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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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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澄空文学社][桥本纺]掬光(ひかりをすくう)[全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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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澄空文学社 于 2013-9-13 22:4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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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澄空学园二次元轻小说社 http://bbs.sumisora.org/thread.php?fid=60
+翻译:风君 hata君 校对杀手 黄金的魔术师 咩咩君 诚君
+校对:黄金之海
+润色:水戶夕歌
+美工:R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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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澄空文学社 于 2013-9-14 23:14 编辑

目录
第一章——蓝色屋顶的房子
第二章——田园生活
第三章——Panic Disorder
第四章——身为老师
第五章——豌豆和豆豆
第六章——姐姐驾到
第七章——架子的五层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澄空文学社 于 2013-9-13 22:27 编辑

目录
第一章——蓝色屋顶的房子
第二章——田园生活
第三章——Panic Disorder
第四章——身为老师
第五章——豌豆和豆豆
第六章——姐姐驾到
第七章——架子的五层

掬光(ひかりをすくう)
作者:桥本纺


第一章 蓝色屋顶的房子

1.
    「要不要把工作辞掉呢?」
    当我这么问的时候,小哲说「这不是挺好的吗」。虽然本来就差不多下定决心了,但他这样轻易地点头,让我反而有些不安。
    「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的选择可能并不正确吧。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有「是啊,是错的啊」的想法。应该是错误的吧,成熟的大人都不会抛弃工作。然后房租、伙食费、水电费这些单词也一个个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而令我感受到不安的罪魁祸首,现在正坐在地板上,拿着做到一半的布制拖鞋喃喃自语。
    「奇怪,大小不一样啊。」
    小哲的右手拿着一只青色的鞋样,左手拿着另外一只。两只并在一起看,尺寸的确有些不同。
    「不一样呢,右边的比较大。」
    「嗯,右边的比较大。」
    小哲顺着地板嗦嗦地爬了过来,向我这边靠近,接着来到了我面前,说「抬起脚」。我坐在沙发上,上身向后仰,然后抬起了双脚。这沙发是我翻找了无数古董家具店后才找到的血红切斯特奥尔特。「这可是五十年前在意大利生产的哦」店员这样跟我说。实际如何我并不清楚,不过从外观上看,的确是挺老的东西。
    「果然啊」小哲高兴地点着头。
    「智子啊,右脚长得比较大呢。」
    「是这样吗?」
    「看,比一下就知道了。」
    小哲抓住我的双脚,合拢后让脚跟并在一起,右脚确实长了那么一厘米左右。
    「啊,真的啊」
    我的语调有些惊讶,这令我生出了些许的诧异。
    「真大呢,大不少啊。」
    「智子,你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吗?」
    「一点都没在意」
    「那可是你自己的脚啊」
    「就算这样……」
    我深深地陷进切斯特菲尔德中,努力地将双脚抬得更高。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就连拇指的形状,左边和右边也都不太一样。右脚的更大一点,扁扁的,左脚的则更加修长好看。
    身边的小哲看到我为此吃惊,笑着说道。
    「我也是右脚要大一点哦」
    「小哲你知道啊」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脚啊,不知道反而奇怪吧。」
    「脚什么的我从没去留意哦」
    「没有别的女人会像你这样」
    小哲一边笑,一边说着坏心眼的话。看到我对自己身体的新发现,他好像觉得很好笑。这让我有种被当成小孩子的感觉,不过我对此并不觉得讨厌,甚至可以说觉得很新奇。我不停地比较两脚的形状并发发出夸张的感叹。虽然拇指的差异较大,但别的脚趾却并没有什么区别。啊,小指也有些不同,和拇指一样,右边的有点扁。大概可能是因为右脚是惯用脚,走路的时候比较用力所以压扁了吧。我这样想着,便对变形的脚趾生出了一些疼惜,它是这样一直支撑着我的啊。
    感到腹部的肌肉有些收紧了,于是我就将双脚放到了地上。
    「脚,抬起来。」
    「又来啊」
    「这次抬起一点就好,一厘米左右吧。」
    我照着他说的,脚抬起了一厘米。小哲垫进了一块青色的鞋样,那是做到一半的拖鞋。小哲明明是个男孩却有着裁缝的兴趣,还奢华地花了差不多10万日元买了台职业级的缝纫机。
    「脚可以放下来了」
    脚底像是碰到了毡子一样痒痒的。
    「好了,尺寸没问题。虽然智子的脚不一样大,还是能继续做下去。」
    「什么时候能做好?」
    「今天或者明天,至晚也能在后天完成。」
    虽然小哲要是想做的话两三天就能完成一件时尚衬衫之类的,可一旦没有了干劲,就不知道会拖延到什么时候。不过完全忘记的情况也不多,一般一年以内就会回想起来,像在盛夏完成的毛衣,冬天时做好的半袖衬衫,以及明明春天都来了,才把毛线袜子给我。
    「鞋子要加上贴花吗?」
    「贴花?」
    感觉是个挺有趣的词语,于是重复了一下。贴花什么的,发音有种很可爱又很俗的感觉。
    「猫和鸭子,你要哪种?」
    「鸭子」
    「为什么?」
    「猫总觉得有些狡猾」
    「鸭子呢?」
    「有点滑稽的感觉,挺可爱的。」
    「鸭子可是很凶暴的哦,小时候,我给它喂食,它居然用喙来啄我。从那之后就很害怕鸭子了,有相当长的时间都不敢靠近鸭子呢。另外猫很狡猾什么的可是偏见,猫,嗯、是很可爱的。」
    明明是无所谓的事,小哲却认真地强调着。他很喜欢猫。我对为这种事认真的小哲并不讨厌。
    「小哲是想给我猫的吗?」
    「哪一个都可以,反正是智子的拖鞋。」
    「那样的话,还是鸭子比较好。」
    「知道了,如你所愿,我会帮你贴上鸭子的。」
  说着「那个都可以」的小哲,我也挺喜欢的。他从我的脚下抽出两块毡子,立了起来,摆出了放松的姿势,然后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果然还是鸭子好」我这样回应道。
    「不,我是在说工作的事情。」
    「啊,工作的事情啊。」
    「智子要是想辞职的话,辞了也可以哦。休息休息吧,反正我们的存款还能支撑一定时间。」                 
    「嘛,嗯,是这样啦。」
    「那样的话,可以哦,并不是谁都要变得了不起。拼尽全力去变得了不起的人也很棒,但我觉得如果不对那样面貌憧憬的话不去努力也是可以的。」
    是因为一直住在一起,心灵变得相通了吗?小哲的话,和我现在正在考虑的事情,简直一模一样。
    有点高兴,但也有点不安。
    「智子希望变得了不起吗?」
    这个问题过于单纯以至于回答变得很困难,但小哲他却在认真地寻求我的答案。之前,过来玩的小哲的外甥也问了我很多问题,像什么时候才是早上什么时候才是中午什么的,手为什么是这个形状什么的,尽是那些虽然简单但却答不上来的问题,让我十分地困扰。
    「想不想变得了不起」这种问题,也一样地困扰这我。
    并不是说完全没有想过,职场女性普遍性的野心,或者说虚荣心还是有的。不过如果被问到有没有为了变得了不起而奉献出一切的觉悟的话,答案是否定的。吃着美味的食物,牵着喜爱的人的手散步,每周再读上几本书,仅仅这样便已经能让现在的我满足了。并不是说讨厌工作和操劳,只是无法再忍受一个月只休息两三天了。
    要说这是「女人的撒娇」的话,倒也是,我并不否认。没办法,的确是在撒娇啊。
    脑海中浮现出NEET这个词。
    嘛,NEET也好家里蹲也好无业也好,怎么样都行啦。这种词汇反正很快就会被更新的词汇替代了。用那种东西将自己定义反而更危险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我开口说道。
    「其实我想变得了不起哦。想被更多的人认可,也想要很多钱,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工作到现在。不过,如果要为了那种事情继续努力下去的话,我已经不行了。世界上大概存在着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的人,但我现在终于发现我并不是其中之一。」
    「那样的话,就按你的想法,去休息吧。」
  小哲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刘海。梳到右边,然后梳回左边,最后又梳回右边。
    「这样比较适合你。」
    「是么」
    「嗯,因为智子你,露出左边的额头会比较可爱。」
    好喜欢能毫不在意地说出令人害羞的赞美的小哲。
    「辞职之后,每天一起吃午饭吧。」
    「说的也是呢,一起吃吧。」
  我赞成了小哲的提议,他是在认真地考虑过后才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对此松了口气。

2.
    不过辞职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所从事的平面设计,工作表排到几个月后的情况并不少见,工作完成后还要继续处理善后的情况也有。又不能给关照过我的人带来麻烦。还有一些是在我刚出道时就给予了我帮助的客户,对这样的恩人我也应该尽到责任。因为如此,虽然一直口头说着辞职吧辞职吧,我依然在东京坚持生活了一段时间。
    「智子你太认真了啊」
    小哲他,有点不满地说道。
    「讨厌的吧,直接推掉不就行了吗?」
    「那样不行哦,我要是推掉的话,别人就得做。推给别人的话不是也会给接手工作的人添麻烦吗?」
    「工作,还打算回来做吗?」
    「不,不会回去了。」
    其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不过这一点我却很确定。因为要供养生活,未来的某一天可能还是要工作吧。不过即使那样,我也不打算重新拾起现在的工作。
    「那,不就没关系了吗。就算要给他们添麻烦、或者被他人说坏话也无所谓啊。」
    我很佩服小哲的干脆,但也有点哭笑不得。小哲很早之前就辞掉了工作而从事家务,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个人挣钱就行,这是他的口头禅。喜欢料理和裁缝的小哲,作为一个男人很不寻常。
    当然,就算是小哲,也一定做不到把所有东西都推掉吧。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终究都不可能摆脱所有的束缚。
    一边想着那样的事情,一边将小哲给我做的蜂蜜热牛奶一口喝光。蜂蜜是采的七叶树的蜜,入口后像是在舌尖上黏着地缓慢滑动。和只加砂糖的热牛奶有着截然不同的口感。
    「很好喝呢,这个热牛奶。」
    我故意扯开了话题。
    「七叶树很入味呢」
    「虽然我比较喜欢三叶草啦」
    「嗯,三叶草也不错。」
    我们所住的地方,是参宫桥的一座有将近三十年历史的建筑。虽然有着清和公寓这样的名字,但无论里面还是外面都建造地跟小区一样。有着三个六叠的房间,四叠半的厨房,和浴室与洗手间。浴室里有着陈旧的煤气炉,勉勉强强可以给水保温,但在冬天的时候却时不时地打不着火。
    在狭小的厨房里勤劳工作着的小哲,快步地走进了起居室。
    「智子,张开口。」
    「诶,干嘛。」
    「鹌鹑蛋」
  小哲那很像男孩子的手指,抓着一只小小的蛋,小小的,白白的,滑滑的。「我还在喝着热牛奶呢」我在心里抱怨着,不过因为鹌鹑蛋看起来很好吃所以还是张开了口。小哲将鹌鹑蛋放进了我的口中,咬开后蛋黄的味道慢慢的在口中扩散。
  「好吃」
  吃着那个小小的鹌鹑蛋我这样说道。
  「小哲,这个,很好吃哦」
  「嗯,挺好吃的」
  一边这样说着,小哲一边也嚼了起来。看来他也吃了一个。我们就这样一边不断地重复着好吃好吃美味美味,一边继续吃着鹌鹑蛋。
    「好久没吃鹌鹑蛋了。」
    「我也是哦,味道挺不错的呢,有种特别的感觉。」
    「嗯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有种特别的感觉呢」
    是因为这种蛋比较小呢,还是因为一般不会常常去买呢。
    「为什么买鹌鹑蛋回来了?」
    「因为难得花时间做了八宝菜啊,就稍微奢侈一下了。不过啊,意外的挺贵的呢,鹌鹑蛋。」
    「明明这么小」
    「没错,这么小还这么贵。不过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觉得就这样吧,就买了下来。稍微奢侈了一把。」
    「多少钱买的?」
    「一包九十八日元」
    还真是非常便宜的奢侈啊,我这样想着。不过我也明白小哲想表达的意思,虽然出租车的起步价并不觉得很贵,但这样的东西每个都增加十日元二十日元的话就会明显地觉得变贵了。并且我最近就要辞职了,也要有会过上贫穷的生活的觉悟。出租车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坐了,最好也别请后辈去吃饭了。
    「九十八日元啊,好贵呢。」
    我这样说着,小哲也点了点头。
    「有种非常奢侈的感觉呢,虽然只是九十八日元。」
    然后他就走回了厨房,看来是为了给我喂鹌鹑蛋,特地走到了起居室来啊。难得买的鹌鹑蛋,我和小哲已经一人一个地吃光了。比起有人在工作中带我去昂贵的居酒屋,我反而觉得现在更加奢侈。
    口中隐约地残留着蛋黄的香味。
    「小哲」
    「唔」
    「最后的工作,已经完全搞定了。」
    「诶,什么,听不到诶。」
    厨房和起居间用陈旧的隔扇隔开了。隔扇一共有四枚,只有其中一枚开着。不知道是拿着隔水碗还是碗的小哲的身影,不停地在那个空隙后面来来回回,看起来很是忙碌啊。
    我坐了起来,对着小哲的背影扔去了和刚刚同样的话。
    「最后的工作,已经完全搞定了。」
    小哲的后背要比我的大很多。
    「真的吗?」
    炉子中生着火,厨房里挺暖的。水蒸气缓缓地飘起,小哲是在蒸什么吗?小哲只是稍微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就又将视线落回到手头的活上。处理过的油正被他往油瓶里倒。从倾斜的平底锅中滴下的蜜糖色的油,一滴一滴地落入到白色的瓶子中。
    「完全搞定了吗?」
    「对,完全搞定了。」
    当瓶口的料理用纸也被油浸透后,小哲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啪嗒啪嗒地,油滴落的声音不住传来,然后蒸汽慢慢地飘起。我虽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其中唯独没有小哲的,他在其中保持着沉默。
    将平底锅放回了炉子上,小哲转向了我这边。
    「智子,辛苦了。一直以来都靠吃着你的,真的很感谢。能让我当家庭主夫,真的很感谢。如果以后生活变得困难的话,这次我会去工作,之前我靠吃你,现那时候就由我来养你。」
    因为小哲的神情格外认真,,让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存款用完的时候就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吧。」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小哲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深深地低下了头。男人在我面前头低到这种地步可能还是我出生以来的第一次。虽然我有点惊慌,不过看到他抬起头来的微笑后,我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如果小哲还是认真的神情的话,我可能会哭出来也说不定。
    「那个啊,智子,要搬到房租稍微便宜的地方吗?」
    「农村之类的地方也不错呢。」
    「也是呢,农村挺不错的,天空很开阔的地方都不错啊。」
    吃着小哲给我做的八宝菜,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到哪里住。东京的话无论哪里房租都很高,神奈川的公寓也很贵,最后选在了千叶或埼玉。不过自己会住到千叶或者埼玉这种事情以前想都没想过。那都是几乎没有去过的地方,不过,这点也挺好玩的。
  比起知道的地方更想去不知道的地方。
  
3.
    我们从山手线那宏伟的车站,坐上了开往郊外的列车。工作日午后的车内空荡荡的,所坐车厢内的乘客算上我和小哲,也只有七个人。坐在座位上的小哲大幅度地扭转了身体,向车窗外看去,左臂偶尔撑在窗台上,如果不去管他,最后大概会变成像小孩子一样在座位上上正坐吧。
    「还真是很认真地看着外面呢。」
    「嗯」小哲这样肯定道。
    「毕竟是要决定这之后的住处,得好好地看一看啊。」
    「也是呢」
    「住农村怎么样?」
    「还是算了吧」
    「诶,为什么?」
    「因为在真正的农村,乡土纽带和血缘意识都很强,住起来会很辛苦的。我的故乡就是这样,所以我很清楚——农村,是绝对不会接受陌生人的。虽然偶尔会有因为向往田园生活而搬来的人,不过大抵都很快地就被赶出去了。」
    「诶,是这样吗?农村人难道不应该很淳朴吗?」
    小哲完全不知道,就算住在农村,人的心灵也不会变美。淳朴和美丽,其实截然不同。在城市长大的他,理解起来大概很难吧。
  电车开出十分钟后就能看到作为县界的河流。
  「这里不行呢」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里太近了,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啊。」
  「再说了,这里不还是东京吗。」
  「是呢,算是东京呢。」
  「东京的话就不行」
  「不行呢,东京什么的。」
  我们就这样热烈地讨论着。
    列车渐渐地离东京远去。虽然一直不行不行地说着,但从东京离开的我还是感到了寂寞。列车开始有乘客下车了,一个人,然后是两个人,乘客逐渐变少了。
    最后车上只剩下了我和小哲两个人。
    「包场了呢」
    为了冲淡寂寞,我很大声地说着。如果在都内的列车中用这样的音量说话,大概会有几十个乘客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吧。
    「啊,真的诶。」
    小哲的声音很欢快。
    「只有我和智子了」
  「我向着农村进发,坐着火车,坐着火车,向着爱尔兰一样地农村进发」
  我唱着,在最后的往农村出发的部分,小哲也一起合唱了。因为两个人都走调了,结果歌声变得很奇怪。小哲一边做着搞怪的动作一边来到了我的身边,明明没有其他人在的,明明随便坐也可以的,明明在吊环上做引体向上也没问题,但我们还就只是紧紧地黏在了一起。
    小哲向周围回顾了一下,然后吻了我。
    好害羞。
    但是好高兴。
    人的感觉好奇怪,刚刚明明两个人在一起也觉得好寂寞,现在却感知到了如此大的幸福。就连车窗外那广阔的农村风景,似乎也蕴含着无尽的温柔。看到了森林,越过了荒地,偶或显现几缕炊烟,那之后好一段时间外面都是苍茫的森林景色。
    「如果现在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就太好了。」
    不觉间我们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喜欢梅花哦,要是梅花开了的话,就更开心了。」
    「不管是樱花还是梅花,花期都已经过了啊。」
    内心有些触动。花期已经过了,缘此中浮现出的是寂寞还是安心,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过绿油油的也很漂亮呢」
    我含糊地说了一句。
    「嗯,绿油油的很漂亮。我啊,挺喜欢皋月杜鹃的哦。不过不是花,而是叶子。皋月杜鹃的叶子是很漂亮的哦」
    「叶子?」
    「开花之前的皋月杜鹃啊,叶子可是十分柔软的,不过虽然柔软,尖尖的叶尖却会指向天空。稍微离远一点的话,看起来挺像兔子的耳朵。小时候啊,曾经觉得看起来好像很多小兔子的耳朵聚在一起啊,因为觉得太害羞了所以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过直到现在我也很喜欢摸那叶尖时的感觉。」
    看着那样不停谈论着的小哲,我非常喜欢。话题是重要的东西,或者是无意义的东西都无所谓,倒不如说,无意义的东西更好。我一边「嗯嗯」地肯定着,一边催促小哲把话题继续下去。皋月杜鹃的叶子是什么形状呢,给人的感觉似乎很硬呢。啊啊,那是山茶花啊。皋月杜鹃一定是软软的,叶子长得很像兔子耳朵吧。
    「有很多小兔子啊」
    小时候的小哲,原来在想着那种事情啊。

    在快线站的下一站,我们下车了。那里的确是一个很有郊外的感觉的车站。月台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午后的阳光悠然地摇晃。从月台可以看到站前的环形路口,有两辆出租车停在那里,可正在载客的一辆也没有。两辆出租车都是私人出租车,坐在驾驶席上的司机一脸很闲的样子。环形路口四周的建筑物最高的也就五层左右,有一间小书店,一间影像店,一间连锁咖啡厅和一间居酒屋,实在是十分安静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环视周围,寻觅着心情的归宿,能安顿下来吗?不能安顿下来吗?小哲什么都没说,但他一定和我一样一边确认着,一边慢慢地走出月台。虽然检票口就在楼梯的上方,但是小哲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背握着双手,漫无目的地将脚摇来摇去的他,总觉得非常高兴。
    我在塑料椅子上坐下,抬头看向蓝天。明明只是坐了一个小时左右的电车而已,天空却变得如此广阔。对面的月台,也有着和我现在坐着的一样的塑料椅子,靠背也是某种圆形的设计,应该是受到了埃姆斯的贝壳椅的影响吧。从它的设计来看,大概就算被醉酒的人一脚踢开,或者被粗鲁的坐法对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椅子的确十分精致,很耐用,实用性也很强。
    过了一会儿,当我想着日本车站里存在着的无数把的椅子的时候,小哲回来了。他说这里空无一物,这也是当然的。
    「没有售货亭呢」
    「上面可能有吧」
    我看向向上的楼梯。
    「走吧」
    「也是呢」
  走上楼梯后,发现那里只有自动检票口,并没有售货亭。
  「挺好呢」小哲这样说道
  「售货亭也没有,挺好的呢。」
    「智子,好像很高兴呢」
    「总感觉像远足一样」
    「才不是远足哦,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会在这里住下来了。」
    「也是呢」
    用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声音,我欢快地说了出来。
    「要在这里住下来了呢」

    「你不懂啊,智子」
    当我即将走进车站前的那家房屋中介时,小哲像是很轻蔑地说道,可是眼前的房屋中介可是有连锁店的大公司啊。
    「不懂什么?」
    「像这样的新店,不会有好的情报的。和市中心不同,农村房屋中介和地主的联系是很强的,那些很久以前就营业的房屋中介应该会有着一些不错的房屋」
    「啊,原来如此。」
    毫不掩饰地钦佩了一下。
    「小哲,对那种东西很了解呢。」
    「因为,我喜欢搬家啊。」
    「我是一直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因为不是很麻烦吗,搬家什么的。要是找到了合心意的地方的话,一直在那里住下去会比较舒心哦」
    「环境改变的话,对事物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看法呢」
    「是这样吗?」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来到这里,不是吗?」
    我追上了快步走出去的小哲的背影,在车站的周边闲逛。环绕了环形路口一周之后,我们在一个巷子里发现了一家古老的房屋中介。入口的推拉门并不是自动门,门框也不是铝制的,而是很早以前的木制品。填充在门框内的玻璃也很陈旧,有着像波纹一样的图案。现在,这种样式的玻璃已经基本见不到了。
    推拉门上贴着的房间表都已经褪色发黑,里面的平面图有的也已基本看不清楚,变得破破烂烂。能明显地看出已经放置好几年了,大概店主根本没有过换掉的念头吧。这不就是已经不再做生意的意思吗?
    「这里?」
    我稍微有点不安,于是问了一下。这看起来不是已经停业了吗,虽然店里还是亮着灯的。
    「嗯,就这里吧。」
    小哲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了推拉门,发出了很轻的声音后门就开了。我跟着小哲走进店内。屋里只有一张钢桌和一套陈旧的沙发。坐在沙发上读着体育报纸的大叔,惊讶地抬起头。
    「我们正在找房子」
    「客人吗?」
    面对小哲的话,大叔这样回答。既然是来房屋中介说要找房子的,不用说肯定是客人啊。
    我和小哲一起肯定了两次。
    「啊,这样啊」大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客人们,稍微等一下」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向桌子。
    「那么,你们在找怎样的房子呢?」
    「这附近的房子大概多少钱?」
    小哲很熟练地询问道,我对这些并不了解,看小哲那干劲满满的样子,就全交给他处理吧。
    「嗯,2DK的公寓大概6万日元左右。,如果要稍微高档一些的,还要再花点钱。」
    好便宜。我和小哲一起住的参宫桥的大厦非常古旧,可就算这样加上管理费一个月也要十七万左右。
    「2DK或3DK都行,就算比较老也没关系,麻烦请给我介绍一个比较便宜的地方」
    「便宜的地方啊,好的好的。」
    大叔看起来人不错,我虽然想到了到无良房屋中介商这种词,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不过也许这种类型才是最危险,不能掉以轻心。
    「那么,就让我带你们去看几间吧。」
    「有劳你了」
    进店的时间可能连十分钟都没到,我们就坐上了大叔用来载客的花冠,出发几分钟后,四周就变成了广阔的野地和稻田。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野地和稻田就什么都没有了,一想到要在这种地方住,心中就有了些许不安。
    顺着国道继续开下去,各种店铺纷纷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路边店」吧。家电批发店,家庭餐厅,建材市场,家具店,汽车用品店……这里是和车站前面的寂寥截然不同的繁华。
    不久后我们就来到了国道的尽头,在弯曲的小路里左拐右拐后,我们到达了一座小小的公寓。
    「这里,蛮新的却很便宜,五万八千元,手续费两千元」
    虽然说不上很差,但也不能算是太好,只是一间普通的公寓。有两个三坪大的房间,一个浴室和一个厨房。打开铝制窗框的窗户,窗外是一片广阔的稻田,可以看到远处的家电批发店的黄色建筑。
    小哲抱着胳膊凝视着那栋荧光色的建筑,然后很快就把窗子关上了,语气坚决地让对方介绍别处。
    「不中意吗?」
    「虽然不算差,但也没有一见倾心的感觉,想再要一点开阔的感觉啊。外面这么空旷,屋子却有一种窒息感,而且太新也不好。」
    「新的不可以吗?」
    「总感觉冷静不下来呢」
    听着小哲和大叔的对话,觉得小哲说的的确没错。在这样的建筑里住的话和在市中心住没什么区别,虽然崭新的的确挺好,但浴室的门把手却是塑料制的,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在那之后,我们又看了两三个公寓和大厦。不过,无论哪个都没有想住的想法。大叔和我们都有了些许困扰,究竟想要些什么,似乎连我们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别墅也要看一下吗?」
    像是突然想到一样,大叔这样问道。
    别墅?
    这是我没想过的。
    「别墅什么的,价格不会很贵吗?」
    小哲负责与房屋中介商的交涉了,我只用在后面跟着就好。
    「旧别墅的话挺便宜的哦,五万可能不行,六万就差不多了,不过既然想要比较广阔的房子的话,两层带庭院的别墅不也可以吗」
    「唔,总之先让我们看看吧。」
    车子开了十分钟后到达的是,一座的确非常陈旧的建筑,建筑年龄应该超过二十年了。这是一栋朝南的两层建筑,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青色的瓦片闪闪地发着光。似乎是因为长期无人居住,进到屋里后有一点小小的臭味。这栋房子又古老,入口的门又要「喀拉」一声才能打开,明明应该减了不少分的,但为什么一开始,就会有一种这里说不定不错的想法呢?我和小哲把大叔扔在后面,快步走进了起居室。
    「好宽广」
    小哲很高兴地说道。
    「是啊」
    我也很高兴。
    这里不像其他古老的房子,有着十叠以上的起居室,不过,由于这里的宽阔,其他的房间变得比较狭窄。隔壁的和室只有四叠半大小,厨房里能不能放桌子也有些微妙。比我们稍微晚点进来的大叔,无奈的嘀咕了句「这还真古老呢」
    「啊咧,这个天花板,一模一样啊。」
    「天花板?」
    我和大叔站在一起,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贴着刻着花的花纹的白色板子,有种石膏的感觉。
    「和我第一次卖掉的房子是同一种样式啊,这个。」
    「诶,那是什么时候啊?」
    「已经是二十年以前了」
    「有那么久的历史啊,这里。」
    「也是呢,这里挺老的。」
    当我和大叔在闲扯的时候,小哲将起居室的窗户全部打开,以咔啦咔啦的气势将百叶窗全部拉起来,玻璃窗户也全部拉开。昏暗的室内,顿时充满了光亮,耀眼得眼睛都睁不开。
    外面有一个很狭窄的南向庭院,茂盛的杂草沐浴在阳光之中,小小的蝴蝶在小小的花朵间逡巡,有一对紫色的蝴蝶缠绕舞动,说不定是情侣吧。
    我往窗边的小哲身旁走去。
    「首先从庭院开始吧」
    传来了他兴奋的话语。
    「是啊,要把杂草都拔掉」
    「种上樱桃番茄吧」
    「为什么是樱桃番茄?」
    「因为很容易就会有收成,而且产量很多啊。刚采下来的樱桃番茄可是很甜的哦,拌上橄榄油后可是美味到极点呢。」
    看来是从电视上获得的情报啊。
    我笑了,小哲果然还是,会首先想到吃的东西啊。
    「夏天就是西瓜啊」
    「西瓜太难了,因为外行人种的西瓜不甜啊」
    「那么,柿子」
    「要花八年」
    「原来如此,桃栗三年,柿子八年啊。小哲,还记得下面一句是什么吗?」
    「诶,还有吗?」
    「柚子这大笨蛋要十八年啊」
    「花十八年的话的确是大笨蛋呢」
    我们就这样说着笑话,两个人都非常喜欢这个房子。首先方向朝南这点就不错,然后虽然小,但有庭院这点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老房子最棒了。
    「就要这里吧」
    转过身来,我这样跟大叔说道。大叔惊讶地环视着室内,「真的可以吗」这样回问道。
    「就要这里」
  我这样说着,在「这里」加重了音调。
  
