阵激烈声响,迸发火花飞来的球体命中千鹤的额头。她咚地一声垂下头,动也不动。冠叶和唯屏住呼吸看向她。
  「咦?」千鹤再次抬起脸,额上黏着一颗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一如冠叶在阿佐美病房所见。
  「这是什么?」唯歪头盯着它。
  「真讨厌,好像被鸟粪打到了。」千鹤若无其事地把额头转给唯看。
  「那也太大了吧?」唯四处张望,搜寻这东西从何飞来,瞬间她的额头也被雷射锁定。一声巨响,唯也被袭来的球体打中。一瞬间唯昏迷了一下,她惊叹一声抬起脸,额头也黏着相同球体。
  冠叶面向球飞来的方向,冷静地叫道:「是谁!」然而环顾周围大楼的屋顶没发现可疑人影。当然不大可能从屋顶飞来。
  「冠、叶,你、好、过、分。」千鹤呼唤他的声音非常诡异,冠叶吃惊地看向两人。并肩坐的千鹤和唯都操着平板的声调,挂着虚无的表情,眼神空洞。「你不是说只喜欢我?」
  「骗人,真命天女是我!」
  「喂,你们——」看来冠叶的话她们也听不进了。
  「你这厚脸皮的女人」、「我看你脑袋才有问题」,她们用诵经般的音调漠然地争夺冠叶。
  冠叶茫然伫立一旁。此时,贴在千鹤额头的球体忽然旋转起来,速度快到眼睛都跟不上的地步。冠叶瞪大眼睛,球体猛然升腾出黑色火柱,千鹤张大嘴向后倒下去。唯注视她身上冉冉上升的烟雾,小声说:「讨厌,这什么东西啊?」
  冠叶立刻伸手想拿下黏在唯额头上的球,但已经开始旋转,瞬间就燃起黑色火柱。唯张开嘴巴,向后倒下。
  两人手里的冰淇淋啪地掉在地上烂成一团。焦黑的球体终于从千鹤和唯身上滚到地面。看起来和阿佐美病房的一模一样。
  「振作一点,你没事吧?」冠叶抱起千鹤。
  「没事。」唯听起来有点紧张。她已经起身,但始终维持坐姿低着头,只有抬起目光向上瞧自己:「对了,请问你是谁?」
  「咦?」
  「对了,」被冠叶抱住的千鹤也仰起脸,睁开双眼问:「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你是谁?」
  冠叶无声无息从两人身边退开。在融入屋顶日常风景的杂音,与轻声说话的细小声音之间,他抽身离去。

  我和企鹅二号一同倒进白色L形沙发。周围依然堆积数不尽的瓦楞纸箱。
  「累死我了!」
  「等等,谁说你可以休息了。」荻野目严厉地说。
  「但都跑那么多趟了啊!」
  我想起家里又小又旧,和榻榻米一点也不相衬的红沙发。有这么宽的客厅,这么大的沙发,阳球就可以开开心心趴在沙发上睡觉,看看书或打毛线。我则是在另一头的开放式厨房里,眺望这样的画面,准备晚餐。
  「一定要在黄昏前搬好,不然我的新家就来不及完成了。」
  「新家?」我无法忽略荻野目的话,一下子回到现实。
  「这件事和你无关。好了,快站起来吧。」荻野目为了转移话题,伸手想把瘫在沙发的我拉起来。
  「不要,我没有力气了!」
  我用尽全力黏在沙发上拒绝她的意图。荻野目的脸越来越红,喘着气逐渐靠向我。
  「咦,等一下,怎么回事?」
  她不发一语,上半身毫无预警地往我倒下,脸就直接贴在我的脸旁,嘴唇也无法避免地触上我的脸颊。
  「今、今晚可是初夜啊。」荻野目的自言自语有够恐怖。
  「荻野目你在干么?」
  「我必须在他身边感受到睡眠时的呼吸。」
  「哇,等等,快住手!」吐出灼热气息的她紧压在我身上,我推也推不开。「荻野目,你怎么了?」
  我像在草原上碰到狮子的斑马般胆怯。说来丢脸,我没办法像老哥一样四两拨千金,或直接吃了送上门的肥肉。
  「我回来了。」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我克制住快脱口而出的「得救了!」反而大叫:「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事情真的不是这样,我没做出老哥那样见不得人的事,这是神秘力量造成的意外。
  「你快让开啦,这样会被误会!」我奋力推开荻野目,但看到她的脸,终于察觉情况不对。赶紧将右手贴到她的额头,掌心传来高温。「糟了,好烫。」
  越过荻野目的肩膀,我见到一名女性。她愣在客厅入口,睁大眼望着我们。

  我和荻野目的母亲合力把她搬回房间后,想说声打扰了就溜走,但失败了。正襟危坐的我前方摆着温热的红茶和饼干。白色方形茶具组和现在所处的房间十分相衬。
  「不好意思,我好像误会你们了。」荻野目的母亲身穿套装,意志坚定的眼神和荻野目很像。
  「那孩子真是的,我就跟她说今天请假不要上学,没想到放学后发烧了。不过太好了,好险有高仓同学这样的好孩子经过,毕竟最近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荻野目的母亲大方微笑。
  我只好回她一个笑容,喝下曾经尝过却记不起茶种的红茶。温热的茶通过喉咙,安心感静静从五脏六腑渗透开来。好想告诉伯母,荻野目才是最乱七八糟的人。
  「那,你跟苹果还顺利吗?」伯母饶富兴味地问。
  我顿时呛到,将红茶喷出来,连忙以制服袖子擦拭嘴边。
  「哎,不用瞒着我。别看我这样,我是观念开放的妈妈哦。」
  这样满脸笑意还是让我头痛。她这种气质和荻野目不大像。
  「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我妹妹受到苹果照顾了。」荻野目家的女性或许是我天生克星。
  「这样啊,真是没意思。我还以为是在通勤途中一见钟情呢。」她眉间微微蹙起,还叹口气,看来真的很遗憾。
  我也稍微皱起眉头。伯母的重点是谁对谁一见钟情吗?要是以为我对她,那就多心啦。反过来更不可能。
  「你身上的制服是外苑西高的?」
  「是的。」
  「那你知道多蕗桂树?他应该是教生物的。」
  「是的,他是我班导师。」伯母居然认识多蕗,我吃了一惊。也许能从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得到有用的情报。
  「真的吗?到现在桂树还是会来拜访我们。他和苹果的姐姐是小学同学。」荻野目的母亲眯起双眼缅怀着过去。
  「咦,荻野目同学还有姐姐?」我和老哥搜索这里时,没发现像是姐姐在用的房间,也不曾从荻野目的口中打探到有关她姐姐的事。
  「不过,」伯母突然一脸哀戚:「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那是大哭大叫,彻底悲伤过才有的沙哑嗓音。
  荻野目和多蕗原来是这样连系在一起。
  四周再度回归寂静。宽广却缺乏生活感的客厅,不知为何竟与荻野目和她母亲很像——不论是坚强的眼神、刁蛮的个性,或是寂寞的气息。
  现在这种情况很难让我告辞,只好麻烦她多让我暍一杯红茶。

  ◇

  小女孩揉着眼睛,抱着最喜欢的河童与海獭布偶,快步穿过黑漆漆的走廊走向客厅。房里泄出的灯光是令人安心的橘色。
  妈妈,尿尿。
  就在准备开门进房时,女孩察觉到双亲在对骂,全身僵硬起来。
  「你要说这都是我的错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认为我们现在该有个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
  「是啊,苹果她差不多到懂事的年纪了,如果她的生日永远都只是『咖哩纪念日』,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明天是桃果的——」
  「是她的忌日。但也是苹果的生日呀!」
  「那又怎样?一辈子记得桃果是我们身为双亲的义务!」
  静悄悄偷看客厅的女孩喉头为之一哽,肩膀不禁绷紧。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谨记回忆与被回忆拖累是两回事!这样下去谁都不会幸福,你快醒醒吧!」
  桌灯下双亲对峙的面容化为光里的阴影,小女孩看不清楚。她再揉揉眼睛,眼前两人的模样让她大吃一惊——两人怎么看都像自己抱着的河童和海獭。河童和海獭各拿着小黄瓜和蛤蜊,互相瞪视。
  「我不要,我不要忘掉桃果!」河童用力折断手里的小黄瓜。
  高扬的声量让小女孩害怕。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身体缩得更小。
  「我们还有苹果啊!」海獭哭泣着,把蛤蜊在桌上敲击好几次。
  「我们不是五年前就决定,要把对桃果的爱都给彍果了吗?」
  河童流着泪,一口一口啃小黄瓜。
  「没办法的,苹果和桃果不一样!」
  「但你是苹果的母亲啊!」亢奋的海獭站到椅子上,蛤蜊往地上一丢:「这就是命运!」
  「命运?」河童闻言低下头,最后也站上椅子:「这太残忍了!」之后把头顶盘子拔起来摔在地面。盘子在发出巨响后碎裂。
  这时,一只光是头部就超过小女孩身高的巨大海鳗,从她的脚边溜出。海鳗的双眼黑得发亮,张大着嘴。它蜷曲着浮满黑色斑点的修长身体,呼噜呼噜地从嘴中吐出泡沫,在客厅不大自在地游动。
  狰狞的海鳗拍打背鳍徜徉,连着桌椅一起撞飞河童及海獭。不知何时客厅被水淹没,河童与海獭载浮载沉,时而头下脚上,一面哭泣一面飘荡。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接受了才能前进。」海獭说。它丝毫不打算抓住在附近漂浮的蛤蜊。
  「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吗?那这个家要四分五裂了、随处飘零了!」河童再一次陷入歇斯底里。

  爸爸和妈妈在哭。都是苹果不好,无法成为桃果姐姐。那个「命运」是什么意思,苹果我很清楚哦。如果我和姐姐一样,爸爸和妈妈就不会再吵架了,会一直在一起对吧。
  我们一家人也能在一起对吧。
  满心不安的小女孩抱着河童和海獭。小脑袋混乱无比,又伤心又愧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尿渍在地上悲伤而无声地扩大。
  不知不觉间,淹没客厅的海水及海鳗已经消逝,双亲再度变回黑暗里的两道阴影。

  ◇

  七年之后,桃果的第十三回忌日里,苹果和多蕗肩并肩吃着母亲煮的咖哩。当时苹果和母亲在半山腰上宽广干净的大厦里展开新生活。
  「千万别客气,多吃一点!」母亲脱下穿在丧服外的围裙,边折叠边在餐桌旁坐下。
  「谢谢您。」多蕗穿着不习惯的西装,默默地回答。
  「桂树,感谢你一直当桃果的朋友。」母亲的脸看起来很寂寞,但还是在微笑。
  「别这么说,这是应该的。」戴着眼镜的多蕗垂下双眼,拿着汤匙的手停下来。
  「桃果是我孩童时代的一切,是我的命运。」
  听到命运两个字,苹果抬起头来,注视着多蕗呜咽的喉头、下颚、脸庞、眼睛与湿润的睫毛。她发觉多蕗真是个比自己更成熟的男人。

  黄昏时分,多蕗和苹果并肩走在回家路上,他平静地看着两人在柏油路上拉长的影子。
  「其实你不用特别送我到车站。」多蕗看着桃果年幼的妹妹。有些高傲的侧脸,不能说和桃果毫不相似,但她们果然是两个不同的人。「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就很安静。」
  穿着黑色小洋装的苹果静静开口:
  「多蕗,姐姐她……桃果是那么特别的人吗?」
  多蕗对意想不到的问题感到讶异,他睁大眼睛,重新端详苹果稚嫩却认真的脸。
  「苹果,你会骑脚踏车吗?」
  「会。」苹果乖巧地点点头。
  「那么,有人要你用以前不会骑脚踏车时的方法来骑,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啦。我会跌倒,而且——」而且怎么样?该怎么说呢?苹果的步伐慢下来。
  「会骑的瞬间,你就忘记原本不会骑了吧?」走在前方一步,回过身子的多蕗,脸庞被夕阳染成一片橘红。
  「对。」
  多蕗眯起眼,看向天空。
  「举例来说,就像是桃果让我学会骑脚踏车。风在耳边吹起漩涡,车子划开空气前进,四周景色以惊人的速度流逝——桃果在一瞬间把我习惯的世界改变成特别的东西。她真的改变了一切。」他像是叮咛一般重复。「天空、鸟、云,甚至是脚边的石头,和桃果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就像蕴藏无限可能性的宝物。只要我们一起骑,哪里都到得了。」
  一口气说完好长一段话的多蕗深呼吸一次,恢复到原先寂寞的模样。
  「不过已经没办法回到当时了。我现在还是会骑脚踏车,但也想不出曾拥有过什么宝物。我有时会想,为什么桃果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呢?对我来说,没有她的世界并不完整……」
  苹果觉得多薯的话很难懂,但并非无法体会。只是多蕗很悲伤,从过去到现在都如此悲伤,这件事和夕阳的色彩一起渗进苹果的心中。
  「多蕗不幸福吗?」
  她望着多蕗的侧脸。说完桃果的事,他看起来不再是成熟的男人,反而像被遗弃的老人。
  「我爱着桃果,所以才会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既悲哀又愤怒。不过我想如果这是命运的旨意,一定凡事有其意义。」微笑起来的多蕗又恢复成年轻人的样子。
  苹果很清楚自己该为命运达成什么。

  苹果一回家就赶紧到书桌前。书桌是从桃果那儿接收来的,最下层抽屉有个夹层,里面藏着桃果的日记。苹果拿起封底以小字写着「桃果」的日记本,思索起「命运的旨意」。
  如果在这个时点上发现这本日记也是命运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恭恭敬敬打开封面,苹果吞了口气。
  「我在这里写下世界的命运。」苹果大声朗读起内容:「当写在这里的未来成为真实,我重要的东西就永远存在。」孩子气的圆体字所写成的这段话,深深烙印在苹果心中。
  所以苹果一定要变成桃果。这就是她要遵循的命运。无论是父亲还是多蕗,一定都在等这一刻到来。
  飘飘然的苹果把日记抱在胸前。
  如果她可以和桃果合而为一,重要的东西都会回来,也能永远幸福。

  「生存战略——!」
  雪白蕾丝掀起一阵强风。布料柔软的触感轻抚脸颊,空气中有让人意识蒙胧的甜美气息。从洪水般飞扬的蕾丝中,双眼艳红的阳球现身了。她头戴企鹅帽子,长靴的鞋跟蹬了一下地面,周遭登时化成异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快把企鹅罐拿到手!」她用力踩上企鹅三号的头顶,伸直手。蓬松的礼服下摆摇晃着。
  「不,我真的办不到!她今天也老说着什么命运、初夜,还发烧昏倒了——咦?老哥不在啊,今天就我一个人?」就在此时,我开始比平常更为害怕。
  阳球毫不留情地用手指着我的鼻尖说:
  「让『命运』成真,夺取企鹅罐可是你们的任务!懂吗?我管她是初夜还是初交尾,快成全变态女子的心愿!」
  「不要用阳球的嘴巴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反驳起无关紧要之处。不过企鹅帽遗词用字之恶毒,平常的阳球根本无法相比。
  「闭嘴,你这邪魔歪道!」阳球啧了一声。
  「把别人的宝贝妹妹当成人质,你才是邪魔歪道吧!」我强忍着捣住耳朵的冲动。
  「外道上等极乐净土!夜露死苦!」她脱口而出。
  「现在是怎样?装不良少女吗!也太过时了!」我已经有预感了。企鹅二号立刻开始动作。「等,等一下!快住手啊,二号!喂!」
  二号按下按钮,我被丢进黑暗里。到底要我怎样嘛,我只不过是想帮助阳球而已。
  「来场生存战略吧!」

  苹果知道这招很老套,但还是用抱枕让棉被隆起,假装有人在睡觉,再穿着睡衣偷偷离家。只要搭乘地下铁从东高圆寺到荻洼站,电车就会把自己送到他身边。
  「今天是初夜,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角落,苹果茫然地自言自语。
  一片漆黑之中,苹果熟练地摸进蕗薯公寓的空地,卷起铺好的蓝色防水布。
  今晚是和多蕗的初夜,她必须在最近的地方感受他的呼吸。苹果带上能携带的所有行李,硬是潜进多蕗房间正下方。她躺在地上,气息紊乱,倾听房里传来的声音。
  听得到多蕗哼着歌,流畅抛动平底锅的声音。
  苹果闭上双眼聆听一阵子后,取出户外用瓦斯炉,趴在地上做起简便料理。
  「第一次携手合作就是一起煮晚饭。虽然有些烧焦,多蕗还是一如往常夸我做得很好吃。」
  日记的内容,苹果完全了然于胸。
  算准多蕗在小桌边坐下的时机,她也吃起刻意炒焦的青菜。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但今晚我与他终于要碰触彼此最真实的部分了。」
  看着野鸟记录片,多蕗吃完晚饭,要去洗澡时,苹果拿出准备好的粉色水盆及牙刷,里头倒满矿泉水,开始盥洗。
  「为了今天,我特别买了新牙刷,多蕗的是蓝色,我的是粉红色。」
  多蕗洗澡后开始刷牙,接着铺棉被,关灯,拿下眼镜,钻进被窝,每一步骤苹果都凭着声音尽量在地板下同步动作,结果做出一个简单的房间。
  苹果把搬来的床垫铺在地上,并用蓝布做出隔间。除了小河、小海、全家福的珍贵照片,她还放了水母抱枕、心爱的茶具组,还有桃子形闹钟。狭小的空间垂着珠帘和水晶吊灯,这里毋庸置疑已成为苹果的新家。
  仰卧视角正前方的天花板画着一个人形轮廓,头部贴着多蕗的大头照。苹果在脑中陶醉地与他对话起来。
  多蕗还记得那天他告诉苹果,凡事都有意义吗?她深信不疑。命运一定就像个无比巨大的轮子,吞噬各种悲欢离合,像车轮一样不断回转。
  苹果在多蕗躺下的地方旁边睡着。虽然身处地板下方,但这和两人一起入眠没有不同。
  苹果很清楚自己生在桃果的命运轨道上。多蕗爱着桃果,所以苹果要成为桃果。为了让日记上的未来变成真实,为了要让重要的东西成为永远,苹果的身心隔着地板紧紧抱着多蕗。

