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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转吧!企鹅罐 下 [几原邦彦、高桥庆][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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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3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3-9-23 23:16 编辑


转吧!企鹅罐 下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几原邦彦、高桥庆
插图:星野リリィ
翻译:林哲逸
图源:ma0575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活着,就是一种惩罚吗?
  从出生到现在,我们一直在接受惩罚吗?

  明明都是为了守护阳球和这个家,冠叶和晶马却因而大打出手,反目成仇。
  三个人个子走上不同的路,之前辛苦维系的关系濒临破灭。
  他们果然不能成为真正的家人吗?
  渡濑真悧利用阳球的病情,一步步操控着三兄妹,
  甚至将真砂子和苹果卷入其中。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他真正的身分到底是谁?
  悲剧事件的十六年后,破坏行动死灰复燃,
  桃果的命运日记,又将如何改变这个即将崩毁的世界?

  当初,是谁选择了我,和我分享了命运的果实?
  如今,我要将你给我的一切还给你。

  无论是爱,还是惩罚,我们一起来承担。

http://dl.vmall.com/c02yjp6s0q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a0e9386d/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 ... 2&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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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几原邦彦
  日本动画导演,身兼讲师、作家、音乐制作人,小说/漫画原作。从动画「美少女战士」系列出道,接着以「少女革命」一举轰动团际,影响动画界深远,更改变少女及变身类动画的格局。
  深受魔幻现实主义导演寺山修司影响,作品风格大胆、前卫,并擅长使用后设、象征与诗的语言。能精准剔除与故事内涵无关的讯息,创造脱胎自现实的超现实世界观;摆荡于写实和幻想的说故事手法,及因此延伸而出的诠释空间,使几原邦彦成为动漫界的异数,也令他的作品兼具艺术性与娱乐性。长以瑰丽奇诡的手法,刻画青少年介于「孩子」与「大人」之间的暧昧心理,和面对社会化复杂矛盾的心境。
  2011年推出的《转吧!企鹅罐》动画与小说,为他继《少女革命》后暌违十二年的原创作品。除动画之外,曾与漫画家永野护合着SF小说;目前则与漫画家中村明日美子合作《ノケモノと花嫁》,连载于女性时尚杂志《KERA》。此外陆续有新企画,其创作能量令人期待。
  为什么选择企鹅作故事的重要象征,几原的回答很有趣:「是鸟却不能飞,可以游泳却不能一直待在水中,我的容身之处到底在哪呢?」它们非哺乳类,也不是狗猫等常见的动物,是长得和鸟类不一样的鸟。好像来自另一世界不归属任何一方的姿态,启发了他的想像力。
  个人网站:http://www.jrt.co.jp/yos/ikuniweb/index.htm

  作者|高桥庆
  日本新生代作家,10月15日在东京出生,首度与几原邦彦合作撰写《转吧!企鹅罐》。
  个人网站:http://kei.web.wox.cc/


  译者|林哲逸
  东海大学历史系毕业,现就读辅仁大学日本语文学研究所。
  译有《恶魔事典》、《武器事典》、《魔导具事典》、《姑获鸟之夏》等。


  封面绘者|星野リリィ
  日本漫画家、插画家。以BL漫画崛起,近年来则以男女向恋爱漫画与奇幻漫画为主。已出版作品有《梦回古都》、《半妖少女-绮丽谭》等,也活跃于同人界。担任日本原创动画「转吧!企鹅罐」动画人物设定,也身兼小说封面绘者。
  个人网站:http:l/muslubamanurejugemjp/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转吧!企鹅罐》(下)主要人物简介

  高仓冠叶 Takakura Kanba 高仓家的长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异性缘良好,有交不完的女朋友。但他全心想守护的只有妹妹阳球一人,为了让妹妹活下去,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高仓晶马 Takakura Shouma 高仓家的次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擅长理家,厨艺高超,是模范家庭主夫。个性稳重善良,常为他人设想,往往因此卷入麻烦中。

  高仓阳球 Takakura Himari 高仓家的么女。因罹患怪病,长期住院治疗。最终仍无法痊愈,于是回家和哥哥们共度最后时光。然而,只要戴上一顶奇异的企鹅帽就会让她变身成个性跋扈的异空间女王,对哥哥们颐指气使。

  高仓剑山 Takakura Kenzan 高仓三兄妹的父亲,行踪不明。

  高仓千江美 Takakura Chiemi 高仓三兄妹的母亲,行踪不明。

  荻野目苹果 Oginome Ringo 十六岁,就读樱花御苑女子高中,擅长做咖哩。拥有姐姐桃果的日记而成为高仓兄弟追逐的对象。曾经迷恋多薯桂树,后来成为阳球重要的朋友。

  荻野目桃果 Oginome Momoka 苹果的姐姐,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是多蕗桂树和时笼百合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于十六年前的地铁事故中丧生。

  多蕗桂树 Tabuki Keiji 外苑西高中的生物老师,冠叶与晶马的班导师,热爱野鸟。与时笼百合订下婚约。

  时笼百合 Tokikago Yuri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首席女伶,是位明艳照人的美女。与多蕗桂树订下婚约。

  夏芽真砂子 Natsume Masako 使用类似高尔夫球的球体为武器的富家小姐,对高仓冠叶紧追不舍。口头禅是:「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夏芽万里夫 Natsume Mario 夏芽真砂子极为宝贝照顾的弟弟,体弱多病。

  渡濑真悧 Watase Sanetoshi 管理记忆图书馆的神秘美青年,同时又化身为医师,以神奇的药剂延续阳球的生命。容貌阴柔,双眼仿佛蕴藏着宇宙,飘逸的雪白长发交杂着淡桃、浅绿和水蓝色。

  DOUBLE H 阳球小学好友云雀(Hibari)和光莉(Hikari)组成的少女偶像双人团体。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封闭于冰中的世界逐渐融化,随着季节到来,你将觉醒。时钟停滞的指针又将再度动起。也许你一开始会因孤独而哭泣,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认为要是没醒来就好了。但并非如此。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而你的血也确确实实地融入了我的爱。曾被人爱过的你,绝不会是孤独的。
  只要用你温柔的声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间就会换上鲜艳色彩,芬芳花草会妆点你的秀发,而你的脸颊也将染上玫瑰色。甜美气息搔弄你的鼻头,你踏在青翠的草地上,远离冰冷的床铺。
  说真的,不管我们之间是由命运还是诅咒所联系,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我想牵起你怯生生的手,直接对你轻声诉说「别担心」,并拥你入怀里;想和你一起分享鲜红的果实,小心守护,不让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并共步迈向前方。可惜的是,我们得做出选择。不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挑选一个当下认为最好的命运才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约好要笑容以对。让我们打勾勾吧,不管是渴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后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开的樱花正低头看着你。别害怕和煦的阳光。
  不论现在有多么孤独,打开大门前进吧。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会。同时,也为了相爱。

  1

  冷风刺骨的夜晚,冠叶坐在郊区一家小小拉面店的红色吧台前,呼出白色气息,咕哝一句:「好冷。」他的双手从手掌到手肘一带全包着绷带。身上穿着黑色摩斯大衣(※一种附有帽兜的军装式外套,源于一九五〇年代英国兴起的第一个青少年次文化族群「摩斯族」(Mods),该族群讲究衣着品味与细节,为了保护身上的昂贵西装,他们开始穿起美军使用的这种大衣,这种款式因而成为摩斯族的招牌象征,也因此得名。)同是黑色的围巾缠绕脖子,也遮去表情。
  「你手的伤势还好吧?」一名女性面带不安地询问。
  「呃,虽然看起来很夸张,只是点小伤,没什么啦。」冠叶平稳地回答,声音分外冷静。
  「冠叶。」一只大手搭在冠叶肩上。
  冠叶回头,高仓剑山和千江美神情平静,相依偎地坐在隔壁座位上。
  「你做得太好了。身为父亲,我感到很光荣。」剑山深深松了口气说。
  「你是我们自豪的孩子。」千江美浮现温柔笑容,轻抚冠叶沾染夜露的冰冷短发。
  冠叶腼腆地笑了几声,低下头。
  「在任务完成以前,我们不能回家。冠叶,在那之前,高仓家就托付给你了。」剑山表情苦闷,但眼神坚定地看着冠叶。
  冠叶重新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毅然迎视剑山。
  「你要多多帮忙晶马和阳球哦。」千江美轻声叮咛冠叶。
  「嗯。」或许是寒冷之故,冠叶觉得胳膊有点僵硬,比白天更疼了。
  「把那个给我儿子吧。」剑山说完,柜台里一名黑衣男人将一个厚厚的纸袋放在冠叶面前。
  没有任何问题。在剑山跟千江美回来前,落到高仓家上的火星就由冠叶来拂去或亲身承受吧。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人一定能团圆。高仓家将全员齐众,再也不会让晶马和阳球感到寂寞了。
  冠叶默默将纸袋收进摩斯大衣的口袋中。

  自从那天起,多蕗再也没有来学校,过不久便辞职了。某日朝会,校长在讲台上若无其事地宣告:多蕗桂树老师基于私人理由辞职了。除此之外,别无着墨。
  副班导成了我们的代理班导,生物课则由一位教其他学年的中年老师兼任。
  「植物叶子里含有叶绿素,可利用光的能量将水和二氧化碳转换成葡萄糖等碳水化合物,并于过程中产生氧气。这一连串的反应我们称之为光合作用。今天的课程就是要探讨自然界中的种种条件下,光合作用会有什么变化。」
  班上同学对于多蕗辞职的理由有种种无聊臆测,却没人深入怀疑,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同学们虽不讨厌多蕗,但对他们来说,多蕗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关心的对象。不消说,过去的我跟老哥也抱持着相同看法。
  突然间,从教室后方传来窃窃私语。
  「喂,多蕗到底为什么辞职了啊?」
  「应该是跟男校不合吧?」
  「那家伙很死脑筋,或许压力太大了。」
  的确,多蕗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也因此他才会钻牛角尖,做出那样的行为来。我瞥了老哥一眼,他百无聊赖地把手肘拄在桌子上发呆。他的双手仍包着绷带,不过大部分都掩藏在制服袖子里。
  我叹口气,垂下头来。
  「关于蒸散作用,呃——上次好像说明过了。接下来,请同学参考教科书的图表。纵轴代表二氧化碳的吸收速度,横轴代表光的强弱。这个图表显示光合作用随着光的强弱会产生何种变化,有谁能回答这个图表里的光合作用速度是多少?喂,那位同学。」中年教师不动声色地指向说悄悄话的那群人。「对,就是你,请回答。」
  被指名的学生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不知道。」
  「好吧,有其他人会吗?」
  我莫名对这位中年教师产生好感,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纸条上以四四方方、正经八百的字迹写着:谢谢你之前的关照,再见。连同公寓钥匙一起摆放在客厅桌上。百合买回后就堆在客厅的窗帘也已经装配完毕。即便如此,房间依然冷冰冰、空荡荡。早上,百合一个人喝着温咖啡,思考筹备中的婚宴、桃果,以及高仓家孩子的事。
  百合将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里,身穿香槟金的丝质睡衣,披着开襟毛衣,跷起穿上室内鞋的腿。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早已取下。但是,他们现在仍是夫妇。
  离开这里,多蕗又能到哪呢?
  记得那是秋天的事。在桃果的月忌日(※指每个月与忌日同日期的日子。)那天,百合约多蕗出来,随意找了家餐厅,两人面对面坐下,点了咖哩。百合记得那是一盘牛肉咖哩,在盛米饭的盘子边缘点缀着葡萄干的。
  「结婚?」多蕗皱眉反问,原本举起的汤匙又放回桌上。
  「没错。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一起。」百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不顾多蕗还没开动,舀了一匙咖哩送进嘴里。
  「是吗?」多蕗低头,凝视着金属容器中热气蒸腾的咖哩。
  「当然是啊。我和你被命运之环联系在一起。」百合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水,毅然决然地说。
  「你想说,桃果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知道桃果秘密力量的,无疑只有面对面坐着的多蕗桂树与时笼百合这两人。但是多蕗并不爱百合,百合也同样不爱多蕗。两人真正深爱的,就只有桃果,以及和她一同度过的、无可取代的孩提时代。
  「只要我们成为家人,桃果将会永远与我们同在。」百合是认真的。多蕗是这世上唯一能分享关于桃果这名女孩的人。百合认为,如果跟多蕗在一起,或许就能让「爱着桃果」这件事由过去式变成现在进行式吧。
  「家人吗……我办不到。」若指户籍上的家人,只要现在去登记就行。但「家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至少多蕗自己已再也不想被家人束缚、搞乱人生。他需要的是桃果,而非家人。
  「先从假扮家人开始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
  面对异样积极、强势的百合,多蕗一头雾水。但在复仇心驱策下,他很快接受了百合的提议。可惜,这段关系最后还是告吹。
  「到头来,我们还是当不成家人吗……」百合躺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她手里拿着半本桃果日记。「真的没办法了吗……」
  追求家人或伙伴的百合很愚蠢吗?假如她打从一开始便独自寻找日记,也许就不会尝到这种奇妙的孤独感了。
  纵然只有一点点,发现自己竟然打从心底担心着多蕗,令百合感到有点讶异。她一直以为就算关系破裂,自己也能满不在乎地回到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
  寒冷中,百合缩着身子,重新翻阅只剩一半的日记。无论如何,不得到另一半日记就没有意义,就无法获得完整的命运转换咒语。
  「什么『谢谢关照』嘛。」一直以来,多蕗总是贴心地替她把毛衣毛毯搬到这个房间;倒垃圾的次数也是多蕗较多;不喝酒的他也总是会陪百合小酌一番,尽管只是做做样子。就算两人尚称不上家人,要终止这段关系仍嫌太早。
  先回床上睡一觉再说吧。等醒来,冲个热水澡,打电话取消预定下午去确认的婚宴会场。接下来,还得跟受托制作纯白婚纱的设计师联络才行。

