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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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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水银虫 [朱川凑人][皇冠][简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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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0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3-9-10 23:18 编辑


水银虫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朱川凑人
翻译:詹慕如
图源/录入:雾茫茫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七个故事,黑暗战栗的七天。
  人心的恐惧与罪恶仿佛是寄生在人类心里的水银虫,
  它们啃噬人心,引诱人一步步走向不可测的结局……
  人心最脆弱的瞬间,也是邪恶力量开始茁壮的时候……
  意志消沉的男人,被指称自己身上背负着看不见的『冤孽』?
  孤单的少年,意外闯进了一个豢养着『怪物』的空间?
  散播自杀病毒的妙龄少女,其实正病态地享受着死亡的快感?
  失去孙子的祖母,费尽心机想要延续祖孙之情,而方法竟然是……

  借着对人性的细腻洞察,『直木赏』得奖名家朱川凑人以既温暖又哀伤的笔调,勾勒出人心在七情六欲下所呈现出来的幽深黑暗面,只是,在所有疯狂与惊骇的背后,不是源自爱情或亲情的基底,就是仍隐隐透着纯真善良的微光,而这些矛盾与冲突,或许也正是人间最真实的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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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Day 1 枯叶之日

  遇见那个女人,是在十一月中旬,上野一家狭小的咖啡店里。
  那间店小到如果挤进二十个人,就可能觉得氧气不足。山中正坐在店里最深处的位置,无比珍惜地啜饮着一杯冷透了的咖啡。这杯咖啡一喝完,他就没有借口继续留在店里,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舔舐咖啡,仔细到彷佛要让咖啡完全渗入舌尖一样。
  他好几次想要站起身来,但都因为腰痛而打消念头。清晨做那些粗重工作时,身体姿势不太稳定,说不定是那时候伤到的,连接脊椎和骨盘附近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痛,看来自己真的不再年轻了啊!
  接近十二点,店里涌进想在这里吃顿简单午餐的客人,座位顿时全满,有一身西装、看来像外出跑业务的男人,也有穿着制服的OL。
  有那么一瞬间,山中想起了公司的种种。“那都已经跟我无关了。”奇怪的是,只要一这么想,就会产生一种无比怀念的心情。然而到昨天为止,那明明是一个让他只感到痛苦的地方。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钱的方面倒不需要担心。他的皮夹里大约塞有三十五万日圆,皮包里还有比这多上十倍的现金。他刚刚才把银行存款全部提领出来,原本以为会有更多,想来是太太京子瞒着他花掉了。四十岁以前,为了要买下独栋的房子,京子明明比自己还积极存钱的啊!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不,应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市、人、心,样样都会变。
  他想起今天早上的京子,背朝向他躺在床上的样子。
  那张床是结婚后首先添购的家具之一。京子家里兄弟姊妹多,房子又小,她从小就一直向往可以睡在床上。所以当百货公司把新床送到新家时,她看来真的好开心。一点不夸张,那双眼睛真的闪闪发着光。
  在那片柔软的小地方,两个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虽然始终没有孩子,不过感情也曾经那么融洽啊。
  “这里有人吗?”
  他突然听到头顶上方有人对他说话,山中紧缩了一下身体。那声音听来像个小孩子。
  他畏怯地抬起头来,一个低低戴着咖啡色毛线帽的女人,端着放有咖啡和蛋糕的托盘站着。可能是那顶帽子和浅绿色格子外套,还有芥末黄色围巾的组合,让她看起来宛如枯叶的精灵。
  “这里应该没有人坐吧?”
  那女人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着。山中稍微偏着头,细听对方的声音。刚刚听到的,确实是小孩子的声音啊——竟然会听错得这么离谱,难道是自己过度亢奋的关系吗?
  “不好意思,我马上走。”山中拿起还剩下一点点咖啡的杯子,正要站起来。光是点一杯咖啡就待了这么久。这时,店里已经没剩下其它空位了。
  “啊,不用、不用,大叔你不介意的话,我很ok的啦!你坐啊!”
  女人把托盘放在桌上,一边拿下围巾一边说着。山中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撑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再次落座。
  被人叫大叔也就算了,他更听不惯的是“我很ok的”这种说法。最近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这种话怎么听怎么怪。不过会在意这种事,说不定就是已经变成“大叔”的证据了吧!“我要抽烟,你不介意吧?”
  女人一边问,一边从老旧的布质提包里拿出一包七星。
  “你请。”
  最近有很多咖啡厅都开始全面禁烟,但是这家店并没有,只在入口附近意思意思摆了几张禁烟席。
  看着桌上摆的七星烟盒,山中竟涌起了一股怀念。
  从前自己也抽七星,但是当京子的叔叔死于肺癌的时候,她千求万请要自己戒烟,从此他再也没抽过。
  那时候的京子,哭得满脸泪痕地对自己说:“要是你有个什么万一,那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了……”她还说:“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们夫妇两个相依为命了啊!”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女人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一口气吐出大量的烟雾。她的脸上有短暂的一瞬间浮现着相当陶醉的表情,然后她看着山中,微微一笑。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到她门牙旁边的牙齿掉了一颗。
  山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她的笑脸。他一直觉得在这种店里不得已要和别人共桌时,表现得对对方没有兴趣,是一种礼貌,更遑论是异性了。
  “大叔,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那女人无视山中心里小小的芥蒂,自顾自地对他搭话。她的口气听起来很随性自然,好像什么也没多想。
  “没有啊!”
  其实他的腰部的确隐隐作痛,但又何必告诉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是吗?没事就好。可是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犯牙痛似的耶!”
  “真的吗?”
  山中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脸颊冋道。没有刮胡子的脸,摸起来比平常剌痒。当然,他的牙一点事也没有。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牙痛的话,那我还在你面前这样大吃大喝就很不好意思了。”
  女人一边说,一边把裹了满满巧克力奶油的蛋糕推到山中面前。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山中这时终于感觉到这女人散发出的异样氛围。不过是偶然共桌的人,她的态度也太过没分寸了吧!难不成她脑袋少了根筋?
  山中脸上浮现起暧昧的笑意,暗中观察起那女人。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女人手上的烟很快就化成灰烬,她用叉子切了一大口蛋糕,塞进嘴里吃下。
  虽然她身上带着点孩子般的感觉,但看看手背皮肤的光泽,肯定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吧!虽然她管自己叫大叔,但其实年龄也没差太远啊。
  脸上布满了飞散的雀斑,从帽缘窜出来的发梢,是受损的红褐色。她的眼睛又细又小,大大的鼻子朝上仰起,再怎么给她加同情分,她也称不上是个美人。
  好像在美国漫画里,看过这样的脸呢!
  记得应该是史努比和查理布朗的朋友之一。很久以前,新婚时期用过的浴巾上画着那张脸,京子曾经告诉自己那个名字,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嗯?真好吃!人家说越是对身体不好的东西越好吃,真是一点都没错耶!”
  女人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山中听不出来,她到底希不希望自己有所回应。
  “像拉面口味就要浓一点的好,咖哩也是越辣越好吃。”
  她现在清清楚楚地看着山中的眼睛,是在对他说话没错。
  “我是不觉得重口味的拉面比较好吃,不过咖哩的确是辣的好。”
  山中脸上堆出礼貌性的笑容,用稍微轻松的语气回答。
  换作以前的自己,如果有素昧平生的人跟自己搭讪,他一向都尽量不回应,迅速离开现场。在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的现代社会里,谁知道意外的交谈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可是,今天他却不想当平常的自己。至少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再也没有让他害怕会失去的东西了。
  “是吗?我百分之百觉得浓的好吃。”
  女人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满,一边将剩下的蛋糕吃光。这时候,她瞥向自己的视线,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在卖弄风情的感觉。
  原来如此……是那种女人啊!
  山中终于懂了。
  她的地盘一定就在这附近,应该是吃那行饭的女人——这就是大家常说的街娼吧!她一定不属于任何一家店,自己慢慢一个一个找客人。之所以这么熟练地和人攀谈,一定也是在找有可能成为客人的男人。以前就听喜欢寻花问柳的同事说过,上野和莺谷附近有很多这种女人。
  山中原本就不太喜欢这种特种营业的女人,即使是同事趁着醉意邀他,他也从来没踏进那种店里。因为他的心里,永远有京子在。
  山中深爱着京子。结婚十年,或许已经不再像谈恋爱时那般热情,但他确实爱着京子。
  只要有京子,他压根就不想要其它女人。他喜欢她的笑脸,让人联想起优雅的猫;他喜欢她一如年轻时候,未显衰颓的体态。他一直以为,即使没有孩子,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终老一生,也并不坏。
  可是京子似乎不这么想,她心里应该向往谈一场年轻女孩都憧憬的浪漫恋情吧!山中完全没有发现,京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和健身房认识的年轻男人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
  “呃……不好意思,可以借根烟吗?”
  山中看那女人吃完蛋糕,又叼起一根烟时开了口。
  “什么嘛!大叔你也抽烟啊?请用、请用,别客气,尽管拿。”
  女人看来莫名地开心,抖出好几根烟来请他用。山中拿起一根烟,那女人还准备帮忙点火。看这过于亲昵的态度,更证明了自己刚刚对这女人职业的推测没有错。
  有几年了呢?
  用女人递出的打火机点了火,山中心里暗想着。戒烟后,到第二年他还计算着戒了几年,之后就连数也不数,因为已经完全戒掉了。
  他慢慢吸进一口烟,感觉喉咙一阵不适,像有异物通过。这时气管突然紧缩,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干嘛呀,又不是国中生。”
  看到他这样子,女人觉得滑稽地笑了起来。山中也一边忍着咳,回给她一个浅浅的微笑。或许是迅速溶进血液里的尼古丁,让他脑中顿时一阵呆滞。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抽了。”
  “你在戒烟啊?是不是我害你破戒的啊?”
  女人体贴的话,实在不像是这张脸会说出来的字句。
  “不是,没关系的。我只是因为看你抽得很开心的样子。”
  说着,他又深深吸了一口。
  这次比刚刚顺畅了些,让烟吸进肺里。不管自己的身体变得如何,京子也不会担心了。想着、想着,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好,为什么京子的心会跑到其它男人身上呢?明明知道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思绪还是忍不住往这个方向跑。明明知道,再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大家都说香烟对身体不好,可是孤独地活着,也一样有害身体喔!”
  女人说话的语调,就像是已经跟他认识十多年的老友。
  “喔,是吗?”
  “以前美国不知道哪一所大学好像有做过研究,听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朋友、情人或是家人,会比其它人容易高血压,睡眠也比较浅。”
  “那,既孤独又抽烟的人,真是糟到极点了嘛!”
  山中半信半疑地低声说着。
  “应该是吧……不过,我可不会。我从来就不觉得孤单一个人,就表示一定会寂寞。”女人耸了耸穿着外套的肩头。
  “好像越来越挤了,挺不自在的。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走出咖啡厅还不到一分钟,女人便开了口。
  “怎么样?一万五还是太贵?”
  一开始她开价两万,但是看到山中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趁着他还没开口,价码就从一万八千、一万五千,一路下降。会这样做生意,想来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年纪和外貌并不讨好。
  “不过,饭店的钱是大叔你付喔!没关系啦,现在这个时段五千以下就搞定了。”
  他并不是舍不得花钱。如果要把皮夹里的钱全部给出去,他也觉得无所谓。
  “该怎么办呢……”
  本来应该暗自说在心里的话,竟然说出声来。那女人可能是觉得只差临门一脚,手挽上了山中的臂膀。
  “有什么关系呢?偶尔一次嘛!”
  “偶尔一次?”
  这句话让山中觉得很不可思议。女人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脸,却用讥讽般的语气回答。
  “大叔你一定没什么经验吧?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你一定只有你太太一个女人吧!”
  从事这种行业的人,似乎有着令人惊讶的眼力。说来也是,一个人做这种买卖,要是不能马上判断对方是不是危险人物,在现在这个年头可是攸关性命的问题。
  “没关系的啦!我有带没味道的肥皂,所以绝对不会被你太太发现的。”
  女人打开她布提袋的拉炼,让山中看到一点点白色塑胶瓶。
  道具还真多啊……山中心想着。
  京子和情人见面的日子,是不是也一样费心准备呢?不过女人多半会化妆,所以对肥皂的味道应该不会太注意吧?但是,除此之外一定留下了很多应该销毁的痕迹吧!
  或者正相反,她故意什么也不掩饰,想大胆地尝试迟钝的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京子的确很可能会这么做,而自己终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他的脑中突然浮出和别的男人缠绵的京子。虽然是从没亲眼目睹的光景,却真实到惹得自己一阵恼怒。
  “不好意思,今天还是算了。”
  “为什么?不喜欢我这一型的吗?”
  “不,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总觉得,现在没那个心情。”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山中的话让她脸上浮现起大受打击的表情,女人松开了挽着他的手。以为她要再去找下一个客人了,没想到她却站在路上不动,一脸不舍地偷偷望着这边。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需要用钱?”
  “这世界上哪有人没有一、两个苦衷的呢?”
  女人的口气听来像在闹别扭。也没错,这世界上处处都是苦衷。
  “那,不如这样。”
  山中想了想,这么对女人提议。
  “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在装腔作势,不过你刚刚请我抽烟,也算是对我有恩……如果你日愿意的话,这段时间要不要陪我散散步?我会照时间付钱给你的。”
  听到他的建议,女人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只是……一个人有点腻了。”
  待会儿并没有任何计画。原本只是想搭往北去的火车,才特地到上野来,不过到晚上之前打发打发时间,再搭卧铺车去也不坏。
  “如果大叔想这么做的话,我无所谓啊!反正不管我们一起去旅馆还是去咖啡厅,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女人轻轻一笑,再次勾起山中的手臂。自己竟然因为再次接触到这温暖而感到高兴,山中心里有些奇妙的感慨。
  刚刚女人放开他的手时,好像突然感到一股凉意,所以他一时觉得异常寂寞,才提出那不寻常的邀请。对于自己的软弱,他只觉得无比厌恶。
  山中和那女人开始在上野街上散步。
  “有想去的地方吗?”
  “也没有……对了,好久没去不忍池了,过去看看吧!”
  “ok,那,走这边。”
  女人把山中的手臂抱在胸前开始走。山中的手肘不断抵到她丰满的乳房,步行起来有点困难,再加上腰部还是跟刚才一样隐隐作痛。可能是走进十一月寒风中的关系,疼痛好像又更严重“大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穿过JR的高架下,走向十字路口的途中,女人这么问着。
  “嗯,以前是个上班族吧!”
  “以前……现在被解雇了吗?”
  “差不多了。”
  严格来说,还没有被解雇。公司方面自己还没有任何交代,今天应该被认为是无故缺席公司这几年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处理”掉了,所幸自己并不是对象之一。毕竟他成功签约的案子不少,风评也不错。
  但这都是犠牲了家庭换来的结果。连续好几天的加班、假日上班,偶尔的假日他都会一觉睡到下午,经常是一整天没和京子好好说几句话,就这么度过。虽然是没有孩子的夫妇,却几乎没有一起看电影、在外用餐的机会。
  他心里知道,如果硬要说这都是为了保护和京子两个人的生活,不过是一种借口。只要当初付出一些努力,一定可以更注意到京子的变化。
  例如说,一向是飘逸长发的她,突然之间剪短得像个少年,一个敏锐的丈夫,一定知道这就是妻子内心产生某种变化的证据。可是,自己却忽略了这些。当初不以为意地想,应该只是想换换心情吧!他一直以为,所有的夫妇应该都是这个样子。
  “我已经……不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再来了。”
  昨晚京子的脸,浮现脑中。
  京子一滴泪也没有掉,直视着发怔的丈夫,坦白了她和健身房认识的年轻男人的关系,还说今后想和那个男人一起过下去……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冰冷肃杀的眼光看人呢?看着京子的脸,山中想着。
  那目光就像看到了讨厌的动物。那眼睛清楚地表现出,至少从前她灌注在自己身上的爱情,已经连一丁点都不留了。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会变。
  “不好意思……”
  停在路口的红灯前时,两位看起来气质优雅的妇人朝着他说。
  “您知道文化会馆在哪里吗?听说出了车站马上就可以看到。”
  如果从JR的公园口出去,文化会馆就在马路的对面,一眼就看得到。一定是走错出口,从不忍口出来了吧!
  “顺着电影院前的斜坡往上走,就在左手边。”
  山中告诉她们一条最容易懂的路。妇人们低头道谢了好几次,等到灯号一变,便穿过路口往山中指点的方向走去。
  “有人问你路耶!”
  往京成线上野车站方向走去的路上,女人脸上满是笑容地这么说,就好像有人问路是件很幸运的事一样。
  “没问题的,大叔,你一定可以重新再来的。只要慢慢找,一定会找到下一个工作的。”“只不过有人问路,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女人的话实在唐突,让山中歪着头想不出道理。
  “这里有这么多人,但是刚刚那些大婶偏偏选了大叔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一定是因为大叔看起来是个很亲切的人啊!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是别人根本不想跟他们问路的。”
  女人的胸还是一样抵在山中的手臂上。
  “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像我这种女人黏着喔!不是我夸张啦,走在街上大家通常会用异样眼光看我,而你竟然可以弥补这个负分,可见得大叔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像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找不到工作的。”
  “真的吗?”
  如此天真的理由,让山中觉得相当有趣。要是世界上的事,都能这么简单解决就好了。
  女人穿过派出所前的马路,进入色情电影院旁的小路。这条路的气氛感觉有些诡异,但是穿过之后,就彷佛进入另一个世界般,到达不忍池畔。
  “啊,真是好久没来了。”
  看着眼前宽阔的大池子,山中忍不住轻声说。
  “这里一点都没变啊!”
  严格来说,并不全然是没有改变。远方多了几栋以前没看过的建筑物,池畔长凳的形状,也和印象中的不同了。
  不过,看着这一片水面上挤满褐色莲叶的池子,大致上的感觉并没有变。其实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应该是春天时节。
  “这么久没来了啊?”
  “国中毕业的时候,曾经和朋友一起来玩,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当时的朋友,其实是一个同班的女孩。
  因为座位接近,彼此经常有机会说话,久而久之就对对方产生了特殊的感觉。毕业前夕,他下定决心要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感觉,那女孩成为他一生中最初的恋人。不过,他们后来因为上不同的高中,作息时间和生活的世界都不再一致,恋情在夏天来临前便告终了。
  第一次和那女孩出游,就是到七野来。
  当然,那时连手都不敢牵。虽然走在一起,两人之间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两个人都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对话进行得也不太顺利,话题很难维持下去。即使如此,那一天山中还是感觉相当幸福。或许是至此之前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呢?要是她能幸福地过日子,那就好了,别像自己一样失败。大叔,你现在不太好受吧!”
  女人突然这么说。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看着不忍池的时候,大叔的表情很高兴,可是现在看起来却有点难过。”
  “真厉害,你好像个侦探。”
  “谁教我一直得看人脸色过日子呢?这点变化我看得出来的啦!”
  女人抬头看山中,一边笑着。挽着手臂让两人体温相通,这张脸看来竟也有几分可爱,实在不可思议。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才来跟我说话的吧?”
  “你说呢?”
  女人若无其事地说。
  “对我来说,只要可以赚钱,做什么都无所谓。你会付我钱吧?一万五千。”
  “嗯,当然。”
  山中不经意地望向不忍池。那一瞬间,枯槁的莲叶齐声沙沙作响,北风正飞掠水面而过。
  池边的散步道布满了枯叶。穿着清扫制服的人们拚命挥动扫帚、集中枯叶,但十一月的风一吹,褐色的樱树叶就没完没了地散落下来。
  “这是枯叶版的樱花雨呢!”
  女人看着漫天的枯叶说道。
  一点也没错。不管是花瓣还是枯叶,都算是樱花的一部分,这样的樱吹雪实在太凄凉了。“大叔,你有看过这里的樱花吗?”
  “没有……怎么了吗?”
  二十年前来的时候说不定有看过,但是已经不记得了。
  “说到上野的樱花,大家都会想到山丘那边,其实不忍池的樱花也很美喔!像这条路,花开的时候就像樱花隧道一样。”
  “是吗?这我倒不知道。”
  仰望暴露出枝干、清冷的樱树,山中想象着春天的风景。
  就如同这女人所说,这条路想必会形成樱花拱道,相当壮观吧!随风飞散的花瓣,看起来一定像雪片一样,而不忍池的水面会有数不清的花瓣飘落,随着涟漪的波动,轻巧地摇摆着吧!“我想去动物园!”
  通过乘船区前,听到附近有孩子的声音这么说着,山中不觉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
  “怎么了?”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哎哟,是我说的啦!”
  女人在山中肩上磨蹭着自己额头回答。眼前的铁丝网篱笆对面,就属于动物园的范围了。“我们去动物园吧!”
  女人说这话的声音,显然和刚刚不同,山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你突然想看熊猫了是吗?”
  “也不是非去不可啦……都到这里来了,你不会想进去看看吗?”
  十足是在撒娇的口气。
  山中突然想起学生时期经常听的赛门与葛芬柯,他们有一首歌叫作〈冬天里的蒙雾〉
  那张专辑的名称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下一首歌应该就是〈在动物园里〉。所以说,冬天散完步后,到动物园去走走应该也不错……山中没来由地这么想。
  “那,我们就走吧!”
  他和女人手挽着手走向动物园入口,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票,穿过入口。
  非假円的动物圔相当闲散,不仅很少看到游客,动物为了避寒,也多半躲在建筑物里。这里许多动物原本都住在高温地带,也难怪会怕冷。
  “我突然想上厕所了。”
  走了一会儿,女人大剌剌地说着。
  刚好在可以看见不忍池的地方排了许多长凳,山中决定坐在这里等待。
  “不好意思,可以留根烟给我再走吗?”
  女人于是将七星烟盒放下后才离开。山中马上点起一根烟。
  想想,也真奇怪……昨天的这个时候,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的状况。
  应该待在公司的时间,竟然在人声稀落的动物园里吞云吐雾的自己;和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挽着手一起走路的自己;听到京子告白,她的心已经跑到别的男人身上去的自己;目前为止的生活,连根完全失去的自己——虽然不断告诉自己,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改变,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猛急的转角在等着自己。
  不,一定是自己以前所相信的一切,其实都是虚幻。就算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也不能保证明天一定会跟今天一样。都只是自己,自以为不会改变而已。
  可能是身体受寒了,腰痛也更加剧烈。
  这一定是凌晨时让京子躺在床上时弄伤的。要是泡个澡温热一下,应该会稍微舒服一点吧!
  “果汁!”
  随着他深深的叹息,同时吐出香烟的烟雾时,又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他抬起惊讶的脸,这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男孩。
  “吓……我一跳……别这样吓人啊!”
  这男孩差不多是幼稚园左右的年纪,北风吹得他头发蓬乱,但脸上满是笑意。他一脸不怕生,相当孩子气的表情。
  “小朋友,你穿这样不冷吗?”
  看到那男孩的样子,山中忍不住这么问。
  男孩穿着印着电视节目里某个超人的T恤和蓝色的短裤,脚上没穿袜子,直接套着画有卡通图案的鞋。就算身体再怎么强壮,十一月天也不该穿成这样。
  山中看看周围,试着寻找看来像孩子家长的人。他心想,说不定这孩子迷路了。不过眼前有好几个人走过,却没有一个大人往这边看。
  “叔叔,果汁!”
  男孩露出笑脸,用稍微沙哑的声音反复说着。
  “我想喝柳橙汁!”
  由山中眼里看起来,这孩子的举止显得相当不寻常。
  现在的孩子,都会这样向不认识的人要东西吗?不,应该没有这种事,这孩子的确有点奇怪。
  “小朋友,你和谁一起来的?”
  “妈妈,还有不认识的叔叔。”
  男孩很有精神地大声回答。
  什么叫不认识的叔叔?
  山中突然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孩子,一定也有什么苦衷吧!世界上果真处处都是苦衷。
  “果汁最好让妈妈买给你,让不认识的人买果汁给你,妈妈一定会生气的喔!”
  山中用不熟悉的语气,试图哄这孩子,不过这男孩竟意外的听话,大声地回答了声“嗯”就转身跑走了。
  真是奇怪的孩子。
  看着那孩子消失在喷水池后方的背影,山中心想,要是京子和自己有孩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久等了!”
  女人刚好出现在喷水池后方走回来。
  “怎么了,大叔?看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刚刚有个很有趣的孩子。”
  山中马上把刚刚遇见那男孩的事,说给她听。女人坐在长凳的另一边,高兴地回应着。“那孩子一定也觉得大叔是个好人吧!”
  “你又来了。”
  山中笑着,而女人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接着,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下一瞬间,她说出的话让山中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去杀人呢?”
  “我有喜欢的人了。”
  昨晚回家后,京子没有预警地突然对山中说。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几分钟之前,山中一点都没察觉妻子心里有这种情感。他以为京子就像平常一样,温暖地迎接疲累上班的自己。
  “你是不是以为,我再也不会真心去喜欢上一个人?”
  京子这么问,让山中不知该如何回答。
  到底是不是呢?老实说,他连想都没想过。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以为昨天很自然地会变成今天,而今天也理所当然会变成明天。
  “我就是很受不了你这种迟钝。”
  京子有点愤慨地吐出这句话。
  “你放心,你的财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自由,这就够了。”
  等等,你也听听我的话啊,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决定——山中拚命地这么说。再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吧!我们再谈一谈。
  但是京子好像已经对现在的生活失去了热情。
  “我以前也很想跟你沟通啊,可是你从来就不肯认真听我说话。”
  她这么一说,好像有这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京子好像的确曾经尝试要跟自己沟通,但是自己真的完完全全不加理会。他当时觉得,都已经是夫妇了,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不管现在再怎么谈,我已经……不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再来了。”
  山中要京子先静上来好好说,但是京子却做出了决定性的宣言。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你身边了。你如果想跟我要遮羞费也无所谓,反正到时候我们就法院见吧!”
  “京子!你不要太过分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京子的肩膀上,没想到京子竟然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她卷起线衫外套的袖子,把自己的白色手臂伸到山中眼前。
  “看到了吗?看到我这些鸡皮疙瘩了吗?”
  果真,那熟悉的白色手臂上出现了无数个小颗粒。原来京子是这么厌恶自己。
  “虽然对不起你,但我是不会道歉的。”
  丢下这句话,京子就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那天晚上,她一个人睡在客厅的沙发,而不是平常的床上。
  之后的事,他实在不太愿意回想。
  山中灌上好几杯威士忌,憎恨着妻子过于突然的决定。一想到她和自己不认识的男人有肌肤之亲(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一定是这样),他就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怒火。
  凌晨时,他勒死了京子。
  用领带绕在沉睡的京子的脖子上,从后面使劲勒紧。虽然喝醉了,但他心里也清楚,该追究的责任一样难逃。
  他将遗体移到床上,就这么一起睡着。早上九点多,他拿着存款簿走出家门,简单地留下一张纸,交代自己杀了妻子,门也不锁就走了。这样一来,公司的人、或者是接到公司联络的亲戚过来探视时,就可以发现京子。
  走出房间时,看见京子躺在床上的那张脸实在令人难过,于是他抬起京子的身体,让她朝向另一侧。人死了之后,身体真的会变得很冰冷,妻子的身体让他亲身体会到这个事实。
  接着,他原本打算搭乘北上的火车,所以来到上野。哪里都好,只要是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好。
  “我觉得有点冷,要不要到那边的休息处里,喝杯热的?”
  女人对发呆的山中说,半强迫地拉着他的手臂进了咖啡座里。
  “还是喝咖啡吗?”
  女人占了角落的座位,让山中坐下,自己去买飮料。这时候,山中大可就此离开,但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这么做。为什么这女人会知道自己的秘密呢?他很想知道理由。
  “久等啦!”
  女人和刚刚在咖啡厅一样,拿着放了咖啡的托盘在山中面前坐下。
  “怎么买了四杯呢?”
  托盘上排着三杯咖啡,还有一杯柳橙汁。女人只是微微一笑,在自己和山中面前各放一杯咖啡,另一杯咖啡放在山中旁边的座位前。柳橙汁,则放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我才跟你说话。其实,你对了一半。你猜得没错,另外,还因为我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种人类。”
  “那当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家都是同一种人类嘛!”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杀了人这件事。”
  女人的嘴角虽然在笑,但细小的眼睛却一点都没有笑意。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山屮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加速,但还是装作不明白。
  “听不懂?但是你也看到这孩子了吧!”
  女人一边说,一边用掌心轻抚着放有柳橙汁那个座位的椅子。当然,那个位置上并没有这个女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山中正这么想……彷佛在空气中晕染出色彩一样,那个位置上慢慢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男孩的身影,就像是电影银幕照到光线,变得模糊的风景一样。
  山中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我的孩子,七年前,被我亲手杀了。”
  女人用悲凄的眼光看着那少年。
  “那时候,我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人,但是我实在不敢告诉他自己有孩子,因为我一开始就瞒着他,我离过一次婚。”
  男孩穿着超人的丁恤,有着一头蓬松的头发。没有错,就是刚刚看到的男孩。他的身体整个透明,还可以清楚看到他身体后面的椅背。
  “那时候的我,脑袋一定有毛病,我一心觉得,只要有这孩子在,自己就永远无法得到幸福。我为什么就没想到,杀了他我只会更加不幸呢……”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马上就被抓,送到监狱里去……这孩子,从此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他总是跟在我身边,一刻也不分开。一开始我也没发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渐渐看得见他了。”
  面前摆着想喝的柳橙汁,小男孩却只是沉默地坐着。偶尔他会望向这边,出现和刚刚一样的笑脸。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脸,和一般的孩子并没有两样。只不过,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他就这样轻轻微笑着,睁着眼看我一天比一天堕落下去……就连我接到客人的时候,他也在房间的角落用这张脸看着我。”
  那女人一边说,一边看着男孩,眼光中也看得出一点怜爱。
  “大叔……你一定不知道吧?人如果杀了人,被你杀的人就会这样一辈子跟着你。只是有的人会发现,有的人不会发现而已,其实他们一直都跟在旁边的,你想逃也逃不掉。”
  半透明的小男孩还是一样用他天真的笑脸看着山中。仔细一看,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绳子的勒痕。
  “大叔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吧!你会有你的理由,可能法官会因此少判你几年,不过,那是社会定你的罪。实际上,只要杀了人,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是不会被原谅的。”
  女人正想从包包里拿出烟来,却注意到桌上贴的禁烟标志,又把烟放了回去。
  “像我们这种杀人凶手啊,就得让心像枯叶一样,不断不断地道歉下去,直到你杀的人原谅你为止。就这样,一直下去……”
  “让心……像枯叶一样?”
  “没错。我们不可以打从心底笑、或是开心,也不能哭泣、难过,只能带着对被杀的人的悔意,度过每一天。这样,不是很像枯叶一样吗?”
  咖啡座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被十一月寒风吹散的褐色枯叶。那些叶子一定正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响。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呢?”