  夏芽真砂子在高耸的窗边仰望夜空,啜饮睡前习惯喝的奶茶,左手食指与拇指不自觉摩擦。
  久宝阿佐美及跟随她的少女如预期般展开行动,让真砂子获得很大乐趣,不过这仅是往后计划的序曲。
  德弗札克第九号交响曲第二乐章〈念故乡〉——钢琴奏鸣曲轻声流泻,火炉内火光摇曳带来温暖,蒸气自奢华的陶制茶杯里冉冉上升。
  「是,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真砂子略带笑意,抚摸着膝上那只目光炯炯的企鹅。
  「是的,我确认了,命运轨道全掌握在我们手中。M计划很快就会启动。」对话筒另一端说着,真砂子轻轻地笑了,美丽的卷发也随之摇摆。

  7

  一天晚上,我前往荻野目所在之处,她还待在地下的新家,躺在床垫上翻开日记。我透过充作门口的窗帘,看到她戴着枕边无线电接上的耳机。她在监听多蕗的动静。荻野目一巴掌打死靠近她脸颊的蚊子,咧嘴笑起来。
  我皱着眉,慢慢靠近她。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向她搭话,手放在她肩上。
  「呀——!」荻野目吃了一惊,将日记抱在胸前,耳机也掉下来。
  「你要我说几次,不要随便偷看别人的东西。」她瞪我一眼,边咳嗽边挥开烟雾:「这什么,好熏。」
  「算是慰劳品吧,你看,这里不是一堆蚊子吗?」我拿出点燃的蚊香。
  「这年头想驱蚊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吧!」
  我愣一下,默默把蚊香放在荻野目的新家角落,从附近的拖盘取出两个茶杯,检查里面有没有尘土,再用手稍微擦拭后,打算泡茶而环顾四周:
  「你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拿起跟甜面包、巧克力放在一起的罐装绿茶,分别倒进杯子。
  「一直到计划结束。说过吧,就是M计划。」荻野目看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被刚才打死的蚊子叮到。
  「你说的M计划,不是指结婚,Marriage的M吧?」不知为何我弓起背跪坐,恭敬地把茶杯递给荻野目。我不禁想起家庭主夫这个词汇。
  「怎么可能。」
  「说的也是。」她冷淡的回答反而让我安心。
  荻好目面朝向我,伸了一个根本伸展不开的懒腰。
  「M计划可是你这种人无法想像,壮大又富创造性的计划。」
  头就快要撞到天花板,我反复咀嚼着「创造性」这个词。
  「啊啊,多蕗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荻野目无视于我,突然兀自叨念起来。
  「他单身,晚上大概在上网看色情图片吧?」我低声回道。
  「他才不会。」荻野目斩钉截铁回答,还一副理所当然地喝茶。
  「谁知道呢。」要是他没兴趣看,或许也会产生其他的问题。
  「你没别的事就快点滚回去。」荻野目皱起鼻头,认为我很碍事。
  「你以为我喜欢来这里吗?」我会来当然是要向她借日记,也就是带企鹅罐回去。所以才像这样在一旁监视。
  荻野目偷偷拿出手机,躲着我注视荧幕。
  「我才不会偷看你的手机。」
  「你看,多蕗他果然不会看色情图片。」荻野目把手机现给我看。「他写了一封情书给我。」她自信满满地微笑。
  「下星期日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戏?有人给我两张很受欢迎的舞台剧的票,当作课余休闲,我相信一定会很有趣。」我小声读完这封简讯。这不是情书,但确实可以看成是约会。
  「多蕗真是的,何必撒谎有人给他票。很好很好,苹果,就这样一股作气冲向命运!」荻野目向上挥拳,却撞上低矮的天花板。「好痛!」
  「地板下发出太多声音会让人起疑哦。」
  我相信送票这件事多蕗没有说谎。他这么迟钝的男人不会顾虑到这种地方。而且他不是还有那位美丽的女性吗?
  那位总是面带微笑,举止高雅,温柔婉约又擅长下厨,让多蕗痴迷的时笼百合。有这种女朋友,还会对荻野目动心吗?
  「要穿什么去好呢。」
  抱着水母抱枕,荻野目高兴得要飞上天。我虽觉得她还是别太期待比较好,却也不好说些什么。
  我向偷拿点心的企鹅二号使个眼色。这家伙虽然呆头呆脑,倒也连忙把巧克力交上来了。

  东池袋阳光剧场比想像中更大更华丽。
  坐进指定席,苹果像吞了一颗苦瓜,注视手里的节目单。东池袋阳光歌剧团的公演剧目是「与巴黎共凋零·M的悲剧」。时笼百合打扮成王妃,被歌剧团男角搂住肩膀的照片,大大印在手册中央。挑高的天花板垂吊缀满水晶的奢华吊灯,散发耀眼光芒。坐在一旁的多蕗满心兴奋,显得十分高兴。
  「有人给他票」,这件事多蕗没有说谎。
  今天的苹果穿着她最喜欢的天蓝色小洋装,搭配和平日不同、带着成熟韵味的白色手提包。平时只涂护唇膏的她,特地夹了睫毛,轻轻刷上睫毛膏。但多蕗一定不会注意这些小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剧场观赏舞台剧,实在很期待。」
  多蕗批了件随兴的夹克,微微涨红的脸庞浮出笑容。
  苹果心想:多么不带恶意的声音啊,却也如此伤人,为什么大家都没想过呢。
  「这样啊。」苹果苦笑以对。
  开演通知的广播响起,宽阔的观众席逐渐变暗。四周渐渐被黑暗笼罩,就跟苹果的心一样郁闷。
  「要开始了。」多蕗戴好眼镜,小声说道。
  暗红布幕伴随音乐升起,漆黑的舞台突然打上一道聚光灯,中间站着时笼百合。光是这样观众席就传来欢呼声、叹息声及掌声。
  「啊,百合出场了,嗨——!」多薯天真地挥手。
  苹果悄悄噘起嘴巴,鼓起脸颊。
  整出剧在描述一场浪漫的悲恋,演员身着华丽礼服,歌声美妙而清亮。途中好几次苹果看向多蕗,但他老盯着百合,让苹果备受冷落。时笼百合饰演被命运捉弄的女主角,姿态雍容华贵,只有美丽可堪形容。无论是第一次在多蕗的公寓相遇,还是和田塚公园那次会面,她一直都那么美丽高雅,毫无破绽,仅仅如此苹果就大为受伤,心境凄惨无比。
  为什么多蕗邀自己来看戏?望着拿出野鸟图案的手帕拭泪的多蕗,苹果陷入深深孤独。
  高声歌唱的百合赢得观众热烈掌声,谢幕结束后,布幕再度落下,观众席终于亮起。
  苹果累得全身瘫软。
  「太棒了,我都还有点飘飘然呢。」落泪过后的多蕗眼角和鼻头也红通通的。
  「是啊,我也是。」说着,苹果不禁咬紧下唇。

  后台入口挤满捧着花束和礼物的女性影迷。多蕗领着苹果迂回地绕过她们。要是多蕗担心苹果走散或迷路而伸出手,自己一定会乐意回握,她就可以原谅这些吵得要命的女人。苹果茫然无措地注视多蕗的背影。
  「太感动了,真正的女演员好厉害啊,最后的台词很感人。」多蕗依然沉浸在舞台剧的世界,眼中闪烁光芒。
  突然间影迷一阵骚动,原来是百合,她在演男角的女演员护卫下出场。身上洋装展露曼妙曲线,她从容一笑。
  影迷推挤着多蕗他们,像雪崩一般蜂拥而上。
  「唉,这样根本无法接近她,原本还想要请她吃饭作为回礼。」多蕗苦笑:「没办法,看看我们两人还能去哪吧。」
  苹果猛然抬起脸。只有我们两人——刚才多蕗确实这么说。两人一起上哪去吧!去哪都好,只要那里可以让多蕗看出自己略施脂粉,能让他看清楚苹果穿着最爱的洋装,并精心打扮。
  「好,我很乐意!」她的回答比居酒屋的店员更活力百倍。「我们两人一起找个地方去。」
  「啊,不好意思。」多蕗的手机响起。「真巧,是百合传来的,她真是机灵,早就预约好餐厅。」他笑着回过头一望。
  苹果瞪着被影迷团团围住的百合。百合注意到她的目光,从容一笑,轻轻挥手致意。
  「太好了苹果,大明星要请我们,一定会是大餐!」多蕗用夸张的语气笑着说。
  多蕗的毫无恶意再度撕裂苹果的心。他却未曾意识到。

  百合订的是一间有红砖外墙的豪华餐厅。刚刚还身处在剧场氛围,眼前高雅深邃的空间如另一个世界。
  多蕗战战兢兢向侍者报上预约姓名,对方回以沉静的笑容,彬彬有礼地接待他,接着以无懈可击的态度引领两人前往座位。地上铺着吸收脚步声的厚重地毯。
  餐桌上布置着洁白桌巾、精致小灯和艳红的蔷薇。两人在领台拉开的椅子入座,目光所及其他桌的客人都习以为常享用着他们的餐点。
  「请好好享受。」留下这句话,领台便默默退下。
  餐厅内部的装潢以酒红色为基调,点缀着深金色的装饰。昏暗灯光透过嵌着彩绘玻璃的天花板落下。
  「我好像有点不安了呢。」环顾周遭,多薯露出苦笑。
  苹果也感同身受。在自己面前展开的世界远比剧场或舞台剧更高级,尽管她也注意到多蕗略显不自在,但他是比自己更懂这些的大人,时笼百合早引领他踏足这片世界,也许那女人想让自己意识这点。
  侍者到桌前建议他们在百合来前先喝餐前酒,不过多蕗婉拒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单手拿着晚宴包的百合不慌不忙致歉,在领台带领下到来。
  新上的妆虽淡,仍充分衬托出百合美丽的面容,无论是裸色系的高级礼服还是雕工精细的首饰,也无法掩盖她的光采。脸上笑容仿佛永不熄灭的烟火照人,让看着她的人都为之迷惑。百合从容来到桌边,身上满聚着四周的目光。
  「看,那是女演员时笼百合吔。」
  「她本人比电视上更漂亮呢。」
  听来不甚礼貌的声音传到苹果耳中,但百合看来不怎么介意,她接下侍者送来的菜单。
  「两位应该肚子饿了,要不要点套餐?你们有没有不吃的东西?」
  「我只要没红萝卜就好。」多蕗的脸红通通的,已经完全拜倒在百合裙下。
  「真的吔。」百合轻轻一笑:「那苹果呢?」
  「我都可以。」苹果小声回答,偷偷瞄向百合。
  她流畅优雅地向侍者点餐的模样连女性也无法栘开目光,侍者也脸红了。
  点完餐后稍微喘息一会,百合喝了一口水,喉头无声滑动。笼罩在柔和的橙黄色灯光里,她的肌肤更显白皙透亮,她以艳丽的笑容迎向苹果。
  「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的戏。」百合轻轻执起苹果的手。
  「不、不客气。」这么近距离看百合的脸庞,苹果有些迷茫。
  「我很希望能让你看到舞台上的我,才硬要多蕗帮忙,有造成你的困扰吗?」细致且闪烁光彩的眼睑、浓密动人的睫毛,及远在观众席也能见到的宛如宝石的双眼,柔软粉嫩的双手。
  苹果还没回答,多蕗立刻接口:「完全不会,这真的好棒!」
  「苹果也看呆了,对吧?」多蕗天真的声音,骚乱了苹果小小的心灵。
  「是的,真的很精采。」苹果一面挤出笑意,一面迅速抽回被百合握住的手,略微别开了脸。
  为什么苹果被百合盯着瞧时非得感到害羞不可?说起来,这或许是她利用女演员的身分,想让自己彻底放弃多蕗的阴谋啊。
  时笼百合是演员,人前故作优雅地笑着一点也不难,在她美丽玻璃面具下,一定藏着如同杀人鲸一般,在波涛万丈的演艺界也能存活下来的恐怖真面目。至今她已饱餐无数猎物,一定随时虎视眈眈寻找吞噬对手的机会。
  多蕗完全被她骗了,被感情冲昏脑的他笑着,但这是不对的!这个杀人鲸女一定用了恶毒的手段出人头地,剥掉光鲜外皮后,她的身心十分污秽。清白又孱弱的多薯想必会一口被她吞下。
  「下周日如何?」多蕗的话让苹果回过绅来。
  「你有没有空?」
  「我在策画一个小派对,不晓得苹果能不能来?啊,你可以和可爱的男友一起来,好像是叫高仓?」百合笑得沉稳。
  「他不是我男友!」她不禁大声否认。居然故意在多蕗前说这种话,果然满肚子黑水!
  「哎,这样吗?好可惜,我觉得你们很登对呢。」她也征求多蕗同意。
  「不错啊,邀请高仓一起来好了,他是赏鸟的好朋友喔,他对野鸟也有兴趣。」多蕗的心情非常好。
  苹果并不希望他用那种表情对自己笑。在她想像的初夜里,多蕗温柔无比,始终以温润的眼神注视自己,轻抚她的发丝,称赞她略为窄小的眼角多么可爱,还为了温暖彼此而紧紧拥抱住她。
  她不应该身处于这种跟电影一样一目了然的豪华成人世界,与黑心杀人鲸女对酌,愉快地讨论什么派对。
  「好,那就这么决定喽。」百合再次举起酒杯。
  多蕗也跟着做。
  「干杯。」多蕗满脸笑意。苹果不甘愿地举起装着冰茶的玻璃杯,咚一声又马上放回桌面。
  「还好吗?舞台剧有点长,是不是害你累了?」百合细长白皙的指尖触碰上苹果的脸颊。
  苹果吓了一跳,看向百合,发现自己的双颊不自觉地发热。
  「你今天穿的小礼服很可爱,派对那天也好好打扮吧。」这女人当真这么认为,还是只是装模作样,苹果一瞬间都搞不懂了。
  精心挑选的洋装,在今天仅有一次被夸可爱,对方还是自己最讨厌的黑心杀人鲸女。