  从壁橱里拖出透明大型衣箱。各个箱子上头用红色胶带胡乱贴着写上「冠叶」、「晶马」、「阳球」的标签。
  「小晶,我找不到我那件背上有核桃钮扣的红色毛衣吔。」阳球边折叠、整理自己的所有冬季衣服边问我。
  「呃——是怎样的衣服?说不定混在我或老哥的衣服里了。」我跟老哥早就完成换季准备。今天轮到刚出院的阳球。「但是我跟老哥整理衣服时应该有仔细看过了吔。」
  阳球的换季准备很花时间,往往会排在最后进行。
  「在这种时候,通常去检查小冠的箱子就对了。」阳球在我身旁跪下,打开老哥的衣箱。
  「哇……真想把这些衣服全部重新折好。」我不由得叹口气说。
  「因为小冠的手还很痛吧?」
  的确,虽然老哥总算拆掉绷带,但手上的伤疤依旧沭目惊心。只不过这件事跟老哥折衣服的方式完全无关。
  这种折法很能表现老哥的个性。基本上按部就班,但在是否容易收纳、是否会造成皱折等细节上却漫不经心。老哥总是声称「我都有折啊」,折是都折了没错,但……
  「看,果然找到了!」阳球洋溢着笑容,从老哥的夏季服装中抽出目标的红色毛衣。
  「其他衣服都到齐了吗?」我环顾阳球摊在地上的各式衣物问道。阳球的冬服繁多是因为她向来是多层次穿搭,即使是夏季的衬衫或裙子,也能在隆冬派上用场。因此,跟我们不同,阳球的衣箱在冬季几乎是空的。
  「嗯。」阳球露出满足的微笑,点点头。被成堆毛衣包围的企鹅三号也一副爱困模样,点头附和。
  「好,老哥买东西应该快回来了,我们在荻野目来前先做准备吧。」
  为了庆祝阳球出院,今天我们要一起吃寿喜烧。老哥去买材料,我和阳球负责调理。我跟老哥还得意忘形地用模造纸制作垂幕,大大地写上:「阳球,欢迎回来!」
  「三三一起来吧,待会要吃寿喜烧喽。」阳球将衣服收进衣柜,拍拍三号的头。三号睁开浑圆眼睛,轻啼一声。

  由于久未使用,我将寿喜烧锅洗得特别干净,然后摆到桌上,一旁放着我亲手制作的高仓家特制酱汁,以及盛了大葱、蒟蒻丝、香菇、煎豆腐及茼蒿的大盘子,并将老哥买回的一包火锅肉片打开放好。
  四人围着锅子,仿佛小时候的庆生会一般,把饮料倒进杯子,高举起来。
  「阳球,恭喜你出院!」我和老哥齐声献上祝福。
  「阳球,恭喜你!真是太好了。」荻野目也开心地向阳球道贺。
  「谢谢大家。只不过,暂时还是要经常回医院检查呀。」换上刚刚找到的红色毛衣与单宁裤,将头发随意绑成两撮的阳球,笑容腼腆,耸耸肩说。
  「这点小事,用不着在乎吧?」老哥爽朗地笑着说。
  「对啊,重要的是阳球回到家里了。」我在锅子里抹上一层油,跟着帮腔。
  「今后大家又能聚在一起吃饭,当然要庆祝喽。」
  荻野目似乎发自内心为她高兴。
  原本阳球问我今晚要不要邀请荻野目时,我还是有点犹豫。虽然我已决定不再逃避,但仍旧很担心我出尔反尔地邀她来吃晚饭,她会不想理睬我。但现在看来,当初有邀她真是太好了。
  「荻野目,谢谢你来参加庆祝会。」
  「阳球好不容易出院,当然要来喽。但真的好吗?这些肉似乎很贵吔……」荻野目望着寿喜烧用的霜降肉说。
  所有人也跟着将视线集中在肉上。
  「简直是艺术啊。」阳球眼神发亮地说。
  「生平第一次买了全店最贵的肉,就算是我,也不禁紧张起来咧。」老哥显得有点得意洋洋。
  「全店最贵?这种肉一公克要价多少啊?」我忍不住询问。肉质一看就知道很棒,但听到「全店最贵」,我不由得担心起荷包问题。
  「别那么小家子气嘛。我刚领到打工钱,这种场合不奢侈一点怎行呢。」老哥说得倒是轻松。
  「老哥,你该不会在干什么奇怪的工作吧?」我半是真心的疑惑让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默。
  「什么嘛,『奇怪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男、男公关之类的。你最近都很晚回家啊。」虽然我觉得应该不可能,但只要老哥有心,谎报年龄也绝非难事。
  「咦,真的假的?」荻野目瞠目结舌地反问。
  「小冠,你真的去当男公关吗?」阳球不安地搂着三号问。
  「笨、笨蛋!当然不可能吧!」老哥马上反驳,并咕噜咕噜地把杯子里的茶一口气喝光。
  「但话说回来,如果冠叶真的去当男公关,一定会成为店里的第一红牌吧。」荻野目开始一脸认真地妄想了起来。「好像也很适合穿白色西装呢。」
  我脑中也浮现了老哥迷倒众少女的必杀笑容。
  「你、你们别乱讲!我才不想穿那么恶心的西装咧!喏,快点吃肉啦。晶马,拿蛋来!」
  「呃,好吧,既然不是就好。」我一边回应,一边将碗和蛋分配给大家,并把酱汁倒进锅子里。看来老哥应该真的不是在男公关俱乐部打工吧。但话说回来,还有什么工作这么好赚?
  「对了,在开始吃肉前,阳球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两位喔。」荻野目和阳球互看一眼。
  阳球紧张地抿着嘴,倏地起身,回房间拿了与泽屋纸袋过来,从中取出两包加上缎带装饰的礼物,各自以鲜明的红色、蓝色缎带与包装纸包装起来。
  「小冠,小晶,平常受到你们照顾,谢谢你们。今天是『感谢兄弟日』。」双颊微微染红的阳球几乎是把礼物塞到我们怀里。
  「我能打开吗?」
  「当然!」
  我解开蓝色缎带,拆下包装纸,一件蓬松的鲜艳毛衣露脸。
  「哇!」
  「哦哦!」身旁的老哥也拆开包装,发出感叹。
  「阳球,谢谢你!原来你在医院编织的毛衣是要送给我们的吗!」我的妹妹多么体贴啊,我不禁眼眶泛红。
  「医院的……」老哥也愣住了。
  「对。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找来苹果帮忙,偷偷编织成的。抱歉。」阳球笑咪咪地说:「快点穿上嘛,看合不合身。」
  我钻进柔软的羊毛里,衬衫袖子滑顺地穿过毛衣。
  「刚刚好!」毛线颜色配上具立体感的织法,煞是好看。圆形衣领也恰到好处,蓬松柔软,非常温暖。
  「颜色和版型还喜欢吗?」
  「嗯。还算……不差吧。很暖和。」老哥也令人意外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太好了!」阳球露出宛如花朵盛开的灿烂笑容。
  「这次完全选对了呢。」荻野目向阳球咬耳朵。阳球也贼兮兮地笑着,凑在荻野目耳边说悄悄话。
  「什么啦。」老哥摆出一张臭脸问道。
  「秘密。」
  「对呀——」
  两人「嘿嘿嘿嘿」相视而笑。我心想,她们感情真好,也跟着笑了出来。
  「这件毛衣真的很温暖啊,也编织得超美的。」我摸摸毛衣的胸口到腹部一带,确认网眼。
  「对了,毛线是我跟阳球一起选的喔。要找适合晶马的颜色实在很辛苦呢!」
  「阳球,我会把这件毛衣当成一辈子的宝贝。真的很谢谢你!」我无视荻野目的娇嗔,用手指擦擦眼角泪水。
  「喂喂,你有听到吗?」
  当然有。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荻野目才好。我一向很少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情。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用不同以往的态度——例如说,把她当成喜欢的女性来面对。我老是这样,所以被老哥或山下嘲笑「孩子气」也百口莫辩。
  我想装傻敷衍过去,但荻野目伸出双手,从两侧牢牢抓住我的头。
  「咦……痛痛痛痛痛。」
  「你听到我问你『你有听到吗?』了吗!」荻野目抓着我的头,硬是扳到她面前,露齿一笑。
  阳球哈哈大笑,一旁的老哥也在偷笑。或许,我们这次真的总算能回到平稳的生活了。说不定我们已经转换了命运的轨道。看,大家都在笑呢。人人都如此开怀,不带一丝虚矫地笑着。

  将最后的乌龙面也吃得一干二净后,老哥在榻榻米上躺平。
  「啊——果然顶级的肉就是好吃。」
  「小冠,刚吃过饭就躺下会变成牛喔。」阳球今天的胃口比平时更好。她还偷偷把肉分给企鹅们吃,心情愉快地哼起歌来。
  「哞——」老哥趴在地上模仿牛叫。
  「该收拾了。」我说,并动手收拾桌上碗盘。
  荻野目默默地帮忙我。
  「啊,苹果,我来就好。」阳球连忙制止荻野目,准备站起。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的主角是阳球,你就坐着休息吧。」荻野目笑着回答,一口气把所有碗盘搬到厨房。
  我穿上围裙,开始清洗。在水盆里装满温水,取出区分为油腻用和一般用的两种海绵,以及用来洗锅子的棕刷,从中率先拿起棕刷。
  「这个可以放这里吗?」荻野目极其自然地问我。「嗯,谢谢。」我也笑着回应。
  「我先从油腻的餐具开始清洗吧。锅子挡在那里很碍事啊。」
  「那剩下的交给我来洗。」
  「啊,既然如此,不嫌弃的话就用那条围裙吧。」我指着阳球平常使用的粉红围裙。
  「你真的很习惯做家事吔。」荻野目看着我俐落的动作说。
  「嗯,因为每天都在做嘛。」
  「晶马,今天很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想到你愿意邀请我呀。」
  站在我身旁的荻野目静静地说。
  「人太少的话火锅会吃不完,再说阳球也很开心,你就别在意了。」
  「那你呢?」
  「咦?」
  「你觉得开心吗?」
  「嗯。」我极简短地回答。眼角瞥见荻野目也开心地笑了。
  「那就好。」