4.
    搬家的准备,不仅是对自己过去的追溯,同时也在将其舍去。比起感伤和痛苦,感觉上倒更类似于舍去一切,干干净净重新开始。我和小哲情绪高涨,这个不需要那个也不需要,要扔掉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结果,要扔掉的东西反而比要带走的东西多得多。
    位于北侧的六叠房间,右边塞满了要带去的打包好的纸箱,而左边则是要扔掉的东西。准备扔掉的东西已经按照我们社区的分类收集模式,分成可燃垃圾,不可燃垃圾和件垃圾了。
    「挺壮观的呢」小哲这样说道
    「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不要的东西啊」
    「明明房子并不大呢」
    东京大厦公寓的平面图是,有三个六叠的房间,一个四叠半的厨房。虽然准确的数字已经忘了,但应该不到六十平米吧。大半的行李都堆在了北侧的六叠房间里,直到最后还需要用上的东西则都放在了剩下的房间中。
    我们无言地凝视着变得冷清了的这里。
    在那之后,我们一边继续进行着搬家的准备,一边回忆来到东京时的事情。我出生在中国地区的一个小镇上,厌倦了那个狭小的世界和各种繁琐的人际关系。本家开展的事业让整个家族的凝聚力很强,大半的亲属都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统领着一切的父亲成了这个地区的老大。由于惹恼了父亲就不能在镇上继续住下去,所以发生了纠纷的商人被赶出镇上这种事情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虽然只是一个人口不足一万,几乎可以被算作村子的小镇,但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闭锁的空间里蠕动的东西会不停地滋生,黑暗也会不断增叠,那是把手伸进去就会被黏住的浓稠的黑暗。
    就算是小孩子的心灵也能理解那种混乱的关系,因此我很害怕我的亲生父亲,很害怕父亲周围的那些嘲笑被赶出镇子的商人的人,最害怕的是默许父亲的专横的这个小镇。
    因此我成为高中生后,以让周围感到无可奈何的程度主动学习,无论如何都想要考进东京的大学。就算是只早一点也好也要从这个小镇离开,从那些可怕的人的身边离开。虽然父亲希望我考进县内的国立大学,但当我收到了一间水平不低的的私立大学的合格通知后,他还是勉强同意了我前往东京这件事。
    「不过」
  父亲这样说道
  「不过,一毕业就立刻给我回来。」
  说出这样的话的父亲的脸因为酒的缘故而变得赤黑,话语中除了命令什么都没有。在家族内的交流中,父亲永远都用命令的口气。
    那个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姐姐一言不发。
    「智子」
    突然想起了姐姐的声音,很紧张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应该是高三第三学期,差不多到可以自由到校的时候的事吧。下上下学的巴士开始步行的时候,姐姐就站在途中那横渡芝浦川的长桥的正中间。
    想起来了,姐姐的影子长长的延伸出去,所以那时应该是黄昏吧。在那种时间,姐姐为什么会在桥上呢?
    「怎么了?」
    「好高呢」
    姐姐直视着栏杆那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桥吗?」
    「嗯」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都现在了怎么还说这个。姐姐也好我也好,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河的另一边,走过了这座桥的次数都早已数不清了。姐姐想表达的应该是别的东西吧,不过迟钝的我过了一会才意识到。
    说不定,她可能是在这里一直等着我吧……
    把书包放在了脚边,我也和姐姐一样向栏杆外面看去。那个据说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深深的河谷在学术方面有很重要的意义,镇里的每个人都为此感到自豪,谷底芝浦川的水面闪闪发光。桥的下面是深渊,在浅滩上迅捷流动的清澈溪流,在这里也染上了浓厚的绿色。
    「人也是一样的」
    我这样想到,要是一直流动的话就能保持清洁,停留的话就会变得浑浊。
    从桥到水面,有二十,不,三十米距离。虽然对我们来说都是见惯了的风景,可当我们探出身去凝视那个空间时,还是感到了腹部有咻的一下缩紧的感觉。
    刚从学校回来的我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而在当地的金融机关工作的姐姐则穿着单薄的粉红色制服。姐姐的胸前系着白色镶粉边的丝带,那个丝带随着从谷底吹上来的风猛烈地摇动着。
    「智子」
    是因为一直看着谷底的缘故吗,姐姐的声音很紧张。
    「虽然父亲说‘给我回来’,不过不回来也是可以的。」
    「什么意思」
    「嗯……」姐姐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转过脸去看了一下,姐姐就那样两手压在栏杆上,撑着她尖尖的下巴,视线看向十分遥远的河面。
    那个时候的姐姐,应该在眺望着比河流更遥远的地方吧。
    「你在这里住不下去的,回来的话,会受不了的。」
    「不过父亲说了要回来……」
    「父亲那边就别管了」
    强硬的语气让我吓了一跳,和反抗着父亲的我不一样,姐姐总是很听父亲的话,在我看来父亲也十分宠爱姐姐。
    姐姐跟父亲很像,性格直来直去,不像我那样讨厌农村的环境,跟在小镇零零散散住着的叔父和叔母们也相处的很好。姐姐高中毕业之后,就去了父亲决定的地方工作。
    如果姐姐是男孩的话,我觉得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地让他继承公司吧。
    「所以说父亲说的东西就别管了」
    父亲非常喜欢的姐姐,竟然会那样否定父亲所说的话,让我觉得难以置信。而且,从姐姐的话里,我感到了对父亲不满。
    为什么姐姐会说出这种违抗父亲意志的话呢。
    想试着去问一下,但又有些害怕,姐姐的目光很认真,我感受到了几许恐惧。
    十八岁的我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默着。
    「智子——」
    虽然之后姐姐还说了些什么,不过突然卷起的风让我听不清她的话语。我急忙追问,姐姐究竟说了什么。
    姐姐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
    前年还是高中生的姐姐,仅仅过了两年就变成大人了。红色闪亮的嘴唇,看起来却有点悲伤,有点羡慕。由于不知道该偏向哪一方,我移开了目光,虽然感觉到了姐姐的视线,不过可能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吧。姐姐应该也和我一样移开了视线,去看河面了吧。
    「总之」
    姐姐这样说道。这次,我听的清清楚楚。
    「你不用回来也可以」
    「公司呢?是由姐姐来继承吗?」
    准确的说,是由姐姐的丈夫来继承。毕竟这不是女人能继承的工作,而且地方风俗也不允许。
    「怎么可能,应该是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吧。」
    「胜部的叔父吗?」
    「毕竟那个人,一直在觊觎着啊」说着那样的话的姐姐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脑中。
    「我们家的公司,本来就应该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这样的说法也有哦。」
    「明明长男是父亲?」
    「父亲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得过肺部疾病这件事你知道吧,那次几乎可以说是走到鬼门关了。还记得吗,背部那个很大的伤痕。」
    「啊啊,嗯。」
    父亲的背部留有一个很大的手术伤痕,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侧腹。简直就像是被刀砍过一样。
    「虽然后来奇迹般地康复了,不过在那之前几乎已经不行了,因此爷爷临时决定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公司。不过当父亲病好之后,那个决定就立即取消了。」
    「很早之前的事了吧,父亲生病的事,都是在我们出生之前了。」
    「人啊,就是会记住那种事情的生物哦,无论过去了多久。」
    会记住的哦,姐姐重复道。
    「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还真无忧无虑呢,我察觉到了话里的含义。
    深绿色的水,突然泛起了波纹。是鲤鱼的鳍在拍打水面。波纹慢慢的扩散出去,最终到达了两岸。陡峭的岸边被深绿色所覆盖,远远看去就像深绿色的泡泡在噗噗地膨胀一样。绿色泡泡的那边可以看到几家民居,都是铁皮屋顶的房子,屋顶上的赤色和蓝色都已经褪色了。
    我家是瓦的屋顶。
    屋顶的材料也是贫富的标志,活到十八岁的我在此刻之前还都没有想过。
    「父亲他,已经在考虑为我和你招婿的事情了。你,要是回来的话,就必须要有被卷入那种事情之中的觉悟。但你做不到吧?所以,还是不要回来比较好」
    「姐姐你会怎么做呢?」
    「我不会按父亲说的做」
  「不过」我说道,但之后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我究竟想说什么呢?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清楚,那时候为了填补这段沉默,我开始随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房子会给胜部的叔父吗?」
    「无所谓,房子什么的。」
    无论是话语,还是声调,都很激烈。
    「山也好土地也好也都只是麻烦呢」
    在那之后,我们究竟还做了什么呢,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完全回忆不起来。不过我想我一定没有去追根究底,也一定没有断言我不再回来,只是很暧昧地含糊过去了吧。惊诧于姐姐的态度,却没能尝试着去质疑她话里的真意,只是懦弱的沉默了吧。
    不,应该是逃走了吧——
    虽然并不是为了遵守着姐姐的话,但我大学毕业之后还是留在了东京。上学时作为兼职而开始的设计的工作因为很有趣一直做到现在,回到农村也好,体面的就职也好完全都没有想过。就像是第一次拿到粘土的小孩子一样,彻彻底底地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从学校毕业了后,也没有参加任何面试,直接拿着跟兼职时没有任何变化的待遇进了设计公司。
    虽然听说父亲因为我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去而暴怒,但我却感受到一种嗜虐的快感。回到家乡去的事情一点都没有想过。离开家的四年间,对父亲的恐惧已经完全的消失。以前一直支配着我的父亲,让我忍不住感到害怕的父亲,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段把某人赶出小镇的父亲……一旦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尝试着在城市里居住,就会觉得那样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农民罢了。不过是滑稽的裸体国王,我在心底这样嘲笑着父亲。
    在此期间,我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姐姐的话。

    「想着要扔掉这么多东西,心情反而有些愉悦。」
    「嗯,很干脆。」
    我赞同了小哲的话。
    「虽然有点寂寞就是了」
    「就是啊,有点寂寞啊。」
    摆在我和小哲面前的是,我们一直以来积存的东西。有今后还需要的东西,也有并非那样的东西。呼吸的每次重叠与眼睛的每次开闭,都应该都有些什么在一点一点地改变吧。
    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
    人类一种生物,是永远都无法停息的。无论如何的想停留,到最后都一定会动起来。就算成功地停了下来了,周围的环境也会动起来。结果,无论如何,眼中的风景都会白云苍狗。
    最后小哲自言自语道
    「是两年吧,我们在这里居住的时间。」
    是这样呢,我赞同着。
    「两年还不到一点,却感觉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
    「再整理一下,就去喝点柠檬水吧。昨天用的柠檬还有一半剩下了,就用那些柠檬做。」
    「好厉害,会很好喝吧。」
    「所以,快点收拾吧。」
  太过沉浸于感伤之中了,所以感觉有点害羞,我们努力的发出精神饱满的声音,继续着最后的清理。
  
5
    开始行李的整理的那一周,我被久保先生叫出去了。久保先生是我所属的公司的经营者,也就是说老板。是一个明明很早之前就已不惑,四舍五入的话就会算作五十岁这样的年纪,仍然穿着闪亮闪亮的刺绣夹克和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跟客户会面的人。不过尽管如此,他也能凭优秀的经营手段好好地揽到工作。
    会面场所是涩谷一间宽敞的CD店,店的三楼是西洋音乐卖场,跟久保先生出去会面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指定那里。
    我进入店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洗手间。统一使用黑色色调的洗手间内流淌着音乐,传到体内的低音让人感觉不舒服。听着那个低音,身处隔间的我取出了药盒,选择了那个椭圆形的白色胶囊,不喝水就这样吞下去。明明以前吃药时水是必须的,但现在就算不喝水也能咽下去了。
    我就那样坐着,等待药效慢慢发作。不经意间转过头,发现放置行李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空的药包装盒,和我刚刚吞下去的是同样的包装,上面写的药剂的名字和记号也一模一样。
    脑海中有点混乱。
    我刚刚吃的药是从药盒里拿的,并没有带包装盒,之前就事先按照医生的指示,将一天的服用量放进了药盒里面了。
    那么,这是什么?
    这个包装是?
    过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啊啊,这样啊。这里也有跟我一样来服用同一种药的人啊。是因为取药时用力过度了吗,眼前的包装严重扭曲了。那个人的心情我很清楚,流着冷汗,颤抖着将胶囊取出来。不断冷静点冷静点地自我暗示然后把药吞下去。
    扭曲的银色包装,似乎在鼓励着我。品尝着这样苦涩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把包装扔在这里的人,应该也正在某处努力地面对现实吧。
    已经不走不行了。
    我也要面对自己的现实了。久保先生,正等着我。
    把药盒放回后,我走出了单间。

    抵达三楼西洋乐卖场时,久保先生已经在那里了,他正起劲的挑选着老唱片。发出啪噔啪噔声音的挑选唱片手法十分漂亮。我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物色过唱片。看到挑选手法迅速的人,也会觉得好厉害。而久保先生,就算年近半百,也还是那种「好厉害的人」
    因为赞叹而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久保先生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哟」地发出了声音。
    「稍等,这一排我得看看」
    像往常一样,毫无紧张感的懒懒散散的声音。他那有点卷的细细的头发,比过去稍微长了一点。他身上穿着的是,蓝色的刺绣夹克,还有已经褪色了的牛仔裤。鞋子是阿迪达斯的运动鞋。
    「没关系哦」
    这样回应着,我稍微在店内逛了逛,贩卖唱片的只有该楼层的一角,其他大部分都是CD,从架子上随便取出一张来看,组合名是Average White Band。平均水平的白人乐队?
    「不好意思啊,再稍微等我一下,我要把这个买下来」
    久保先生这样说着。一眼看过去他手里正拿着三张唱片。这个人究竟要买多少唱片啊,我无可奈何地想,据我所知他已经有一千张以上的唱片了。
    久保先生看着我手里拿着的唱片。
    「你喜欢有深度的风格啊」
    「不,并不是那样的,只是拿在手上了而已」
    连究竟是什么组合都不知道。
    「很有趣的哦,他们」
    「是这样吗?」
    「明明有着那样的名字,做的却是黑人风格的音乐。一群奇怪的家伙」
    借我一下,这样说着,久保先生从我手中拿起了Average White Band。
就这样去了收银台。虽然做着年轻人的打扮,不过背影怎么看都是老头子。走路的方法也有点怪癖,感觉像是用右脚在走路。十几岁的或二十几岁的孩子,骨骼和肌肉都很柔软,不会有那种怪癖。久保先生在我看来也已经不再年轻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感觉走路时要更加平稳。
    「走吧」
    「是」
    刚回来的久保先生往自动扶梯的方向走去,我则跟在他的后面。这几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从久保先生那儿学习了设备和软件的使用方法,学校样本、校色,学习配色和构图的原理,学习接待客户的方法,学习延迟交货日期的办法,满足于认真地追逐着他的背影。
    「最近的音乐都很无聊啊」
    坐上了下行自动扶梯的久保先生那样抱怨道。他所穿着的刺绣夹克,颜色是是仿佛要刺痛眼睛一样的荧光蓝,背上的龙不断起伏着。并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精细制作的刺绣的龙。和印上去的有着截然不同的魄力。
    「久保先生对音乐很严格啊」
    只是,认真去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龙的眼睛里并没有眼瞳,只有一片空白。
    「已经听了三十年了当然严格啊。现在只听黑人风格和八十年代风格这两种啦。毕竟我喜欢像吉他低鸣那样的感觉啊。」
    「Oasis【注1】觉得怎么样?」
    「蠢材,Oasis已经很老了啊。」
    久保先生无奈的笑了。现在还来说Oasis?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双肩欢快地晃动着。Oasis什么的年轻人不都已经不听了吗。
    我看到久保先生笑,很开心,也跟着笑了。
    「Oaisa,原来很古老啊。」
    「十分古老的哦,Gallagher兄弟【注2】都已经是老头了。嘛,就算那样他们也能做出不错的音乐啊」
    来到外面,还是平常的涩谷。满街都是人,其中无论是谁都十分年轻。久保先生混在人群中很流畅的行走着,往道玄坂的方向走去。我走的并不像久保先生那样流畅,不时地撞到了陌生人的肩膀,我没法像他一样走。渐渐的久保先生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我加快脚步也追不上。
    结果,还是追不上啊。脑子里这样想到。虽然现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曾经想过要追上他。
    久保先生站在Cine Saison的前面等着我。好慢啊,这样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我这样道歉道,接下来我停下来喘了口气。
    接着再走了十分钟左右,我们进入了南平台的咖啡厅。墙壁上贴满了古老西洋乐海报,理所当然的播放着以前的西洋乐,弹奏着现在已经让人觉得很慢了的当时的速弹。我点了巴黎水,久保先生则点了可乐。
    侍应生离开后,久保先生拿出香烟。
    「果然要戒烟吗」
    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根,这样说道。
    「虽然我不想你戒就是了」
    「你这样说倒挺让人高兴」
    「你啊」这样说着,久保先生点燃了香烟。在这两秒到三秒的沉默中,我感到十分尴尬。
    「别对自己评价过低啊」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渺小哦,不管是我们公司还是客户,都有注意过你的名字。也有一些是指名给你的工作。你知道吗,我们盈利的相当一部分,都是拜你所赐。」
    「那是久保先生揽回来的工作哦」
    「出色地完成了工作,才会有新的工作来啊。」
    久保先生正在吸着的香烟前端,泛着红色的光。
    「也有很多工作是靠你的名字拿到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不用说,那种东西我还是知道的。而我知道这些东西这点,久保先生也是知道的。这样的会话,是像仪式一样的东西?还是他是真的想把我留下来?久保先生态度应该是认真的。
    「半年左右,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是继续做半年的意思吗」
    「就是那样」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做了回复。
    「做不到,对不起」
    「能告诉我理由吗」
    「抱歉」
    虽然有就这样说出来的冲动,但也因为害怕而不敢说出来。其中害怕的成分要比较多。我就这样保持着沉默,久保先生也一言不发。
    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曲子在播放着,男人在呼唤着,吉他在弹奏着,女人在叫喊着,那样的情景持续了三分钟左右。英语的歌词我只听到一点点。太阳在照耀,在笑。太阳在照耀,在笑。还真是奇怪的歌。
    久保先生很稀有的一副不爽的表情。一直傻笑着,久保先生基本没有生气的时候。已经在他手下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却只有一两次挨他的怒吼。就算是我因为鸡毛蒜皮的失误导致工作吹掉的时候,久保先生也只是说「下次,要小心点」。然后一分钟之后就开始说笑话,尝试让大家都笑起来。比起被骂这让我更加痛苦,那天晚上我哭了。把自己关在了狭小的单间里,孤身的女性喝着常温的啤酒,只喝了三罐就醉了,然后眼泪就哗啦呼啦地出来了。醉倒后的我变得自暴自弃,在浴室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张丝印。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自己。可能,只是因为无所事事而痛苦吧。喝着啤酒,将偶尔流出的泪水和汗水一并擦去,不断重复着感光和清洗,不停印刷着作品。然后将印好的丝印挂在房间里后,最后我终于睡着了。那个时候,我究竟是几岁呢。二十一?二十二?
    侍应生终于走过来了,一边无言的观察着我们,一边将巴黎水和可乐放在桌上。我和久保先生都没动喝的东西,然后响起了一首女性歌手的曲子。这首歌我知道。是Joan Baez。小哲之前经常听。
    嘛,好吧,我知道了。这样说着,久保先生站了起来,果然这次还是没发怒啊。那个声音里,平时那种傻笑的感觉已经回来了。想着至少也要把钱付了而向收据伸出手,但久保先生已经把那个拿走了。抱歉,我这样说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抱歉呢。明明要辞职,还和平常一样接受着他的请客。是因为隐藏了理由吗,还是因为拒绝了请求呢。明明是自己说的话,结果却完全搞不清理由。
    刚走出店外,久保先生就停住了。
    「如果,还有想做的意愿就联系我。」
    「是」
    「千万别去别的事务所干啊,要那样做的话我会发飙的。」
    「久保先生也会发飙吗?」
    当然会发飙啊,你这家伙。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发飙的啊。虽然久保先生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说着,但我却无法想像。
    「我绝对不会在别家做的」
    「Accu的薰女士会很遗憾的,毕竟那个人很赏识你。事实上,他们有拜托过我们的工作,说想让你做。不过,也没办法了,我会拒绝薰女士的要求。」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垂下的头发弄得脸颊痒痒的。
  「对不起」最后只能发出自言自语一样的声音。脸能被头发遮住让我有些庆幸。
    久保先生把手伸到CD的袋子里。
    「好了,这个给你。」
    「诶,这是什么」
  递过来的是,一张CD。
  Average White Band。我之前偶然间拿在手上的,平均水平的白人乐队……
    「这是个还算可以的乐队哦」
    「是给我吗?」
    「饯别礼啊」
    「那个,十分感谢。」
    「再见了」
  把CD塞了给我后,久保先生就转过了身,往道玄坂的方向走去。想到了背上的龙正在哭泣这样的话,但其实并没有哭。正在哭泣的是我。虽然泪水没有留下,但有着想哭的心情。啊啊,突然想到,忘记去问久保先生,为什么龙没有画上眼睛了。
注1:Oasis,绿洲乐队,是近十年来英国最受欢迎和最受评论家承认的乐队之一。他们在将英国的guitar-pop 推向顶峰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该乐队于2009年8月底宣布解散。
注2:Liam Gallagher (Oasis的组建人和主唱)和Noel Gallagher (乐队主吉他 主作曲人 第二主唱),他们在将英国的Britpop推向顶峰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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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田园生活

1.
  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并不容易。从置办家具到装电话机,我们俩一次又一次徒费心力。最初决定要这样做,没过多久就又觉得这样不够顺手,每每如此,便只好不断地重新来过。最让人头疼的还是过于庞大的长靠椅沙发,在起居室里搬来搬去,一个月后才勉强才安置在房间南侧。沙发紧靠着推拉门,推开门后是四叠半的日式房间,一个在天气晴朗时溢满阳光的房间。
    在这儿,日常购买东西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难。骑自行车五分钟便有不少家超市和家电零售店。不知是否是竞争激烈的缘故,这里的价格比东京要便宜得多,但是生鲜食品的品质却惊人的优秀。
    生鱼的品质尤其令人赞叹,新鲜得能做生鱼片的青鱼随处可见。
    「智子,这个做成生鱼片吧。」
    这是刚搬来这里后,小哲在第一次出去买东西时跑着打包买回来的。
    「什么东西啊?」
    「竹荚鱼哦,超级新鲜的。」
    从他手中接过的袋子里装着的竹荚鱼确实是非常的漂亮,眼睛通透明亮,鱼鳞闪闪发光。在东京虽然也能买到足以做生鱼片的竹荚鱼,但如此漂亮的也是相当不容易见到。
    「真好啊,生鱼片。」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
    还是生鱼片好,就做生鱼片嘛,小哲像个小孩子般吵着。我苦笑着同意了,决定做竹荚鱼的生鱼片吃。以竹荚鱼的生鱼片为主菜,然后再决定其他的菜肴。因为做的是日本料理所以还买了豆腐和裙带菜。卷心菜卖的很便宜,所以也花一百三十日元买了一颗。
    回到家里,我要先磨磨菜刀。把磨刀石用水润了一下,然后拿刀在上面摩擦。如果不好好地保持好角度和速度的话,反而会让刀变得更加难用,所以磨刀还是个技术活。
    看着磨着刀的我,小哲似乎有点懊恼。他明明是个什么都能做好的能手,但不知为什么惟独磨刀怎样都学不会。
    「智子,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啊?」
    「隐瞒?」
    「磨刀的要领」
    「哪有隐瞒什么啊,而且也没什么特别的要领。」
    「啊,那为什么我一磨刀,刀就变得很难切啊?」
    「小哲,你磨刀的时候,没好好地固定角度吧?上上下下时角度一直在变吧?那样可不行哦。」
    我用大拇指的指腹摸了一下刀,确认刀已经磨好后,开始切起了生鱼片。
    首先是「三枚卸」(鱼的切法)。
    把竹荚鱼放在砧板上,去掉头和内脏,让尾鳍朝向自己这边。然后将刀放在鱼背上,刚磨锋利的刀一下子就切了进去。从菜刀那头试探到了背骨的走向,然后小心地切向尾鳍。一面切完后,另一面虽然还留了点骨头没弄干净,不过切成大块滚下热油,也能成为不错的小菜。
    待会把皮剥掉,切成方便食用的大小就可以了。大概是因为鱼的肉质很紧实吧,这次切的比往日更好。
    「很好吃的样子啊」
     小哲在旁偷看着。
    「要吃一口么?」
    我捏起一块切剩下的边角料,问道。
    「我要吃、我要吃。」
    「好好,吃吧。「
    吃了一小块鱼肉的小哲,眼睛突然睁大了。
    「真好吃啊,这个。」
    「真的好新鲜呢」
    我也试着尝了一下,非常肥厚但却几乎没有腥味,肉质也很紧实。如果稍微冰一下再吃,估计会更好吃吧。
    新鲜的可不只有竹荚鱼一个。
    「啊,好厉害。」
    打算用来做腌菜的卷心菜用菜刀一切,发出了「喀嚓」的响声。在东京买到的卷心菜,就即使用刚磨好的菜刀切,也是发不出这种声音的。我「喀嚓喀嚓」地切着卷心菜,这声音实在是太过悦耳,令我不由得切过了头。
    再用生的裙带菜和豆腐做一个味增汤,然后晚饭就准备好了。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异口同声地说完后,我们俩便吃起了生鱼片。
  「哦哦」
  小哲发着了惊叹声,拿着筷子大喊万岁,眼睛里还闪着光芒。
  「嗯」
  我的心情和小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好好吃呢,小哲。」
    「太厉害了,真的很好吃。」
    「因为食材很好哦」
    「是啊,果然还是要好的食材呢。」
    「烧菜的本领也很好哦。」
    「哎哟,自卖自夸啊。」
    「本来就是嘛,很好吃吧。」
    吃了一口生鱼片,小哲也点了点头。
    「嗯,好吃,最好吃了。「
    我们一起添了碗饭,吃着竹荚鱼的生鱼片。味增汤也好,饭也好,连腌菜都显得那么的美味。
    最后小哲有点兴奋地感慨道。
    「这是我们最初的晚餐呢。」
    「这个新家的?」
    「对,对,这个家的。」
    「那,不该搞得更豪华一些么。」
    不对,不对,小哲摇了摇头。
    「这已经非常丰富豪华啦,很好吃哦,这个生鱼片。」

2.
    搬家通知寄出去三天后,我接到了姐姐拨来的电话。
    「这个词,怎么念?」
    她劈头盖脸地问道。
    「酒酒原?」
    也是,正常地读的话确实会变成这样,酒酒原。
    「shisuhara」
    「这个读shisuhara?为什么?」
    「你这么问我也不知道啊……」
  地名之类的,总是有些读法奇怪的。虽然这个读法肯定是有来由的,但是才搬家过来的我们也不可能知道。
  「哎,算了。」
  姐姐这样抱怨道。我在心里叹息了她一如既往的任性,然后她就马上提起了我已经辞了工作这件事。
    「嗯,就是这样。」
    「你啊,能吃饱肚子么?」
    「总会有办法的,暂时。」
    「真不可靠啊,拜托你了,振作点啊。」
    「我已经下决心做一个不可靠的人了」
    「诶?」
  那是有点拿我开玩笑的口气。在我的家族里,能和我普通的对话的,也就姐姐一个了。和爸爸总是吵架,妈妈对子女则永远放不下心,我对此也无可奈何。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家族,每个人都老奸巨猾。姐姐或许也是一丘之貉,但她是唯一一个不约束我的存在。我大学留级的时候,一句「算啦,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完事了,决定开始做设计师工作的时候,她也只是说「算啦,吃饱肚子不就行了?」「算啦」是姐姐的口头禅。算啦,也没什么不好的,算啦,没关系的。这样的话从姐姐那里听到不知道多少次了。而且,事情的发展往往正如姐姐所料。
  「这把年纪成无业人员了?」
    「嗯,无业人员。」
    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嘻嘻地偷笑起来。
    「姐姐最近怎么样啊?」
    「大儿子进了少年足球队,还是比较强的队伍呢,又要交远征费,又要交设施费,花了好多钱,头都疼了。前段时间,还参加了球队教练见面会。」
    「教练见面会?」
    「还真有呢,这种东西。热情的不得了,对我说什么「孩子家长啊,为了不影响孩子成长的可能性,大人们也要好好努力啊。」还说什么孩子发展的可能性是无限的。或许是我太别扭,但这样岂不是在说我们已经毫无可能性了嘛。说什么小孩子有可能性,好像我们大人已经没有了未来似的。」
    为了无聊的事情而发怒,的确是姐姐的个性。
    「他很热血吗?」
    「嗯,很热血,太热血了。」
    「搞体育的人热血一点比较好吧,肯定是这样。」
    「是吗,我倒是很讨厌这样的。」
    「姐姐也很热血,估计是相克了吧。」
    「哪有,我是比较清醒的那类。」
    「但是姐姐不是很容易和人吵起来么?」
    「也对,这倒是有点。」
    你看,不是很热血嘛。虽然这么觉得,但是觉得一说出这句话,肯定会被姐姐激烈的反驳,于是我就闭口不谈了。
    「足球队啊,和志当上正选队员了么?」
    我转换了一下话题,问了这个问题。和志是姐姐家的长男。耳垂长的和我的一模一样,因此我对他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但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五前了,估计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果然还是儿子可爱啊,姐姐的声音里带着雀跃。
    「正选队员什么的不可能啦,这个队伍可是参加过全国大赛的,有三个分队呢。现在他在最弱的三队里,但是只要好好努力的话,也说不定能进二队呢。那孩子还挺敏捷的哦,他现在在做边锋,左边锋,在边线上来回跑动的一个位置。听说边锋即使技术不高,但只要够灵活,也可以绕过对手。前几天还去看比赛了,穿过了两个人呢,咻地一下,飞快地穿过去了。觉得自己儿子那时候特别帅气。忍不住想要叽叽喳喳地炫耀儿子,结果后来被和志嫌烦了。不过那也没关系,儿子活跃在场上,做妈妈的当然高兴嘛。」
    话筒里姐姐的声音,真的是相当的高兴,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和志奔跑的样子。在边线上,穿着蓝色或别的什么颜色的队服的身影,飞快地奔跑着。迅速地穿过一个人、两个人,然后逼近了禁区。
    「然后传中」
    「传中是什么?」
    「边锋最后都会把球传给前锋的不是吗?与其说是传球,不如说是往球门方向踢过去,这就是传中哦。」
    「你了解的还真够清楚的啊」
    嘿嘿,姐姐这么笑了起来。
    「是因为现在交往的男朋友很喜欢足球?」
    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我决定不接这句话。
    「隔壁镇上,有个J联盟的球队,最近这段时间还打算去看看他们的比赛……不过不久前掉到J2了。」
    「J2是什么啊?」
    「不过感觉好厉害啊,身边竟然就有专业的足球队呢。」
    「俺们小镇的球队?」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小哲知道附近有个专业的足球队后非常的高兴。还没决定要去看比赛呢,就买了球队的T恤。他一件,我一件,总共两件。都是黄色的T恤,现在正在衣柜里整装待命。
    谈论足球的小哲,总是不知不觉地就起劲了,说什么当专业球员是很难的,一年一共才两百个人左右。两百个人哦,才两百个。一共共有数万人参与竞争,成功的才两百个人,比任何一所一流企业的招聘还要难得多呢。
    套用着小哲的话,我的语气也越来越激情起来了。姐姐就「嗯嗯「地应着我的话,有口无心地听着。
    「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洗盘子呢,早上才洗过的,现在又脏了。做家庭主妇也有十年了,可到了现在还是连洗盘子都不行。」
  「听说喜欢烧菜的人都不会洗盘子,而喜欢洗盘子的人都不太会烧菜呢。」
  「你这是听谁说的?」
  「嗯……是谁呢,大概是在杂志或报纸上看到的吧。」
  「这么无聊的东西赶紧忘了吧,你看看我,两个都做不好嘛。」
    她说要挂电话,我嗯嗯地应了,话说姐姐为什么突然打电话来呢。
    「啊,对了,传中成功了哦。」
    正打算拿开话筒把电话挂了,却听到了这样的话,连忙把话筒拿起来,放到耳边。什么?传中?
    「传中,成功了吗?」
    「过了两个人后,用左脚,用力地踢了出去,但是被对手一下子地把球抢过去了。」
    「这样就够啦,传中就是这样,不断重复着,就会出现得分的机会的。」
    「是这样啊。心怀着前锋进球的期待,一个劲儿地跑,一个劲儿地传中。」
    「这就是边锋的宿命啊」
    「努力得不到回报啊」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却看得出来姐姐高兴的很,或许她是替在默默无闻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努力的儿子感到骄傲吧。能够华丽进球的前锋自然很帅气,但小哲喜欢的也是一心一意奔跑着的边锋,经常白费力气的边锋。
    「你现在还挺有精神的,那就好,还以为你会更消沉呢。」
    「因为辞职了?」
    「最初还以为你是被解雇了,不过只要心态没问题,就算被解雇也没关系啦。」
    「不是被解雇啦,是我自己决定要辞职的。」
    「自己决定的?」
    「嗯」
    「你呀,还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擅自决定。看上去很软弱,实际上却顽固的很。算啦,也没什么不好的,自己决定的事就算后悔了也没关系啦。算啦,努力去不努力吧。」
    留下了这句奇怪的话,姐姐就把电话给挂了。努力着不去努力啊,虽然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为什么想的东西就差那么多呢?跟姐姐聊天的话,感觉怎么都不会腻。
    放下话筒时,刚好小哲从二楼下来了。
    「衣服烘干了哦,嗯?打电话了?」
    「嗯,姐姐来电话了。」
    「有什么事么?」
    「说是让我努力着不去努力。」
    小哲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到最后还是要努力啊」
    「就是就是,不过也只是稍微努力一下。」
    「这样啊」
    从晒衣服的向阳处回来的小哲身上,有着清水和阳光的味道。
    「智子,要喝热牛奶么?」
    「嗯,好啊。」
    「我还用鼠尾草的蜂蜜做了饼干,要一起吃吗?」
    「嗯,鼠尾草?」
    听着有点可怕呢。
    「鼠尾草和烤肠什么的不是挺配的嘛。」
    「这意外地和饼干也很搭调呢。」
    正如小哲所说,混着鼠尾草的蜂蜜饼干好吃极了。鼠尾草那刺激性的香味,很好地映衬了蜂蜜饼干的味道。我们俩嘴里说着「好吃好吃」,吃了好多鼠尾草蜂蜜的饼干,还把用牛奶锅加热的热牛奶喝了个精光。