  月夜照耀着白色欧式宅邸及环抱它的宽广庭院,周遭流泻着弦乐团的现场演奏声。缠着树枝的灯串如宝石闪烁,怎么看都不像「小」派对。
  盛装打扮的客人手拿香槟,穿梭在圆桌及餐车之间。穿着红色基调的印花洋装,戴上红色发箍的荻野目也在其中。我穿着自己最正式的外套,不过口袋还是按照平常的习惯,放着折好的购物袋。我们手上拿着柳橙汁,脚边的企鹅二号不知从哪找来一堆食物,正大口嚼着。
  「我们好像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难得一见的光景像不合时节的耶诞节,或是夜晚的游乐园。今夜晴朗无云,是个独立于尘嚣之外的美妙夜晚。
  我望向人群骚动的方向,时笼百合现身在洋房的阳台上。她盘起的长发装饰着一朵洁白百合花,裹住全身的是件胸前缀着荷叶边的露肩淡粉色长礼服。一串从耳际重重垂下的钻石耳环辉映着灯光。
  「啊,是百合。」我伸长脖子。「哇,她今天看起来更美艳照人了。」
  「哼,大家都被她的外表骗了!」荻野目心情很差地抱着胸,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果汁。
  「又说这种话。喏,我看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对手是那样的人,你一点胜算也没有。」遗憾的是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撇开女星身分,她也是美若天仙,性格温柔又亲切,十分沉稳,至少不会像眼前的荻野目一样情绪表露无遗,恶狠狠盯着我。
  「说什么傻话!因为那女人是名人才会受欢迎,真正了解多蕗的人是我。」荻野目张开手掌,说起恐怖的话,并屈指算起:「多蕗早上几点起来,吐司只涂满满的橘子果酱,喜欢哪种牙膏,很会炒菜,但不大擅长倒掉速食炒面的汤,还有最近哼什么歌,说什么梦话——全都只有我才知道喔。」
  我再也听下不她的牢骚。我抛弃平凡高中生的羞耻心,招来附近的侍者。毕竟我也是听说有很多美食佳肴才勉强来的。希望也让老哥和阳球品尝——如此可悲的主夫心理。
  「不好意思,这个红色的、还有黄色的,可以帮我外带吗?」我指着堆满在圆桌上这些叫不出名字的餐点。
  「什么?」侍者愣了一下。
  「等一下,你在干什么啊,太丢脸了!」荻野目在我身边鬼吼鬼叫。
  「我想外带给阳球,还有,不知道能不能够请百合帮我签名,我已经准备好签名板了——」
  荻野目猛地拧了我的耳朵,狠狠拉扯。
  「痛!」
  「你刚刚有在听我说话吗?」她对我的耳朵大喊。
  「有啦!」
  「那你就应该很清楚才对呀!」她突然压低声音:「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把你带来?」
  「为什么?」我一面思索着理由,继续跟侍者说明:「对了,那个像蛋糕的东西也可以麻烦你吗?」我厚颜无耻地笑着,侍者只能回以苦笑。
  听到这些话,荻野目拧得更用力了。
  「痛痛痛痛痛痛!」
  「当然是来监视那只毒蜘蛛,让她不要再接近多蕗!」她用略大的音量低声说道。
  「太乱来了。」我看向周到招呼着每个人的百合。不过,荻野目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再乱来也会行动。
  「你不想要我借你日记了?」她还会尽可能利用她可以利用的人事物。
  「我要。」耳朵被松开,我不禁垂下头。她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
  我说过,对手是时笼百合这样出色的女性,还是放弃好了。但真心喜欢的话,很难说放手就放手。但我这样一路看来,就算荻野目靠跟踪了解多蕗什么,也无关要旨。我想她自己应该也很明白。
  这时,麦克风的声音引起大家注意。
  宅邸前搭建的小形舞台上,站着一位身穿燕尾服,英姿焕发的短发女性。应该是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饰演男主角的女演员吧。她看起来比身为男性的我更帅气,挺直身躯站在麦克风前。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享受宴会,时笼百合有重要的事想对各位宣布。」
  音调听起来也很像男性,是刻意装的吗?
  「来吧,我的爱!」
  把普通男性都说不出口的台词讲得这么顺口,真不愧是东池袋阳光歌剧团的成员,我万分敬佩。演奏声高扬起来,百合优雅地翻动着裙摆站上舞台,向大家深深鞠躬。抬起头时,掌声随即响起。
  「各位朋友,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莅临。」
  掌声渐渐停歇。
  「事出突然,我时笼百合在这次公演后,就要退出东池袋阳光歌剧团。我在此借用这个场合向大家报告这件事。」
  宴会众宾客十分惊愕,不断骚动。
  我连忙看向荻野目,连她都瞪大眼睛——毕竟她刚刚才指出「是女星才会这么受欢迎」的人竟然要退出演艺圈。
  「还有一件事。」百合的视线投向舞台旁边,多蕗穿着毫不合宜的正式装束,畏畏缩缩地从那里走出来。「容我为各位介绍,前些日子,我已经和这位多蕗桂树先生订婚了。」
  所有人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但随即爆出喝采。四处传来「恭喜你们,一定要幸福」的祝福声。百合脸颊染上红晕,流着泪,多蕗腼腆害羞地傻笑着。
  「非常感谢各位。我要趁着和心爱的人步上人生新阶段,离开舞台。但从今以后,我会永远把在这里得到的无可取代的宝物铭记在心,以一个女人的身分好好活下去。」百合深深行礼,感激的泪水哽咽在喉头。
  多蕗带着温柔的微笑,将手放在她背上。
  我惊讶地张大嘴,这件事不会只在派对造成轰动,明天的晨间影剧新闻一定会沸沸扬扬。
  「STOP!STOP!别把喜事搞得这么阴沉!」穿着燕尾服的女性搂住百合,以响彻会场的美声说:「来吧,各位!让我们给我最珍爱的女主角,以及从我身边抢走她的可恨美男子,最热烈的祝福吧!」她作势要轻敲多蕗的肩膀,开朗地张开双臂。
  全场欢声雷动。
  荻野目一动也不动,手还在抓在我的耳朵上。我战战兢兢望着她的侧脸,她的手像钟摆一样,慢慢从耳际无力滑落。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她时,荻野目突然向后倒下,正好被躲在我们身后吃着如山高的前菜的企鹅二号撑住。
  乐队演奏的曲子转变成明朗的舞曲。但我们也跳不了舞。

  地下铁十分安静,只有规律的震动与声响摇曳着身心。我们一时之间无雷以对。荻野目在离我梢远的地方坐下,陷入深思,紧紧握住扶手。
  我没有安慰失恋女孩的经验,也从来没失恋过。不仅如此,我还准备落井下石,但为了阳球也没办法。
  「那本日记——」我狠下心来开口:「事到如今,应该已经不需要了吧?」
  比想像中更难受的沉默重重压上我的肩头,这样还不如平常被荻野目无理取闹的话攻击来得舒坦。
  「你想,多蕗和百合都订婚了,你也无法介入了吧?」我不禁抱紧了侍者给我的外带纸袋。
  「不行。」荻野目小声地自言自语。「我的M计划不会因为这种事受挫,我现在都还占上风,毕竟我和多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的声音干哑微弱。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根本是硬要做出来的假象,不忍说我还帮了忙,但那绝对不算室友或同居。
  「而且这本日记还有后续,这就是证据。我和他注定会结合。这种事情——没错,只是爱的试炼罢了!」荻野目抬起脸,脸上已经看不到阴霾。
  我本来还有些同情她,现在吃惊到话都说不出。这已经超越乐观的程度,她果然是跟踪狂,谈这种自私的单恋,最后只会把一切都往有利的方向解读。
  「对了,」荻野目充满干劲的双眼对上我:「你几岁?」
  我看过她露出这种贼笑数次,不仅每次都让我背脊发凉,也从来没什么好事。

  当晶马和苹果在一搭一唱,隔着几节车厢,冠叶正在确认信封内容。
  「我收到了。这样我们就能暂时继续待在那个家了。」信封塞进口袋后,他接着说:「还有……」
  冠叶从另一边口袋取出一个黏着焦渣的球体。
  「懂得使用它的人有限,那一连串事件真的不是你们干的好事吗?」比起对方的回答,这个问题更是要观察回答的人的态度。只是冠叶的眼神还没敏锐到能察觉夏芽真砂子的监视。
  真砂子在隔壁的车厢,紧贴墙壁站立,听尽冠叶所说的每一句话。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喃喃自语中,真砂子修长的食指和大拇指缓缓地摩擦。她凝望着冠叶转过身的背影。
  如同约定好的时间,手机在手提包里开始震动,她将之取出放在耳边:
  「是,他正在交易。我知道,我这边也会继续进行。一定会彻底完成M计划。」真砂子思考着,这种简单的业务往来真不具美感,不过她也不必对现在打电话来的对方使用优美的词汇。轻轻叹口气,真砂子再度把电话塞回手提包。

  夜里的学校无论建筑多么美观都很可怕。而且,我迫切希望能在小菜还毫发无伤时回到家。
  在无意义的地方准备周到的荻野目,从手提袋取出小型手电筒照亮脚边,领我前进。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会用这种方式踏进樱花御苑女子高中。
  穿过公园般的中庭进入校舍,我们在安静无声的走廊静悄悄走着。
  「这样真的可以吗?」企鹅二号因为害怕,紧抓着我的脚不放,可是这样太难走路,我只好抱起它。
  「没问题,我调查过校警的巡逻时间。万一被看到,就说来拿忘了带走的东西就可以了。」
  看来荻野目最初就打算在必要时刻带我进来。所以她会把手电筒带在身上,也不仅因为是跟踪狂的缘故。
  「那是你吧?男高中生晚上偷偷跑进女校根本是——」话说到一半,「特别女子更衣室」的牌子映入眼帘。到底是特别在哪啊!总之来到这里的我,已经彻底失败了,只是个变态,特别变态。
  如临深渊的我跟在荻野目后头,接着,她猛然煞住脚步。
  「到了。我本来不想做到这地步。」
  我抬起头,这里是理科实验室,想像各种危险药物和疯狂实验,我脸部一阵痉挛,恨自己没那个能力阻止荻野目失控。
  我们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闯入黑暗的实验室。荻野目把紧闭的窗帘一一拉开,满月的光辉驱走教室的黑暗,在一张大型实验桌上,浮现以萤光涂料所描绘的魔法阵。
  「这是什么?」我不自觉后退,腰部撞到后方的实验桌。
  荻野目不回答我,只是点上蜡烛,像魔术师般掀起另一张桌子上某个方形物体的盖布。底下有个水槽,一只花色奇异的巨大蛙类正端坐其中。
  「哇,青蛙!」
  抱在怀里的企鹅二号见到巨蛙,双眼为之一亮。它急切采出身体,噗咚一声掉到地上。
  荻野目拿出笔记型电脑,开机后打开「杜卡马拉魔法药学教室」网页让我看。点击后出现了记载和水槽那只同种的蛙类照片及说明页面。
  「读读看吧。」她边说边确认着魔法阵的图案。
  「塔马贺马烈蛙是每十六年现身一次,奇迹般的蛙科动物。在满月之夜让这种蛙在十六岁男生的背上产卵,再把卵晒干磨成粉,就会变成爱情灵药,一对男女服用以后,就会因永远的爱情相结合。」我乖乖读出。「太假了吧!你在哪找到这种青蛙?上面的花纹该不会是自己画的吧?」我忍不住苦笑着。
  巨蛙的头部是鲜艳的绿色,腹部呈黄色,全身还有黑色斑点。眼睛又黑又大,背上还有古怪花纹,怎么看都不像是出现在日本秋天的品种。
  「怎么可能。好了,快脱吧!」荻野目理所当然地说道。
  「咦?脱?」
  「你不是读过了?现在我要让塔马贺马烈蛙在你背上产卵。」荻野目套上橡胶手套,双眼发亮。
  「什么!」原来十六岁的男生指的是我。
  「你不是想要日记吗?一切都是为了阳球!」
  「想要是想要……可是——」
  「那就脱吧!」荻野目一脸嫌恶,把手伸入水槽,小心地抓出巨蛙。
  我好想哭,但还是静静把外套脱下。

  裸露上半身的我,趴在四个角落都立着蜡烛的诡异魔法阵中央。不但桌面很冷,背上载着一只湿黏的巨蛙,稍微动一下就会引来荻野目的斥责。我身心寒冷,感受奇差,好像遭受拷问,或被抓去献祭。
  「奇怪,都过两个小时了,它根本不产卵!」荻野目气急败坏地拍打桌子,像个疯狂科学家眯着眼睛,歪着脖子俯视我,再回到电脑前重新读起说明。
  「这都是为了阳球,这都是为了阳球,这都是为了阳球……」这样下去,我说不定会悟道。
  「产卵的理想温度是四十二度。」荻野目转过身,以认真的表情问:「办得到吧?」
  「办不到。」我不假思索。
  在这之后,透过所有实验器材,我身体和周遭温度提高到四十二度以上,流了一身恶汗,又思心得想吐,青蛙一面黏答答地扭动身体,一面发出诡异的声音。荻野目双手握着吹风机,直接对巨蛙吹出热风。
  「就是这样,再一下就好了!吸、吸、呼!吸、吸、呼!」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撑不住了,朦胧间瞄向窗外令人目眩的满月,这时匍匐在背上的巨蛙发出怪声,产下大量又热又黏的卵。
  「呀,产卵了,好恶心!」荻野目鬼吼鬼叫着,闭起双眼。
  这是当然吧。我想确认自己背后到底变成什么样的惨状,奋力扭过头。
  「啊!」
  我早就知道企鹅二号对这只巨蛙颇有兴趣,但企鹅会吃青蛙?二号摇摇晃晃走过来,我来不及阻止,就看见它伸出舌头,唏哩呼噜清光了背上所有东西。
  「你——」我呆呆地看着它的脸,巨蛙的脚和一些蛙卵还挂在嘴角。
  「咦?咦?卵到哪里去了?还有青蛙呢?」终于睁开双眼的荻野目疑惑地发问。
  企鹅二号慌忙把嘴里的食物一口吞下去。
  「喂!刚才发生甚么事了?我的塔马贺马烈蛙到哪去了?」
  我哪敢跟她说明。
  「谁知道呢?大概被魔法变到哪个遥远的地方?」我无比疲累,只能瘫在桌上:「到底到哪里去了?」我边说边瞥了一眼企鹅二号,要是荻野目看得见二号,它大概就要惨遭火刑了。
  「为什么啊,难道是魔法阵没画好吗?我都确认那么多次了……」荻野目也筋疲力尽,叹了口气。
  只有企鹅二号一脸满足摸摸肚皮。
  「回去吧。」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我已经尽力了,拜托你,让我回家吧!」

  「生存战略——!」
  雪白蕾丝花边造成的暴风,把放在矮桌上的外带食物、一样臭着脸的老哥,以及冲澡后背上巨蛙黏液一扫而空的我,一瞬间吹进异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已经看了好多次,我还是不习惯阳球的黑色企鹅礼服装扮。她鲜红的双眼尖锐地瞪视我们。
  「就说我办不到了!多薯和百合都订婚了,荻野目苹果和多薯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最重要的是,我今晚的遭遇就够凄惨了,都以为要死了啊!」我挥舞手脚,夸大地主张事情的严重性。
  企鹅女王缓缓蹬着鞋跟,在异空间里若有似无的地板上叩叩叩地走来。
  「哼,想办法促成这件事情,不正是身为仆人的你们的责任吗?」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跟那个怪力乱神女来往了!」我鼓起脸颊。老哥总是可以避开荻野目的疯狂行径,我不接受。
  「对了,所谓的M计划,不是Marriage的意思吗?」
  「嗯。」我鼓着脸颊,点点头。
  「那就还有可能了。」老哥摸摸下巴。
  企鹅帽看向老哥。
  「简单来说,荻野目苹果希望和多蕗『做那档事』对吧?」
  「又是这种话题……」我眉头皱起来。
  「那我们或许还有计可施。不是说男人也有婚前忧郁症吗,多蕗也是男人,从这点下手,说不定他也会『一夜风流』。」老哥奸笑着。什么「做那档事」、「一夜风流」,这种话他还真好意思说出口。
  「老哥,你现在看起来一脸邪恶。」
  「上吧!仆人二号!」企鹅帽子完全接受他的说法,立刻点名我。
  「咦,我吗?」这种事老哥来接手不是比较好吗?我看向老哥示意,但他撇开头。
  「老哥你太过分了!」
  「交给你了,我还有别的事。」他的语气莫名认真,回避了我。
  「废话,你这个没用的呆头鹅!你就不择手段怂恿多蕗和荻野目彍果打个一炮、二炮、三炮就对了!」
  「不要让阳球说出这么下流的——」我早就有预感,地板卡答一声,开了个洞要我掉下去。「——话啊!」无论如何,我至少宣泄了自己的不满。
  「来场生存战略吧!」企鹅帽子高举拳头。我难以忍受她用阳球的姿态现身。妹妹很纯真的。
  有这样纯真妹妹的纯真的我,真的有办法让荻野目和多蕗上演「一夜风流」吗?

  深夜,多蕗桂树穿着印有白天鹅图案的白底睡衣刷着牙。他的刷牙声也清楚传到住在地板下的荻野目苹果耳中。
  准备就寝的苹果身穿珍藏的柔软纱质睡衣。她将多蕗的动静当作背景音乐,打开桃果的日记。
  她觉得自己太倚赖可疑的方法了,相信那种魔法阵和巨蛙实在错得离谱。自己本来就拿那么大的青蛙没辄。
  「和多蕗生活满一个月了,从没吵过一次架,他果然是我的真命天子。」朗读完毕,苹果叹一口气。目前为止日记的内容都成真了,为什么多蕗和时笼百合还会订婚呢?
  苹果凝视着天花板,抚摸多蕗面带笑容的照片,指尖从他的脸颊描过嘴唇。多蕗现在就睡在她的上方,以这种方式与苹果同在。不可以退缩。她和多蕗、桃果的命运轨道绝对不会偏移丝毫。
  倾听着楼上令人心安的声音,苹果的脸埋进怀中水母形状的抱枕。为了实现深夜计划,现在要暂时休息一下。
  借由桃红色闹钟来确认时间,夜深以后外头降下雷雨。苹果紧紧裹住棉被,忍耐冬天逼近而来的寒意。她数次补上护唇膏,检查涂着淡淡桃红指甲油的手指,准备万全。
  她拿出枕边的日记,迅速打开。坚定的双眼望着日记,在那页桃果以孩子气的字体写着:「M计划=Maternity大作战!」苹果下定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怀多蕗的孩子,没错,这才是伟大又具有创造性的爱的证明!」
  雷声隆隆。就是这样的夜,让女人想要在心爱之人守护下入眠。今夜如此适合,更是命中注定。
  多蕗公寓的厨房有块可以靠特定角度打开的地板,苹果从下方全力往上推,一阵吱轧声,地板被抬开了。
  苹果缓缓推开地板,爬上地面,从漆黑宁静的厨房一路走向通往卧室的纸门。多蕗就睡在那里。苹果屏住气息,握紧睡衣前襟,蹑手蹑脚靠近纸门。
  当然,苹果很紧张。关于「第一次」的知识,她全是从杂志、漫画或朋友的朋友那边问到,真假不明的情报盘旋脑里。但无论实际情形如何,只要有爱就没有问题。即使害怕也得达成。
  「当未来成为真实,重要的东西就永远存在。」她小声诵念日记的话。
  慢慢拉开日式纸门,巨大的雷鸣瞬间照亮苹果的脸及寝室每一角落。她缓缓起身,走向被窝旁。房间确实有睡眠的气息。
  苹果扯开衣襟前的蝴蝶结,一颗颗解开小小的钮扣,睡衣从纤细的肩头滑落,在地上发出窸窣声响。
  顾忌着雷声而缩紧身子,苹果猛然掀开里头睡着多蕗的棉被,却发现只是个空壳。
  「怎么会这样……」几不成声地喃喃自语,苹果看着略微发皱的被单发愣。枕边东倒西歪地排着小鸟布偶,还有可爱的蛋形布偶。