  “是这孩子告诉我的……他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妈妈都要向我道歉,如果不这么做就死掉,就会下地狱,受到很可怕的折磨。”
  地狱——他一直以为不可能有这种地方,但是,谁又敢断言呢?科学上认为并不存在的幽灵,现在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想的同时,他的腰痛突然又加剧了,就好像被人用力推压的感觉。
  “大叔,你的腰附近会痛吧?”
  女人泛起一股空虚的笑,这么问着。
  “有一个头发短短、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她的脚尖攀在大叔你的腰骨附近,一直站在你后面。从刚刚在咖啡厅开始,就一直站着……她,应该是你太太吧?”
  背上打起一股冷颤。
  这一定是这女人胡说的——他一边想,一边维持身体不动,静静地向后转头,就像石英表的秒针般,一点一点地转动。
  他的头转到肩膀前时,眼角余光看到了一点白色的东西。
  那是女人的左手。
  从前自己曾经把戒指戴在这无名指上,所以他想忘也忘不掉。没有错,那是京子的左手。山中这时完全了解了。
  京子一定一直站在自己背后,紧贴着自己。她的大腿刚好贴在自己的头后方,从头上俯瞰着自己。
  “死人的灵魂,会跟在腰或者肩膀上,真的一点也没错。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想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啊?”
  女人瞇起了眼,像在眺望远方一样,看着山中的头上。
  “就好像大叔背后长出一个人一样。一定是因为你背后有这个人,所以才看得见这孩他有一股冲动,想要大声吼叫、想在地面摩擦背后,翻滚个几圈。但是,就算这样,京子也一定不会离开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忍不住向那女人求助,女人则将自己的手轻轻叠放在山中的手上。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如果想一死了之,是最糟的选择。我们必须要接受这种惩罚,因为……我们杀了人啊!”
  走出上野动物园,眼前是一片宽广的广场。在染成褐色、黄色的森林包围之下,气氛显得相当宁静。
  时间刚过四点,冬天的阳光却已经不复热力,将路上行走人们的身影拉得老长。冬天的日子里,整天就好像早晨一样,一直持续到黄昏。
  女人伸手一指,告诉山中广场一角有间派出所。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宛如配合着周围光景一般,设计得像现代装置艺术一样的派出所。
  “刚刚的太太们,不知道顺利到达目的地没有?”
  女人还是一样环抱着山中的手臂走着,一边这么说。
  “没问题的,文化会馆就在附近而已。”
  山中回答的同时拿出了皮夹,想要把里面所有的纸币都交给女人。
  “依照约定,一万五千就好。重新开始需要用钱,你还是带在身上吧!”
  女人说着,不肯接受多于约定金额的钱。
  “那,就先这样吧……大叔,我会替你祈祷今后一切顺利的。”
  女人突然松开了手,轻轻推了推山中的背。
  山中就这样向派出所走去。
  途中他只回过一次头,看看那女人。女人已经背向自己,正走在通往大街的徐缓坡道上。可以看到刚刚的男孩正趴在她腰部附近,就像只无尾熊宝宝一样,双手双脚围成环状,紧贴着女人。透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外套的格子图案还隐约可见。
  山中再次偏过头,看看自己的背后。确认京子的左手还在之后,他马上收回视线。
  像枯叶一样地活着,女人那句话不经意在耳朵深处响起。这就是像自己这种杀人犯,唯一的生存之道。
  自己和那女人,到底要受这种惩罚到什么时候呢?不能够自己选择死亡,求得痛快,但是只要活着,除了不断忏悔以外,什么也不能做。既然这样,不如让谁来了结自己算了。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脖子附近有股奇妙的搔痒感。
  那感觉就像是瓢虫之类的小虫跑进自己动脉里奔跑一样,他忍不住用力地拍了脖子几下,甚至发出响亮的声音。
  啊,原来是这样啊——山中终于想通了,那个女人找自己说话的真正理由。
  山中转身背向派出所,快步追赶那女人。他很快就发现了有半透明的男孩攀在腰上的女人。女人找上他说话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了。
  那女人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能够替自己终结漫长的刑罚,看来相当善良的人——能在枯叶上点火,帮助它们化为灰烬的人。
  “等一等!”
  他从后面抓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惊讶地回头。
  “大叔,你不去派出所吗?”
  女人睁大她小小的眼睛,凝视着山中的脸,她的视线还不时飘到他的头上方。她现在一定也看得到京子吧。
  “那个等一等再说。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再陪我一下?”
  山中的话让女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她终于露出平静的笑脸回答。“谢谢……大叔,你果然是个好人。”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Day 2 时雨之日

  冬天里的某一天,在一条狭窄到开不过一辆车的巷子里,我一个人伫立在角落。
  为了躲避突然降上的雨,暂借陌生人家的屋檐,那已经是距今将近三十年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少年。
  屋顶边缘透出的天空,可以看到浓厚低重的云层。不停落下的雨发出种种不同声响:落在赤裸土地上的声音、撞击屋顶瓦片的声音、在白铁皮上弹跳的声音、滴上锈蚀遍布的自行车的声音——从小就爱幻想的我,这些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矮人们热闹的宴会会场。静静闭上眼,就好像在眼睑后方真的可以看到这般光景,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打破这幻想的,是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家团圆的欢乐声音。
  那天是星期天,我心想,大部分的家庭应该都齐聚在家里吧!不少欢愉的谈话声,都传进了我静静倾听的耳里。在这条屋舍肩并着肩比邻而建的小路上,各种声音简直听得一清二楚,四处回荡着。
  和男他现在一定也像这样,开心地和家人在一起吧!
  我的脑中浮现起死党的脸孔。那一天本来和他约好了要一起玩,但是他好像突然要和家人一起去百货公司,所以不能出来玩。
  我又想起很可能还在睡觉的母亲,突然觉得一阵寂寞,感觉自己就像被树枝卡住的气球,只有自己一个人和这个世界隔离。
  当时我住在位于台东区和荒川区交界的老街,以小孩子的脚程来说,从莺谷车站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左右。和朋友的约定泡汤之后,我并不想要回到充满母亲酒臭、鼾声的家里,而打算直接到上野山上去玩。小学生可以免费到博物馆或动物园里,所以如果有空闲时间,或者实在觉得很寂寞时,我经常一个人在上野山上逛。
  但是这天,路上却下起了雨来。
  早上的天色的确有些奇怪,不喜欢在手上拿着东西的我(老街成长的孩子多半是这样)并没有带伞出门。不得已,才落得在这杀风景小巷里躲雨的下场。
  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势却不见转小,反而越来越强,我整个身体冷透骨髓颤抖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狼狈极了。
  雨和阳光,对任何人都一样公平——住在乡下的祖母,曾经这样告诉过我。我望着眼前倾注而下的银色瀑布,心想,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家里有属于我的天地,我也不会沦落到要在这种地方躲雨了吧!如果父亲没有丢下我和母亲,跟别的女人跑了;如果母亲没有沉溺在酒精里毁了自己,这种大雨天里,我应该也可以好好待在家里吧!
  果然,越是不幸的人,越容易受雨淋,我年幼的脑袋正这么想着。
  “小弟弟!”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
  根本不需要检视周围,这巷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那声音叫的一定是我没错,不过我却遍寻不着声音的主人。
  “这里!这里啊!”
  我终于发现声音来自头上,于是抬起头来往上看。在我躲雨屋檐的斜对面公寓二楼,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人,正对着我微笑。
  “在躲雨啊?”
  我没有出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虽然我只是站在这里,应该没有给别人带来麻烦,不过忍不住还是担心,对方是不是要责备自己。
  女人探头出来的地方,是个连阳台都没有的小公寓。公寓外观涂着明亮的米黄色,乍看之下好像很新,其实外墙已有好几处补修裂缝的痕迹,想来可能是已经有相当年份的建筑,最近又重新粉刷过了吧!
  那女人探出公寓窗口看着我。那扇窗边只装着凸出一点点的铁栏杆,上面摆着白色保丽龙盒,里面排着几个盆栽。因为市区里的住宅往往没有庭院,所以生活在老街的人都很喜欢种盆栽。
  “那里很冷吧?要不要过来这里?”
  那女人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亲切。
  我忍不住大胆地直盯着那个人。她穿着看起来有点大的浅蓝色毛衣、紧贴着双脚的牛仔裤。这极其平常的装束,看在我眼里竟散发着华贵的味道。
  “你待在那里会感冒的喔!我泡杯热的给你喝,快上来。”
  陌生人的邀请虽然让我迟疑,但说真的,听到她这句话我真的很高兴。
  如果是看来诡异的人邀请我,我一定马上拔腿就跑了吧!但是,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丁点灰暗的阴影。她一头长发从正中央分开,充满清爽干净的感觉;她前额很宽,长相带着知性气息,很像当时我最喜欢的美劳老师。
  “好了,快点来吧!”
  不知是她第几次的叫唤,我终于点了头,她很满足地微笑开来。
  “欢迎光临!”
  绕到公寓前爬上铁制楼梯,大姐姐已经敞开着门在等我了。她的房间位在最边间,我绝不可能认错,但她还是特意开门等我,让我更觉得高兴。
  “来,快请进吧!”
  大姐姐和善地笑着,引我进了房间。踏进房间之前,我很迅速地从玄关往里面偷看了一遍。进门的地方马上可以看到一处狭小的厨房,但眼见之处都整理得相当有条理,非常明亮又清“打扰了。”
  我在玄关先脱了鞋,依顺着大姐姐的邀请进了房中。在这里顺便先解释一下,我可不是特别没有警戒心的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里,大人和孩子的距离比现在更接近,小孩子并不会害怕和陌生大人说话。在外面玩的时候,向戴着手表的大人问时间是理所当然的;口渴了到附近人家去敲门讨水喝也很正常(或者该说,这些都是老街特有的习惯)。
  所以,一旦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进去那间房间,就并不觉得抗拒,反而觉得是从天而降的幸运。
  “一定很冷吧……要不要进去暖被桌里坐?”
  大姐姐说着,领我进了厨房旁两坪多的房间去。
  这间公寓里的两个房间和小厨房相连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一条通”形式。这和我跟母亲所住的是同一种形式,但是在我家正中央没有窗户的房间很暗,感觉就像储藏室兼走廊。但是这女人的房间是边间,所以正中央的房间也有窗户,很是明亮。我心想,虽然是相同格局,不过多了一扇窗,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我依言进了暖被桌前坐下。身体冰冷的程度似乎超过自己想象——我伸脚进去的那一瞬问,忍不住因为那股温暖而发出声音。
  暖被桌上铺的不是四方形的专用棉被,而是夏天的薄毯。两张长方形薄毯朝不同方向重叠,刚好封住热气。
  “那个房间拿来晾衣服用,我先关起来。”
  大姐姐说着,关上了原本打开约十公分左右的隔间纸拉门。我心想,其实也用不着这么特意麻烦,不过这话也轮不到我来说。
  “那我来泡个红茶吧!”
  看到我终于坐定,大姐姐走进了厨房。这时,我开始很有兴趣地观察这房间里的东西。
  果然是年轻人,房间整理得很明亮清爽。暖被桌的桌面上铺了直条纹的防水桌巾,看来又高雅又时尚。不管是任何小地方,我都感觉跟我和母亲同住的穷酸房子完完全全不一样。……现在这么冋想起来,那个房间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大图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家里装饰放在画框里的画……也可能是因为这样,那幅画本身,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画里是一个穿着黄色毛衣的女性坐在椅子上,脸朝着正面,圆润的身体线条非常优美,但眼睛里没有画眼珠。对当时的我来说,那看起来实在很吓人。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那幅画是莫迪利亚尼的作品,描绘自己情人的“穿黄毛衣的珍妮海布特”复制画。她在莫迪利亚尼死后,从公寓六楼跳下随他而去。现在想想,那间房间里会有那幅画,其实象征着种种意义。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大姐姐一边在厨房里忙着,一边问我。
  “我叫阿熏……宫野熏。”
  我回答完,她特地从蔚房探出头来说:“阿熏?男孩子叫这个名字啊,很少见呢!”
  “很奇怪吗?”
  我已经习惯因为这很像女孩子的名字而被消遣了。
  “很好的名字啊……真的,很棒的名字啊。”
  她的脸上充满明朗的光辉,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当然,听了心里也不觉得讨厌。
  “来,请用吧!”
  大姐姐端着放有红茶和饼干的托盘回来,茶杯上画着纤细的碎花图案,饼干在白色盘子上排成漂亮的圆形。花这些心思在待会就要被吃掉的点心上,让我觉得相当感动。
  “阿熏还是小孩子,砂糖放三匙够不够啊?”
  大姐姐一边说,一边从糖罐里舀起细砂糖放进我的杯子里。我很少看到像玻璃颗粒一样闪闪发亮的细砂糖,而且这种一匙、两匙的计算方法,听起来也觉得很新鲜。
  “大姐姐,你家还有弟弟吗?”
  说了一阵子初次见面该说的客套话后,我开口问她。大姐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就注意到我视线的方向,低声说着:“啊,那个啊……”
  我注意到房间一角堆着几本杂志,那是叫作“少年漫画”的漫画杂志,年轻女性的房间里出现这种杂志,看起来实在不太搭调。
  “那是我先生买的。不过我也喜欢看喔,你知道《爱与诚》这部漫画吗?现在很流行的啊。”
  “啊,剧情很像爱情连续剧的那个……”
  “没错、没错,「为了你,我可以去死!」就是那个漫画。”
  大姐姐说着,发出开朗的声音笑了起来。现在想想,那个大姐姐跟漫画里的女主角,简直太像了。
  “你刚刚说你先生……大姐姐你结婚了啊?”
  “嗯,是啊……不过没有办婚礼啦!”
  “大姐姐你几岁了?”
  “十九岁。”
  大姐姐回答的声音,好像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你们就是新婚夫妻啰!”
  “嗯,应该是吧……差不多两个月之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那个时期,我经常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同居”这个字眼。我想,大姐姐和她先生,一定没有正式结婚,应该是同居吧——我年幼的脑袋这么判断着。
  “啊,雨越下越大了……阿熏,你要是继续在那里躲雨,可就糟糕了。”
  大姐姐突然换了话题,感觉有些唐突。敞开一半的窗外,的确可以看到雨势越来越激烈,但是还好没有风,雨应该不会飘进来。我和大姐姐两个人在暖被桌里喝着温热的红茶,眺望着冬天里冰冷的雨,莫名地,心里竟有种奢侈的幸福感。
  “不过别担心,这只是时雨……等一下马上就会停了。”
  大姐姐依然望着雨说道。
  “什么是时雨?”
  “在刚进入冬天的时候,会有这种突然下起来、又突然停下来的雨,就类似夏天的午后雷阵雨一样。”
  窗外降下的雨,就好像映射着被云包裹住的天空颜色一般,泛着白色的亮光。
  我们聊了很多,话题都是些茶余饭后闲聊的琐事,大姐姐告诉我她来自北部,北方的学校暑假很短、寒假却很长,这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我应该有问过她的名字,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很不可思议的,她的名字干干净净地从我记忆里消失。明明当时我曾经用那名字称呼她,而且也听过她先生用这名字叫唤她的……说不定,是我自己潜意识里强烈地想消除掉那一天的记忆吧……然而我无法将记忆完全从脑中驱逐,无奈只好放弃让所有记忆模糊不清的方法,而像小虫啃蚀般,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侵蚀掉,这或许是大脑自己所选择的遗忘方法吧!
  “我们来玩扑克牌吧!”
  高兴地聊了一会儿后,大姐姐从房间一角的化妆台抽屉,拿出一副干净的扑克牌。大姐姐用熟练的手势洗好牌,罕手拿着整叠扑克牌弯成弦月形状,扑克牌发出咻咻的风声,飞进另一只手里。
  “好厉害喔!”
  从没看过这种技术的我,忍不住睁圆了双眼。
  “这没什么啦……每个人都学得会的。”
  大姐姐说着,把扑克牌交到我手里。这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这副扑克牌不是纸做的,而是轻薄的塑胶。这个家里不管任何小东西,都是那么的讲究,令人向往。
  “你喜欢吗?那回家时给你带回去当礼物吧!”
  “真的吗?”
  “这就当作今天我跟阿熏当上朋友的信物吧。所以,你一定要再来玩喔!”
  大姐姐笑着说。
  其实就算没有扑克牌,我心里也正这么希望着。因为刚刚聊天的时候,大姐姐说过这附近她没有朋友,总是很寂寞……说到寂寞,我也是一样。
  虽然我并不是没有朋友,但是这些朋友究竟了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实我并没有把握。因为他们都有完整的家庭,每个人的家里都有自己不受侵犯的一块地方。至少,他们不会看到醉醺醺的母亲带着陌生男人回家,也不会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门,整晚听着男女之间淫秽的声音。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母亲宛如哭泣般的声音,男人浓重急促的呼吸——我用棉被盖着头,用力塞住耳朵入睡,这样的曰子最少每两星期会有一次。
  父母亲离婚,是在我幼稚园的时候,原因是父亲的外遇。说白了,就是爸爸和公司女同事日之间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最后抛弃了我们,选择和对方共度余生。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不过听说是个比母亲还大上三岁、已经怀了爸爸孩子的女人。这件事彻底地击垮了原本温柔和蔼的母亲。失去了依靠的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只能从酒精中寻找慰藉。她原本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
  为了生计,母亲开始在酒店工作,从此生活又更加堕落。详细的事在此就不提了,我想当时的母亲在精神上一定濒临崩溃的边缘。为了排解心里的寂寞,选择了对一个女人来说相当悲哀的生存方式。
  我虽然没有受到肉体上的虐待,但是每天都不断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而我这种心情,同年龄的朋友一定无法了解。我不会主动说,因为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那时候的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度过每一天的。
  当然,我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大姐姐,可是我总觉得,如果是她,就算我不说她也会懂。
  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呢?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可能是我很想把她当成我真正的姐姐吧!会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身上渴求如此亲密的关系,可见得那时候的我有多么孤独。
  “玩什么好呢?”
  大姐姐问我,但是我一时也想不到。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所以我很少有机会玩扑克牌。“那……我教你玩扑克好了。”
  大姐姐于是开始教我扑克的玩法,不过并不是要赌筹码、观察对方表情那种玩法,她把游戏简化成只要换两次牌,比谁手上的牌比较强……没什么难度的游戏。
  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游戏。别的不说,光是这些专业术语就让我觉得既新奇又帅气。对牌、三条、葫芦、同花、同花顺——以往顶多只听过抓鬼和接龙的我,这些术语听来是那么的新鲜。当自己的嘴巴说出这些术语,就好像突然间进入了大人的世界一样。
  在这里我要告白一件很难为情的事——那时候的我,深深被大姐姐拿牌的手部动作所吸引。纤长雪白的手指在洗牌、发牌时,看起来就是如此耀眼。
  她的指甲也修得很漂亮,和妈妈疲倦的手指相比,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在内心深处偷偷有一股欲望,想要把这手指像糖果一样放进口中。对手指产生这样的感觉,在我人生中就只有这一刻。
  “扑克好好玩喔!”
  为了不让大姐姐察觉这龌龊的念头,我刻意用开朗的声音说着。
  “那你以后在自己家里也可以玩啊!”
  “在家没有人可以陪我玩。”
  妈妈不可能会陪我玩扑克牌。
  “阿熏,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其实我应该有一个同父异母的手足,不过我连那是弟弟还是妹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都不知道。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
  “大姐姐你呢?”
  我这一问,大姐姐有短短一瞬间露出相当寂寞的表情。
  “以前有哥哥,不过现在没有了。”
  我马上发现自己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那时候大姐姐的眼睛,好像望着很遥远的地方。她哥哥一定已经过世了吧……我突然懂了。
  “咦?”
  正好在这时候,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本来以为是雨水敲打的声音,但又不太像,因为当时那场冬天的雨已经停下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啊?”
  仔细一听,那应该是某种生物发出的声音没错。呼呜、呼呜……的,就像是小狗因为寒冷而颤抖时发出的鼻音——我下意识地想起夜晚纸门隔壁听到的母亲呜咽声音。
  “听起来很可怜的声音吧?”
  大姐姐露出一口白亮的贝齿笑着。
  “其实啊,隔壁房间的人瞒着房东偷偷养小狗。看样子管教得不错,平常不太乱叫,不过主人出门之后,就会觉得寂寞,发出这种声音。”
  但是,那声音和狗的声音,又有点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隔着公寓墙壁听到的,比较像是就在公寓的窗卩,或者隔着纸拉门、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
  “你要是觉得吵,我就想办法让他安静。”
  大姐姐说着,打开纸门走进隔壁房间。就像她刚刚说的,可以看到那个房间里晾了很多衣服,但她好像要遮断我视线一样,很快又拉上了纸门。
  我听到好几次用力开窗又关窗的声音,发出喀啦啦啦的声响,宛如小狗的叫声,很快就停止了。“他主人可能有教他,隔壁有人在的时候不可以叫,所以只要这样发出声音,告诉他有人在,他就不会再叫了喔!”
  大姐姐回来后这样对我说明。
  “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好可怜喔!”
  我并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想在家里养狗,因为我一直觉得,狗就应该养在院子里。听到我这么说,大姐姐稍微皱起了她形状美丽的眉毛回答。
  “其实啊……隔壁那只狗不能走路。”
  “喔,真的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是生来就得的病……所以不要带到外面去,对他反而比较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就算不能走路,应该也会想到外面去,看看很多东西、嗅着许多味道吧。如果我是那只狗,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们放点音乐来听吧!”
  大姐姐伸手打开了放在镜台旁的收音机。现在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了,不过应该是听众点播的音乐节目,播放着许多山口百惠或者樱田淳子这些偶像的歌。
  姐姐打扑克牌的时候,一直哼唱着收音机播放出来的音乐。
  我们玩了一阵子后,突然听到有人在敲玄关门的声音。时针这时刚过两点。
  愉快的时间受到打扰,让我觉得很可惜,不过大姐姐却一脸高兴地马上站起身来走向玄关,离开房间之前,还不忘看了一眼挂在柱子上的向曰葵形小镜子,整理好头发。
  “我回来了。”
  玄关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忍不住僵直了身体。
  刚刚说过,我家里偶尔会有母亲认识的男人来访。他们多半会带着兴奋的表情前来,一知道我也在房间里,一定会露出很扫兴的表情,接着歪着嘴,一脸嫌我麻烦的样子,就差没有说出口了。
  这种时候,如果是白天,妈妈就会塞五十元给我,叫我到外面玩一阵子。如果是不需要工作的夜晚,妈妈就会和男人一起出门,不到深夜不会回来。
  我离开暖被桌,伸手去拿大姐姐替我挂在衣架上的运动外套。我想最好在人家赶我走之前先告辞,这样我愉快的心情,比较能持久。
  “咦,有客人啊?真难得呢!”
  但是,玄关传来的男人声音,却和母亲所交往的男人们相当不一样,听起来既开朗、又温柔。说不定我不需要离开呢……这个念头还没出现之前,戴着眼镜的纤瘦男人,已经出现在房间日之入口处。他身穿灰色长裤、搭配浅蓝色衬衫,但领口和胸前口袋边缘画有红线,看起来像是工作帛“欢迎啊,哇,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客人呢?”
  男人的语气就好像儿童电视节目里会出现的带动唱大哥哥,他看起来年约二十五、六岁,但说不定更年轻一点。
  “他说他叫阿薫。”
  “真的啊?”
  听到我的名字时,男人和大姐姐一样也露出愉快的表情。
  “这样啊,你叫阿熏啊……”
  他看着我的眼光,就好像看着什么令人怀念的东西。
  “要是早知道有客人来,就应该买点蛋糕回来的。对了,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我去买好了……对,就这么办。”
  自言自语般一阵呢喃后,男人突然转身背对我们,又开始穿鞋。
  “我马上回来,你等一下喔!”
  男人露出夸张的笑脸,再次出门去。他迅速的行动力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那个人就是这样,想到的事就非马上做不可……老是这样。”
  大姐姐露出又是高兴、又觉得头痛的表情说着。
  “刚刚那是你先生吧?”
  “对啊!怎么样?你不觉得有点像西城秀树吗?”
  哪像啊……这才是我诚实的感想。烫卷了长发的发型虽然有点像,除此之外我只能点着头不表示意见。可能是因为戴着眼镜的关系,他看起来肤色很白,一脸斯文,和西城秀树狂野的路线感觉并不一样。
  至少,他和母亲交往的那些男人,属于不同的人种。那些男人几乎都把开朗和低俗混为一谈,在我一个孩子面前毫不顾忌地谈着男女之间的事(虽然会用其它东西来比喻,不过如果用下流的口气重复好几次,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懂),有时候还会在我面前,摸我妈妈的胸部。
  从很多角度来说,我都非常讨厌那些男人,而大姐姐的先生刚好和那些家伙成对比,既温柔又知性。我打心里觉得,他和大姐姐真是很相配的一对。
  “对了,阿熏是谁啊?”
  大姐姐和我再次回到暖被桌里说话。
  “你们是不是认识一样叫阿熏这个名字的人啊?大哥哥跟大姐姐听到我名字的时候,好像都吓了一跳。”
  “你说得没有错,那是一个大大改变我和我先生人生的人……所以对我们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和那个人同名而可以享受这种特别待遇,让我觉得很高兴。我的名字是离家的父亲取的我们再次开始玩扑克牌游戏。大哥哥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提着车站附近的蛋糕店盒子。
  “来、来、来,快吃吧!可以泡点红茶吗?”
  不知道他总是这样,还是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的关系,大哥哥看起来相当活泼。大姐姐又走进厨房,开始煮热水。
  “阿熏家就在附近吗?”
  大哥哥坐在我正对面问着。
  看到他脸上满满的笑容,就觉得在他面前客气或者害羞,反而相当没意思。大哥哥的笑脸,一定有种能感染人变得开朗的力量。
  “在根岸,也算近啦!”
  “这样啊……那你以后可以经常来玩吗?我太太她整天都只有一个人,实在很辛大哥哥看着厨房那边说道。他这话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刚刚在玩扑克聊天时,大姐姐说她并没有出去工作,几乎都待在家里。这样怎么会辛苦呢?
  “对了,这件衣服,是工作的制服吗?”
  这次换我发问。
  “是啊,车站附近的XX会馆那家小钢珠店,你知道吗?”
  那是当时附近规模最大的小钢珠店,我妈妈偶尔也会去玩,所以我也听说过名字。
  “喔,你在那里工作啊?”
  我总觉得这样的工作地点不太适合大哥哥。并不是说小钢珠店不好,只是我总觉得大哥哥比较适合从事学校老师之类的工作。
  “今天已经下班了吗?”
  大哥哥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刚过三点,如果说是下班回家,那时间也太奇怪了。
  “不,还没有结束,到了傍晚还得再去上班。”
  小钢珠店这种工作场所的工作时间很长,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中间休息四个小时,再从七点工作到关店为止……大哥哥告诉我,小钢珠店通常都是这种上班形态。
  “那真是辛苦,休息时间前后都要工作,这样就算有休息时间,也不会想出门了嘛!”
  “不过……这方面倒是挺不错的啦!”
  大哥哥笑着说,一边把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前端绕成圆形,做出钱的符号。这种常见的小动作,我也觉得不太适合大哥哥。
  “我是一家的支柱,要好好努力才行。”
  大哥哥正这么笑着,大姐姐刚好端着放有温热红茶的托盘走回来。
  “来!阿熏,你喜欢哪种蛋糕?”
  大哥哥打开盒子的包装拿出蛋糕。里面有放了草莓的鲜奶油蛋糕、巧克力、栗子蛋糕。

  “不过很可惜,这块栗子蛋糕是太太专用的。”
  说着,大哥哥先拿起装饰着条状栗子奶油的蛋糕,放在大姐姐面前。我并没有特别喜欢栗子蛋糕,所以不太在意,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我,也可以感受到大哥哥对大姐姐的重视。
  最后我选了有草莓的蛋糕、大哥哥拿了巧克力蛋糕。开动啰……就在这时候,大哥哥又想到了什么,大声叫着。
  “对了!纪念阿熏到我们家来作客,我们来拍张照片吧!”
  我吓了一跳,但是大姐姐却笑着说:我赞成!
  大哥哥走进被纸门遮住的隔壁房间,很快就带着一台大相机回来。那不是出去旅行时带的傻瓜相机,而是专业摄影师用的单眼相机。
  “我先生在学摄影。”
  看着忙于架设照相机的大哥哥,大姐姐高兴地告诉我。大哥哥架好三脚架后,又开始在照相机上连接可以从远处操纵快门的快门开关。我好奇地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同时也因为自己竟然这么受欢迎,而觉得高兴无比。
  淋雨,也不是件坏事啊!要是没有在那屋檐躲雨,就不会有这么愉快的经验了——我由衷地这么认为。
  “来,阿熏,你们排在那里。”
  我和大姐姐排在摆了各色蛋糕的暖被桌后,旁边的位置留给调好焦距后入镜的大哥哥,他按了好几次快门。
  我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但是他们两个只要每拍一张就会稍微变化一下姿势。大姐姐靠过来一些、大哥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等等。特别是最后一张照片,他们两人分别从左右抱住正中间的我。
  好像真的是一家人一样。
  之曰我的身体里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热度,正这么想着……就在这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好像小狗因寒冷而颤抖般发出的浓重鼻音——但这次,是比刚刚都来得清楚的呻吟声。我抬起头来,刚好看到大哥哥和大姐姐正露出紧张的神色互相凝视着。
  “又有声音了。”
  听到我这么说,大姐姐低下了头。大哥哥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轮流看着纸门和大姐姐的脸。“这声音……该不会是小婴儿的声音吧?”
  其实,刚刚大姐姐打开纸门的时候,我在许多晾挂的衣物之间,还看到了类似吊在婴儿床上的旋转木马。纸门隔壁传来的声音,一定不是隔壁养的狗,而是大哥哥和大姐姐的孩子发出来的。但是,一定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想瞒着我吧!
  那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在求助一样。
  “宝宝是不是肚子饿了呢?”
  “不是婴儿。前阵子刚满五岁了。”
  说着,大哥哥打开了纸门,冲进隔壁房间。
  “喔,好乖、好乖。肚子饿了吗?现在马上给你东西吃喔!”
  可以听到大哥哥安抚孩子的声音。从他的声音里,可以感觉到他有多么疼爱这个孩子。
  我看了看大姐姐,她还是低着头,正用可怕的眼神瞪着红茶杯底。她终于注意到我的视线,抬起头来勉强挤出笑容。
  “阿熏,还是被你发现了。隔壁房间是我们的孩子,是个和你有一样名字的女孩。”
  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开始流下珍珠般的泪粒。每当纤长美丽的睫毛眨一次,就会不断地引出更多的珠粒。
  “可是……我们的孩子跟其它孩子不太一样。”
  我想起大姐姐告诉我,隔壁小狗的故事。
  “所以,她都没有朋友。阿熏,你愿意当她的朋友吗?”