3.
  第一次见到小哲是五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才掌握了所有必须性技能的画报设计师,不断地接着各种单子,然后完成它们。从小的涂饰公司的LOGO的制作,到CD的唱片封面,再到大型服装企业B规格大小的海报,不断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工作。每次久保先生问我能不能做到,我都会很肯定地回答「能做到的」。瞬间就给了这样的答复,然后才会再去仔细考虑到底能不能做到。现在回头再想想,那个时候虽然非常地乱来,不过因此我才也有过看起来像是胡闹的跌跌撞撞走过来的青春。
  和久保先生一块儿吃午饭时。
  「你啊,以后不用再来找我商量事情啦。」
  他说这句话也是在那个时候。
  由于这句话太过突然,我筷子上夹着的荞麦面就那么地停在了那里。
  「不用再找你商量?」
    本来想吃一口荞麦面的,结果呛了一下。就在我用手帕掩嘴咳嗽的时候,久保先生在我之前吃完了辣椒咖喱饭。
    我把荞麦面用玻璃杯中的水灌下去,然后开始仔细地询问他。
  「不要找你商量?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找我商量也能做得成的吧?」
  「嗯,差不多吧。」
  「那就试着自己一个人搞定吧,这样也能形成你的风格。你每件事情都来问我,但我最近都只是点个头罢了。」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我说「我想这么这么做」,久保先生就「嗯,这么做也不错。」地回答我。我想只把LOGO加个金箔你看怎么样?嗯,这样也不错。我想给这件刷个漆,你觉得怎么样?嗯,刷个漆也不错。最近一直都是这样。
  「以后就靠你啦,对于懂的人一直不停地解释也挺烦人的,只要控制在预算之内,剩下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真的可以么?」
  「嗯,可以啦。」
    我继续吃着荞麦面,没夹到小笼屉荞麦面的最后一根面条,想用一次性筷子夹起它的时候,不小心给夹断了,最后把细面条们用手划到一块儿夹进了嘴里。
  「有点吓人呢。」
  「没关系的。」久保先生如平日里一样轻巧地说道。
  「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
  虽然是平常经常挂在耳边的鼓励人的话,但还是给了我很多勇气。那个时候,我感受到被人认可,被人褒奖的喜悦。
  「是」就这么直白的肯定了,是。
  即使如此,还是战战兢兢地工作了一段时间,最后终于习惯一个人独自决断,然后工作也逐渐变得有趣了起来。办事利索,我被这么称赞道,也还被说过细心又有新意。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业界的一个年鉴上刊登了我的作品。因为完全没想到过能刊登上去,所以还吓了一跳。周围的评价马上就上升了许多,也接了几个大单子。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进入了曾经以为永远到不了的世界,抓住了曾努力眺望都望不见的光芒。
  「我是藤岛哲。」
  然后,就在那个时候,小哲来到我们的事务所工作了,他低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请多多关照」
  他非常的礼貌客气。
  那时候事务所的业绩正逐渐上升,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繁琐的事务工作。最后终于在千贺叫苦连天地称一个人根本做不完这些的时候,新来了个小哲。
  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明明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低着头一脸纯真无邪的小哲的样子,但是当时关于自己的事情却全都记不得了。
  刚进我们事务所时,小哲就拼命地工作,虽然因为才开始个人事务所的工作,很多事情还没能弄明白,但还是能感受到小哲为了适应工作付出的努力。拜托小哲办事情时,他总是很干脆地说「好的」,这样认真地应下来。
  久保先生、我、还有千贺,都是懒散的人。看到小哲那么认真的应答,不禁有那么点儿惭愧。
  「糟啦」千贺这么说。
  「我们干活实在是太随意啦」
  「怎么啦,突然这么说。」
  「跟藤岛一起工作才觉得的,那个人,办事很踏实呢。不,不如说是我们一直都太懒散了。」
  「到底是哪样哦」
  「两方面原因都有吧,他太认真,而我们太随便了。」
  「嗯,说不定的确是这样。」
  不管怎样,千贺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还是把工作丢在一边不管不顾,伸着长长的指甲涂起了指甲油。至于作为老板的久保先生,则是已经玩了30多分钟的投镖游戏。认真工作的,也只有我和小哲而已。
  本是小哲前辈的千贺,不久就完全一副后辈的样子了。业界的一些商业习惯和实务处理,果然还是曾和数十、上百名大企业工作人员合作过的小哲了解的更详细一点吧。千贺去找小哲商量事情的身影,也慢慢见得多了起来。
  「喂,千贺。」
  这种时候,久保先生则笑着说道。
  「该是你教他吧,这些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千贺故意用一种可爱的声音笑着说道。
  「藤岛懂的更详细啦」
  「你要做好值那么多工资的工作啊」
  「不不,也没赚那么多啦。」
  听着像相声的二人对话,我也凑热闹般地插嘴打趣,小哲似乎有点为难地笑着。就在这么一间不太宽敞的事务所里,我们四个人不断地一同度过日月轮转,这段日子直到现在我都很怀念,那是一段无论做什么都很顺利的日子。久保先生是个乐观开朗的老板,我是勤奋工作的员工,千贺是服务精神满点的活跃气氛角色,小哲则是我们超级认真的班长。我们平衡好各自的角色,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在这样的角色分配下,千贺对小哲滋生出细小的爱慕。
  「藤岛,他现在几岁了呢?」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这样问道。
  哎,到底是几岁呢,我这么回答。
  「应该比我小」
  「诶?比高村你要年轻么?这不会吧?」
  「肯定比我年纪小啦「
  「怎么就这么肯定呢?」
  千贺的语气,稍微认真了一些。
  「之前,我们谈过漫画,他读的漫画,要比我读的要新一点。」
  「哦,对,人气漫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替。」
  「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比我小两岁。」
  「说不定他比我的年纪还小呢。」
  千贺喃喃自语。
  「这可头疼啦,我比较喜欢年纪大的诶,就算对方是同年都很微妙啊。」
  像是时髦女郎的千贺,看上去虽然很年轻,实际上也不过只比我小了一岁。后来才知道,小哲比我小了有三岁,因此当然也比千贺要来的年轻。也许是介意年纪的问题,或者原本也只是有些微憧憬而已,千贺最后还是没去接近小哲。不过那淡淡的爱慕之情似乎没有消失殆尽,所以还是很积极地想要知道关于小哲的事情。
  「为什么藤岛这样的人要来我们这种小事务所呢?藤岛之前工作的地方,是R公司的广告工作部吧,那儿听说评价很高啊。几年前,好像还拿到过JAGDA奖呢。我和久保先生曾经一起去那里做过洽谈,那里主管的年纪明明比我都还要小,但久保先生却对他讲敬语呢。」
    「对方没有用敬语吧?」
    「对,对,就是这样。」
    千贺夸张地点了点头,还挺认真地愤懑了一下。
    「我啊,可是被气到不行啊。」
    「我们只是承包商,这也是没办法的嘛。」
    久保先生比那个年轻的主管要多赚好几倍,工作上明显能干得多,人生经验也更加丰富。但是,这笔交易却是由对方发起的,我们是谋求工作的那一方。在商事场合,立场自然地会由此决定。
  「藤岛在那里工作过的吧?那个得到JAGDA奖的案子,藤岛好像也参与了吧。做的是负责人,就是联系顾客与设计师的中间人一样的职务。像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我们的事务所呢? 」
  这种带着些许憧憬的语调,在之后的某一天褪色了。
    现在再回顾这件事,已经能清楚地明白了。千贺的这段话,就是宣告我们幸福时代终结的钟声。
    心里蕴含着细碎的痛楚,我这么觉得。
    雨一直下着,静悄悄地下着。我靠着窗子,眺望着大约十坪的小庭院。我们曾把庭院里的杂草除掉,但现在却又开始肆意滋生了。我被这样旺盛的生命力触动,也自觉有点不可思议。曾经的我,就像这杂草一样吧,顽强地在土里扎根生长,努力地张大叶子来吸收雨露阳光。而失去能力的现在,茂盛的杂草也只能讨人厌了。我很想走出庭院,把它们全都拔干净。
    昨晚的后半夜开始下的雨,不分贵贱地把土地,围墙,庭院里的杂草一并润泽了。稍微打开点窗子,雨的味道便一下子飘进鼻子里。那是庭院,花草树木,空气,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味道。
    小哲来到我边上。
  「智子,醒了么?」
  「起早了呢」
  「药有好好吃么?」
    嗯,我点了点头。
  「这药偶尔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
    「身体没关系么?」
    「还好吧」
    小哲靠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两人就这么沉默着,静静地看着雨不断滴落。
    「有雨水的味道呢」
    「嗯」
    「我不讨厌雨水的味道哦」
    「我也不讨厌」
  雨一直下着,安安静静地下着。我和小哲,就这么并排坐在地板上,倾听着细腻渺小的雨声。如果这个世界能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就好了。失去了出路的念想也好,过去的那些日子也好,已然消散的热情,还有装了一天份药片的胶囊盒子也好,全都静静地承受着,不遗弃一件事情,就这样静静地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看了看边上的小哲,他呆呆地望着湿漉漉的庭院。因为才起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头发比之前长长了许多,留海显得有点碍事。下次,要不要我来给他剪个头发呢。虽然也许会被我剪成奇怪的造型,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被小哲嫌弃呢,还是说他反而会觉得很高兴呢。突然间寂寞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于是我紧贴着小哲,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哲张开双臂,把我拢在他的怀里。小哲身上暖暖的,放松了我紧张的神经。突然一阵困意袭来,我闭上了双眼,算了,就这么睡吧。
  雨一直下着,安静地,祥和地,一直下着。
  
  「你知道藤岛已经结婚了么?」
  千贺问这句话的时候,是藤岛在这里工作了几个月后的某日。
  那时候小哲已经融入了我们事务所,对久保先生的老头式笑话也不附和着笑了,而是露出一脸厌烦。不过久保先生的老头式笑话就是为了让对方摆出厌烦的表情才说的,小哲这样反而起了反效果。
  那时我正在修整草图,有的人是最初就习惯用数位板画画的,但我还是习惯先用复印纸和铅笔打草稿,随后再用扫描仪将铅笔打的草稿扫描进电脑做成草图。用电容笔把电脑里的草图仔仔细细地修饰干净,这个工作虽然很简单,但却非常的重要。修张A4纸大小的草图,不知不觉就会花一个小时的样子。
  因为精神太过于集中于修图上,没有马上理解千贺说的话。
  「啊,什么?」
  「在说藤岛的事情啦」
  「啊?嗯。」
  还不怎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所以也就随便地搪塞了一下。
  「你知道藤岛结婚的这件事么?」
  知道吧,大概知道点。
  「是这样么?」
  「昨天晚上,和F工作室的在阿巴斯(酒吧?)碰到了。两边都来了5个人样子,就从中途开始在一起吃了,原来麻生知道藤岛呢。」
  「为什么麻生知道他啊?」
  「麻生啊,这三年间不是换了很多份工作嘛。其中某份和藤岛有过组团合作。我是从麻生那里听到关于藤岛的老婆的事情的,听说她是个很开朗有活力的人。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藤岛已经结婚了什么的还是第一次听到,结果反倒是去问了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麻生她怎么说?」
  「高村」千贺嘟哝着说道。
  「干嘛啊」
  「你的脸色,好可怕啊。」
  「哪有啊」
  我在逞强。千贺看到了我的脸色,感觉我似乎有点为难,就没再追问下去。
  「当时麻生好像很慌张啊,有意要把话题扯开,好像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之后我也没继续问下去。为什么藤岛不告诉别人自己已经结婚了呢,为什么说现在一个人生活着呢?」
  「他有说自己是一个人住么?」
  「之前闲谈的时候有说起过,因为一个人住所以经常买便利店的盒饭吃,但是终于吃腻了所以就打算自己做饭吃,然后似乎对烧饭乐在其中了呢。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结婚没什么好隐瞒的吧,所以他不说一定是有原因的。」
  是不是离婚了呢,或者是分居了,千贺喃喃自语道。
  听着千贺的杂谈,我继续整理草图。由于数位板的操作失误,我不小心把主线给消除了。「啊,真是的!「我不禁大喊了一声。
  千贺吓了一跳,赶忙跑过来看了看。
  「把主线不小心修掉了啊。」
  我故意挤出笑容说道,
  「这可麻烦了啊。」
  我没有能装好笑容的自信,而我也不想看到千贺对我笑容的回应,于是只好把视线放回到画面中去。我点击了「撤销操作」的按键,主线就又完完全全地回复到原来的样子。数据的话,不管多少都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只要按下「撤销操作」的按键,就能回到自己想回到的地方。
  后来千贺总算是交到了个男朋友,小哲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了。过去的憧憬也好,传言也罢,从她的口中再也听不到了。积极乐观的老板久保先生,认真的部下我,充当激情澎湃角色的千贺,班长的小哲。这样的关系,暂时还在继续着。
4

  小哲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
  「教英语?我吗?」
  「你看,离我们三户远不是住了一个叫小泽的人么,我从他那里得到这个凭英语赚钱的途径。」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哲的手里拿着一颗特大号的用报纸包得圆圆的西兰花。
  「小泽的夫人,在一家使用水培技术的农园里工作,那儿同时好像还无农药什么的。」
  「西兰花和英语哪有什么联系啊。」
  「所以说嘛,是在拿西兰花的时候,小泽跟我商量,他们家有个初中三年级的女儿,今年春天开始不去学校上学了,她妈妈担心这样会影响学习,然后我就不小心说漏嘴了,英语的话,智子就能教啊。结果这个女孩,过两天就要来我们家了。」
  「不小心说?这话说的也太不负责任了!」
  我发出了悲鸣般的惨叫,但小哲却还在边上玩味着拿到的西兰花。
  「哦哦,真的没有泥巴诶,不愧是水培。」
  「等等,小哲,教别人东西什么的,我不行啦。」
  「你不是说过之前在培训班里做过讲师么。」
  「那是学生时代啦,而且只不过是在培训班里讲讲课啦,一对一的指导我可从来没试过啊。」
  「也没什么区别啦」
  小哲真是什么都不懂,在教室里教几十个人,和一对一的指导,那完全是两回事。在教一大批人的时候,总得来说只要不停的说话就可以了,真正热诚的讲师可能会和学生努力互动,但是那时候的我只是在打工,因此说白了我就只是一台人形的讲话机器罢了。
  「英语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
  「她只是初三哦,有心的话连我也能教她啦。只要复习一下,很快就能记起来的。」
  「这样说的话,小哲来教不就得了。」
  「实在不行的话就算了,我也跟小泽说过了。这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情。」
  「春天之后就不去上学是为什么啊,身体不好么?」
  「好像是厌学哦」
  「那肯定是个很难对付的孩子」
  「所以说智子如果不想教,那也没关系哦。」
  但小哲完全不是没关系的样子。不过小哲好像对这颗西兰花很是中意,今天的晚饭,是把它煮着吃呢,还是蒸着吃呢。做好蛋黄酱,西兰花一烧好就能沾着蛋黄酱吃,肯定很好吃哦。蛋黄酱还挺好做的,只是把蛋黄、醋和盐还有色拉油混在一起就行了。用发泡器的话,一下子就能搞定。
  我脑袋里完全没考虑蛋黄酱或是西兰花的事情,为什么我非得接手这么一个难搞定的女孩子呢?更何况我早就忘光英语了。
  「那个孩子什么时候过来?」
  「明天」
  「啊?明天?怎么那么早?」
  早点办完比较好,小哲这么说。
  「不顾一切地跳下水,人就能学会游泳。」
  我把靠垫砸向说了这么不负责任的话的小哲。如果是会游泳的人,也许的确能游,但如果不会游泳,那肯定是会被淹死的。我只是在打工的时候做过讲师,怎么可能懂得游泳的技巧。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小泽不知为何穿上了学校的制服,胳膊下夹了个活页文件盒,来到了我家。活页盒是透明的,里面放的东西外面能看得一清二楚。里面有笔记本和教科书各一本以及一个铅笔盒。她的那本教科书我从来都没见过。
  「你好」
  她鞠躬时深深地埋下了头,黑色的头发飘下去盖住了她的脸。
  「我叫做小泽,请多多指教。」
  「啊,我是藤岛。」
  总之在名头上还是叫成小哲的姓好了,其实我该自称高村的,但在这边我的身份是小哲的太太,所以便也只能把自称藤岛了。
  「哟,加奈妹妹,你好啊。」
  「你好。」
  在起居室里小哲和小泽在互相打着招呼,不知为何总觉得我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了,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
  「你们俩认识?」
  「嗯,不过也只是打过招呼的程度罢了。」
  「是吧?」
  小哲笑着朝小泽说。
  小泽轻轻点了下头。
  突然想起她不去学校读书的事情,这孩子应该很难对付的吧,果然还是不该接手这件事情么。
  小哲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放了两个茶杯,然后将茶壶放在了边上。
  「茶壶里有香草茶,口渴的时候自己倒来喝吧。」
  「啊,嗯。」
  「那我去隔壁的屋子呆着啦。」
  说是隔壁屋子,也不过是用拉门隔开的房间。并且拉门也没有严密地拉上,而是开了一边。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拉门后小哲的存在。
    坐这儿吧,我指着一个坐垫,然后我自己坐在了对面的一个坐垫上。原以为她是不会乖乖地坐下的,幸运地是她很听话,黑色制服的裙边像花瓣般散开。
  我拿起茶壶,壶嘴向我们俩的茶杯倾侧,香草的香气霎时溢满了我们周围。
  「让我看看你的教科书好吗?」
  「请」
  说话的口气非常地干脆利落,我原以为她会更加地扭扭捏捏的。
  我翻了几页她递过来的教科书,发现和以前的教科书完全不同了。字印刷得很大,内容也比我想象的简单。还以为是搞错她的年级了便看了看书的封面,但书的封面确实地用罗马数字了着III,应该是三年级用的没错。
  「已经学到哪里了?」
    「学到第三章了,就是标签纸贴的那里。」
    「哦哦,这个啊。」
    这么一说,有一页上确实贴了一张黄色的标签纸。
    「我们来确认一下你已经理解多少了吧。」
    「好的」
    「这是从参考书上复印下来的题目,你做做看。」
    我递给她三四张复印下来的纸,这是小哲从无意间找到的以前的参考书上复印下来的。
    小泽又乖乖地点了点头,开始做复印纸上的题目。在这段时间里,我翻了翻教科书,重新确认了里面的内容。
    我有点被教科书的里面吓到了。
    这本教科书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很认真的孩子的书,在复杂单词下面都有用细小的字体抄录字典中的含义,长文的各处都用斜线划好了该停顿的地方,可见她有朗读的习惯。
    老师,小泽喊道。
    「嗯……老师。」
    在她喊了两遍之后,我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喊我。
    「怎么了?」
    「我觉得这个题目有点太难了。按照教学大纲,关系代词‘whom’还没有学到,但是,这个题目里用到了所有关系代词。」
    「啊?还没学到这个吗?」
    「因为是快乐教育」
    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听说过,由于学习内容骤减,导致学生的学力大幅下降,然后改革到一半就不得不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不过只是在看报纸的时候无意中瞄到而已,所以具体的也记不太清了。匆匆忙忙地翻了一下教科书后,发现每一章节前都写了「让我们来挑战具有前景的学习方式吧!」这样的项目名。看来,这好像又是半途而废地复活了以前学习的内容。
    「小泽」
    「是的」
    「这个‘让我们来挑战具有前景的学习方式吧’学校有教过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在我去学校的时候,小泽小声说道。
    「那个时候也就教了一半的样子。」
    「啊,这样啊。」
    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了。她现在已经不再去学校了,肯定是有一定的理由才不去的吧。这种尴尬的气氛就交由时间淡化吧,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小泽用铅笔在复印纸上做刷刷做题的声音。
    「做完了」
    「那让我看看吧」
    递给我的纸上,答完的题目远比我想象的要多,不会做的题目也努力地尝试了过了。我拿出准备好的红笔,开始批改题目。虽然也有一些简单的错误,但整体状况并不差。有些基础不太好的学生会略过不理解的地方,这样终究会在某些无法略过的地方彻底碰壁不得寸进,不过小泽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这样的话,还能教教她。
  「你懂得还蛮多的嘛,小泽。」
  我稍微放下了心后这么说道。
    「我并不讨厌学习,所以还是一直在好好地学的。特别是英语我很喜欢,也想学到能和人流畅沟通的水平。」
    「这样啊,为什么喜欢英语呢?」
    「总有一天我想去国外看看」
    「你喜欢哪国?美国?英国?」
    「只要够远,哪里都行。」
    「哪里都行?」
    总之只要够远就行,小泽这么说道。
    不知为何,想出国的口气说得很坚决,但想去的地方却暧昧不清,我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她到底怎么想的。原以为是个很难对付的孩子,结果意外地很爱学习,又很干脆。是我不该对她抱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么。
    课程有序地进行着,还好我事先复习了一下。提了几个问题,了解一下她不懂的地方,然后针对这些问题进行解说。小泽非常积极地问我问题,这个过程很轻松。同时她的理解力也很强,是个一点就通的孩子。教到一半我发现自己甚至开始享受上课的过程了,这让我吓了一跳。
    约定的一个半小时,转眼之间就悄悄流尽了。
    「好了,到时间啦。」
    宣布课程终了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小泽,而是小哲。
    「时间到咯,下课啦。」
    小哲刚刚好像做了些缝纫活儿,肩膀上还沾了一根线。这次他到底缝了什么东西呢,衣服?还是拖鞋?
    你觉得怎么样?小哲用眼神问我。
    很开心哦,我用眼神这么回答。
    「小泽回家后记得做一下作业,你的基础没问题,不用急着向下学也可以,慢慢地,仔仔细细地,一步一步地学就好。」
    好的,小泽这么回答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非常不可思议,在一个半小时前,我和小泽还互相有点怯生生的、畏首畏尾的。但因为她是来学习的,而我是教她的,我们俩的距离就一下子缩小了。教书或许就像是足球里的传球,踢球,接球一样,不断反复。踢球,接球,慢慢地熟悉对方的习惯。踢球,接球,踢给对方好接的球,用让对方方便踢的姿势接球。共享着同样的东西,心灵慢慢变得相通。
    在培训班里当讲师的时候,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个,老师,我有个请求可以吗?」
    「什么?」
    「能借我些英文歌的CD吗?」
    「可以啊,怎么啦?」
    「想着可以练练听力的」
    「啊,这样挺好的呢。」
    想理解英文歌唱的是什么而钻研英语,不管是哪个时代都有这样的情况。我也曾经为了听懂甲壳虫乐队的歌词而一遍又一遍仔细地听CD。
    包在我身上,小哲突然干劲十足起来。
    「我来帮你选吧,这里的CD几乎全都是我哦。」
    我们起身朝放有立体声音响的房间角落走去,扬声器是DALI的,放大器是LUXMAN的,这些音响设备小哲很引以为豪。DALI是我听到小哲整天嚷嚷着好想要好想要之后,几年前作为礼物送给他的。价格超级贵,现在看来,觉得真是毫无道理的乱花钱。买DALI所花的钱,放到现在都可以做一到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CD在音响的隔壁的架子上摆放着,小哲稍微犹豫了一下,从中抽出了五张,递给了小泽。
    「因为不知道你的喜好,所以我就拿了五张不同曲风的CD。」
    石玫瑰、Cream、布勒、卡本特兄妹、Blind Faith,都是小哲平时常听的CD,不禁让人觉得他是在将自己的喜好强加到别人身上。
    拿到CD的小泽显得非常地高兴。
    「非常感谢」

    小泽离开后,我突然觉得肚子饿了,饿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无法理解。
    「我肚子饿了」
    我这么向小哲诉说道。
    「超级无敌的饿」
    「不是三个小时前才吃的午饭么」
    「虽然是这样没错」
    小哲虽然嘴上嘟哝着说当家教有那么消耗卡路里么,但还是走向了厨房。我在长靠椅沙发上坐了一会,但一个人坐着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太安稳,就也去了厨房。
    小哲看到了靠在厨房门上的我,便问我要不要吃意大利面。
    「嗯,意大利面挺好的。」
    「那我也来一起来吃吧」
    「你不是说才吃完午饭三个小时么。」
    作为刚刚的反击,我故意这么说道。
    小哲摆出一副真得生气的样子说
    「说这种话的人我可不做饭给她吃。」
    「对不起」
    我立马求饶。
    「光说不做假把式,来搭把手。」
    于是他塞给我一把菜刀,砧板上放着洋葱、蘑菇还有大蒜。需要把洋葱剁碎,蘑菇切成大块,再片一下大蒜。
    「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呢」
    「你是说加奈妹妹?」
    「嗯,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教得多。原以为会是那种讲什么都不做声的孩子,结果她还挺能说的,甚至有点盛气凌人呢。」
    「就算稍微有点狂妄,还是话多一点的孩子比较好对付。」
    「就是就是,能沟通起来,多少就能想想办法。」
    给煎锅点上火,然后迅速地倒进橄榄油,在油热之前把大蒜倒进去,这样香味就能慢慢渗透进去。没多久,蒸汽就充溢在狭窄的厨房中,然后大蒜的香味便弥漫开来了。
    「意大利面,你是要conchiglie,还是farfalle?」
    「哪个是哪个?」
    「conchiglie是贝壳型的,farfalle是蝴蝶型的。」
    「那就farfalle吧」
    我想起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庭院里有两只蝴蝶。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相互缠绕着亲密地飞来飞去。
    「智子也有点像样了嘛」
    「什么?」
    「家庭教师啊,让人觉得是正牌的老师了,可好玩儿了。你当培训班的讲师也是挺久之前的事儿了吧。」
    我等着小哲往锅里倒面条,好把洋葱和蘑菇倒进去炒了起来。突然间觉得自己饿得更厉害了。
    「嗯,那都是学生时代的事了。」
    「虽然这样,一旦开始教书,你还是变得很有老师范的哦。」
    人类是不会忘记东西的,小哲这么说道。
    「可能和之前稍微有点不同吧,今天第一次觉得教别人很有趣。」
    「诶,这样啊。」
    「我教的还好吗?」
    「挺厉害的哦」
    明明说是喊我帮忙的,但小哲已经完全放手不管了,就光靠在冰箱上看着。注意火候的事、动手炒配菜的事,全都是我在做。穿着灰白色大衣的小哲把袖子卷到了手肘部分,褪色得很严重的牛仔裤的右膝盖那里也破掉了。
    「智子和加奈妹妹或许是一个挺好的组合。」
    「是这样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其实教小泽的感觉不赖,我开始有点期待下一次的教学了,已经开始考虑下次该教什么内容了。
    配料炒完的同时,意大利面也煮熟了。把面汤沥干后,倒入了炒锅里,小哲说换他来吧,之后接手了锅子。小哲熟练地翻炒起倒入面条的锅,面条和配料在锅子里混合在了一起。
    「男人就是好诶。」
    「诶,什么啊。」
    「我的话,就没办法那么好的翻炒锅子。力气不够大,只能用筷子拌拌了,一旦没拌好就会很羞愧。而且小哲的话,左手也能做到吧。」
    「我用左手也不太好翻炒哦,还是右手用起来比较方便。来,给我递个碗。」
    「白的还是蓝的?」
    「蓝的吧」
    我将在家附近公园里开的陶器市场中买的青瓷碗摆在桌上,因为有缺陷所以卖得很便宜,但还是很中意所以就买了下来。表面烧制的釉有几块裂开了,形成了很有趣的花纹,这好像叫做绷瓷。小哲用夹子把意大利面盛在了绷瓷釉的盘子里,之后只要再放上特制生油就大功告成了。因为特制生油的香味会泄露出来,所以我们只买了一小瓶。这是只允许买一小瓶的小小的奢侈。
    「好香啊。」
    小哲很高兴地说道。
    看着他的笑脸,我也不禁开心起来。
    「快吃吧,肚子饿死了。」
    可能是好久没做意大利面了,觉得好像烧得咸了一点。
    「对不起啊小哲,好像有点咸了。」
    「没关系啊,很好吃哦。」
    吃着意大利面,小哲突然异常认真地说道。
    「那个,不要太过勉强自己哦。」
    「说什么呢?」
    「家庭教师啦,如果不想做的话,就不要做了。」
    嗯,我点了点头。就算他不这么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我早就决定不再接手麻烦的事情了。过去曾经很怕看到自己的极限,而决心要一直强撑着直到自己再也无法撑下去为止,决定要一直努力地走下去。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能达到的极限,我再也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继续下去了。想休息的时候就休息,哪怕要坐在前进的路旁也可以。我已经这么决定好了。
    是放弃了呢,还是终于觉悟了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如果讨厌我就会放弃「
  但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做小泽的家教,因为,我是那么地殷切盼望着下一次上课的到来啊。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澄空文学社 于 2013-9-13 22:37 编辑