  真悧的诊疗室中,阳球脸上笼罩着不同以往的忧郁表情,一一将罩衫的前排钮扣扣上。
  打扮成护理师模样的白濑和宗谷歪着头,对阳球的闷闷不乐模样感到疑惑。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们很久没像这样一家和乐地用餐了吧?」真悧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放到桌上,边轻快地书写病历表边开口。
  「嗯。」阳球含糊地回答。
  「怎么了?」真悧抬起脸,水蓝色的透明光环从他的头发中轻飘飘地渗透而出,于半空中扩展开来。
  「我早知道了。因为我的病治不好了,所以你才让我出院吧?」
  「你想太多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真悧露出苦笑,眯细了眼。睫毛尖端闪闪发亮。
  「任谁都看得出来啊。明明药剂用量比之前还多,却能出院,怎么想都很奇怪嘛。其实我快死了吧?」
  「你不会死的。」真悧说得很明确。
  「骗人。」阳球也坚定回答。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说呢?」真悧没责备她,但语气有些冷漠。
  「对不起,我最近有点怪怪的。」阳球勉强挤出笑容。
  「说出你的真心话吧。」
  阳球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真悧的温柔探询令阳球感觉仿佛有手指在心底触摸,令人起鸡皮疙瘩,甚至让人觉得真悧早就知道阳球真正在意、烦恼的是什么。
  「真心话?」
  「对,真心话。」
  阳球犹豫了半晌,决定说出口:
  「总觉得……家中似乎失去了我的容身之处。」
  平常都是阳球去帮忙的厨房工作;阳球爱用的围裙;相视微笑的晶马和苹果——阳球明明早就知道他们两人的心情,看到他们感情融洽也很开心。然而,阳球那时却觉得他们一家人被苹果介入了,一点不想看到晶马对苹果露出真诚笑容。
  她觉得大家又要抛下她一个人,离开到遥远的地方去。
  「真讨厌,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心情呢?明明大家都那么担心我,对我那么好。」
  「容身之处吗。你的容身之处是哪?你希望自己怎么做?」
  时钟指针在阴暗的诊疗室墙壁上投射的偌大黑影,慢慢开始逆时针旋转。
  「我希望现况能一直维持下去。小冠、小晶和我能永远维持这种关系。」当然,她绝不是讨厌苹果。总觉得希望大家和睦相处的自己心地似乎变得很坏、很讨厌,但这就是她的「真心话」。
  「就这样而已?」真悧不疾不徐地问。
  「咦?」
  「你担心一旦察觉自己的心情,会破坏珍爱的事物。」
  「什么意思?我已经说了我的真心话呀。」
  「谁知道呢?我不了解你的心情,也不清楚你的真相、你的过去在哪里。」真悧轻轻笑了,映射在墙上的指针也随之停止。发上闪烁的光芒,由蓝色悠然化成紫色。
  阳球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老是得装出笑脸令她觉得疲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真相呢?然而,即使已将这件事说出口,阳球却仍感到不舒畅,胸中骚动不安。在搭地下铁回家途中,阳球一直用力抱着膝盖上的三号。
  仿佛要一把抓起似地抚摸三号头顶的柔软短毛。对面的窗户映出阳球与平时无异、稍嫌苍白的脸和披散的长发。
  「我真正的心情……」阳球望着窗外飞逝的黑暗,随车厢摇晃,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我的真相……我的过去……」
  假如在大脑深处,或在心灵中心的中心、几近核心的位置里,真的潜藏着连阳球也不知道的「阳球的真相」的话,阳球为何忘却了?
  被破坏会感到悲伤的珍爱事物多不胜数,阳球真的不晓得真悧是指哪一样。

  笑容满面的真悧坐在面无表情的真砂子对面,心想:今天来的人怎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啊。
  「你该不会也生病了吧?要帮你诊疗吗?」真悧语带调侃地问。
  「告诉我,写在日记里的咒语有什么意义?」真砂子手拿半本日记发问。
  「没有意义。」真悧不假思索回答:「跟『芝麻开门!』一样,咒语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什么?魔法吗?」真砂子略显惊愕。
  「是的。快把咒语完成吧,这么一来便能拯救你弟弟的性命,也能转换命运。」
  「你在开玩笑吧?你是个医生,『咒语』是开发新药所需暗号的比喻吗?」真砂子不由得面露苦笑。
  「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哦。」一样回答得很干脆。
  「好吧,真相是?」
  「我是个魔法师啊。」
  见到真悧满面笑容地信口开河,真砂子怒不可遏地站起,圆凳吱嘎作响。
  「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拯救我们吧!」世上有哪个医生会说出自己是魔法师?说什么「把咒语完成」嘛,又不是给小孩看的图画书。
  「如果你能弄到完整日记就另当别论。」真悧毫无歉意地耸耸肩。
  「少骗我了!你的目的为何?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纠正这个错误的世界。」真悧冷笑,淡然回应。此时投影在墙上的时针变得歪七扭八。
  「这也是假的!」真砂子用力抓紧日记,恶狠狠地瞪着真悧。
  「是真的。」真悧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长发散发出更浓郁的植物气息。
  真砂子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用另一只手揉揉眼角,忆起先前做过的那个地下铁的梦。真悧在梦中似乎也对她提起关于世界的话题。不久,冠叶也现身。包覆在黑衣之中的冠叶和父亲抛下真砂子与万里夫,头也不回地离去。
  「你想让冠叶做什么!」虽觉得不可能,真砂子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只是一场梦。跟咒语一样,不是现实。
  「我想让你们这些孩子实现父亲未完成的梦想。」
  真砂子皱起眉头,凝视真悧侧脸的高挺鼻尖。说起父亲未完成的梦想,真砂子只想得到某件事。那根本不是什么「梦想」,而是刻印在过往的巨大「伤痕」。
  「住手!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真砂子喘着气放声怒吼。
  「你不想搭上命运的列车吗?」真悧扬起双层,歪着头显示疑惑。
  「当然不想。我也不会让冠叶搭上的!」真砂子表明立场,粗暴地推开门,离开诊疗室。
  记得自己那时也是这么说的。从那个梦里醒来的早晨,真砂子也像这样明白拒绝了真悧。
  留在诊疗室的真悧举起一只手,仿佛在问:你们觉得怎样?
  「她生气了。」白濑愉快地说。
  「脸红脖子粗了。」宗谷也跟着敲边鼓。
  「不知道她肯不肯因此愤而烧掉日记。我就只有这件事办不到啊。」真悧窃笑,坐着椅子转了一圈。
  映在墙壁上的指针不知不觉间恢复正常显示。
  「不愧是真悧医生!」
  「感动得发麻了!」
  「只要有那本日记在,我就赢不了这场游戏呢。」真悧语气佣懒,恍若梦呓。

  真砂子打直腰杆,浅坐在单人座沙发上,凝视将整个宽敞客厅烘得暖呼呼的壁炉内的火,边触摸着置于大腿上的日记。
  全是因为这本日记,那个医生才会胡扯什么魔法或咒语,甚至还想唆使冠叶。真砂子不清楚真悧的医术有多高超,但他肯定在策画着很不妙的诡计。
  如果真悧的目的是凑齐日记,那么就应该烧掉这本日记才对。为了不让他继续放肆妄为,也当做他对真砂子撒谎的惩罚。
  火焰在砖砌的壁炉中旺盛燃烧。只要抛入其中,这半本日记瞬间便会化为灰烬,再也无法凑齐。
  「绿翡翠,你觉得如何呢?」
  真砂子头也不回地问了稳稳坐在隔壁沙发上的绿翡翠。
  「我说,你们也是魔法或咒语变出来的吗?」
  绿翡翠以锐利的黑眼张望正在钻牛角尖的真砂子侧脸,没有啼叫,只将眼睛眨了几下。
  「但是,如果说为了拯救万里夫,真的需要这玩意的话……」真砂子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她想起脸色苍白、在寝室里沉睡的万里夫安稳的呼吸,他的长睫毛、浅色浏海整齐覆盖的模样;不时痛苦地张开嘴唇颤抖,拼命呼吸的万里夫。
  为何连在这种时刻,冠叶也不肯陪伴在真砂子身边呢?为什么他忍心漠视真砂子与万里夫呢?虽忿忿不平,真砂子早就知道原因为何。
  高仓阳球——那女孩长期霸占了冠叶的心。她装出一副无意夺走冠叶的无辜模样,却高声大笑地赖着不走。
  只要一天不远离那个家庭或阳球,冠叶就不可能跟真砂子在一起。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以嘟囔代替流泪,眯细双眼,即使刺痛眼球也不肯罢休地直盯住灼热的红焰。

  在我们搭上地下铁前,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愈接近放学时分,气温也愈来愈冷,待会一定会下雨吧。天气跟气象预报的不大相同。
  「我们能永远维持这种日子吗?」在没有多蕗的学校安稳度过,像这般搭上地下铁,回到有阳球等候的家里的日子;我跟阳球还有老哥,兄妹三人有说有笑的日子。
  「会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高仓家。」老哥说着,没看我一眼。
  我感到不安。多蕗桂树不知上哪去了。若是以为这一切都将结束而松懈下来,总觉得我们又会掉人命运设下的可怕陷阱。
  「如果又发生那种事……」
  「别担心。惩罚已经由我承受了。」老哥张开双手掌心,看了看沭目惊心的伤疤。
  幸亏阳球没受到任何伤害。但是,老哥受伤了。那时的我什么也办不到,如果没有荻野目陪我,恐怕我会过于震撼而无法冷静下来吧。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
  即使我已开始用自己的步调面对所有的过去与现在,每天依旧摇摆不定。
  「都是他们害的。」
  老哥瞥了我一眼。
  「爸爸和妈妈……」看了老哥的脸,他露出一丝丝惊异之情。「我绝对无法原谅他们。难道不是?不只多薯,现在有无数的人恨着我们。这一切全都是他们两人害的。就连阳球……」
  「别说了。」老哥轻声制止我。
  我停顿了一下,又再度开口。
  「我们不需要父母,对吧?」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不在,这不就证明我们的确不需要他们吗?只要阳球身体健康,一家人能一直聚在一起过活,我们恰如其分的生活便告完成。
  「嗯,是啊。」老哥回应的声音如此低沉,都被列车震动声淹没了。
  可以的话,想在下雨前回到家里。今日晚餐的菜色,就等去超市看过特卖品内容后再做决定。已进入隆冬时节了,就煮些能暖身子的菜吧。