  8

  多蕗讲课的黑板上方挂着一个圆形时钟,我瞥向它。再过一会,我目前生活中唯一堪称安稳的校园时光,就要结束了。
  「好了,下次我们要上遗传学。这部分比较复杂,希望大家能先好好预习。」多蕗如此总结,啪一声合上手里的教科书。
  忍到起立敬礼的口号结束,多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同学三三两两离开教室。
  这名顶着一头乱发,戴着眼镜的野鸟迷公务员,居然可以和当红女星订婚,还有金玉其外的女高中生暗恋他,我真搞不懂这世界。
  多蕗用板擦机清理着板擦,爱困地揉揉眼,再大剌剌打个呵欠。
  「老师你看起来很累吔。」我非常在意荻野目那晚的行动。用蛙卵磨成爱情灵药的计划失败后,她告诉我这下要试试看直接进攻。
  直接进攻是指像忽然对多蕗告白,或脱衣服逼他就范吗?干脆让她被甩好了,说不定荻野目会因此放弃多蕗而借我日记。企鹅女王和老哥硬要我利用多蕗的婚前忧郁症,但我不想逼得太紧。总之现在不探探多薯的底,就无法决定下一步。
  「高仓啊,让你看到我松懈的一面了。」多薯关上板擦机,面露微笑。
  「毕竟要准备结婚,应该非常忙吧?」我看着他眼睛下方隐约浮现的黑眼圈。他气色倒还不差。
  「其实和这件事没关系啦,只不过昨天晚上实在不得了啊。」多莳抓了抓头发。
  「不得了?该不会从地板下出现什么东西吧?例如跟人一样大小的黑影逼近老师。」我有些焦急。
  「地板下方?你在说什么恐怖故事吗?」多薯在讲台放下清干净的板擦。
  某种意义上,荻野目从地下跑出来的确很恐怖。不过她似乎还没实行下一步计划,我松一口气。
  可是昨天晚上很不得了,又是什么意思,真有那么不得了吗?我没办法厚着脸皮发问,老哥正巧经过我身边。
  「是指属于大人的夜晚吗?」他一脸邪笑,身子探出讲桌。
  「你、你在说什么呀!」
  「不是的,如果是这样就算了。」多蕗腼腆地扒扒头发,头发更乱了。
  「咦?那昨晚老师没和百合、那个……度过了心醉神迷的一夜?」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里是学校喔,高仓。」多蕗心情很好,我仿佛能看见他语尾带着星星符号。不过他言下之意是说,如果不在学校,就打算聊聊这心醉神迷的一夜吗?
  「请老师好好教导这位晶马小朋友,关于男与女这两种『生物』。」老哥板着脸,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看我一眼就咧嘴笑了。
  「是是,我知道了。」
  「晶马要好好学习。」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走出教室。
  受不了。老哥一踏出家门,嘴上就净是不能让阳球听到的话。我相信这种态度只是逢场作戏,但不管是别的女孩还是其他人,老哥都不曾在意会不会伤害对方。
  我皱着脸,瞪着在外头偷看我们的老哥。
  「那老师,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这个嘛,还满棘手的,但其实也只是公寓漏水。百合突然叫我去修,两人忙了整个晚上。幸好新家没什么大问题。」
  「新家?」我转向多薯:「老师,你搬家了吗?」
  多蕗收好桌上的讲义和点名簿,翻出一张明信片交给我:
  「给你。等我们整理得差不多之后,你和苹果一起来玩吧。」
  上面有些俗气地印着多蕗和百合穿着野鸟T恤情侣装,笑着相依偎的大照片。
  多蕗的公寓给两人住的确太狭窄了。毕竟他的结婚对象是时笼百合,仔细想想搬家也是理当如此。不过没想到百合愿意一起穿这种衣服,她果然是位心胸宽大不拘小节的女性。
  「其实我今天就要搬过去了,说不定可以更早招待你们。」多蕗笑得灿烂,双颊兴奋地涨红,毫无婚前忧郁症的迹象。「不知道搬家公司现在进度如何?」
  「恭喜老师。」我茫茫然地回应。
  对荻野目来说,多蕗要离开那间公寓,一定是重大消息。

  第二天放学后,我陪着荻野目前往多蕗的公寓。房内的家具都已搬空,显得非常空旷。即使待在地板底下也不会再听到属于日常的声音。
  荻野目走到卸下窗帘的窗边发楞,虚弱地呢喃:「不可能……」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你该放弃了吧?」我和企鹅二号在厨房伸长双脚并排坐下,对荻野目说:「从今天开始多蕗和百合要在新公寓一起生活了。所以——」
  都到了这个地步,荻野目却还打断我。
  「骗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荻野目依旧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你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多蕗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命运日记到底在干么,但不管你怎么妄想怎么算计,行不通就是行不通!」我不禁拉高嗓门。我坐到荻野目旁边,凝视她的脸。她的视线越过窗外投向远方,眨眼时长长睫毛微微扇动着。
  「你在听吗?」
  她眼前的景色仅是公寓一楼能见到的住宅区一隅,非常单调无趣:一堵砖墙、一根电线杆、垃圾场,还有不知道谁停放的老旧脚踏车。
  「不可能。这本日记、这本日记是我和桃果的……」荻野目蜷着身体,从书包拿出日记:「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以为荻野目会哭,还想着要是她哭了我该怎么办。但她没有哭,反而像陷入沉睡般闭上眼,霎时间,房间寂静无声。接着,她手一放,把日记丢到地上。
  「我们回去吧,地板下那些行李我会帮你搬回去。」我捡起日记:「这种话是有点那个……但你下次还是谈个正经的恋爱比较好,太乱来的话,你母亲也会担心。」
  荻野目缓缓睁开眼睛坐起来,直直看着我。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要随便碰它!」荻野目边说边抢回我手里的日记,塞回书包。她猛然站起,理理制服,顺好裙褶,用手快速地拨好头发。
  「荻野目?」坐着的我抬头看向荻野目,她的目光已经恢复成过去的坚强。
  「这本日记是特别的,预言的命运也不可能会错!」荻野目先我一步到玄关穿起鞋,还对我说:「快一点!」
  「什么嘛,你才拖拖拉拉……」完全忽略我的怨言,她就先开门走了。
  我叹一口气,看着明明没有脖子还要歪着头的企鹅二号。
  「失恋真麻烦。」我缓缓站起来,再次张望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头只剩烧到一角的壁纸、杨杨米,飘着木头与驱虫剂的味道。
  荻野目很可怜,但这也没办法。
  多蕗和百合看起来是如此幸福,他们决定携手共组家庭,一起吃饭、睡觉:看着彼此难搞之处,优秀之处,美好之处与不尽人意之处,一起走下去,直到终老。我认为这非常了不起,就算被谁当成可恨的羁绊,都应该受到祝福。
  如同我和老哥一直心心念念着阳球,多蕗握着百合白皙的手,一定也很希望两人永不分离,得到幸福。
  「走吧。」我追着荻野目,离开空荡荡的公寓,接下来得运走地板下的行李。不快一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阳球一边看着晚间新闻,一边在窗帘布上刺绣。红布上的图案种类越来越多,除了英文字,还有花朵与鱼群。
  「前阵子宣布和圈外男性订婚的时笼百合小姐,明天起要展开最后一次全国巡回演出。很多不舍得这位天后的影迷纷纷打电话到剧场询问相关事宜。根据时笼小姐的说法,对方是一位温柔、喜爱动物的人。想必是很棒的男性吧。」电视上的女主播以一个笑容结束这个话题。
  「时笼小姐果然要退隐了?我很喜欢她呢,真可惜。对不对呀,三三?」阳球喃喃自语着,从她的口吻听不出是不是真的觉得可惜。她边征询企鹅三号的意见,边抚摸它的头,注视着它的脸。今天三号的头上戴着一顶人造花花环。
  矮桌上并排着三个冒着蒸气的茶杯。在杯子前方,阳球一下伸手、一下缩脚地将四肢骨碌碌转个不停,偶尔自己也跟着打滚。这是奇妙的舞蹈吗?还是跟三号的新游戏,或只是她运动的方式。
  她的动作不禁让人打从心底微笑起来。
  我和老哥肩并肩站在厨房里,透过敞开的纸门,聆听阳球发出的平稳日常声响。锅子也冒出蒸气,晚餐马上要完成了。
  「那你的意思是婚前忧郁症的作战方式行不通了?」老哥小声问。
  「什么婚前忧郁症,老哥你不是看到了吗,那副神魂颠倒的呆相根本不是面对学生的表情哪!」因为今晚有点冷,也顺手清冰箱,我们把剩下的蔬菜全加进汤里,炖煮我与老哥的特制热汤。
  「没办法了。这样我们只能来硬的了。」老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来硬的?」我立刻思索,回问老哥。
  「晶马,我之前就认为你的做法太温吞了,不用事事配合这个跟踪狂的妄想,尽快把东西抢过来不就好了。」很像是老哥会说的绝情话。
  我的做法的确和老哥不同。我也有拯救妹妹的觉悟,但要我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就得另当别论。虽然我也不是不懂老哥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做法。光讲些漂亮话,是没办法拿到企鹅罐的。
  「说硬抢就把日记烧掉,也只是嘴巴上说说。她早看准我们的立场,你就任她使唤啦。」老哥呕气地说。
  「但用硬抢的,我会良心不安。」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怎么?你对那个变态女人也产生感情了?」老哥语气冰冷。
  「怎么可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救阳球?」
  「老哥才老把荻野目推给我,自己又去哪做什么了?」老哥哪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我被那女人的奇怪行径整得多惨。
  「你们快吵起来了哦。」阳球突然出声。
  「阳球!你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禁提高声调看向阳球。
  「需要我帮忙吗?」阳球笑着插进我们之间,轮流看向我和冠叶的脸,天真烂漫的模样让人心安。
  「不行,今天交给我们就好。你好好期待就行了。」老哥带着笑容,故意盖起锅子。
  「这样吗。」阳球噘起嘴唇,乖乖听话后退几步:「你们两个这阵子常常不在家,见面却又吵架。我说不定会因为太寂寞又昏倒唷。」她用平静的声音补上后面几句。
  老哥猛然转过头看着阳球:
  「对、对不起阳球,我们没在吵架,没错吧?」老哥撑着一张笑脸,向我使眼色。
  「嗯,嗯,没错。只是在调味上有点意见分歧,对吧?」我没办法像老哥一样擅长粉饰太平,就算说谎可以让事情变好,也不想用上这招。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
  「是吗?这样就好。」阳球恶作剧得逞般咯咯轻笑:「不可以吵架喔。」
  「我们没有吵架了,你看。」老哥硬是搂住我的肩膀。
  「好了,开饭前公主殿下您就在那边等吧。」我急忙推着阳球回客厅。
  「什么嘛,真是没意思。」阳球嘟着嘴回到电视机前:「三三,我们来玩些什么好吗?」
  「下一次再失败的话,我会尽一切力量把它抢到手。知道了吗?一切都是为了阳球!」
  「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复诵一次,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们都希望能获得幸福,都希望一家团圆,感情融洽,快快乐乐过日子——小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个简单的目标。但现在我懂了,为了顺利过着平凡的日子,每个人都很辛苦。普通地笑、普通地哭、普通地吃饭睡觉,为了要维持这份平凡的幸福,大家都使尽力气,我们兄妹三人也同样走在这条艰困的道路上。
  「咦?这个味道……该不会真的煮焦了吧?」我看了一下锅子,慌忙加水。
  「还可以。」老哥一脸若无其事,用汤勺搅拌搅拌。
  我们彼此理解,我们全都做得很好。

  ◇

  小女孩与心爱的父亲一起在水族馆里四处奔跑。每个水箱里都有许多美丽鱼群和海藻,其中,摇摇晃晃并列走着、感情融洽的企鹅最是可爱。
  来到纪念品专卖店,小女孩的视线就紧紧黏在某样东西上。
  哇,爸爸,快来快来,你看,这只企鹅抱着苹果。
  「真的!好巧啊,简直就像是专为苹果设计的手机吊饰。」
  买给我好吗,爸爸?
  「真拿你没办法,那让爸爸、妈妈还有苹果都用同一款好不好。」
  太好了!
  小女孩还没有自己的手机,但她已下定决心好好珍惜吊饰。爸爸在最喜欢的水族馆里买给自己的礼物,是她最喜欢的企鹅模样的吊饰。
  这个吊饰仿佛为苹果量身打造,直到现在她还是很爱惜。

  ◇

  纪念品专卖店的一角,苹果单手拿着手机,寻找和现在用的吊饰同款的纪念品。那是个抱着苹果的企鹅吊饰,不过现在好像没卖了。苹果没因此动摇,连一口气都没叹,心如死水般平静。
  经过这么多年,找不到也是理所当然,连苹果手上仅有的这个,漆也剥落了,有些破烂。
  黄昏时分的阳光国际水族馆净是全家福,或成双成对的男女游客,苹果一看到他们,不禁有些羡慕,每每叹气。自己为什么孤单一人来到这里?早知道找雪菜或万里来,虽然没办法告诉她们M计划,但与其孤孤单单来到热闹的场所,不如多找点人比较高兴。逛完水族馆后还可以逛街、喝茶聊天,这还比较好。
  多蕗搬家的事实摆在眼前,让苹果有些动摇,明明一切都该按照命运进行,但往后多蕗的生活铁定会围绕时笼百合转,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叔叔,快一点,快一点。」
  听到年幼女孩的声音,苹果不禁回头,一看见来人,吓得躲进展示架边暗处。
  「不可以,小蓝,不要用跑的。」女孩的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走来。
  「只是跑一下而已,没关系的。」笑着和她并肩同行的,正是苹果的父亲——聪。
  「聪,你太宠小蓝了。」
  三人站在一起好像真正的家人。叫做小蓝的女童,和以前的苹果一样,撒娇道:
  「叔叔,之后小蓝的学校有家长会喔,大家的爸爸都会来。」小蓝伸手拉住聪的衬衫,亲昵地继续说:「小蓝希望叔叔也可以来,叔叔当小蓝的爸爸嘛!」
  苹果不禁一阵晕眩。聪可是苹果——苹果和桃果的父亲啊!
  「这样啊,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妈妈才行呢。」聪面带微笑看向小蓝母亲,他看起来有些腼腆,但眼神非常真挚,苹果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荻野目先生,这……」小蓝的母亲轻轻低下头,娇羞的模样仿佛回到少女时代。
  聪走向她:
  「虽然这地方不大适合,但我想把这个给你。」他缓缓从外套口袋取出小盒子。站在远处也能一目了然。
  「聪,这个……」女人惊喜地睁大眼,手捣在嘴前。
  「你愿意认真考虑,带着小蓝和我共组家庭吗?」那人不再是苹果的父亲,而只是一个男人。
  那是苹果偶尔也曾在镜中见过,人们陷入热恋的表情。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也很明白男女关系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感到一阵不适。
  「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我很乐意。」女人点点头,眼角微微涌出泪水。
  「太好了,小蓝有爸爸了。」小蓝开心地抓着聪的腿。聪回以笑容,轻轻抱起她。
  父亲另组家庭——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自己面前。聪的家人除了苹果、桃果和母亲以外别无他人。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为何要躲起来,在远处胆怯地凝望父亲呢?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不受控制地晦暗下来,好像潜进深不见底的深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荒谬了。

  夜晚池袋喧嚣杂沓,心不在焉的话连走路都走不成。待会儿聪会带着全家一同用餐。大人面带笑容守在小孩身边,小蓝会点儿童餐,儿童餐中央堆得高高的抓饭上头会插着一枝小旗子,餐点可能附赠玩具,小蓝看到会很高兴——像苹果以前那样。
  一切都结束了吗?自己这么努力,这个家还是四分五裂了。
  苹果微微泛泪,在人海中,她在柏油路上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好痛!」撞到额头的苹果生气地抬起脸。
  她泫然欲泣,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动她的浏海。她的表情因为不甘心而扭曲,强忍泪水而喉头哽塞。
  她从背包里拿出日记,奋力爬起来。
  还没结束,不能让它结束,不管那女人用了什么肮脏手段,苹果都不会输,因为她有不会输的王牌。
  苹果用力抱住日记。苹果有而那女人所没有的,就是「命运」。只要掌握命运,未来就不会改变。和多薯结合的是苹果,最终可以获得家庭的也是苹果,M计划一定会成功。
  「DESTINY——!」苹果在夜晚街头高举日记。
  人群视线集中在苹果身上,前方驶来的车子对她鸣着喇叭。
  才不会把多蕗交给时笼百合!命运是不可违抗的!一定要让百合明白这点。