  我听到她这么说,想起了班上一个女生的弟弟。那个孩子有一点轻度智能障碍,但是我经常跟他一起玩,也不觉得讨厌,甚至觉得他比同年龄的孩子更天真、更可爱。他也许学不会一般的功课,但是一起玩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不管是玩抓鬼,还是捉迷藏,只要配合那孩子调整一下规则就可以了。
  “好,我跟她做朋友。”
  隔壁房间响起了音乐盒叮当叮当的声音,可能是打开了我刚刚看到的旋转木马开关吧!
  那声音彷佛在召唤着我,我循声从敞开的纸门走进了隔壁房间。然后,我看到大哥哥手里抱着的那东西。
  这是……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呢——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我仍然无法正确地说明“它”的样子。每次尝试仔细回想,脑袋里就会开始发热,无法继续思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东西,简直像个遇热而熔化的塑胶玩偶一样。要不然,就是用熔化的红蜡烛所做的人偶——上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嘴唇形状跟人类的一样,而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那一处吸引着。
  整个物体好像只有那里被其它的意志控制而动作,不断重复着一会儿张嘴、一会儿缩小的动作,正觉得嘴角往上吊好像在笑,又像是闹别扭般噘起嘴来。嘴里一样有牙齿,偶尔会发出喀喀的声响。
  “很可怕吧?”
  大姐姐在我背后用低沉的声音说。说不可怕,那是骗人的。
  “所以兄妹是不可以当夫妻的啊!”
  当时的我,还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
  “兄妹是不能相爱的啊!”
  我猛然回想起隔着一扇纸门外母亲的呜咽和男人浓重的呼吸声,那鲜明的印象逼得我忍不住捣住了耳朵。
  “没有这回事。”
  从我的掌缝之间,远远传来大哥哥的声音。
  “只要我们相爱,这些都无所谓。相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事!”
  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是对自己,还是对年仅十岁的我?
  不管怎么样,当时的我听来,这美丽的话语,就像是某种可怕魔法的不祥咒语一样。
  以前有哥哥,不过现在没有了——刚刚大姐姐这句话的意思,我终于了解了。
  从前的哥哥,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已经成了自己的情人。
  而且,这可能是五年以前发生的事了。减法一算,马上就可以算出来,当时的大姐姐,只有十四岁。
  “啊!又来了。”
  大哥哥说着,单手搔着自己的后脑勺。看起来很用力,发出相当大的声音。
  “只要一抱起这孩子,脑袋里就像有虫子在动一样,而且不是一只、两只,就好像有几十只、几百只……密密麻麻地在我脑子里跑着。”
  这句话,又是对谁说的呢?我并不知道。只不过,光是想象那种感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让人头皮发麻。
  “来,熏熏,我们来吃饭饭喔!”
  大哥哥要大姐姐拿来一小碗黏稠的绿色食物,他用小汤匙舀起,送进一秒都没闲下来的那张嘴里。
  “讨·厌。”
  流进绿色物体的嘴唇,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就好像经过机器处理过的声音一样,也像是电视卡通里会出现的尖锐声音。
  “讨·厌·你。”
  听到这声音时,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我知道,这个“你”没有别人,就是指我。
  “我·是·熏·你·不·是。”
  那张嘴巴突然噘高,对我吐了一口口水。动也不能动的我,脸颊上飞散了温热而且味道令人不舒服的液体。
  “讨·厌。”
  嘴唇两端明显地往上一翘。
  “讨·厌·你。”
  接下来的事,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想自己应该是大叫一声,逃离那个房间,然后可能直奔冋自己家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反射性的抗拒,一定深深地伤害了大哥哥和大姐姐。但是,我希望他们能够理解,这对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言,实在是超乎寻常的恐怖经验。
  有好一阵子,那个卡通般的声音始终都停留在我脑里挥之不去。她一定对我感到很生气吧!虽然说只有短暂的一会儿,我也算是抢走了她的双亲。
  在那之后,我连那公寓附近都不敢走近。我没有告诉任何朋友,当然也没有告诉妈妈,总觉得这是件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大约过了一年左右,我在车站附近曾经看过大哥哥一次。那时夏天才刚过,也是一个下着雨的日子。
  大哥哥没有撑伞,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衫紧贴着皮肤,头发也湿透了,看起来就像只可怜瘦弱的狗一样。
  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在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从前的开朗。不,说不定,那种开朗原本就只是在强颜欢笑。大哥哥一定只有在人前,才会扮演起开朗的角色。
  等到高中毕业,我终于离开了老家。
  但母亲还是继续住在以前的公寓里,所以我和那个地方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
  所幸母亲后来遇到一个虽然爱喝酒、怛个性很善良的人,开始过起比较安定的生活。母亲曾经因为肝病住院一次,也让她因此知道警惕,从此戒了酒,现在在一家饭店里当清扫人员。
  前阵子有事去拜访母亲时,刚好经过那栋公寓附近。就像许多老街经常走上的结局,那一天我躲雨的小巷,已经被拆毁,盖成停车场了。当然,他们的公寓不存在了。
  现在那对年轻夫妇——不,应该说是兄妹吧。过得如何,我已经无从得知。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去想象。
  但是,只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他们的人生,只能不断走在冬天的时雨中……因为,这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命运。
  时雨一定永远都不会停,一直追着这对兄妹走吧!直到两个人的所有,都冻结成冰。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Day 3 斑雪之日

  警察先生,这录音带,还在录吗?
  这样啊,所以说我等一下说的话,全部都会被记录下来是吗?这样总觉得好紧张啊!
  其实你们也不需要特地录音,我不会隐瞒自己做过的事,也没打算保持沉默。我杀了那个女人,这事一点也不假,而且又有好几个目击证人在场。我也清楚,就算自己不承认也没有意义。我反而比较担心,那些看到命案现场的人,后来会不会不停作噩梦。
  当然,我是打算要杀她才下手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找借口来减轻自己的罪,我就清清楚楚说了——我本来就打算要杀了那个女人。
  我这样说,听起来可能像一个未成年少年,仗着有少年法保护当作后盾,所以有恃无恐,其实我一点这种念头都没有。如果有需要,看你们是要公布我的名字或者长相,我都无所谓。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认为我的行动并没有错。
  杀人的理由?
  我的确恨她。老实说,那个女人的言行举止让我觉得相当生气,妈妈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因为那个女人。因为她,让我家变得面目全非。
  这种个人的恨意当然有,不过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继续活下去是很危险的。我虽然不知道她自己怎么想,但是那个女人的存在,只会对这个世界散播毒性而已。
  你是不是想说,就算这样,也不能杀了她啊!
  没错,警察先生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可以允许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我虽然还是高中生,这点道理还知道。
  但是,如果让那个女人活下去,以后一定会出现很多犠牲者。就像我姐姐,她也算是死在那个女人手上。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我姐姐也不会死了。
  警察先生,你活得比我久多了,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吧?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种人,他们光是活着,就会散播出祸害。
  雨好像还是很大呢!
  过中午才上的雨,可是雨势却好像夏天的雷阵雨一样——冬天的雨不管强还是弱,真的都会让人感到寂寞呢!我总觉得,这种雨就好像想强迫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安静下来一样。
  那天也一样,从早上就开始不停下雨。没错。就是我姐姐自杀那一天。
  我姐姐从离家将近两公里的大厦七楼跳下来。那是十一月中旬一个下雨的夜晚,再过三个星期就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已经过了五年岁月,但是那一天的事在我脑里一点都不像是过去。就算不刻意去操纵我记忆的绳线将它拉近,直到现在,那都还像昨天一样清晰,深深烙在我脑中。
  那年冬天是破纪录的暖冬,几乎没有下雪。虽然经常下雨,但是持续了一阵高温的门子,始终无法凝雪。S山对面的滑雪场没有雪,还在滑雪季节就呈现休业的状态。那年的事,警察先生你应该也还记得吧?
  当时,我还是国中一年级。
  我在学校参加篮球队,每天一有空就追着球跑。还记得那阵子快要和其它学校举办练习赛,比平常更投入集训。
  那天,我一样练习到筋疲力尽后冋到家。因为雨天的关系,体育馆不得不分给其它社阐使用,所以只好加重枯燥的重量训练,对原本持久力就比较弱的我来说,是更为辛苦的训练内容。
  就读县立高中二年级的姐姐那时已经回到家,在厨房和妈妈聊着天。妈妈后来告诉我,姐姐很高兴地聊着在学校发生的许多事,一丝都没有感觉到不对劲。
  我很快地换上家居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着傍晚其实很无聊的电视节目。客厅里有座大型瓦斯暖炉,是家里最温暖的地方。
  或许是冷透了的身体温热之后,练习时的疲累就一口气跑了出来,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自己以为才睡了几分钟,实际上差不多过了四十分钟左右。
  睁开眼睛时,发现姐姐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直盯着我看。那眼神看起来,并不是偶然间望向这里……而是以一种异常认真的表情盯着我的脸。
  “干嘛啦,人家睡觉有什么好看的啊?”
  到了国中这个年纪,不管男女,都是脾气很冲的年纪,所以我才用那种粗野的口气和姐姐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突然觉得,高志你也长大了呢!”
  姐姐笑着这么回答。她说不定看着我睡着的脸,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吧!
  “真恶心。”
  听到我这么说,姐姐轻声说着:“对不起啦!”本来以为她会回我“说什么恶心啊!”什么的。记得那时候我还暗自觉得有点失望。
  我想,姐姐那时候已经觉悟到,几个小时之后即将要面对自己的死亡。说不定这都是我的后见之明,但那时候姐姐的眼睛,让人感觉格外的寂寞。
  在那之后,等爸爸回来后,全家一起吃了晚餐。菜色和平常并没有不同,但餐桌上的姐姐却比平常开朗许多,殷勤地替爸爸斟酒,有人要添饭时,她比妈妈还早起身来盛饭。
  我们后来谈到姐姐当时的样子,果然,爸爸、妈妈也注意到姐姐和平常不同的举止。但是他们两人都只觉得,真理这孩子也稍微像个大女孩了……他们会这么想并没有什么奇怪,老实说,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感觉。
  那天晚上,家人都睡沉了之后,姐姐一个人离开了家。
  根据后来发现的事实推测,时间应该是一点左右。因为爸爸从事建筑方面的工作,所以我家再怎么晚通常都会在十一点左右睡觉,半夜一点这个时间,家里每一个人都已经睡得很深了。
  不过,其实——我听到了姐姐出门的声音。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半夜突然睁开了眼睛。可能是因为练习太累,比平常更早上床的关系;也可能是听到姐姐走在走廊上的声响,身体自然产生反应了吧!
  朦胧之中,听到有人静悄悄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我从小就生长在这个房子里,只要有一点点声响,大概可以听出来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声音。没有错,那百分之百是打开玄关大门,再关上的声音。
  那时候我还没察觉到是半夜,还以为巳经天亮了。毕竟爸爸一大清早趁着我们还在睡觉就出门工作,那也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那天很冷,我很不想离开被窝,很快地又睡着了。反正时间到了闹钟自然会响,妈妈也会叫我起床。
  但是不久之后我就被叫起来了。感觉距离听到玄关大门的声音,只过了短短几秒。
  “高志!真理出事了!”
  把我摇醒的是爸爸,他点亮房间的灯,光线亮得让我觉得剌眼。看看枕边的时钟,时间刚过三点。
  “怎么了?”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一看之下,爸爸身上穿的并不是睡衣,而已经换穿上长裤和毛衣“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刚才警察打了电话来……”
  那时候,爸爸身后闪烁着诡异的红色光线。爸爸没有关上我房间的门,从他身后的走廊,投射出红色的光线。
  走到走廊上我才发现,那光线是透过玄关玻璃投射进来的红色旋转灯。家门前停着一辆警车
  “他们说,差不多一个小时前,H镇的大厦有一个年轻女孩跳楼自杀……听说那个女孩的裤子口袋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我家的年轻女孩,除了姐姐就没有别人了。
  “姐姐?姐姐人在哪里?”
  那时候我心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夜这么深了,姐姐怎么可能到外面去呢?更别说是自杀了。
  “姐!快开门啊!”
  我还是不敢相信,一直敲着姐姐的房门,没等房里的回音就开了门。但是——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弥漫着冰凉的空气。
  接着,我们坐上等在门外的警车,往附近的市立医院去。爸妈在那里先确认了姐姐的遗体。我一个人在冷得让人发抖的走廊上等待,当时,母亲从门的那一头传来的惨叫声,我到现在还忘不掉。
  姐姐是从大厦七楼的楼梯平台上跳下来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激烈的手段。要结束自己生命还有很多其它方法,为什么偏偏要用最悲惨的方法呢?这是不是表示,她已经被逼到不得不选择这条路的地步了呢?
  从七楼这个高度跳下来,肢体绝不可能没有损伤,以前听说过运气好的自杀者〔这句话听起来有点矛盾〕,会从脚或背后着地,脸上一点伤都没有。但是姐姐掉落的方式好像不太幸运,据说死状相当凄惨。
  会用“据说”这个字眼,是因为我自己并没有看到那张脸。爸爸也许觉得让还是国中生的我,看到姐姐这面目全非的样子并不恰当,所以阻止我,要我绝对不准看。
  所以我看到姐姐遗体的时候,已经经过医生处置,整理得相当干净了。白色的床单紧紧包住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个蛹一样,绷带缠住了整个头部和脸的上半部,只看得见微微张开的嘴和右边脸颊。绷带和床单下的样子,一定很惨吧!
  看到姐姐这个样子,我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就是“为什么”这三个字。
  几个小时之前还理所当然活着的姐姐,才不过一晃眼的时间,就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我实在很难马上相信,甚至觉得这可能是谁开的烂玩笑。
  “两位心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警察局的人在医院的走廊问,我们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说来惭愧,家里竟然没有一倘人察觉到,有什么事让姐姐烦恼到要自杀。所以我马上怀疑,她会不会是被人杀的……可是后来到姐姐房间来调查的警察,却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写满悲伤字句的日记。我们看了那本日记,才知道姐姐和某个男学生的恋情告终之后,一直处在深刻的厌世情绪里。
  这……难道就是姐姐的遗书了吗?
  写着最后日期的那一页,没有成句的文章,只有“斑雪”这两个字,大大地写满一整页。看起来就好像随手写下的笔记一样,但是仔细一看,字迹是整齐沿着线写上的,可见得姐姐写下这两个字时,是有所想法的。
  我们家人,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刚好警察局里有人对俳句有兴趣,他告诉我们这可能是种春天的季语。
  “这一带冬天会下雪,到处都会变成一片银白色不是吗?但是到了春天就会开始融雪,高山和原野的景色看起来就会像是白色和咖啡色的斑点。日照好的地方雪会先融化,但是照不到太阳的地方雪还留着。这种风景,就叫作斑雪。”
  那位警察亲切地对呆呆望着日记文字的我们解释着。
  姐姐一定始终忘不了分手的男孩吧!恋情结束之后,那个男孩的名字还是在日记里出现了好几次。看到他和其它女孩亲昵地说着话,胸口都快要撕裂了……曰记里甚至留下这样的句子。
  虽然表面上假装已经克服了悲伤,故作开朗,但是心里那接触不到日照的地方,还留着强烈的痛楚。一定是这种痛,在折磨着姐姐。
  姐姐果然是自己选择了自杀——我们一家人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心里还是很难去相因为那个在日记里写满悲伤字句的姐姐,和我们到目前为止所认识的姐姐,这两个影像实在交叠不起来。
  小时候的姐姐真的是一个很活泼开朗、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少女,有时候甚至比做弟弟的我还要像男孩子,所以小学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到N河的河堤边上滑草、丢飞盘。
  她也很爱滑雪,一到滑雪季,每个假円都吵着要爸爸带她去滑雪场。实际上她到国中为止都参加学校的滑雪社,技术不差,只要有参加市运赛都一定会得奖。
  虽然这么活泼外向,但是她只要看到情节很可怜的电视节目或者故事,就会忍不住掉眼泪,个性还是有纤细柔软的部分。特别是像《幸福的王子》这类童话,她最受不了,不管是绘本或是人偶剧,只要跟这个故事有关,她的眼睛一定马上湿润泛红。
  不管从任何方面来看,小时候的姐姐,并没有留下任何足以导致她后来自杀的阴霾,连任何一点点可能的迹象都没有。至少到国中毕业为止,她都还是一个相当平凡普通的女孩子。
  但是才刚进高中不过一年多,为什么她会想自杀呢?我,知道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像死神一样的女人害的。
  警察先生,你一定看过很多亲人死于不幸的事件,或在意外里过世的人吧!还有像我们这种有家人自杀的人,看到应该也觉得没什么稀奇了。可是,这种悲伤和愤怒,还混合了罪恶感的心情,不是当事人我想还是不会懂的。
  姐姐死后,我们整个家就像掉进深沉的谷底一样,不管看到什么都觉得悲伤、不管说什么都觉得难过,连吃东西、喝东西的力气都没有。除了不断哭泣,什么都不能做。
  爸爸在这种状况下还是挤出力气来筹备葬礼,但妈妈却整个人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看了让人很不忍心。她哀叹的样子让人担心是不是想要追随姐姐而去,我们只好请医生开了精神安定剂,让妈妈在医院病床上睡了半天左右。
  如果姐姐是死于怠外或其它事件,家人感受到的应该是另一种形式的悲伤。但是自杀对家人带来的打击,我觉得比意外事故还要来得大,因为我们始终摆脱不掉“要是自己多注意一点,说不定可以预防这件事”的念头。
  尤其是我,刚刚也说过了上我曾听到姐姐离家时的声音。那时候要是我到外面去看看,说不定会发现在雨中走向自杀地点的姐姐。至少,在听到奇怪声音的时候如果告诉爸妈,也不会在警察通知之前毫无警觉地一直沉睡……说不定,我可以避免这些事的发生。
  所以,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当时听到声音的事。而这份后悔,到现在还是我心里一道很大的伤口。
  那个女人——鹿岛佐奈子到我家来,是在姐姐葬礼结束后过了十天左右。
  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但爸爸却外出工作。照理来说星期六应该是休假日,不过现在包下的工程因为葬礼的关系停了一阵子,所以得利用假日把进度补回来。
  其实我也不想待在家里。不管在哪一个房间里,都会想起姐姐,忍不住想哭。最好是可以找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闲晃一整天,来换换心情,分散一些注意力。但是我并没有这么做,因为爸爸千交代、万交代我,千万不能离妈妈太远。
  老实说,妈妈那时候的状态的确已经不能放她一个人待着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客厅一角设的灵位前,过了好几个小时都保持一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发出哀伤的声音,不断抽泣着。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我甚至担心如果视线稍微离开她,是不是会曰就此消失不见……接近正午时,玄关的门铃声响起。
  “你好,我是县立XX高中的鹿岛佐奈子。”
  我一开门,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外。今天明明是假日,她却还穿着高中制服,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看起来是个认真严谨的人,长得肤色白净、五官端正。我特别印象深刻的是,她手脚像树枝一样细,只有胸部异常的大。
  “我和真理同班,跟她感情很好。头七的法事没能参加,希望今天至少能来给她上个香。”当时我心里真的充满了感激,除了感谢她特地为了姐姐而来,也觉得多多少少可以转移妈妈的注意力。
  我告诉妈妈有人来访,果然,她鼓起所剩无几的力气,站在厨房里开始准备茶水。我依照妈妈的话,带她进房间到姐姐的灵位前。
  “真理……”
  一看到火葬骨灰坛旁装饰的遗照,佐奈子马上冲到灵位前。
  “啊,真理……你怎么变得这么小?”
  她这么一说完,马上当场瘫软跌坐在地,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前后的变化相当极端,一点前兆都没有,就像突然从一冲到一百的感觉。
  老实说,看到她那样我其实有点不知所措。一个陌生人到家里来,突然开始放声哭号——换成平常时候,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但是我当时只觉得,这种时候谁都会跟平常不一样,所以看到她的举动也并不觉得太奇怪。我只觉得,她打从心里为了姐姐而哭泣,她们感情一定很好。
  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在看着她,佐奈子在姐姐遗照前蜷缩着身子,一直哭个不停。
  “谢谢你,为了真理掉眼泪。真理这孩子,原来还有你这么要好的朋友啊!”
  妈妈轻拍着她的背,高兴地说着。
  姐姐的葬礼上来了很多高中同学。大家都流着眼泪,面对灵位合掌致意,也读着感人的吊唁词。不过,在那之后却没有一个人到家里来拜访。
  如果是现在的我,年纪相当,他们的心情也不是不能了解。虽然的确有由衷哀悼的心,但是要是自己去了反而勾起死者家人的悲伤……一这么想,脚步难免会越来越沉重吧!洱加上姐姐并不是死于意外事故,而是自己选择结束生命,就更令人有所顾虑了。
  但是对这时候的妈妈来说,佐奈子的来访,却给了她很大的慰藉。因为,妈妈一直在寻找可以跟她一起哭泣的人。
  “上高中以后,我就和真理变成好朋友,我们感情真的很好……她常常听我谈心事,我们也常常一起出去……”
  佐奈子脸上爬满泪痕,抽抽嘻噎地说着。
  我和妈妈都不太了解姐姐的朋友圈。国中为止的朋友多半是住在附近的人,多多少少认识,但是上高中之后,姐姐和什么样的人来往,家里就完全不清楚了。一来因为姐姐在家不常说这些话题,再加上,升上高中以后她有了自己的行动电话,朋友通常不会打电话到家里来。
  “真是对不起啊,让你这么难过。”
  放声大哭的佐奈子,好像让妈妈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有股亲密感。
  接着,妈妈把相簿搬了出来,把姐姐从出生到上高中的照片指给她看,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叙述着每一张、每一张的回忆。妈妈原本不太容易对初次见面的人敞开心胸,看来,为了自己女儿放声哭号的佐奈子,让她留下很好的印象。
  刚开始我也在旁边一起听,听到一半就回自己房间了。一半原因是听了心里难过,另外,也因为觉得佐奈子有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我也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奇怪,总觉得她的态度亲昵得过了头,好像很巧妙地收服了妈妈——至少,感觉不太像普通的高中生。那时候感觉到的异样,后来证明我的确没有误会。但是,等到我发现的时候,情况已经无可挽回了。
  想来也真是悲哀!就算姐姐自杀,也不代表这个世界会停止运转。
  不管再怎么悲伤,人还是要生活下去,还是得去工作、去上学。即使想一直关在房间里怀念姐姐,现实世界里不得不做的事还是堆积如山。
  姐姐的葬礼过后,我整整休息了一星期,隔了一周后的星期一开始上学。请假的主因是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但是总不能一直休息。
  鹿岛佐奈子来到我家,刚好就在这个时期,所以我们很希望她多少能帮妈妈抒解悲伤的情绪,但是她带来的效果,却远远超过期待。
  “真理她……原来还有这么要好的朋友啊!”
  傍晚佐奈子走了之后,妈妈安心地这么说。姐姐死后,第一次看到妈妈打开了始终深锁的眉头,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人在悲伤的时候,果然还是要尽情悲伤。故意把情绪堆压在心里,让悲伤越来越往心深处去,最后只会侵蚀自己的心灵和身体。能和佐奈子说话,应该让妈妈充分抒发了闷在心里的情绪吧!
  佐奈子第一次来我家,是在姐姐死后满第一个月那天,两周后的七七法事时,她也来了。
  我们并没有特地邀请,但她总是带着小小的花束过来。
  妈妈每次都和佐奈子聊很久,佐奈子回家后,妈妈也的确渐渐比以前开朗。
  那时候,我和爸爸都很感谢佐奈子。
  身为家人的我们,无法倾听妈妈的心声。因为,家里每一个人都一样,没有注意到姐姐在受苦,承担着相同的罪恶感。我们怎么也无法不谴责自己,同时家族成员也会互相谴责。但是妈妈面对佐奈子这个局外人,大可以放心接受同情,所以才能获得安慰。
  除此之外,许多不能对家人说的“故事”,可以放心对佐奈子说。例如说,家人都已经知道的事,可以慢慢一件、一件说给她听。也就是说,妈妈可以在脑中重温和姐姐相处的时间。
  对于被深沉悲伤击溃的人来说,这说不定就像麻药一样,可以在回忆里和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的人重逢,找回从前的时间。
  “佐奈子她,还会再来吧……”
  七七法事后过了几天,我听到妈妈轻声这么说着。和佐奈子共度的时间,对妈妈来说一定很开心吧!
  话说回来,警察先生啊,自杀真是很深的罪孽呢!
  姐姐的死,给所有家人带来相当大的打击,当然我也不例外。尤其是发生在十三岁刚进入青春期这个时候,我几乎陷入神经衰弱的状态。第一次接触人的死亡,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姐姐,而且还是连遗体都不敢让我看的凄惨死状。如果说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才真是匪夷所思吧!那段时间,我很怕晚上,黑夜的来临让我恐惧到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极力阻止岛己去想,天一黑,我还是会自然而然想起姐姐过世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要是我清醒地睁开眼睛……要是我走出房间,看到姐姐出门……一向很容易入睡的我,脑子里开始抛不开这些事,总是辗转难以成眠。等到天快亮了,才终于能睡着,这种日子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即使运气好睡着了,也经常睡到一半就惊醒。可能是我潜意识里一直警戒提防着,生怕睡着的时候又再次发生悲剧吧!
  还有,我开始害怕走在高楼附近,光是走近五楼以上的建筑物,就觉得像被利刃刺进胸口一样。强忍住这种情绪走过时,胸口总会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也曾经没有任何理由就掉下泪来。
  后来,我终于不敢再接近有高楼聚集的地方。因为实在无法走过有多栋大厦集中的那一区,我甚至改变了上学的路径。
  不过,这些心理异状我不敢告诉爸妈,他们还没有从失去姐姐的打击中恢复,我实在不忍心再加重他们的负担。……这种时候,要是身边有个像佐奈子这样的人,我一定也会想全心依靠吧!除了家人以外,如果有人可以了解自己的痛苦,任谁都会认为这是宝贵的救赎吧!所以,看到后来妈妈那么轻易就被佐奈子收服,我也并不能嘲笑她。
  记得是在二月情人节前后发生的事——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后,发现妈妈不在家。刚开始我猜想她可能是出去买东西了,不过到了傍晚她还没回来,我开始有点不安。
  我也到附近的超级市场和商店街去看过,还是没有找到她。那时妈妈还没有行动电话,根本联络不上。
  难道……她跟着姐姐去了吗?
  这个不祥的念头浮现在脑中,我正想打电话跟爸爸联络的时候,玄关大门猛然被推开,妈妈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穿高中制服的女孩,我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一瞬间,我还以为那个人是姐姐,但是那当然不可能是姐姐……而是佐奈子。
  “对不起啊!今天我们两个一起出门去了。佐奈子带我去她和真理以前常去的汉堡店啦、书店什么的……真是开心。”
  听完妈妈的话我才知道,好像是她自己和佐奈子联络,约了见面。她们两人在高中附近会合,到姐姐以前和佐奈子经常去玩的地方,聊着当时的回忆。“不好意思啊,放高志你一个人在家。”
  还不等人招呼,佐奈子就钻进暖被桌,一边温热着身体,笑着对我说。
  老实说,我实在很不能接受,原本是姐姐朋友的佐奈子,现在竟然变成妈妈的朋友。也因为这样,我感觉她的态度越来越没分寸。
  虽然觉得不太愉快,但那时候并没有想很多、没有太过深究。总觉得,这种想法对对方很不礼貌。
  我开始觉得佐奈子和妈妈的关系有点奇怪,是在姐姐死后过了半年左右。放学后妈妈不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因为有了上次骚动的经验,爸爸买了行动电话要妈妈带着。只要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们马上就会打电话给她,而她多半都和佐奈子在一起。
  “我现在跟佐奈子在一起,应该还要一阵子才回家,晚餐你就自己看看要不要叫外卖吧!”
  妈妈从前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家事绝对不会随便敷衍,但是她却开始偶尔会这么说。爸爸的午餐多半在外面吃,所以晚餐尽可能希望在家里吃。一开始我们都忍耐着,只要妈妈能振作起来就好……但是频率如果变成一星期两、三次,爸爸也终于忍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你想念真理,但是为什么要常常弄到这么晚呢?你这样也会给佐奈子带来麻烦的啊!”有一天,爸爸对过了九点才回家的妈妈这么说。
  “对不起啦。佐奈子现在状况不太好……那孩子,好像精神状况不太好耶!”
  “什么意思?”
  “都是因为真理的事啊。真理那种死法,让那孩子受到很大的打击,好像也影响到身体了。”据妈妈说,姐姐的死成为佐奈子的心理障碍,让她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会想到真理,心里又难过又害怕,她说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有时候突然想大声叫,或者突然流眼泪流个不停。”
  听起来和我瞒着他们的症状很类似。做这种比较虽然很没意义,但是说到高楼恐惧症,她好像没有我严重。
  “她父母亲知道吗?”
  “佐奈子的爸妈在她小时候就离婚了,现在跟妈妈一起住。她妈妈因为工作的关系回家时间都很晚,所以她也找不到机会跟妈妈聊这些事。”
  那时候,爸爸好像开口想说些什么,结果还是咽了回去。但是,他心里一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如果真有这些事,那不是更应该好好告诉佐奈子的母亲,想想该如何处理吗?
  “她可是因为我们真理,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啊,教我怎么能放下她不管呢?”
  爸爸和我一样,都没有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一定是因为他也猜想得到,妈妈会用这句话来回答我们吧!
  “没关系的……现在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那孩子走上真理的路!”