  阴暗、灰蒙蒙的天空时而发出轰隆声。阳球与三号在床上滚来滚去,翻看高仓家的相簿。
  三号深感兴趣地直望着阳球打开的那一页。
  「这是去水族馆的时候拍的喔。客厅里也摆了一张。」上头贴了许多三兄妹儿时的纪念照片。随着翻页,时光倒转,三个人也变得愈来愈幼小、愈稚嫩。
  「大家都没变呢。」
  阳球说完,却被自己的话震撼。她的心情、她的真相,与她的过去。阳球真能断言大家都没变吗?
  「这是海边——这是游乐园。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很多游乐设施都不能搭乘。虽然能进鬼屋,但里面很黑很可怕。」
  阳球和晶马都紧抓着冠叶缓步前进。冰凉的空气纠缠脚边。「这没什么好怕的,放心啦。」冠叶嘴里虽这么说,怎么看也不像从容不迫。阳球到现在还记得他各自抓住晶马和阳球的两手手心湿答答地狂冒汗。
  不管有多可怕,阳球并不感到后悔。只要是能三个人一起搭乘的,阳球都下定决心,坚持要玩在一起。
  从出口处透进炫目光芒和温热空气。外头等候的父母一看见缩成一团跑出来的阳球,立刻以温柔笑容迎接。
  「哎呀呀,所以妈妈才说要陪你们一起进去嘛。」千江美摸摸跑过来抓住脚不放的阳球说。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咧!一点也不可怕。」虚张声势的冠叶抿着嘴,哼了一声。
  「阳球,你没事吧?」晶马担心抓住母亲不发一语的阳球,跑到她身旁。「用不着害怕了。」
  剑山手中拿着相机说:「好,爸爸来帮努力过的三人拍一张吧。」
  三兄妹排排站在鬼屋看板前,挂在脸上的是混合了恐惧与安心的奇妙表情。
  阳球想起往事,轻声笑了。
  一家人的生活早已变迁。不可能没有变化。阳球三人已经无法回头。如今的他们,就好像搬到了过往的自己无法触及、千里迢迢的小岛上。
  「小晶跟小冠怎么还不回来呢……」阳球想:快下雨了,如果被雨打湿了会很冷。
  门铃声传来,阳球连忙起身,抛下相簿,小跑步前往玄关。
  冠叶和晶马不会按对讲机。究竟谁会在这种冷飕飕的傍晚造访?
  「请问您是哪位?」
  打开拉门,一脸严肃的真砂子站在门口。卷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穿着显出成熟风韵的焦糖色皮革风衣,腿上是黑色裤袜及同色系的高跟短靴。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一看阳球就皱起眉头,接着仿佛要抹平皱纹般用右手按住额头。涂上血红色指甲油的指甲修整得美艳动人。
  「咦?请问……」冷冽空气与成熟女性的香气同时迎面而来,阳球心想:好一位眼睛细长的美女啊。但她完全不认识这名女性。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真砂子将单手托着的点心盒塞给阳球,抬起脸,嗅闻屋内气味。「冠叶不在吗?」
  「是的。」
  「我先进去了。」
  一转眼,真砂子已经拉下靴子拉链,俐落地脱下鞋子,整齐摆在玄关,大步走进屋内。
  「请、请等等,请穿拖鞋。」阳球手里还拿着碍事的大型点心盒,赶紧取出拖鞋。真砂子没理会她,左顾右盼地观察狭小的客厅后,笔直走向红色沙发,没脱下濡湿的大衣便直接坐下。
  她跷起腿,重新审视填满纷乱幼稚装饰的纸门、电灯开关拉绳、面纸盒,与鲜艳桃红色窗帘。
  电视上和柜子上,到处摆满莫名其妙的玩具装饰。
  「这个家的品味真差。」真砂子咕哝:「他究竟想住在这间狭窄的破房子多久?」
  「谢谢你送的布丁。不嫌弃的话请用茶。」阳球将真砂子馈赠的布丁和温焙茶端到矮桌上,在红沙发的正对面跪坐。
  阳球猜想这个女生是来见冠叶的,对方的不悦表情令她惶惶不安。
  「对不起,小冠是不是做了什么?」阳球不禁低头道歉。
  「什么意思?」真砂子如此近距离观察阳球,依然觉得她一脸孩子气。娇小的头,松垮绑着的两条辫子,又白又细的手脚。她穿着萨克斯蓝的棉纱衬衫,披着粉红色开襟毛衣,单宁布短裤,脚上搭着特长的松垮袜子。
  「但是小冠真的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比较爱泡妞而已。」阳球抬起头,替冠叶辩护:「他没有恶意。绝对不是有意伤害你的哦。」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讨回我的东西罢了。」真砂子想:多么教人不愉快的小丫头啊。
  「咦?难道说,你送了什么高价礼物给小冠吗?」
  「嗯,礼品我的确送了不少。」真砂子望向远方,喃喃细语:「只不过全部被退回来了。」
  「难道说,前几天的寿喜烧……」阳球让脑子全力运作,思考冠叶带回家的高价礼品。这阵子最贵的,无疑是寿喜烧的肉。
  「你说什么?」
  「对、对不起!你赠送的高价礼品说不定已经变成肉片了。」阳球紧张地说。
  「我送的礼物怎么可能变成肉片呢?」真砂子叹气。住在这种乱哄哄的家里,连脑子也会跟着乱七八糟吗?
  「既然如此,应该还留在家里某处吧!我去找看看。请问你送给小冠的东西是什么?」阳球猛然站起身来。
  「爱。」真砂子表情认真地回望阳球,清楚地说。
  阳球瞪大双眼,嘴巴也张得老大,不知该回应什么是好。
  一阵奇异的沉默降临客厅。
  「这就……有点困难了。」阳球喃喃说道。她第一次见到像这样在别人面前能毫不害臊地说出「爱」这个字的人。不愧是和小冠有关系的美女,实在非常成熟啊。阳球总算见识到小冠「花花公子」的功力了。
  「不,我还是要讨回。」真砂子盯着一脸困惑的阳球瞧,愈看愈觉得她配不上冠叶。这女孩连爱也不懂呢。
  「但是『爱』这种事要看小冠的心情……身为妹妹的我实在无能为力呀。」阳球畏畏缩缩,但尽可能适切、诚实地回答。
  「你是冠叶的妹妹?真是个有趣的笑话。」真砂子发出冷笑。
  「呃,我没在开玩笑啦,我真的是他的妹妹!或许你把我误会成小冠的女朋友,但我真的不是!」
  真砂子像是要打断她的发言,说道:
  「误会的人是你自己吧?阳球小姐。」
  阳球跟直呼她名字的真砂子四目相对,心想:为什么这名女性知道我的名字?从冠叶那里听说的吗?
  「你是个多么厚颜无耻的女孩啊。看了直教人作呕,明明你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阳球想反问什么意思,却只能喘着气,发不出声。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知道阳球的名字?为什么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家人?
  「都是因为你一直假扮他妹妹,冠叶才不肯回到我的身边。」
  「假扮妹妹?」当然,阳球从来没「假扮」过妹妹。但是,不安感莫名地油然而生,转瞬化为恐惧。
  「把冠叶还来!谎言说得再多,也不会成为真实!」
  真砂子宏亮的叫喊使阳球缩起身子,吓得退了好几步。
  「回去,请你回去。」阳球避而不看那名少女,低头望着脚边,听到自己的喉咙咻噜噜作响,嘴唇颤个不停。
  少女脚旁有只娇小的黑色企鹅昂然而立看着阳球。它那双与少女神似的细长眼睛闪耀着光芒。
  「三三……」听见阳球哀求般的小声呼唤,三号从阳球房间窥探客厅,脸色发青地看着阳球。两者眼神交接的瞬间,三号立刻跑到阳球脚边躲起来。
  「好吧,所以说你不记得了吗?那么,就让你想起来吧。」真砂子一脸平静,取出惯用的弹弓型改造枪和高尔夫球大小的红色子弹。
  「这是特制的『回忆弹』。让你想起自己是谁!」真砂子倏地将枪口指向阳球。
  面对吓了一跳、立刻紧闭双眼的阳球,真砂子以慢条斯理得令人害怕的口吻问道:
  「别想移开眼。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阳球缓缓张开眼,但仍低着头嘟囔:「我……」
  窗外天色黯淡,雨开始一点一滴下了起来,不久,转为倾盆大雨,激烈的豪雨声充塞客厅。
  我和她究竟是什么人?阳球半是茫然地回望将枪口对准她的真砂子。散发彻底相反气息的两人,一时之间以清澈双眼凝视彼此,僵持不下。

  买完炖煮的材料回到家,即将踏上玄关时,骤然下起大雨。我把购物袋抛给老哥,连忙绕到庭院收拾晾着的衣物。
  「阳球,我们回来了!下雨了——!」我捧着衣物,大声叫喊,甩脱乐福鞋,从檐廊(※在日文中称「缘侧」,为日式建筑中设于靠庭院侧外缘的板状走廊,通常架高。)喀啦喀啦打开落地窗,一把拉开窗帘进入客厅。
  「阳球,快点去关窗户啊。你怎么了?」见到表情生硬、愣着不动的阳球,我疑惑地问。不经意随阳球视线瞥去一眼,夏芽真砂子站在红色沙发前,举枪对准阳球。
  「啊!啊啊——!」
  「真伤脑筋——早点回来就不至于淋湿了,时机也太……」几乎与我同时,从玄关走进客厅的老哥见到此一景况,变得瞠目结舌。
  夏芽真砂子见到老哥的脸,瞬间退缩了一下,又立刻重新瞄准阳球。
  「这颗额头,准备挨子弹吧!」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真砂子已朝阳球发射红色子弹。
  阳球惨叫一声,勉强闪掉子弹。
  「你想做什么!」我抱着满怀衣服跑向阳球,被脚边慢步走路的企鹅二号绊到,华丽地摔了个狗吃屎。色彩缤纷的衣物仿佛爆发一般散落在榻榻米上。
  深受打击的阳球光着脚丫子,逃往雨下不停的院子。
  「阳球!」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哥逼近夏芽真砂子,语气尖锐。
  「我来讨回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爱,我的过去,我的真相!」
  老哥伸出手,想抓住夏芽真砂子握着改造枪的手。她甩开老哥,从我身上跨过,朝阳球院子里奔去。
  「等、等等!」我慌忙起身,追在她背后。雨势愈来愈大,几乎要淹没我的声音。来到隔壁设置了少许游乐器材的阴暗广场,见到夏芽真砂子已对准了全身湿透、打着哆嗦的阳球。
  「真砂子,住手!」老哥快步从我背后追过去。
  「别想阻挠我!你应该知道,我拥有的不只这颗回忆弹喔。」
  老哥停下脚步。
  听到「回忆弹」这个名称,我倒抽一口气。既然取名如此,若是击中,肯定会「回忆起来」吧。夏芽真砂子真的是为了揭发一切,夺回她的「真实」而来。
  「我要讨回所有我被夺走的事物。」即使被雨淋湿,她的螺旋状发型依然维持刚挺。手中的枪发出喀叽声。
  「你……到底是谁?」阳球随着白色气息吐露的话语掺杂颤音而沙哑。
  「我是谁一点也不重要。能碾碎这件事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我要让你想起一切。你无法逃避真相!」
  红色雷射光束照射在阳球的额头上。
  我被恐惧盘据心灵,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阻止夏芽真砂子。和老哥联手或许能奏效,但我无法预料她的行动。
  「阳球,趴下!」
  我使尽所有力气大叫,几乎是同时,老哥大步迈出,整个人往夏芽真砂子撞去。老哥跟夏芽真砂子一起倒在濡湿的泥地上,她发射的子弹从仿佛想捣住脸般低头的阳球身边擦过,射入水泥砖墙。
  阳球两手无力地垂下,抬起脸来,我对上她的目光。见到她的茫然神情,「阳球?」我喃喃说道。阳球嘴唇微张,但尚未出声,眼皮便又缓缓降下,昏了过去。
  「阳球!」我奔向阳球,抱起她大声呼唤。
  「为什么!」夏芽真砂子凄厉地尖叫,站起身。这次换上不同颜色的子弹,对准我们。但是她的手抖得厉害,锐利的眼瞳布满血丝,眼眸泛着水光。
  老哥默默地站起,像在守护我和阳球般与夏芽真砂子对峙。
  「冠叶,你让开。我说过了,就算是你我也下得了手。」
  她的声调丝毫不带颤音,但脸颊上的水痕是因下雨或沾上湿土,抑或是眼泪,我便不得而知了。
  老哥什么话也没说。
  「愚蠢透顶。这种虚妄的扮家家酒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夏芽真砂子将枪口对准老哥说。
  「我们是真正的家人。」发言者是我。
  「如此认为的人,恐怕只有你自己吧?」夏芽真砂子冷笑回答,动也不动地瞪了坐在老哥背后的我一眼。
  「我们是一家人。」纵然心中骚动不安,我相信老哥跟阳球也一定这么想。不能被迷惑,不能有所犹豫。
  「我绝对不会认同的。」夏芽真砂子断然撂下这句话后,瞥视老哥一眼,把枪放下,在倾盆大雨中步行离去。黑色裤袜发出啪嚓啪嚓声,不久,完全见不到踪影了。
  夏芽真砂子消失后,我才发现自己肩膀僵直,连大气也不敢喘,立刻深深呼了一口气。用力吸入的空气过于冷冽,充满了肺部,我不禁咳了起来。
  远处传来关上车门、汽车奔驰离去的声音。
  背向我的老哥淡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嘟囔:「走了吗……」
  不管夏芽真砂子是怎么想的,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是一家人。我在脑中复诵这句话无数次,却仍感到不安,连问老哥「我们当然是一家人吧?」的勇气也没有。
  「小……晶……」在我怀中,阳球微睁开眼。
  「阳球,你没事吧?有受伤吗?」
  「天气很冷,对身体不好。我们赶紧回家吧。」老哥脱下制服外套,披在阳球上半身,一把将她抱起,并以眼神指示我。
  「命中注定的人。」阳球轻笑,伸出苍白冰冷的手,用手指抚触我的脸颊。
  「咦?」明明她刚才没被回忆弹击中啊。
  阳球再度闭上眼,发出静到不行的呼吸声。
  「我先去放热水吧。」我的声音因紧张而高亢。我装作没听到阳球的话,快步进入家中,急忙走往浴室,在贴满瓷砖的浴室里头,触摸自己僵硬冰冷的脸。
  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来自大雨和水龙头的水声在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窜流。
  得赶紧回到平日的我才行。要让阳球入浴,煮炖煮,接着把衣服折叠好。我瞥见自然而然站在我身旁的企鹅二号,深深叹口气。
  湿润泥土与植物的青草味黏滞在鼻腔内挥之不去,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戚。