  德弗札克〈念故乡〉的钢琴声轻柔流泻。挑高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圆桌,放着整组茶具及黑金二色交织的古董风电话。真砂子端坐在椅上,目光扫过格纹地板,慢慢地叹口气。
  她拿起话筒,另一只手的手指缓缓摩擦,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企鹅,接着认命播出号码。电话没响任何一声就接通——毕竟她也是按照指示拨号。
  「是的,在实行了。M计划绝对不容失败。」真砂子明确说完,用力把话筒挂回去。
  真砂子走近挑高的落地窗,轻轻抓住窗帘一角。企鹅静静走到真砂子身旁,陪她一起站着。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刺眼的阳光让真砂子低垂眼帘,她轻晈着唇。
  企鹅一脸凛然走过来,灵巧地端着茶杯,用眼睛放出的光芒取代它认同的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进阳球以外的女孩子房间,但没心跳加速,也毫不激动,只是低着头转过身,带上房门。
  「啊,累死了,搬第二次家果然很辛苦。」坐在冷冰冰的地板,我叹一口气。检讨了上次的搬家经验,我这次以极具效率的方法,顺利将行李从多蕗旧公寓的地板下搬回来。我的家庭主夫等级又更上层楼。
  「你有没有把小河和小海放回我说的地方?」荻野目看都不看我。
  「有啦有啦,和其他行李分开,好好排在你的枕头旁边。」我望向半空,搔着头发回答。
  「那就好。」伫立厨房的荻野目一脸认真。但看起来也不是要帮我泡杯茶。
  「我说啊……」
  「怎样?」
  「你还是不愿意把日记借给我是吧?」只要对多路的单恋还有转机,她大概就不会点头答应,不过问问也没差。我看着自己龟裂肮脏的手指,这是地板下的土和瓦楞纸的杰作。
  「借给你也可以。」
  「也是。咦?真的可以吗?」我站起身来,伸长身子越过厨房的流理台,盯着荻野目的脸。拜托,请在改变主意前答应我,此时此刻就把日记交到我的手上吧!
  「——不过,要等我平安达成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工作?」短短几秒,我居然相信荻野目会不带任何条件就借给我日记,并因此欣喜不已,我真是学不乖的愚蠢滥好人。
  「好,完成了。」朝荻野目手边一看,她正要盖上一个白色小盒子。
  「那是什么?」我和跟在她旁边紧盯着箱子的企鹅二号对看一眼,出声询问。
  「我现在要准备出门,你等一下。」
  荻野目根本不回答我,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门;不到十分钟便提着运动背包走出来。
  「走吧!」荻野目拿起白色盒子。
  我给她一个介于「嗯」和「哼」之间的回答,两人一起离开公寓。
  「帮忙搬行李辛苦了,那我先走了。」荻野目跟我打过招呼之后,自顾自快步离开。
  「等一下!」我觉得不问不行:「你带着那东西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多蕗和时笼百合的公寓啊。」荻野目拿出多蕗和百合的搬家通知,淡淡回答。
  「这张明信片我昨天也有收到!记得是放在背包里……」我应该放在书包的外袋,但里面还混杂着待买清单、收据和其他杂物,害我现在遍寻不着明信片。
  「盒子里该不会是祝贺搬家的礼物吧?」
  荻野目神色平静,默默看着我。
  「果然是这样!女孩子真厉害,恢复得真快。这么说来,被老哥甩掉的那些女孩好像也是这样,隔一阵子就听说她们交了新的男朋友。既然机会难得,我也一起去祝贺好了!」
  「你啊,」荻野目的声音平静异常,阴狠狠地瞪着我:「到底在说什么梦话啊!」
  我挂着发自真心的笑容僵在那儿。
  「那女人今天就展开全国巡回公演到大阪去了,也就是说今晚只有多蕗在公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那,再见啦。」荻野目莫名飒爽地转过身背对我。
  「什么意思?等一下!」这下我可不能乖乖回家。
  荻野目还没放弃M计划,白色盒子装了可以让她把握最后机会的东西。
  「我才不等你。」荻野目大大伸了个懒腰,以可疑的冷静态度断言。
  「你到底还想干么!那里面又装着什么!」我和企鹅二号加快脚步追上她:「就叫你住手了!」
  「我说了,事情顺利就会借你日记。你不要妨碍我!」
  话说得没错,不管她用什么方法,盒子装了什么,只要她可以达到目的,我就能拿到日记。至于荻野目谈的是什么鬼恋爱,或因此多么受伤害,跟我、老哥,还有阳球的生命全都无关。
  跟我的,我与老哥的目的,全都无关。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果然没办法和老哥一样。
  「而且,你那边如果顺利,我也想马上拿日记回去,我真的真的很需要它。」
  荻野目抿起嘴唇,瞪着我代替回答。
  我追着不打算回答我的荻野目,和企鹅二号一同搭上地下铁。
  从车厢内壅塞的人群中找到空位,荻野目轻轻坐下,以不可思议的平静神情望着盒子。我坐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一面小心别看丢她,一面思考起M计划。
  M计划的「M」,如果不是表示Marriage,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如果是和荻野目苹果或多蕗桂树这两个名字相关的简称,那我应该马上就发现了。
  「M、M……Mix、Miracle、Magic、Marvelous……」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咕哝着想到的单字,然而没一个正中红心。我的英文能力贫乏,所知单字也有限。
  「M、Ma……Mad、Madness……」Madness。荻野目的行为确实很疯狂,但这也只是我对她的感想。
  「M、M?Murder?」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个寒颤。「Murder」的确是M开头。莫非她已经疯狂到策画与多蕗殉情?那白色盒子里装的,搞不好也是土制炸弹。想想她过去的一连串行动,也就没什么好讶异了。
  我不想被卷入这种事,但也不能放她不管。一定要让她放弃这个疯狂计划才行。阳球一定会因为她不在了感到悲伤,要是日记报废,事态更是无可挽回。
  荻野目在赤坂见附站下车,我慌忙追在她后头,心中已有觉悟面对一场骚动。

  我仰望着耸立在晦暗天空下的公寓大厦,目瞪口呆。我们在气派的大门口联络上多蕗请他开门,穿过放着沙发的宽敞大厅,前往多蕗和百合居住的单位。
  「这地方好惊人。」这里既安静又干净,走在铺着地毯的长廊上,我直到现在才惊觉,多蕗真是名副其实地少奋斗三十年。
  荻野目倒毫无顾忌,只是在安静的走廊上迅速前进。
  「你别那么毛躁,难看死了。」
  「可是这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按下白色门扉旁的电铃,多蕗立刻打开门,「唷!」他微笑欢迎我们。他身穿清爽的蓝色直条纹衬衫搭米白裤子,是百合为他挑选的吧。
  玄关宽敞得令人吃惊,旁边就是给百合用的置鞋间,听说衣服也有独立衣帽间。我们走到客厅前就经过了两间厕所,到了客厅,眼前甚至还有个吧台。我很难想像多蕗和百合在这儿生活的模样,这个地方太超现实。
  「多蕗你才刚搬家,我没打声招呼就跑过来了,真抱歉。」荻野目端庄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浮现沉稳的笑容,落落大方地问候:「不过,我实在希望能够早点祝贺你。」
  「别在意,反正行李很早就整理好了,我很高兴你们过来。」多蕗不顺手地端着托盘,送来奢华的茶壶和茶杯,一一放上茶几。他望着大荧幕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只是听说因为台风来袭,东京今晚会下大雨,我有点担心你们回程。」
  「这不用担心,我们只是稍微道贺,马上就告辞。」荻野目微笑,下了沙发跪在木质地板上说:「我来。」便熟练拿起红茶罐和茶匙。
  「啊,不好意思。平常我自己也会喝茶——」多蕗搔着头:「不过顶多是在马克杯里放茶包。」
  「哇,这里的天花板好高。」我衷心地感叹,虽然觉得丢脸,但还是在宽广的客厅走来走去,静不下来:「地板好光滑,厨房好大,不知道阳球看到会怎么说。」
  这个家宽敞到让人心慌,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多蕗原本的公寓根本不能相比。不过这是当红女明星的家,从天花板垂下的吊灯设计紧复难以清理,或是沙发和阳球的床一样大,好像都可以接受。另一边,有座环抱住房间的大阳台,尽管现在被一片抑郁的灰云笼罩,但好天气时应该可以晒不少衣服吧?
  「也谢谢高仓来这一趟,请坐吧。」
  「不好意思,他就自己跟过来了。」荻野目斜眼瞧了瞧站在窗边目瞪口呆眺望景色的我。我一回过头,荻野目身旁的企鹅二号正大摇大摆把方糖塞入嘴中。
  「不,没关系。我也有邀请高仓过来玩。」
  「对了,多蕗,这是我为了两位用心制作的东西。」荻野目缓缓将膝盖上的白色盒子放到桌上。
  听到这句话,我转过头。
  「方便的话,请和百合一起享用。」
  「咦?这是什么呢?好让人兴奋啊。」多蕗悠悠哉哉地望着白色盒子。
  「我现在要打开喽。」荻野目一边笑一边把手伸向盒盖。
  我急忙把她旁边的企鹅二号推开,大叫:「等一下!」
  「干么?」荻野目狠狠瞪着冒着冷汗朝白色盒子伸手的我。
  「不要轻举妄动,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是会立刻把这东西丢到窗外!」
  「你在说什么啊。」荻野目刷一声打开盒子。
  「哦哦,这太棒了!」多蕗眼睛发亮。
  「能合两位口味就好了。」荻野目害羞地缩着肩头,将盒子推向多薯。
  它看起来只是个大型蒙布朗蛋糕。
  「我当然想和百合一起享用,不过她今天去关西巡回公演,要待在大阪一阵子。」多蕗讲起话来已经有丈夫样了,这口气就像是先生在帮太太赔不是。
  「太可惜了,这蛋糕好不容易才做成功,好希望能让百合亲眼看看。」
  看着荻野目故意微倾着脸,眉头蹙成八字,我安心地叹口气。
  「没关系,机会难得,干脆大家一起吃好了。」多蕗去厨房拿餐具,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搞什么,原来只是普通的蛋糕。」我无力地说。
  「这才不普通,看清楚一点,这是我精心制作的咖哩形蒙布朗!」
  这是咖哩形?我再次打量蛋糕。虽说是咖哩,看起来却像是把栗子泥挤成义大利面状的东西。再说叫咖哩形蒙布朗也很奇怪。蒙布朗是因为形似阿尔卑斯山脉的白朗峰才得名的,也就是说,咖哩形的蒙布朗就会变成「咖哩山脉蛋糕」。当然这些话讲出来也会被驳斥,我只好默默看着她。
  「你从刚刚就不大对劲。」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真心祝贺他们,让我吃了一惊。」
  荻野目鼓着的腮帮子略为放松,对我微微一笑。
  「不然你也吃看看吧,再跟我说你的感想。」她小声地说,但十分自豪。
  从没看过这样温柔而正常的荻野目,我笑着回答:「没问题。」
  太好了,她终于懂了,并准备要向这段单恋告别。我也不需要为她操心,相信回家路上她会为至今为止的一切道歉,然后借我日记。
  「让我们心怀感激地享用这个祝贺的蒙布朗吧。」多蕗乐呵呵地送来刀叉,以及与茶具同款式的蛋糕盘。
  我们莫名其妙拍起手,接着多蕗慎重地切开咖哩形蒙布朗,分给大家。
  外头开始下雨,逐渐黯淡的天空彼方,一阵巨雷响起,惊人雨势拍打在客厅的对外窗,但在厚重玻璃的守护下,客厅闲适依然。

  蛋糕味道很好,没下毒就更好了。荻野目果然不会真心祝福多蕗和百合。
  我奋力撑开眼皮看向荻野目,但全身好像烂泥无法动弹。她直挺挺地站着,睥睨倒在地上的我。
  「药效比我料想的还早发作。」荻野目低声说着,背起运动背包,转身走向昏倒在桌上的多蕗,伸手从腋下架起他的身体。随着一阵窸窣的声响,她拖着多蕗离开客厅,一脸凶相就像杀人魔。
  多蕗很喜欢蒙布朗,拿了一大块,不疑有他地扫光以后,就睡得像死人。连没吃这么多的我,呼吸都逐渐沉缓,浑身暖烘烘,对袭卷而来的睡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过叫企鹅二号去侦查,却从眼角看到它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我必须做些什么!不管荻野目想干么,我都非阻止她不可。
  我挣扎着爬起来,却扑通一声跌回地上。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身心,耳里净是滂沱雨声和鲜明的雷声。
  「荻……野目……」天空中乍现刺眼强光,凌空劈下的落雷,吞噬了我微弱的呼唤。此时,客厅灯光倏然熄灭。
  无论厨房还是走廊,四处一片漆黑。居然在这时停电,还身在陌生的房子。我必须早点追上荻野目,她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M到底是什么单字的缩写?
  我匍匐在地,爬出客厅,刚好瞥到被拖过走廊转角处的多蕗的白袜。
  「等一下!」我撑着墙壁,踉跄起身,缓慢地踏出第一步。弯过走廊,我见到尽头的房间敞着门。
  那是寝室。我背靠着墙,坐在走廊上,窥探着里面。即使里头一片黑压压,我还是可以隐约见到倒在大床上的多蕗,还有坐在一旁的荻野目的身影。
  「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我还是希望多蕗能爱上我,能爱上我本人。」
  荻野目慢慢脱起衣服,我赶快闭起眼睛。
  「不过没时间了。再一下子你就会醒来,在这种意识朦胧的状态之下你不可能认出谁是谁。」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再度张开眼,荻野目穿着轻飘飘的睡衣,双腿跨过多蕗趴在床上。
  「是的,今晚我就要成为你的新娘,虽然不是以自己的身分。」
  她明明是荻野目,看起来却好像百合,波浪般的美丽长假发摇曳着。
  「这结婚戒指真美丽。」她捧起多蕗的手,仔细凝望他的无名指。
  「喂,你到底在做什么!」勉强起身的我,整个身子往门口撞去,跌进房间。
  荻野目瞥我一眼,双手紧扣住多蕗的手指,开口:
  「看来药效不大好呢,不过没关系,既然你都到这里了,我就告诉你有关我们的命运,M计划的内容好了。」
  我靠着墙来支撑沉重的身躯,想靠近荻野目。
  「那个M到底指什么?」
  「怀孕,」荻野目断然地说:「就是Maternity的M!」
  荻野目面向我的脸猛然被闪电照亮,她看起来跟百合一模一样,却一点也不美丽。巨大的落雷声在房间回荡。
  因为极度的恐怖,我厌到胸口发闷,甚至作呕起来。我终于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我想走到床边,却绊到自己的脚跌倒在地。这样不对。她彻底疯了。这是Madness的M。
  我爬向床铺,朝着正整理假发的荻野目前进。
  「这太奇怪了。」我对她大喊:「难道日记上也写了这个吗?『命运日记』到底是什么鬼!现在也是,只是强行让日记上的内容成真就叫命运,根本全都是你自以为是的妄想!」
  「才不是,这不是妄想!不这样做的话,我的家庭就——」
  我打断荻野目。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这种做法是错的!」费尽千辛万苦爬到床边,我抓着白色床单撑起身体。
  「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有这条路!」呼吸变得急促的荻野目这么说着,开始动手脱掉多蕗的白袜子,几乎要扯断衬衫钮扣,拉开衣服让多蕗裸露出胸膛,接着,她的手放上裤腰的皮带。
  荻野目喀嚓喀嚓地扒着多蕗的裤子,我虚弱地朝她大喊:「住手!」
  「这是我的命运,你不要再管我了!」
  望着大力抽出皮带后朝拉链出手的荻野目,我大叫:「我怎么可能不管!」随后不顾一切扑上去。
  好不容易构到荻野目的腰,我紧抱她不放,她头上长长假发遮住我的脸,我什么也看不到,抱着抱着,两人狠狠摔下床边。撞到木头地板的背痛个半死。
  「荻野目,你不要紧吧?」说到一半,房间的灯光忽然亮起来。眩目的光线刺得我直眨眼。看来电力恢复了。
  「你在搞什么呀!」
  「咦?」我这才发现在手臂里挣扎着的,是斜披着假发的企鹅二号,目光赶紧移向荻野目。
  「荻、荻野目,你为什么光着身子!」荻野目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我赶忙转开脸。她的连身睡衣丢在床头,内衣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穿。
  「你干么,不要看这边啦!」
  「我没有在看,你赶快穿上点东西吧!」我已经开始在想自己是不是只能娶她了,但我可没有这种打算:「快回去吧!」
  「我才不要!」
  这时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我们一跳。不管进来的人是谁,这里可是女高中生的犯罪现场。
  我们不禁互看一眼,接着就从装在寝室的对讲机听到百合沉静的声音。
  「我回来了,多蕗,飞机因为台风都停飞了,我改搭明天第一班新干线。大概是刚才停电害的,我打不开自动锁,可以帮我开门吗?多蕗,有听到吗?」
  「荻野目,我们快走!」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等一下我去开自动锁,我们要趁百合到家前赶快离开!」
  「可是——」荻野目慌张地套上睡衣,但还是不愿意放手。
  「听我的,快一点!」我匆忙抓了荻野目四散在地的衣物塞进运动背包,同时思索着要怎么收拾客厅的惨状。就算我们冲出去整理,多蕗身上的药效也可能让他还记得来访的事。但应该不会想到荻野目打算袭击多蕗。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百合知道这里的现状。
  「要开了喔。」不等荻野目回答,我打开自动锁。接着,我抓住荻野目的手离开多蕗的房间。
  逃生门一定在某个地方。无论如何只要能避开在玄关的百合逃出去就行了。
  「等一下啦!」荻野目一手紧握假发,另一只手试图甩掉我。放开的话她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了,而且她现在还是变装成百合的模样,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让公寓的其他住户看到。
  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我应该要想办法救阳球,这样不就和老哥说的一样,只是在当荻野目的保母吗?但破坏别人的幸福也要把对方据为己有,这真的是爱吗?爱情的形式大概因人而异,我知道荻野目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种,但这太自私了。
  无视心爱对象的心,只想满足自己,不也等同蔑视了自己和对方的心情吗?
  我终于意识到,我爱人的能力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停滞了。长大以后,我也曾以情欲的眼光看待年纪相仿的女生,但其实我不曾对谁心动过,更不曾爱过任何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人的情感是否在正常运作。我对老哥、阳球,伯伯和学校里的朋友,甚至对企鹅二号和荻野目都有特别的情感,但这是不是某种形式的爱,我又该如何确认呢?硬要说的话,我到底有没有爱上谁的资格呢。