  妈妈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强烈光芒。那是。从姐姐死后,我们从没见过的目光。从那以后,我和爸爸就再也不过问妈妈和佐奈子的事。状况虽然有点奇怪,但至少妈妈的精神又恢复正常了,和每天只会以泪洗面的日子比起来,状况真的好很多了。
  佐奈子到我家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我重新开始参加社团活动,每天拖着疲累的身躯冋家后,几乎都会看到她在家和妈妈聊天。我通常都马上躲进自己房间,只有一次,我偷偷听到她们两个人的对话。
  “阿姨,我觉得活着好痛苦喔。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希望睁开眼睛以后可以到真理那里去。”
  “不行!佐奈子……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如果连你都死了,真理一定会很难过的。”
  原来妈妈说得没有错,说不定佐奈子真的因为姐姐的死受到打击,精神上出了问题。
  可是,我感受到的强烈厌恶也一点不假。就算她神经衰弱,这些话也不该对一个女儿自杀的人说。
  我故意发出响亮的脚步声,通过她们两人所在的客厅旁边,这时候她们突然停下了对话,更让我觉得不舒服。
  妈妈自此以后对佐奈子更花心思,简直就像忘了我和爸爸的存在一样,把家里的事放在其次。到了我考高中的时候,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我发现到佐奈子的本性,是在姐姐的周年忌过后不久。
  放学回家时,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寄给我的可爱信封,上面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却用注音写着“高智同学”,看起来很奇怪。明明是写给我的信,对方却好像不知道我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我回到房间打开那封信,里面放着这样一封信:北村高智同学:我是你姐姐的高中同学,前几天周年忌日法事时,也到府上去打扰过。关于你姐姐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遗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之后,信上写着寄信人过去和姐姐有多要好,详细地交代他们的关系。姐姐周年忌日的法事,从前的同学大约来了二十多个人,寄信人应该就是其中一个吧!信上继续写着:法事的那天,我看到你母亲和鹿岛佐奈子很亲密地在说话,就像亲母女一样,真的觉得很骛讶。因为我们有些同学认为,真理会过世,都是因为佐奈子的关系。
  当我看到这一行字时,就彷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摘出我的心脏一样。
  佐奈子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就跟班上同学处不来。她总是一脸阴沉,说些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话,所以大家总是跟她保持距离。不过,真理她是个很善良的人,不忍心看佐奈子这样被孤立,经常照顾她。可是自从跟那个人来往之后,原本相当开朗的真理,也变得难相处了。一边读着信,佐奈子的脸在我脑中浮起、又消失。冷静下来想想,这算不算一封毁谤中伤的信呢?我看起来,却觉得信里字字属实。
  因为这个时候,佐奈子在我家已经越来越没分寸了。既然有妈妈护着她,站在我的立场什么也不能说,可是看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穿着姐姐的衣服,在我家待到很晚,我甚至觉得她完全取代了姐姐的位置。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妈妈却像着火似地大发雷霆。
  “你怎么这么说?要是那孩子像真理一样,你要怎么负责?佐奈子的事请你不要插手,所有事情交给我负责就可以了!”
  警察先生,你听过病态互依症候群吗?
  比方说,假设有一个很任性的人A,和一个照顾这个人的人B。从表面上看来,好像是A仗恃着B的好意,任意妄为,想怎样就怎样。而B虽然嘴上抱怨,还是相信总有一天人的脾气会变好,所以继续照顾着A。
  但是人任性的毛病并不会因此好转,因为被A耍得团团转的B,也因此得到自己精神上的安定。B自认为“这个人不能没有我”,因此将这件事视为自己的使命。
  不好意思,我只是把在心理学书上写的讲出来而已,你可能听不太懂吧!简单的说,不管是宠爱或受宠的人,嘴上虽然有各种抱怨,其实都藉此维持着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妈妈和佐奈子,就在我们没有察觉的状况下,陷入这种病态互依的关系了。佐奈子在我母亲身上寻求她在自己母亲身上得不到的安全感;妈妈以不让佐奈子步上姐姐后尘为自己的责任,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在这过程中,妈妈也希望能够稍微冲淡失去姐姐的痛苦。
  那封信的最后是这么写的:说了这么多,我想光凭文字你也很难相信吧!如果你想认识佐奈子的真面目,请去看看她的网页。
  后面附上了某个网页的网址。
  当时我还没有电脑,所以马上骑了脚踏车飞奔到车站附近的漫画咖啡厅,那里可以使用电脑一个小时。途中必须穿过大楼和大楼之间,这让我非常不舒服,但我尽量什么都不要想,终于到了店里。
  我坐在没人用的电脑前,马上输入信上写的网址,下个瞬间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一个取名为“水银虫”、设计很老气的网页。自称“夜风病”的版主,好像就是佐奈子的笔名。
  首页是一张精细的铅笔画,大大地画着一只形状类似金龟子的虫,角度就像昆虫图鉴一样,由正上方往下看,可以看到他光滑的背部上有个很诡异的图案,看来彷佛是张苦闷的人脸。
  旁边用细小文字标注的解说写着,这种叫“水银虫”的昆虫,会进入人的灵魂里四处爬行,最后挖出无数个洞孔。我想,这一定不是实际存在的生物吧!
  我不知道这是佐奈子她乖僻幻想的产物,还是在其它故事里出现过的昆虫,但是却感到强烈的不祥预感。灵魂被侵蚀出洞孔的人,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首页除了这张昆虫的画以外什么都没有,其实这只昆虫本身,就是进入网页的入口。把游标放在状似人脸苦闷表情的图案上点击,就可以跳到目次页。
  我很快看了一下,发现网页的内容相当病态,包含了从某些书里整理出来的有效自杀方法、附照片的自杀名人名单、遗书搜集等等——彻头彻尾歌颂着死和自杀。
  让我惊讶的是,网页开设的时间大约在将近三年前——也就是姐姐和佐奈子进高中左右。如果所有的页面都是佐奈子自己制作的,我不得不佩服,的确很厉害。
  我大致浏览一遍所有内容后,到了一个类似日记的页面。在这个单元里,作者用一种装腔作势的文笔高声歌颂着,写下自己有多向往死亡;在作者笔下,任何小事情都可以和死扯上关系、都可以延伸到活着有多无意义,真是令人惊讶。
  但是,制作这个网页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死,却很值得怀疑。如果真的这么向往死亡,又何必在这里抒发这么多浓烈的感触,干脆早早自我了断,岂不是更理想?
  这个网页的版主,只不过是藉由操作死亡这个主题,突显出自己的特别而已……虽然当时还是国中生,我却已经看出这一点。自称夜风病的人,只是把死当作玩具。这个人,真的是鹿岛佐奈子吗?
  我不禁怀疑,这种网站会有多少人来看呢?但是访客计数器上的数字却相当可观。我按掠着不耐的情绪,继续看着曰记。刚开始看得很认真,后来只大致用眼睛扫过,总觉得要是认真读下去,我的脑筋也会跟着变得奇怪。
  终于,时间回溯到了一年前的十一月,在这天的日记上,我看到这样一句话:我的朋友M,终于跳了……恭·喜·你!
  警察先生,你知道我看到这句话的心情吗?就好像一个大大的水泥袋从头顶上狠狠砸下来我继续往回看,想了解这个朋友M和版主之间的关系。当然,这个M一定是姐姐没错。
  最后,我终于懂了。
  夜风病,百分之百就是鹿岛佐奈子,而她就是一个不断发散着狂乱电波的人。
  对她来说,这或许只是一场特别的游戏。人有一段时期,会对死啊、血啊、尸体啊产生迷恋(或者该说,假装产生迷恋〕,觉得这种情绪很有趣。这我并不是不懂,但是这种强烈的电波会对其它人造成多大的影响,发出电波的人往往并不清楚。
  我猜想,姐姐一定是因为待在佐奈子身边,才让自己精神状况失去控制的。这个丝毫不懂得生命重量的人所说的话,一定深深影响了她。
  所以,我猜想——要是没有和佐奈子来往,就算承受失恋的打击,姐姐也不至于会想寻死。
  我看着这个网页,一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我马上把佐奈子真实的一面告诉妈妈,因为我害怕一直跟佐奈子在一起的妈妈,也会受到她电波的影响而失常。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因为当时妈妈和佐奈子已经建立起很稳固的病态互依关系了。
  “我绝对会让佐奈子重新振作起来的。”
  妈妈坚定地对我说。她和佐奈子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加密切。妈妈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在这方面的情绪,还是跟年轻女性没有什么两样。
  警察先生,你看起来一脸觉得不可思议的样子,但是大人的行动并不会永远冷静沉着,这应该不太稀奇吧?不是经常听说,有人受骗之后,诈骗的手法其它人怎么看都觉得漏洞百出吗?差不多就是类似的情况。
  佐奈子高中毕业以后,和妈妈的关系更加亲密,因为她现在没有正式工作,是个所谓的飞特族,靠打工维生,所以时间很多。
  事到如今,把妈妈当初发生的变化一件一件举出来,也都没什么意义了。总之,妈妈最后把时间都花在佐奈子身上,几乎不管家里的事,我和爸爸也都无力阻止。不管我们的说法再怎么委婉,只要妈妈说一句“要是佐奈子自杀了怎么办?”我们马上就哑口无言了。
  妈妈变成这样,老实说我真的很生气,更可悲的是,爸爸比我还要先耗尽了力气。妈妈越站在佐奈子那边,爸爸和妈妈之间的对话就越来越少。这也是町想而知的结果,毕竟他们的对话越来越找不到交集。
  我想,爸爸一定也累了。最疼爱的女儿自杀,原本应该一起克服这些痛苦的伴侣,却转头面对其它方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变得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半夜在厨房里喝着威士忌。
  所以,我爸爸也可以算是佐奈子的被害者之一。
  “欸,高志啊……说不定,真理其实是很幸福的。”
  大约在两个月前,妈妈说出这句话。
  “你看,她本来不是很痛苦吗?活着让她这么难过,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必再受苦了啊。这样说来,其实真理应该很幸福才对啊!”
  听到这话,连爸爸也忍不住动怒了。
  “我有说错吗?要不然你说说看,当时有谁可以替真理消除她的痛苦?真理一定是知道没有人能办得到,所以才选择那条路的吧?这么做有什么不好呢?”
  再怎么样,妈妈都不可能说出这些话。这果然是佐奈子发出的强烈电波——她满二十岁后,这股电波的威力似乎越来越强了——现在,连妈妈也失常了。
  一晃眼,姐姐过世已经是五年多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佐奈子,这段时间应该足以让我们一家人疗伤止痛到某个程度了吧!虽然不可能彻底遗忘,但至少每个人的伤口可以结痂愈合,我们也能重新找回克服伤痛的能量。
  但是,佐奈子的存在却剥夺了这种可能。她就像出现“斑雪”时,那照不到太阳的地方,时时提醒妈妈、爸爸和我,关于姐姐死去的伤痛。我们的伤疤一结痂,她的指尖就马上把它抓破。
  所以,昨天妈妈在家里的浴室上吊,想想也是很合理的结果。幸好我放学回家后马上发现,妈妈才保住了一命。
  警察先生,现在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佐奈子了吧!我不是很会说话,很多地方都交代得不大清楚,总而言之,佐奈子她是个散播祸害的存在者。
  不过,在动手之前,我其实没有意思要杀她。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真的都是许多的偶然所造成的巧合。
  今天早上她到妈妈住进的医院来探病。我们并没有跟她联络,她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女人真的像个瘟神一样。
  当然,爸爸把她给赶回去了。我内心里其实很想臭骂她一顿,但还是忍了下来。
  她回去后过了好一阵子,爸爸要我去买新睡衣和盥洗用具等等,一些住院需要的东西。
  我一个人到车站前的购物中心去,买好交代的东西正要回医院。就在这时候,我偶然看到了——佐奈子一个人在复合式餐厅窗边的座位上,吃着巧克力圣代。
  她用长长的汤匙将巧克力圣代送进口中的脸,看起来洋溢着幸福,好像一点烦恼都没有。
  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个人竟然制作了那种病态的网页。
  看着她嘴唇的动作,我终于懂了。
  对佐奈子来说,姐姐、妈妈、自杀、死亡,这些东西的价值都只跟这个巧克力圣代不相上下……没错。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在享受死亡,就像舔着甘甜的奶油一样。
  但姐姐和妈妈却因此……我一想到这里,脑中就好像涌起一阵泡沫。不,与其说是泡沫,更像是成千上万的小虫,在脑中同声蠢动。
  啊,原来这就是水银虫啊……随着这个念头闪过,我同时取出了购物袋里的小水果刀,就这样冲进那家复合式餐厅里。佐奈子看到我站在她面前,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高志,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回答,左手抓着佐奈子的肩膀,把她的身体用力推向沙发的靠背,就这样拿起右手的水果刀,剌向她丰满的乳房。
  “救命啊!”
  总是向往死亡的她,还是发出了求救声。
  “既然这么想死,你就一个人去死吧!”
  我一边怒吼着,同时一次又一次将水果刀剌向佐奈子。这句话我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
  想想,为什么我没有更早一点这么做呢?杀掉想死的家伙,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这句话,好像和妈妈曾经说过的话有几分类似。看来,佐奈子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后来,我被现场的人们压制住,现在才这样和警察先生说着话。当然,我一点都不后悔。虽然对她母亲觉得很抱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让佐奈子活着,就会毁了更多人,这已经是很清楚的事实了。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活着……佐奈子她,没有死吗?我往她胸部刺了那么多下,那家伙竟然还活着?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明明剌了那么多下,血明明一直不断地喷出来啊!
  求求你,放开我,我一定要杀了她才行!那家伙,不能让她活着啊!
  请放开我,我得杀了她!绝对不能、不能让她活着……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Day 4 虎落之日

  火车的车窗外,已经可以看到海了。
  “奶奶,是海耶!”
  反向坐在长椅上眺望着窗外景色的孙子健斗,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
  “是啊,好漂亮啊!”
  一回头,看到和孙子眼睛闪着相同亮光的大海。海面上错落着翻涌的白色浪头,诉说着风的强劲。波浪反射着冬天的微弱阳光,形成正午时分的璀璨灯饰。
  果然,带他来是对的。
  小孙子正瞇着眼看海,富士子看看他的侧脸,这么想着。
  对自己来说,不管是多么光芒四射的海,都及不上小孙子的侧脸来得耀眼。他白嫩柔滑的脸颊、清澈的眼睛、柔软的发丝——每一处都是那么的可爱。放进眼中也不觉得痛……这样的形容词还不足以形容自己对孙子的爱。
  “对了,我以前跟小辽在海边一起玩过呢!”看着从左边往右边流逝的海景,健斗轻声说“我们一起挖洞,做了好大的池子和山,好好玩喔!”
  健斗所说的以前,其实是指今年夏天——不过是短短四个月前。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前一阵子的事,但是对五岁的健斗而言,却已经是“以前”了啊。
  自己也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心就像身体一样小,短短三公尺宽的道路看来又宽又大,一天的时间也让人感觉无止境的漫长,不管再怎么玩,都不见太阳西沉。也难怪对一个孩子来说,四个月前会感觉像遥远的过去。
  “小辽在天堂,会不会寂寞啊?”
  望着海的健斗,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么说。
  “不会的……天堂有小辽的爷爷在,他一定不会觉得寂寞的。爷爷一定每天都会陪小辽玩富士子边说边用食指背轻抚着孙子的脸颊。虽然才五岁,这孩子却已经了解到人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这也让人觉得可怜。这孩子知道,从小玩在一起的好朋友辽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小辽的爷爷,是什么样的人啊?我没有见过他耶!”
  “你当然没见过啊,因为小辽的爷爷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啊,连小辽自己也没有看过呢。”
  待会要去拜访的雅江,她丈夫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糟糕,那就算在天堂见了面,小辽也不认得爷爷啊!”
  “这你不用担心,就算没有见过面,爷爷、奶奶一定会认得自己孙子的。就像奶奶我,就算闭上了眼睛,有一百个小孩子走在一起,我也一定可以听出小健的脚步声喔!”
  当然实际上这么做,听得出来、听不出来谁也说不准,重要的是感觉。“所以啊,爷爷一定会找到小辽的。”
  “这样啊,那他就不会寂寞了。”
  看到孙子放心的脸,富士子心里却忍不住涌起一股疑虑。实际上,他们祖孙到底见不见得到呢……雅江的丈夫死于自杀。他原本是某家企业里老老实实的会计,后来迷上了酒店里的女人,为了供养那个女人动用了公司的钱。后来事迹败露,被惩戒免职,最后上吊了结了自己。
  以前曾经听说,自己结束生命的人,和死于意外或疾病的人,死后会到不同的地方去。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祖孙俩应该是见不到面的——富士子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当然没有说出口。
  以前母亲曾经告诉自己,每个人根据他活着的时候所犯一上的罪,死后会被送到各种不同的地方去。
  杀了人的、伤了人的、说了谎的、陷害人的……这些人的灵魂不能到安稳的世界去,会掉落到所谓的“地狱”里,永远接受惩罚。舍弃自己的生命,也是严重罪恶的一种。
  或许这只是从前为了促使人们遵守道德而创造出来的故事,但这提醒着人们,如果死后不想下地狱,生前就不要作恶。
  可是,富士子却觉得这样的景象有种不可思议的真实感。
  她总觉得,就算没有阎罗王和持铁棒的小鬼,犯了罪的灵魂也一定会坠落到阴暗寒冷的地底,永远呻吟哀鸣着。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坏人,让人忍不住觉得,若没有这种惩罚,老天未免太不公平——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表示这把老骨头已经老得很彻底了呢?
  冬天午后往郊区方向的火车里,乘客相当稀疏。
  富士子所在的车厢里,只有十来个人左右,几乎听不到有人谈话的声音,只有火车规律奔驰的声音。这时候,车厢内响起了火车即将到站的了播。
  “小健,下一站就到了,该穿鞋了。”
  听到富士子这么说,健斗转回身在位子上坐好,开始穿起刚刚脱下的鞋。这双鞋上有电视节目里超人的图案,前几天,富士子刚买给健斗的。
  健斗的母亲千晶不太喜欢买这种东西给孩子。如果是迪斯尼系列的还可以,但只要是日本电视节目里的人物,就一律不买。富士子问了她原因,她说因为日本的东西看起来很俗气。简单的说,她是希望自己跟孩子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的打扮看起来体面可爱。
  富士子自认自己不是个啰唆的婆婆,会去左右媳妇的喜好或想法。虽然有许多话想说,想想还是别说得好。要长久相处,还是尽量别兴风波,才是上策。
  不过,看千晶连孩子的喜好都要限制,自己心里其实觉得很不以为然。健斗明明想穿有他最喜欢的超人图案的鞋,却被剥夺这份渴望,不是很可怜吗?
  所以富士子偷偷买下了这双鞋。鞋子放在富士子家里,只有和富士子一起出门时才让健斗穿。穿上这双鞋子的时候,健斗的表情真的很开心。
  富士子和从知名电机厂商退休的丈夫,一起住在从前买下的房子里。在这问房子里拉拔大的孩子们现在都各自独立了,不过除了女儿跟着调职的丈夫一起住在其它乡镇之外,其它几个孩子都住在老家附近。不管到谁家都只需要走路十五分钟,开车只要五分钟。
  从某些角度看来,这样的距离相当理想,比三代同堂还要来得轻松。如果有什么事,只要一通电话就有人可以过来帮忙,但是又能维持住彼此之间的独立性。这就是从前人说的“一碗汤都还热着的距离”啊。
  健斗是长男夫妇的孩子,因为媳妇千晶出外工作(听说经济上光靠儿子的收入好像也过得去,但千晶不喜欢当专职家庭主妇),所以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富士子带大的。
  每天早上由千晶带孩子去幼稚园,下午富士子去接他,直接带回自己家。到了傍晚,上班的千晶再来接回家,中间这段时间孩子都待在富士子家。千晶工作忙的时候,健斗也经常留在富士子家吃晚餐。
  换句话说,健斗就像有两个家一样。当然,父母亲在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不过富士子家里也备齐了他换洗的衣服等各种需要的东西。其中最多的当然是妈妈不让他买的玩具,所以健斗自己也很喜欢待在富士子家,而最常和大他两岁的辽平一起玩的地方,也是富士子家。
  “到了,小健该下车了。”
  火车终于进站,他们下车到了月台上。
  充满潮水香味的风灌进来,一股寒意让人忍不住弯起身子。耳边听到了不知来肖何处,那强风穿过时发出的咻咻声响——虎落笛。
  果然,这里的冬天看起来不太好过啊。
  夏天来玩的时候,富士子很羡慕雅江能搬来这么风光明媚的地方。这里风景好,空气也清新,不过,受到海面吹来的风正面扑击,这里冬季的严寒,一定也不容轻忽。
  “住在这种地方,一定可以多活上好几年呢!”
  四个月前带健斗来玩的时候,记得两人还在沿海的道路上一边散步、一边聊着。
  “俊弘他也这么说,希望我可以活久一点,才选了这个地方。”
  一想到那时候的雅江带点骄傲的表情,富士子胸口就觉得难过。
  一家的支柱选择自我了断之后,雅江一个女人带大了两个孩子。这期间当然有过种种波折,但现在两个人都在社会上正正当当地生活着,也没有必要再重提旧事了。
  总之,雅江的长男俊弘后来开了一间小公司(好像是制作录影带的公司,详细内容也不太清楚),经济收入不错,所以才到这里来买了房子。原本一个人住在国宅里的雅江,也因为这个机会开始和长男夫妇住在一起。
  “不过,我知道其实都是为了那孩子。”
  看着一起散步的孙子辽平,雅江这么说着。她就像看着什么刺眼的东西一样瞇起了眼睛,正体会着人生中终于来临的平安幸福。
  “打从那孩子出生,俊弘就常常说,希望这孩子不要在杂乱的城市里长大,可以看着宽了的大海长大,他说,这样将来才可以成为一个心胸宽大的人。”
  雅江完全忘记富士子和健斗就是来自她一-一中“杂乱的城市”,自顾自地说着。
  雅江从以前就是这个性,富士子也知道她没有恶意。只
  不过,她少了一些站在别人角度思考的体贴。都这把年纪了,也犯不着为了这个找她的碴。
  虽然心里明内,但当时富士子仍然抑制不上自己不快的心情。自己被怎么形容都无所谓,可是只要牵扯到孙子健斗,再怎么细微的事,她都无法以平常心看待。住在城市里的孩子心胸都很狭窄……雅江虽然没有直接这样说,但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让人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不过——这些事现在想起来,都只不过是回忆的一部分罢了。
  原本应该看着宽了的大海成长、成为一个心胸宽大的人,但辽平却在那一个月之后,被砂石车辗过,结束了他短短七年的人生。
  穿过车站的剪票口,外面就是一个小圆环。或许是为了强调这里是海边的城市,圆环中央种着棕榈树,不过现在叶子尖锐的前端已经转为褐色,反而更加深清冷的印象。
  “奶奶,要搭哪一班公车啊?”
  健斗牵着富士子的手,像荡秋千一样大幅度地摇着。圆环边上有好几个公车站,已经有几台车子停在站上。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是在出了剪票口左手边搭的公车,但是不太有把握,正想找人来问时,看到一辆小小的银色轿车开进了圆环。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还是凝神仔细看了看,果然,握着方向盘的真的是雅江。对方也很快就注意到祖孙两人,从驾驶座轻轻地挥了挥手。
  太好了……看起来精神不错。
  透过前面车窗看见雅江的笑脸,让富士子松了一口气。
  她听雅江的长男俊弘说,自从辽平过世后,雅江的精神状况一直很不安定,他甚至曾经直接打电话过来,希望自己能尽量陪雅江说说话……要是还住在附近,当然可以天天过去看她。但是现在实在不太可能了,从富士子住的地方到这里,单程就要花掉整整两个小时。
  富士子心想,那至少每隔一天打通电话给雅江好了,不过正如俊弘所说,雅江的精神状态起伏很大,有时候声音听起来就像快要不行了;有时候又很有精神,听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每天会是什么状况,都要等到接电话后才见分晓。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失去最疼爱的孙子,当然不可能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如果自己失去了健斗,一定会马上精神异常,或者跑去自杀——正因为她这么想,所以即使是雅江那令人听了寒心、混着泪水不断重复的相同话语,她也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倾听着。
  银色的轿车绕过圆环而来,刚好停在富士子他们面前。
  “这边是公车站,快点上车。”
  还没来得及好好打声招呼,雅江就急着催促他们。富士子先把健斗推进车里,自己再慌忙上车。既然如此,不要停在公车站前不就得了吗?不过想到雅江的个性,也就算了。
  “大老远的还特地让你们跑一趟,真是谢谢啊。看到富士子,我就觉得心情轻松了不雅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着。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的,还有富士子。昨天在电话里听到雅江的声音,感觉没什么精神,她心里有点不安,万一今天也一样那么低沉,该怎么办才好……“你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间到啊?我虽然说过大概中午时间到,不过没想到你来接我们的时间会这么刚好。”
  “那,应该是因为我们长年的交情吧。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就凭直觉猜想,差不多是这时的确是长年的交情。富士子和雅江从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算算也将近三十年了。“小健,搭了这么久的火车,真是辛苦了,谢谢你啊。”
  雅江说着,不时望向后座好几次。
  “奶奶,把小辽的咸蛋超人拿出来。”
  健斗说着,正想往富士子手里拿的纸袋翻找。
  “等一下啊……待会到了以后,你再自己拿给小辽啊。”
  手提袋里是健斗选的咸蛋超人模型,要供在辽平灵前的。健斗脑子里想到的事,一向马上就想实行,所以他一心想快点让雅江看到模型。
  “小健,你给小辽带咸蛋超人来了啊?谢谢你啊!很快就到家了,待会小健自己拿给小辽好吗?”
  后照镜中可以看到雅江微笑的眼睛。
  看样子,已经恢复得不错了。
  她们两人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秋天的时候,富士子曾经一个人来访过,那时候的雅江比现在更低落,看了很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出事。看到如此失魂落魄的雅江,富士子觉得实在太沉重,待不到一小时就告辞。回程时也谢绝了雅江的送行,自己搭公车到车站。
  今天的雅江感觉比那时候开朗了许多,虽说没有化妆,但头发整齐地束起,身上穿的衣服感觉也很清爽。只不过,还是消瘦了许多。原本个子就小,现在更显得干瘦,脸颊凹陷,让眼睛看起来大了些。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东西。
  “今天知道小健要来,婆婆特地做了汉堡肉喔。等会儿让你好好吃一顿,乖乖等着喔。”“真的吗?好棒喔!我最喜欢吃婆婆的汉堡肉了!”
  健斗天真地说着,他兴奋的声音,顿时让车里的气氛明亮了起来。
  果然,带他来是对的。
  听到雅江和健斗的对话,富士子这么想着。
  昨天晚上媳妇千晶说:带健斗一起去好像不太妥当……虽然是对方主动邀请,但是带着自己孙子到一个死了孙子的人家里去,这未免不太恰当。
  当然,自己也不是没有这层顾虑,但是想太多好像也会让对方不舒服。请一定要带小健一起来……邀请小健去的就是雅江她自己啊,再说,健斗也想把玩具供在辽平灵前;更重要的是,只要有健斗在,气氛应该会开朗一点——想到这些,富士子决定听雅江的,带健斗一起来。
  看到雅江的笑脸,富士子心想,自己的判断果然没有错。这个朋友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笑容”。
  车子又开了一会儿,终于看到雅江的家。房子盖在高地上的住宅区,感觉比一般建设公司卖的独栋住宅更高级一些。外观以白色为基调,从远处看来也很醒目。
  从前听说这附近因为环境优美,所以地价很高,因此房子本身面积并不大。虽然如此,屋前还是有个院子,应该是想给孩子玩耍用的吧。
  第一次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有说不出的羡慕,但是现在这样看起来,却有股萧索的气息。难道是因为知道这家的孩子死于非命的关系吗?白色墙壁布满了雨水滑落的黑色痕迹,更加深了这印象。
  “来,请进!现在家里没有人在,不用客气啊!”
  雅江从在车位停妥的轿车里走出来。
  “咦?你媳妇出门啦?”
  “她冋娘家去了,我想,可能会就这样离婚吧。”
  雅江将钥匙插进玄关大门锁孔,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
  “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富士子一边回想着长男媳妇的长相,一边问道。这时她想起,两个月前来的时候,好像也没看到媳妇。还记得那是个头发染成亮棕色、身材很好的女孩,原本好像在酒店上班,可是感觉是个既细心又开朗的媳妇,怎么会……“那孩子不行啦,既爱慕虚荣、个性又强,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雅江话里带着一股厌恶,富士子偷偷看了她一眼,心想,这阵子家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事面对运大的悲伤时,人才会显露出本性。
  这时候有人会因为彼此都说出真心话,因而让彼此的关系更加坚定;但有时就像下过一场大雨后留得满地泥泞,原本的关系就这样崩溃瓦解。活了将近六十年,这两种状况富士子都看过无数次。
  果然还是因为小辽的事啊!
  听说辽平被砂石车辗过时,跟他妈妈在一起。她两手都拿了东西,所以没有牵着孩子。虽然没有人说,但这就是导致意外的原因……辽平在灯号刚变成绿灯时马上冲上斑马线,因而被一辆转弯时没有减速暂停的砂石车辗过。
  错的当然是那辆车的司机,但是明明和孩子在一起,却不能好好保护孩子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受到周围的谴责。真是可怜,不知道她受到多么严厉的指责啊!雅江看起来虽然很和蔼,但是脾气一来就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冲撞。
  “来,请进啊!”
  玄关门一开,就有一股腥臭的风从里面吹出来。
  每个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味道,但是这股气味和所谓家的味道好像有点不同,是种有点类似调味料一样,刺痛鼻子深处的味道。
  说不定现在应该马上折回去——闻到这股味道的那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富士子突然这么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不禁有这种强烈感觉。
  “奶奶,怎么了?”
  富士子在玄关前站着不动,身旁的健斗问道。他已经脱下一半的鞋,迫不及待想进门去。“对不起、对不起,奶奶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
  富士子让孙子推着自己的背,进了雅江家。
  进屋之后,雅江先领他们到一间三坪左右的佛堂去。房间的一角有个大大的佛坛,前面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的应该是辽平上小学时拍的照片,穿着帅气的西装。
  嘴巴抿成一直线,表情看来很自豪。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让整张脸显得五官很深刻,看这样子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男子。但是照片的背景已经全部被去掉,象征着他已经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围绕着这张照片,堆着许多鲜花和玩具、糖果点心,还有小时候的手掌印、在某次活动和电视上的超人一起拍的照片等等,都一起放在这里装饰。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的书包旁,也摆着富士子亲手做给小辽的室内拖鞋袋。
  “奶奶,把咸蛋超人拿出来。”
  “好、好、好。”
  在健斗催促之下,富士子从手提袋里拿出了咸蛋超人的模型。
  “婆婆,这个可以给小辽吗?”
  “那,就放在这边好了。”
  雅江移开照片旁边的花,清出放咸蛋超人的地方。健斗把模型放在雅江指的地方,还特地把超人的右手举高,可能是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帅吧!
  “小健,谢谢你啊。小辽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雅江说着,一边不断眨了好几次眼睛。
  小辽这孩子,真是可怜。
  点完线香后,在灵前合掌的富士子这么想着。看到照片里的小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让富士子觉得心头一阵揪痛。
  富士子和雅江相识,是在她们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虽然孩子们的学年不一样,但两人刚一好在家长会里负责相同的工作,因此从那时候两人就开始来往。可能是因为个性有相似的地方,“她们很快就意气相投,会到彼此的家互相拜访。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了——不管是……富士子的人生或是雅江的人生,都有过许许多多的风浪,但她们之间的往来并没有因而间断。
  她们两人并不会特地一起去做些什么事,不过是偶尔见见面、聊聊天的交情,但是这种程度的交往,往往最能久长。
  两人的关系到了彼此都有孙子之后,依然没有改变。健斗上幼稚园之后,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富士子家度过,从这时候起,雅江就经常带辽平过来玩。两个孙子往一旁玩耍,两位奶奶则在旁一边照看,一边天南地北地胡乱聊着,打发时间。
  辽平比健斗大两岁,是个非常体贴的孩子。有的孩子会喜欢指使比自己年纪小的人,以老大自居,但辽平非但不会这么做,反而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年纪小的人。他处处照顾健斗,就好像健斗的亲生哥哥一样,在一旁看着他们真是觉得愉快。
  这么懂事的好孩子,为什么才七岁就死了呢——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没有神佛存在了吗?