  阳球倒在地上,感到冰冷的雨水渗透进衣服当中,身体逐渐发冷,失去了意识。就这样,她回想起来了——自己的真相。
  类似生锈巨大风扇的物体在头上吱嘎旋转。四周净是和阳球年龄相近的孩子,个个带着疲惫空虚的表情,抱着膝盖蹲坐着。
  幼小的阳球重新将条纹围巾围好,静心听着由后方传来的对话。
  「这里是哪里?」声音哀切。阳球想:大概是刚来这里的孩子吧。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丢弃没人要的孩子的地方喔。」回答的声音显得低沉、淡然又成熟,听得出他早已放弃回归世界。
  「我是没人要的孩子。」阳球虽早有自觉,依然对自己低声复诵。
  「一直待在这里,将会变得透明,不久之后,就会从世上消失喔。」
  「会消失吗?真的?」语气虽透露惊讶,感觉那个孩子已渐渐舍弃了希望。
  「真的。会渐渐变得冰冷,等到心灵的核心完全冻结,就会四分五裂地碎掉,变成透明。」
  阳球抬起头,闪着光芒、不停旋转的巨大绞碎机刀刃看起来就像是整齐划一地浮在半空中转动。
  这一排排刀刃将会把没人要的孩子们绞断,彻底切碎后,使之化为透明而消失。
  阳球缩着脖子,把脸埋入围巾,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悄悄把小手放在胸口。
  就算自己消失了,至少还能带走这条围巾吧。所以,阳球并不害怕。
  「再见了,一事无成的我。」
  回过神来,原本坐着的地面悄然无息地化为输送带,形成一条巨大螺旋,开始运作起来,将孩子们送往绞碎机。
  阳球静静闭上眼,连思念或思考都放弃了。
  「不行。」
  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虽远,绝不是轻飘飘响起后便幽幽散去,而是扎实地存在于该处的声音。
  「别去。不可以过去!」
  「是谁?」阳球睁开眼睛,朝向半空发问。
  「是我,我们一起回去吧。」转瞬之间,声音就来到阳球身边,振动着空气。
  「去哪?我已经没有可回之处了。」
  发声者来到阳球眼前,大声地说:
  「跟我一起回家吧!我们要成为一家人!」
  「不可能的,我不是你的家人啊。」虽想过若是如此就好了。但阳球不敢奢望。阳球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神;就算有,也不会为她实现天真的愿望。但是发声者的下一句话却让阳球觉得世界仿佛一百八十度翻转了过来。
  「放心吧。我们拥有魔法。」男孩取出一颗鲜红美丽的苹果给阳球看。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
  惊奇与崭新喜悦之光,照耀阳球的世界,闪闪发亮。
  「谢谢你选择了我。」
  阳球站起,她的脚下已不再是输送带,阳球也没有被绞碎机绞成粉碎。映入眼帘的原野上长满了释放清新芬芳的花草。
  小孩焚化炉已然消失得无影无形。
  与阳球面对面站着、露出柔和微笑的男孩是晶马。晶马轻轻将苹果放在阳球的小手亡。
  他的笑容、那一头柔软的卷发都和现在别无二致。他不是王子,更不是神。并不帅气,也不强壮,当然也不富有。然而,他却愿意跟阳球在一起,给予阳球容身之处。总是牵着她的手,轻柔抚摸着她的头。
  阳球的真相,阳球的过去,与阳球分享命运果实的对象,那就是晶马。
  「我命中注定的人。」
  那时高仓家的景色之中,尚未有冠叶存在。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2

  徐徐睁开眼,闻到一股冷冰冰的榻榻米味。天气已经冷到令人舍不得离开被窝了。我在被窝里昏昏沉沉赖了一会,然后一鼓作气起身,迎接冬日早上。因用力过猛,窝在我脚边还在睡梦中的二号被带得在榻榻米上滚动。
  我边打寒颤边开电视,收看气象预报。今天似乎一整天是晴天。姑且摇了摇裹在隔壁棉被里的老哥肩膀,但我知道他没这么轻易就被唤醒。
  我独自站在寒冷的厨房张罗早餐,从瓦斯炉下方的橱柜拿出包在报纸里的父母的碗筷,然后,将这对宛如宝物、也像是禁忌的碗筷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放在流理台旁。两双长度不同的焦茶色筷子,和外形圆滚滚的碗,外侧为淡绿色,内侧绘有白与金色丝线莲花图案。许久未见这对碗筷,油然而生的怀念之情甚至令人发毛。我把发黄的旧报纸揉成一团,深吸一口气,接着,擅自将碗筷丢进垃圾桶。碗筷落入加盖的垃圾桶里,没有破掉,只传来一声钝重闷响。
  在老哥和阳球摆设餐桌的期间,我不时张望厨房的垃圾桶。总觉得被我抛弃的碗正静静地监视我。但我反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内疚的。
  「开动了——!」三人均双手合十,我跟老哥率先伸手夹起烙上些许褐色焦痕的煎蛋卷。
  阳球神情认真地问我们:「怎样?」
  「超赞的!」老哥咧嘴一笑。难得他已经换好制服,一脸神清气爽。
  「嗯,很好吃吔。」
  「真的吗?太好了!」高兴的阳球自己也夹了一块送入口。
  不知为何,老哥和阳球今天也很早就起床,嚷着要做煎蛋卷、想吃酱菜后便闯入厨房。老哥切着冰箱剩余的莴苣和茄子,阳球在睡衣外披上睡袍,睡眼惺忪地打蛋,夹在他们俩之间,我实在难以心情平静地烹煮味噌汤。
  我想他们两个一定跟我一样,无法睡好吧。
  昨晚,我们赶紧放满热水,轮流用热水暖身。先让阳球躺在床上休息后,我放弃煮炖煮,改煮什锦粥。调味是阳球最喜欢的加蛋清爽口味。
  雨打进客厅里,紧急搬进来的衣服全湿了,我跟老哥不知该讲什么好,只一个劲地提起这阵子的芝麻小事。
  如「衣服超惨的!」或「明天要交习题吗?」之类,最后还扯到山下为什么交不到女朋友,但就是觉得如坐针毡,结果还是比平常更早就寝了。
  当在黑暗客厅的被窝里只剩我一人时,我又深深叹气到喉咙发疼的程度,勉强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一到早上,一切都会恢复如昔。
  「阳球,不知不觉间你的厨艺又更好了吔。」老哥今早也是胃口大开。
  「嗯。住院时一直在脑中模拟嘛。」阳球自鸣得意地说。
  「光靠脑中模拟就能让厨艺变好?」只不过靠我贫乏的想像力,恐怕没啥效果吧。
  「怎么了,晶马,别因为变得比你高明就闹别扭啊。」
  「我才没有闹别扭咧。」我嘟起嘴巴,对阳球使眼色。阳球笑着将煎蛋卷分给企鹅们吃。
  「先别说这些了,吃吃看酱菜吧,我做的喔。」
  「你只是把菜放进塑胶袋里搓揉而已吧?」话虽如此,盛在小碟子里看起来倒是挺有模有样的。
  「搓揉的方式可有诀窍的,我的搓揉技术特别高竿。」老哥强调「搓揉方式」时,手指蠕动得异常滑顺,到底是在搓揉什么嘛。
  「搓揉酱菜才不是那种手势呢!别一大早就提这类话题啦!」我隔着矮桌往前探身,瞪视老哥。
  「什么跟什么,那种话题是指哪种话题啊?」老哥面不改色地反唇相稽。
  阳球噗哧笑了,喝了一口味噌汤。
  「好好喝。小晶的味噌汤有妈妈的味道呢。」
  阳球不经意的言词,使我和老哥停止拌嘴。敏感察觉沉默的阳球,缓缓将碗放在矮桌上,垂下头。
  我们是一家人——虽然我对夏芽真砂子如此坚称,但那时的阳球明显有点怪怪的。那只又白又细、沾满雨珠、朝我的脸伸来的冰冷手指,欢欣泛着泪光的眼眸,我们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虽然没被红色回忆弹击中,但阳球已回想起来了,想起我们兄妹是由宛如糖果般甜蜜脆弱的回忆堆砌而成的事实。
  即使如此,我们仍是一家人。我下定决心,决定不再漠视隐然藏在心中对爸妈的愤怒或憎恨。
  「别再说了,阳球。」我小声地说。「高仓家就只有我们三人。」
  阳球抬起脸,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从她微张的小口里,什么话语也没有吐露。
  「是啊。」老哥的嗓音低沉。
  阳球显得有些悲伤。但是我并不想订正我的说辞。
  这件事已无可奈何了。我无法原谅我的父母,也无法包庇他们。
  「阳球,你有发烧吗?应该没事吧?」我问得很淡然,阳球极为小声地回答:「嗯,我量过了,没事。」
  「今天要去回诊吧?路上小心喔。」我又故作轻松地接话。
  「嗯。」
  本来期待老哥能说点玩笑缓和气氛,但我的期待落空,我们在餐具铿锵声中结束早餐。
  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干了坏事,带着忧郁心情跟老哥出门。但是,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相信没有。