  逃生梯位于大楼外部,周遭晦暗不明,大雨也十分激烈。好不容易找到一道有屋檐的楼梯,逃下来的我们急促喘着气,听着来自远方的雷声。
  「差一点就成功了!」荻野目倏然站起来,将紧握的假发甩在地上,总是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如今一团混乱。
  「这样就好了,做那种事情对你也不好。」
  「你是又多了解我了?别想对我说教!」荻野目的声音响彻逃生梯。「我要代替那个人生下多蕗老师的小孩,要不然命运之轮就没办法嵌合了,这是最后的机会!接下来多蕗老师就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了!这样命运真的就被搞砸了!那必须是我啊!」
  语气就像是在指责我。我凝视着荻野目同学娇小的背影。
  「干么?」转过头来的荻野目不光是口吻,就连表情都非常险恶。
  「我说啊,难道你不在乎多蕗或百合小姐的心情吗?」
  有一瞬间,荻野目瑟缩了,但她还是不让步。
  「才不是这样!多蕗老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根本就是错误!」
  外头冷冽的空气染得我的意识一片萧瑟,揉揉眼睛,我重新看向荻野目。
  「你真是我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明明是自己的声音,我却觉得好陌生。不知为何,我居然有种快哭出来的心情。
  荻野目显然很受伤,铁青着脸。外头雨势大得难以忽略,雨滴倾斜着飞溅进来,渐渐濡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身上的睡衣。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弱如蚊鸣。
  「我也不想知道。」
  我觉得我这时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荻野目——一张泫然欲泣的苍白面容,即使如此,她也直视着我,不愿移开目光。她不管自己已全身湿透,只是紧抿着嘴。
  我讲得太过火了。我非常后悔,但太迟了。
  「一脸好好先生的样子。」荻野目的声音夹杂着哭音。「你敢说你对自己兄妹的一切都很了解吗?你根本只是对他们视而不见,勉强维持徒具形式的家罢了!你还好意思要别人认清现实!」
  「你在说什么?」我的心情却与脱口而出的话相反,总觉得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空虚被她触碰了。我不自觉拉高声调。
  「看阳球就知道了!虽然她总是开朗地笑着——」
  预想到她接下来的话一定会很可怕,我迅速起身,抓住她的胸口,把她压在楼梯扶手处。
  「好痛!」荻野目小声尖叫。栏杆发出声响。
  她害怕地低头,紧闭起双眼。我紧紧揪着她的睡衣前襟,就这么坐倒在地,而她也自然而然跌坐在地上。
  掌心里的睡衣柔软细薄,我闻到雨水和荻野目身上的味道,耳边是自己急促有如痉挛的呼吸声,混杂着她低声的啜泣。
  我猛然回过绅来,赶紧松手。对情绪化的自己感到恐惧,我虽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像一只离水的鱼,光是开口就已用尽全力。我双手颤抖。
  「够了!接下来都由我一个人行动。如果我不努力成为桃果,命运之轮就没办法连在一起,妈妈和爸爸也会分开,我们家会四分五裂!」
  「家?」
  「没错,这一切都是为了家人!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出生的意义,和我的真心本意无关。」
  「那么,你对多蕗到底……」
  「我喜欢他,爱着他!因为桃果也是!」荻野目打断我,用强硬的口气撂下重话。
  我在脑里把荻野目之前的行动全部快转一遍。谁宣称喜欢谁,又因此要做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总以为荻野目喜欢多蕗,结果根本大错特错吗?
  回荡耳中的雨声太过嘈杂,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平复。
  「桃果指的是你过世的姐姐吧?你在说些什么?到底怎么一回事?」
  荻野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
  没有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我不会放弃。不只是为了我。但就连荻野目自己也陷入混乱。
  「荻野目!」
  「说过了,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荻野目不分青红皂白推开我,抓起运动背包,漫无目的想逃离这里,急急跑下阶梯。
  「等等!」我连忙拉住她的手。
  「你放手啦!」
  就在荻野目想挥开我的手,转身离去之时,日记从没拉上拉链的运动背包掉出去,越过楼梯铁栏杆的缝隙,落入雨中。
  「啊!」荻野目惊恐大叫,她探出栏杆确认日记掉落的方向,接着飞奔下楼。
  日记报废的话,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就算荻野目没把它烧掉,要是因为其他因素而使得日记本毁坏,那企鹅罐会变成什么样?
  我慌乱追随着荻野目。

  你是最黑心的人。苹果冲下楼时,满脑子都是这句话——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
  她跑到黑暗而湿滑的马路上,不费工夫就发现了日记。苹果连忙跑过去捡起日记,用睡衣袖子擦拭湿掉的封面,把日记抱在胸前。她才不管那种过分的话,一切都依照日记的指示,她也只能遵循。一切早已注定,这就是命运。
  我是最黑心的吗?
  苹果紧紧抱住日记,混在强烈雨声中逐渐清晰的嘈杂引擎声让她抬起头来,一时之间她的视线被刺眼的车头灯照得一片白茫。摩托车看来就要与苹果擦身而过。
  「咦?」一只黑色的手伸出来,抓住苹果紧握的日记本,想要抢走。
  苹果的双手反射性地使出全力。
  就在她眼前,名为「桃果日记」的命运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摩托车骑士抢得半本日记后立刻扬长而去。

  苹果血色尽失,茫茫然地全身瘫软,愣愣地看着摩托车化为远方的光点,冷雨渗进她浑身的细胞之中。
  说不定是真的,说不定是因为我的心太黑,所以重要的东西才会纷纷离我而去。
  马路正中央只有湿透了的柏油的味道。
  谁喜欢谁,谁爱着谁,我想要什么、不要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为什么,我会这个样子站在这里呢?
  尖锐的喇叭声传进耳里时,一切已经太迟了。苹果转过头来,面对从漆黑车道上驶来如同庞然怪物的汽车,连害怕的时间也没有,只是紧紧闭上双眼,已有所觉悟。
  「危险!」晶马的声音传来。当然很危险啊,马上就要被车撞了;苹果无意识之间如此冷静地想着。然而下一刹那的冲击却超出原本的预想。
  苹果的身体被撞到对向车道,她讶然起身,却听到一阵沉重的撞击声。
  双眼终于习惯黑暗,看见晶马的身体被车撞飞,好像皮球般轻轻飞向空中,落地。
  他单薄的身躯在湿透的地面上转了几圈。
  「晶马!」苹果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肘和膝盖都非常痛,赶到晶马身边跪下时,逐渐强烈的疼痛刺向她。苹果的视线因泪水而模糊,寒冷和恐慌压迫胸口,连呼吸都变得痛苦。「晶马!」
  躺在地上的晶马像块破布,软绵绵地动也不动,身体仿佛就要被雨水浸透。
  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就算苹果是世界上最黑心、最过分的女人,关于高仓晶马遇到的事故,日记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重要的日记只剩一半,重要的朋友也完全没有回应。

  9

  好久以前的某一天,阳球跟着两位哥哥一同来到许久没去的阳光国际水族馆。最喜欢的伞裙随风翻动逗乐了她,人群熙攘让她烦躁,每一步都要小心……池袋的市区充满了各种人事物,混杂各式各样的气息。
  今天是阳球日,这是阳球可以从无止境的无聊住院生活解放的一天,但同时也是下一次无聊生活的开始。
  阳球探出身子看着群众在人造岩石上的企鹅,仿佛从中闻到一股海洋的气味。水族馆到处都像大海一般,连巨大水槽那厚厚的玻璃都能带给人心醉般的惊奇。深海鱼和热带鱼闪闪发光悠游在水中,海藻与珊瑚摇曳于其中,企鹅争先恐后推挤着依序跳入水里。
  企鹅到底是鸟,还是鱼呢?阳球在说明看板上寻找答案,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警示标语:「企鹅的恳求——请不要用手碰触企鹅!」
  「好厉害,企鹅好会游泳喔!」企鹅在水里用着难以和它们在陆地上模样相比的敏捷,自由地来回游动。
  「嗯。在陆地的时候明明就有点呆呆的呢。」晶马在旁边点着头。
  「被晶马这么说,就算是企鹅也会不满吧。」冠叶取笑晶马。
  「这什么意思啊。」阳球把哥哥幼稚的玩笑抛诸脑后,偷偷笑起来。这样的日子,大概就是今后阳球生活的大半——安稳幸福,但平凡无趣的日子,填满阳球的一生。
  为了看尽所有的企鹅,阳球眼睛张得大大的。有一只明显回异于其他同类的企鹅闯入她的视野。
  「咦?」阳球更加探出身子,想更仔细观察那只特别圆滚滚的企鹅。周围的客人看起来都不觉得那只企鹅有什么特别,然而对阳球而言,就是非常不一样。真要说起来,除了不像其他企鹅那么酷,它的动作和表情跟人类特别相似。
  当这只企鹅圆圆的黑眼睛迎上阳球的时候,她动都动不了。很明显,那只不可思议的企鹅正在看着阳球,她们两边的视线对上了。
  「喂,小晶!」阳球直直指着那只不可思议的企鹅,要身边的晶马看。
  「啊——讨厌讨厌,要是被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传染就糟了。」晶马似乎完全没在听,只是一个劲地数落着冠叶。
  「那只企鹅。」阳球再看回自己手指所指的方向,那只企鹅已然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个男孩头上戴着纪念品店买来的企鹅造型帽,跑了过来。
  「喂,别跑,很危险喔!」那是为人母亲带着笑意的温柔呼唤声。男孩的父亲跟着母亲后头,缓缓走了过来。
  阳球他们之前也像这个样子嬉闹,在最爱的双亲呵护之下全家一起来玩。
  被天真无邪的男孩笑声所吸引,阳球忘了那只奇怪的企鹅。想来应该只是单纯看错,或幻想过头了吧。整天躺在床上,自己一定与现实有些脱节了。
  纪念品专卖店不管在哪里都充满了宝物,还有许多适合阳球小小房间的布偶、小巧灯饰、水晶雪球和壁毯。无论阳球身在病房或在高仓家,她对自己的房间比别人加倍讲究。房间就是阳球的宇宙、圣域,占了她世界大半部分。
  拜晶马制定的「阳球日」所赐,晶马几乎对阳球的要求「来者不拒」,阳球一边对哥哥的用心感到高兴,一边努力在店里物色「宝物」。
  阳球最后选择企鹅脸孔的帽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但她莫名在意。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男孩戴着,但阳球总觉得它好像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价格不算高昂,不至于让晶马伤脑筋。
  阳球正等着去柜台排队结帐的晶马,突然感到背后有奇怪的动静,缓缓转过头去。
  她看到那只奇怪的企鹅跌跌撞撞地走着,正要离开纪念品专卖店。
  「那是刚才的……」或许发现呢喃着的阳球,企鹅和阳球对看一眼后,急忙加快脚步。
  「等一下!」为什么要跟在它后面?阳球也不知道,不过她必须跟上。单就阳球的心思来看,她本来就会选择追着那种可爱又奇怪生物走。

  阳球追着如今被称为「三三」的企鹅后头,一路跑到电梯间。快看到企鹅背影时,电梯也碰巧停下,打开了门。
  看到企鹅毫不迟疑走进电梯里,阳球叫着:「等一下!」冲进了同一座电梯。她一进入,电梯门就像算好一般倏地关上。
  电梯里只有企鹅和阳球。
  阳球一边想着好久没这样跑了,一边慎重地调息,接着看向企鹅黑色的后脑勺。
  「喂,小企鹅!」自己到底想开口问什么,还是想跟它当好朋友呢?阳球在自己也不明白的状况下出声了。或者是,这电梯到底要去哪里?这么想之后,电梯一阵激烈晃动,阳球小声叫了出来。
  电梯一直往下降,电子显示板上的数字逐渐减少,最后到达地下三楼。
  「真是的,吓我一跳。」阳球小声说着,看向不受影响的企鹅。没想到企鹅突然伸直背,滑开电梯按钮侧边——在那里有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按钮。
  企鹅的手按下了那颗按钮。
  电梯发出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机械声,阳球吓了一跳,她看了看电子显示板和天花板。
  电梯再度启动,并粗暴地往下降。
  电子显示板已经赶不上电梯的速度,连个明确的数字都显示不出。
  「我们要到哪去呢?」阳球开口问,然而企鹅不但一句话都没说,也不看阳球一眼。
  「跟我说嘛!」
  阳球想着自己直到刚才真的是在阳光国际水族馆里吗?和哥哥一起换好衣服、吃完早餐,搭上地下铁,这些应该都不是梦才对,可是现在又怎么回事?自己跟着不可思议的企鹅,前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这真的是现实吗?
  叮!随着到达目的地的钤声传来,电梯门很快打开。
  「啊!」出现在阳球眼前的是一栋自己曾经见过、被林木包围的白色建筑。
  企鹅一副理所当然离开电梯,走向这栋建筑物。阳球无计可施,只好跟着企鹅而去。
  温暖的阳光穿过树荫缓缓射下,也听得到鸟鸣。
  「这里是我常常去的图书馆。」阳球突然发现这一点,不知何时,自己腋下也夹了好几本书。

  中央图书馆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宽广的室内,挑高的天花板,馆内读者不多不少,在里面工作着的职员不多不少。除了脚下的企鹅,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奇怪之处。
  阳球走到柜台,把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书放在上头,向穿着围裙的女性职员开口:
  「还书,麻烦您了。」柜台上的书包括史蒂芬·金的《克丽斯汀》、村上春树的《人造卫星情人》,以及胜间和代(※日本女性经济评论家、注册会计师暨畅销作家。)的《年收入增加10倍的时间投资法》。这些书似乎全都读过了,但好像又对内容一无所知,总之书是从这里借出的,这点应该是不会错。
  「好的,要还书是吗?」职员把书移到身前,一一翻到封底,俐落地完成确认手续。
  「请问一下,《青蛙老弟,救东京》这本书放在哪呢?」
  「请稍等一下。」职员转向电脑,没多久就回答:「资料里没这本书喔!」
  「我以前曾经在这里见过这本书,我相信应该有才对呀。」
  「会不会是其他类似的书名?请问有没有其他可能的搜寻关键字呢?」
  除了书名以外,不论是作者的名字、出版社,还是类别,阳球早就忘光光了。
  「我自己找找看好了。我想,依照曾经看过它的记忆,应该可以找到才对。」阳球对职员这么说之后,和企鹅一起潜入广大书海。
  「青蛙老弟……救东京……青蛙老弟……救东京……」阳球一边走在书架之间,一边以目光搜寻书背。「应该是放在这一带呀!」
  在某处停下之后,阳球由上而下仔细找寻,原本在脚边随行的企鹅,也跟着仔细端详书架。
  「小企鹅也在帮我找吗?」阳球很高兴地露出微笑。
  可是企鹅找着找着,一步步径自往前走。
  「啊,等一下!」
  企鹅转过书架,阳球连忙赶上前去,企鹅一次也没有回头。
  「要去哪里呀?」阳球追在企鹅后头,但又搞不大懂自己为什么要追它追到这里来。
  企鹅虽然摇摇摆摆,步伐倒不慢,阳球才觉得快追上,却发现它又跑到更前面。一次次地转过书架,阳球一直跟在黑色的小小身体后头,转过一个弯:心想这下子一定可以追得上,却发现两侧高耸的书架中间,居然有一扇巨大的老式木造门。沉稳的暗褐色门扉传出湿润树木的气味。
  「咦?」宁静的图书馆里应该没有这种地方,阳球低低惊呼出声,慢慢走近。为什么在这里会有一扇门呢?
  一阵不大熟悉的鸣叫声,让阳球吃惊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听起来像是鸟叫,但这种地方当然见不到鸟。阳球再把视线转回门上,发现刚才不晓得躲到哪里去的企鹅竟正在开门。
  叽叽叽,门随着刺耳的声音缓缓打开,企鹅一溜烟跑了进去。阳球脑袋的一角虽然浮出疑问,但最后还是跟在它后头追上去。