  而且,他还是被大型卡车压过,听说四肢手脚都辗断和身体分离了。被相当于自己身高的轮胎卷进去,夹在既薄又硬的挡泥板部分,他小小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富士子只要一想象到辽平他母亲近在身边看到这死状的心情,就不禁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要砂石车稍微暂停一瞬间,确认安全后再转弯,就能防止这样的意外。卡车司机虽然接受了审判,但没想到虽然同样是杀人,对交通事故肇事者的处罚竟然意外的轻。真是,越想越教人难受。
  “那,婆婆先去煎汉堡肉给小健吃啰。”
  合掌一结束,雅江便开朗地说着。
  “你们还没吃午餐吧?”
  昨天在电话里约好了一起吃午餐,所以搭火车之前,只在车站里的快餐店吃了点简单的东西。时针即将指向两点,健斗的肚子应该已经很饿了。
  “不好意思啊,还让你费心。”
  “没关系的……对了,我们以前好像也跟孩子们一起做过汉堡肉吧?我昨天突然又想起这件事来。”
  雅江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寂寞的笑容。回忆起那段快乐的时间,让富士子陷入悲伤的心她们曾经好几次和孙子们边玩边做菜,特别是水饺和汉堡肉,因为辽平和健斗都很喜欢。
  他们拿水饺皮来包馅、搅拌肉馅后当成黏土一样捏成各种形状,玩得很入迷。最后包出三角形的饺子,还捏出某个卡通人物造型的汉堡肉……光是回想这些记忆,都足以让人嘴角温柔起来。
  “那我去准备一下,你们在这里看看电视,休息一下吧。”
  雅江带富士子和健斗来到佛堂隔壁的客厅,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开关。
  “我也来帮忙吧。”
  “我不要紧,放小健一个人很可怜的。”
  要是从前,还可以把健斗交给辽平照顾,现在却已经不能这么做了——这好像是雅江没说出口的言外之意。
  “来!让你们久等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后,厨房传来了雅江的声音。煎汉堡肉的香味也飘进了离厨房稍有距离的客厅来。
  “富士子、小健,可以开饭了喔。”
  听到雅江的叫声,健斗大声地回答,往厨房的方向跑去。富士子关上了雅江刚才打开的卡通录影带〔一定是辽平从前爱看的吧),也跟在健斗后面走进厨房。
  进入漂亮的厨房后,看到摆了满桌的盘子和小碗。
  富士子像平常一样,对雅江的厨艺赞叹不已。可能是多亏了单亲教养孩子的经验,让雅江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多道菜来,而且每一道不但摆盘漂亮,味道也没话说。
  富士子正欣赏这一道道菜,突然发觉到装汉堡肉的盘子只有一个。原以为可能还在煎,往里面一看,炉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汉堡肉,只有——份吗?
  到了这年纪,这种脂肪较多的食物,的确不觉得好吃了。反倒是排列在旁边的小鱼豆腐色拉还有炖蔬菜,比较能勾起自己的食欲。
  可是,自己做汉堡肉要费不少工夫,结果只做一个,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难道是买现成的吗?
  超级市场的鲜肉区,一定会卖生的汉堡肉,说不定雅江是买这种汉堡肉回来吧。不过记得她刚刚说话的语气,明明像是自己亲手做的啊……“来,开动吧!”
  雅江一边招呼,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瓶。
  “咦,你喝啤酒啊?”
  雅江从以前就不太能喝酒,一喝马上就头痛,她说过自己绝对不会主动喝酒,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也从没看过她喝。
  “最近变得稍微可以喝一点了……你可以陪我喝一点吧?”
  没等富士子回答,雅江就从厨具柜里拿了两个小玻璃杯出来。
  怎么办呢……富士子烦恼着。自己也不是个能喝的人,啤酒只要喝个两杯,就会满脸通红。虽然不至于醉,但是她实在不想在回程时带着一身酒臭搭火车。
  “拜托啦,就陪我喝一杯嘛!雅江好像读出富士子的犹豫,这么劝说着。
  “那……就喝一杯喔!”
  “这才对嘛!”
  雅江开心地在两个玻璃杯里倒满了啤酒。孙子的死,果然在她身上带来了变化——这也不难想象。毕竟雅江现在的生活,如果不藉由酒精的麻痹,让头脑变得迟钝,日子实在很难过下去。“那,小健,你来示范一下幼稚园里吃饭前说的话。”
  听到雅江这么说,健斗的脸登时亮了起来。他爬下椅子,在桌旁摆出立正的姿势。
  “请大家把手放在膝盖上。”
  依照健斗的指示,富士子和雅江都挺直了背脊,把手放在膝上。
  “让我们感谢做饭给我们吃的家人,还有食物,一定要把便当吃干净。”
  幼稚园吃便当前,都有这样的仪式。所谓“做饭给我们吃的家人”,以前单纯地就是指“妈妈”,但是现在有许多家庭各有各的问题,所以才改为这种说法。听起来稍微有点拗口,不过也没有办法。
  “那我们开动吧!”
  “我开动了。”
  配合着健斗响亮的声音,富士子也跟着说。之后,两个大人互相碰了碰杯子,喝下啤酒。回到椅子上坐好的健斗,果然首先将叉子瞄准汉堡肉。小孩子手掌般大的汉堡肉,已经事先用刀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了。
  “好吃吗?小健?”
  健斗很有精神地点头回答。这时,窗外传来了强风咻咻的声响。看来这风不只是单方向扫过,应该在更高的地方形成打转的漩涡了吧。“好强的风啊。”
  富士子啜了一口啤酒,轻声说道。
  “然后啊,尚史和裕香就开始吵架,光惠老师就大吼一声「好了!」……”
  餐桌上的话题,都围绕在健斗幼稚园里发生的事。同班的小朋友吵架,制止他们的老师表情很好笑……内容只不过是这样而已,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为什么健斗这么喜欢说这件事?富士子当然已经听过好几次,所以现在健斗说话的对象换成了雅江,他高兴地说个不停。
  “然后啊,大树就说,光惠老师的脸长得好像山猪喔!”
  成为小朋友话题的光惠老师,是个二十出头有点圆胖的女性。眼睛小又有个狮子鼻,的确是有点像山猪。对看过光惠老师的富士子来说,这件事还挺有趣的,但是如果没看过本人,想必一点也笑不出来吧。但是雅江的眼睛看起来还是炯炯有神,专注地听着健斗的话。即使不是自己的孙子,说不定和小孩子接触,多少对她的精神状态有点帮助吧。
  “那个光惠老师,人凶不凶啊?”
  “嗯……是不凶啦,可是她声音很大,很爱说「够了!」……”
  话说到一半,健斗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看到健斗皱着眉头,蠕动着嘴巴,富士子问道。
  “有硬硬的东西。”
  大人懂得用舌尖灵巧地把异物剔出来,但是只有五岁的健斗还办不到,他张开嘴巴,露出自己咀嚼到一半的汉堡肉。
  “小健,怎么这么没礼貌?”
  富士子正在责备孩子,雅江已经拿了几张卫生纸,按在健斗嘴前。
  “没关系,就这样吐出来。”
  健斗听话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在卫生纸上。雅江稍微看了一眼,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好像有小碎骨头在里面。”
  汉堡肉是用绞肉做的,混进一些小骨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要紧的,你别在意。”
  富士子很平常地回答,但看到雅江把那揉成一团的卫生纸放在桌子旁边,却觉得有点不寻常。垃圾桶明明就在附近,为什么不拿去丢掉呢?
  “然后啊,光惠老师就跟大树说:「你刚刚说什么?」表情很恐怖喔。那个脸真的很像山病“健斗已经完全忘记吃到异物这件事,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雅江也很有兴趣地听着他说话。但是富士子实在很在意那团卫生纸。不知为什么,视线就是被那揉成一团的垃圾吸引住。
  她不经意地想伸手去拿,雅江却马上抓紧那团卫生纸。
  “怎么了?富士子?”
  雅江的脸竟异样地泛红。只喝了一杯啤酒,不可能就醉了吧?
  “没有啊……只是想丢到垃圾桶里去。”
  听到富士子的冋答,雅江脸上浮现起淡淡的笑,把那团卫生纸丢进身旁的垃圾桶里。
  “这样行了吗?”
  那口气听来竟有点挑衅,好像在生气一样。虽然知道雅江跟以前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但是她这种态度还是让人耿耿于怀。
  该不会?
  突然间,富士子心里深处涌起了一阵不妙的疑虑——虽然自己很不愿意这样想,但雅江该不会给健斗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辽平过世以后,她的精神状况一直很不安定,理智逐渐无法控制情感。自己的孙子惨死于非命,但是健斗却像平常一样精神百倍地活着,谁又敢说,她对健斗不会有一丝憎恨呢?
  比方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富士子曾经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但是哥哥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还不到十岁就过世了。那时候,富士子就曾经相当憎恨哥哥身体健康的朋友。
  我哥哥死了,为什么XX的哥哥还那么徤康?
  她心里虽然知道这种情绪很没道理,但也真的打从心里憎恨那个朋友。谁又敢断定,雅江不会有相同感觉呢?
  富士子马上站了起来,伸手进垃圾桶,捡起刚刚丢进去的那团卫生纸。
  “你干什么?”
  雅江突然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想抢回卫生纸团。她的态度却让富士子更加确定心里的怀疑。
  这个人对健斗做了什么!
  “不要看!”
  雅江紧抓住富士子的手腕,但富士子还是使劲挣扎着,几乎用撕破的方式打开了那团卫生健斗咬过的汉堡肉,从卫生纸中掉落出来。其中还有一块半透明的碎片……“雅江,这是什么?”
  就像雅江刚刚说的,这看起来的确很像小碎骨头,但是接近仔细一看,马上就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片纵向裂成一半左右的指甲——而且,还是小孩子的指甲。
  “健斗!”
  富士子抱起坐在椅子上一脸惊讶的健斗,跑到流理台前。
  “快吐出来!刚刚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快点啊!”
  富士子把手指伸进健斗小小的嘴巴里催吐,但是一直构不到正确的地方,反而被他的小牙齿咬到。
  “快点啊!快点!”
  看到祖母突然发怒,健斗吓得哭出来。不过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虽然孩子很可怜,但一定要让他快点吐出来才行。
  “为什么不吐呢?”
  富士子忍不住一股气冲上脑门,竟打了健斗的屁股,以前她可从没对健斗动过手。
  “不要这样,富士子,小健太可怜了。”
  雅江继续坐在桌前,语气很是同情。
  “雅江……你竟然……”
  富士子听到自己快得吓人的心跳声,沸腾的血液在身体里来回窜流。发生这种事自己还能够好好叫着雅江的名字,简直是窝囊透了。
  “这些汉堡肉是……”
  富士子指向的盘子里,汉堡肉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健斗最喜欢吃汉堡肉,用餐的时候如果有这道菜,他一定会先把汉堡肉吃掉,然后只吃这个肚子就饱了。今天他的吃法也一样,其它配菜他根本看都不看,光吃这汉堡肉。
  “天啊……”
  富士子觉得眼前一片黑,跌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奶奶,你怎么了?”
  健斗虽然一边流着眼泪,还是很担心地偷偷看着富士子。他的嘴里,散发着刚刚吃进去的肉香。
  “吐出来了吗?”
  “不行,我吐不出来。”
  她陷入彻底的绝望。自己最爱的孙子,刚刚吃下的——可能是人肉。
  “小健,奶奶她身体有点不舒服,婆婆在这里照顾她。小健先到刚刚那个房间去吧!”
  雅江轻柔哄着孩子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后颈发痒。健斗一直摇着头,不过富士子自己也要他听话,反复说了好几次,他才终于走出厨房。
  “雅江,那汉堡肉……”
  “是辽平。”
  富士子痛苦地喘着气问道,雅江回答的门吻却相当沉着。
  “你也知道吧,那孩子的身体相当凄惨。”
  当然知道。辽平的身体被卷进砂石车的车轮上,碎裂成好几段,脸部也受到严重损伤,所以葬礼的时候连棺材都没打开。
  “他们把分散的身体,又重新缝合起来,就像个洋娃娃一样。”
  雅江说着,一口气喝干……杯中的啤酒。
  “为什么那孩子非受这种苦不可?他明明是世界上最体贴的好孩子……你说,那孩子做错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只能说,辽平的运气不好。一点一点的小噩运一个个重叠(要是砂石车转弯前暂停、要是辽平没有在变成绿灯时马上冲出去、要是他母亲手上没有拿东两、要是不在那个时间去买东西、要是没有搬到这个地方来……〕,最后累积成了一个大悲剧。
  “我不想让那孩子就这样结束……至少,我想让那孩子待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所以,我把那孩子缝好的左手又切上来,放进冰箱的冷冻库里,还得小心瞒着我儿子他们。”
  “雅江,你该不会把小辽他……”
  “我吃了。一点点、一点点地吃了。”
  雅江又往杯里斟上啤酒,露出浅浅微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自豪。这时候,窗外又传来强风穿透的声音。
  从前在某个电视节目上看过,有些种族相信吃掉死者的肉,可以让死者的灵魂寄生在自己身上。难不成雅江也听过这种传说?或者,她因为太过心疼死于非命的孙子,所以很自然地产生这种想法?
  “但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就算待在我身体里,生命也很快就会结束。所以,我才让辽平最喜欢的小健,也来帮点忙。”
  “帮……帮什么忙啊?”
  不知不觉中,富士子的脸颊已经流下好几行泪。
  那孩子……吃了人肉。
  那孩子纯净的身体,竟然弄脏了。
  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还是把人肉……“我该怎么办呢?”
  富士子压低了声音哭泣着,揪着自己的头发,心里有股冲动想在厨房里狠狠打滚,又生怕在隔壁房间的健斗会发现。所以她就这样蜷缩着身体像只乌龟一样,发出无声的哭号。
  吃了人肉的人,会上地狱。
  很久很久以后,健斗会变成老人。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世界。到那时候——这孩子是不是会因为他无意间犯下的罪,坠落到暗黑地底屮最深、最深的底层呢?
  一想到这里,富士子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宛如撕裂般痛苦。
  傍晚时分,太阳的威力减弱了许多。
  雅江开的车停在车站前的圆环,富士子和健斗一起下了车。
  “那下次再过来玩啊!”
  雅江从驾驶座道别,健斗很有精神地点了点头,不过富士子却完全置之不理。自己应该,再也不会跟这个人见面了吧?
  “走吧,回家了。”
  健斗不断对雅江挥手道别,富士子抓起他的手,走向卖票处。
  她让健斗把钱放进自动卖票机、按下按钮,轻轻回头,看到雅江从停在圆环边的车里,一直望着这里。
  “来,奶奶。”
  健斗将机器送出来的票交给富士子,甜甜地笑着。看到他天真无邪的笑脸,胸口又是一阵紧紧揪起的感觉。
  她没有再回头看雅江,直接通过了剪票口。一站定,又听到远方传来强风吹过的声音。
  这个地方,一定老是吹着这种风吧——走向月台的富士子,心里这么想着。实际上又何呢?至少到自己死前,都会这么觉得吧!
  “奶奶,我们下次再来喔!”
  可能是看到自己紧绷着脸安静不说话,健斗体贴祖母地说着。
  “好啊……下次,有空再来。”
  富士子轻声地说着,一边让牵着孙子的手,像荡秋千一样大幅度地摇着。
  这时,突然觉得小腹附近好像有小虫子在爬动。像是脚步很快的甲虫,在神经上碎步跑着,这是以往从没体会过的奇妙感觉。
  “怎么了?”
  健斗抬头看着站住不动的富上子,皱起了眉头。即使浮现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孩子还是那么像个天使。
  “没有,奶奶没事。”
  富士子一边说,一边用食指背轻抚着孙子光滑的脸颊。健斗觉得痒,缩起了脖子。
  吃人肉,会下地狱。
  但是怎么能让健斗一个人到那个黑暗的世界去呢?如果健斗要去,那我也去——知道汉堡肉的真相时,富士子感到深深的绝望。
  孙子的灵魂受到玷污,死后会和自己到不同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就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汉堡肉……已经没有了吗?”
  雅江很抱歉地回答富士子。
  “对不起,已经全部用完了。”
  雅江刻意避开了肉这个字。
  “这样呀……”
  富士子开始收集掉落在蔚房地板上的肉屑,那是刚刚扯破卫生纸的时候掉出来的。
  不能只有那孩子一个人脏了身体。
  如果健斗得去,那自己也要跟到地底下去,然后永远永远紧抱着他,让健斗在那里不会感到寂寞。就像我们一起洗澡时一样,用自己肌肤的温度来温暖赤裸的健斗——就算是亲生母亲,一定也做不到吧。富士子静静地将这些肉屑送进口中。沾满健斗唾液的碎肉,散发出好似甘甜、也彷佛腥臭的香味。她将卫生纸上残留的东西,全都挑出来,全部吃个精光,就连碎成一半左右的小指甲片,也像吞药一样,直接吞了进去。
  在月台上等了一会儿,回市区的火车终于来了。和来时差不多,车里没多少人。他们并肩坐下,健斗立刻又爬上椅子转身面向窗外,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奶奶,海好漂亮喔!”
  火车一开动,马上就看到染成鲜亮朱红色的海。海面上依然泛着波浪,反射着夕阳的光亮,静静闪耀着。偏着头看着海的富士子,轻轻闭上了眼睛。透过那薄薄的眼睑,感受着光线的灿烂。
  小徤,奶奶……水远会跟你在一起的。
  富士子发现自己想象着遥远的将来,和健斗两个人在地底下即将度过的时间,感到静的喜悦。
  这时,她听到在遥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强风吹过的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Day 5 薄冰之日

  一踏上地下铁的最后一级阶梯,眼前就溢满了整片银座大道的闪烁灯海。
  好美喔!
  望着亮灿灿的街景,奈央深深吸了一口气。
  华丽的街道,就像是为我献上祝福一样,连人行道上比肩接踵的人,表情看来也好像格外明亮。
  当然——因为今天是圣诞夜啊!这一定是一年之中最让人感到幸福的一天。每个人的心中,都对即将到来的愉快夜晚,充满了期待。
  不过,奈央心想,又有谁会比现在的自己更幸福呢?因为就在今天晚上,自己将获得通往幸福人生的护照。这张通往幸福人生的护照,是人人都衷心向往、但却并非人人都能轻易到手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和光百货店的时钟即将指向六点半。约定的时间是七点,地点在六丁目的一家义大利餐厅。慢慢散步过去,也只要花十五分钟。良辅一向很注重守时,早点到也好。这么算来,说不定现在的时间正刚好。
  她将挽在手上的银狐围巾绕冋颈上,在附近大楼的镜面墙壁上检查自己的仪容。气温没有下降太多,不过今天的造型绝对少不了这条围巾。
  该找个地方补一下口红才行。
  可能是因为空气太干燥,才在无意识中舔了嘴唇,唇蜜好像脱落了不少。路上最好找家百货公司到化妆室补个妆。不过,不管有没有补妆,迟钝的良辅应该也不会发现吧!
  这时候,四丁目十字路口的灯号刚好由红转绿。人群从三越百货公司那个方向涌来,但是在这里等人的人潮并没有移动,人行道上于是形成了媲美尖峰时段车站剪票口的壅塞。再加上这个时期人人都裹实了大衣外套,更显得局促。
  顿时,这拥挤让奈央觉得一阵恐惧。总觉得那个人的脸,好像就混在人群之中。
  这当然绝对不可能,不过看到这么多人,就忍不住有这种无聊的幻想。毕竟今天是圣诞夜啊——一年一度,那个怪物现身的日子。
  真是荒唐。
  奈央转身背向杂沓人群,迈开步伐。
  为什么要这么害怕那个人呢?大家不是都已经接受,自己不需要负任何责任了吗?现在又力奈央更加挺高了胸膛走着,就像是要挥除涌上心头的战栗一样。眼角余光可以看得到,擦身而过的男人们对自己投以炽热的视线,尽管他们身边已经有位精心打扮的女伴。
  男人,真是种无可救药的生物。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到哪里都是这么引人注目——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走在路上的男人,彷佛都在赞颂着自己,那个人的影子就像潮水退去一般,在奈央心里消失了踪影。她这时只专注地思考,如何呈现出最棒的表情,来面对即使只是擦身而过的男人们。
  有一张姣好的面容,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一个女人只要长得美,就等于有一半的幸福掌握在手中了。
  他今天一定会向我求婚的。
  奈央突然想起白天良辅在电话里说的话。
  他用跟平常没两样的生硬口气说,今天晚上,一定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这不是求婚的暗示,还会是什么呢?
  良辅虽然才三十岁,但事业已经经营得相当成功。奈央一向不太注意这方面的消息,听说良辅的公司从事网路上的游戏下载、程序开发,公司利润比一些不入流的企业更可观。
  简单地说,就是靠IT商机一夜崛起的年轻老板。之前经常听说这种故事,看到这种拥有不符合年龄的庞大财产、入住豪华大厦的人,总是忍不住赞叹羡慕。
  “奈央,你这回可钓到一个金龟婿啦!”
  在乡下小城经营几家连锁餐厅的父亲,听说良辅的事,浮现了满脸藏不住的笑意。女儿找到了一个既有钱又前途光明的男人,没有一个父亲会不高兴的。只不过这表现方法实在稍嫌露骨。
  “果然还是生女儿好。要是你们结婚了,还要请他投资我们公司呢!”
  父亲夸张的笑脸让奈央多少有些觉得烦躁难耐,可是却不觉得讨厌。关于这个问题,父女俩的价值观倒是很一致。
  父亲在老家这乡下都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还担任市议会议员的后援会长,不过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乡下地方的小财主。把父亲经营的连锁店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良辅公司一年的利润,秋天发表的新游戏大受欢迎,看样子营收又有大幅度增加。
  虽然公司经营得这么成功,但良辅本身其实是个纯朴的青年。
  撇开事业上的成功不看,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个电脑宅男、游戏迷罢了。和女性交往的经验也少,有很多涉世未深的部分,所以只要随便捧他两句,这种人是很容易管教的。外表虽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太过逊色。穿衣服品味虽然糟得让人绝望,不过只要自己替他选也就好了,硬要说,也可以算是个小瑕疵吧。
  总而言之,做为一个结婚对象(从经济能力、容易驾驭这些方面来说),良辅可说是个超优极品。
  在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和这种人相遇呢?
  他们的邂逅,是在一个朋友主办的联谊上。
  良辅参加时隐瞒了自己的身分(听说他不喜欢别人因此用特别的眼光看待他),所以一起参加的朋友,都只以为他是个不起眼的宅男,很早就把他移除在目标之外,只注意瞄准其它的帅哥。
  换作平常时候,自己应该也是这样,但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和良辅说话。一来是因为当天来的其它男人引不起她的兴趣,二来也是因为刚好坐在隔壁的良辅,只积极地和自己说话。
  当大家知道良辅才是所有男人中最闪耀的存在时,每个参加的朋友都万分懊悔。和他交换了手机号码的,只有奈央一个人。
  见了几次面后,良辅要求和奈央交往。当然,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很快就一口答应。也就是说,奈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这个乘龙快婿。
  “其实你早就知道良辅是公司老板吧?”
  后来朋友们狠狠地挖苦了她一顿,不过初次见面的时候,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奈央心想。
  没有那种福分的人,再怎么努力也始终找不到通往幸福的道路。可是被命运眷顾的人,不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寻找,好运也会跑到自己跟前来…………错,就像自己这样。
  相识过了半年,两个人关系已经非常成熟。
  他们曾经两倘人到澳洲去旅行,良辅公司也有少部分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在旁人的眼里,总认为是成熟懂事的奈央,处处帮着不谙世事的良辅。
  走到这个地步,就只剩下结婚了吧……奈央有强烈的预感,她相信良辅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终于到了今天,应该可以从他嘴里,听到那句期待已久的话了吧?
  他到底会在什么时间求婚呢?是餐厅的餐桌上?还是下一个酒吧呢?或者,会是已经预约好的饭店房间?都很有可能。
  幻想着即将发生的美好事件,奈央怎么也按捺不住脸上自然流露的笑意。
  大家都说,人生中有所谓的“赢家”和“输家”,这么说来,自己绝对属于胜利的一方。不知怎地,自己总是颇受命运珍爱——就好像神在背地里偷偷动了手脚,让自己不付出任何努力也能够成为赢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其实都无所谓。总之,自己就是人生的胜利者……奈央如此深信着。
  这时候,紧邻着奈央身后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女人笑声。听来很不悦耳、很刺激神经的一阵哄笑。
  奈央感到一股不安,让她不自觉伸直了背脊,反射性地停下了脚步。
  “你看到没有?超爆笑的!”
  奈央战战兢兢地回头,发现那娇脆的声音来自聚集在百货公司橱窗前的一群年轻女孩。或许是有人说……什么有趣的话,穿着白色毛领短大衣的女孩,宛如敲着铜钹的玩具猴子一样,不断拍打着双手大笑着。都已经是晚上了,还像明星一样戴着浅咖啡色的太阳眼镜,实在让人看不顺眼。什么嘛,笑得跟个笨蛋似的。
  那一瞬间,奈央暂时忘记了自己刚刚的心惊,心想,那种低俗的笑法,就连同性的自己看了,也替她觉得丢脸。
  我也真是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到这里来呢?
  话虽如此,但还是不能大意。
  毕竟,今天是圣诞夜。那个人不知道会在哪里现身——毕竟,那可是“圣诞的怪物”啊。
  和良辅约好的店,在一栋有着白色外墙的大厦六楼。
  登上面对银座大道的玻璃电梯,宝石般的银座夜景刚好一览无遗。比起超高楼顶层的酒吧,这个高度看起来的街景要更漂亮。
  走出电梯,就是餐厅内部了。穿着格子背心的女性恭敬地站在一旁,深深低下头。
  “欢迎光临。”
  “呃……敝姓绪方。”
  报出良辅的姓之后,那位女性马上露出了解的表情,替奈央带位。
  “这是替您准备的座位。”
  奈央被领到窗边景色很好的位置。和隔壁桌保留的间隔,远远大于所需距离,从如此奢侈的空间运用,也可以看出这家店的高级程度。
  这家店是自己挑的。良辅问到圣诞夜想怎么过的时候,奈央想起曾经在女性杂志上看过这家店的介绍,便说出这里的名字。在圣诞节三个星期前,才想预约圣诞夜的餐厅,照理来说没那么简单——其中想必也有许多成人世界的交涉算计吧。在这个世界上,连餐厅的预约都有许多捷径的。
  选择在银座吃饭,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呢?
  寄放外套之后,奈央一边就座,一边想着。
  时下的年轻情侣流行在湾岸地区约会,至少也会在六本木附近。但是奈央自从住在乡下的国屮时代起,就对银座有着憧憬的心情。也许是从东京出差回来的父亲,总是吹啸着东京的繁华,那些话语深深刻印在自己脑袋里,所以总觉得东京最时髦的地方就是银座。
  实际上到东京来住以后,也觉得赤阪或六本木这些地方总是教人不自在。这些地方都有宽了的高速道路穿过中心路线,实在让人快要窒息。
  从这一点看来,银座逛起来要舒服多了。这里被称为成人的街道,待在这里感觉很惬意,一定是这里的气氛和自己的个性很合得来吧!
  啊,真想抽烟。
  看着眼前川流的车辆和人群,奈央这么想着。
  今天包包里没有放香烟。自己从来没有在良辅面前抽过烟。
  男人多半对抽烟的女人没什么好感。如果只是朋友那也就算了,很多男人很讨厌自己的女朋友抽烟,就连学生时代交往的男朋友也是。
  长相虽然还不错,到底还是乡上的男人,心里男尊女卑的意识很强,每次抽烟都会被他埋怨,后来终于受不了。那种男人,还好趁早分手了。
  “请用。”
  领位的女店员送来装在大玻璃杯中的水。水温好像相当冷,玻璃表面很快就蒙上一层雾气。女店员握着玻璃杯脚,放在餐桌上。
  这时候刚好瞥见她胸前的名牌——奈央形状修得相当漂亮的眉毛,稍微挑了一挑。
  真讨厌。
  名牌上写着“三冢”,这是在奈央故乡常见的名字。不过这名字在其它地方也并不是没有。
  奈央偷偷地看了一眼那女人的脸。
  年纪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一头短发,大眼睛上有着长长的睫毛。鼻子和嘴巴很小,长相看起来很像小婴儿。和三冢秀美一点都不像。
  只不过是名字碰巧一样而已吧!
  女店员走后,奈央一边喝水、一边想。
  回想起三冢秀美的事,简直像舔着灰一样。她那怯懦胆小的视线又重现心头,让人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就是“圣诞的怪物”。从九年前的高中时代起,每年的圣诞夜,秀美一定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奈央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有意这么做,但一切看来并不像单纯的巧合。
  毕竟,秀美她应该已经丧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从大厦的五楼跳下去,虽然保住了一命,但头部受到重击,给脑部带来严重损伤。现在的秀美,虽然和自己一样二十四岁,但是智力却低于一般的小孩子。
  要是从再高一点的地方跳下来不就好了?
  奈央看着银座的夜景。这里是六楼——秀美跳下去的地方,比这里低了一楼。奈央将额头抵在窗上往下看,可以容易地辨识人行道上的人脸。
  老实说,比这里低的地方,那高度实在很尴尬。如果真的想死,就该从更高的地方跳下去,这么一来,之后就不会有那些麻烦事了。
  一想到这些事,就越来越想抽烟了。
  秀美是奈央的国中同学。
  她很爱看书,成绩也还不错,不过在班上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人。
  她的长相算不上可爱,沉重的单眼皮上是稀疏的眉毛,给人感觉有点阴沉。因为个子小,总是坐在靠前面的位置。
  奈央从一年级开始就和秀美同班,那时候对她并没有特别感觉。交情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应该说,她们之间并没有交集,所以对方的存在一点都不重要。对秀美来说,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到了二年级她们再次同班后,不知为什么,秀美成了班上欺负的对象。
  事情的开端,应该是从当时跟奈央要好的美晴讨厌秀美开始。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秀美的位置就在一个美晴在意的男同学旁边,但两个人却经常很亲昵地说着话,让美晴心里不舒服。
  那时候奈央总是和美晴在一起。上学期初,两个人偶然一起看着同一本少年杂志,就这样意气相投,从那之后,两个人做任何事情总是在一起。
  自己和美晴之间,到底是不是因为友情而有所联系,其实很难说。两个人只是刚好价值观相似,在一起打发时间而已。
  但是,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朋友就是全部。不管是好是坏,几乎不加思考就同声附和。
  “你不觉得三冢很讨厌吗?”