  结束定期健诊的阳球,在诊疗室内与真悧面对面坐下,茫茫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断层扫描下的模样。虽然不是很懂,由这样看来,阳球也是有内脏和少许脂肪与肌肉,靠着这些器官运作来活命。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注意到阳球的视线,对她寻索自己腹中千秋的认真态度不禁莞尔。
  「今天来说个恋爱的故事吧。」说完,真悧猛然站起,椅子叽叽嘎嘎响了起来。他将贴在观片箱上面的X光片全部取下,说:「你追我逃,逃了又追。原本很顺利,某天对方突然冷冰冰逃掉了!你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冷不防的提问令阳球傻眼,顿了一拍,她还是立刻作答:
  「如果是我,应该不会追吧。」阳球今天穿上纯白的安哥拉羊毛衣和及膝白色折裙,底下搭厚实的羊毛裤袜与常穿的牛仔靴。
  「为什么?」真悧站在投影于墙上的大钟里。白袍与褪色的衬衫在黯淡的诊疗室里乍看是混浊的水蓝色。炭灰色的裤子和黑鞋与房间的暗影融为一体,他那两颗宇宙般的眼睛与虹彩闪烁的长发仿佛释放着光彩,在黑暗中也很醒目。
  「因为听起来好累。」
  「嗯,的确也有人这么认为。所以你这是在宣示只想当逃避者。」真悧扬起双层微笑。
  「什么意思?」阳球略略歪着头,回望真悧。但不管怎么注视,也无法由他宛如蕴藏星辰的双眸中看出他的想法。
  「倘若两个人都逃,等于是彼此皆主张着『我不打算主动接近』啊。」
  「这样的话,会怎样?」阳球低头。
  「这段恋情不会有结果。」真悧明确断言。
  「那也好。反正我并不打算谈恋爱。」阳球也果决地说。才刚说完,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疾病一点一滴地腐蚀,似乎能听见恋情徐徐走近的脚步声,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阳球认为自己非但一无所有,甚至比零还贫瘠,是个缺欠太多事物的个体。要以正常人身分去喜欢他人,实在是种奢望。如此奢望,只会给冠叶或晶马平添麻烦。阳球很清楚,就连现在苟延残喘的日子也仍需要各种事物来支撑,甚或还得牺牲许多事物,因此,她不敢奢求更多。因此,阳球不想谈恋爱。然而,她却老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只能叹气度日。
  「是吗?」真悧静静地重新坐上椅子,跷着腿问道:「你不想恋爱啊?」
  诊疗室霎时又归于宁静。阳球瞥了真悧一眼,犹豫地开口:
  「假如说——我只是举例喔。」阳球说服自己:这只是纯粹基于兴趣的问题。
  「嗯。」
  「假如对方逃了,我只要追着他就好?这么做,恋爱就会有结果吗?」
  「是有这个可能。」真悧悠哉地回答。
  「是吗?可是这种人难道不会一直逃避下去,而不愿意给我果实吗?」虽不清楚为什么不给果实,但阳球认为,逃避者应该会无穷无尽地逃避下去吧。所以说,再怎么追赶也没有意义。
  逃着逃着,背影愈来愈小,不久成了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不论如何拼命追逐,也一定无法追上那道背影。既然如此,打一开始什么也不做就好。各自捧着自己的果实,从现在所在位置寸步不离就好。
  「你真敏锐。是的,逃跑者绝不会给追逐者果实。为了让对方不停追逐,他们不会让游戏轻松结束的。」真悧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样太过分了。」
  恋爱只是场游戏吗?阳球不这么认为,但自己过去也没实际谈过恋爱,所以无法反驳。顶多现在才察觉那种感觉似乎是恋爱罢了。
  「那是因为你想得到果实啊。然而,难道只亲吻对方不行吗?」椅子吱嘎作响,真悧再度站起,走到阳球眼前,俯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可是亲吻又不是无限,总有消耗完的一天。若没得到果实却一直亲吻对方,我会变得空无一物。」阳球没回避真悧的视线,以分外微弱的语气嗫嚅着,叹了口气。
  「变得空无一物不好吗?」喃喃似地说完,真悧把脸猛然凑近阳球。发光的头发垂落在阳球的白皙脸颊上。
  「变得空无一物的话,我会被抛弃的。」阳球抬头看真悧。
  「被抛弃也没关系啊。这么一来,就重复一百次亲吻吧。」真悧的嘴唇慢慢接近阳球。
  「不行。那样的话,一定会连心都冻结了,没办法呼吸的。」阳球毫不畏惧地回答。
  「那么就趁心灵冻结,即将变得无法呼吸之前,竭尽所能地亲吻就好啦。」真悧觉得不抵抗的阳球很倔强也很有趣,咧嘴笑了。
  「那样太悲惨了。」阳球的长睫毛细细颤动着,散发濡湿的光芒。
  「悲惨也没关系,至少能亲吻啊。」真悧抬起身,一把撩起发丝,注视因沉思而低头的阳球,左手手指轻触自己的纤唇。
  对真悧而言,不管亲吻或凄惨与否,其实都不重要。他不在乎过程如何,只重视最后是否能获得果实。
  「什么也不做就冻结一点也不有趣啊。还不如吻个千百回后再冻结,这样愉快多了。」
  愉不愉快对真悧来说,也是重要的动力之一。
  「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办才好?」
  「问你自己的心吧。即使只有亲吻,不也可说是一种『果实』吗?」
  「可是,如果这样,人们……」人们为何天生得谈恋爱呢。假如人是只靠亲吻便能过活的生物,就不会有人受苦了。
  阳球思考起昨晚的事。回忆起的过去,以及其中的真相。在那真相之中,阳球接受的果实。既然现在阳球胸中隐隐作痛,那段回忆是否与恋情相系?假如视晶马为命中注定之人的感受真是恋爱的话,那么,阳球愈是追逐,恐怕只会愈给自己或周遭的人带来痛苦吧。他们一家人势将分崩离析。不仅如此,连不想回忆起、不想得知的其他真相也会连带曝光。如此一来,阳球一定会对恋爱感到后悔的。
  或许会连想起命中注定的人也感到罪恶吧。
  「真悧医生为什么要提起恋爱的事?你正在恋爱吗?」
  真悧温柔地笑了。
  「是啊,因为我一直都在谈令人发麻的恋爱呢。」
  他那无论何时都无法松懈的、娇滴滴的恋人——桃果,现在也与真悧一起看着相同景色,看着这个脸孔已然变得成熟妩媚,眼睫低垂的少女置身的景色。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真悧都不打算让自己冻结,要持续对他的恋人报以成千上万的亲吻。
  真悧的吻不见得总是甜蜜温柔,有时更有如熊熊烈火般滚烫,足以烧灼她的嘴唇。

  校舍的垃圾场内,我和山下及另外几名学生正在将垃圾分类。我们身旁有两个大袋子,分为可燃与不可燃,还有一座垃圾山。
  「可燃,不可燃,可燃,不可燃。咦?这个是……不可燃吧?」一脸厌烦的山下有气无力地说着,用夹子夹起空罐抛入垃圾袋。「唉——好麻烦啊。又不是小学生,干么罚我们劳动嘛。」
  担心家里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做着垃圾分类。而且说实在的,事后再来分类的效率实在很糟。像学校这么一座大型机构,打一开始便知道垃圾量肯定也很惊人,就设置两个垃圾桶,养成学生主动分类的习惯不是很好吗?连我们家的厨房也总是备有两个垃圾桶呢。只是这种家庭主夫般的言论,我实在不敢说出口。
  「重点是跟我们又没关系。只不过刚好待在同一地方就被连带惩罚了。为什么连我们都得受罚啊?真是的,都是那些家伙害的啦。害群之马就跟腐烂的橘子一样,只是待在附近,害得我们也发霉了。」山下在我耳旁唠叨抱怨个不停,我喀喀地扭扭脖子。
  他说的没错。明明我和老哥、阳球跟那个事件没有关联,老哥与阳球却必须背负爸妈的罪,实在太不合理了。只不过凑巧跟他们是一家人,我们就必须作为代价牺牲人生,负起连带责任。
  「啊,这么说来,晶马……」山下露出贼兮兮的笑容:「你跟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
  「咦?哪个女生?」我半眯起眼,瞪着山下。
  「就是去泡温泉时碰上的那个可爱女生啊!虽然她的个性好像很恰北北,不过那种型的也不错吔。」
  「不,我跟她的关系很普通啊。」虽不知什么才叫普通,我姑且如此回答。
  「普通是啥意思嘛。你们该不会已经在交往了吧?」山下整个身体向后仰,浮夸地表示惊讶。
  「才、才没有咧,我们没有在交往啦。」虽然交情不错,我跟荻野目现在还不是那种关系。我已决定不再拒绝她、刻意避开她,话虽如此,并不代表这样就能抹消事实。仅靠转换心态不可能解决一切。
  「唉唉——我也好想要个樱花御苑女中的女朋友啊——」
  「就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嘛!就是因为你老爱说废话才交不到女朋友吧。」我加快分类速度。但,并不是因为想早点回家。我知道老哥和阳球一定会确实回到家里。但如果要我第一个到家等候两人,总觉得很可怕。只不过,劳动也即将结束了。完成工作的我,边安抚暴跳如雷高喊「你说什么——!」的山下,边将书包扛上肩,围起米蓝色相间的马德拉斯格子围巾,拖着脚步踏出校门。
  跟老哥聊过的山下交不了女朋友的理由不经意地在脑中闪现。罗唆、贫嘴、玩笑很冷……结果而言,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罗唆」上吧。
  「晶马。」荻野目身穿学校指定的薄外套,靠在校门前的墙壁上。
  「荻野目,你等很久了吗?怎么不传封简讯给我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
  「因为我心血来潮绕过来看看嘛。能等到你真是太好了。」荻野目诚挚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微笑。
  被她炫目的真诚笑容刺痛双眼,我一瞬收起了表情。
  「怎么了?」荻野目皱着眉头问我。
  凝望着荻野目的大眼,自出生以来,我从没如此想对人述怀、希望别人理解自己过。

  荻野目并没有硬是要逼问出我的心情。
  我们俩一同在电车上摇晃,我望着窗外的黑暗,想起过去做过的梦…水无止境的铁轨,永不停息的列车。不是不停息,而是无法停息。
  「惩罚,其实应该由我来承受才对。」我缓缓开口:「就算高仓家必须受到惩罚,也该由我来承受。」
  「咦?什么意思?」荻野目将眉毛吊成八字形,担心地望着我的侧脸。
  「我绝对不会原谅爸爸跟妈妈。那两人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连你的姐姐也是……」说不出「杀了」两字,我喉头哽塞,垂下双眼,和坐在脚边的企鹅二号四目相交。
  「那不是你的罪呀。」她语气温和。
  我轻轻摇头。
  「其实,高仓家的罪只应由我一人来扛。」
  「只由你一人?」
  我将视线从二号身上移开,回答:
  「阳球是我挑选来的家人。是我接纳阳球成为高仓家的孩子,是我拉她进来的。」
  我自己想忘却,结果真以为自己忘了的真相,想当成不存在的过去。
  荻野目注视娓娓道来的我,默默倾听我的话语。