  这扇沉重门扉的另一头,绵延着无边无际的螺旋形书架缓坡,天花板也高到看不见顶。书架和书架间以细长的梯子相互联系,遍布在呈弧状的广大空间内。这一切则由如网筛般无数细柱子支撑,就像巨大的立体积木,或是寄木细工(※以木片拼花制作的工艺品,是日本箱根地区特产的一种传统工艺,据说已有二百年历史。)。
  和到刚才为止的书架大不相同,这里的书架既巨大又牢固,看来十分贵重的书本井然有序排列着。就连图书馆特有的老旧纸味和霉味也有些不同,这里更为硬质,质感似乎完全不同。
  明明身处地下却充满光线的白色空间,让阳球不禁眯起眼睛。
  「小企鹅,跑到哪里去了呢?」阳球战战兢兢在呈现细致几何图样的白色地板上行走。「小企鹅!」
  然而四下里都不见企鹅的踪影。
  「这里很令人着迷吧?」
  被上头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阳球抬头一看,就看到一名青年轻盈地站在梯子上,正在看着自己。他单手抓着梯子,背靠在上头,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本敞开的大开本书。青年一下子便合起书,仿佛滑翔似地从梯子上降下来,静静站到阳球面前。阳球总觉得地板的模样似乎淡淡地浮出七色斑斓的色彩。
  「欢迎光临,在找什么书呢?」青年略倾着头,温柔微笑着。他的双眼就像是个小小宇宙,闪烁到人们都看不清他的目光所在;随手扎起的头发雪白通透,还有淡桃色与浅绿色柔和地混杂其中。
  他身着造型大方的白色V领衫,外罩图书馆用的围裙,还披了一件米白色开襟长毛衣,下身则穿着单宁裤。虽然刚才一连串动作十分敏捷,但其实他脚下穿着的,只是双蓝色的拖鞋而已。
  「呃,这个……」虽然不觉得害怕,但他诡异地让阳球的内心骚动。
  青年再度略倾着头,嘴角浮现微笑,.
  「欢迎光临中央图书馆,天空之孔分室。」
  「天空之孔?天空?这里不是地下吗?」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场所。
  「这里毫无疑问是天空之孔。在下名叫真悧,在这里担任馆员,静候您的吩咐。」语毕,他夸张地行了个礼。他的口气悠然而恭谨,完全不若他的发型和身上服装呈现出来的气息。
  「那么,是不是可以帮我找一本叫做《青蛙老弟,救东京》的书呢?」
  真悧随即抬高半边眉毛,带着微笑说声「遵命」,又接着说:
  「既然您已大驾光临,小的必会从这宏大的知识与记忆之海里,找出贵客耿耿于怀的那本书。就如同在七大洋之中找出小小的一粒珍珠那样,在下真悧会诚心诚意地效力。」
  他夸张的态度让阳球不禁发愣,这间天空之孔分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怪人……」阳球小声地这么说,这眼眸如同宇宙一般的青年对她一笑,就像在引路一般,在书架形成的迷宫之中展开了行动。

  在真悧引导下,阳球如同在空中飞舞一般自由穿梭在书本的迷宫中。不知何时,企鹅也跟在阳球的后面。
  真悧偶尔会像在思索似地停下脚步,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但随即喃喃着:「唉呀,不是这本。」或:「唉呀,也不是这个。」再把书本放回原处。
  「请问,这里真的是中央图书馆的分室吗?要是这样,怎么看起来反而还比较大呢?」阳球走着走着,开始感到些许不安——原本自己现在所处的场所,甚至连时间和目的,都已变得暧昧不明,而走在自己前方的真悧色彩奇异的头发摇曳着,更加深了害怕。
  「这里是图书馆的分室呀!」真悧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过倒是很久没有客人了。」
  真悧笑了出来,这下换阳球感到疑惑,不由得歪了歪头。
  「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得来的地方,是一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进来的特别图书馆。」像是一边抚着书背一边前进的真悧,用着低沉和缓的声音,歌唱般说道。
  「那么,我是特别的吗?」书架隔成的道路颇有压迫感,让阳球走得提不起精神,一边还在朦胧地想着,自己真的是在寻找这本叫做《青蛙老弟,救东京》的书吗?
  「是的,您是被命运选中的特别客人。啊,有了!」真悧伸手迅速把一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用手指着封面给阳球看:
  「喏,这就是您正在寻找的『属于您的故事』。」
  这本书有着近来十分少见的华丽装帧,不仅使用酒红色布面,还以穿线装订。以金箔压印缀饰在上头,周围还有花草纹样包围的奇妙文字,阳球无法辨识是哪一国的语言。
  真悧迅速开始翻起书页,小声咳了一下,便开始朗读起来:
  「这差不多是在三年前的事。女孩有两位好朋友,她们是共同分享将来梦想的重要伙伴。这三个女孩就如同因引力互相吸引的星星一般,相互照映着彼此。」

  放学后,在没什么人的教室里,阳球、云雀和光莉三人聚在角落的桌边,相互照耀着一般,以充满阳光的笑容彼此相对,看着摊开的《SIXTEEN》杂志——上头大大刊载着由杂志主办的试镜讯息。
  光莉带来的数位相机里头,有着三人合照:其中两人各自拿着直笛、口风琴,另一人坐在风琴前面,一一摆出可爱模样。
  「这张很不错!」阳球看着照片中的样子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嗯,那么用来申请的照片就决定是这张喽!」光莉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上头有着SIXTEEN标志的试镜申请书:「昨天我已经大致写好了,接下来只要把这张照片印出来、贴上去就行了。」
  「哦,真不愧是光莉!」阳球佩服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光莉在,一切都会准备妥当,不会有任何闪失。
  「不要紧吧?有没有漏了什么?」三人之中最迷糊健忘的云雀插嘴。
  「云雀你好意思讲这种话!放心啦,基本上都和去年一样嘛!不过,今年我们要怎么办?」光莉的目光落在申请书上唯一空白的栏位,也就是三人的团体名称上。
  「嗯……」阳球和云雀都一脸苦恼。
  「我知道了,海獭队如何?」云雀举手提议,阳球和光莉却只歪着脑袋。
  「不行啦!这样子听起来好像搞笑艺人喔!去年我们不就因为这样而惨败吗?」光莉一副说教的模样。
  「咦,是这样吗?那么……用PENGUINS如何?听起来是不是很像法国的女孩子?」云雀学着外国人的腔调,特别强调「法国」的部分。
  「法国的女孩子会喜欢企鹅吗?」阳球提出单纯的疑问。
  「PENGUINS听起来根本像是少棒队伍嘛!」光莉坐在桌上,抬起头来直直往后躺下,一副吃惊样。
  「可是企鹅很可爱呀!」云雀还不放弃。
  阳球也觉得企鹅的确很可爱,可是一听到PENGUINS,脑中就浮现三个人上台穿着企鹅布偶装蹦蹦跳跳的形象,和偶像的感觉天差地远。
  「H……」阳球小声说道,感觉有些害臊。
  「咦?什么?」云雀和光莉很感兴趣地看着阳球。
  「TRIPLE H这个名字如何?」阳球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开心地笑了起来。
  「TRIPLE H?」云雀看起来有点吃惊。
  「对呀,云雀、光莉,还有阳球,拼音的第一个字母都是H,所以我们三个人就是TRIPLE H!」(※「云雀」日文发音为Hibari,「光莉」日文发音为Hikari,「阳球」日文发音为Himari。)阳球挺着胸膛说出口。
  「啊,这个真的是……太适合了!」云雀高兴地开始蹦蹦跳跳。
  「嗯,我也觉得还不错。」光莉像个小大人,频频点头。
  三人边笑边点头示意,在申请书的空栏庄严地填上「TRIPLE H」。练过字的光莉笔迹相当工整。
  「哦哦,真的是太棒了!看来我们今年一定会入选了!」粗线条的云雀这时已经开始鼓噪,用脚拍打出趴答趴答声。
  光莉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一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那么,明天要来拍应征用的片子,大家千万不要忘了,要带一样的缎带来唷!不然就赶不上截止日了!」同时还不忘分别向阳球和云雀使眼色。
  「是的!报告,我这边已经买好!」云雀开玩笑般敬了个礼。
  「阳球也千万不要忘了喔!」
  「嗯,当然。」阳球虽然微笑着回答,但似乎显得有点心虚……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碰的一声,真悧把书本合了起来。
  阳球的表情有些僵硬,在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的分室里头,她的目光在寂静的空中徘徊着。
  「嗯,有这件事啊。」阳球的声音显得非常干涩。
  「不过,你要找的书不是这本对吧?」真悧以煞有其事的声音,和让人摸不清楚到底是在询问还是肯定的语调说道。
  阳球完全不清楚,过去的事情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应该早就没什么意义了,为什么自己心里还会涌上这么多感触呢?不,不是的。不光是这样,还有更多、更多的往事……
  不等待毫无回应的阳球,真悧把书放回了书架。
  「接下来再找下一本吧。毕竟,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像这样子的书呢。」真悧往前方一指,那儿有整齐的书架无边无际地延续下去。
  阳球等人所站立的位置看起来似乎特别明亮,然而往里头继续看下去,越看就越觉得前方显得相当昏暗,绝对不是因为寒冷,光是看到像这样子无边无际的书架,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企鹅如今正摇摇晃晃走在阳球前面,阳球没办法,只能乖乖跟在真悧后头。
  「你害怕了吗?」真悧像是看透了一切般开口问道。
  「不,我并不害怕。」这是谎言。阳球从过去的故事曝光的那一刻开始,就较为认真起来,思索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天空之孔分室——所谓的天空之孔,到底是什么?眼前这名青年也完全不像馆员,说起来,自己究竟为何会追着企鹅跑呢?
  即使凝视着企鹅,它也只是稍微瞥回一眼,不发一语;不管走了多远,从书架的缝隙望过去,另一头依然是书架,就如同在两张面对着的镜子之中所见到的风景一样,有时让她晕眩。
  「啊!」前进几步之后,风景一变,如同天与地之间相互交换,让阳球踉跄了一下。说不定天与地真的交换了,因为到处都是同样的书架,只能从其中的气氛勉强感受到似乎有些分类上的不同。
  真悧在某个书架之前停住脚步,再一次抽出一本书。
  「好了,接下来的故事是这个……」冷淡地翻了几页之后,他开始放声朗读:「当天夜里,女孩终于拿到之前央求母亲买来的同色缎带……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冠叶和晶马正排排坐,看着傍晚的卡通节目十分入迷,却听到从阳球那方向传来的骚乱声。
  阳球坐在看起来略显古旧的日式镜台前,母亲千江美仔细整理着她的头发。每当千江美梳理一次头发,阳球的头就微微随之摇动。她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幸福。
  梳好可爱的双马尾,绑上缎带之后,千江美轻轻拍拍阳球的双肩,说:「好了,绑好喽!」
  睁开眼睛,映在镜中的自己头上绑着的是和想像中不一样的缎带,原本感到温暖的心情一下子萎靡,瞬间坠入谷底。
  「你看,是不是非常漂亮呢!这样一来一定可以通过试镜……」
  然而母亲话说到一半就被阳球打断:
  「不一样!这样就不是三人一样的缎带了!完全不一样!」阳球转过头,质问般瞪着母亲。
  「对不起,可是阳球说的那种颜色已经卖完了。你看,这个不是也很相似吗?只是颜色稍微淡一点,妈妈认为这个非常适合阳球喔!」
  母亲那不带恶意的笑容,反而让阳球更为厌烦,她一把扯开头上的缎带,丢向母亲。投出去的缎带软软地落到榻榻米上。
  「阳球!」千江美因为吃惊,不觉略为大声地喝斥。
  「我不要这个!如果不是和云雀跟光莉她们一样就没意义了!」阳球难过到极点,她没有想到对自己这么重要的缎带,母亲居然如此不看重。
  冠叶和晶马听到大声争执,吃惊地转头。
  「对不起啦,不然妈妈明天到隔壁镇再去帮你买一样的。」千江美知道阳球心中的感觉,以温柔的声音安抚她。
  「明天就来不及了!我们约好了,大家都要戴一样的缎带!你说过会帮我买好的,妈妈是大骗子!」阳球颤抖着双肩,随着她的大吼声,眼泪也决堤般涌出。好不容易三个人写好了申请书,也想好团体名,明天就是期待已久的重要日子了……阳球虽然年幼,也知道这件事不全是千江美的错,只是期待已久的心愿惨遭瓦解,那份悲伤与气愤,让自己忍不住对母亲发泄。
  「阳球……」千江美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现在就去帮我买!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赶快帮我买!」阳球像一只小野兽,边哭泣边号叫着。她觉得自己与云雀和光莉三人最快乐的事要因此在明天终止了。
  她蹲在榻榻米上哭着,满心混乱对榻榻米又打又踢,就在此时,阳球的脚踢中立镜,发出巨大声响。阳球担心弄坏立镜而连忙起身——
  却见到立镜朝着自己倒了下来。
  「危险!」
  对阳球来说仅是一瞬间——千江美掩护着阳球,而镜子发出了巨大的碎裂声。自己周围满是飞散的镜子碎片,还有母亲熟悉的温柔气息。
  兄弟两人铁青着脸喊叫起来。
  「流、流血了!妈妈!」
  「妈妈!」阳球呼喊着倒在自己身上,仅发出些许呻吟声,动也不动的母亲。
  晶马和冠叶在榻榻米上来回奔走。不发一语的母亲皱着眉,痛苦的模样让阳球非常害怕。

  母亲在医院病床上安顿下来时,太阳早已西沉。千江美的头和手上包着绷带,一边的脸上还贴着大大的纱布。在她身边,阳球、晶马及冠叶并排坐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直盯着母亲令人心痛的样子。他们觉得好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伤口比想像中来得深,出血也不少,请你先吃一段时间的止痛药,每天回来给我看看伤口。」病房门口附近,负责治疗母亲的医师如此说道。
  「我知道了,多谢您帮忙。」接着传来的是父亲剑山沉重的声音。
  「不过脸颊的伤口拆线之后,可能会留下一些伤痕。」
  阳球听着背后传来的这些话,浑身都冷了起来,一下子丧失了现实感,紧握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妈妈……」她发出几乎没让其他人听到的细小声音。
  「阳球,把脸抬起来。」
  母亲清晰的声音让阳球吃惊地抬起了脸,她那柔软的手伸向阳球头部:
  「你没有受伤吧?」
  轻柔的指尖缓缓抚摸着阳球的头。
  阳球好不容易点了点头。
  「太好了,如果阳球的脸受伤的话,那妈妈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千江美由衷地放心,以开朗的声调继续说:「毕竟阳球将来可是要当偶像嘛!哎,真是的,你们三个不要摆出这种表情。」
  不管是晶马、冠叶,还是阳球,全都因为担心和不安而快要崩溃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就和在床旁紧抓着母亲哭泣的阳球一样,晶马和冠叶都抽着鼻子,擦拭着眼角。
  剑山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后头默默看着他们。
  「好了好了,你们三个都是爱哭鬼喔!」千江美温和地笑着。
  阳球的手里,静静握着自己之前扔出去的缎带。

  合上书本之后,真悧坏心地抬起半边的眉毛微笑道:
  「刚刚那篇真是精采的母女亲情故事,是不是非常令人鼻酸?」
  阳球不发一语,情绪交杂混乱,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嗯哼,这个也不行吗?真是的,看来我今天的客人很棘手呢!」真悧那无可捉摸的闪耀双眼,像在探索着什么般,直视着阳球胸前心脏所在的部位。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那就再往前,往更深处走吧!」不知为何,真悧身上竟散发出淫靡的气息,将书本放回原处走了出去。
  阳球默默跟着企鹅一起走在真悧后头。她们身处于书与书组成的巨大螺旋,上上下下地朝深处迈进时,不论是书架还是梯子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就犹如真悧难以形容的发色,又或是像他那不知看向何方的灿烂眼眸,一切的景色变得不安定。只有厚重的书本井然有序地一路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
  阳球隐约思索着,这个边走边发出规矩脚步声的男人,是想借着精神压迫来捉弄她吗?但又不明了他的理由,甚至连他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小心脚下。」真悧突然转身说道。
  穿着靴子的阳球不断发出喀答喀答的脚步声踩在地面上,这片确实存在的地板却因为缺乏实感而显得危险。不仅如此,直到刚才都得以让阳球与现实相系的旧书味也渐渐变得淡薄。取而代之的是随着真悧头发每一次晃动而发出的如同新绿的香气。
  在阳球开始感到自己身上穿着的罩衫和裙子,甚至连自己本身的存在都变得朦胧模糊的时候,真悧突然停下来。再伸手取出另一本书。
  「隔天,小女孩向另两人全盘托出,包括因为自己的任性造成母亲有了一生都没办法治好的伤,还有没办法带约定好的缎带来。小女孩之所以愿意说出一切,或许是希望自己可以受到惩罚,不过,这么做也可能让两人讨厌她,只要一想到这点,她用尽力气挤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第二天放学后,三人依约留在教室里面。云雀和光莉已在头发上系了相同的缎带。
  阳球说完事情经过,仍难忍泪水,喉头哽咽。
  「真的很对不起……所以我今天……没有带缎带来……」
  云雀和光莉带着微妙的神情,仔细听完阳球所说的一切。阳球的心情就像等待审判的罪人,她内心不断不断道歉着。
  「影片就由你们两个来录,试镜也由你们两个去吧!」
  「咦?为什么?」云雀突然大叫出来。
  「因为我没有『约好的缎带』啊。」阳球快哭了,硬挤出一个微笑。空旷的教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该怎么做,阳球的妈妈才能早日康复呢?」云雀的话语让阳球很惊讶。
  「云雀?」
  「阳球的妈妈现在住院了不是吗?不晓得有没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呢?」光莉也坚定地说。
  「咦?嗯……可是……今天一定要录影才行啊,今天不录的话,就赶不上截止……」阳球声音越来越小,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两人出乎意料的反应。
  「那种事无所谓啦,好朋友的妈妈受伤了吔,我们当然也会担心呀!」光莉微笑,紧握住阳球的手。
  「光莉!」阳球非常感动,她脸红起来,努力忍住快要溃堤的泪水。
  「嗯!不过,真的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吗?」云雀抱着胸思考。
  「不知道吃一些营养的东西好不好?」光莉也满脸苦恼。
  「对了,我在图书馆借过一本叫做《赤脚小权》的书,上头说只要让生病的母亲喝下鲤鱼的血,就可以恢复精神了!」云雀突然提出这项提案。
  「就是这个!鲤鱼我们学校中庭就有了嘛。」
  没花多久时间,两人就下了决定。阳球虽然高兴,却也目瞪口呆。事情居然会往这个方向进展,她从没想过两人这么看重自己。
  「我们快到中庭去吧,阳球!」光莉像是要及时行善,立刻背起书包。
  云雀也提起书包,温柔地牵起阳球的手。
  阳球轻轻点了点头。