  美晴第一次说出口时,奈央马上对她的意见表示支持。其实,在那之前,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真的耶,看了真的很烦。”
  “你不觉得她头发很怪吗?”
  秀美的头发又粗又硬,即使依照校规剪个娃娃头,看起来还是像戴了假发一样。这一定是遗传吧,看样子她自己也很在意,也有人说,就是因为头发的事让她感到自卑,变得比较内向。
  “对啊、对啊,她的头发真是恶心。”
  只要是偏离主流,稍微有个性的东西,都简单地用“奇怪”、“恶心”来解释,年轻的心里潜藏着这种粗暴随便的心态。
  很快的,两个人之间就开始流行起嘲笑秀美。只要一养成习惯,就很难回头了。
  嘲笑,很快就演变成欺负的形式。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有很多太过分的地方。藏起她的书包和体育服、在书桌抽屉里丢垃圾……这种程度的恶作剧,倒还算可爱的。奈央和美晴自己也是,刚开始光是这样就觉得有趣,但没过多少时间,就演变成更严重的局面。她们俩,就像开始互相比赛一样。
  把秀美叫到附近河畔,一直踢她的肚子直到她吐的,是美晴。
  把秀美的脸压到学校厕所马桶里,逼她喝马桶水的,是奈央。
  逼她写情书给班上最不受欢迎的男生,再贴到公布栏上的,是美晴。
  硬把她的衣服脱下来,用便宜照相机拍她下半身照片的,是奈央。
  当然,秀美一开始也曾经强烈反抗。但是,给她一次狠狠的教训之后(在那个乡下小都市要找不被人看到的地方,并不困难),就再也不敢反抗了。一定是怕了吧!秀美也乖乖听从指示:“不准告诉家里跟老师!”
  最有趣的是圣诞夜发生的事。
  那天是下学期的结业式,学校只有半天就结束……,奈央她们把秀美带到离家有段距离的地方,那是这条铁路沿线上最热闹的都市。
  她们在那个车站前,替秀美安排了一点小“表演”。
  她们让秀美大声地唱〈森林里的熊先生〉,加上一些可笑的动作(猥亵地扭腰,夸张地打开双腿,相当低俗的姿势)要她跳。而她们自己当然只躲在暗处观看,完全不接近。
  “如果有人问你什么,你就要回答「我是笨——蛋——」知道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奈央特别这么指示她。果然,在圣诞节热闹的车站前,还是有人觉得做这种奇怪表演的女学生很不寻常,上前来问话。
  “我是笨——蛋——”
  每次听到秀美的大叫声,奈央就会笑到肚子痛。大约表演了十分钟,渐渐聚集了人群,她们于是从远方使眼色要秀美停下来,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又在其它地方重演一次。
  秀美从车站附近大厦跳下来,是在国中三年级的秋天。虽然没有当场死亡,却因为脑部受伤,好几天都没有恢复意识。
  对奈央来说,幸运的是秀美没有留下类似遗书的东西。
  所以一开始,大家都怀疑秀美可能是因为升学的事情烦恼。秀美家的经济状况不很宽裕,不过报考当地公立高中的话,成绩又不太够,所以秀美可能觉得上私立高中给家里带来太重负担了吧……老师们,似乎是这么想的。
  但是班上好像有人去向老师打小报告,说出奈央她们欺负秀美的事。由于好几个学生都做了同样的证明(好像只有当事人自己觉得没有任何人发现),奈央被老师叫去,接受像是警察问讯般的面谈。
  这时候让奈央学会了一件事,只要没有确切证据,这个世界上什么罪都有可能开脱……“我……我绝对没有做过那种事!”
  这么梨花带雨地哀戚哭诉了一场后,老师们也就不再深究。奈央的父亲是担任市议会后援会长的地方名人,老师们想必也想避免和这样的人多生纠葛。既然本人都说没有做了,也犯不着刻意把事情闹大。
  最后,奈央她们的欺负问题只能不了了之。站在秀美家长的角度当然很不甘心,但事情总算是告了一段落。
  秀美好不容易保住了一命,不过却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原本她是一个爱念书的聪明少女,现在智力却退化到相当于幼稚园小孩,再加上脚部也有复杂性骨折,必须拄着拐杖才能走路。当然,她再也不能来上学,必须在自家接受看护。
  毕业典礼上,她的家人也带着她出席。
  原本的齐耳短发又剪得更短,长度就像男孩子的小平头,坐在离大家较远的来宾区。看到她的样子实在觉得不舒服,所以奈央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看,不过——
  秀美却好像找到了自己。说时迟那时快,毕业典礼进行当中,她突然唱起了歌来。
  “有一天,在森林里,我遇到了,熊先生。”
  坐在她两旁的双亲慌张地阻止,秀美却叫得更厉害。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奈央畏怯地往那里望去,刚好看到秀美正紧盯着自己。她的表情看来相当奋力,就好像在说:奈央你们加诸我身上的折磨,我可是完全都记得……看到她这样子,美晴整张脸都铁青了。奈央觉得美晴好像快说出什么不该说出的话,让奈央心里七上八下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装作不知道,一定可以开脱。只要打死不承认,就等于没有做过。为什么美晴就不懂这一点呢……奈央实在觉得奇怪。
  秀美的事件越早忘记越好,只有这样做才能保护女儿的人生——奈央的双亲基于这样的想法,让奈央就读离家较远的私立高中,如此一来她就不必和美晴或其它同学见到面了。到新学校的距离相当远,每天通学太过辛苦,所以奈央寄住在姑姑家。
  在全新的环境里,奈央度过了愉快的高中生活。她引人注目的美丽外表越加出众,一入学马上就成为学校里的校花。
  奈央虽然尽量不去回想,但是要完全忘记秀美的事实在很困难。每次想到毕业典礼上的秀美,她也觉得胸口有种痛楚。
  但是,属于人生赢家的人,就连这种痛楚也可以转换为对自己有利的感觉。
  关于秀美的记忆,让奈央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不,说是温柔,又有点不一样。她学会了如何聪明地周旋,尽量不惹事上身、不牵扯麻烦。但是从一个不知道实情的人眼里看来,只觉得这是她温柔的表现。
  “奈央长得漂亮,人又好好喔!”
  高中时代的朋友异口同声地称赞自己,听了当然不觉得讨厌。“圣诞的怪物”,刚好就在这段时期出现。
  高中一年级的圣诞节,奈央和朋友到高中附近的商店街去买东西。那条商店街远比自己家乡的街道还要热闹,不会像中学时放学后总是无聊,无事可做。
  “奈央,你看那个人,有点恐怖耶!”
  走在放着圣诞歌曲的拱形棚顶上时,身边的朋友说道。奈央不经意地望向她视线的方向,差一点就出声惊叫。
  拄着拐杖的秀美,一个人走在商店街上。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过,那是一张她想忘也忘不掉的脸。国中毕业典礼时看到的秀美身形还很纤细,短短九个月的时间,竟胖了不少。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秀美住的地方离奈央寄宿的城市,搭火车也要花上将近两个小时,她不可能没事恰巧走到这附近。
  奈央第一个反应是,秀美该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吧……但奇怪的是,没看到她爸妈跟在身边。如果没有人看护,她应该连上个厕所都不能自由行动的啊!
  “有一天,在森林里,我遇到了,熊先生。”
  秀美在商店街上.慢慢走着,高声唱着歌。路上的行人们半是有趣、半是同情地看着她。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在歌声之间,秀美还穿插着这句台词大叫着。
  奈央急忙往下看,希望不被她发现。奈央担心,该不会秀美其实脑袋一点毛病都没有,都是为了找自己,才到这里来吧……“好恐怖喔,我们走吧!”
  奈央拉起身边朋友的手,慌张地离开现场,但身后仍然不断地传来秀美的声音。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刚过七点不久,良辅出现在餐厅入口。
  他整齐地穿着奈央打理的西装,不过后面的头发有一点翘起,看来有点邋遢,体面的领带也稍微歪了点。
  在一般人眼里,一定看不出他就是现在火红IT企业的年轻老板吧。不过——这件事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只要奈央一个人,知道他的价值就行了。
  “久等了……对不起,迟到了两分钟。”
  良辅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笑着说道。他的脸看来比实际年纪还要稚气。
  “才几分钟,也不算迟到啊!”
  “路上实在很塞……圣诞节果然人很多,车子动都动不了。所以我在数寄屋桥上了车,一路跑过来。”
  他说得轻松,实际上这段距离还不短。想象着在拥挤人群中拚命奔跑的良辅,奈央不禁微微地笑了。
  良辅这个电脑宅男,没有太多和女性交往的经验。其实凭着他的丰厚财富,任何女人都可以是他的囊中之物,但是因为他本人并没有自觉到这一点,所以到现在和奈央见面都还会紧张。都已经同床共枕好几次了,真是奇怪。
  “肚子饿了吧?快请他们上菜吧!”
  “上菜前应该先干杯吧?”
  “啊,对喔!”
  就像等着良辅说这句话似的,和秀美同姓的女性静静走近,在他面前打开了酒单。
  “我对这种东西不是很懂呢!”
  良辅搔着头说,女侍者便推荐唐培里侬的年份香槟。看不出来,她竟挺会做生意的。
  “那,就这个吧!”
  若无其事点好酒的良辅,让奈央觉得真是安心。和这个人在一起,这辈子都不需要烦恼价钱的事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幸福,都可以用钱买得到。
  “对了、对了,我来的路上看到一个怪人。”
  啜了一口送到桌上的香槟后,良辅说。
  “在新力大楼前,有个女人很大声地唱着〈森林里的熊先生〉。”
  正想把酒杯放到桌上的奈央,手静止在半空中。
  “啊……那,那是什么啊?什么样的表演吗……”
  “好像,不是那种感觉呢。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好像,这里有点问题。”
  良辅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头。
  “看起来还真是可怜。”
  这时,口中残留的香槟甜味彷佛变成灰烬的味道。在这同时,她突然觉得左腕有种奇妙的搔痒感觉,好像有小虫子从手腕往手肘方向爬着一样。
  反射性地挥了挥左手,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了?”
  “没有……没事。”
  良辅瞪圆了双眼关心地问,奈央挤出笑脸回答,心想:终究还是来了,那个“圣诞的怪物”。
  从高中一年级开始,每年圣诞夜秀美就会出现在奈央面前。但是,这到底是针对自己而来,或者仅仅是单纯的偶然,奈央并无法判断。
  将近十年的岁月里,每年都一定会出现一次,这么一来,实在很难说全是巧合。照理来说,这其中应该会有某种意义。
  但是,秀美出现的地方——往往都是奈央偶然造访的地方。
  有一年她出现在奈央约会的游乐园,这地点是当天早上才决定的。
  到东京上短大的那一年,她出现在校园附近的公园,而奈央只是偶然路经那里。
  还有一年出国留学回国时,在机场大厅看见了她,回国的班机她明明没有告诉任何人。
  就像受到圣诞歌的邀请一样,秀美年年都出现在奈央面前。
  但是,她并没有和奈央交谈。
  秀美就像想强调着自己的存在般,唱着荒腔走板的〈森林里的熊先生〉,还有那句让人忍不住想捂起耳朵的话——我是笨——蛋---我是笨——蛋---说不定,秀美其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奈央也曾经这么想过。所以大约在两年前,她曾经打电话给国中时代的朋友,悄悄打探秀美的消息。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是还活着啦,上次还在车站前看到她。”
  朋友的话让奈央安下了心,但同时也觉得心里有点毛。
  既然如此,为什么秀美每年圣诞节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她是怎么准确猜到奈央的所在地呢?
  “良辅,我问你喔!”
  等着餐厅上菜的时间,奈央忍不住开口问了。像良辅这么聪明的人,很想听听他会有什么意见。
  “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每年圣诞节,她都会偶然遇到同一个人”
  “喔,听来满有意思的。”
  良辅的眼晴闪着光芒,看来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两个人虽然住的地方相隔很远,但是一定会在圣诞夜里相遇。而且,听说已经持续将近十年了呢!”
  她当然没有告诉良辅,这个人就是刚刚唱着怪腔怪调〈森林里的熊先生〉那女人。
  “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这么说来,应该是命运的安排吧!”
  良辅好像觉得这句话说来很难为情,音量特别小。
  “这两个人一定是被命运的红线绑在一起了……毕竟是圣诞节嘛!”
  “可是,这两个人并不是那种浪漫的关系啊!”
  奈央为了不让良辅发现主角是自己,编造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她将使坏的程度大大减低,把内容换成了因为一点小事情而吵架绝交的朋友。不过,她又附加了但书,让故事看得出来错得很明显的是其中一方。
  “嗯……这就奇怪了。”
  良辅双手抱胸,偏着头。
  “嗯,听起来也许很孩子气……不过,时间又刚好在圣诞节,我想,应该是神想给那个人道歉的机会吧!”
  “神?”
  奈央没想到良辅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张大了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情人的脸。
  “哎哟,你这样看我,我就说不下去了。”
  良辅不好意思地笑着。
  “奈央,你相信有神的存在吗?其实,我心里是很相信的。不过,当然不是什么宗教、特定的神。”
  奈央脑里浮现出秀美还健康时的脸。国中一年级时,她虽然不是太活泼,但至少从未有过阴郁的表情。
  让她的表情变得阴沉的,一定就是自己和美晴——那些殴打、侮辱,还有迫害。
  “有听过因果报应这句话吧?我觉得,做坏事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即使是法律无法处罚的坏事,也一定会受到审判。要不然,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的确……你说得也没错。”
  “不过,神并不是一点慈悲心都没有的。即使面对恶人,神也会发挥祂的爱,所以才被称为神,祂一定会给人承认过错、悔改的机会。所以,刚刚奈央你说的那个朋友,我想一定是神想给他道歉的机会吧!”
  真是这样吗——奈央发现手心里不知不觉满满都是汗,悄悄用餐巾纸擦干。
  这个世界七真的有神的存在,给坏人惩罚、给善人帮助吗?
  真是愚蠢……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深受命运之神眷顾,和不被脊顾的人。
  像自己这样受命运眷顾的人,不管再怎么伤害别人,最后都还是能够得到理想的结局。但是不被命运所爱的人,做什么都无法顺心如意。就像秀美那样,连想自杀最后都失败,只能继续活着丢脸受辱。
  “没想到,良辅你还真是浪漫呢!”
  奈央将下巴稍微往内收,向上挑着眼看着良辅。她很清楚,这个角度的自己,看起来最可爱。
  结果,良辅在餐厅里并没有拿出戒指。
  奈央有点失望,但是现在又何必着急呢?等一会,两个人一定会驱车到某个高级饭店里,先在酒吧喝杯鸡尾酒,求婚的时机,应该会在这时候吧!点头答应之后,自己就拿到通往幸福的护照了。接着,两人将会在预约好的房间里,共度一夜。
  真是一个美好的圣诞节啊!
  用完餐后,两人搭电梯下楼,沿着银座大道走向四丁目的十字路口。
  “难得有机会,要不要散散步?我让车子到数寄屋桥附近来接我们。”
  “当然好啊!”
  挽着情人的手臂,奈央回答道。
  良辅自己不开车,雇了一个专属司机来开银灰色的宾士车。这么一来连交通时间也可以工作,比较有效率……这是表面上的说法,其实他虽然有驾照,却几乎没有开过车。
  奈央将自己的身体轻轻依偎在良辅身上,走在银座街上。这里虽然听不到热闹的圣诞歌曲,但每个商店橱窗里都是充满圣诞气氛的装饰。要是现在再下起雪来,就再完美不过了。
  “熊先生开口说,小姐请快逃吧!”
  突然间,身旁的小巷里传来一阵变调的歌声。奈央不禁紧缩了肩头,停下脚步。
  “你看,是刚刚在新力大楼前那个人。原来她还会换地方啊?”
  看看四周,聚集许多酒店倶乐部招牌的这条巷子里,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身穿咖啡色外套,左手拄着拐杖。因为光线昏暗,再加上隔了一段距离,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隐约看出她发长及肩。
  秀美换了发型,让奈央莫名地感觉很不可思议。
  这似乎表示,自己所度过的时间,也流逝在丧失正常神智的秀美身上。这段时间中,自己经历过了许多事,而秀美却一步也没有走出过自己的迷宫。但是,她竟然也会有变换发型的变化,想到这里,就觉得她真不知分寸。
  这时候,奈央又觉得有小虫子爬上她的左手。这次她已经不像刚刚那样慌张了,一定是因为走到外面暴露在干燥的冷空气里,所以皮肤才会搔痒吧!一定是这样的。
  “好吓人喔,我们走吧!”
  奈央拉着良辅的手。
  可悲的“圣诞的怪物”——虽然对良辅很不好意思,但这绝不是什么“神所给予的道歉机会”。
  秀美一定总是从暗处监视着自己(说不定是叫其它人做的),所以才总是在自己出现的地方现身。不可能,秀美应该已经没有正常思考能力了,说不定是她的父母亲吧。他们一定是对过去的事情还怀恨在心,所以耍这些阴险的手段来作弄人。
  谁要跟你道歉啊!
  看到拖着迟钝的步伐走在暗巷,唱着难听歌曲的秀美,反而教奈央觉得生气。老远追到东京来,还真是大费周章。到头来,运气不好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会失败——简单的说,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怎么了?走吧!”
  良辅站了老半天动都不动,奈央又拉了拉他的手,但是良辅的身体还是一动都不动。
  “你怎么不走呢?”
  “奈央,这就是你的决定吗?”说着,良辅再次望着奈央,皱起眉头,表情相当难看。这还是奈央第一次看到良辅这样的表情。“你真是愚蠢啊……我都已经说得那么明显了,你却白白糟蹋掉这好机会。”
  “你在说什么?”
  良辅冰冷的声音,让奈央不禁松开他的手。良辅看了奈央一眼,手指着走在暗处的秀美。“你去看看她到底是谁。”
  奈央不能理解自己的情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要,好恐怖喔!”
  “去吧……去了之后,你就会懂了。”
  良辅的语气相当强硬,丝毫不让人有选择的余地。奈央没有办法,只好慢慢接近那身穿咖啡色外套的女人。
  秀美……好久不见了。
  奈央在心中低声说着,打算快步走过那女人面前不要停留。那一瞬间,那女人迟钝地抬起头,动作宛如耗尽燃油的机械。
  那不是秀美。
  虽然经过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虽然秀美的精神状况不如一般人,但是秀美的脸,绝不可能变成这张脸。那张脸,没有错——“美晴……”
  拄着拐杖的女人好像受到这个声音的惊吓,开始大叫。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这一瞬间,奈央感觉脑中彷佛漫起一片烟灰。到底,为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呢?她听说,美晴高中毕业后在家乡的银行工作,后来跟银行里的前辈结婚了。
  “这孩子也是一样,白白浪费了许多好机会,就跟你一样,我也给过她好几次机会啊。”
  一回头,良辅就站在自己背后。
  “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遭遇不幸的时候,总是不会反省自己的行为,有时候要等到得到某种程度的幸福,才开始了解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如果不这么做,好像就不能体会自己到底从别人身上剥夺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良辅说着,一边深深地叹了一门气,这口叹息就好像某种暗号,在阴暗巷弄底,亮起了车头灯的亮光。那车子就像在深海里前进一样,无声地慢慢接近。
  “所以,我也给了你很多很多幸福,可是你却一次也没有承认过自己的罪。连神都没想到,你竟然无耻到这个地步。”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那口吻,彷佛知道所有发生过的事一样。银灰色的宾士车刚好停在奈央身旁,良辅露出浅浅一笑,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那么,我们该走了。我已经替你预约了一个很美妙的地方。”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说了,你真的会懂吗?”
  良辅温柔地推着奈央的背,让她在宾士车的后座坐下。感觉身体不听使唤地动着。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西装的年轻男子,鼻梁又尖又挺,脸型看起来像极了鹿。
  “今天可是圣诞夜啊!”
  坐在奈央身旁,良辅一边关上车门、一边回答。
  “在这个日子里,所有人都该感受到神的爱。待会儿,我会给你一个非常特别的礼物。”
  “你……到底是谁?”
  宾士车安静地滑动,很快开上了大马路。一回头,和秀美同样姿态的美晴,就像一座雕像一样,身体一动也不动地,目送着车子离开。
  “有点像圣诞老公公吧……这么说,你是不是比较容易懂呢?”
  良辅用很平常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说。
  “不要再闹了!”
  奈央发出惨叫似的叫声,良辅脸上则浮现了冷冷的笑容。
  “你一定不知道吧?还有像我这种东西的存在。”
  这一瞬间,原本看得见银座灯海装饰的前面车窗,顿时暗下,就像突然盖上了一块黑布一样。不过,车子的确继续开着——这里还是银座吗?或者,已经来到某个未知的世界里呢?长得像鹿的司机继续沉默地操作着方向盘。
  “让我下车!”
  “已经来不及了。”良辅微微笑着。这时候,好像从哪里传来了秀美的声音。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我叫你让我下车!”奈央拉了好几次车门把手,一边大叫着。
  在这同时,刚刚那种有虫爬过的感觉,已经传到脖子附近,痒得让人受不了,让她有股冲动想狠狠用指甲抓破皮肤。继续这样下去,虫说不定会钻到头里面去。
  “救命啊!”
  奈央摇乱了梳整漂亮的发型,大声叫着。
  “今天是圣诞夜……所有人都该感受到神的爱。”
  良辅轻声说话的语气,听来是那么同情。
  “我可是给过你好几次机会了啊!”
  远方,传来了很有规则的响亮铃声。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Day 6 微热之日

  在山里,可以看得见风。
  即将完全转为褐色的树叶沙沙地抖动,就像波浪一样互相传染,往这里袭来。来的速度,真快……才这么想,冰冷的空气团块,就扑上了暴露在外的脸颊。
  “呜哇,冷死了!”
  走在前面的一真回头说。以六年级的孩子来说,他的体格算很结实的,不过有个红通通鼻头的脸却还很稚气,很符合实际年龄。
  “好像用双氧水消毒一样。”
  “真的耶!”
  回应他的信也,手背轻轻在额前碰了碰,感觉还有一点点发烫。
  今天从一早就觉得头很沉。早上上学前量了体温,刚好三十七度,正常体温偏低的他,这种程度的轻微发烧也会觉得不舒服。
  这下子真的是感冒了。
  信也一边想,一边爬着胡乱堆积的石阶。今天还是算了吧……这个念头出现了好几次。
  “挑这种日子上山,我们还真是奇怪呢!”
  明明是自己约的,一真却一副事不关己地说着。他并不知道信也现在身体不舒服。
  “就是啊,随时下起雪来都不奇怪啊!”
  其实离下雪的季节还早。现在是十一月底一—红叶季节已经结束,整座山被枯叶覆满的时期。信也觉得,这是一年之中最阴沉的季节。
  “阿真,你那东西真的很厉害吧!要是没什么看头,小心我揍死你喔!”
  信也对走在眼前的蓝色外套背影说罢,一真就从门袋取出一根既黑又细长的棒状物体,在信也眼前摇着,安安静静没有发出声音。
  “我跟你保证,这个绝对厉害。绝对是好东西的啦!”
  今天放学路上,一真邀他一起到基地,说是从哥哥的车上发现了“很棒的东西”。身体不太舒服的信也虽然很想拒绝,但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也有所谓的面子、人际关系等等问题的。
  信也跟在一真后面,攀登着昏暗的山路。从山麓到中途为止还都有石阶,走了一阵子之日后,变成路旁埋着圆木桩的土阶,最后彷佛全部放弃一样,成为只有土泥的山路。路越来越窄,无法让两人并肩而行。
  他们两个住在群山包围的乡下小村落,人口顶多只有三千人左右,正面看去是色彩缤纷、无尽延伸的农地,背倚着一群规模中等,看来互相推挤的山。不管到哪里去都得开车,对于顶多只能靠自行车当交通工具的小孩子来说,是个相当无趣的地方。
  “不过,你的基地还真远啊……找个近一点的地方不是比较好吗?”
  过了一会儿,一真站着不动,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发着牢骚。
  “的确是近一点的地方比较好,可是,万一又像上次那样的话……”
  “啊,那次真的很倒霉呢!”
  别以为乡下人烟少,其实这种地方的视野可好了。就算是待在了大田地的正中央,很奇怪,就是有可能被谁看到。
  就在前几天,两人没告诉家人就到很远的镇上大型玩具店去买游戏卡,那时候刚好被邻居看到,马上就去通报家里。谁叫大人们都开车,我们怎么注意得到呢?
  学校规定小孩子不能自己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信也和一真两个人瞒着家人和老师外出,后来被狠狠骂了一顿,还写了五张稿纸的反省作文。
  所以,如果要掩人耳目做任何事,还是山里最好——而且最好尽量是深山里。
  他们两人爬的山,位于村子边缘,草长得很浓密。
  高度至多只有两百公尺,但继续走下去可以连接到另一座大山,可以一直纵走到隔壁市。信也他们的基地,就在这座山的顶端附近。
  “喂,你看!”
  攀登山路过了大约十分钟,一真突然回头这么说。
  “那个,不是恒夫吗?”
  “不会吧!”
  位买低一真一阶的信也,努力拉长了身子往前看。
  大约三十公尺前的大杉树下,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坐在那儿。他背上背着红色背包,一脸惊讶地看着这里。一真说得没错,那的确是跟他们同样念六年一班的山崎恒夫。
  “怎么会这样,他在这里干嘛啊?”
  现在并没有禁止入山,所以就算山里有其它人,谁也没有立场抱怨,大家彼此彼此。不过,通往基地途中,总是尽量不想和其它人打交道。可是,又不能对自己的同班同学完全视若无一真故意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先出声打了招呼。
  “喂,山崎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点事。”
  恒夫站起来,拍拍裤子、屁股。
  “我想到前面那个小庙去看看。”
  “啊!……”
  一真和信也不禁对看了一眼。怎么偏偏是那里,还真是不凑巧。
  这座山顶附近,有个当地居民几乎遗忘了的小庙。它的规模实在很小,就连相当虔诚的老人家,也不至于特地爬上山来参拜。其实,那里就是信也他们的基地。
  “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有什么事吗?”
  “算是吧,有点东西想调查一下。”
  恒夫用指尖把银边眼镜往上推了一下,那副模样看起来真是讨人厌,乱装模作样的。
  “什么调查嘛!”
  又来了……信也心想。恒夫是两年前,也就是四年级时从东京搬过来的转校生。听说他以前上的是私立的贵族学校,其实他也真的是全学年头脑最聪明的学生,不过这个人的想法总是很老成(也可以说是老气),因此在班上渐渐显得格格不入。虽然不知道他本人怎么想,但是他说话时的口气听起来总像在瞧不起人。
  “调查?你要调查什么啊?”
  “嗯,你听过山童吗?”
  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山童啊——信也突然很想笑。在这个地方生长的孩子,每个人都一定听过山童的故事。和山姥姥或天狗等等,一样都是民间故事里会出现的妖怪,但是并没有什么名气。
  “雄太他奶奶说,这座山的小庙在祭祀山童,所以我想过去看看。”
  “哦?你的兴趣还真奇怪耶!”
  信也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信也家附近的神社,偶尔会有年轻人的团体在那里走来走去的,听说是来调查民间故事和传说的大学生。
  听到这件事时,信也心想,大学生还真是闲啊……以前爸爸说过,上了大学也没什么用,这句话的意思他现在有点懂了。都已经二十好几了,还迷什么民间传说啊?
  所以在这么冷的天里,特地来爬山要去看小庙的恒夫,想必也是一样吃饱了没事干吧!“不过,那里拜的应该是地藏啊?”
  一真一边吸着鼻涕一边说。
  “对啊,那里拜的是地藏啊!”
  其实信也根本就不知道那里祭祀的是什么,只是反射性的搭话。他心想,也许一真只是想让恒夫断……去小庙的念头吧……“所以,你就算去了也会很失望的。”
  “不去,怎么会知道呢?”
  恒夫从口袋里拉出手帕来,边擦着眼镜边回答。那口气果然还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听了就讨厌。
  “一真你们呢,要去哪里?”
  “嗯,就到上面看看。”
  一真和信也随口敷衍了一句,便转身背向恒夫开始商量。
  “怎么办?今天还是算了吧!”
  “好不容易都爬到这里了耶!”
  “可是,那家伙一定会告状的啦!”
  他们两人本来打算在小庙玩些没有人知道的游戏,悄悄避开大家的耳目,就两个人。
  “该怎么办好呢……”
  “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今天干脆放弃,另一条是继续前进——我是很想去啦!”
  一真搭着信也的肩膀,嘴巴靠近他耳旁说着。
  这条山路虽然弯弯曲曲,但是路终究只有一条,最后一定会到达小庙。既不能避开恒夫,也无法选择其它路径。
  “那,他怎么办啊?”
  “要是真没办法的话,只好让他也加入啦!”
  信也连想都没想过。他+觉得那种老是说话这么讨人厌的优等生,会成为自己的玩伴之“可是,我不是很喜欢他耶!”
  “笨蛋,又不是要真的跟他当朋友……只是为了封住他的嘴啊!”
  反正,只要一起玩了那个游戏,从那倘瞬间起大家就是共犯了。如果告诉别人,自己也会被骂。
  “原来如此。”
  两个人窃笑了一阵,悄悄地互相击了掌。
  “既然这样,要不要一起走啊?”
  沟通好了之后,一真开口邀请,恒夫听了之后露出高兴的笑脸。
  “太好了……其实,我有点害怕继续走下去呢!”
  “为什么?”
  “因为,天色慢慢变暗了啊,而且……从刚刚开始,我好像一直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奇怪的声音?”
  信也反射性地环顾了周围,侧耳倾听。不过,风声毫不间断呼啸的山里,本来就不可能安安静静没有声响。
  “什么样的声音?”
  “好像……嘿——嘿--一种很尖锐的叫声……你听,现在又有了!”
  恒夫皱着眉说道。
  “笨蛋,那是风声啦!”
  听起来的确有点像恒夫形容的叫声。不过,那一定是风声,不会有错。
  山路越走越窄,像迷宫一样弯曲。树木的间隙减少,最后彷佛走在绿色洞窟里一样。
  真是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每次走在山里,信也都会这么觉得——真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在他更小的时候,也不是不觉得山里有趣。随着季节而变化的自然色彩,他也曾经觉得美丽。
  但是,现在这些都让他觉得窒息,快喘不过气。
  在山里,待一整天也不会觉得腻……爷爷老爱这么说,那一定是因为他对其它许多事情都觉得更厌烦。因为没有其它有趣的事,所以如果不勉强自己觉得这里有趣,这种乡下地方两天也待不住。妈妈她一定就是这么想。
  “你妈妈她原本就是在城里长大的人,这种乡下地方,她反正是住不下去的。”
  信也想起爷爷曾经这么说过。
  妈妈是在自己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消失的。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也并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天母亲突然像辞掉工作一样,放下一切离开了家。在那之前他完全没察觉到她和爸爸有过争执,或者商量要离开的事。也说不定只是白己年纪小,没注意到罢了。
  明年春天就是国中生了,现在的自己很能体会妈妈的心情。要在这种地方过上一辈子,光是想都觉得心情开始忧郁。
  也许有些大人认为,住在乡下的孩子,每天在大自然里奔跑,日子过得很开心……其实,才不是那样呢!