  八年前的冬天,那时我经常待在父亲工作的地方——位于某公寓大楼一室的事务所。双亲总是很忙碌,留在家里的话就得长时间一个人看家。这是我去那里的理由,但就算在事务所里,大半时间我也一样孤单。
  虽称为「事务所」,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应是双亲所属组织用来集会的房间吧。我总是一脸无趣地望着父亲站在穿了相同工作服的大人们中间,有如小学朝会上的校长一样发表冗长演讲。
  「那一天,我们的神圣火焰将这个错误的世界净化了一部分。但是我们的大志尚未达成。社会把我们打压成犯罪者。自从那天以来,许多同志被不正当地剥夺自由。但是,这样仍无法消除我们胸中的火炬之光。现在是蝥伏的时刻。改换名字也只是为了瞒过卑劣的当局。我们必须朝向下个神圣之日,庄严肃穆地默默准备。和平!」父亲比出和平手势作结,聆听演讲的大人也纷纷比出和平手势。
  对我而言,用手比和平手势是父亲工作处常见的信号。那时的我并不懂,那个手势与大家拍照时比的「V」字,或猜拳时比出的「剪刀」有何差异。
  在事务所里,偶尔也会遇见跟我年纪相若的孩子。是一对有着相似锐利眼神的兄妹。他们两人穿着剪裁高级的衣服,行为总是端庄有礼,即使聆听冗长演说也不会显露不耐之隋。
  「你要去哪?」
  那位妹妹见到我套上放在角落椅子上的羽绒外套,脖子缠上围巾,便出声问道。声音宏亮清丽。
  「你不听演讲吗?」卷发女孩责怪吞吞吐吐答不出话的我。
  「听腻了吧?」哥哥抓着鲜红苹果在手上耍弄,漠不关心地说。
  「可是下一场演讲很重要,待会就轮到我们的父亲大人了呀。」女孩向男孩抗议,男孩只瞄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我一语不发,悄悄换上运动鞋,打开门,离开事务所。
  刺骨寒风袭来,我不禁缩起肩膀。其实,跟着父亲来这里工作,成天只能等待,已让我厌烦透顶。我从事务所顺手拿了颗苹果放入口袋,但老实讲,我并不特别喜欢苹果。
  整栋公寓空荡荡的,我环顾呈「口」字形的走廊,漫无目标地前进。取出口袋里的苹果端详,苹果鲜红而艳丽,在冬季薄雾茫茫的世界里,宛如宝石一般光辉璀璨。
  我靠在栏杆上,用手掌耍弄苹果,观察大楼的天井构造。头上可见被切割成方形的冬日天空,底下则有同样方形的枯干杂草丛生。
  我在下一层楼「口」字的角落见到一道人影。一团小小的黑影蹲在那里。
  我将苹果塞回口袋,带着说不定能遇见玩伴的轻松心情下楼。但看到那女孩抓着栏杆蹲坐在地的模样后,我却开始犹豫要不要开口。
  明明是寒冬,长发女孩却只穿了一件长袖羊毛针织小洋装,脚上穿着甲板鞋。洋装跟鞋子都脏兮兮的,女孩子本身看起来也呆滞无神。
  她手里拖着一只大型桃红色熊布偶。
  「你住在这里吗?」那时,我已不再是因为无聊才向她搭讪,而是因为担心起她的境遇来了。
  她猛然睁大眼睛,一脸惊愕。
  「你在这里做什么?」至少看起来不像在愉快玩耍。如果她迷路了,得跟爸爸说这件事才行。
  「我在等妈妈。」女孩子停了半晌才细声回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果然是迷路的小孩吗?
  「一直。」语调平板,欠缺抑扬顿挫。
  「一直?什么意思?」是从刚刚开始「一直」在等,还是从今天起「一直」?但从女孩子的脏衣服观察起来,总让人想像她早就等了无止境的漫长时间,令人有些害怕。
  「不晓得。」女孩睁大眼,歪着头说。
  「要一起玩吗?」
  女孩摇头。
  「我在等妈妈。」但她回答这句话的表情却显得十分痛苦。
  「你不冷吗?」就连穿着羽绒外套的我,都觉得被冷冽空气钻入裤缝或脸颊等部位很刺痛呢。
  女孩沉默不语,就只是低着头,不断呼出白色气息。
  想必很冷吧。我取下脖子上的鲜蓝黄色条纹围巾,在她身边蹲下,围在她的脖子上。
  「借你用。」
  女孩神情惊讶。她什么也没说,只瞪大了眼看我,用她的小手确认围巾触感。
  「要吃苹果吗?」我在女孩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苹果。
  「不用了。妈妈说不可以拿不认识的人的东西。」
  的确,爸妈也警告过我不可以跟陌生人一起走,不可以拿陌生人给的东西。但同样是小孩子的话,应该用不着顾忌那么多吧?现在想来很可笑,那时的我,总觉得小孩子不该算作陌生人。我认为这些叮咛主要是为了防止小孩被坏心眼的大人欺骗,但就算是小孩,不认识的还是不认识啊。
  「对了,你听过这世界最初的男女的故事吗?」熬不过沉默,我开始说起前阵子听过的故事。
  「没听过。」回答得很淡然。
  「他们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喔。」
  「我的人生里什么果实也没有。」说完,女孩站起,取下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塞还给我,接着抱起熊布偶,一溜烟地奔离。她的飘逸长发掀起一阵小旋风。
  我两手各自拿着被她揉成一团的围巾和苹果,愣愣地站在原地,又回到那个闲得发慌的我。

  下次去公寓的日子,我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藏了两颗巧克力糖。这次我是刻意去寻找女孩。
  「你在做什么?」
  她在公寓的地下室,蹲在供居民使用的大型垃圾箱旁。穿着跟几天前一样的衣服,依然一副寒冷模样。
  「猫。」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我,轻声回答。
  「是你的猫吗?」我问,并走到女孩身边。
  女孩摇摇头,低头注视小箱子,里头有只非常幼小、肢体柔软的虎斑猫正冷得发抖。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因为它是没人要的孩子。」女孩以几乎不成声音的细小声音回答。
  「明明这么可爱啊。来,来这边。」我伸出冻僵的手掌,小猫露出警戒态度,缩起身体,逃到箱子角落。
  「它一开始或许还很受人疼爱吧。但等『可爱』被消费殆尽后就被抛弃了。」
  女孩的话令我惊讶,我转头看了她的侧脸。但大半被长发遮掩,只见到睫毛和鼻头。
  「啊,对了。我去拿牛奶来好了。」我这么说是为了小猫好。至少我的用意是如此。
  「不可以。你没办法养它吧?」
  「咦?唔……」陡然间,觉得自己草率而不负责任的孩子气发言很可耻。
  「没被选上,就意味着死亡。」女孩极度冷静地说。从她的声音或态度看不出她是否感到悲伤。
  被消费殆尽,于是被舍弃。没被选上,所以死亡。
  她说她在等妈妈,不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真如字面意义在等妈妈吗?在这严寒的天气里,她孤单一人,在公寓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身上只穿着一件直筒小洋装。
  「但是,它还活着啊。」我低声说道。
  听到我的反驳,女孩似乎觉得很意外,看起来似乎也有点生气。但是,小猫的娇小身躯仍散放着温热,而肢体的动静也引起她的注目。至少现在,这只小猫仍活在我们的面前。
  我从垃圾场捡来纸箱,在公寓后门旁搭建了小猫的新家。盖了屋顶,里面也铺上不用的旧毛巾。接着我将脖子上的围巾揉成一团当作床铺,小猫不安地进入小屋里,蜷缩身体,变得像颗小球一样。
  我回事务所,从冰箱拿了一点牛奶倒进小碟子里,跟女孩一起喂食小猫。
  「不知道它会不会喝。」女孩有点担心,我说:「它肚子一定很饿了。」说完,将碟子放在箱子前。
  我们两人蹲着仔细观察,小猫带着警戒走近盘子,鼻头微颤,开始舔起牛奶。不断以小小舌头捞起牛奶。
  「在喝了。」
  「找到饲主以前,就由我们来照顾它吧。我会去找的。」我们没办法饲养小猫,但我无法弃小猫于不顾,所以一定要帮它找到饲主。这样的话,就算对它报以温情应该也不算有罪吧。
  「嗯。」
  直到这时,我才总算见到女孩显露柔和表情。我由衷觉得高兴。
  之后,我们两人一起吃我羽绒外套口袋里的巧克力糖,边看着填饱了肚子窝在条纹围巾上睡着的小猫。
  「好可爱。」我说,女孩静静点头。
  女孩嘴里含着巧克力,红通通的脸颊显得有些鼓鼓的。

  从那天起,为了跟女孩与小猫见面,我天天来事务所。我总是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藏了点零嘴,迫不及待想跟她们玩耍。
  一开始很怕生,不肯让人碰触的小猫也渐渐接纳我们,愿意让我们抚摸它的头或背部。
  「好软喔。」女孩的话一向不多,但看得出她的表情愈来愈开朗。「小猫好温暖喔。」
  「对了,我从家里带了缎带来,可以绑在它的脖子上当装饰。」我从厨房抽屉拿了几条从包装上拆下的缎带塞进口袋里。
  有的是用在西式糕点的酒红底色烫金字缎带,有的则是系在某次生日或圣诞礼物上的水蓝色及粉红色缎带。
  「好漂亮。」女孩子陶醉地望着这些,轻声赞叹。
  「哪一条比较合适?」我将这几条缎带排在女孩面前问道。
  她没回答,但眼睛盯着当中一条色泽鲜艳的细长粉红缎带。
  「喜欢粉红色吗?」
  女孩点点头。
  脖子系上粉红缎带的小猫,虽然有点感冒症状,仍平安顺利地成长了。我买了猫罐头,将猫食捣得碎碎的,方便小猫食用。小猫一见到我们接近,立刻会从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跑来迎接我们。
  「希望有人肯收养它啊。」
  女孩很宝贝地抱着身躯娇小、体温偏高的小猫说。与一开始相比,女孩给我的印象逐渐变化。她是个个性温柔又爱照顾人的女孩,喜欢可爱的事物,笑起来惹人怜爱。
  由于颜色黯淡的小洋装或冰冷空气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不佳,但闪亮亮的大眼睛有如天然宝石般辉映。
  「我也去学校里问过了,可惜一直没找到肯收养的人。」我带着歉意回答。
  「这样啊……」
  女孩的年纪无疑比我还小,但有时会显露出异常沉稳的态度,甚至予人冷漠感。不知道这种仿佛放弃一切的气氛是否跟她在等候的妈妈有关。但是,当时年龄尚小的我不敢更进一步追问她家庭的事。就跟出自一时温情理睬养不起的小猫一样,对于思虑不周,也无能为力的小孩而言,这件事终究无可奈何。
  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们把纸箱小屋放在公寓后门附近。选这里是为了尽可能不被其他人发现。我和女孩不怕脏地躺在地上,头枕着纸箱,看着在我们脸旁绕来绕去,时而闻闻鼻头气味,时而窝在我们胸口的小猫。
  「要取什么名字?」有一天我想到这个问题。我们向来都只用「喵」、「嘿」、「喂」或「猫猫」来称呼它,但就算终有一天要送养,现在给它取个绰号也无妨。
  「名字?」女孩拿着我摘来的狗尾草逗弄小猫,一边思考。不久,她放下狗尾草,温柔抱起玩得很兴奋的小猫。
  「这孩子很温暖,就像太阳一样。有阳光的味道。」女孩的脸颊在小猫身上蹭呀蹭的。
  「对了,你的名字是?」这件事很重要,我却一直不敢问。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阳球。阳光普照的阳球。」阳球有点腼腆地微笑。
  「哇——好棒的名字呢。那就取跟你有关的名字吧!叫这孩子『太阳』如何?呃,好像有点糟……」不由得对自己缺乏美感的命名露出苦笑。
  「Sun Sun(※日文中,「Sun」与「三」同音。)。」
  由于太小声,我差点漏听。
  「Sun Sun?英语名字吗。真不错,就这么决定了!」我边说边摸摸阳球抱着的Sun Sun的小头。Sun Sun很舒服地闭上眼。
  阳球猛然转头看我,嘴角勾着笑意的脸颊逐渐飞红。接着,她低头凝望在胸口打起呼来的小猫,咕哝一声:「Sun Sun。」

  那天,我照常去了有阳球和Sun Sun的公寓。
  雪白一早便纷纷落下,替见惯的街景画上纯白,吸收了所有声音,静静地堆积起来。
  不知道阳球是否感冒了。即使如此严寒的天气,她也是在外头等妈妈吗?就算不敢深入探问她的隐私,总是冷得打哆嗦、苍白瘦弱的阳球比小猫更教人担心。但是,如果详细打探关于服装或家人的事,总觉得阳球好像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我只是个孩子。
  阳球今天也是抓着栏杆,坐在口字形走廊的角落。
  「阳球。」
  抬头望着天,似乎在欣赏飘雪的阳球开心地回头。她的衣服也一如往常,只穿了一件脏脏的小洋装。
  我们一如往常结伴走向Sun Sun的纸箱小屋。
  纸箱小屋的屋顶上堆了一层薄薄的雪。围巾铺成的床里没有看到小猫的身影。
  我们翻遍了这附近,就是没看见Sun Sun。
  「纸箱湿掉了。」阳球不安地摸摸围巾铺成的床。
  「或许是躲到较不冷的地方了。」
  我们立刻想起Sun Sun原本生活的地下垃圾场。那里有许多可躲之处,室内空气较不流通,至少比这里暖和多了。
  我跟阳球互看一眼,往地下室前去。
  我们抵达垃圾场时,听到垃圾车的轰隆引擎声正在运作。
  「啊!」垃圾车后方的回转板正连同Sun Sun被舍弃时住的小箱子一起卷入。垃圾场已被清得一干二净。
  我想起在学校里学过的垃圾清理程序。
  按下按钮,转动回转板,将垃圾压扁,挤进垃圾车中。垃圾车前往焚化厂,将垃圾烧掉。
  「等等!」我赶紧追在垃圾车背后奔出。
  车子从地下登上积雪道路,速度愈来愈快。
  「等等啊!」一口气吸入太多冷空气,胸腔刺痛。我全力奔驰,感到雪花打在额头上又融化,冷却了皮肤。
  我用手拨掉落在睫毛上的雪花,不断追逐。在宁静的街道上,只听见垃圾车的引擎声和自己的剧烈喘息。
  不久,车子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雪白景色之中。