第三章 PD
  
1.
  在千贺交上男朋友后,事务所就只剩我和小哲两人了。这时我继续照单全收着所有的委托,渐渐地就连自己进行着怎样的工作以及要做到什么时候都无法确定。当然每份工作都是我认为可以才接的,所以应该是能够完成的。我根据自己过去完成工作的量、速度、客户对其的评价,判断自己应该是能够完成的。不过,工作却没取得想象中的进展,日程表一点点变得严峻起来了。本该月初结束的工作一直拖到月中,月中应完成的工作则延到了下个月。我感觉这样很不正常,为什么会完成不了呢?
  最可怕的是我心中的某处变在逐渐凝结。我想起了叔母,某天叔母察觉到乳房有一个硬邦邦的肿块,检查后发现自己已经患有了乳腺癌。我身上名为心的柔软的内部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块坚硬的东西了。这凝固了的东西就是另一个我。一个不管多么开心,都感受不到一丝喜悦的我。明明现实中的我在大喊痛快,可心中的她却默然地抱着膝坐在那里。不哭不笑,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
  借着酒倒能稍微让她活动一下,可随后我无法喝酒的身体就开始发出惨叫,变得光是嗅到酒的气味就会涌现呕吐感。我想着如果给她点刺激会不会能让她动起来呢,于是就去听音乐会,去看电影,去欣赏戏剧。可无论怎样的声音,影像,演技都依旧无法让她有所活动。
  此时,我开始察觉到。
  这有点不同寻常。
  这很奇怪。
  但我在迫在眉睫的期限、对评价的恐惧和想得到赞许的欲望催促下,选择了一如既往地不断工作。最重要的是,盯着另一个自己是很恐怖的事。我不想承认她的存在。我甚至没想到这份焦虑会愈发地将自己逼进绝路,因此双休日我也依旧留宿公司,不分昼夜地不停工作。
  我坐上了驶向毁灭的列车。我故作不知此事,因为我想乘上列车,因为我想相信这列车会驶出隧道,通往充满光芒的新世界。
  在某一刻,我看了一下时钟,看到指针指向五点,窗外隐约透着光亮,但我却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这是早上五点还是傍晚五点。如果是刚睡醒也还好,可我是一直在工作呀,这样的我已经分不清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了。我眺望着微暗的街道,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不清楚呢。一想到这后背就禁不住地直流冷汗。我的心一阵刺痛,心脏砰砰直跳。渐渐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不知为何手也开始颤抖了。我察觉到异常,手放开了鼠标,背靠在拜托久保先生给我买的艾龙办公椅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然而,心脏的躁动却完全没有平息的迹象。手掌出汗后的湿漉漉感觉很恶心。这汗多得不同寻常,即使拿手帕擦干,马上又会湿得黏糊糊的。
  我想去喝口水,但一站起来,一股恐惧就涌上心头。
  这并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既不是遇到袭击,也不是发生地震,更不是飞机突然撞了过来。
  如果有原因的话,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此时袭击我的是无来由的恐惧。是百分百的完全的恐惧。每次呼吸,恐惧都会溢满我的身体。从头顶到脚尖,全身都被恐惧渗了个湿淋淋。我的嘴一张一合,想将氧气吸入肺中。
  无法呼吸!窒息!
  我的双手按住喉咙,与此同时,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坐在了椅子上。艾龙办公椅完完全全地承受了我的体重,在地板上轻轻滑动,连同我一起撞到了柜子上。这冲击似乎让空气重新流到了我的喉咙深处。不,是从刚才开始我就能呼吸了,只是我自以为无法呼吸而已。我抱着头,浑身大汗淋漓,恐惧依旧包围着我,折磨着我,不肯离去。会死掉的吧,再这样下去我会死掉的吧。这种想法毫无理由,也没任何道理,只是确信自己将会死掉。
  这是最初的发作。
  
  这次发作刚平息,小哲就来了。
  「啊,原来你在啊。」
  看到我后,小哲温和地笑了起来。
  「今天可是星期天哦」
  「日程排满了」
  我觉得自己也笑了。此时我总算回复回平静了。发作过去后,我不由得感觉吞噬一切的压倒性的恐惧离自己很是遥远。不禁在想肯定是有什么搞错了,自己只是感觉有点累而已。
  并不是一点点。
  现在回头去看就会发现,那时我就已经逾越了自己的极限。
  「要咖啡吗?」
  小哲边脱着藏蓝色的高级夹克边问道。夹克下面是一件纽扣衬衫,大概是因为用熨斗好好熨过吧,衬衫感觉十分整洁。
  「那就拜托了」
  在我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后,飘来了一阵咖啡香。小哲来了之后,我经常能喝到真正的咖啡,而非速溶的。这附近有家能帮客人烘焙咖啡豆的店。小哲时常会在那里买一小袋装刚烤好的咖啡豆过来。
  我回过神的时候,一只杯子放到了我的面前。
  「给,今天的豆是曼特宁。」
  「谢谢」
  「因为只是稍微烘烤了一下,可能会有点酸。」
  刚才的那股恐惧究竟是什么,我边思索着边将杯子端到嘴边,
  「啊,真的好酸。」
  「不喜欢?」
  「不,很好喝。这味道也许很有个性呢」
  我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后,小哲制止了我。
  「等冷一点再喝,那样可以细细地品味。」
  「这样么?」
  「试着等一下」
  说完,小哲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暂且将工作丢到一旁,盯着咖啡的表面看。白色的热气缠卷着氤氲,然后旋即消散殆尽。
  冷了一点之后再喝,发现咖啡的香味果然变浓郁了。
  「啊,很不错。」
  我站起来,像孩子似地说道。
  「酸酸的很好喝」
  这味道值得用更丰富的言辞去赞赏,可最后我还是只说了这一句。
  小哲喜形于色地笑了笑。
  「要再来一杯吗?」
  他拿着银色的托盘走了过来,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续杯。
  表情极其认真的小哲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年幼。
  「藤岛你为什么休息日还上班?」
  「账本的数字怎么样都对不上。虽然只一千二百日元,但不管算多少次,都还是对不上。」
  「一千二百日元的话就不能放着不管吗?比如试着在哪里调整一下什么的。」
  「调整的方法有是有」
  加完咖啡的小哲没有马上离开。
  「可不知为何出错就不好办了」
  「这样么?」
  「因为可能犯了些什么严重的错误。如果在期末结算时才发现那就大事不妙了。」
  「只要账尾能对上,我觉得就没关系。」
  「所以说,设计师就轻松多了。」
  我们笑着聊着无聊的话题。
  大概是因为加过了吧,咖啡的味道变了一点。咖啡的香味淡了,酸味反而更浓了。
  我们的周围充斥着咖啡的味道。
  明明应该是很放松的,可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奇怪。就像上楼梯时有时不知该迈左脚还是右脚一样。
  那个,小哲很客气地问道。
  「高村你没事吧?」
  「嗯?怎么了?」
  「你脸色很差」
  虽然我说和往常一样,只是累了点。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我的后背又开始冒着冷汗,手掌被浸得湿乎乎的,心脏再次突然狂跳不止。不能在小哲面前露出刚才那样的丑态,于是我想去厕所那边,但却力不从心,站不起来。
  完完全全的恐惧,毫无来由的恐惧,让我无处可逃,将我吞噬。虽说现在是在别人眼前,但我还是抱住头,弯下腰,簌簌地颤抖着。在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小哲紧紧地抱在了怀中。我们两人瘫坐在事务所脏兮兮的地板上。我紧紧靠住他的胸口,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像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了五分钟,或许是一小时,他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在他的怀抱中,我似乎睡了一小会儿。
  
2.  
  我既害怕去医院,也害怕再次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在这两种恐惧的挤压下举步维艰。
  最后还是小哲向我伸出了援手。
  「去医院吧,高村。」
  要不是他好心地对我说,我还会一直傻站下去的吧。
  「让医生检查一下吧」
  不用看医生,我虽然这般假惺惺的抵触着,但其实内心还是希望去一趟的吧。我像小孩子一样,被小哲拉到了医院。从山手线的大站步行十五分钟左右就到达了大学医院,在柜台拿到挂号单。先填了是否有过敏,过往的住院病史之类的简单问题。然后就在病状这项卡住了,该怎么写才好呢。我的病症很难表述。
  几经犹豫后,我在病状拦填写了「异常大汗,心悸,感到强烈的恐惧」。看着这挂号单,我终于明白了状况。
  即使坐上了电车,从车站步行,抵达了医院,我都一直不敢正视现实。我一直想要回避身体的异常和心灵的变动。然而我现在手上的这份挂号单上清楚地写明了这些病况。
  我清楚地明白。
  自己的状况很不对劲。
  我不正常了。
  我边体验着这种有什么崩坏了似的感觉,边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将挂号单拿到了柜台。虽然真的很想从医院逃出去,但在确认了挂号单之后,我已经没有那种魄力了。
  「没事吧?」
  小哲已经问过很多遍了。
  「嗯」
  每次我都会有气无力地答应。
  穿着廉价制服的女前台,看了一眼挂号单,便用事务性的语气说「请稍等一下」。
  不久女前台就喊我的名字了,她告诉我要去三楼。
  「走出电梯后,就向右转。在尽头有专用的传达室,交出卡后稍等一下就可以了。」
  「出了电梯向右是吧」
  小哲确认了一下,女前台边走开边说道。
  「向右」
  她的语调很不耐烦,大概是因为很忙,所以不愿跟我们纠缠太久。
  小哲拿着一张纸质的绿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我的名字。大概是刚才那女前台写的吧。向着女前台所指示的地方走去,就来到了传达室,那里头充斥着消毒液和老人的气味。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等候的病人全都一脸紧张,就有些畏缩。我也要成为这并些排而坐的病号中的一员么,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坐到椅子上时,小哲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了。
  「坐下吧,高村。」
  「嗯」
  在小哲的催促中我坐了下来,成为了病号中的一员。
  
  数天后,我跟小哲进行了初次约会。那次约会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和小哲从头到尾都很是紧张,我们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道歉,或是夸张大笑。本为同事关系的两人踏出男女关系这一步真是让人羞涩不已。但同时心里也暗暗地想着,要是能一见钟情就好了。要是能在邂逅的瞬间就互相迷醉就好,那样现在就不会像这样害羞了。
  即便如此,我一看到小哲在我身旁展露笑容的侧脸,就心如鹿撞,连我自己都对此都疑惑不解。我急切地想要更加了解他,想让他快乐,然后,也想让他了解我。
  我想,这就是恋爱吧。
  
  都不能多喝酒的我们就像循规蹈矩的高中生一样去了上野动物园。我们走马观花地走过人头攒动的熊猫园,去看了正在洗澡的老虎,还对在稻草上打滚的大猩猩大笑不已。
  「智子喜欢什么样的动物?」
  就连这无聊的问题都能让我感觉一阵喜悦。
  也许一起去医院这事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不再称呼对方的姓,而是直接用名字称呼对方。
  我想了一下后回答道。
  「猴子吧」
  小哲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这回答太敷衍了吧」
  我们正好在看猴子,眼前的猴山上有着数十只日本猴子,它们或是在梳毛,或是在爬山,或是在捡着些什么来吃。
  这不是敷衍哦,我固执己见地说道。
  「其他动物的话,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它们在想些什么,但猴子的话我们就能明白,对吧。」
  「也是呢」
  「看,那只猴子生气了」
  有只大猴子正在追赶一只小猴子。大猴子鼓起腮在威吓对方,大概是相当生气了吧。
  我们眺望了猴山好长一段时间。
  「该走了吧,智子。」
  他突然喊我的名字,害得我的心一阵扑通乱跳。
  「如果西园也要去看的话,就得快一点了。」
  「是呢,小哲。」
  于是,我也试着喊了他的名字。
  虽然步行也能到达西园,但也有一班单轨电车可以乘坐。单轨列车正好要发车,于是我们就买了像真正的列车那样的车票,坐了进去。我们选的是狭小的并排座位,因此必须得紧紧地贴在一起坐,感觉既羞涩又高兴。
  天不作美,单轨列车很快就到达了西园。
  要是列车能一路开下去该多好啊。
  「听说这是友好广场,有相当多的动物呢。」
  「是呢」
  一个小公园大的广场里,放养着鸡啊,山羊之类的动物。人和动物在自然中友好相处的光景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山羊缓缓地走过呆立着的我们的身旁。
  仿佛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一样。大概它们只把人类当作石头之类的东西吧。
  虽然我也知道它们不害怕人类,但看到它们如此不设防的样子,我还是吓了一跳。
  友好广场上种着好些树,其中一棵树上挂着一把刷子。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刷子呢,小哲发出疑问的同时将刷子拿在了手里,立马就有一头山羊快步跑了过来。
  它的视线落到了小哲身上。
  「难道它们喜欢刷毛么」
  「山羊吗?」
  「你看,它很期待地看着小哲啊。」
  在我的注视下,小哲刚半信半疑地递出了刷子,山羊就自己将头凑了过去摩擦起来。
  「智子,看,这山羊好像很高兴呢。」
  「看起来真的很舒服呢」
  「眼睛都眯起来了」
  山羊的项圈上挂着一个黄色的合成树脂标签。标签上写着数字,这只超喜欢刷毛的山羊是十七号。
  「十七号,很喜欢刷毛啊。」
  「啊,这家伙脑袋的毛好稀疏。」
  「难道是因为刷太多了吗?」
  「肯定是的」
  我们放声大笑起来。大概是因为喜欢刷毛吧,这只十七号山羊不知不觉就快要秃顶了!
  我们在帮十七号刷全身的毛时,动物园的闭园时间到来了。大家一起走向弁天池旁的出口时的场景,与黄昏的情景相辅相成,让我感觉有点寂寞。
  跟小哲在一起的时间再过一会儿也要结束了。
  「到傍晚了呢」
  小哲边说着边领先我几步走在前面。小哲脚步飘飘,摇摆不定似地走着,让人感觉他相当地自由,跟被很多事情束缚着的我不一样,他很是悠游自在。宽阔的后背,低沉的声音,都让人感觉十分可爱。
  不知是西斜的阳光很炫目还是小哲很炫目,我不禁眯起了眼睛。此时的他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他没说话,而是伸出了手。我也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我们两人的手掌叠在一起。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掌,他也紧紧地回握着。
  我心中一阵羞涩,不敢看他的脸。
  「饿了」
  「嗯」
  「离开动物园后就去吃东西吧」
  「嗯」
  「山羊十七号」
  真是可爱呢,小哲笑着说道。
  
  「PD,也就是惊恐障碍。」
  在我第二次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对我如此说道。第一次去的时候做心电图和X光之类的检查就花掉了全部的时间。
  「高村小姐,你这是典型的PD症状。」
  明明之前一直如此地担心,可一旦这一刻来临时,一直勒紧胸口的紧张感却全部消失无踪,反而身体感觉轻快地似要飘起来一样。我将自己身上发生的状况近乎罗嗦地向医生逐一说明,医生义务性地应答着,听着我的陈述,在诊断记录上写下一个个细小的字。
  我并不清楚惊恐障碍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惊恐障碍,么?」
  「嗯嗯。心理疾病的一种。」
  「心理疾病」
  医生开始对呆愣住的我解释起这种病。明明心里尚未决定这样做,可我的嘴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那个,不好意思。
  「能让陪同的人进来吗?」
  「家人吗?」
  「是的」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肯定道。
  「我家人」
  得到了医生叫进来也无妨的答复后,我走出了诊察室,朝坐在等候室的小哲招了招手。小哲抱着上衣和皮包,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智子?」
  「我想你跟我一起听,求你了。」
  「好的,没问题。」
  他那认真的眼神深深地打动了我。来到东京之后,我仍旧是一个人走着。虽然曾跟数个异性交往过,但我还未曾尝试过对他们坦露自我。
  现在,包裹着我内心的壳崩碎了。我有如被冰冷的雨点击打般颤抖着。小哲接受了那个坦露一切的我,接受了我那不像样的方方面面。
  打心底里相信着某人,得到某人发自内心的信任,我终于体会到了这种幸福。我像是依赖似地伸出手,小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感觉他手掌的温暖让我的心舒缓下来了。
  我泪眼婆娑,像个傻瓜似地哭了起来。
  还好吗,身后传来了护士的声音。
  「不好意思」
  我慌忙回答道,我们俩紧紧地相牵着手走进了诊察室。
  此时,我注意到。
  「小哲」
  「怎么了」
  「我跟医生说了你是我的家人」
  「嗯?」
  「医生问你是我的家人吗,我说是。」
  我注意到自己说了些任性的话,虽然对小哲道歉了,但他反倒一脸喜色。
  「谢谢」
  为什么小哲要向我道谢呢。我没有问出口,在护士的催促下,我们并排坐到了医生跟前。小哲能跟进来真是太好了,如果没有他在的话,我或许会逃走的吧。
  高村小姐得的是惊恐障碍,医生再次说道。
  「恐惧和不安是我们人类必有的感情。例如看到高高的悬崖我们会感觉到恐惧,会想着不要靠近悬崖。恐惧的结果会让我们回避危险。因此恐惧和不安是很重要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在维系人生命方面是最重要的感情。然而,有时候由于某些原因,某些人的这些感情会变得麻痹,或者暴走起来。就好比机器故障一样。」
  故障——
  「高村小姐的情况也是由这种故障引起的。实际上,这种故障的原因还不是很清楚。最有力的一种说法就是大脑内的神经传递物质出现了障碍。高村小姐,你的家人里有人出现过同样的病症吗?」
  这意外的问题让我有点疑惑。
  「是说遗传吗?」
  「不,不一定是遗传。我们也不知道病症都有哪些触发条件,但很多时候发病都是始于压力,于是我就想,高村小姐是不是也会是这样呢,您看起来似乎很忙。」
  「那个,工作可以是吗?」
  「如果会感受到沉重的压力的话,还是节制一点比较好。如果那就是病发原因,那么持续工作的话病症还会有恶化的可能。」
  「要辞职……」
  「不,也不必如此。人感受到的压力也是各种各样的,而且工作有时也会带来快乐吧。因此,我们得边观察病情的进展,边做出判断。现在也有效果很不错的药,边工作边治疗也是可以的。」
  「不过」
  医生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请做好某种程度的觉悟。虽然药很有效,但一旦不用的话病情就会恶化。还有些人会由此患上抑郁症。明白了吗,高村小姐。虽然这绝非什么无法治愈的病,但也不是可以随便忽视的。所以请不要勉强自己。」
  走出诊察室后,小哲依旧牵着我的手。我对坐在等候室的患者们的厌恶感已经消失,而那种「我跟他们一样」的同类感则变得强烈起来了。
  
  我们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才付好钱。拿到处方在医院旁的药店买完药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智子,饿了吗?」
  「啊,有点。」
  一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我就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去吃些什么吧」
  我们已经没有寻找店子的力气了,直接走进了医院旁边的一家意大利餐馆。明明店名和菜单都是意大利风的,可店内装潢却是美式风格。店内的年轻男女服务员统一戴着的白色无檐帽上写有「加利福尼亚」的字样。
  菜单背面写有说明,这里是某个加利福尼亚的意大利餐馆的日本分店。
  真复杂呐,小哲吐槽道。
  「美式风格的意大利餐吗」
  「嗯」
  沉默了一会后,小哲对我说了「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没这样的事」
  「因为那时候我让你喝咖啡了」
  医生对我们说明了一些生活上要注意的事项,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尽量少摄入咖啡因。
  据说咖啡因有诱发惊恐障碍的效果。
  在事务所第二次发作前,我喝了小哲给我冲的咖啡,而且还续杯了。稍作烘烤的咖啡豆中咖啡因的量也相当的多。两个不幸的偶然重叠在了一起。
  小哲对此感到很过意不去。
  「病本身不关小哲的事。以前我就有些征兆了。而且,正因为那时发作,才能像这样来医院。小哲不用在意的」
  小哲虽然「嗯」地答应了,但他依旧很在意。
  「小哲,把药给我看一下。」
  「在这里?」
  「拜托了」
  去药局拿处方买药全都是小哲一手包办,他守护着我。
  小哲从焦茶色的皮包中拿出一个臌胀的纸袋。
  我接过纸袋,倒转过来,将药全部摆在了桌子上。
  药有三种。
  袋子里还周到地附带了一张写着服用说明的纸,所以很快就弄清了每种药的效用。橙色的小颗药是Depromel。那是SSRI类的抗抑郁药,对5-羟色胺系有作用。椭圆形的白色药是solanax,用于缓和不安,平复情绪。大概是因为跟医生说了自己慢性睡眠不足,他还开了安眠药。
  看到这成堆的药,我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病情。医生开了这么多的药,而且还都是精神方面的药,感觉像是在宣告自己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我身上有很多事物正在崩坏。
  大概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工作了吧,必须得减少工作量了吧。大概自己得在对恐惧感的恐惧下生活了吧。药也应该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吧。
  我肯定已经无法再触及我渴望的世界,和光了……
  我愣愣地盯着白色的药和橙色的药。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澄空文学社 于 2013-9-13 22:38 编辑

第四章 身为老师

1.
    英语补习继续进行着。小泽对此的兴趣明显超过我。如果小泽闹脾气不再补习的话,我想我大概也不会有继续进行的想法。
    但小泽想要了解得更多。时态的变化、关系代词的使用区别、被动的用法——不断积极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直到理解透彻之前都不会松口。因此我先招架不住,痛苦地决定今天的课程就到此为止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至于作业,小泽也做得非常认真,一次都没落下。虽然一开始我只留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但慢慢地分量也逐渐增加了。嫩芽萌蘖时的那份坚韧和诚实,带来了「想要绽放」的希望。为了不输给小泽,我备课时也更认真了。如此的变化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真热血啊」小哲很高兴地说。
    「智子和加奈啊,简直就像‘BEST KID’一样呢。」
    「什么呀?没听过。」
    「是非常流行的电影呀。嘛,女孩子大概是不知道的吧。瘦弱的少年开始学习空手道,名为森田则之的日裔演员则扮演师傅,感觉他特别有师傅风范呢。电影的最后,身为主人公的男孩成长、变强,在格斗大赛上战胜了宿敌。」
    真是老套的情节。那个宿敌,一定是在电影开场就给了主人公一顿好看吧。说不定还有争夺女生的戏份呢……
    「然后我就是那个森田则之?」
    小哲直直地端详了我一会。
    「气场大概有些不够」
    要说像谁的话还是更像那个瘦弱的少年吧。虽然听着像是坏话,但小哲却没来头地很高兴。
    「总之我会加油的」
    我似有深意地举起了教科书。
    「然后把宿敌打倒吧!」
    加油啊森田则之,小哲像是在逗我一般地说道。


    逐渐熟悉之后,才发现小泽是个嘴巴相当不饶人的女孩。
    「左邻右舍都觉得老师家有些奇怪呢。」
    「你说奇怪,是指什么?」
    「说你们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呀。从早到晚一直呆在家里,也没有自己的车。一开始还有人怀疑你们是不是靠低保生活,不过也看不出生活拮据的迹象。」
    「原来如此,低保吗……」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话题。走到何处都有三两主妇闲聊家常,因此想必成为她们的话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东京尚且不论,在这种乡下居所,没人工作散散漫漫的家庭想必是非常稀少的吧。
    「还没有陷入那么不堪的境地呢」
    「你们两人都没有工作吗?」
    「嗯,是这样。虽然现在是在做家教以糊口度日……」
    「糊口度日?」
    「有这么一种说法……意思就是填饱肚子啦。」
    我将用作教材的图画书指给了总爱走神的小泽。
    「来,读读这篇文章。」
    「诶?现在?」
    「现在可是在上课哦」
    小泽一脸不高兴的表情,但还是开始读那篇文章了。
   
    「A cat lives on a small island.His name is Pea.For some reason he is aloneon this island.Pea doesn't remember his mother or father.Sometimes he recalls the gentle softness of his mother's fur,but not her face.
  He wakes up at noon every day when the sun is high up above,opens his greeneyes,and yawns.He then grooms himself,and takes a walk around the island.Peadosen't go out on rainy days.Like most cats,he hates the rain.」
  
    「有一只猫生活在一个小岛上。他的名字叫豌豆。不知为何,这个岛上只有他一只猫。豌豆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和父亲。虽然他有时会想起自己母亲那柔软的皮毛,但却想不起她的脸。
    他总是在早上醒来。在太阳升空的时候,睁开他绿色的眼睛,打一个哈欠。然后整理他的毛皮,巡游这个小岛。下雨的日子他不外出,就如大多数其他的猫一样,他也讨厌下雨。」

    「那么,你们两个人都是尼特族了?」
    读完文章的下一秒,她这样问道。
    我已经早就准备好她会这么发问,马上回道:
    「你知不知道尼特族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不工作或者……」
    「虽然有点擦边了,但是说得不对。如果那样就是尼特族的话,那么被炒鱿鱼的人就全都变成尼特族了吧?流行语这种东西虽然经常被大家说出口,但是真正确切的含义很少有人理解。一方面说的人希望以此来把事情简化,另一方面当事者也可能正希望事情就此定论。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随便使用这种简单的词句来评价事物比较好。越是容易解释的词句,那些细微的意义就越容易消失;而这些细微的意义往往是十分重要的。」
    在我解释的时候,小泽故意打了个哈欠,还时不时地用执笔的手托腮。
    「我一直这么觉得,老师你太爱钻牛角尖啦。」
    「确实如此,这个必须承认。」
    我直率地认可了她的说法。
    「简单来说就是喜欢辩论吧。」
    「喜欢辩论的家里蹲吗?」
    那可真是让人头疼的角色呢,小泽毫不忌讳地说道。
    「小泽知道所谓家里蹲的定义吗?」
    「不知道」
    「家里蹲也真是一个直白的词呢,但所谓的家里蹲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情况。再者,蹲在家里的原因也是因人而异。虽然如此,不同的情况却都统一使用了家里蹲这个词,这样的话,其真正本质的含义就会——」
    「我来读读课本,麻烦您纠正一下发音。」
    也许是不想和我继续咬文嚼字了,小泽赶紧打断了我接下来的长篇大论。似乎是有所练习,读得相当不错,毫无停顿阻涩,通过适当的换气来维持连读。少女清脆明亮的嗓音,在古旧屋檐下如风铃般不住地回响。
    突然,小哲的脸从屏风内探出来,做了个口型。
    「不错嘛」
    我点点头。
    「嗯,不错。」
    我也没有出声,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

  「Sometimes Pea finds himself thinking-especially on a rainy day when he istrapped in cave.Will I be alone forever?Am I the only cat in this world?thequestions inevitably leave Pea felling very lonely.」
  
    「有时,豌豆会有所思考。特别是在下雨天,他无法离开洞穴中的时候。我得一直这样孤单下去吗?这世界上只有我一只猫了吗?每当此时,他总会寂寞不已。」

    「感觉如何?」
    果然这种程度的专注她现在还无法维持太久,读到最后她已经摇摇欲坠。话虽如此,但也已经难能可贵了。能如此认真地朗读英文的中学生相当少有,以这一带的中学水平,说是顶级也不为过。
    「再重读一次吧。要一边读,一边好好地体会其中深意,像自己在说台词一样。」
    这一回比之前又好得多。如果是传统的英语老师,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说「GOOD!」的吧。虽然我想着要不要试试说一次,果然还是感觉不好意思而放弃了。
    「读得非常出色哦。说起来,关于家里蹲的定义——」
    我正准备要高谈阔论,小哲就踏进了房间里。
    「时间到咯,下课。」
    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对话,还不忘拍手示意我到此为止。好好,下课下课。
    「加奈要不要来吃点点心?我准备烤些蛋糕——」
    「啊,要吃,我来帮忙吧。」
    活力十足地回答后,小泽站起身来,跟着小哲往厨房跑去。被留在房间里的我尚未来得及将教材放下,沉浸在略显可惜的感伤之中。亏我还事先特意搜集了许多关于家里蹲的信息……不过和缓缓飘来的蛋糕香气相比,这种小事也就无关紧要了。