  只不过想买个小东西,还得每次央求爸妈开车载;步行可至的范围里,总感觉一定有谁在监视着。再加上一月左右开始:上雪,这场大雪咚咚作响、声势惊人,这段时间几乎不能在外面玩耍。一直到五月的假期为止,看见残雪都并不希罕。
  像这种乡下地方,怎么可能有什么有趣的事?放学回家后,也不太能出去玩,放假到朋友家玩,也顶多是一起打电动玩具而已。真正活动到筋骨的,只有当地少年棒球队需要练习的时候而已。
  真想赶快长大啊!
  所以,每次走在山里,信也都会这么想。真想赶快长大,赶快离开这片土地——就像当年的母亲一样。
  终于,他们走到沿着山边斜面的窄小道路。
  路宽顶多只有两公尺,靠山崖的一边钉上了铁钉,再牵着老朽的咖啡色粗绳子,那本意是防止有人滑落,但是看起来并不怎么保险。顶多,只有告诉路人“不要靠近这里”的警告意味吧!
  “每次走过这边,都觉得好恐怖喔!”
  他们走成一列,一真回头对其它人说。
  右手边可以俯瞰刚刚爬上来的森林。再往远处,可以看见自己村子的一部分。其中只有前年盖好的白色公民馆,特别醒目。
  穿过那条窄路,眼前的道路稍微宽了些——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小庙了。
  “呼!终于到了啊!”
  说是小庙,其实就是一片大小差不多像学校教室那么大的平地,边上只孤单单地摆着一个冰箱大小的木头小庙。小庙的基础是用混凝土将天然石头固定的一圈石头围篱,看不出来是多久以前盖的。庙前没有类似鸟居的构造,只有地面上排列着平坦的石头,从小庙的正面延伸出来。他们三个人各自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
  这个位置的正面左边是山,比这块平地高了一段的斜坡后方,延续着一片深绿色浓密森林。右边的斜坡面向村里,长着一片密集的杉树林子,所以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
  “这就是祭祀山童的小庙啊……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休息了一会儿后恒夫站起来,很感兴趣地在小庙周围绕着。
  “寺庙和神社,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要是多懂一点,说不定会觉得有趣……而且,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听说这里是祭祀地藏的地方。”
  一真继续坐在石头上说着。刚刚那些话,看来不是为了赶走恒夫而编的谎言。
  “好,不管怎么说,总之先参拜一下吧!”
  一真说完后站了起来,信也也跟着起身。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头一阵晕,感觉身体比刚刚更不舒服了,三个人在小庙前排成一列合掌,双手拍了几下,夸张地拉扯小庙门前装设的线绳——很是随便的参拜方法。
  “对了山崎,要看哪里才知道这里是不是祭祀山童的啊?”
  一真好像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对恒夫讲话的口气竟然亲切了许多。
  “嗯……这扇门,应该不能开喔?”
  恒夫指着小庙正面的小门,问着。
  “这……应该不太好吧。不是有人说,不可以碰触神明吗?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
  信也心想,恒夫说这话的语气,听来好像有点遗憾……“一真你们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啊?”
  “啊,对了。”
  说着,一真瞥了信也一眼。
  可以拿出来了吧?
  那眼神应该是这么问的。
  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了。叫恒夫一个人回去不但很奇怪,况且他也不见得真的就会乖乖回去——信也点“点头。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一真绕到小庙后面。接着,他从屋顶下的一点点细缝中,抽出用一捆白色塑胶布包住的东“哇!都湿了。”
  这个季节山里的湿气特别重。虽然藏在不会淋到雨的地方,水滴还是不断地从塑胶布上滴一真挥去手上沾湿的水滴,打开了塑胶布,里面放着的是一个小茶罐。
  “里面有没有湿啊?”
  一边说,一真边打开了茶罐的盖子,发出了“砰”的一声。
  “啊,好像没事耶!”
  茶罐里放的是白色的香烟盒和粉红色的透明塑胶打火机。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恒夫看了这些笑了一下。一真笑着从盒中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信也也一样拿了一根。“山崎你也来一根吧!”
  信也下意识地用强烈的语气说,言外之意在告诉他:这可没有你拒绝的余地。
  “是哪一种?是Philip Morris的三毫克嘛……这么淡啊!”
  没想到恒夫竟然很自然地伸手去拿烟。
  “喔,没想到山崎你满能聊的嘛,我还以为你很严肃呢!”
  “这种东西在东京一点都不稀奇。”
  恒夫将叼在嘴里的香烟上下晃呀晃地,就好像在催促着对方,快点点烟!
  一真点了打火机,打算点上自己的烟,不过转了几次打火轮,连一点火花都没有出现。能是因为山里的温差,导致打火机湿气过高吧。机身里的微量水滴,就是一个证据。
  “没办法……要不要用这个?”
  恒夫放下肩上的红色背包,往里面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同样的廉价打火机。
  “你怎么会有打火机?”
  “这里面有我的登山必备道具:小型手电筒、小刀什么的……谁知道山里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哇,听起来好酷喔!”
  一真一边说着,一边从恒夫手中接过打火机,用笨拙的手势点了烟。接着换恒夫点,最后轮到信也。
  “啊,真够呛的。”
  一真吸了一口烟,呵地一声,像叹息般呼出烟雾。
  “我觉得头昏昏的耶!”
  一真这口烟看来吸得比平常来得多,一定是想在恒夫面前,装作很老练的样子吧!其实只不过是第三次而已。
  “三毫克的很淡吧!我是很少抽啦,不过东京有些朋友抽hi-lite或是短ho,都一脸平常的样子。”恒夫说着,一边从鼻子里喷出烟来,看来远比自己还常抽。
  “短ho是什么啊?”
  “就是短支的hope啊,你不知道啊?”
  恒夫用一种很看不起的语气回答了信也的问题。信也连那种烟的名字都不知道。
  “山崎你真厉害耶,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更正经一点的人。”
  一真的语气感觉带点尊敬,恒夫推了推眼镜,弯起嘴笑了。这时候,信也感到一丝丝的不安——他感觉一真的兴趣,已经完全转移到恒夫身上。
  糟了,他暗想。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很快就会定出顺序。他原以为自己是第二,但是要是再不提高警觉,就要变成第三了。
  可能是因为心里想着这些,信也这第一根烟化为灰烬的速度相当快,头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但是在一真他们面前,可不能停下来。抽到一半,觉得背后一阵搔痒,可能是发烧温度又上升了吧!
  三个人各自抽完一根烟后,都发呆了一会儿,幼小的身体无法承担迅速进入身体里的尼古“要不要喝?”
  正觉得喉咙很渴,恒夫就从背包里拿出半公升装茶的宝特瓶,这好像也是登山必备道具之一。三个人轮着喝这瓶茶,这才终于缓过气来。
  “山崎,你虽然看过很多东京的东西,不过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
  过了一会儿之后,一真从口袋拿出刚刚那个细长的盒子,那好像是他父亲的大人用筷盒。“你带筷子来干什么啊?”
  “里面怎么可能是筷子呢?看好啰……锵锵!”
  滑开筷盒的盖子,看到里面纵向摆着歪歪斜斜的两根香烟,一真拿出其中一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我哥藏在车里的,这可是很稀奇的外国货喔!”
  “借我看一下。”
  信也说完,一真便将整个筷盒交给他。恒夫从旁看了一眼,用很不满的语气低声说。
  “啊,没有加滤嘴的啊……这种我不太习惯,烟草会跑到嘴巴里。”
  “不会啊,我觉得还好啊!”
  信也从筷盒里拿出烟来看看,说着。烟的表面相当粗糙,不像机械制作,倒像是用手卷的烟。烟草的量也少了一点。
  “这是什么烟呢?通常会写在外面的纸上吧?”
  “这个嘛……可是,它放在一个好像是装高级巧克力的漂亮盒子里耶!我哥还偷偷藏在驾驶座下面。”
  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啊……信也心里浮起了这样的想法。
  他见过一真的哥哥好几次,一真哥哥因为成绩很好,在村子里很有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大学,而在市内电影院工作。听说,其实他很想去东京,但是爸爸希望他留在家里,所以硬是逼他放弃了。买车给他,好像就是不去东京的交换条件。
  看样子没什么嘛!
  一真的哥哥应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定只是比一般香烟贵一点的货色,所以才藏在车子座位底下,怕被别人拿走吧!
  “那就来试试看吧!”
  信也说着,叼起了白色的香烟,一真替他点上了火。心里觉得有点恐怖,所以只吸了平常的一半分量。
  还记得第一次抽烟的时候,吸了很大一口,感觉就像一颗小拳头塞进了喉咙,觉得晕头转向的。吸进一半左右的时候开始觉得恶心,忍不住吐了出来(为什么要忍受这种痛苦,来吸这种东西呢?)所以说,第一次的尝试,小心点总没有错。
  “怎么样?”
  “嗯……满强的。”
  和平常的香烟相比,烟雾上降到气管的感觉更强。但是,并不会觉得不舒服。
  “那,我也来试试。”
  看到信也若无其事地抽着,一真也点起了烟。
  “山崎你也试试啊!”
  信也把自己抽过的烟交给恒夫。因为好奇而睁亮了双眼的恒夫拿过烟,和刚刚老练的样子判若两人般,小心翼翼地抽着。
  “哇,这是什么啊?”
  恒夫一抽,就整张脸皱了起来。
  “这个太呛了,我抽不来。”
  看到恒夫这种表情,信也心里隐约有种优越感——哼,看吧,这家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挺够劲的啊!”
  小心翼翼抽着烟的一真,露出轻松的笑脸说着。他的脸泛着异样的红晕。
  “这种稀奇的烟,果然味道不错耶!”
  信也一边冋答,同时觉得沉重的脑袋突然变轻了。不,整个身体好像轻轻地飘在半空中,彷佛背上长了翅膀般——不,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变成那其中的一片羽毛一样。这种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一真,这个烟……”
  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候……在一真对面的树丛中,看到一个白色物体,慢慢地移动。一瞬间,还以为是什么野生动物,但是从大小和形状看来,比较像用两只脚站着走路的人类。
  糟了,有人来了——信也马上把拿着烟的手放在背后,对一真使了使眼色。
  “怎么了?”
  一真一回头,很快就看到和一真看见的相同物体。
  “那是什么啊?”
  听得出他声音里有几分畏怯,这也难怪。一步步慢慢拨开草丛现身的——是一个全身雪白、莫名的生物。
  那东西虽然和人类一样用两只脚走路,全身看起来滑溜溜的,类似毛发的东西全身上下都看不到。乍看之下,从脚尖到头部大约长一公尺,脸就像马铃薯一样坑坑疤疤的,状似黑豆的双眼位置分得相当远。
  看到那东西的脸,信也第一个就想到以前在表兄家看过一种叫作水泡眼的金鱼。除了黑色眼睛之外,看不到其它类似耳朵和鼻子之类的器官,嘴巴的位置比人类还要下面——差不多相当于人类下巴的位置,长着像鱼嘴巴般的小嘴。那嘴巴一直开开合合动个不停,就像在呼吸着空气,隐约还可以看到里面长着泛黄的牙齿。
  “哇”
  信也他们马上挤在一起。
  “那是什么东西啊?”
  “是怪物吧!”
  他们迅速跑到小庙的相反方向,躲在暗处观察那奇怪的生物。
  越看越觉得那是个奇妙的生物。硬要形容它的样子,就像是剃掉猴子全身的毛,再涂成白色,装上水泡眼金鱼的头。换一种说法,也像是儿童特别节目里作工粗糙的布偶。
  “好……好恐怖喔!”
  恒夫躲在一真背后说着。他的声音颤抖,看样子完全吓坏了。
  “说不定……这就是人家说的山童?”
  “怎么可能!”
  听到信也回答一真的话,恒夫接着说。
  “不一定喔,听说山童这种生物,就是河童在冬天从河里爬出来住在山里。说不定一真说得没错。”
  原来如此,住在河里的叫河童,住在山里的就叫山童啊——信也点头称是,觉得恒夫说得很有道理,但现在已经不是分析这个的时候了。
  “怎么办?要逃走吗?”
  “等一下嘛!”
  说着,一真把抽了一半的烟在脚边的石头上轻轻捻熄,应该是待会还要抽吧!信也也学他,熄灭手上的香烟。
  这时候,那白色的奇妙生物拨开草丛,蹒跚地走出来。有一种空气从粗管漏出的声音,或许就是它的叫声吧!
  那个生物终于从草丛中完全现身。
  双腿是明显的O形腿,手长得异样地长,体型很类似猴子,但是动作却很像人类。滑溜的皮肤质感让人联想到海狗或海狮,与其说山童,更像是水栖生物,但是如果说这东西原本是河童,那也未尝不像。
  ——乌喔~呜喔~那个生物突然发出奇妙的声音。在它面前有一段高六十公分左右落差的路面,它好像正在烦恼着无法从那里下来。
  信也他们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步步往后退,这时它刚好从那高处掉下来,好像脚没踩稳,滑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掉下来的生物有半晌动也不动,慢慢地,像猴子般蜷缩的手动了动,慢慢撑起身体。手的前端有跟人类一样的手指,不过长度不及一寸,就像从过长衬衫袖口露出来的一小节指尖。
  “站起来了!”
  那个生物没什么力气地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信也他们这边,露出一口黄牙,发出恐吓般的声音。看样子好像在生气。
  “对了……我有带照相机。”
  恒夫从红色背包里拿出便利商店里经常可以看到的抛弃式照相机。这也是他自豪的登山必备道具之一吗?
  恒夫喀啦喀啦地卷着底片,对站在眼前的生物按下快门。但他仍不忘打开闪光灯,相当小心谨慎。
  那生物对光产生反应,张开双手再次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在下一个瞬间,它朝这里走来,速度算不上快。他们三人马上分别往不同方向逃窜,而那东西却直直往信也这里过来。
  “搞……搞什么啊,那东西。”
  信也绕着小庙跑着,但是那莫名的生物对一真和恒夫看都不看一眼,只紧追着信也跑。
  “信也!宝特瓶!”
  一真的声音终于提醒了信也自己手上还握有装茶的宝特瓶,他怯怯地将宝特瓶往右手边丢去,白色生物发出低沉的叫声,直奔向宝特瓶。
  信也趁着这个空档和一真他们会合,恒夫则一直把一真的身体当成挡箭牌,躲在他背后。“它会不会开宝特瓶啊?”
  那个奇怪的生物捡起宝特瓶,尝试着打开瓶盖,但它不知道是不懂瓶盖必须要旋转才会开,或者力气太小,并没能打开。
  那生物最后把宝特瓶瓶盖部分朝向信也三人,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它是不是想对他们说:“快打开”呢?
  这时候,它嘴巴的隙缝露出了里面锐利的牙齿,虽然不及刀刃锋利,但所有的牙齿都像犬齿一样尖。要是被咬上一口,一定很痛。
  “你……你这个怪物!”
  或许是被锐利的牙齿激起了危机感,一真捡起滚落到脚边的小石头。
  “一真!不要这样啦!我们快点逃吧!”
  恒夫用胆怯的声音说着。
  “没事的,这种怪物,看我来收拾他!”
  一真用力一挥,瞄准白色生物,使劲吃奶的力气把石头丢出去。不愧是少棒队投手,石头笔直地打在它的肚子上。一瞬间,白色生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接着,信也也开始捡石头,砸向那生物。可能是太过用力的关系,原本想瞄准胸口的石头偏移了靶心,打在它肩膀附近。它又发出了野兽的叫声。
  “什么嘛,这家伙真弱!”
  捡起石头丢掷着的一真一边说,口气听起来甚至有点高兴。
  “干掉它吧!”
  信也也附和着一真,不断丢着石头。
  “喂,不要再丢了,这样不好啦!”
  恒夫拚命想阻止他们。
  “有什么不好的啊,只不过是只像猴子的怪物。哼,我看它动作这么慢,简直连猴子都不“就是啊,你要是害怕,就站在旁边拍你的照片吧!我们两个会干掉它的。”
  这时,一真丢出去的石头直接砸在白色生物的脸上,它用手包覆着脸,当场一个踉跄蹲了下来。
  ——噗哪~噗哪~……
  它所发出的微弱声音,只能用这样的状声词来表现,听来也未尝不像人类婴儿的哭声。
  听到这声音的那一瞬间,信也竟感到一股深刻的喜悦。
  原以为可怕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可怕,甚至弱小到可悲——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无可遏抑的愉快。
  “好了!”
  信也从背后的树丛中捡……一根枯木,看样子是因为根部腐烂而倒下的树,他拿起前端,枯木刚好呈现槌子般的形状,而原本埋在潮湿土壤中的根部,看来就好像突出着无数的荆棘。
  “喝啊!”
  信也觉得自己宛如化身为角色扮演游戏里的主角,突击那只蹲坐着的白色生物。那生物完全没有防御的打算。
  信也快速地绕到它身后,朝它雪白光滑的后背挥下枯木。彷佛荆棘般突出的根部,正打在那呈现圆滑弧线的背部,枯木刚好从信也手握的地方应声折断。
  那生物发出凄厉的叫声,扭曲着身体。它的动作远比想象的快速,闪身躲避的信也一下子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信也,你没事吧!”
  正在捡木头的一真,一边叫着一边往这里跑过来。
  “你竟敢欺负我的朋友!”
  说着,一真瞄准白色生物的头,挥下木棒。那生物虽然注意到了一真的攻摩,但却来不及避开。可能是一真的速度太快,所以没能逃掉吧!茶褐色的木头,直接砸在它脑门上。
  发出虚弱的叫声后,白色生物渐渐瘫软跌倒在地面。恒夫拍下了它这时的照片,廉价相机的快门声,还有喀啦喀啦卷底片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
  “信也,宰了它吧!”
  “好”
  他们两人之后依然继续攻击着那不知名的生物。偶尔,对方会做出完全没有力道的回击动作,但是因为动作太慢,所以很轻易就能避开。
  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人开始沉醉在这场攻击中。
  就好像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有趣游戏一样,他们不停地攻击那生物。白色身体开始渗出绿色液体时,他们虽然有点紧张,不过这个颜色却让整个游戏更加有趣。
  如果流出的是像人类一样的红色血液,也许他们马上就会觉得害怕吧。不过,这像草的汁液一样的颜色,正证明了这家伙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没事的——这家伙是妖怪,是怪物。它刚刚正想要攻击我们,所以当然可以打死它。喔,不,如果发现的时候不收拾掉,谁知道这家伙之后会做出什么事呢?要是它下山到村子里攻击村民,那该怎么办?
  信也和一真互相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痛快地攻击着白色生物。这实在好玩到了极点。信也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田里抓到一只巨大牛蛙,也曾经狠狠虐待了一顿再杀掉他。那时候他把牛蛙包在捡到的碎布里,用力往上丢高,再让他掉在柏油路面上,听到那掉落时的破裂声,信也笑了。
  如果是猫或狗,就不敢这样玩了。因为牛蛙并不是和自己同属哺乳类的动物,所以才敢这么做。尤其是牛蛙,在青蛙里算是丑的,丑恶的东西再怎么虐待都不会感觉心痛,反而更觉得有趣。“可恶的家伙!”
  信也捡起木头,拚命打着白色生物。有着类似海豹外皮的这家伙,身体不断地扭曲,对信也的打击产生反应。
  ——噗哪~噗哪~……
  白色生物持续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实在很诡异。
  “欸,你看这个。”
  一真将刚刚掉下的木棒前端,斜向折断,露出尖锐的切面,这简直就是把锐利的剌枪。这就不太好了吧……信也心里虽然有这感觉,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说出口。甚至因为自己没有早点发现这个好点子,而觉得有些后悔。
  “突击!”
  一真水平持稳手制刺枪,就这样跑向白色生物,而锐利的尖端相当容易地就刺进了那家伙的侧腹。
  “呜喔!”
  白色生物张大了嘴惨叫。拔出刺枪,伤口顿时喷出类似绿色叶子的物体,就像有人狠狠地踩上牙膏一样。
  “哈哈哈,有奇怪的东西飞出来啰!”
  看到这景象,一真很高兴地说。
  “好,我也来。”
  信也总觉得不能落人后,也将手上的木棒折断露出斜切面,完成的刺枪比一真的更锐利。
  他一边吼叫,一边进行突击。白色生物并没有逃跑的动作,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枪。信也手上传来将棒子插入田中泥泞的感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感觉刺上的东西并不大结实。
  “嘿!”
  他用力拔出木棒,可能因为木头直径比一真的粗,喷出了多好几倍的绿色物质。这些绿色物质喷出将近一公尺远,在覆着一层枯叶的土地上,堆成胖老鼠蜷缩着的图案。
  -噗哪....白色生物颓然低下头,往旁边倒下。
  “太好了!”
  一真和信也高兴得互相击掌。
  “可是,它好像还在动耶!”
  “好,给它最后一击,瞄准眼睛!”
  状似水泡眼金鱼的丑恶脸上,有一对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们两人同时用枯木剌枪的尖端刺进那对眼睛。一真是右眼,信也是左眼。比起刚刚剌向腹部时,那家伙的抵抗更多,但两人还是继续使力,狠狠刺进眼窝。
  “……死了吗?”
  两人的枪将生物的头固定在潮湿的地面。信也拔出木头后,原本有着闪亮黑眼球的地方只日剩下一个空洞,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绿色的液体。一真的木枪则仍然剌在眼睛上。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彻看着一动也不动的生物,信也忽然这么想。
  也犯不着杀它啊——并没有杀它的理由。
  可是,一听到这家伙虚弱的声音,就觉得实在很想很想折磨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心里有那么一点后悔的感觉,一真似乎也有相同的心情,两个人目光一对上,一真就露出不满的表情,转过身去。
  “恒夫那小子,光会在旁边看。”
  “他还真是狡猾。”
  说着,他们一冋头,却看不到恒夫的身影。
  “喂!山崎!”
  大声呼唤,也不见对方冋应。
  “他死去哪里了啊?”
  一真正低声抱怨着,抛弃式相机刚好滚落在他脚边。他们两人同时抬头看,但是上方只有一片浓密相连的树枝。他们没看到任何人影,而那里也不像人可以藏身的地方。
  “这是从哪里掉——来的啊?”
  一真捡起抛弃式相机,很讶异地说着。
  “要是拿去冲洗,内容可就精采啰!”
  背后的树丛中突然传出恒夫的声音。信也很快地转回头,但是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是在哪“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喔,一切,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这个声音是从右边杉林里传来的。
  “都是因为吸了那奇怪的东西,你们才不知不觉发了狂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喔!”
  “别闹了你,山崎!快给我出来!”
  信也和一真轮番叫着,但是恒夫完全不现身,只听得到他的声音从山里各处响起。
  “我什么都没有做喔,一切都是你们干的。”
  听着那声音,信也再次觉得头越来越沉,好像脑袋里的中心被厚厚塑胶布盖着一样。
  他的脑中开始飘过一种奇妙的想象…………到刚刚都和我们在一起的,真的是那个山崎恒夫吗?“看样子,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没办法,那我就告诉你们吧。三天前,有个五岁的孩子在这座山的另一边迷路了,他和哥哥一起上山,但是两人走散了。”
  恒夫奇妙的声音,在树丛中回荡着。
  “那孩子在山里到处乱走,几乎快冻死,喉咙也因为太渴,发不出声音来。”
  之曰不知从哪哩,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响声。
  是不是插在白色生物头上的木棒倒了呢?但是信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发出声音的方向。
  “我什么都没有做喔,一切都是你们干的。”
  “你……到底是不是山崎?”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们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山里的树木随之摇摆。
  信也突然觉得耳朵深处有小虫爬过,好像是某种速度很快的甲虫类飞进耳朵里,感觉他好像会跑进脑袋中心里去。他急忙放进手指掏了掏,但是那种感觉的来源还在更深处,完全够不到。
  “呜啊啊啊!”
  一真撕裂般的叫声突然响起,他一定是回过头去,看到那奇怪生物的样子了吧。不,应该说,是自己以为是白色生物的那东西。
  这一切,都是你们干的。
  恒夫奇妙的话语,在脑中快速奔驰着。
  那时,信也觉得自己将被囚禁在一个比以往都还要狭窄的世界里。一个像水杯一样,非常、非常狭窄的世界。
  自己这一辈子,应该都无法从那里面逃脱吧——这么想着的同时,风就顿时停止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Day 7 病猫之日

  “那,我先告辞了。”
  办公室的时钟刚过六点,八重樫便阖上了资料夹道别。窗外已是一片暗黑,拉开百叶窗的玻璃窗面,看见的正是以半透明昏暗色调映着室内的光景。
  “今天晚班大约有五个人,没问题吧?”
  “是的。”
  坐在斜对面座位的高宫千寻,迅速地拿下金边眼镜,特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回答。五十好几的资深馆员,是这所大学图书馆里资历最老的职员。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用丝绒的缎带绑起,看来相当优雅。以女性来说身高算高的,眼睛的高度和八重樫不相上下。
  “五个人都嫌太多了。”
  现在这个时期,学生们只把图书馆当作自习的念书场所,也不会有什么紧急的突发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杉田先生那边,要怎么回答好呢?”
  “啊,你是说要买全套《近世浮世绘大全》那件事啊?”
  从座位上起身,把置物柜里拿出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八重樫答道。
  “为了保险起见,请他再等一等。与其勉强用今年度剩下的预算买,不如等到明年度,我们会比较好处理。”
  “时间上,可能有点困难。”
  “这也没办法。毕竟,叫我们去配合二手书店,这也不太合理啊!”
  杉田这位近代文学讲师,在常去的二手书店发现了一套作家亲笔书写的浮世绘相关研究书籍,但是金额太高自己买不起,所以希望大学图书馆能购买……大致是这么回事。不过在这个时期预算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提出要求,馆方也不能照单全收。二手书店方面因为另外还有人希望购买,所以好像也正在催促着校方下决定。
  “毕竟是自己的研究要用的书,其实,不是应该一咬牙、自掏腰包的吗?”
  “这也没办法。毕竟讲师薪水微薄,这金额他实在负担不起吧!”
  听到八重樫的话,高宫浮起一抹优雅的微笑。如此清秀的妇人,想必年轻时一定更……举手投足的温柔,让人自然有这样的联想。个子既高又纤瘦的人,看起来总觉得很有鹤的味道。
  在这里待久了就会知道,要做学问,最后还是少不了钱。
  披上大衣,八重樫笑着。
  在这所G大学图书馆工作,至今已经快满十年。因为自己具有图书馆员资格,再加上是前任学长亲戚这两个优势,让他在三十五岁上下就已经获得综合部长这个少见的头衔。
  这里的馆长就像个装饰品,因此综合部长这个职位,可以说是图书馆实质上的馆长。不过说穿了只是一所没有多久历史的小规模私立大学图书馆,在这里当上馆长,从外界的眼光看来,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多高的职位。
  “那我就先告辞了。”
  图书馆开放的时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因此在这里工作的人分成早班和晚班两轮。原则上八重樫上的是九点到六点的早班,在这个陷入不景气许久的时代里,他始终都和加班或者假日上班无缘。
  八重樫走出办公室,穿过没有人声的走廊,从建筑物侧边的员工专用门走出去。
  校园里一片黑喑沉寂。平常这个时间总是会有轻音乐社或爵士乐研究社的乐器声响,不过毕竟正值期末考前,最近并没听到音乐声,因此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人烟罕至的深山不过一穿过大学后门,沉静风景便随即换了一副模样。
  G大学校园位于市中心的高地,周围是商业区。只要一走出门外,眼前就有许多闪烁璀璨光芒的大楼和餐厅招牌。再走过一个街口转进小巷里,两旁密集地开着好几家学生们联谊最爱去的居酒屋。穿过这条路到车站,是最快的路径。
  “八重樫部长。”
  正快步走着的八重樫,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一回头,原来是馆里的部下会田奈绪子,正挥着手跑过来。自己整理束西准备回家时,她明明还开着电脑在工作啊……
  “是会田小姐啊,怎么了?”
  听到有人这样大声喊自己的名字,让他觉得很难为情,不知不觉口气比平常更冰冷严肃。
  “我也正要回家……请让我跟您一起走到车站吧!”
  奈绪子两年左右前大学毕业进了图书馆工作,所以现在应该只有二十三、四岁吧。但是以这个年龄看来,她却还很孩子气,难道这年头二十来岁的女性,都是这样的吗?八重樫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只好两人并肩一起走向车站。
  “天气还真冷耶!部长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车站附近有一间最近已经很少见的旧式咖啡厅。八重樫瞄了手表一眼后,轻轻点了头。
  和部下之间有良好沟通,也是工作的一环。二十分钟左右,应该不碍事吧?实际上,他们在咖啡厅里待了将近四十分钟,他回到家时已经快要八点了。他住的大厦靠近护国寺,楼高十一层。手里提着刚刚顺路在超市买东西的塑胶袋,走进电梯。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想着同一件事——绫子今天是不是还好好活着呢?
  八重樫的家是九楼的边间。他没按门铃,自己拿出钥匙来开门进了家门。玄关和相连的厨房没有开灯,但客厅的电视开着,只见在一片黑暗之中,闪动的泛蓝光影。
  “我回来了。”
  他一边打开家里的灯一边前进。厨房餐桌上有吃了一半的奶油面包放在袋子里,八重樫自己早餐用过的盘子,也仍然大大方方地躺在水槽里。不过,打开了电视的客厅里,却看不到妻子的身影。
  “绫子。”
  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后,从卧室传来了微小的呻吟声。进房一看,妻子正躺在窗帘大开的卧室床上,全身从头包着棉被,只露出一张脸来,姿势很是奇怪。
  “我回来了……身体觉得怎么样?”
  打开床边的台灯,绫子好像连动一动眼球都很辛苦,相当缓慢地望过来。八重樫反射性地察觉,状况应该很糟糕吧!
  “对不起。”
  绫子没有回答八重樫的问题,只道了歉,又将脸埋进棉被里。
  “吃药了吗?”
  “吃了……可是没有用。”
  “这样啊!”
  绫子得的是重度忧郁症。
  今天早上离家的时候看起来状况还不错,看样子后来又不行了吧!这种时候,要是绫子自己能做出判断,打电话请岳母过来就好了,但是期待她做出这种务实的判断,是不太可能八重樫隔着棉被拍了拍妻子的背,静悄悄走出卧室。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不管她。
  他在客厅换了衣服,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从超市熟食卖场买来的便当。他也买了绫子的那一份,但她现在应该不想吃吧!
  之日是不是该换种药看看呢?
  咬着油腻的油炸菜肴,八重樫正思考着,说不定该考虑让她再住院了。
  “部长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突然想起大约一个小时前,在咖啡厅和会田奈绪子的对话。
  “什么样的人,她……很普通啊!”