  在中庭的动物小屋旁边有一个小池塘,叫做「好朋友池」。尽管不知道由来,但从阳球入学以来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又浅又窄的池塘里只养着一条锦鲤,它在池塘里悠游,偶尔发出咻噗一声。
  阳球三人卷起裙子塞入内裤下端,弄得像灯笼裤以后,光着脚丫子各自进入池中。池底因泥土、苔藓和藻类显得又黏又滑,三人就这样在水里追赶着大锦鲤。
  「看到了!在那里,在那里!」光莉小声告知两人。
  「咦?在哪在哪?」云雀慌忙在池塘里啪沙啪沙地移动起来。
  「云雀你不要这么大声啦!阳球,它往你那边去了!」
  「嗯!」阳球呆立池中,目光追着在水中游动的锦鲤。
  「哎呀,那边!快去那边啦!」云雀踩着水,企图把锦鲤赶过去。
  「冷静点,不要着急。」光莉尽量不出声地跟在鲤鱼后面,在池里移动脚步。三人慢慢包围住锦鲤,接着压低声音说:「一、二……」之后「嘿」地一口气同时对鲤鱼出手。在两人支援下阳球双手抱住正在挣扎的锦鲤,抬出了水面。
  「太好了!」云雀和光莉互看一眼后叫了起来。「不过怎么感觉有点臭臭,而且好滑喔!」
  三人把锦鲤放在草地上。因为锦鲤还在挣扎,所以云雀和光莉负责按住它,阳球拿着球棒,摆出切西瓜的姿势。
  「快点下手,只要把它用力敲一下,就可以打死它了!」云雀兴奋地说道。
  「给它一个痛快,就可以拿到新鲜的鲤鱼血了!」光莉用力把鲤鱼头按向地上。
  「嗯!」阳球因眼前奇怪的情况及鲤鱼的模样感到恐惧,但还是按照两人所说,高举球棒。
  「喂!你们在干什么!」突来的大吼声让三人跳了起来,停下动作。转头一看,阳球她们的级任老师一脸凶恶站在旁边。

  傍晚的教职员办公室里,三人用老师准备的毛巾擦过脚后,只穿着室内拖鞋排排站着。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垂着眼看向比老师的视线稍低一些的地方。三人的脚边则放着各自的红书包。
  三人试图杀掉学校饲养的锦鲤,这种事级任老师当然不可能放过。但三个人一句话都不肯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只鲤鱼是毕业生送给学校的礼物,你们居然做得出这种事!」坐在椅子上的老师双手放在膝盖,对三人说:「回答不出来吗?那就没办法了,看来必须要跟家里联络才行!」老师严厉地说着,手伸向桌上的电话,拿起话筒。
  「是、是我……」阳球终于开口。「因为我没办法带缎带来,那是很重要的、说好的缎带,可是妈妈买了颜色不一样的缎带,我因此乱发脾气,然后……然后……」
  「是我的错!因为我非常想要喝鲤鱼血,才硬要她们帮忙的!」看到阳球的样子,云雀硬掰出一个理由。
  「不、不是的!是我找她们的!是我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所以才——」光莉又打断了云雀的话。「听说只要喝了鲤鱼血,就可以长命百岁……」光莉低声说明。
  阳球哑口无言地看着两人,想再说些什么,但从刚才开始脑袋一片混乱,现在更是一片空白。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我妈妈她……」阳球的声音畏畏缩缩的。怎么能让她们顶罪!不管多么害怕,自己一定要说出真相。
  「不是的!」云雀叫起来。「不是这样的!」光莉也一起叫出来。
  「可是——」阳球发出无力的声音。
  「事情是我做的!所以打电话请打到我家里就好!」光莉已恢复到平常可靠的模样。
  「不是不是!是我硬找她们来的!所以电话请打到我家!」云雀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最后阳球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开始掉落。随着阳球,云雀和光莉也抽抽噎噎起来。
  老师相当困扰,不由得叹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老师阻止,鲤鱼实际上并没有死。从这三个孩子的情况看来,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她们看起来也没有恶意。虽然也不能完全不骂她们,但继续斥责下去也没有意义。老师让她们三人发誓之后决不再犯后,放她们回家。
  走廊变得昏暗,三人疲倦地离开学校。
  「云雀!光莉!」
  在昏暗的马路上,三个红书包并排着,匆忙赶向回家的路上。
  「嗯?」
  「怎么了?」
  两人回应得若无其事。
  「谢谢你们。」阳球平静而衷心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可是好朋友呢!」
  「就是说嘛,我们三个可是TRIPLE H,是命运共同体喔!」
  三人笑得很开心,只不过,都带着一双哭肿了的红眼睛。

  真悧用力地合上书,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本似乎也不合您意……」
  阳球面无表情,避开真悧不可思议的眼睛。他虽然面对着阳球,但目光到底看向何方,又从阳球身上读出了什么,根本无从得知。
  「不过,不要紧,我都知道的。」
  整个天空之孔分室似乎再度开始改变颜色,光线开始蒙蒙淡化,原本宛若漂浮在白色空间里的空气也逐渐变得有些沉重。
  「……知道什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本来想要开口,话语却哽在喉咙。
  阳球下定决心之后,再度看向真悧的双眼。他那色彩不可思议的头发晃动着散发的光线,让阳球一阵目眩。
  真悧小声笑了出来:
  「是的,你真正想看的,还在后头。」他的呢喃令人恐惧。

  在吵杂的小学放学时间,阳球一个人快速离开了校舍,随着卡沙卡沙的脚步声穿越操场质地坚硬的土壤地面。虽然想尽快一点,但书包却比以往来得沉重,最后只能看着自己的脚下努力前进。
  书包后头不知道被什么打到,回头一看,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不过,在阳球刚刚还待着的教室,窗户那头可以看到许多学生聚在一起看着她。又一个用过的橡皮擦飞来,但擦身而过。
  学生们毫不忌惮观察着阳球——观察着以他们那小小世界里的常识无法量度的异端存在。对同学们来说,难以理解的东西,就是不好的东西。阳球虽然觉得这很莫名其妙,却没有办法责备处在这些学生中同样看着阳球的云雀和光莉那小小的身影。
  她往云雀和光莉的方向看去,她们为了不和她的目光对上,从窗边消失了踪影。阳球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原本莫大的悲伤被空虚击溃,渐渐消失远去。
  似乎就是这个时刻,巨大而激烈的真实情感逐渐沉淀在心底,静止般的时间里头,阳球独自徘徊着。不管学习了什么东西,不管身体如何长大,不管是否生病,不管是否哭泣,一切都只能从阳球身上滑过,没办法接触到她的核心。
  无论何时,为了能继续当个笑脸如淡淡小花的高仓阳球,这是必要的。

  「我还记得,那是我最后一天到学校上学,也是我最后一次和那两人碰面。」阳球淡淡地说。
  「在两年之后,你再度遇到她们——以一种你从来没想过的,非常残酷的形式……」即使面对轻轻笑着的真悧,阳球也没有动摇。
  一天,她一个人去逛书店——那天阳球随手拿起了常常阅读的杂志《SIXTEEN》,就在随意翻阅时,看到一篇「DOUBLE H☆新鲜出道」的大特辑单元,上头刊登云雀和光莉两人打扮可爱,脸贴着脸笑着的照片。不管是垂吊在地下铁车厢中的广告看板,还是电视歌唱节目,DOUBLE H都以「代表流行与通俗文化的女子团体」之姿广受欢迎,成为同世代女孩子憧憬的偶像。充满喜厌的云雀,冷静而成熟的光莉,两人是十分完美的偶像。
  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DOUBLE H穿着可爱衣装载歌载舞,获得广大的支持,舞台下遍布萤光棒的亮光,有如繁星。
  「不要放弃梦想!」她们的宣传主题以缤纷的文字大大印在上有DOUBLE H专属标志的海报上,电视也传来她们明朗的歌声。
  阳球的大眼睛里,朦胧地映着她们两人跳舞的姿态,她眨了眨眼睛,她们的身影就烙印在眼底,存留着。
  「如果没发生那种事,说不定你就会跟她们在一起……没错,就是TRIPLE H!你们会以这样的名号一同唱歌对吧?」真悧的口气既非取笑,也不同情。
  「也许。不过,这些事情都过去了。」阳球想起现在的自己。出院后自己还活着,她把眼睛睁大,眼前的真悧不是故意在欺负她,只不过是在叙述一件事实。
  「哦?那么,你又为了什么在这里寻找这个故事呢?是为了沉浸在幽幽自怜里吗?」真俐以干脆的口吻说道。随着他头发摇曳,淡淡水色在分室之间扩张。沉重的空气再度回复成如同羽毛的轻盈,紧紧排列着的书本,看起来也像是不可欠缺的记忆宝箱。
  「不是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些事情真的过去了而已。」阳球的脚下变回了几何图样的硬质地板。
  「真的吗?其实你很恨她们吧?」真悧走过的地方,地面的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又马上消失。
  「我不恨她们。因为在那时,她们两人是我真正的朋友,即使是现在我也衷心为她们加油。」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对自己的人生有种自觉,她没办法过得平凡幸福,因此关于这件事,她不会恼羞成怒、或是想哭泣。如此一来,自然就不会让自己更加受伤,这一点她很清楚。
  「你真的是个很棒的女孩子喔。」真悧笑着说。
  阳球只是挺直身体站在原地,回望着他。
  「不过,既然如此,又为了什么,这么替别人设想的温柔女孩,最后居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仿佛真的感到不可思议,真悧把手抵住下巴,摆出深思的样子。他一边眉毛上扬,长长的睫毛低垂。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为了找寻这个而来吗?不是想知道理由吗?」
  「不,我不知道什么理由……」的确,阳球曾经好几次想过为什么总只有自己、总只有我们兄妹会遭遇到这样的事,却也不认为可以找到理由。难道自己仍然在下意识找寻这个理由,所以才来到这里吗?这对阳球来说,该说是必然还是命运呢?
  真悧缓缓把书放回书架上。
  「虽然你说一切都结束了,但故事真的就这样完结了吗?」
  的确,阳球的人生或许暂时还会继续下去;不过对阳球来说,故事已经和当时完全不同了。因此书才会合上。
  面对乖巧地陷入沉默的阳球,真悧温柔地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有记载着你内心深处热切渴望阅读到的真相的书,也就是说故事尚未结束。没错,就像是——」真悧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把手伸入书本和书本之间,从里头拿了什么东西出来——那正是有企鹅样貌的帽子。
  「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
  在这个时间点的阳球,还没见过这顶帽子。和水族馆纪念品专卖店里所见到的不大一样,那是一顶华丽非凡的企鹅帽子,拥有不可思议的脸孔。说可爱是可爱,但散发着艳丽光泽的眼眸,令人不大舒服。阳球仔细看着帽子。
  「这是要献给命运的新娘的花冠。」真悧陶醉般地说道,把帽子交给阳球。
  「新娘?我吗?我要成为谁的新娘呢?」阳球一边看着眼前的企鹅帽,语带热切地问。
  「我想,这答案应该在『命运的终点』。」
  「命运的……终点?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两人沉浸于对话时,真悧突然靠近阳球,以他如同凝缩了整个宇宙的眼眸凝视着阳球。接着真悧的手抱住了阳球纤细的腰身,两人在景色再度猛烈变化的天空之孔分室里转来转去,像跳着舞般对望,两人的长发随风飘散,相互混杂。
  真悧缓缓把帽子戴在阳球的头上,瞬间,像是迸裂而出一样,她变身为具有鲜红色锐利目光的企鹅女王。装饰在胸前的巨大缎带、从马甲下缘伸展出层层蕾丝而不断膨大的裙子、黑色漆皮长靴,长长发丝为白色风暴吹起,往外扩散。阳球紧盯着真悧眼底的宇宙,没法移开目光。
  「你不记得了吗?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才是。再接下来,解答就等你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你需要我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命运』会往哪里去,还有,你会成为谁的新娘……直到那个时候……」
  看着阳球因为没获得解答而显得困惑的面容,真悧脸上浮出温柔的微笑,试图吻上阳球小小的唇瓣。
  「不行!」阳球伸出戴有手套的手指,挡住真悧形状美好的浅色嘴唇。
  漂浮空中的两人在一瞬间停止回转,与天空之孔分室一起开始轻轻落下,不管是书架、为数众多的书本、美丽的地板、各自化成微小的块状物、或单纯的直线、球体,或只是所有言语的文字串,一切就这样缓缓解体、四散,飘散到不知何处。
  「真可惜。」真悧咧嘴笑了一下,放开了阳球的身体。
  只剩下真悧留在空中,阳球逐渐往下落,眼角余光似乎还可以看到无数书本。再接下来,就看到刚才那只企鹅,跟着体型十分相似的另外两只企鹅,一同被装入冷藏宅急便的箱子离开。
  周围逐渐变得昏暗,如同置身于巨大的水井当中,眼中只看到飞扬的裙摆,以及自己的头发,阳球的意识逐渐远去。
  「可别忘了这个东西!」远在天边的真悧丢给她一颗鲜红的苹果,这颗随着阳球一同缓缓落下的小小果实,唤醒了她的另一个记忆。

  已然生锈的巨大风扇,发出粗暴的声音回转着,旁边有许多小孩子穿着肮脏的衣服,抱着膝盖瑟缩着。
  男孩伸出手来,稳稳地接住从上方落下的苹果,向阳球开口:
  「我们一起吃命运的果实吧!」
  女孩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心里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
  「谢谢你选了我。」对阳球来说,这毫无疑问是爱的果实。
  意识朦胧之中,阳球被这个记忆震惊了。
  没错,对阳球来说,曾经有过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就是阳球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不过,她怎样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抬头所见到的少年面孔。
  她的视线转向一片亮处,竟看到阳球自己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的画面。阳球因为吃惊而喘不过气,终于全身脱力,像是知觉被抽干一样,这次真的丧失了意识。

  阳球在起居室的红色沙发上醒了过来,不知为何,流了一些恶汗。身边是编了一半的围巾,还有在自己肚子上缩得小小的、睡得酣甜的企鹅三号。抬起沉重的头看向厨房,冠叶正在准备晚餐,可以闻到很香醇的高汤味,外头则可以听到很大的雨声。
  「讨厌,居然睡着了。」阳球缓缓起身,边深呼吸边伸展身体。「总觉得好像有做梦,但完全记不得了。」
  睡迷糊的三号猛然起身,揉着眼睛,仰看着阳球的脸。
  「呼啊!头好像有点痛。」阳球小声地道。
  电话铃声大作,她慌忙站了起来,对着厨房叫了一声:「小冠,我接电话喽!」
  片刻后,阳球拿起电话话筒放在耳旁,努力压抑睡意,开口:「喂,这里是高仓家。」
  冠叶从厨房朝着这边瞄了一眼。
  「小晶发生意外?苹果,到底发生什么事?」一瞬间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不过,苹果在电话彼端的哭泣声,毫无疑问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实。自己双腿麻痹了般不具任何实感,声音逐渐微弱。
  「苹果?」


  ——转吧!企鹅罐(上)完
发表于 2013-8-26 19: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等等完全审核再说。
小说和T的分歧点到底在哪里呢?
百合熊岚憋着孵化算是习以为常了。
发表于 2013-8-26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几原厨狂喜乱舞,虽然在blog上已经激动一把,不过也到这边来骗积分(喂)
……咳咳,开玩笑的。话说几原下一部新作该不会又叫人等个十年……不过目前来说只要花嫁能够在我有生之年完结我就满足了。
发表于 2013-8-26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意想不到的惊喜啊,竟然负犬会录入这本书,当初还以为肯定坑了,期待有下卷
发表于 2013-8-26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是意外惊喜啊,打脸罐的小说竟然都能看到了,让我再治愈一次吧
发表于 2013-8-27 0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转企鹅罐啊-。-下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呢....
发表于 2013-8-27 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企鹅罐真的是部好作品啊!还以为小说就会坑了呢。感谢!
身为几原厨表示感动。
发表于 2013-8-27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企鹅罐啊,我11年最喜欢的动画来着,终于录入小说了啊,狂喜乱舞啊。
发表于 2013-8-27 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喜欢欢乐的结局啊,看轻小说本来就是放松的,弄的自己郁闷实在没意思,所以虽然企鹅罐和罪恶王冠之类的确实很有意思但我还是看了一点就没看了,不知道小说版会不会修改结局啊
发表于 2013-8-27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想吐槽这书名呢,一看是台版我就释然了~
话说这动画各种神展开啊,小说会跟动画一样吗~
发表于 2013-8-29 23: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已经看过了,,,,不知道还要不要看小说
发表于 2013-8-30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版有种上册全晶马视角,中册碾碎姐视角,下册苹果视角才是神作!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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