2.
    ACU的薰小姐打来电话,是在礼拜三的下午。唔?也许是礼拜四也说不定。因为辞去了工作,我早已不去计算每天是星期几了。
    「您好」
    拿起听筒,我决定不说出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是该报上我的姓还是小哲的姓。听筒贴上耳朵的时候,那模模糊糊听见的信号音,让到感觉这是一通远方打来的电话。打来的电话是近是远按理说是不能通过信号音判断的,因此那应该只是我的直觉吧。
    最初还以为又是姐姐的电话,但并非如此。
    「我是家长,家长薰。」
    对电话中传出来的声音,我微微感到一丝迷惑。虽然以前天天和她都有说话。
    「哎呀,难道你已经忘记了?」
    那声音似乎在捉弄我。这一瞬间,薰小姐的面容与声音瞬间重新在我脑海中浮现。她应该已经快五十岁了,可这声音还如桃李妙龄一样亮丽。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
    我惊讶不已地询问。
    小哲正在放着他最喜欢的吵闹CD,我用肩膀和头夹着话筒,将增幅器的声音提到了极限。
    薰小姐哧哧地笑了,这笑法真是像极了少女。
    「同类相知嘛。」
    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理所当然的台词。正因如此,才无法继续问下去。
    「真是的,薰小姐太可怕啦。」
    「可怕?你是说哪里?」
    「竟然那么快就得到消息……」
    「因为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呀。」
    她虽然在笑,却并不掩饰语气中的自负。身为一个女人不仅在复杂的公司关系网处理地游刃有余,近年来还将资本扩充到了相当庞大的规模。第一次把重大任务交给初出茅庐的我的,就是这位薰小姐。某个饰品品牌的宣传海报设计——过去有许多人因这参与了份工作中而声名大噪,甚至可以说是一步登天的工作。那时候的我受宠若惊,只考虑着如何回应这份期待,完全没看周围的环境。但现在想来我却为薰小姐的气量而惊诧不已。如果我站在薰小姐的立场,是绝对不敢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那时的我的吧。那么恐怖的事情,我可做不来。以之前那次大失败后喝得醉醺醺时一边哭一边涂的丝网印花作底,我完成了薰小姐交给我的海报任务。虽然那些印花实在不能当做成品,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放不下,于是不断地进行了大量的修改后变成了最后的海报。最后,这海报还被业界团体年鉴收录了。久保先生和薰小姐都非常满意。我呢,自然也很开心。
    听着薰小姐的声音,不由得回想起那时的种种。那是再也回不来的种种。
    「CD的封皮呢,希望做得华丽一些。虽然是面向成年人的作品,不过还是想要保留可爱的感觉。你很擅长做这个的吧?」
    「等,等一下……」
    我紧张地回答。
    「难道您是在讨论工作吗?」
    「当然啦,你不是单干了?」
    「单干?!」
    我大喊出声,紧紧捏住话筒生怕掉落下去。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嘛。而且你一个人也能把工作完成得很好——」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断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
    「哎呀,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背弃久保先生呢!」
    「怎么能说背弃呢?这种说法可不好。如果你想要独立出去的话,久保他也不会阻拦你的。或者说,他已经没什么资格这样做了。虽然我认为一直留在他那里也不坏,可以集中精力工作——你就是这样的人嘛。但获得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彰显特色也很重要的——尤其是对创作者而言。」
    「并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为何,有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薰小姐应该非常清楚,我从所有的活动中抽身而出了,绝不可能误以为我是在单干。她知道我辞职,却说我准备独立,还自顾自地开始谈论工作……含糊了几声,我沉默了一小会。沉默……连沉默都是一种战略性的举动吗?我眼前浮现出电话对面薰小姐的状态,想必她正一边用修饰地华美的指尖翻动杂志,一边等待我的回应吧。她一定在品味着这沉默,这进退间的乐趣。
    「我辞职了,我想薰小姐一定也知道了吧。」
    勾心斗角什么的我做不来。
    「完全地、彻底地、辞职了。」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我不能回答」
    「连理由也不告诉我?」
    「对不起」
    「你真的准备辞职?」
    「我已经辞职了」
    我已经辞职了,我如此重复着。
    我没有回归的打算。我用比平常更大的声音回答道。
    薰小姐有点无奈地问我:
    「你认真的?」
    「嗯。」
    「简直就像那些突然甩手不干的小女孩一样……在我的事务所,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孩子,放话说什么要寻找自我,突然就辞职了。然后就跑到南方去度假了……这种小家伙,只是在逃避责任而已哟。」
    薰小姐的话语里,含着一种明显的轻蔑。对一直努力工作,一个人养大孩子,所有责任一肩挑的薰小姐而言,是无法原谅那种将寻找自我这种天真的理由挂在嘴边的女性的吧。虽然非常明白薰小姐的心情,但是现在的我更理解的似乎是那些被薰小姐所轻薄的女孩。
    薰小姐,虽然你的道理也许是正确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你那样的方式活着的。嘴上说不出口,所以在心里默念。受挫折的人也确实是有的。
    「你的前途不是才刚开始吗?不论久保、我、或是诚文的富田先生,都对你非常看好哦。现在辞职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你想必也是非常清楚的吧?」
    「您太抬举我了,我没有那么能干。」
    「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那一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生硬。
    「我们是真的很看好你哦。说真的,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啊。」
    背叛……是这么一回事吗?原来我并不能左右我的出路吗?只不过,我确实受了各种各样的人不少的帮助,一般来说绝对行不通的后门也开了好几次。薰小姐用背叛来形容我也许是没错,但是那时的我的一部分,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去认可。那正是不得不去「背叛」的那部分。
    「我做不到」
    我只能这么说。
    「很抱歉」
    薰小姐仍然没有轻易放弃。她时而怒斥,时而细语,时而温柔,时而冷峻,以各种各样的口吻想要说服我。我非常明白,如果只是一介员工,她是不会如此煞费苦心的。纯粹以商业头脑考量的话,她是不会如此纠结于我的——比我优秀的人才到处都是。
    薰小姐的诚意,摆在眼前是那么地沉重。我该如何才好呢?
    「就这样吧,薰小姐。」
    我努力地抑制住哽咽的声音。
    「请你放弃吧,我要挂了。」
    「不行,再说清楚一点。为什么你会如此选择,不弄明白的话我会很不舒服的。如
    果有说得通的理由我就放弃……但你完全没有和我提过不是吗?」
    「我挂了」
    「不行」
    我说了我要挂了。就算这么说,薰小姐还是当即回绝了。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小哲已经站在身后,直盯盯地看着我。我蓄满泪水的双眼败露在他的脸前,因为距离太近而完全无法掩藏。
    我想笑笑,但表情却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小哲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按下了停止键。这通欲说还休的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智子,去吃晚饭吧。」
    小哲缓缓地说。
    「今天的晚餐是鲑鱼菠菜奶油意面。」
    「嗯……」
    「酱料也是我亲自做的,超好吃的,所以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嗯……」
    「我去把面条煮开,再等我十五分钟。」
    说完,小哲就走回了厨房。我瘫在地板上,两手不住地抹泪。突然被打断电话,薰小姐一定生气了吧?我突然觉得应该再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比如「话筒掉了所以电话被挂断了」之类的?即使明白是假话也没关系,找借口这个行为本身就有着意义。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打过去。还是不要去解释比较好,如果真的生气了,就生气吧。
   
    「啊,超好吃。」
    是我觉悟不够吗?我真的被小哲的奶油意面震惊了。
    「闻起来好香……」
    「稍微放了点香料,猜猜是什么?」
    「难道是肉豆蔻?」
    「诶,猜对了。智子的舌头也变得很敏感了嘛。虽然原来的酱料味道就不错,但下点
香料还会更棒吧。」
    「嗯,很棒,真的很好吃。」
    我俩默契地都没有提起电话的事。
   
3.
    我从二楼走下起居室时听到了音量很大的英语歌曲,小哲伸展开四肢,软塌塌地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搭拉着半开半合的嘴,这样子真是再废柴不过了。
    「你在干嘛?」
    你还像个大人吗?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发问。
    「超棒的诶,智子。」
    但却这样会带了我。
    「智子也躺下来试试看吧」
    「为什么啊?」
    「别管啦,来。」
    我完全不明就里,也不对此感兴趣,只是坳不过小哲,所以单纯地在他身边躺了下来。然后,突然心头一震,喇叭里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鲜明,低音坚实撼心,高音纯净空灵。
    「如何?很赞吧?」
    小哲一脸得意地说。
    「我刚刚发现的。」
    很赞,我点头。
    「真不错。声音完全不同了。喂你听到了么,刚才的弦乐!那种振动的音色是真货
    啊,就连滑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还有这种表现……」
    「确实是有差别」
    「不躺下来就喇叭里的声音就不会这么清晰,这说明设置还是不对。不再下点功夫是不行的,音频的世界也很深奥啊。」
    小哲一直在鼓捣着喇叭和增幅器。只是稍微更换一下线材,或是在喇叭和基座之间夹上点什么东西,声音似乎就会变得有所不同。以我个人来说,即使音色稍有改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对小哲而言,这些细微的不同正是重要之处。
    这样躺着的时候,听见了从庭院那儿传来的打招呼的声音。
    「嗯?我似乎听见了加奈的声音?」
    「糟了!我没有注意到……」
    搞不好,她已经这样喊了一段时间了。即使按门铃或敲门也没人回应,但听到了音乐声觉得应该有人在家,所以绕到了那里吧。
    进门来吧,我这样大声地回应道。
    「从院子那边进来就好~」
    过了一小会儿,小泽从开着的起居室窗户翻进了房间。因为我躺在地板上,所以微微地可以看见她短裙中的风光。
    「你们在做什么?」
    和刚才我的反应一样,小泽以不可思议的口气问道。
    「小泽你也躺下来试试看吧。」
    「怎么回事?」
    「躺下来就明白了」
    虽然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在我的坚持之下,小泽还是小心地来到我们身边,咕噜一声躺了下来。这样从右向左,小哲,我,小泽排成了一个川字。
    头发披散在地板上的小泽突然大叫了起来。
    「哇,好厉害!低音简直迎面而来!」
    「是吧?很厉害吧?」
    「声音浑然一体呢,低音也不软趴趴了,是和地板有一定距离的关系吗?」
    「弦乐的声音非常明亮。」
    「听得到回响呢。」
    「感觉这声音连空间都能穿越。」
    「真棒,简直就像正演奏着一样。」
    「那个说法有点夸张了吧?」
    「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哦。」
    两个岁数不小的成年人,和一个女孩子排成川字,不断地赞叹着。
    响彻灵魂的音乐溢满着了这个小小的起居室。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时而吹进温柔的风。
    「小哲,这乐队什么名字来着?」
    「Average White Band,70年代的英国乐队。虽然我不记得有买过,不过CD架里有
    他们的专辑。」
    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那是我从久保先生那里得到的CD。会在一个地震一来马上就会崩塌的小村落中的独门独户里,听着Average White Band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有想过。
    这片CD呢,我说。
    「是我从久保先生那里拿到的。」
    「什么嘛,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我完全没印象。」
    「那个时候,久保先生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夹克,但夹克后背的龙图案却没有眼睛。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明白我明白,那眼睛是故意不画上去的。」
    「诶?为什么?」
    在小哲开口之前,小泽就抢着说道:
    「画龙点睛,是吧?虽然这个词一般的用法是‘缺少了点睛一笔’,但是按照最初的故事,那幅‘龙’是不能画上眼睛的。如果仔细地画上眼睛,龙就会一下子飞走了。」
    「吶……所以不画眼睛也没关系?」
    「有些就是这样哦,久保先生的运动夹克也是,那一定已经是完成品了。」
    小哲非常高兴地夸奖了小泽。你懂得不少嘛,真厉害。加奈真厉害,比起智子这个大人懂得更多呢。
    总感觉小哲说了多余的话……
   
   
4.
    起床的时候,小哲已经不在被窝里了。我躺在温暖的棉被中,呆呆地望着窗帘细缝中透出的阳光。天气看起来非常好,细密的光线明亮地闪耀着。裹着柔软的被子,外头射进温和的阳光,这一刻的我缱绻而幸福,简直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如果小哲在我身边就再完美不过了……他去了哪儿呢?
    稍微觉得有些热了,于是我将从被子里抽出的右手软趴趴地伸向窗户的方向。无意间缓缓握起的手心弓成了碗状,阳光在其中不住地闪耀着。如果将手放开,手心中满溢的阳光就会肆意飘散流转,但只要再次合拢,手心就又会被阳光溢满。我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掬捧光芒,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不久后我终于清醒过来,于是拖起身子,拉开了窗帘。阳光瞬间倾泻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下楼一看,茶几上压着一张便签,上头是一个海狮模样的镇纸。我记得是什么纪念
日收到的礼物,但是谁送给我的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出门买点东西」
    便签上短短地这么写道。看看钟,现在是刚过正午。因为没有写出门的时候,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思来想去,决定出门买点什么当早饭——不对,是午饭。空着肚子在家里等也不太好,毕竟搞不好小哲得晚饭时才回来。穿上皱巴巴的牛仔裤,套上小哲为我做的白色棉T。我想着自己得打扮得像个学生,走出门口时,被明亮的阳光刺得眯细了眼。缓缓吹来的风有一种夏天的气息,没走几步步就立即流起了汗。我初到这里时还是春天,不知何时已经季节流转。时间没有等待止步不前的我,仍然自顾自地四季交替。为此我稍有寂寞,却又萌蘖一丝欣喜。
    摇摇摆摆地走到国道边的快餐店,买了汉堡包和橙汁。说话很快的店员不知道在问我什么,只能「是啊是啊」地应付几句,结果还被硬塞了完全不想买的薯条。
    算了,还好吧……我这样安慰自己,提着纸袋走向附近的公园。也许是被明朗天气所吸引,公园里人头攒动。家庭主妇们围在一起家长里短,孩子们在她们身边追逐嬉戏,欢快的喊声响彻天际。大树下挂着被锁链串起的几个轮胎,那边只有五六个女孩子,轮胎和孩子们,还有大树,都在一摇一摆的晃动。
    我找了条长椅坐下,就着冰凉的果汁啃着汉堡包。长椅是向着南方的,迎面的阳光非常强烈,晒得我束手无策。
    有个小女孩从我面前跑过。结得非常漂亮的马尾很开心似的晃动着。她身旁跟着一位五十岁开外的男性,但不知道是她的父亲呢,还是祖父?两人横穿过特意铺装的人行道,路上有许多孩子们留下的灰褐色足迹。是因为昨晚下过雨,脚上沾上了泥吧?我刚才也是从那边走过来的,说不定也留下了我的足迹。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起自己的鞋子看了看。脚弓处有一些细长的青草,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即使如此脆弱的东西,也确然地有着自己的光芒。
    「你好~」
    我对着这束摇曳的小小辉光发呆时,身边突然响起了招呼声。
    抬起头来一看,面前站着的是小泽。
    「哎呀,你好。」
    「老师您很悠闲嘛。」
    背对着阳光看不清楚,但小泽似乎是对我笑了。她以那种十多岁年轻人特有的懒散站姿把两只手塞在风衣的口袋里。风衣是鲜亮的天蓝色,仿佛是裁剪下了晴空的片缕。大概是因为穿着塑身牛仔裤吧,那双腿长得令人咬牙切齿。
    「很闲哦,因为我是家里蹲的尼特族嘛。」
    「我有一个熟人这么和我说过。不要随便使用这种简单的词句来评价事物比较好……听她说啊,越是容易解释的词句,细微的意义就越容易消失,而这些细微的意义往往是十分重要的……」
    我假装思考了两三秒,然后摇了摇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相信说这种话的大人......」
    「我知道啦」
    我是不会相信那样的人的,小泽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坐在了我的身边。这样一来终于能看清她的脸了。比起两人刚才对话的时候,这一刻的她更像个孩子。不对,本来她就是个孩子,只有十五岁。还是十四岁来着?仔细想想,似乎从未认真问过她的年龄。
    我将含在嘴里的橙汁缓缓咽下:
    「小泽你是几月份出生的?」
    「八月」
    「那,很快就十五岁咯?」
    她突然以很哀愁的方式叹了一口气。
    「真讨厌啊,都十五岁了。感觉自己慢慢变老了呢。」
    「这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么?」
    我尝试着开个玩笑,却被「说不定是这样」的玩笑挡了回来。
    「天气真不错啊。」
    「是呢」
    「弃学,也是这样吗?」
    「什么样?」
    「我在想,弃学这个词,是不是也有些很重要的本质已经消隐了呢……」
    我含糊地说着道,然后又喝了口果汁。
    稍微整理了一下,我再次开口道:
    「我觉得是同样的。虽然弃学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原因,但人们已经抛弃了这些,而只使用弃学这个词来评论了,是吧?」
    「但是,这样才容易理解。」
    「容易理解可不全是一件好事呢。」
    「有人在电视里说,事情容易理解的话,问题的所在也就更加明确了。」
    「确实是有这么一说,但……」
    「明确了问题所在的话,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泽今天的反应异常地激烈。我甚至有些搞不清楚我们的对话要往哪里前进了。老实说,我还没有做好在此时此地就把所有事态都理得一清二楚的觉悟……但是,如果小泽希望就此讨论下去的话,我认为扯开话题说不定会是一种胆怯的表现。她是希望和我讨论问题呢?还是只在单纯地用对话打发时间呢?推测着她的想法,我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刚才的女孩子又从我面前跑过。大叔偶或加快脚步追过她,她便欢叫着试图再次夺回第一。两人你来我往这样地玩闹着,向公园大门跑去。公园门口竖着一根短杆……但是不知为何,上面坐着一只猩猩。金属材质的,小小的猩猩。为什么设计者会想到在这里放上这么一件东西?先是女孩子亲昵地敲了一下猩猩的头,走出了公园。随后大叔也同样地敲了一下。在这之后,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公园的那一头。女孩的笑声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地消隐不见了。
    我正想着离开公园的时候要不要也敲敲那只猩猩,小泽突然又开口了。
    「明确了问题,真的就能解决吗?虽然自己不是很清楚,但我似乎不太会看气氛。经常说话太直,让身边的人都很不开心。刚上三年级的时候,甚至还因此把人弄哭了。当时班里还没有分出小圈子,不过从那之后大家都开始避着我了。女孩子之间不是常有那种互相欺负的事情吗?并不是认真地和你过不去,只是和你保持很明显的距离的那种……」
    「嗯,有的。这样说来女人还真是讨厌呢,两面三刀。」
    「即使关系明明很差,也会满脸笑容地打招呼……」
    「是啊是啊。」
    「害怕被人讨厌,所以明明不喜欢却还要假装是朋友之类的……」
    「有过哦,这个有过的。」
    取得共识的两人嗤嗤地笑着。明明我们都是女性,却一起数落着女人真讨厌啦,下作啦,之类的。
    「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慢慢地就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什么了。前段时间,我想着如果能理清自己的缺点就可以想办法改进,所以试着回忆起自己犯过的各种错……但是完全不知道应该该怎么做,结果反而只是更伤心了……」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猜,她要哭了吧?不过小泽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咬了咬嘴唇,把眼泪和别的什么又吞了回去。其实还是哭出来比较好,即使继续憋着,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既然如此,不如大哭一场,让自己清空了更好一些。
    无来由地感受到一丝感伤,我甩了甩头。
    「即使强迫自己,我认为也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因为有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有些时候不管如何去努力都是没用的。」
    「为什么说得那么绝对?」
    「因为我明白,我经历过。」
    「诶……」
    「因此,我才来到这里。」
    我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全盘托出,这一来就变成了女生之间的倾诉会了。途中偶尔会有些自暴自弃,偶尔又突然满怀忧伤,但说完之后感受到的确是一股不可思议的平静。也许是通过对别人的讲述而对现状产生了新的自己的理解吧。当我提到我的心病时,虽然小泽的表情瞬间就僵硬起来,但我仍然能够冷静地观察她的反应。
    「本来我应该马上就辞职的。但当时我并不想抛弃事业。我热爱这份工作,并且从他人的肯定中得到了喜悦,所以没有辞职。真是无法理解啊……我竟然被我所钟情的事业逼上这样一条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小哲辞去了工作承担了我的家事。我想那时候,小哲应该是在为触发了我的首次发病愧疚……多亏有他帮我,情况稳定了一段时间。不,应该说是我觉得可以稳定一段时间吧。但是,果然还是不行。工作量一直在增加。我又不会偷工减料……我搬到这里来,大概也像弃学一样吧。只不过我离开的是名为社会的学校而已。所以,我应该不是一个可以给小泽你正确建议的人。」
    不知道是在搜寻回答,还是在困惑,小泽默默无声。
    我继续追问。
    「小泽,被排除在圈子外很苦闷吧?」
    「是……」
    「有时候也会想哭吧?」
    「是……」
    「其实你现在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吧?」
    「是……」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哭呢?」
    「那是因为……」
    我稍稍等了一下,她没有再说下去。
    「哭也许是一件很令人害羞的事情,但有时候哭出来会更开心。据说眼泪中含有兴奋性的物质,哭出来之所以会让人平静下来,因为这些物质都散发出去了。这种理由是不是一点都不漂亮?但是眼泪,就只是这样的东西而已。所以啊,我觉得哭出来就好了。利用一下眼泪就好了。」
    「这也太自说自话了吧……」
    「如果你想把你的眼泪当做珍贵的东西的话,也许确实如此。」
    我到底想说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了。
    「但我会选择哭出来,狠狠地哭出来。如果哭出来就能让自己高兴的话,哭多少都没
    关系。」
    「我……」
    马上想要辩解的小泽不知为何突然收了声。我静静地等待着她再次开口,但是她一直保持着沉默。那仍带着些许稚气的豆蔻薄唇,定格在欲言还休的那刻,温和的风断续袭来,她的黑发在空中飘散。
    那之后,我们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望着眼前的风景。在周围奔跑的孩童们都一脸笑意,仿佛在主张着这世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罪业,闲话家常的主妇们也是人人精力充沛。
    不知道是听了我的话,还是被冰冷的事实所击倒,我留意到小泽的肩背正在不断地颤抖。因为被头发挡着,我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但时不时能听见吸溜鼻子的声音。我想要伸出手摸摸她的背安慰一下,但再想了想还是算了。保持现在的状态就好。
    两人并坐在长椅上,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等她冷静下来后,我在纸袋里掏了掏,拿出了薯条。
    「小泽,一起吃吧。」
    「啊,嗯。」
    「稍微有点冷了……」
    「可是,很好吃。」
    两人都没说太多话,一心在吃薯条。小泽吃得比我多得多。买来的薯条并不少,可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最后的一根你也吃掉吧。」
    「诶,可以吗?」
    「请吧」
    「谢谢……」
    吃完最后一根薯条,她终于展露了笑脸。
    「手上黏糊糊的……」
    「纸巾的话,我还有。」
    两人将手擦干净,然后把垃圾都装进纸袋里。因为她要回家,我也决定现在就走。两人一同起身,走向公园的出口。离开公园的时候,我敲了敲那只端坐在杆子上的猩猩的脑袋,
    小泽很不可思议地问我:
    「难道这东西有着什么灵力吗?」
    「据说会招来好运哦。」
    「虽说是当地人可我从来都不知道……」
    那也是当然的,因为这风俗才刚开始没多久嘛。小泽特意跑回去几米,敲了敲那只猩猩的头。
    「要是真有好运就好啦。」
    「那是当然。」
    我和她都笑了起来。
    「真的能带来好运的话就好了呢。」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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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豌豆和豆豆

1.
    和小哲吵了一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起床起心情就很很不好,小哲又对我讲了一大堆话。他的言辞与嗓音都让我觉得刺耳。即使是他取剪刀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膝盖,也令我心头烦乱。
    「真讨厌,要打翻了啊。」
    虽然装牛奶的杯子差点被打翻,但这其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反而是我不该呆在这里碍手碍脚。
    即使温柔的小哲对我道歉说了一句对不起,也没有令我的心情好起来。这种氛围就像理所当然一般四处传染开来,渐渐地小哲的心情也变得不太好了。我们两人紧挨着对方却谁也不吭声。翻杂志时的哗哗声听上去十分大,仔细地逐字读着书上的内容,但却怎么也进不去脑袋。同一篇文章读了三遍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说了一声出去一会儿便拿起了外套,但小哲并没有回应我也没有说路上小心,当然也没有目送我。我一个人穿上鞋独自把门打开了又关上,只身走出了家门。抬头看着夕阳西下的天空,轮廓模糊的云彩慢悠悠地从西边流向东侧。云的上方因为吸进了黑暗人显得昏暗,下方则接受着正在西坠的晚阳的余晖,染得通红。望着天空,鼻子里莫名地一阵酸涩。
    我不想哭。
    徐徐淌过的风中微微有一股夏天的味道。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不久之后春天也逝去,然后,夏天来了。就如同这样,许多东西在不住地循环交替。
    往天上遥望了一会儿,我走向了云彩所飘去的那个方向。只是随兴地走着。作为一个在市中心住了很久的人,觉得这里哪儿都十分地乡下。总的来说这里还是首都圈的范围内,跑去市中心上班的白领也不少。可眼前那一整片的卷心菜田、无限宽广的天空、无止尽的一座座铁塔,这些风景在市中心都是没有的。对着这个不纯粹的乡土环境,我松了口气。不是繁华的市中心,也没有乡里的那股寂静,我来到的刚好是这个中间地带。
    两个人住在一起,也不好好工作,而是追求着幸福快乐互相慰劳,也许这样生活有些许卑鄙,毕竟人生绝不可能总是美好的,总是温柔的,总是美丽的。自然而然与美好同等分量的肮脏是存在着的,而或许人们是应当默默地承受着那一切的一切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有意地把肮脏的事物隔离,过着这样日子的我和小哲一定犯了一个十分重大的错误。
    或许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污秽正在悄悄地堆积起来。
    曾几何时熏女士说过,越是努力着想要变美好,就越是会积攒起肮脏不堪的东西。
    「瞧瞧那个女孩子。化妆化得十分漂亮,穿的衣服也十分高档,身上那件外套或许还是品牌直供的,小牛皮的外套那得多少钱呀。」
    在多家大型企业参与的合作项目的完工宴会上,各式各样的人集中在了一起。对默默地干着画报行业的我来说,影视业的人们都是花哨艳丽的。
    熏女士所指的那个女孩,摆着像花儿般的笑容和那些人说着话。
    「那个女孩子像是把男人们的幻想化成铸模,原封不动地浇注出来呢。她一定十分受欢迎,大概是找到了手法很好的医生吧。」
    「医生?」
    「脸庞和下巴。」
    「做过整形么?」
    「估算一下差不多至少要二百多万日元吧。效果做得那么好,二百万是最低了。而她今后能赚到多少,简直无法估量呢……」
    简直就像是学生时代经常听到的绯闻流言一样,什么有美把孩子打掉了,什么男朋友连医院也没有来,还有什么英子脚踏两条船了又或者是被人家脚踏两条船了。但那是从熏女士口中得知的,所以应该是真的事迹吧。也许这些事情并不会被遮遮掩掩,因为就连我这个打杂的设计师也经常有所耳闻。
    「二百万日元,你还真估算得出呢。」
    熏女士呵呵地笑了一声,她的脸又吓人又丑陋,但又很美丽。
    「越是变得漂亮,那些污秽就越是堆积了起来。那种程度的容量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才能吧。」
    熏女士的「容量」也一定很大吧。
    就如同那笑得像花儿般的女孩,任何事物都一定有两面性。不可能总保持着美好的那一面……
    和熏女士一起的时候还讨论过这件事。
    「小牛皮?那是什么?」
    「真正优质的小牛皮其实是在小牛出生前割取的。剖开母牛的肚子把小牛取出来,当然,小牛站不起来,而且也无法呼吸,因为还没到分娩的时候嘛。就这样硬生生地把小牛拉出来然后马上取走皮。」
    「人类的欲望真是残酷啊。」
    「但是这种小牛皮质量十分好呢,我也有这类的东西。」
    熏女士一边继续说一边掏出了烟袋。深灰色的,外侧覆盖着一层短毛,我用手摸了一下,触感十分的柔软。
    「这虽然是马身上的。」
    「马……」
    「各种种类的都有,只要是能够取到毛皮的,基本上都有。」
    为了得到柔软的皮革,不惜剖开母体的腹部将胎儿拉出来。还没有呼吸过便被杀死以剥去皮革。这些举动是不是应该称之为邪恶呢?但是羔羊肉,也是小羊羔的肉啊。
    这个世上绝对不会只有美好的东西。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对并不美好的东西,只要换个角度也是十分美丽的。谁也不知道这其中哪方才是正确的。
    没过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夜晚笼罩了整个世界。我沿着国道走着,由于四周都亮起了灯光,地上投射出许多影子。虽说脚下哪边都是我自己的影子,但有些显得较长,有些则显得较短。每走一会儿它的长短和浓淡程度都会改变。我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耸起肩走着,伴着几个浓厚而又暗淡、悠长而又细短的影子一起走着。
    半路上买了一罐饮料,在国道上的人行天桥上打开了拉环。身体靠着天桥的扶手,而在扶手的对面,一辆又一辆的翻斗车扬长驶去。每次驶过一辆,铁制的天桥就会摇晃一下,放在扶手上的饮料罐也会随着摇晃丁零当啷地发出声响。
    每当缠绵冗绕的夜风吹过,许许多多的东西就会随之摇荡。
    回家的路上,我顺便路过了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了一盒巧克力饼屋。虽然是种廉价的粗制点心,但小哲非常喜欢吃这个。大大的购物袋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显得有些奇妙。我一边晃着特别轻的购物袋一边向家走去。
    「我买了这个哦。」
    小哲看到盒子笑了。
    「太棒了,这点心我最喜欢了。」
    他立即打开盒子吃了一块。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喊着「真好吃」「智子,这个好好吃。」的他就像小孩子一样。
    「智子,你也尝尝嘛。」
    他给我吃了一块。虽然是十分廉价的味道,但这的确令人怀念。
    「晚饭做好了,现在吃吗?」
    「晚饭做了什么?」
    「卷心菜卷。这次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哦。在肉里面放进香辛料,用手咯吱咯吱地拌的呢。要点就是要一直拌到有韧劲,然后再放锅里加入洋葱炒到糖稀色。手法的顺序也很重要,在揉拌之前是不能放进洋葱的。我放了三种香料进去,会有股特别的味道。」
    「听上去很好吃啊。肚子有点饿了,我们吃饭吧。」
    「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只是热一下而已。」
    我对着赶去厨房的小哲的背影说了句对不起。刚才真是对不起,刚才有点烦躁。而小哲也转过身来对我说了句我也是,他害羞的笑容看起来像在哭似的。
    卷心菜卷确实味道特别,我一边反复地称赞好吃,一边又吃了许多。当然,小哲也吃了很多。我们边说边笑,马上就忘了刚刚吵架的事情。
    我们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吗?
    是不是呢?熏女士。
    我们是否只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美好呢?