  自己笑着回答。绫子当然也有普通的时候,这句话不尽然是谎话。
  “呵呵呵,我上次不小心听说了,以前好像是念我们学校的英文系吧!”
  “是啊!”
  “那,你们是念书的时候认识的啰?”
  “那倒不是。我到图书馆来的时候,我太太已经毕业了,有点像交接一样。不过,这种巧合也满有意思的。”
  聊着聊着,他回想起相遇时的绫子。
  遇见绫子,是在一次朋友安排的餐会——其实就是联谊。那时候绫子是市内公立国中的英语教师,自己在G大图书馆工作刚进入第二年。
  八重樫虽然不是毕业于G大,但这个巧合显然对缩短两人间的距离,发挥了重要的功效,两人马上情投意合,很快就成为情侣。
  那时候的绫子,既年轻、又天真、又开朗。
  虽然有心思比较细腻的地方,但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还不到十年,她竟会变成现在这种状态。
  搞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呢……有时候,他也不禁会这么想。
  听说忧郁症这种病,每个人都有可能罹患,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决定性的导火线。但是,没有患病的人,确实占了压倒性的大多数。
  “尊夫人可能太过勉强自己了吧!”
  之前和绫子到医院去时,医生趁着绫子不在时这么说过。那时候绫子是三年级的导师,每円都忙到疲惫不堪。
  “老师这种职业的压力,其实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沉重。实际上,我的病人里就有很多都是老师。”
  缺乏经验的自己并不太了解,只好接纳医生的说法,告诉自己,或许真是这样吧……“总之,请尽量不要说出或是做出会造成她心理负担的事,对忧郁症患者来说,这种压力就是最大的克星。记得千万不要对她说「加油」喔!”
  听着医生讲解如何与忧郁症患者相处,八重樫顿时觉得自己无路可走。身为丈夫,虽然很想鼓励生病的妻子,但是竟然被要求不能这么做,这么一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呢?……“请尽量自然地跟她相处,您说不定会觉得夫人很懒惰,不过这也是病症的一种,所以请不要让她发觉你生气,或是不愉快。”
  实际体会到医生描述症状的日子,很快就来了——绫子不管有没有出门工作,几乎都不再做家事,经常看她躺在沙发上。
  八重樫并不认为家事应该全由妻子负责,他反而觉得,两个人都在外工作,所以自己甚至应该分担多一点。
  但是,得了这种无法努力的病,对妻子来说所有的道理都失去了意义。房间里永远散乱没有整理,餐具也永远堆在水槽里,垃圾袋的数量只增不减。
  要是忍不住抱怨两句,绫子只会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不过也不真的动手收拾,结果所有家事都落到八重樫肩上。
  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了好几个月。
  为了多了解妻子的病,他自己曾经阅读相关书籍热心学习,也因为他深信绫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以往的样子,他也曾带她到医院、让她住院。病情虽然时好时坏,他还是相信终究会好打碎他这希望的,是绫子经常低声喃喃念叨的一句话:“我好想死”。
  每次从妻子口中听到这种不祥的话,八重樫就觉得自己狠狠被打败了。自己的努力和体贴,好像一点用都没有,自己几乎都要染上一样的病了。
  “您和夫人一直很甜蜜吧?”
  所以,在咖啡厅听到会田奈绪子半是逗弄的问题时,八重樫甚至无法轻轻点头带过,只能浅浅一笑。
  第一次看到那个奇妙的男人,就在几天以后——在大学图书馆地下二楼诗学书架前。
  八重樫虽然是实质上的馆长,但是他每天一定会巡视图书馆里好几次。不过,说是巡视,倒更像是散步。
  整天面对办公桌工作总感觉很沉闷,但也不能堂而皇之走出馆外,所以,如果觉得工作效率不太好的时候,他便会从地下二楼到地上四楼,走遍图书馆内,也顺便警告在座位上聊天影响他人的学生。
  首先从办公室所在的二楼开始,接着是一楼、地卩一楼。或许是考试将近,座位上的学生们大部分都很认真在念书,看到这样的他们,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走到地下二楼的书库,正好看到会田奈绪子要将学生归还的书放回书架。
  “部长……在巡视吗?”
  看到八重樫出现,奈绪子怀里抱着十本左右的书就这样走上前来,小声跟他说话。
  这张挂着温暖笑容的脸,竟让他想起昔曰的绫子。她们的长相并不特别像,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考试前大家都好用功,真不错呢!”
  “那是当然啊!”
  他突然在奈绪子抱着的书里,看到一本福永武彦的《草之花》。记得学生时代曾经读过,他一时觉得怀念,想伸手去拿,奈绪子却一边动着两手上臂取得平衡,一边发出夸张的声音。
  “哎呀……不可以这样喔!部长。”
  “啊?不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生怕自己碰到了哪里,他有点慌了起来。
  “真是的,您干什么这么紧张啊。”
  一边说,奈绪子眼珠往上方望着,笑了起来。
  啊,没错……他想起来了。笑的时候收紧下巴眼珠往上看,就是这个习惯和绫子很。绫子自然的笑脸,不知已经多久没看过了。状况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为了讨丈夫开心,绫子也会露出勉强的笑脸,但是那笑容就像扑克牌里的鬼牌一样,只有嘴角勉力往上扬——看了,反而是一股悚然。
  “来得刚好,部长,帮我把这些书放回书架去吧!”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奈绪子突然把自己怀里的书堆交给八重樫。
  “我还有好多书要归位嘛……这刚好让你转换一下心情啊!”
  “真是说不过你。”
  他一边苦笑一边接下了书。这时候两人的手自然地重叠,那一瞬间,奈绪子抬起头来看着八重樫。
  “那就拜托您了。”
  奈绪子推着停放在书库角落的推车,进了电梯。八重樫一直看着电梯门关上,才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想想,这一年多以来,都没有碰触过女性的肌肤。绫子的肌肤因为吃药的影响相当粗糙,再加上她连洗澡都觉得麻烦,所以状态相当糟糕。至少,已经糟到引不起他想要碰触的欲望。
  “且问君……此爱终期,为何时……”
  书库的某个角落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八重樫吓了一跳,觉得胃都抽紧了一下。
  “正是嫩苗萌芽日……新焰焚却,旧情意……”
  好像是在朗读诗本吧。这个书库里并没有阅览用的座位,所以并不需要太严格要求学生保持肃静,但是这样大声朗读,还是非常没有常识的行为。
  到底是谁?
  抱着奈绪子交给他的书,八重樫走向声音的来源。
  “无须惆怅且开怀,再揭新页迎佳时……”
  诗学书架前,站着一个身高很高的男人,他正打开一本深绿色封面的书,很得意地朗读着。黑色外套加上黑色衬衫、黑色长裤配着黑色鞋子,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的男人。发型是微卷的长发,以前经常见到的发型,但最近已经不再流行了。
  八重樫用强硬的语气对他说。
  “馆内请保持安静。”
  那男人听到这句话,往这里瞥了一眼,“啪”地阖上了书本。全身是黑的装扮,让他的脸和手看起来白得异样。这张鼻梁挺拔、五官端正的脸,看来还有点傲慢。
  “反正又没有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男人带着不满的表情回话,八重樫马上回答他。
  “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总之,请你遵守图书馆的规则。”
  “规则是吗?”
  男人把书放回书架,说着。他的动作很具戏剧性,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极度自恋的“规则只会加深人的不幸。”
  到底在说些什么——看样子是个自以为是诗人,却脾气古怪的人吧!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不过我倒认为,规则是为了让人幸福而存在八重樫忍不住接着那男人的话回答。
  “你是文学院的学生吗?”
  “对。英文系四年级。”
  这个时期应该不会有四年级的学生在。大部分的四年级生一开始就很快交出毕业论文,早就不来学校了。
  “总而言之,馆内请保持安静。”
  八重樫又说了一次,黑衣男子则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夸张动作耸了耸肩。怎么,现在又自以为是美国人了吗?
  现在已经很少看到这种学生了。
  八重樫在心里这么说着,同时开始将奈绪子交给他的书归回书架。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而那黑衣男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不知不觉中,他的身影已经从书库中消失。
  绫子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他也曾经陪她到医院去,和医生商量住院的可能,但是医生迟迟不点头。从现实面来说,医院并没有空出来的病床。医生虽然没说出口,不过意思就是会尽量尝试不同的药、或是增加剂量,希望绫子能继续在自己家里疗养。
  讨论的结果决定先增加剂量。的确,绫子自己也许轻松了许多,因为吃药让她的脑袋始终保持在昏昏沉沉的状态,所以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绫子一整天都坐在沙发里,或者躺在床上。因为药的副作用让她的记忆力极度衰退,甚至无法跟别人好好对话。平常时的白天,同样住在市内的绫子母亲会过来照看她,但是一到假日,他就必须一整天自己照顾绫子。
  八重樫觉得,这真是极端痛苦的折磨。
  以往心里有部分总觉得照顾绫子是自己的义务,还可以咬牙忍耐着——或许他现在心里,已经濒临某种界限了吧!
  看着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坐在沙发里的绫子,他的脑中就忍不住蔓延出不太仁慈的想如果照医生的说法,绫子会生病是起因于教师工作的压力。究竟真相如何,自己并不清楚,但他认为,何必要为了工作这么拚命呢?
  怎么可以为了工作而把自己的身体搞坏呢?反正薪水都一样,可以少做的就偷点懒,把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做好就够了。努力过头到超过自己的限度,最后患上忧郁症而辞职(本来也可以选择休假,但是学校方面委婉地建议辞职,绫子也接受了),实在是本末倒置到了极点。
  有时他甚至觉得绫子她自己倒轻松了。
  绫子一整天除了把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都不用做。但是在这同时,属于八重樫的时间一样在流逝,这段时间又该怎么办呢?八重樫原本应该得到的幸福,这责任要找谁来负责呢?
  干脆,离婚算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绫子灰暗的表情,这个念头便会忍不住浮上心头。当然,这些话并不能说出口,但八重樫开始觉得,或许这样自己会比较幸福。
  一开始,他对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念头感到愧疚,但是渐渐的他偶尔也觉得,会走到这一步都是不得已的……也许迟早有一天,这两种想法在脑中的比例会逆转吧!
  因为在八重樫心里,就像那个黑衣男子朗读的诗一样,已经萌生了新苗。事情的开头,或许纯粹始于一种逃避的心情——但不知不觉中,八重樫已开始在会田奈绪子的身上,寻找心灵的避风港。
  “真的没关系吗?部长……我真的要吃了喔!”
  会田奈绪子将双手摆在胸前交叉着说道。眼前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义大利菜,这里并不是什么高级餐厅,所以尽管点了这么多菜,也要不了多少钱。
  “你现在跟我客气我也很头痛啊!”
  啜了一口红酒,八重樫低声说道。心情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开动了!”
  话声还没落,奈绪子便拿起了叉子,开始享用眼前那道马札瑞拉奶酪佐西红柿。
  “好好吃喔!部长,这真的很好吃耶!”
  “那就好。”
  看着开心嚼动的奈绪子,就连自己也感染了幸福的感觉。这么生动的表情、眼睛里闪亮的光辉——这种表情,正是自己所渴望看到的啊!
  “东西当然很好吃,不过其实,部长邀我来吃饭,才让我高兴得不得了呢!”
  用餐到一半,奈绪子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以为,在部长眼里,根本没有把我当一个女人来看。
  ”为什么?”
  “以前高宫小姐跟我说过,部长和夫人的感情非常好……所以,像我这种人,你一定不看在眼里吧!”
  “喔,她这么说啊!”
  他脑里浮现起戴着金边眼镜,那位优雅熟龄妇人的身影。
  的确,出席了自己结婚典礼的她,说不定会这么说。在大学图书馆工作资历很久的高宫,还记得学生时代成绩很优秀的绫子。她曾经很有感触地说过:“人的缘分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连结着呢!”在她印象中,只记得夫妻两人和睦时的样子,也难怪会对奈绪子这么说。
  “其实,也不见得啦!”
  据说外遇的男人有百分之九十九,一定会说出这句话。但是对自己和绫子来说,自己的回答到底对不对,很难去评断。毕竟两人之间的问题,已经不在于感情好或不好了。
  “这么说来,我还有机会啰?”
  只喝了一点点红酒,应该还不至于醉,但是奈绪子却清清楚楚地大胆表白。现在的年轻女孩,都这么积极吗?
  “你说这种话我会很困扰的……不过,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
  八重樫选择了符合他年龄的暧昧回答。但是,他也清楚感觉到,已经遗忘很久的一股炽热,确实又在体内苏醒了。
  “且问君……此爱终期,为何时……”
  以前那黑衣男子曾经读过的一节诗,唐突地出现在脑中。
  “正是嫩苗萌芽。,新焰焚却旧情意……”
  从没听过的陌生诗句,到底是谁的诗呢?为什么自己只听过一次,却印象如此深刻看着洋溢幸福的奈绪子而感到快乐的自己,彷佛就是诗里的写照,他现在可以深刻地体会这字句里的意义——什么时候,你的爱才会死去呢?要等到邂逅崭新爱情那一刻……因为新的爱意,将会燃去所有陈旧的感情。
  “说到这个,十天前左右,我们在地下二楼见过一次面吧,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
  八重樫对奈绪子说了黑衣男子的事。
  “有吗?”
  奈绪子歪着头。
  “我记得那时候那层楼应该没有人啊!”
  “你也没发现啊。我刚开始也以为没人,所以吓了一跳。”
  说着,上衣口袋里的行动电话开始震动。真是的,这通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离席接了电话,原来是岳母,绫子的母亲。他告诉岳母今天有事要外出,所以特别请她陪绫子到晚上。
  “阿充,对不起。”
  岳母的声音哽咽着。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那孩子不见了……我只不过出去买个东西,就……”
  他想起今天早上绫子的样子。
  今天好像比平常时候状况好。虽然一样躺在沙发里,但是视线却跟着电视画面跑,做出反岳母一定是觉得女儿的状态比平常好,所以才留她一个人在家出去买东西吧!早知道应该先告诉她一声的——稍有精神的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候。
  重度忧郁症患者一旦精神状况陷入谷底,就什么也不能做,连自杀也不行,因为他们连提起力气去死都没办法。所以,精神和体力稍微恢复的时期,才是最危险的。
  “你现在方不方便回家呢?”
  听到岳母的话,八重樫犹豫了一瞬间,但再怎么想,他都不得不回去。
  “我马上回去……为了以防万一,请先去报警吧!”
  快乐的时间即将结束。八重樫留下一脸难过的奈绪子,离开了店里。他走到大马路边想招计程车,突然间,有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
  “八重樫先生。”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的人——那个黑衣男子。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碰巧看见你。”
  就算是,他们也不至于熟到会互相打招呼的程度。
  “我正在赶时间。”
  八重樫尝试从男人身旁穿过。男人趁着交错的时间,用微小,但相当清楚的声音说:“八重樫先生,你的爱还没有死吗?”
  “你说什么?”
  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还是不禁停下了脚步。
  “你的爱还没有死吗?或者,你和会田奈绪子,只是玩玩而已?”
  这个人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刚刚和会田奈绪子在一起呢?
  “这样是不行的……因为我的爱,还没有死啊!”
  “原来如此,你是会田小姐的……”
  他没有把“男朋友”这几个字说出口,不自觉吞了回去。
  这个男人,看来实在不寻常。感觉他好像散发着奇妙的波长,好像不能用一般正常的感觉来衡量他。
  难道是跟踪狂吗?
  这个直觉好像没有错。可能是前男友,或者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是他一定是趁奈绪子没发现的时候,一直偷偷跟着她。这个人动不动就把情啦、爱啦轻松地挂在嘴边,也是让八重樫觉得他不太平常的原因之一。
  “听好了,我跟会田小姐之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只是单纯的上司和上属,请你不要做无谓的揣测。”
  他生气地轻瞪了那男人一眼。
  “这就糟……啊,这样她就不能属于我了。”
  “你这个人说的话,我实在一句也听不懂。”
  说完,八重樫便跑着离开当场。要是趁着我在这里磨蹭着的时候,绫子出了什么无可挽救的事该怎么办?一想到这里,他就一刻也沉着不下来。
  急忙到大马路边叫了计程车坐进去。离开刚才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后,他拨了奈绪子的手机号码。
  自己刚刚匆匆忙忙离开餐厅,说不定她才哭过。奈绪子接电话的声音有点鼻音。
  “我刚刚遇到一个奇怪的人,回家时要小心一点。”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挂断了。
  找到绫子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将近十一一点的时候。
  她就穿着在家穿的运动服,走到离家将近五公里的河边,呆呆地坐在河堤边上,被人发八重樫开车到附近的警察局去接她时,她正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暖炉前。一认出八重樫的脸,马上表现出反抗的态度,转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
  既然这么想死,就死了算了——这句话已经跑到嘴边,他还是拚命地忍了下来。
  并不是因为警察和岳母就在身边的关系。因为他总觉得,要是真的说出口,就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自己熬到现在的辛苦,还有绫子生病前两人那段幸福的日子,一切都会就此成为泡影,消失不再——他总觉得,话一出口,就只有这条路走。
  “你想寻死吗?”
  先送岳母回家后,两人在回家的车上,他试着轻声地问。
  “对不起。”
  像平常一样,绫子只是重复着相同的话。
  “为什么这样想呢?”
  他不知道该不该问忧郁症患者这种问题。但是,实在很想问个清楚。站在一个丈夫的立场,他不得不问。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活着。”
  经过一段长长沉默之后,绫子扑簌簌掉着眼泪回答。
  “为什么这样说呢?你要是不活着,我会很困扰的!”
  话一说,他就察觉到刚刚的说法或许不太恰当。这话也吋能被解释为,因为自己觉得困扰,所以才要你活着。
  “我说困扰,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正试图要为自己刚刚的失言解释,话却刚好和绫子微细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杀了人,所以,我不可以活着。”
  “你说什么?”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量。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好好说给我听?”
  但是绫子就此闭上了嘴,什么也不再说。他试过各种不同语气来问她,都一样没有反应,接下来,就只听到绫子哀伤的哭泣声。
  “八重樫部长,您有没有听过病猫鬼?”
  在学生餐厅一角的位置喝着咖啡,高宫问道。窗外响着强风反向吹刮的声音。
  “病猫鬼……听起来很有趣嘛!”
  “实际上,并不太有趣。”
  她说着,把金边眼镜往上:推了推,这动作似乎表示她有点动怒。
  “中国以前有位叫燃犀道人的医生写了一本名叫《驱蛊燃犀录》的书。根据这本书的记载,一个老妇人半夜睡觉时,突然有种错觉,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猫好像跑进了床里,从那以后,她的身体越来越没力气,总是幻听听到「你去死」这句话。故事里那只看不见的猫,就是病猫鬼。”
  撇开猫的部分不说,身体越来越没力气、想要寻死等等,好像都和重度忧郁症的症状很类“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书里似乎把病猫鬼当作一种诅咒……我觉得夫人的情况,从某些角度看来,也有点类似。”
  “你是说,绫子被诅咒了吗?”
  竟然会出现诅咒这种不科学的字眼,八重樫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她到底想说什么啊?
  “所以我刚刚强调,是「从某些角度看来」……”
  高宫的口气显得相当强硬。
  他觉得奇怪,高宫为什么会说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自己把一切告诉高宫,只是想找出线索,来了解绫子话里的意义。果然,尽管高宫小姐认识大学时代的绫子,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图书馆职员,问了也无济于事啊!
  但是,刚刚耐着性子听完病猫鬼那妖怪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他万万没想到,高宫小姐会这么明确地给自己答案。
  “关于夫人的心病,我想可能跟蜂谷雅之有关。”
  “你说……蜂谷雅之?”
  “没错。他当年和夫人一样,就读英文系。”
  高宫喝了一口咖啡后,静静地将杯子放回盘子上。她的手指修长纤细,相当漂亮。
  “这件事我很难对八重樫部长启齿,不过……蜂谷是夫人的前任男友。夫人和蜂谷,以前在学校里是很有名的一对,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感情相当好……你看,有名到就连我这个图书馆员都知道。”
  自己此刻的心情的确不太平静,不过学生时代当然可能谈过一、两场恋爱,再说这已经是和自己相遇之前的事了。比较起来,是蜂谷对夫人用情比较深,相当死心塌地……说不定就是他对爱情的这种执着,让夫人觉得很沉重吧!”
  绫子最后选择和自己结婚,所以应该已经和那个男人分手了。炽热的爱情,竟然在一夕之间冷却——年轻时的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
  “和夫人分手后,蜂谷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出现一些类似跟踪狂的举动。详细的内容我并不清楚,但是听说他用了一些相当强硬的手段逼迫夫人复合……最后,夫人的家人报了警,蜂谷被警方逮捕,之后他也退学,回老家去了。”
  当然,绫子自己和她的家人从没告诉过他这些事。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他过世了,是自杀死的。”
  高宫说得很自然。
  “算起来是最近的事情……大约三年前吧!”
  “三年前……”
  绫子出现忧郁症的症状,是大约半年前。
  “是的,所以我才说和病猫鬼的故事很像。”
  “这话怎么说?”
  “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认为蜂谷在分手之后仍然一直爱着夫人……在死前,或许留下了某些怨恨夫人的话语吧!”
  他想起绫子在车里说过的话。她说自己杀了人,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能是信件,也可能是电话,总之,他也许用了某种方法来传达自己对夫人的无尽恨意,所以夫人才会生病的。”
  真是可恶的家伙,八重樫心想。只想着单方面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感情——不过,这么看来,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说得通了。绫子得忧郁症并不是因为教师工作的压力。不,看来这个蜂谷雅之,才是所有事情的根源吧!
  “不过,你这些推测还是有漏洞。”
  八重樫想起一个令他在意的问题。
  “怎么说呢?”
  “那个叫作蜂谷的青年,不可能知道我们现在的住处。我们搬到现在这栋大厦,是四年前左右,我太太的娘家也不可能告诉他,他也不太可能从其它资料里找到啊!”
  “说不定……并不是蜂谷他自己,而是请其它人帮忙调查的啊!”
  高宫反驳了八重樫的问题。的确,如果有心要调查,方法多得是。
  “他应该也会有几个要好的朋友。”
  这当然也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似乎不太高。毕竟是个曾经被警察逮捕的人,实在不觉得会有太多人愿意帮忙他。
  “再不然,就是蜂谷他自己又回到这个世界来了。”
  高宫又摆出认真的脸孔,说出更加荒谬的事。从她的表情,分辨不出她到底有多认真。“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八重樫一笑,高宫也跟着笑了。回想起来,他好像几乎没看过这个女人的笑脸。
  “听起来确实很可笑,但并不是绝对不可能……人心,有时候会创造出难以置信的奇迹。”
  八重樫听着高宫的话,心里觉得相当不可思议。原本一直以为她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憧憬梦想的一面。
  “我说的这些话,请不要告诉夫人。”
  话都说完后,高宫补上这一句,正打算起身离开座位。
  “啊,最后再请教你一件事。”
  八重樫留住这位熟龄妇女,问道:“那个蜂谷,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您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比较好。”
  高宫先给了这样一句引子,接着瞇起眼睛,彷佛看着一片令人怀念的风景一样,回答道:“他好像是个相当浪漫的人,兴趣是写诗……每次到图书馆,都会待在诗学的书架前。而且他对服装很讲究,总是喜欢全身漆黑的打扮。”
  “我并不是要故意瞒着你。”
  行动电话的另一头,绫子的母亲慌张地说道。为了确认高宫告诉自己的话,八重樫开门见山地询问岳母——关于绫子的病,有没有什么瞒着自己的事?一开始岳母试着回避问题,闪闪躲躲的,但他一说出蜂谷雅之的名字,岳母就像放弃挣扎一样,全盘托出。
  “绫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的确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说什么,那……那个叫蜂谷的男人总是看着自己……什么的。”
  八重樫为了不让其它人听到谈话内容,躲在校舍后的阴暗处打电话给岳母。冷风不断打在脸颊上,他心想:竟然是真的啊……“她说那个人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看得见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吗?”
  “这我也不懂啊……不过三年前左右,在你出门上班的时候,她曾经收过一封奇怪的信。”
  “奇怪的信?”
  “好像是看了让人很不舒服的信,寄信人就是那个叫蜂谷的男人。信上好像写着:我已经死了,会一直待在你附近……”
  我已经死了,也就是说,绫子收到一封已死的人寄出的信吗?
  “妈,您也看了这封信吗?”
  “没有。绫子说看了实在让人觉得很害怕,所以当天就烧掉了。”
  失去了重要的证据虽然让人扼腕,但是他也以了解绫子的心情。看到这种信当然会觉得害怕,再加上蜂谷雅之这件事,她一定尽景不想让自己知道吧!绫子的个性的确可能偷偷隐瞒事情,自己一个人苦恼。
  “所以,老实说,到底有没有这封信的存在,其实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全都是因为她生病所产生的幻觉。不过,这孩子很害怕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倒是真的。你可能不知道吧,那个叫作蜂谷的人,老是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不知道的,应该是岳母吧!要是告诉她自己见过那个男人,不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绫子才开始变得奇怪的。”
  目前为止一直无法接受的事,他终于找到了解释。绫子是苦于自杀前男友的灵纠缠,但是她始终不敢对自己说出真相,最后终于无法承受,彻底崩溃。
  “所以阿充啊,你要体谅那孩子,她很拚命地想守住和你两个人的生活。现在虽然得了这种病,但是她将来一定会痊愈的。”
  岳母说的意思他非常了解。不过,他还是觉得,要是在变成现在这种状态之前,绫子能试着和自己商量的话……因为,自己的心已经……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时,八重樫注意到,有一个身影穿过校园里光秃秃的银杏树之间,往这里走来。凝神望去,那正是全身穿了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
  是他……没有错——这就是之前他已经见过两次面的蜂谷雅之。他的样子的确非常有存在感,这个人的的确确就在眼前。他慢慢走近,脸上也渐渐浮起第一次在图书馆地下室见面时,那同样的轻蔑浅笑。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死了,怀抱着对绫子的恨意舍弃了生命,但死了之后,还不断地纠缠不放。
  “阿充,怎么了?你听不听得到?”
  “有的,我听得到。”
  蜂谷雅之最后走到八重樫的跟前站定,一头长发随风飘扬着。就在下一个瞬间,那张脸开始剧烈地扭曲。八重樫觉得他这表情既不像在哭,也不像在笑一—脸部的皮肤下,好像有什么东两在蠢蠢欲动。不,简直像是每一块肌肉都有自己的意识般,一会儿胀大、一会儿缩小。
  行动电话从八重樫的手中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弹跳了一下,而这股震动还使得电池盖也脱落了。
  “怎么,怎么可能?”
  他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话。
  因为,要不了多少时间之后,蜂谷雅之那张脸,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脸了。
  “那先这样喔,拜拜!”
  八重樫把车停在大厦前,又吻了一次奈绪子后才让她下车。平常他不太开车的,但约会的时候还是开车比较方便。
  “今天真的很开心……改天请再约我喔!”
  奈绪子露出有点羞涩的表情,挥了好几次手、回过好几次头后,才消失在入口大门后。身体残留的愉快疲倦感让八重樫觉得很舒服,他一边目送着奈绪子离去,将刚刚才看过的雪白身体,重叠在这背影上。
  几个小时前,两人第一次裸裎相见,这距离他们一起去吃义大利菜,大约才过了三个星期。他正打算发动车子时,有人突然用指尖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一抬头,他正好看到蜂谷雅之弯腰窥视着车里。
  “要上车吗?”他打开窗问道,蜂谷则大方地点点头,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来。
  “八重樫先生。”
  一发动引擎,蜂谷马上切入正题。
  “我可以认为,你的爱已经死了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回答着。
  “我无论如何都想让她属于我一个人。所以,只要你还爱着她,我就没办法带她“这跟你的自尊有关吗?”
  “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不用,你刚刚这句话就已经是回答了。”
  八重樫对后视镜中的黑衣男子笑了笑。
  “那,到底怎么样呢?你的爱,已经死了吗?”
  八重樫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请明白地回答我,否则……”
  “否则怎么样?”
  “我两个都带走。”
  “那可不行。”
  这时候,八重樫脑里浮现起的是刚刚还在一起的奈绪子的那张笑脸。“到底怎么样呢?你对绫子的爱,是不是已经死了?”
  八重樫答复的语气,就像轻松地和人打着招呼。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蜂谷雅之的嘴角,弯成弦月般的曲线。
  “你或许这样就觉得满足了……可是高宫小姐呢?”
  他一问,后视镜中峰谷的脸,就突然扭曲成高宫的脸。
  “我没关系的……只要雅之能幸福。”
  “是吗?”
  看到自己住的那栋大厦后,他便将车停下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他去处理吧!
  “的确,人心有时候真的会创造出难以置信的奇迹。”
  说完后,坐在后座的高宫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低下了头,就像少女一样羞涩。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蜂谷雅之竟然会待在你身体里。”
  “我也是一样啊……不知道雅之他是真的跑到我的身体里,或者只是我的双重人格?”
  他转过身去,想回答这句话,这时高宫的脸又再次变回蜂谷。
  “我很感谢高宫小姐。”
  “没有错……最爱你的人,其实是她啊!”
  “我对她觉得很抱歉。”
  说着,蜂谷走下了车。
  “你不会后悔吧?”
  八重樫夸张地耸耸肩,回应蜂谷最后的问题。就像蜂谷曾经在他面前做过的,那种美式的夸张动作。
  蜂谷,应该说有着蜂谷脸孔的高宫,只静静地点了一下头,就开始往八重樫居住的大厦走去。他并不是要去加害绫子,只是想让绫子看看蜂谷的脸而已。要是绫子感觉到些什么,要选择什么样的路,都看她自己本人决定。
  “绕点远路再回来吧!”
  车里又剩下他一个人,八重樫自言自语地说着。说不定,应该找间书店待着比较好,他不想目睹“那个瞬间”,而且,有个不在场证明,总好过没有吧?
  “且问君,此爱终期为何时……”
  他不自觉地念着这首曾经听过的诗句。不过只听过那么一次,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嫩苗萌芽日,新焰焚却旧情意,无须惆怅且开怀,再揭新页迎佳时……”
  突然,八重樫觉得脖子上有种奇妙的搔痒,好像是某种小虫爬过的感觉。
  他用手掌从上面按住,以指尖抓住那虫子。那是一只长度五公厘左右、有类似金属质感外壳的甲虫。
  指尖一使力,就听到彷佛枯叶碎裂般的声音。相当轻易地,他捏碎了这只虫子……
发表于 2013-9-10 23:0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转载~不过这个小说是没有图的吗?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cloudrainbow 发表于 2013-9-10 23:07
感谢楼主转载~不过这个小说是没有图的吗?

不好意思,图已经补上。
发表于 2013-9-10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标题上写着txt,可咱好像没看到下载链接= =
发表于 2014-6-1 03:2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作品我都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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