2.
    某个下着雨的周末,小泽突然登门来访。
    「你好,我是小泽。」
    门口的对讲机传来的声音很焦急。留下一声稍等一下后我就把听筒挂回了原来的地方。
    「是谁?」
    正在缝东西的小哲过来问我。那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缝制的拖鞋,直到最近才终于快要完成了,但这也只是右脚的那只而已。左脚那只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或许是三天、一个月后、也可能是一年。
    我回答说是小泽后,小哲抬起头来。
    「今天不上课啊」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呢。」
    打开了家门只见身穿天蓝色派克大衣的小泽站在那儿。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的额头和脸蛋上。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她的肩膀也淋湿了,因为只有那个部位没有天蓝的颜色。虽然说不上成了落汤鸡,但看上去像是在这下雨天没撑伞就跑来的。
    「怎么了?」
    我正打算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到她身体不住颤抖后,在她应答之前就把拉进来了。我们走进客厅后,小哲连忙站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浴巾塞给我,然后直接走进了厨房。
    当我准备把浴巾递给小泽时,她战战兢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这个,小泽开口说。
    「我捡到的」
    在小泽的娇小的手中,有一只更小的小猫蠕动着。因为完全淋湿了,所以看上去像是别的动物,甚至有点像老鼠。
    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抬起头看了看小泽,而她也摆出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面孔。犹豫了许久,我决定不把浴巾递给小泽,而是用它裹住了小猫。浴巾中的柔软好像稍微用点力就会被压瘪一般。我甚至有点担心它是否还活着,不过随后它的小耳朵就微微颤抖了几下。
    「这只猫是怎么了?」
    「是被抛弃的。我是在雨中听到猫叫声,所以才…」
    「捡来了?」
    「嗯」
    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会无可避免地遇到某些事情,就像交通事故一样。你即使惊慌失措,还是得处理眼前的事实。
    「你准备养它么?」
    我问了一下,但她没有回我。
    那就是她的回答。
    没过多久,小哲匆匆地赶了过来,手上拿着盛有热牛奶的杯子。他十分不解地看着呆呆地站着的我们,靠近了一点后他也理解了整件事。
    「哇」他吃惊地喊了一声。
    「吓我一跳,这不是小猫吗?」
    「嗯」我回应到。
    「是的」小泽也回应了一声。
    「这只小猫,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和小泽无言以对。
    听小泽说这只猫是被扔在了饮料公司的仓库后面。也就在垃圾回收日时人家过来收垃圾的地方。小猫只是一味地在湿透了的纸箱里鸣叫着,结果正巧小泽路过了那里。不知为什么抱到了我家。大概是没法抱到自己家吧。
    小泽喝起了热牛奶,而我和小哲则站在她面前看着浴巾里的小猫。被浴巾裹得紧紧的小猫摆出了一幅不知情的神情。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呆呆地注视着四周的空间。渐渐地,湿搭搭的毛逐渐干燥了,终于看起来像只猫了。
    可是这么小,可以吗?
    看上去明显不是该离开母亲的时期,即使我们照顾它也没办法保证它一定能够活下去。
    「怎么办?」
    小哲问。
    我也不知道。
    小泽把小哲新拿来的浴巾往肩上一挂,手里的热牛奶也稍稍倾斜着。因为派克大衣湿透了,她现在是身穿褐色的T恤衫。衣服有点大,袖子中的胳膊因此显得有些纤细。
    她还是小孩子啊,我感慨着。虽然这是毋需多言的事情。
    小泽穿着的T恤衫身上印着硕大的「be truth」的商标。虽说是面向小孩子的T恤衫,但这也颇为奇怪。如果说「be」后面跟的是名词的话,那就需要冠词。意为真实的「truth」不能用「a」做冠词,前面一般都会加「the」。
    像这样子考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我决定问清楚这件事。
    「小泽,你打算怎么办?」
    小泽还是闭口不言。
    「没办法考虑今后该怎么办吗?」
    「嗯…」
    「你是不能够养它的吧?」
    「是的…」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们也没有做好处理的准备。
    我回头转向小哲。
    「你觉得这只小猫生下来多久了?」
    「感觉有一段时间了。大概一两个月吧。」
    「会是谁丢的呢?」
    「丢弃它的估计不是附近的家伙。因为要是被熟人看到就糟了,应该是从稍远的地方过来的。」
    「怎么办呢?」
    许多疑问来了又去,但终究都收束到了同一句话,养它还是不养它。虽然不太想养猫之类的东西,但也不能就放着这条柔弱的小生而命视而不见。
    本来的话应该是让小泽负责的。把它捡来又推给别人,这实在太没有责任心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还不如放由它自生自灭来的干脆,小泽可能还不知道半吊子的善意是多么残忍。
    不过,现在并不是批评她的时候。
    「带到兽医那边去吧。」
    我边叹着气边说。
    「超市对面有一家吧。」
    虽然小哲回了声「嗯」,但似乎还在犹豫。
    「智子准备养它吗?」
    「没决定呢,可……」
    「可?」
    我并没有回答他。
    「小泽,你也要一起去!」
    我站了起来特地用命令的口吻说。
    「这可是你捡来的。」
    她拿着杯子点了点头,杯子很早以前就已经空了。我拿出塞满书籍的纸箱,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然后把裹着浴巾的小猫放进去后,我们三人就出门了。纸板箱由小泽拿着,我负责给她撑伞,而小哲则一个人跟在我们后面撑伞走着。途中我回头看他好几次,他却都摆出了一副好像要问我什么似的神情。
    「智子,这该怎么办啊?」。
    不知道,实在是不知道,所以我们只能默然无言地走着。
    「老师」
    先开口的是小泽,这令人十分意外。
    「对不起」
    「嗯」
    「那时候只能够想到老师您了。」
    「嗯」
    「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的道歉反而鼓起了我烦躁的心情。现在该做的不是道歉,而是想一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道歉这一举动,是把眼前的情形寄放到他人,实在是不负责任。」
    我一边走一边讲着。
    听着刺耳的话语,小泽的背越来越弯了,她是在忍受我的这份刻薄。
    「可以了,别再说了。」
    最后,小哲发话了。
    「这些加奈妹妹也都知道。」
    「可是——」
    「智子!」
    我突然被他的疾呼喊得清醒了过来,回头看了一下,小哲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他虽然没有出声,但眼神却在询问着我。
    「没事吧?」
    我想说些什么,可也说不出什么,嘴唇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我慢悠悠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大概是由于小猫的出现而忘了吃药,所以情绪不太稳定。也想过先回家把药吃了,但做了几回深呼吸后情绪逐渐地安定了下来。
    「不要紧的,没事。」
    我自言自语似地跟小哲说。
   
    3
    小猫最终还是在我家定居了下来。但作为交换,我和小泽做了几项约定。每天抄写一页单词、做十道习题集中的练习题、朗诵三页课文,然后听一遍自己朗读的录音后后再读一遍。
    「还有,如果能做到这点就最好不过了。」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点。
    「我觉得你还是去学校比较好。」
    小泽考虑了一会后小声地说了一句「知道了」。这并不是允诺,也不是答应,仅仅只是代表她听见了。
    小猫现在还寄放在兽医那儿。根据兽医的判断,对猫一无所知的我们暂时是没有办法饲养的。得知是被人丢弃的猫之后,兽医把治疗费算得便宜了些。听他说被遗弃的幼猫被捡到后送到他这里来是家常便饭。
    兽医对我们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探望。所以我和小哲每天都跑去瞅瞅那小家伙。但即使跑去看小猫,它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蜷缩着身子在睡觉,就连我们来了也很少察觉到。虽然这样,但看着小动物睡觉的样子,我渐渐地对饲养小动物萌生了一种喜悦。
    不知何时起小哲开始叫那只小猫「我们家的那个小家伙」。
    「我们家的那个小家伙今天醒着呢,它看着我的脸撒娇一般地叫了几声,小猫的声音实在是太可爱了。」
    看着欢闹着的小哲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
    我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医院,所以那天见不到小猫。而那天小哲正好有空,所以他独自去看小猫。
    我还没有办法称其为「我们家的那个小家伙」。
    「我到了一会儿后加奈妹妹也来了,我俩一起探望它呢。比起我来那小家伙更亲近加奈妹妹。真窝心啊,今后养它的可是我们呀!」
    「它是不是记得被捡来时的事情?」
    「医生告诉我们说比起男人小猫更亲近女人。」
    「哦?是这样啊。」
    边说我边做着蔬菜沙拉。把洋葱和卷心菜都切成小片之后撒了点盐进去放上一会,然后轻轻地揉捏。这是微量腌泡的秘诀,蔬菜会变得柔软,这样也就更方便吃了。单单只有卷心菜的话单调了一点,所以我还放了火腿肉。
    当然,沙拉酱没有用外面卖的。
    另外取出一个小碗钵,放入芥末粒和蛋黄酱,还有醋、盐和胡椒粉,将它们用调羹搅拌。
    「这个怎么样?」
    我把自己调的沙拉酱递给了正在做意大利面的小哲。小哲像小鸟一样把嘴巴张开舔了一下调羹。
    「我比较喜欢芥末再入味一点。」
    「芥末是吧。」
    我打开了买来的大瓶的芥末,加了两勺进去。捣均匀了以后再加入了蔬菜,这样蔬菜沙拉就完成了。
    今天的晚饭就只有蛤蜊意大利面和蔬菜沙拉。
    「虽然都是简单的菜色,但很好吃啊。」
    「嗯,很好吃。比较难做的菜式固然很好,但这个也很不错。啊,不过沙拉酱里好像胡椒粉放的有点多了。」
    「我喜欢这个味道。」
    「那就好」
    「那个」小哲说。
    「你今天去医院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吗?」
    「和平常一样」
    「药买回来了?」
    「嗯,买了。和平常一样的量。」
    咔地一声,小哲皱起了眉头。
    「这蛤蜊没把沙子吐出来。」
    「质量有点不太好啊。」
    「可现在差不多应该是吃蛤蜊的时令呀。」
    蛤蜊的壳看上去不大,里面的肉也很少。
    「医生说我们家的那小家伙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真的?」
    「差不多该给它想个名字了。」
   
    到头来给它起名字的是小泽。
    「我觉得豆豆很不错。」
    一次上完课之后,她突然讲起这件事。和式的矮脚饭桌上摊着练习册和复印材料,小泽正用她那十余岁孩子的纤细手指地有条不絮地整理着这些东西。
    「豆豆?为什么?」
    「因为这是豌豆。」
    小泽指向了我给她的英文画册。我们用了三周来学习这只住在孤岛、名叫「豌豆」的猫的故事。「豌豆」虽然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但它正快乐地打着猎睡着觉。
    我听完以后豁然开朗。
    「豆豆,可能还不错。」
    「怎么?在给猫起名字?」
    这时小哲拿着托盘连忙地走了过来。「给」说着他把鲜橙蛋糕放在了桌子上。这是他昨天夜里亲手做的。
    这几天,学习后的茶点已经成了惯例。
    小哲和小泽两个人把三份蛋糕和红茶摆在了桌子上。而我则自认懒散,只是看着他们。
    「小泽说豆豆好听。」
    「为什么?」
    「当作参考书的画册里有一只叫「豌豆」的猫。它背上有豆子一样的斑点,所以叫它「豌豆」。
    「哦,英文pea就是豆子的意思啊。」
    「那就这样吧」小哲一边把蛋糕塞进嘴一边说。
    「那只小猫背上也有豆子斑点呢。」
    提出建议取这个名字的小泽并没有参与我们的讨论,只是一味地吃着鲜橙蛋糕,一边吃还一边重复地说着「好好吃,真的很好吃!」简直让人心烦。
    「这个蛋糕是藤岛哥哥做的吗?」
    「是唷。」
    小哲露出得意的神情。
    「比外面卖的还好吃呢。甜味适当,香味也不刺鼻,而且这个小盆子很可爱呢。」
    「这个小盆子是伊塔拉的。伊塔拉是个北欧的品牌。这个盘子是伊塔拉比较罕见的系列。」
    「杯子也是吗?」
    盛着红茶的杯子握手处呈漩涡状。这是我和小哲最喜爱的杯子。
    「那个是唯宝牌的,是德国的牌子来着?「
    「嗯,是的。」
    小哲向我询问所以我回答了他,但小泽却并没有听。她勤奋地把蛋糕送入嘴里,并且发出「嗯~」之类的声音。
    「真的很好吃哎,蛋糕的表面为什么是毛毛糙糙的呢?」
    「那是因为我把橙子榨汁以后和砂糖搅拌在一起,然后涂在表面。」
    「啊,所以就会有这种口感啊!」
    小泽用叉子叉起蛋糕表层细细地品味了一番。
    「真的好香,用新鲜的橙子真是奢侈呢,下次也教我做吧。」
    「那么等你有空了就教你怎么做吧。」
    「我一直都很有空!」
    「我不去学校的嘛」小泽说的话让人不知道该不该对她笑,果然她还是不准备去学校。
    「小猫的名字就叫豆豆怎么样?」
    我强行地插入对话,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赞成,发音听上去挺可爱的。」
    「我也赞成。」
    看上去好像只有我在纠结猫的名字,而小哲和小泽光讲着蛋糕。
    豆豆从头到脚都是病怏怏的。先是被检出身上有三种寄生虫,然后还有鼻炎和结膜炎。虽然这些都由医生治好了,但猫艾滋则似乎没法治疗。和人类的艾滋病一样,这种病目前还没有根除的疗方,猫艾滋携带期和健康的猫一样可以过平常的生活,但只要发作过一次,剩下的日子就会逐渐地衰弱下去。「这只猫没有办法活太久」长着圆嘟嘟脸的兽医说。但也不是马上就会死。三年、又或许是五年。总而言之,症状出现前还是能普通地生活的,听上去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件纯粹的坏事。
    「仔细想想其实和人类是一样的。」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们走在林荫道上时小哲说。
    「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是啊」
    我点着头,手里抱着旅行包。这个旅行包是小哲想了很久才买下的。包是牛仔布质地的,上面那橙色的绣花十分可爱。而豆豆就在这个可爱的旅行包里面乖乖地蜷缩着身子。我钻到里面瞧了几眼,和豆豆对上眼后它抖了抖身子然后好奇地嗅了嗅我。它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可爱,我也禁不住地笑了出来。但一想到豆豆会在三五年后死去,我的笑颜又覆上了一层悲伤。
    早上起床的时候,豆豆在我的腋下卷着身子还在睡觉。盯着它看的时候,它似乎感觉到了一样也慢慢地醒来了过来。但它就算睁开了眼,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朦胧的眼神非常地惹人怜爱。所以我每天早晨都会紧紧地抱着豆豆。而每当那时,枕旁的小哲就看着我窃喜。
    「真不甘心啊」
    他边笑边说。
    「好像智子被豆豆霸占去了一样。」
    「才没有那回事呢」我坚持说着。
    「我还觉得你被豆豆抢去了呢。」
    小哲跑去附近的建材市场买回来一些木材和工具给豆豆做了可以爬上爬下的架子。这东西听人说是叫作猫咪塔。虽然门外汉做的东西不免东歪西斜的,豆豆还是满心欢喜地一口气爬上了两层。
    但猫咪塔的三层它上不去。
    豆豆用娇小的屁股抵着二层的架子,伸出头来瞧了瞧几十厘米上方的第三层。
    「豆豆,怕吗?」
    小哲发出爱惜得不行的声音,声援着坐在和肩一样高的架子上的豆豆。
    「快,还差一点点,加油!」
    他把手放在三层的架子上,从架子边将食指一伸一缩。豆豆好奇地望着小哲的手指,但还是觉得有点怕。心里想要跳上三层,而屁股却立马坐了下来。
    可能由于心里充满了恐惧,豆豆慌慌张张地跑下猫咪塔来到了我的脚下。
    我抱起它那小巧的身子说。
    「没事的哦」
    「总有一天能够爬上去的。」
    是的,总有一天。
   
4.
    小泽今天一点动力也没有,总是在开小差。朗读的声音小,发音含糊,尾音发得也很随便的。
    「V的发音要有意识地咬到下唇。」
    我提醒她之后,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忧郁地说了一句「哦」。
    「好,我们再来一次。」
   
    「One day, Pea got lost in the forest. He knew everything about the forest, because he waked around there every day. He knew where all the trees are, and where to catch many mice. Despite all of that, he got lost.
    ‘No worries’he thought ‘I’ll find a way if I keep going.’」
   
    「有一天,豌豆在森林里迷路了。因为他每天都在这边看守着,所以这座森林他了如指掌。在哪儿有什么树,哪儿可以捉到很多的老鼠,他都知道。可尽管这样,他还是迷路了。
    ‘不要紧’
    豌豆想。
    ‘只要走下去总会知道该怎么走的。’」
   
    小泽很随便地读了一遍,和刚刚没什么两样。我觉得再这样上下去也没什么效果,但我有教这个孩子的责任—毕竟从中拿着工资—所以还是决定再试试。
    「小泽,我也很想好好地教你。」
    「嗯,我知道,可是…」
    「可是」二字有些令人在意。
    「那就集中精神,还剩三十分钟了。」
    「嗯」
    「把下文再好好地读一遍。意思都知道了吧?要边读边想着它是什么意思。」
   
    「Yet after the sun had set, he was still lost. Out of fear he began to run, but in time became exhausted and fell asleep under a tree. The moon and stars illuminated the sky, and night birds flew across the forest.
    Pea woke up the next morning and was stunned to find that his house was very close to where he had spent the night. He had never gotten lost in that area.
    「How could that be?」 Pea said to himself, 「How did I get lost like that?」
    But no matter how he considered this, he could figure out the way.」
   
    「天色渐渐变暗,他还是迷着路。他心生恐惧,跑了起来。不一会,他跑累了,在一棵树下睡着了。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闪烁着微光,夜间活动的鸟儿从森林上方扬长飞过。第二天早上,他震惊了。他的家原来就在昨晚他睡觉的地方的旁边。此前从没有过在那儿迷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
    ‘为什么会找不着路呢?’
    但无论想多久,他都弄不明白。」
   
    还是不行。所读的一字一句全部都马虎之极。很明显,她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即使对方还是个孩子,但这也太气人了。要是我现在开口说话的话一定会带上焦躁的语气,所以还是决定不出声了,就在这时,小哲叫我了。
    「智子」
    他从拉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向我招手。
    「什么事?」
    「来一下」
    「还没结束呢。」
    虽然对小哲不满,但我还是起身走进旁边的房间,小哲扯了一下我衬衫的袖口。让人觉得好像是想把我留下来似的。
    「今天还是结束吧。」
    「我知道。」
    「你还发起脾气了。」
    「我哪儿有?至少我还没出声说这说那。」
    「你真是不了解自己啊」小哲摇摇头。
    「很早开始你的语气就很吓人了。」
    可能对无法隐藏情感的自己觉得很后悔,又或是觉得可怜,我一头雾水地叹了叹气。
    「真是受不了自己啊」我小声嘟囔了一下,开始向小哲抱怨了起来。
    「但是我教这个孩子是拿着工资的,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而且让学生打起精神来去学习也是我的工作啊。」
    「智子,你还不算是真正的教师吧。」
    「是啊,怎么了?」
    「话又说回来,你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死脑筋地考虑这件事。而且每小时的工资也就800日元。」
    「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
    「我知道并不能因为钱少所以可以随随便便地不负责任,我只想说你可以适当地放轻松一点。总之今天就算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他的话让我有点出乎意料。
    「交给你?」
    小哲哼哼地笑着走进了客厅。他向小泽搭话后,小泽不耐烦地点点头站了起来。至于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到。
    「智子,我出去一会儿。」小哲精神地对我说。
    随后他便带着小泽出门了。没过多久,我就从南边四块半左右榻榻米的房间看到他们走在路上。小哲把两手叉在了背后,看上去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走着。而在后面追赶着他的小泽的背影却有几分犹豫。
    被一个人留下的我则躺在红色沙发上叹着气。为什么总是没法顺心呢。只不过是教中学生英语而已。再者说,小哲说得对,我没必要在每小时的工资只有800日元的工作上钻牛角尖,要是小泽没什么干劲的话,那我也随意做呗。
    我一边说着这些话给自己听一边躺着把身子翻来覆去。就在这时,豆豆跳到了我身上。「好疼啊」,我大声地叫唤着,可豆豆毫不在意似的把四条腿矗立在我的胸前看着我。我的脸照映在它黑色的眼瞳中。小小的眼珠子里映射出小小的我,那个非常失落的自己。我抚摸着豆豆的头,豆豆仿佛很享受地将眼缝眯了起来。而同时我那失落的表情也在对面那两张稀薄的眼皮里消失了,我只是摸着豆豆那毛茸茸的毛发,心情就慢慢地柔和了下来,觉得奇怪的我不由地笑了。明明问题并没有解决。
    然而却像是已经解决了。
    「我回来了,老师。」
    过了没多久,小泽就高高兴兴地和小哲一起回来了。
    「我要开始做奶酪蛋糕了哟。」
    「奶酪蛋糕?」
    「藤岛哥哥说要教我做!」
    这和刚才的气氛大相径庭,叫我一头雾水。小泽的脸上浮现着华丽又活泼的笑容,刚才那苦巴巴的脸蛋简直让人无法置信。茫然若失的我向大门口望去,只见跟着进门的小哲特地对着我眨了下眼皮。他单手提着的购物袋里装的大概是做奶酪蛋糕的食材吧。
    他们两个人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似的快步冲向厨房。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而豆豆也因为屋子内突然的骚动跑来跑去,很兴奋地卷着尾巴。不知是高兴呢还是被惊吓到,趁着势头豆豆一下子跑到了猫咪塔下然后一口气就爬上了二层。
    「豆豆怎么了?」
    我边笑边说。我一边和豆豆玩耍一边听到从厨房传来小泽那活泼的嗓音。比起狗尾巴草豆豆更喜欢细小的绳结。它正兴奋地追着我手上晃着的塑料绳结的小碎片。我把塑料绳咻地晃一下,豆豆就随之改变了面朝的方向,它摇着屁股的姿势非常可爱。
    接着我把绳结藏在了报纸下面,等着豆豆跑过来跟我玩耍,而这时小泽从厨房出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盆东西摆出一副十分夸张的神情,「噔噔~」高兴地说。
    「老师,做好了。」
    摆在台子上的奶酪蛋糕烤地很透,并不是半生半熟的奶酪蛋糕,而是烘培透彻的奶酪蛋糕。看上去既不是蛋奶酥也不是纽约蛋糕,应该是最基本的老式蛋糕。
    「想不到这么简单呢。」
    这个我知道,奶酪蛋糕其实很简单。先把饼干搅碎摊出蛋糕的形状,然后在上面浇上奶酪、白砂糖、鸡蛋和生奶油的混合物就可以了。剩下的只要把它放进烤箱里烘培就可以了。大概一百七十度的火候烤四十分钟。
    「人家想要做出来看上去气派一点所以才想得很复杂,其实奶酪蛋糕做起来很方便。特别是基本的老式蛋糕,只要把食材搅和在一起烘烤一下就可以了。」
    「老师你也知道吗?」
    「是小哲教我的。」
    「这样啊,那我们俩就是藤岛点心教室的学生呢。」
    「对。所以你们一定要对我尊敬一点哦。」
    小哲骄傲地说着向我们走来。他右手拿着三个小盘子,左手持着三个叉子。
    「开吃吧。」
    我们三个人把英语的教本扔到了地上围着桌子吃起了奶酪蛋糕。蛋糕显得很蓬松,吃起来非常美味。既有嚼劲又很酥软,似乎各式各样的味道都混杂进这块奶酪蛋糕了。我们三个人吃掉了半个蛋糕。
    小泽拿着余下的半个回家了。
    「小哲,你施了什么法术?」
    「法术?」
    「小泽能一下子变得心情这么好。不是吗?」
    「哦~」小哲点了点头。
    「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呢,当然会想要做蛋糕给喜欢的男生吃。那种情绪一旦高涨起来就会想织毛衣做蛋糕什么的,就和男生们会买哑铃天天锻炼一样。」
    「你买过哑铃啊?」
    「不,没有买,把家里的日语词典当作哑铃用了。那本书又厚又大的。虽然没怎么翻过,但有一个礼拜天天它举上举下的。」
    「一个礼拜?」
    「没有坚持下去嘛,练肌肉很容易厌的。」
    「话说回来小泽是恋爱了吗?没有什么精神也是因为恋爱吗?」
    我有些神经质地问了一下。
    「嗯」小哲说。
    「好像是的。」
    「原来如此,恋爱了呀。」
    「真好」
    「真让人羡慕呢」
    「真是的」
    我们边笑边谈论着。而豆豆则在我们脚下衔着塑料绳结得意洋洋地走着。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澄空文学社 于 2013-9-13 22:40 编辑

第六章 姐姐驾到
   
1.
    姐姐的大驾光临,正值粉花盛放,花香四溢之时。花香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呢,白天明明路过花田也闻不到什么花香,但一到了晚上,花香就会乘着清风,飘散溢流到广阔的世界中。
    「太急了啦,姐姐。」
    我去迎接姐姐时,她正拎着大大地箱子不断好奇地东张西望。
    「乡下呢……什么都没有嘛……」
    「突然来电话说‘我现在正往你那边走’什么的,完全让人措手不及啊?」
    「好厉害……居然连弹子房都没有……」
    我从完全没打算听别人讲话的姐姐那里夺过她的旅行箱,迅速地转身然后迈开步子。
    「不是没有,而是不让建。」
    「哎,为什么?」
    「好像有相关条例,在市内不能开弹子房之类的。」
    姐姐不禁发出惊讶的叹息。
    「这样多好呀,也引入我们市吧,这样老公也不会再把钱花在弹子房这种地方了。」
    「姐夫打弹子?」
    「嗯,打呢。估计弹子房老板开的奔驰的汽油费,全都是我老公贡献的呢。」
    「话说,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突然要来这里。」
    姐姐含糊其辞,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没有催促姐姐回答的意思,我们俩就这样沉默地走过车站前的路。这条路不久前才翻新过,但现在路的两侧很是冷清,空房也很多,所以这条街与其说整洁,或许萧条才更加合适。车站北边的出口处最近正开始修建一些高级公寓,也许再过几年,这里也会变得更加热闹一些吧。
    直到到家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好旧」
    这是姐姐说的第一句话。
    「庭院好小」
    净说一些抱怨的话。
    我对此也不由得有些生气。
    「虽然比不上东京,但这一带土地也相当昂贵哟。又不可能和老家一样五万一坪。」
    「没有了没有了,一坪已经不到五万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姐姐一个劲地否定道。
    「因为人很少嘛.……土地的话,赚不到钱就没有人想要。」
    「是这样吗?」
    「明明就住在当地但还是会有人不明白呢……登记本上记录的就是荒地哟,荒地。当然实际上就是荒地,这种土地,又哪会有人愿意要呢……」
    「别生气嘛……姐姐……」
    「我~没~生~气!」
    虽说如此,一见到小哲,姐姐那刚刚还染满生气之色的脸庞就挂上了美丽的笑容。「平日受到您很多关照,以后也请多多关照」之类的,她和小哲两个人又是互相鞠躬又是高声寒暄着。
    「智子,你能去帮我买点牛肉吗?」
    我刚想将豆豆放到肩上,小哲就对我说。傍晚时分,因为没有开灯,所以十个榻榻米左右的客厅正渐渐沉入暮色之中。从厨房流泻出的些许灯光,也显得格外清冷。
    小哲和姐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虽然小哲出于关心,不断地劝说姐姐去休息,但姐姐却坚持要帮忙。于是最后就变成两人一起准备晚饭。
    我瞥了一眼他们忙活的样子。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愉快地洗菜切菜。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加入两人间的谈话,而是一个人留在客厅里陪豆豆。
    「牛肉?」
    我问道,一边仍试图让豆豆骑到我的肩上。我的肩又瘦又窄,上面有些凹凸不平,所以豆豆才一直爬不上去。
    大概是因为始终保持不了平衡吧,豆豆显得很不高兴。
    「因为我想做牛肉火锅呀,但已经没有肉了。」
    「既然没有肉了,为什么想做牛肉火锅啊……」
    「所以说,不是很难得吗,你姐姐来这里。」
    真是的,什么很难得啊……姐姐来这里,一定要请她大吃一顿吗?小哲一边催促我,一边从我手上抱走了豆豆,
    「豆豆不想这样了哟~所以快去啦,快去。」
    「知道了啦……」
    「要买那种好吃的肉哟~别小气哟~快去快去,把钱包里的钱全都用掉~」
    被比往常更有干劲的小哲从家里赶了出来。虽说超市离家里很近,但因为想骑骑最近新买的自行车,所以就翻身跨上了茶色的车鞍。闪闪发光的踏板踩起来格外轻快,自行车的行进像是滑行一样。结果为了能够多体验体验这种骑车的感觉,我没有选择离家最近的超市,而是一直骑到了公园对面新开的那家。
    虽然太阳逐渐西沉,但天空仍然闪耀着迷蒙的光辉,这里比家中更加明亮,扑面而来的空气也满是黄昏的味道。
   
    我穿过十字路口,在公园侧面的道路上骑行时,看到了小泽。
    她今天没有披淡蓝色的大衣,而是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静静地一个人站在水池的另一边。
    想要跟她打个招呼,但距离未免有些远,而且也没什么特意过去的必要。于是正当决定就这么骑过去时,我突然注意到小泽带着一个包裹。这个包裹一看就觉得包的很用心,上面还扎着粉红色的缎带,大小和一个蛋糕差不多。
    小泽小心地拿着包裹,然后走近公园出入口的旗杆,摸起大猩猩的头。
    就这样,仔细地、谨慎地,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大猩猩的头。
    即使我不踩踏板,自行车也还会不断地向前行,很快,她的身影就隐没在公园的树木中,再也看不见了。
    尽管心里想对她说「good luck」,但因为太害羞了,最终没能说出口。像「I hope you get the truth」这类话,外国人竟然可以说出口……但我身为日本人,就连在心里想想脸都会羞红。
    加油,小泽——
    因为不知不觉间就读起了超市里的杂志,所以当我买完牛肉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
    一边想着「啊~肚子好饿~」一边走进厨房,结果一进门小哲和姐姐就向我发火了。
    「智子,太慢了吧你也!」
    「你想让我们等多久啊!」
    完美的和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厉害啊,这种压力……就像台风登陆一样。
    我完全放弃了抵抗,一个劲地低头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但两个人似乎完全没打算饶过我。
    「智子没肉吃!」
    「就这样!」
    「你就吃葱吧,今晚。」
    「蘑菇的话也姑且让你吃好了。」
    听到了只能吃葱和蘑菇后,一瞬间觉得不反击不行。但盲目地开口可能会导致最坏的情形发生,于是我抱起脚边的豆豆,撤回了客厅。这样用手一抱,突然发现豆豆长大了好多。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用单手拎起它了。
    虽然不是在某个瞬间突然长大的,但真正发现却总是一瞬间。
    「呐,豆豆。」
    我看着它黑黑的圆眼睛认真地说:
    「如果能分我一点碎肉就好了呢。」
   
2.
    黑暗中,只有一点香烟的火光在闪烁。
    穿上放在木板窗外的窄走廊上的凉鞋,我走出院子。夜空无月,只有几点星星不甘寂寞地闪耀着。
    一靠近,火光就急急地晃动起来。
    「在这儿」
    「你抽烟了?」
    姐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伴随着叹息和烟雾。
    「虽说之前把它戒了……最近,又发生了很多事啊……」
    「很多事,是指?」
    「反正就是很多事啦。」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也能模糊地看到了姐姐的脸了。虽说有在电话里交谈过,但像这样面对面谈话的事估计已经好几年没有了吧……每次这样面对面,都会让我意识到姐姐正在随着年华老去。反过来也会让我意识到同样的年轮也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不是个好男人嘛?」
    任由着香烟的烟雾缓缓缭绕,姐姐说道:
    「人很温柔,也很机灵……」
    「还好啦」
    「说实话,我想问问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呢。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能找到那样的男人。」
    「是他主动来找我的!」
    我狡辩着说。
    「虽说我躲了他很久……」
    这个谎是因为太过容易戳破所以才撒的吧。姐姐摇了摇拿着香烟的手,信口否定了我的话。

    她当然不相信。
    香烟的红色火光,随着香烟的烧尽而渐渐熄灭。
    「已经入籍了吗?」
    「还没」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因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抬头看姐姐的脸,她问的似乎不怎么认真,但脸上也没有开玩笑的神色。不知怎么,感觉就像是聊天时随口的发问一样。但实际上姐姐可能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了问题。
    我努力思索着姐姐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但还是想不明白,于是只好说出了答案。
    「小哲他啊,以前离过一次婚。虽然没跟他仔细谈过这件事,但我总觉得小哲可能因此对结婚这件事有些抗拒。就我自身而言,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结婚。呐,姐姐,结婚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是仅仅是形式吗?」
    「话是这么说……」
    「在我这种乡下人看来,如果是因为相互喜欢所以住在一起的话,就去领证吧!这样的话生活会更轻松一些,税金和健康保险金也会变得便宜一些。啊,我没打算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刚才那番话也没有这个意思。」
    「嗯」
    我点点头,姐姐确实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
    「你知道他和前任妻子分开的原因吗?难道……是因为你?」
    「不是啦!」
    「怎么可能……」我不禁笑了出来「也对,你也没有强抢别人家丈夫的那种胆量呢。」这么说着的姐姐,也笑了出来。
    「如果不问比较好的话,就不问了。」
    「小哲其实没有打算和她分开,但他妻子似乎突然地跟他说‘我们离婚吧’,这样子。」
    「外面有男人了?」
    「要是那样就好解释了……但也没有那样的迹象。他妻子说:‘自己是习惯一个人生活的type,因此和小哲一起生活实在太辛苦了……’‘自己并不讨厌小哲,也很尊重他,但是无法作为夫妻一同生活下去……’之类,她本人似乎是这么说的。你想想看,结婚的话也不只有快乐的事,也会吵架,也会因为一点点价值观上的差异而发生争执。」
    「也对啦,因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嘛……」
    「估计他的妻子或许不明白吧……」
    姐姐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将嘴闭上了。她又抽了几口后,把已经变得很短了的烟小心地上压灭了。
    「这样就可以了哟,把烟头丢到那边。」
    「没有禁止随地丢烟头和罐头的条例吗?」
    「有的哟,实际上。」
    「这可麻烦了啊,要交罚款呢。」
    这么说着,姐姐给第二根烟点上了火。
    「罚款的话,给个一百日元就够了哟。」
    我开玩笑地伸出手,结果被姐姐没拿烟的那只手轻轻地打了一下。
    「总是搞不懂呢,都市里的事情。家里那块现在偶尔也会有哦,离婚的事。以前可不怎么常见啊……邻居家南川先生也离婚了。」
    「哎,真的假的?」
    「你好像和那家的儿子是同级生来着?」
    「嗯,叫孝史还是叫孝夫的那个。嗯……是哪个名字来着?」
    「是孝史哟。你呀,连同级生的名字都记不住吗?他现在结了婚,在附近的城里买了房住在那儿。他的妻子现在正在做我们公司的承包工作。」
    「这个世界可真小啊~」
    「确实很小啊,年轻人能找到的工作,在我们这里基本没有呢。那个南川先生也是,橘先生也是,还有西村先生也是,很多人都离婚了呢。说起原因,不是男人就是女人,要么就是因为钱……」
    「好现实的感觉啊……」
    「实际上就是这么现实啊,相比而言,还是你的话更难以理解呢。」
    大城市真可怕。看上去有些疲惫的姐姐小声嘟囔着。
    「就算是小哲,一旦到了离婚的时候,也还是焦虑过的。」
    「焦虑是指?」
    「小哲和他的前妻,之前是在一个公司上班的。小哲是在母公司,而他的妻子则是从子公司调任到母公司的。像这样的事不是很常有吗?子公司的女职员成功钓到了母公司的男职员这样的。」
    「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呢。」
    「男方的,还是女方的?」
    「两方都能理解。你应该也能理解的吧。」
    嗯,我点点头。正因为是大家都能理解的事,所以才成为「常有的事」了吧。
    「因为在同一个公司工作,所以两人共同的熟人也有很多。听说这种时候一旦扯上升职啦、业绩啦这些东西,就会发生很多麻烦的事。偶尔也会有奇怪的邮件在整个公司上下来回传递,像是说小哲花心啦,或者家庭暴力啦,这种。」
    「藤岛君因为这样处境变得很不好,所以就辞掉了工作?」
    「大概吧,我觉得是这样。小哲的成长环境还是相当好的呢。升学啦,就业啦都是一路顺风的,对他来说,前妻的事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经历的重大挫折吧。从他的性格来看,大概真的是深爱着自己的前妻。但是被前妻单方面的要求离婚,在公司里也被传各种恶劣的流言,最终连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都辞掉了,这些事对他来说应该是很沉重的打击吧。嘛,不过我也没有仔细地去问,也不了解真正的情况。」
    听到我的话,姐姐好像大吃一惊。
    「为什么没有仔细问过?」
    「怎么说得出口啊,这种事……」
    「即使现在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
    「即使成了真正的夫妻,不应当去触碰的部分也有很多不是吗?过去的事情还是不要弄得太清楚比较好。」
    长长地呼出一口烟,姐姐摇了摇头。
    「果然不怎么能理解你说的话。」
    这之后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姐姐抽烟。每次她将嘴靠近烟嘴时,烟头都会突然变亮一点,很有意思。大概是因为我和小哲不抽烟的原因,久违的烟味给我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是想到是姐姐在抽,不知为何就觉得没什么了。土壤与青草的味道,和香烟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开来。我无意识地用拖鞋头部在地上挖着坑,结果土壤的味道变得更强了。脚尖也因做了这种无聊的事而沾上了泥土。
    「姐姐……」我嗓子哑了一下,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姐姐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离家出走……吧。」
    又是姐姐风格的玩笑话吧,这么想着,我望向姐姐的脸,结果姐姐并没有笑。
    「发生了点麻烦事啊,我老公他啊……最近稍微有点红了眼呢,就算跟他说‘不要牵扯到没有意义的事上去’,他也只会说‘与钱相关的话就不是没有意义的事了吧’这样。如果钱是干净的话是这样倒没错……」
    不怎么明白呢,刚才这番话。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姐姐并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找一个能继承公司的丈夫。姐姐的结婚对象只是一个在镇上露营营地工作的职员。这是凡事都听父亲的话的姐姐,唯一一次按自己想法做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姐夫的工作应该不是赚什么不干净的钱的才对。
    「不干净的钱?」
    「嗯……当然不是说额头上冒汗赚来的钱就是干净的。这一点我也明白啊,我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也明白‘不干净’的含义。但是从别人那里抢是不对的。就算跟他那么说,也进不了他的耳朵。结果和他大吵了一架。因为再这样下去就不可收拾了,为了把气氛平复下来我就离家出走了,已经跟他说过了要到你这儿来,所以没问题。」
    「这算什么?用离家出走来表示抗议?」
    「差不多吧。」
    有这样的心情呢。姐姐说道。
    「就今天和明天住在这里,后天就会回去了。」
    「嗯,知道了。」
    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的姐姐,有种像是学生一样的悠闲感觉。但是脸的话已经完全是大人的样子了。我也逐渐明白了,姐姐正在向难以说是年轻的年龄进发这一事实。这实在是很难以想象的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如果是姐姐的话,无论何时,无论再过十年或是二十年,还是年轻的样子最合适了。
    「怎么啦?」
    察觉到我似乎一直看着的视线,姐姐问道。
    「我在想,姐姐也变得不年轻了呢。」
    「真是说了让人很讨厌的话呢。」
    「没什么恶意啦」
    「那是什么意思啊?」
    想要说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真的能让姐姐明白吗,我的这种感觉。
    「在我的心中,姐姐一直都是很年轻的。」
    「什么啊?」
    「无论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在我心中姐姐都是穿着水手服的样子。你想想看,就是姐姐以前上的学校的那种白领结的水手服。」
    「啊……那个啊。那件水手服很难看啊,我特别讨厌的。而且那个领结也特别大……」
    「不是说这个啦……」
    懂啦懂啦。说着,姐姐嫌烦似的摆了摆拿烟的那只手。红色的火光,又一次在黑暗中匆匆的来回晃动。
    「就是觉得那件校服很适合我呗。」
    「嗯,就是那种感觉!」
    「因为比你年纪更大,所以我确实已经不年轻了呢。」
    「而且啊……」叹了口气,姐姐盯着自己的衣服说道:
    「现在再穿水手服,还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呢。」
    「你现在绝对不能穿啊!」我说完姐姐就甩开腿,一拖鞋踹了过来。拖鞋很精准地命中了我的膝盖。虽然不怎么痛,但我还是「疼疼疼」的喊个不停。姐姐用似乎很好笑的目光看着我,不知怎么我也觉得有趣起来,喊痛的声音也渐渐地变大了。好痛,真的好痛哟。
    「姐姐一直很粗鲁啊,从以前开始就是。」
    「还不是因为你说了奇怪的话。」
    「才不是奇怪的话」
    所以啊,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在脑海中浮现出的姐姐,总是穿着高中的制服。就是那种领结大得出奇的水手服。
   
    正如姐姐说的,她在这里住了两天就回去了。边说着「这两天真是受您关照了」,边向小哲深深地低头行礼,小哲也深深地低下头地回了一礼。虽然姐姐也对小豆说了相同的话,但是小豆……果然还是不会低头行礼。
    无视了姐姐说的「够了啦~」「害羞了啦~」「不好意思了啦~」之类的话,我把她一直送到了车站。
    「真是败给你了,居然一直到车站才分别。」
    因为姐姐真的害羞了,所以我不由得变得很高兴,果然我是个坏心眼嘛。
    「我会好好挥手哟,分开的时候。」
    「别别别,好丢人的。」
    「像追着火车跑之类的事也要做~」
    「我说啊……」
    抱怨的话说了一半,姐姐突然叹了口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被逗弄了。
    「啊,对了」她说道。
    「智子,把你用的银行账户的账号告诉我。」
    「哎?为什么?」
    「因为要付住宿费。」
    「这种东西……」
    「开玩笑啦,别像个乖孩子那样过度反应哟。」
    被报了一箭之仇。
    「因为路费不够所以跟藤岛君稍微借了点钱。新干线的票价比想象中贵呢……」
    「没什么啦,又不是很多钱。」
    「因为不能占没出息的无业人员便宜啊……」姐姐像是故意似的这么说道:
    「所以告诉我吧,你的银行账号,就这样借钱不还我会很不舒服的。」
    「现在这会儿我也不知道啊,要不你回头用挂号信寄给我好了。」
    「把钱直接打到银行卡上比较轻松啦,寄挂号信的话,还要特意去买个信封,不是很麻烦嘛?我说你啊,都不把银行卡放到钱包里?」
    「放了啊。」
    「那就给我看下咯。」
    明明是无所谓的事情,姐姐却出奇地很拘泥于此。因为懒得再罗嗦,于是就如姐姐所说那样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递给了她。姐姐把刻在卡上的账号抄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然后说了声谢谢,把卡还给了我。
    「智子」
    「怎么?」
    「真的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回家吗?哪怕一两天也可以。父亲啊……可能真的快要不行了。」
    「什么叫‘快要不行’了?」
    虽然是经常听到的话,但我一时没能理解。
    「身体变得很差了。拍了个X光,结果心脏那肿的很厉害。他的性格就是那样,明明已经必须戒烟戒酒了,但无论怎么说他都不改。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或许还有办法……」
    「所以说啊,哪怕很短也可以,回家看看吧。」
    不要。
    为什么?
    「就算回去也只会闹得不愉快而已。」
    「可能吧」
    「很可能要大吵一架啊。话说,我辞职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吧。」
    姐姐点了点头。
    「所以说一定会吵架的。」
    「但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了面了。智子你也好歹也是个大人了……」
    我打断了姐姐的话。
    「姐姐,你认识高木奈奈吗?」
    「高木?」
    「就是我高中二年级时的一个同级生。以前家附近不是有一个‘高木工业’吗?就是那个,沿着小河向下走的那个工厂。」
    「啊……高木工业的那个小姑娘啊。我知道那个高木工业,但不是倒闭了吗,很久以前。」
    「是被搞垮的哟,被父亲。」
    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我一不小心听到了父亲和同行的谈话。因为觉得我只是个小孩子吧,或者原本就不在乎我听不听得到,父亲他……明明知道我就在厨房里,父亲就和别人在客厅里讨论在投标中去掉高木工业的事情。
    在那个公共事业占绝大多数的小镇里,不能参加投标,基本就等于宣布破产。
    在上三年级之前,高木奈奈从小镇消失了。只在小镇里留下了离婚了,或是负债了之类的不稀奇的留言。
    父亲他啊,开心地笑了哟。喝醉了酒,哈哈大笑地说着自己是如何把高木工业逼上绝路的。看上去特别高兴。
    「你和那个叫奈奈的孩子……关系很好?」
    「没有,只是同班同学而已。我们并不在同一集团,但是,即使现在我都还记得,她用的那个柜子上写着她名字的那张卡片,始终都贴在柜子上。即使在她搬家从小镇消失之后,也还依然贴在那里。那个柜子就在我柜子的隔壁。所以,每次用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她的名字。」
    不仅仅是高木奈奈的事。
    和这件事相似的事情,还有好几件。从我出生到离开老家的那十八年间,同样地事情不断重复着。
    就这样接受父亲什么的,怎么可能做到!
    「为什么凡事都得充满这样或那样的不幸呢。」
    在遥远漫长的铁路彼端出现火车悠悠的汽笛声时,姐姐的嘴里缓缓吐出了这句话。
    「也许没有血缘关系会更好呢。」
   
3.
    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小哲出门买东西了。虽然从听筒里听到她的声音时我正常地「嗯嗯」很点头回应着,但放下听筒后,心情一下变得沉重了。
    「一小时以后,我在K站前面的那家星巴克等你。」
    还真是沉着的声音啊……完全没有动摇的感觉,我不由得想。
    而我又是怎么样呢?
    虽然自己并没有感情用事,而是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从开头到最后都用了很事务性的话打发过去了。但因为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多少有些感觉不安。
    啊……为什么小哲不在啊,这种时候。
    但,也许,他不在才好。
    如果小哲在的话,当然会是他去赴约了。或者说,干脆直接告诉他电话的事,这之后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也许也不错。虽说如此,我现在会去赴约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想让小哲再见到她啊。
    简单来说就是嫉妒啦……不想让他们见面……不想让小哲再见到她……
    虽然明白这种事很无聊,但我怎么都压抑不了这种感情。在这之后好一段时间都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恍神回来后发现距离会面已经没多长时间了。如果不快点搭上电车的话就要迟到了,于是匆匆忙忙地去隔壁房间换衣服。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穿成什么样子去比较好呢。
    有股强烈地穿带蕾丝边的女式短裙的冲动。妆也好久没化了,这次要弄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也要梳理整齐。但最近这种事都没怎么好好做过,因此或许会起反效果,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丑女。
    苦恼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在样貌上「一决胜负」的想法。
    脱掉家居服之后,我穿上了膝盖处快破洞的牛仔裤和我与小哲共有的那件T-shirt。T-shirt上面写着「happiness is a warm gun 」的字样。
    化妆的话,很简单就解决了。我稍微修了修眉毛,然后浅浅地画了一下眉尖。打了很浅的粉底。虽然瞟了几眼工作时从薰小姐那里得到的Dior口红和唇彩,但最后还是仅仅抹了一点淡色的润唇膏。也没有特意地再扎头发或者编什么特别的发型,只是用梳子梳了下了事,还戴上了帽子。这种装束的话……完全谈不上风韵什么的呢。不过应该也不会演变成「一决胜负」这种状况吧。
    我现在就要去见和小哲离婚了的,小哲的前妻。
    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在双方住处中间的车站。这是我们通过电话确认的地点。像这个地方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或是完全没有之类的事,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所以当小哲的前妻提出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估计哪怕她提议去青森见面我也会想都不想地就答应吧。
    星巴克就在车站前,一出检票口就是。完全没有时间去感到犹豫或是找个地方平复自己的心情,我就这样走进了店内。她已经到了,一发现了我就把手举起来示意。说是举起手,其实就是把手掌稍稍抬起来而已,连手肘都依然靠着自己的身体。的确像是女人的做法呢,我微微点了点头,买好饮料后向她走去。
    我点的是Decaf,也就是那种不含咖啡因的咖啡。
    我基本只在星巴克才能喝咖啡,毕竟提供Decaf的咖啡店实在很少见。
    「不好意思让你特意来一趟。」
    她带着微笑这么说道。首先映入我的视线的就是装饰在她胸前的,典雅的蕾丝。我特意没有穿的蕾丝。
    「其实明明应该是藤岛来的,想不到劳烦高村小姐了。」
    在她的胸口蕾丝边缘,银项链恰到好处的闪着光。耳朵上戴着点缀着宝石的耳环,戒指则戴了两枚。而我完全没有戴首饰,明明大家都是女人,这种差距到底算什么嘛。硬要说的话,这其实应该算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但心情还是一下子变糟糕了。
    「哪里哪里,真是麻烦您了。不好意思让您来这么远的地方,虽说是中间位置,但还是很远吧。」
    「没有这种事啦。」
    「您有来过这里吗?」
    虽然看上去有些困扰,但还是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她思考了一会后说。
    「没怎么来过呢。」
    「来不怎么习惯的地方果然会很辛苦吧,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俩一同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然我心里完全没有在笑。她居然直接叫小哲「藤岛」,这让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不是婚后的称呼吗,她和小哲是夫妇的事情已经过了多少年了,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变成陌生人了才对。不过,或许也正因此,她才用这种称呼的。
    对她刚才那番话的看法,倾向于积极的我与倾向于消极的我,在心中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她喝了口咖啡,于是我也顺势喝了一口。
    不知为何完全品不出味道。
   
    这是我第二次和小哲的前妻见面。第一次见面时小哲已经和她就已经离婚了。记得差不多是小哲来久保先生的事务所半年后的事。我们三个人,恰好参加了同一个会议。
    是由她先发现了我们,于是主动向我们搭话。
    「好久不见,哎呀,最近好像变胖了呢。」
    「因为最近吃了很多嘛。」
    「下巴的线条也变柔软了呢。」
    我看着这两个人的谈话,没什么意义地,单纯地摆出微笑的样子。明明两个人离婚了,却没有相互憎恨,也没有大声争吵。最后她似乎还对小哲说了「以后也要一直做好朋友哟」之类的话。
    两人映在我眼里的模样,完全就是一对好朋友。
    「那么,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很有礼貌的点点头离开了。明明是没什么特别含义的笑容,却让我觉得不怎么舒服。
    虽说感到不舒服,应该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吧。
   
    「这个,就拜托你了」
    她把一个小纸袋放到了桌上。
    「拜托你把这个给藤岛。」
    「啊,好的。」
    这是个很好看的纸袋。青山的某家精品店的logo炫耀般地印在了纸袋上。确实很像是在大都市里工作的女性会用的纸袋。
    纸袋里面装了4张CD。
    「这些全都是藤岛的东西。因为我要搬家,所以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结果发现了忘记还给他的东西。」
    「知道了,我会转交的。」
    「拜托你了」
    这样一来应该没有什么事了,但她似乎没有离开座位的打算,只是无意识地摆弄着面前的透明塑料杯。
    坐在座位上静等的时候,我又喝了一口Decaf。
    很想说自己要回去了,只要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像是要准备晚饭啦、有东西要买啦、有小泽的课啦……什么都行。但最终自己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样的自己…到底怎么了?
    「那个…」她像是偷偷观察我的反应一样说道:
    「藤岛现在还好吗?」
    「嗯,挺好的。」
    「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
    做饭,偶尔心血来潮还会去做些针线活,昨天晚上就一直在缝抹布。还兴高采烈地说「用专业的缝纫机去缝制抹布这种事太奢侈了」什么的。
    她应该是想听这样的事情吧。正因为我明白,所以我不打算说。
    为了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一味地笑着。
    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焦躁的情绪。是注意到了我的小心思吗,还是说,觉得我是一个迟钝的女人呢?不管是哪一种,总之是对方先表现出了自己的情感。这不禁令我有一种淡淡的优越感。
    「那个……」她又一次边观察我的反应边说道:
    「我一直都介怀藤岛的事,因为我的任性而令他受伤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现在高村小姐和藤岛在一起。如果这样能让他幸福的话,我也会很高兴。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这还真是,很感谢……」
    「我没有说谎哟,我是打从心底的,希望藤岛能够幸福的。我们本来也不是因为相互厌烦才离婚的,对我来说,藤岛就和过去一样,一直是很重要的人。」
    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来。
    看来对她来说,似乎是与小哲圆满地、顺利地分开的。散播出轨和家庭暴力之类的流言也只是周围人做的而已。至于小哲从公司辞职,也只不过是事情正常发展的结果,并不是她的错。
    当然,男人和女人离婚这种事,很少单纯因为一方的错误。就算是小哲,应该也有不好的地方吧。
    因为讨厌陷入负面思考的自己,我尽可能地将她所说的话以好意来理解。她对我说这些话,大概也是想要赎罪吧。正因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罪恶感,才将「朋友」、「重要的人」之类的词挂在嘴边吧。
    但是,果然我还是太天真了。
    她话语中所蕴含的,根本不是「赎罪」这种优柔寡断的东西。
    「但是,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我觉得现在藤岛把自己与社会隔离开来是非常不好的。过去高村小姐有份好工作,因此藤岛不工作的话,我也能理解,因为现在男性当家庭主夫也不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现在高村小姐你也辞去工作了对吗?」
    「啊,是的。」
    「那样的话,为什么还非要把藤岛藏起来呢?」
    名为真心话的利刃终于图穷匕见了。糟了,我不禁想到,可能她从最开始就打算这样把我斩于马下。
    我一边继续喝着Decaf,一边陷入思考。
    至今为止,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都漂亮的用场面话混过去了,也取到了小哲的CD,本想就这样结束这件事的。虽然很讨厌和他的前妻两个人独处,但是更不想和他一起来,或者让他一个人来。这样的话就只有自己来了。本打算就这样压抑着最低限度的厌恶感,尽可能忍耐的。
    但是,本来只有一点点的厌恶感,现在正越变越大。
    「无论是小哲还是我,都没有藏起来的打算。」
    第一次说出了「小哲」这个平日的称呼。
    「是在认真思考、烦恼之后,才移居到那个乡下小镇的。」
    「但是……」
    「决定如何生活的,不是你,也不是世间的看法,而是我们自己。我们并没有被任何人强迫,而是认真地好好地讨论后才决定的。我们那样就很幸福。就算没有钱,也没有工作,我们还是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我的语速不禁加快,而她似乎被我的这番话压倒了。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扑克的规则,在玩扑克的时候,都是在不给对面看自己手牌的情况下慢慢增加自己的筹码,也就是所谓的心理战。现在,我就好像又多加了几枚赌注。
    「虽然你可能这样也很幸福。」她说道,她也开始为自己加注了:
    「但藤岛呢?因为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会考虑高村小姐的情况然后再采取自己的行动,你不过是在利用他的温柔不是吗?」
    「利用……」
    「难道不是吗?」
    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慢慢地堆积起了两方的筹码,这筹码到底是彼此的自尊心还是单纯的固执呢。
    如果能够坚定地回答她「不是这样的」该有多好啊。
    「这样的话藤岛就太可怜了。」
    直到刚才,我还在为自己的坏心眼有些沾沾自喜,因为她无法成功地从我这里得知小哲的情况而有些小瞧她。现在看来,那是何等可笑的想法啊。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陷入陷阱中了啊。对此我不禁觉得有些羞耻。
    啊啊,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了。
    「还真是不负责任呢。」
    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的语气像是吐出了什么一样,她对此皱起了眉头。
    「不负责任是指?」
    「明明是你自己单方面抛弃了小哲,结果为了——说明这样的事还特地到这里来——这就是不负责任。对我和小哲移居到那个乡下小镇的原因也完全不知道,却敢自以为是地说这些话。」
    「我是为了藤岛着想才说的。」
    「只是想做出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不是吗?如果真的为他着想的话,又怎么会像这样单方面的打电话过来呢?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却这里那里指手画脚什么的,太卑鄙了。」
    「卑鄙的明明是你吧!」
    她的声调突然提高了。邻座的女高中生们被吓了一跳,将视线转向我们。里面有几个人的眼睛闪闪发光,看来似乎在以我们的事为乐。
    「我知道自己的‘卑鄙’。也知道我给小哲强加了负担。对于这件事,我和小哲都很烦恼,也很痛苦,但我们的决定并不是简简单单就做出来的,而是将这一切都拥抱着背负着。和只看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说自己想说出的言语的你是不一样的。」
    这样无所顾忌真好啊。我尽情地吐出了蕴含着恶意的词句。
    「你不也是想让藤岛按你的意思做事情吗?」
    「不都说了‘不是了’吗!」
    「但看起来是这样哟。」
    「只是因为你想这样看不是吗?」
    「真是个过分的女人」她像我一样充满恶意地说道。
    「藤岛真可怜啊。」
    「你才是,一个劲地做过分的事。还说什么‘今后也要一直做好朋友哟’之类的话,你有想过小哲会接受吗?如果知道小哲到底受了多深的伤的话,就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了。而且像是他有外遇啦、有家庭暴力啦之类的邮件为什么会在公司内流传呢?是不相干的人编造出的流言吗?是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流传的吗?这些流言都是对你有利的,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偶然吗?」
    我不由被这样口出恶言的自己吓了一跳,身体也因真正的吵架而微微颤抖着。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到处乱撞,想要冲出身体。但我不想输给坐在对面同样全身颤抖的她,正是这股不服输的意志支撑着我继续坚持下去。
    不久后店员就过来了,用很困扰的口吻向我们说道:
    「你们打扰到别的客人了。」
    看到店员有些局促的样子,我才清楚地了解到现状。现在不仅是邻桌的客人,店内大约一半的人都在看着我们。
    她瞪了我最近一眼,然后就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出了星巴克,只留下我和旁边困扰着的店员。我突然有点难为情,便向店员道了歉。
    「吵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像这样和谁在别人面前吵架还是头一次,而且‘这个谁’还是小哲的前妻。我不由觉得自己就是个笨蛋,羞耻地快要哭出来了。
    心中不断翻滚着自己正在被示众的感觉,我就这样一边承受着众人的目光,一边慢慢地喝掉了杯中的Decaf。
    离开座位的时候,除了我自己的杯子,我还拿起了她的杯子。结果心中既有被迫帮她善后的窝火,又有关照了她的优越感,至于要让哪种感情占上风,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这样,我把两个杯子都放到了回收台上。
    我坐着电车又回到了我和小哲所在的小城市。这个连商店街都没有的小镇很是冷清的,而傍晚的天空一道格外明亮的晚霞,也为这个小镇染上了更加寂寥的色彩。我还在为刚才自己和她争吵时的丑态而羞耻。她颤动的声音,和同样颤动着的我的声音,以及邻座的看热闹的高中女生的视线。
    我骑上自行车,向我和小哲温暖的家奔去。向那栋蓝色屋顶的房屋直奔而去。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寒冷,令我激动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公路边的人行道很宽敞,而且稍稍有些向下倾斜,所以即使脚不踩蹬,自行车也会慢慢滑下去。
    右侧的公路上,大翻斗车正马不停蹄地穿行着。它的尾灯发出了橙黄朦胧的灯光。左侧公路上的情形则与右侧的川流不息不同,是一派舒缓恬淡的悠闲。沿河洼地上的稻谷一直绵延到远方,视线尽头有几所公寓矗立在天际,更远处则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张开了网子的金属栏杆在灯光的照明下挥洒着柔和的白光。然后,很快我就看到了那条小河。这条小河怎么都算不上清澈,但大概是市内推行的净化运动的原因,尽管河底堆积的泥层让它看上去像一条脏水沟,河水本身还是很清澈的。小河两岸的草丛郁郁葱葱,离草丛稍远的地方还铺设了一条供人游玩的步道。
    我一时起意,骑着自行车向步道的入口奔去。在长长的坡道上,我一边骑车画着圆,一边缓缓地向下滑去。周围的景色在旋转,我也随之一起旋转。随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了步道的入口处,向小河走去。河堤的坡度比我想象的还要陡,但是我抓着沿途的草丛,总算是成功接近了小河。
    我站在湿润的堤坝上,眺望着河水的流动。河面上浸透了晚霞赤红的色彩,只有迅猛的急流仍然轻快地闪烁着。抬起头来,发现已经有几点性急的星星急不可耐地开始发光了。我认出了木星和金星,然后那颗红色的大概就是火星吧。
    「那个蠢女人!」我一边把CD从袋子里拿出来一张接着一张地扔掉,一边大声喊着。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将Lou Reed的CD直接丢了出去。CD旋转着飞了出去,不知掉在哪里的草丛去了。她胸口的,很有女人味的蕾丝又浮上了脑海,于是我又将Iggy Pop的CD高高地抛开,它也旋转着飞了出去,最后掉进小河里发出好大的声音。而粗俗的笑着的David Bowie的CD则被我直接丢向河面,它颤抖地晃动了两下,就沉进了河底。虽然有点不舍得装进Smells Like Teen Spirit这首歌的Nirvana的CD,但还是没有饶过它,将它丢进了草丛。她剪得那么漂亮的头发,一定是在美容院做过的吧。为了那么一个发型,她到底要花多少钱啊。在别人为她剪头发,梳整发型的时候,她会在想些什么东西呢。把四张CD都丢掉后,我把精品店的纸袋也撕破了丢进草丛。
    我大声地喘着气。这份感情到底是不甘还是悲伤,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或者也许单纯只是觉得自己太辛苦了。总之现在心底堆积着一份深重的感情,那份情感现在还在堆积,就要满溢而出了。
    紧咬着双唇,却难以忍耐,我就这样蹲在了那里。
    够了,哭吧。哭了的话心情也会变轻松一点吧,所以干脆哭个够吧。好好地发挥眼泪的作用吧。不是也对小泽说过吗,如果哭泣能够让心情变轻松的话,就去哭吧。我已经不再觉得眼泪是美丽的东西了。
    我抱着双膝,大声哭了出来。因为这里的河滩人迹罕至,不需要害怕有人会听到,所以我随心所欲地大声哭了出来。眼泪烫得吓人,像是要灼伤我的脸颊,源源不断地倾泻滚落。不久后心情舒畅了起来,我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仅仅为了这份舒畅,尽情地继续哭着。
    扑面而来的傍晚的味道,不知怎么,令我感到十分的悲伤。
    最后我冷静下来,后悔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不是因为吵架的事,也不是因为哭了的事,而是因为把小哲的CD都扔了的事。往大了说,这可是非法掷物。据宣传栏上张贴的报道说,似乎每个月这附近的中学生都会义务性地捡拾垃圾,结果我居然在大家都努力令其变得整洁的小河旁丢弃了那么多塑料垃圾。
    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很浓重的罪恶感。
    把罪恶感和羞耻心一同放在天平上称量了一下,结果我怀抱着羞耻心,开始一枚一枚地捡拾我之前丢弃的CD。Lou Reed的那张立刻就找到了,但Nirvana那张就一直找不到。当我匍匐在草丛中终于找到了那张CD的时候,被一片细长的叶子划破了脸颊。不过是被一片叶子划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但脸颊却还是火辣辣地疼。那张沉到水里的David Bowie 的CD,因为陷进了河滩,离岸不深,所以伸出手去就够到了。这样一来,已经找回三张了。
    问题是第四张。
    Iggy Pop的那张CD不巧地掉在了河的正中央。差不多就在露出河面的石头旁边。虽说记得它掉在哪里算是运气很好了,但如果想把它拿回来,就必须要到河中间去。河宽差不多有十米,大概不会太深,所以想去拿的话应该就可以拿到吧……但是,果然对下水还是有一点犹豫。
    我已经努力回收CD了,就这样吧,虽然这么试图说服自己,但是我没法就这样放着第四张CD不管。
    真是太可笑了,做这种傻事,真是够傻的。我一边这么小声嘟囔着,一边把自己的鞋子和袜子一起脱掉了,然后把牛仔裤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刚才捡第三张CD的时候用手试了试河的深度,把裤脚卷到膝盖上应该就不会弄湿了吧。
    我环顾了下周围,确认了没有别的人在,就将右脚先探入了水里。
    真凉啊……稍微有点被这寒冷吓到了。
    即便如此,不久后我就适应了这种温度,也几乎感觉不到寒冷了。我做好了不能后退的觉悟,分开水面慢慢地向前走去。脚底的泥地滑滑的,感觉很恶心。我还小心翼翼的,注意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我。
    正在过桥的人,可千万别注意到我啊……
    流淌的河水轻轻地挠着我的脚,感觉很舒服。我甚至想着一直就这样下去。堆积在心里的,以前一直没办法消除的什么东西,似乎也被这河水卷挟冲走了。被这份莫名的感觉所激励,我哗啦哗啦地分开湖水,向河中央的岩石走去。
    刚开始很顺利。我甚至还有闲情品味湖面吹拂的清风,清澈的河水与被夕阳染红的傍晚的夜空,也会做些像是欣赏高尔夫球场上的钢筋建筑之类的事情。但前进了三分之一左右后,脚噗嗤一下陷进了泥里,好不容易卷起来的裤脚也被浸湿了。我惊讶于渐渐下沉的右脚,反射般地将左脚伸了出去,结果左脚也开始下沉了。
    汗水一下就从身上冒了出来。
    从桥上看的时候觉得这条河很浅,觉得很简单就能渡过去,所以有点掉以轻心了。结果发现是个大错误。河底的泥地堆积了很久,形成了很厚的泥层,很轻易地就将我的脚拉了进去。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得了的事情,直到此时,我才发觉这点。
    虽然想就这样回去,但就这样扭转身体的话,脚下沉的速度反而会加快。通过这一瞬间的判断,我把右脚向前伸去,在它开始下沉之前,又将左脚伸了出去。
    泥层变得越来越软,也越来越深,我心里不由得浮起「停下来就完蛋了」的感觉。这样的话,暂时就只有向前进一条路了。随着我不断接近河中央,水的流速也变得越来越快,再向前进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身体的平衡被破坏了,有好几次都差点直接摔到。就连一杯水也有可能溺死人的故事蓦然间浮上了我的脑海。
    如果出了差错,可能会死的。
    真是难以置信,我居然可能会溺死在这种流淌在住宅区中央的小河里。
    如果我真的溺死在这里,周围的人应该会先有些吃惊,然后觉得很可笑吧。如果被巨大的海浪所吞没的话也就算了,在这里溺死什么的,真是差劲透了。父亲一定会大声怒骂我吧,姐姐恐怕会抱头觉得无奈吧,坏心眼的亲戚会嘲笑我吧。而且,那些知道我有去过精神内科的人,一定会觉得理所当然地点头吧。想到这些事情,我一下变得很不服气。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我一边强忍着要哭出来的感觉,一边挣扎着向石头的方向前进。只要稍稍有些松懈,脚就会被拉进泥里。在脚彻底陷进河底的泥层前,必须要将另一只脚拔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松懈也会丧命,所以多余的事情什么都想不了。
    终于到达了作为目标的那块石头,我却绝望了。本想站在石头上暂且休息一下,结果靠近才发现这块石头特别小,根本不能将两只脚都踩上去。除此之外,因为石头上密密麻麻地结着水苔,表面因此非常光滑,连用手抓握都做不到。
    只能向对岸走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水里有什么东西,明明不管也可以的,我却倾下身子,直到把肩部贴近水面,才将那个东西取了出来。手里紧紧抓着的东西,就是我赌上性命去回收的Iggy Pop的CD。就为了这种轻薄的摇滚CD我却堵上了生命。CD盒上漫不经心的笑着的Iggy Pop的样子,在现在的我的眼里显得格外可憎。「就是因为你的错,才会变成这样!」我一边在心中怒喝着,一边又一次地踩上了泥地向前走去。身体已经彻底没劲了,就连抬起脚来也很辛苦。是因为张开嘴呼吸的原因吗,喉咙也火辣辣的疼。虽然想过就这样放弃一切,但还是只能前进。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在桥上骑行的自行车。骑着自行车的男学生,正吃惊地盯着我。
    「救命!」
    我试图大声呼救。
    「求求你了!」
    但从已经干涸的喉咙里只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是个发出奇怪声音的奇怪的人,男学生果然这么判断了,他慌忙地移开目光,踩起踏板渐渐远去。大概根本没想过我可能会溺死吧。
    看来只有依靠自己了。
    我拼命地驱使着自己的两条腿。左、右、左、右……心中像吟唱咒文一般一边念着一边向对岸走去。
    我明明刚刚才哭过,现在却又哭了起来。因为太害怕所以哭了,因为太辛苦所以哭了,因为想活下去所以哭了。溅到脸上的水实在太不舒服了,所以拿抱着CD的手去擦,结果手背被染成了红色。是血。应该是刚才被草划伤的地方流出来的吧。看来那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深的伤口。
    脸上流着血,手里抱着摇滚CD过河的女人——
    无论谁怎么看,都会觉得这是个疯子吧。啊,对啊,我就是个疯子。有时候心脏会突然狂跳不止。明明一点都不热,却会全身都被大汗所浸透。有时候还会突然被恐惧所束缚,全身颤抖不止
    发作的时候,明明没有理由,却感觉要死了。因为发作时的恐惧而惴惴不安,不久后连对发作这件事本身都开始感到害怕。我诅咒着因为症状而不正常的自己,还曾经觉得,与其或者遭这么一份罪,死了或许更好。结果真的陷入死境时,却又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为了这样悲惨的可怜的自己,我笑了起来,一边流着泪一边笑了起来。
    我就是这么活着的。
    双手拿着不入流的东西,因为一些莫名其妙地理由差点丢了性命,这样的我现在正在、之后也会、挣扎着试图渡过这条肮脏的小河。
    这就是我,就是我本人啊,我就是这样活着的。
    终于到达了对岸,我一下倒在了土地上。已经不再去考虑脏、湿这些事了,也完全不在乎喜欢的上衣变得难以入目了什么的,我躺倒在地,一个劲地深呼吸着。喉咙深处又热又疼,脚也完全没有知觉了。又辛苦又凄惨又羞耻,真是糟透了,烂透了。但是,心底的这份成就感又是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不再流泪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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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架子的五层
   
1.
    豆豆终于可以爬上架子的三层了。刚刚还像以前一样在二层犹豫不决,但我稍微一不注意的,它就蹭地一下爬到了三层。大概是因为兴奋,豆豆把眼睛张得大大的。
    「小哲! 小哲!」
    我大声呼唤着不知在哪儿的他,让自己的声音在这栋房屋中回荡。
    「来客厅!」
    小哲一边说着「什么呀」一边来到了客厅,手里拿着一封大号信封的他显得有些困惑。
    我马上告诉了他豆豆的事情。
    「看,能爬上三层了啊」
    小哲的脸上放光。
    「啊,真的啊。好厉害,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就在刚才」
    「豆豆爬上三层的瞬间不记住不行啊。」
    豆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欢呼雀跃的我和小哲。但不久后又把视线朝上,视线的前方是四层和五层。
    「想上去么?」
    「还不行吧」
    「也是呢」
    果然还是不行。变得胆怯的豆豆从架子上下来,从我脚边溜走,向着小哲一边跑去一边发出撒娇的叫声。小哲则一边说着好乖好乖一边把豆豆抱了起来,就像是一位父亲一样。就在这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小哲是否会真的有后代这个问题。那母亲呢?我?小哲作父亲倒是可以想象,而我成为母亲之后的样子却很难描摹出来。
    「小智,这个给你。」
    小哲一只手抱着豆豆一只手递给我信封。
    「这是什么」
    接到手的信封意外地有些沉。手上的信封似乎用厚纸补强了,没有褶皱折痕之类的东西。看了信封后我有些疑惑,信封上面印有Accu的文字以及熟悉的图案。
    「是薰女士吧。」
    「有可能」
    「打开看看」
    我就地坐下,一边感觉着小哲俯瞰的视线,一边用撕开了信封。
    滋啦滋啦地撕开信封后,从中倒出来的是三张照片、一张资料光盘和一份企划书,还有一张薰女士亲笔写的说明便签。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打算在某天交给你完成的企划。将来如果你有兴趣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请联系我。我会一直等待的。』
    薰女士的字还是像往常一样神经质般地向右上翘。我一边把所有东西收回信封,一边想着要把它放到哪儿……
   
    日子就这么平稳的过去了——我和小哲,两个人的日子。小泽每周会有两次来学习英语。她的英语较之最初已经好很多了。关系代词的使用方法基本不会错了,不定词的概念全部理解了,TH和V的发音也更加标准了。然后豌豆也遇到了别的猫,一只可爱的母猫。
    「你觉得怎么样,老师?」
    小泽用充满期待的声音问道。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不会是恋爱了吧」
    「果然你也是这么想么?」
    「是啊」
    即使考虑的事情一样,所得到的感受却有很大区别。为什么十几岁的女孩会为恋爱什么的神魂颠倒呢?
    随便了,然后我直接说道:
    「从那儿开始读吧。豌豆遇到母猫开始那段」
    「好」
    她朗读的声音非常有气势。
   
    「On his way hunting, Pea found footprints on the track. Pea recognized right away that they were not his, because they were smaller than his own. He advanced slowly and prudently, keeping his ears alert for any sound or noise. Eventually he reached the edge of the forest and found the small pond where he always quenched his thirst.
    There was a female cat at the edge of the pond.」
   
    「在他狩猎的途中,豌豆发现了地上的足迹。这个足迹比豌豆自己的要小,豌豆马上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足迹。慎重并且警惕地,豌豆前进着。他边慢慢地走边竖起了耳朵,任何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终于豌豆走出了森林,来到了他经常来喝水的那个池塘。
    池塘旁边,有一只母猫。」
   
    后来小哲也加入进来,坐在我的旁边。不知为何他露出了和小泽一样的神情,双眼格外地闪闪发亮。
    「小哲,莫非你非常期待豌豆的故事?」
    「只是听听看而已」
    虽然言语有点酷,但明显是在说谎,他看上去非常期待豌豆的故事。
    和母猫相遇后的豌豆十分的警惕。第一次和同类相遇的他不知道要怎么进行交流。
    他发出哼哼的叫声,在远处睡下,在森林里碰到后双方都向反方向全力地奔跑开。豌豆很难和母猫搭上话。在读英语的小泽看上去很焦急,小哲也很焦急。在读完规定的页数后,小泽也没有停下。虽然想让她停下,但看她那么热情,我让她就这样读下去。
    然后,终于,豌豆和母猫搭上话了。
   
    「Pea took a long thorough look at her. She was smaller than Pea, a tabby with clear blue eyes. Pea had never seen blue eyes, or any eye color other than green, which was his eye color.
    ‘How beautiful they are…’
    Wanting to get a closer look at her eyes, Pea took a step forward, only to see her back off a step. He took another step forward, and this time she took two steps back.
    ‘Please don’t run away!’ Pea said as he sat on the spot so as not to frighten her.
    ‘I’m Pea. What’s your name?’
    ‘Mill.’
    Her voice resonated like the sound of bells.
    ‘Nice to meet you,’Pea greeted her courteously.
    ‘Nice to meet you, too,’replied Mill.」
   
    「他仔细地端详着那只猫。她的体形比豌豆要小, 虎斑的毛皮,且有一双清澈碧蓝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是绿色的,那种颜色的眼睛他是第一次见到。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
    他想进一步仔细看她的眼睛。他向前迈了一步,就见她向后退了一步。他又迈了一步,然后她退了两步。
    ‘别跑呀!’
    为了不吓着她,他就地坐下。
    ‘我叫豌豆,你呢?’
    ‘米尔’
    她回答的声音就仿佛铃铛一样。
    ‘请多关照’豌豆说。
    ‘请多关照’米尔回答。」
   
    啊,小泽惊叫了一声,她反复地翻着书页。
    「怎么了?」
    「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下一页」
    「给我看看」
    我把画本接了过来,确认了小泽读到的那一页。把那页翻过来后,就看到了印着的外国出版社的地址与联系电话,豌豆的故事的后续无处可寻。怀疑可能是有人撕了书页于是确认了一下页数,但数字是连在一起的。
    「这好像是结束了呢」
    哎,小哲和小泽一起叫出了声。
    「太过分了!期待了半天就这么结束了!」
    「这不是刚遇见彼此嘛!」
    「这画本好奇怪!」
    「真是的!绝对很奇怪!」
    两个人都真的很生气。
    「嘛,但这不是恋爱小说啊。」
    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个给小孩儿读的画本。
    在听着小哲和小泽不停抱怨的同时,我把豌豆的故事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因为故事很短,我很快就读完了。独自生活的豌豆去狩猎,睡觉,最后和母猫打了招呼,故事就只有这些。然后我再度想了一下,这书十分地不严谨,故事的承接没头没脑的,文字的意思也处处暧昧,可我有个想法却越来越清晰——这个画本的作者似乎是想要传达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啊,智子。」
    「是不是从这里才开始的意思啊。」
    「什么东西啊」
    小泽被我突然发出的大声吓到了。
    我没有管她,继续说道。
    「从这里开始不就好了啦!」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不,只是我想这么想而已。画本的作者怎么想,我无从得知。而且,即便和作者的意图有所不同又有什么关系呢。人这种生物,连夜空中零散的星星也能看成不同形状,然后擅自给它们编出恢宏的神话与故事。如果发现了什么,那就不需要在意本来的意图最初的含义,只要珍惜就行了。这样就好,不对,就应该这样。
    回去之前小泽都很气愤。
    「老师,请给那故事写续篇」
    「什么呀,续篇什么的」
    「豌豆的故事」
    怎么可能写嘛,我这么说道。
    「那个故事在那儿就结束了」
    「但是——」
    「小泽去写不就好了」
    不需要去写那种东西的,小泽,你自己的人生故事才正要开始呢。可这道理也只能想想,如果直接告诉她的话,这句话就没意义了,所以我没有告诉她。
    穿上鞋子的小泽在关上门之前,突然说道。
    「我,明天开始上学。」
    「哎?」
    「但也会来上老师的课。」
    她没有给我问问题的机会就把门关上了。回到客厅后,我把和小泽谈话的内容告诉小哲,他不断地点着头,看来已经听说过了。
    「你知道些什么么,小哲?」
    「她男朋友好像希望她回学校。」
    「啊,这样啊。」
    是送蛋糕的对象么?如果是的话,大猩猩的咒语似乎灵验了。
   
    早上起来,我发现南侧的窗口闪闪发光。窗沿里填上的是旧式的磨砂玻璃,闪亮地像雪的结晶一样。结晶锐利的前端反射着强烈的光芒,然后我就这么呆呆地盯着这个光芒,直到小哲过来对我说早安。
    「真能睡,你呀,比豆豆都能睡。」
    「几点了」
    「两点半了」
    我吓了一跳。
    「我睡了那么长时间么。我一点左右上床的吧?睡了十二个多小时么?」
    应该是吧小哲嘟囔着,用着有些无奈的口气。
    我起来后感觉头有些沉。这是睡多了后特有的沉重感,头内侧感觉到钝钝的疼痛感。看来睡了十二个多小时是真的。我拖着步子下了楼,上完厕所来到客厅,小哲塞给我一团衣服。
    「给,替换的衣服。」
    「哎,为啥给我」
    「不管怎么等,你都没有醒,所以我就做了便当。难得的好天气,就在外面吃早饭吧。」
    已经是午饭了,小哲没忘坏心眼地加了一句。
    我看到客厅的饭桌上放着手帕包裹的便当盒。那是灰绿色点缀的红色手帕。小哲在我们交往前就开始用的东西。也是在久保事务所工作时,小哲为我擦拭我碰洒了的饮料的手帕。手帕上以前鲜艳的红色已然褪去,四角变得皱皱巴巴的了。这让我想起了已然滑落的时间和在那些时间中的悄然堆积。
    好啊,我说着。
    「在外面吃便当吧。」
    太好了。这种时候,好想给小哲一个热吻。
    「那就快点换衣服啊」
    我把递给我的衣服快速地换上,和小哲出了门。刚迈出脚步,我就被晃眼的太阳晒得眯起了眼睛。日光一天天地增强,柏油路上我们影子的轮廓也清晰了起来。
    「去哪儿?」
    「穿过国道有个小神社。那里的蔓藤挺有看头的,藤架也很好看」
    「藤架下吃饭啊」
    越想越觉得美滋滋的。脑中浮现出了藤架上垂下了紫色的花的模样。
    随着肩并肩的影子投射在柏油路上,我们顺利地前进。在有便利店的十字路口左转,然后穿过国道,就发现小镇变了样子。我们住的地区以租住的二层和平房为主,也有建筑公司的材料仓库,一个词概括就是杂乱无章。然而,国道另一侧的这个地区却是整齐规划的住宅区。双行线通往东西南北,面向道路的住家也有广阔的占地面积,路的南侧则是整顿好的庭院。在新兴的住宅区里,居民们会很有气势地热衷打扮自己的院子,但历史超过十年的这一带,这种气势就衰退了,说好听点是安分守己了,难听点就是由于惰性而放任自流了。
    庭院里种植的树木已经超过了一人高,都被漂亮的树叶覆盖着。其中也有盛开着鲜花的树木,我们时而停下脚步,发出树真挺拔、花真漂亮之类的赞叹。
    不久道路的另一边走来了一位半老的妇人。
    「下午好」
    她向我们打招呼。
    「下午好」
    我和小哲也礼貌地打了招呼,稍微鞠了下躬。
    妇人像没事似的走了过去。从背后观察,她的白发很是优雅,左臂挎着的包也很有品味。
    认识的人么,我问道。
    「不,完全不认识。」
    「那为什么要打招呼?」
    「我想她可能以为我们是邻居吧。智子你和我穿得也不像是来做客的。咱们这样的打扮,而且还是男女二人结伴在住宅区行走,不是会被看成住在附近的夫妇么。所以我想她才会特意打招呼的」
    「真有意思,在东京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从那以后又遇到几个人,半数都会出声或者点头打招呼。我们也以下午好或者点头回应。不久后在路上遇到了几个游玩的孩子。
    他们注意到我们后,齐声说道。
    「下午好!」精神饱满且大声地打了招呼。
    「下午好」
    笑眯眯地,小哲回应道。
    「下午好」
    我也笑道。
    在路上有用粉笔勾勒出的几个五彩圆圈,好像是在玩儿过去的跳圈游戏。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了。
    「好,来玩儿吧。」
    小哲这么说着,不知为何卷起了袖子开始活动手臂。
    「哎?玩儿什么?」
    小哲没用语言,而是用行动回答了我。他稍微鼓起劲儿跑了起来,用右脚在柏油路上画的圈一蹦一跳地窜了两次,然后双脚跳过了两个并排的圈,最后又只用左脚跳过了另外两个圈。
    那是像少年一样轻巧的步伐。
    在一旁的孩子欢呼了起来,小哲则举起双手来回应。他大幅度地摆动手臂,好像是射进决胜球的足球选手一样得意洋洋地走了起来。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一个友善的女孩要求加演。
    「再来一次!」
    回来再说,小哲答道。
    「还会再经过这里的,会再来一次的!」
    「真的?」
    「说定了!」
    听着小哲和孩子们的话,我从柏油路上画的圈旁边快速通过,如果被逼着跳会受不了的。我跳得无法像小哲那样好。
    就这么快跑着,不久追上了小哲。
    「你真厉害,小哲」
    哎嘿嘿地,他笑着。
    「我身体算是比较轻的。」
    「好厉害,像青蛙一样一蹦一跳的,身体真的很轻呢。」
    「青蛙啊」
    这个比喻不好听,感觉不像是称赞啊。虽然这么说,但小哲的声音还是高兴的,就像刚才跳圈时那样。
    哦,看那个。小哲用高扬的声音说。
    「应该是航迹云。」
    「真是呢」
    蔚蓝透澈的天空中,银色的航迹云无限延展着。航迹云的形状非常漂亮,在我们看着的同时,云的长度还在嗖嗖地增长着。
    「这是去哪儿的飞机啊?」
    「应该是远方吧,外国什么的。」
    「为什么?」
    「如果出行的话,还是远处好啊。」
   
    姐姐回到乡下后不久,父亲去世了。他说胸疼,于是带他去医院。轿车后排的父亲像是睡着了般静静坐着,跟在一旁的姐姐当时也觉得父亲睡着了。但车子抵达医院后医生检查发现,父亲可能坐上车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本来想去,但姐姐叫我不要去,说是去了会被卷进麻烦的事里。结果,就像姐姐想的一样胜部叔叔继承了公司。我不知道他们经过了怎样的谈判才得出最终的结果,不过不久后我的账户里汇入了足够买一辆进口跑车的钱。这是父亲的遗产,我终于知道姐姐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缠着我问帐号了。
    「我才不要这种钱」
    我生气地在电话里对姐姐说,她更加生气地回答。
    「爸爸留下来的钱你拿着不就行了。爸爸已经死了,你跟死人吵架有什么用。」
    「但是——」
    「你不拿走的话,我家丈夫就会浪费在弹子房里的。」
    留下如果还回来就断绝姐妹关系的话,姐姐擅自把电话挂断了。
    我想起来姐姐来家里住的时候说的话,才开始有些明白事情的全貌。姐姐说姐夫要抢别人的东西,所以才会离家出走。每每看到银行的存折我都会想起姐姐所说的“这是抗议的离家出走”。
    小泽总算是去学校了。加上总算二字是因为经常有不去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小泽经常会抱怨说老师很讨厌,同学坏心眼什么的,但既然能抱怨的话就说明应该没问题吧。她虽然对我没说什么,但好像对小哲透露了关于男朋友的一些事情。
    从薰女士那里寄过来的信封还是那么放着,直到姐姐的汇款用完之前,大概都会那么放着吧,也有可能永远都那么放着。
    布做的拖鞋终于完成了。穿着真舒服,也很合脚。如果翻过来看,就会看到右边的拖鞋底部缝着猫的贴花。
    「不是叫你缝鸭子么」
    「家里养着猫,不缝上猫总不行吧。」
    「呐,这是豆豆?」
    「是啊」
    那就好,我接受了。不知不觉中,我喜欢的动物变成了猫。
    豆豆已经能爬到五层,爬到架子的最高处了。而且是一口气上去的。上去后它看着我,神情很是得意,又似乎是在发问。
    没有更高的架子么?
    没有啊,我回答。我看着豆豆,在它之上已经没有架子了。
   
    过去我为什么会那么拼命呢?是为了做给父亲看?还是怕失败了后沦落成败家犬然后被逼回家?那些大概都是原因之一吧,我并不否定。但我想逼着我疾行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我的本性吧,它把我逼上了绝路。没有别人,追着我的正是我自己。
    虽然我的年纪还不算大,但也遇到了不少事情。离开了故乡,来到了东京,有享受工作到不行的时候,也有无法再进行工作的时候,遇到了小哲,然后现在住在乡下。这样的人生轨迹上是十八岁的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以后也会一样的吧,人生就是变幻莫测的。
    和小哲在一起的生活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可能结婚,也可能不结,可能工作,也可能不工作。在我面前摆着很多条路,究竟要走哪条现在的我不知道。对此我既害怕,又雀跃。
    想起了以前和姐姐通话的内容。
    拥有无限可能的并不只有孩子。虽然被加上了诸多束缚,我们也还是有着自己的可能性。当然,人生的路上并不只有好事,应该也会遇到伤心的事吧,有时我们也会咒骂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也只能活下去。
    然后就会知道,
    人生总会有精彩的瞬间。
   
    不久后我们到了小哲所说的神社。之前行走的时候,我向左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神社的守护神,其后则是壮阔无垠的森林。但和神域比起来,神社的面积小的有点寒酸,怎么看都觉得和一个佛堂差不多大。不过即使这样,这座神社也有鸟居,也放有善款箱。
    在神社的最深处,有着漂亮的藤架。
    「那儿,在那儿。」
    小哲加快了脚步
    那时,我终于意识到。
    「在神社赏花合适么?」
    「哎,不行么?」
    「再怎么说这也是神域啊」
    小哲呣的哼了一声向神社跑去,往那里的小哲里投入了硬币。
    「这就没事了,我放了五百日元进去。」
    「这么办就行了么?」
    我这么说着,不过随即自我安慰到给了五百日元神仙大人应该会原谅我们的吧,然后向藤架走去。就像小哲听说的一样,真是漂亮的藤架。比神社本身要气派的多,藤架上真的垂下很多紫色的花。
    「小哲,我们吃吧,我肚子饿了。」
    我们坐在藤架下的木质长椅上,打开了便当。解开了褪了色的红色手帕,露出了竹制的便当盒。这不是特意去买的便当盒,而是在东北吃完了的车站便当盒子,拿出来洗洗就用了。这盒子出奇的结实,已经用了好多次了却依旧没有丝毫磨损的痕迹。
    「这是裹了紫苏果的饭团,还有荷包蛋,最后是烧煮。」
    「烧煮是昨天剩的么?」
    「是啊,必须把剩下的解决掉啊。」
    可能是由于空腹走路的关系,这顿简易的便当吃起来相当美味。紫苏果的味道使我一个劲地吞咽饭团。
    「智子,吃点菜吧。」
    「我知道,可饭团很好吃啊。」
    「紫苏的果实是很好吃啊。」
    「嗯,很好吃。」
    当我终于开始吃剩下的烧煮时,小哲嘀咕着,我们来对地方了。
    我点了点头。
    「是啊,这里赏花非常不错呢。」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
    「搬到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
    小哲用手指把脸上粘着的饭粒拿了下来,然后就这么放到了嘴里。
    「智子到这儿了之后表情变了呢。」
    「我不是很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啦……」
    「嘛,可能是吧。总之,紧张感缓解了,以前总是神经绷得紧紧的,不做点什么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现在却能发半天的呆。」
    「是呢,可能是因为以前总是为一些事情担惊受怕,但现在没有那种事。」
    实际上,我每日服用的药量也减少了,感觉已经到了不吃也没有问题的程度。特别是镇定剂,大概已经不需要再吃了。
    还在东京的时候,每次碰头会之前都会匆忙地吞两三片的。
    「藤花很漂亮呢。」
    「嗯」
    「香味也很馥郁呢。」
    「嗯」
    「真让人心里平静呢。」
    「嗯」
    头上的藤蔓把花连接在一起,周围是一点也不像住宅区内部的茂密的森林。听着野鸟的鸣叫声,身旁有着最爱的人。
    我想这就好了,我的两只手已经掬满了光。
    虽然赏花时间并不是很长,但回家的路上却没有看到孩子们的身影。只有用粉笔画的那些五彩圆圈留在了无人的住宅区街道上。即使这样,小哲也按照约定的再次在圆圈间跳来跳去。他还是一样的轻巧灵活。
    这回我没能逃开。
    「好啦,该智子的了。」
    「我就不必了吧」
    虽然这么说,我却也有了跳的想法。
    「只有我在看。喏,跳跳吧。」
    「真没办法呢」
    我劲头十足,稍微蓄了力然后向圆圈跑去。右脚跳了两次,在并排的圆圈上双足落地。然后,左脚又跳了两次。也许是因为平日里运动不足,在最后着地的时候稍微失去了下平衡。
    「很好嘛」
    即使这样,小哲也夸奖了我,他拍了拍手。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脸朝上看去,华美延展着的航迹云的轮廓已然模糊,如水纹般淡淡地向四周澄澈的青空扩散。
    小哲也抬起头眺望着远空。
    「航迹云马上就要消失了呢。」
    回去吧,我说。
    哦,小哲回答到。
   
(完)
发表于 2013-9-15 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很平淡,却意外的有现实感呢
发表于 2013-9-19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的主题有点不突出吖。桥本纺的作品向来是写实,利用平淡透露淡淡的温馨。怎么感觉这次有点淡过头了……
发表于 2013-9-20 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澄空出的还是这么文艺啊.
发表于 2013-9-27 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的写实 女主的经历 看待人和事物的变化 从一个不懂事的上京少女 到职场上努力奋斗的女强人 最后因为PD而放弃工作 和男主一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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