  我咳个不停,肩膀剧烈起伏,双手撑在两膝上调整呼吸。垃圾车的黑色胎痕从我脚边一直延伸到彼方。
  回到公寓,见到阳球低头站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前方。
  「抱歉。」提议照顾小猫的人是我。却迟迟找不到收养者。也许因为我在心中偷偷期望着能永远和阳球一起饲养小猫,所以才找不到饲主吧。
  一瞬间,眼角泛起泪光。
  「不是小晶害的。」阳球平静地说。天气这么冷,她却像是忘了颤抖。「那孩子只是没被选上而已。」
  「咦?」
  我抬起头,正凝视着我的阳球露出与刚相遇时相同,看不出是开心或悲伤的表情,但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
  虽然很想对她说:别哭,别露出那种表情,但我还是说不出口。因为结果不管是我还是阳球,都拯救不了Sun Sun。
  「这个世界只分成中选者和落选者。没被选上的,就意味着死亡。」阳球以哽咽沙哑的声音游说,白色气息也随之朦胧扩展开来。
  这天以后,阳球就从公寓消失了。
  我到处寻找阳球。Sun Sun说不定也只是躲在某处,也有可能被领养了。虽然这只是不足慰借的渺茫希望,但我还是想让阳球知道这件事。
  况且,就算那辆垃圾车真的带走了Sun Sun。我也完全不后悔和阳球一起照顾过那只小猫。我很悲伤,但我不认为这件事是多余的。
  到处都找不到阳球。
  孤单的我想丢弃纸箱小屋,把脸伸进里面探巡时,发现有张折好的小小白色纸条放在那里。我连忙打开,是阳球留给我的信。
  「爸爸,小孩焚化炉是什么?」
  从事务所窗户望着窗外雪景的父亲一脸惊诧地回头。
  「那是什么?」我加强语气,又问了一次。
  「那是被社会认定成没人要的小孩被送往的场所。就连我们也撼动不了那里,拯救不了那些小孩。那是个生锈、封闭的世界。」父亲低声、冷静,又带点沉痛地诉说。
  「被送去那里的孩子会怎样?」
  「变成透明。」
  「什么意思?」
  「他们将一事无成。」
  由表情和语气看来,我立刻明白父亲刻意避开重点。他是觉得我只是个孩子吧。
  「那意味着死亡吗?」我紧握着羽绒外套口袋里的阳球的信。
  「为什么?」
  父亲的视线回到窗外。
  「就算在这个瞬间,也有大量孩子被变成透明。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世界错了!所以我们要净化世界,将之夺回。」
  父亲的话几乎传不进我耳里,回过神来,我已拔足奔出。
  阳球给我的信,字迹稚拙,几乎全以平假名写成,角落被雪水沾湿。扭曲的文字仿佛也沾满了阳球的泪水。

  小晶,谢谢你这段日子陪我。再见了。我要去小孩焚化炉。当初你主动找我说话时,其实我非常非常高兴。虽然妈妈终究没有回来,那天之后我决定等候小晶。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甚至觉得等待不是件苦差事。
  我跟小晶和Sun Sun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家人,我真的很开心。所以这条围巾就让我当成纪念带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跟小晶相遇的回忆,是我的宝物。因此,我再也不怕了。就算变得透明,也没有人能消除这些宝物。就像被丢进壁炉里的小锡兵(※出自安徒生童话〈勇敢的小锡兵〉。)的心脏一样,不管变得多小,也不会消失不见。所以我很幸福,因为这个世上有人记得我存在过的事实。
  我其实听过关于世上最初的男女的故事。他们两人最后受到了惩罚。因为活着本身就是种惩罚。即使受罚我也不怕,我想跟小晶在一起。可以的话,我好想被选择啊。

  小孩焚化炉位在何方,去那里是多么严重的事,我仍未有切身感受。但不管如何,只要阳球一去那里,将会变得一事无成地消失。这么一来,我与她将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老实说,我对于他人的死亡也没有切身感受。但一想到如果因此再也没机会交谈,再也见不到她含蓄的笑容,她那头长发和白皙的肌肤以及冷得发抖的身影,将要被这个世界抹消,我就痛苦难耐。
  我不顾一切飞奔,雪花落在我的运动鞋上,很快就溶解,把鞋子跟袜子都沾湿了。两脚冰寒彻骨,在不停奔跑途中,冰冷化成了剧痛,不久,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拼命驱策化为冰棒的两只脚,我漫无目的地不断奔驰。我一心一意想帮助阳球,想将把我当成家人般敬爱的她带回来。
  我想夺回的不是世界,而是阳球。
  觉得口袋里的零嘴很好吃、嫌下雪很冷很困扰、但玩雪还是很有趣、失去了Sun Sun的哀伤……我想和阳球一同分享的事情仍多得数不清。
  我们像家人般一起度过,并不是为了让阳球放弃活下去。而是为了让阳球知道还有人思念着她,愿意对她伸出援手。我一定要对她伸出这只手。为了阳球和Sun Sun,也为了我自己。
  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绊住我的双脚,我尝到似乎快被暴风雪吹走的感受。此时,不知为何我确信起不管阳球在哪我都绝对知道。在暴风雪中抓住门把的瞬间,我下定决心。
  我要选择阳球。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
  门的颜色跟大小显得瞹昧不明。但风雪强劲,若不紧握住门把随时都会被吹走。我使出浑身力量,吱吱嘎嘎地缓缓推开门。
  门内传来巨大机械运作的声音。
  「阳球!」室内是个无比宽广的空间,奇妙的是这里反而比外头更寒冷许多。明明没有刮风,脸颊跟额头仿佛快被冰冷空气撕裂。
  有好几台类似生锈大型风扇的装置在运作,地面挤满了小孩子,人人都抱着膝盖,把身子缩得小小挤在一起坐着。
  「阳球!你在哪!」我毫不犹豫地踏入里头。身体被更强烈的冷气缠绕,想大声喊叫,但吸入的冷空气令我咳个不停。从高不见顶的天花板落下冰块,阻挡了我的去路。
  小孩们对忙着寻找阳球的我漠不关心。人人都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虽然没看见小孩子因寒冷而缩起身体发抖,但他们看起来个个都是如此悲伤而麻木。
  我在孩子群里寻找阳球。小小的冰块无情地降落,割伤了我的额头与脸颊、暴露在衣服外的手脚。这里的气温愈来愈低了。
  再这样下去,会使我整个身体冻结的。
  「阳球!」此时,似曾相识的蓝黄相间围巾突然映入我眼角。仿佛只有那里打上聚光灯,我朝那里走去,地板开始如输送带般动了起来,准备将闭上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躺着的阳球运走。
  「慢着!」我跑向那里,碰触她的苍白脸颊,阳球冰冷得骇人。「阳球!阳球!」
  我呼唤她的名字无数次,抚摩她的脸颊,给她温暖。看见她脖子上的我的围巾,我差点哭了出来。
  「阳球,是我啊。我们一起回去吧。」为了不让纷纷降落的冰块伤害阳球,我遮住她的脸,用背部来承受。
  在我不停呼唤名字,弓着背阻挡冰雪的努力下,几乎完全僵硬的阳球,脸颊开始出现血色。
  重新触摸她的白皙额头,发现她的体温逐渐恢复了。
  眨眼间,原本吹着暴风雪的四周仿佛融雪了似地静静暖和起来。
  「阳球。」
  阳球慢慢睁开双眼,以环绕着纤长睫毛的大眼望着我。
  「啊。」阳球的声音尖高纤细,就像小鸟一样。
  我爬起身,对眼神恍惚的阳球微笑,然后,从羽绒外套口袋中取出苹果,交给阳球。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我勉强只能挤出这句话。
  阳球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今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了;别再孤独等待,离开这个寒冷之地吧……明明还有许多该说的话。
  「谢谢你选择我。」阳球露出笑容,从我手中接下生命与惩罚的果实。
  苹果放出红色光芒,就像一颗小太阳,照亮了我和阳球的脸。
  我牵起阳球的手。从那天起,阳球成了我的家人。至于冠叶成为我们的哥哥,则是稍后的事了。

  在宁静的夕阳照耀下,一家小型拉面店的红色柜台席位上,冠叶手插在黑色摩斯大衣的口袋里,冷得缩着身体。他和剑山、千江美并肩而坐,神情乖巧地低着头。剑山表情严肃,挺直背脊主张:
  「就算在这个瞬间,也有大量孩子被变成透明。我们无法原谅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世界!我们必须在即将到来的『神圣之日』净化这个世界。」
  千江美默默望着丈夫的侧脸,细细咀嚼他的发言。
  「阳球需要治疗费。能拯救阳球的人只有我。」不同于剑山明确的发言,冠叶则像是在默念咒语。「但是,为什么如此不顺利啊!不管张罗多少钱,还是治不好阳球的病。」
  「因为这个世界错了啊。被充满欲望的人们创造的规则所统治。」像是要安抚冠叶般,剑山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是的,一定是哪里错了。」冠叶用冰冷冻红的手抱头。「难道说,是我的做法错了吗?」
  「冠叶没有错,因为你是多么拼命地守护家人呀。」千江美脸上浮现笑容。
  「你要守护阳球,让她免于受这个错误的世界侵害。」
  「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冠叶呢。」
  冠叶默默抬起脸。
  「我为迎接你为高仓家成员一事感到自豪。」剑山和千江美互看一眼。
  「冠叶、晶马、阳球,你们三人都是我们重要的孩子,同时也是重要的未来。」千江美以笑容回应,温柔抚摸着冠叶短而柔软的卷发。

  阳球和企鹅三号站在厨房,在哥哥们回来以前先准备好晚餐。
  她将头发绑成两束,满足地看着锅中烹煮的食材。
  「有炖煮的材料真是太好了。外头好冷喔。」
  在阳球脚边的三号想啃食奶油浓汤块。
  「三三,不行!直接吃不好吃啦。」阳球从三号手中拿走凝固成白巧克力状的汤块,突然眯细眼,「哼哼哼」地笑了。
  「看这样子,似乎煮得正透呢。投入这个南蛮传来的魔法粉末的时刻到了。你们这些食材就认命,等着遭受浓稠滚烫的炖煮之刑吧。」
  阳球折断汤块放入汤内,自己噗哧笑了出来。
  「小晶跟小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她耸耸肩,用杓子搅拌锅内。汤块逐渐溶解,散发温和香气。
  「欸,三三要不要先尝看看?」
  三号高兴地跳起。
  阳球微笑,装了点浓汤在小碟子里,蹲下交给三号。
  「很烫哦。」
  三号在阳球面前乖巧地拼命吹气,等吹凉了,仿佛要连碟子也吃入肚般一口吞下。
  「怎样?好吃吗?」
  看着三号脸颊幸福地染红,阳球嫣然微笑。
  「再煮久一点,加上盐巴和胡椒就大功告成了!」阳球抱起三号,贴在脸上磨蹭。「我会做很多很多,三三也要多吃点喔。」
  阳球心中并非没有不安感。但是,现在的她就只能像这样等待家人回来,也觉得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我帮窗帘加上新的刺绣了,希望他们能发现呢。」
  窗帘上方追加了三颗星星的刺绣。阳球站在沙发直接将图案绣上,觉得像这样把心思集中在事情上比较轻松。在反复住院、出院的过程中,总不免因想太多而裹足不前。这种时候,去好好地睡一觉,或者专心在其他事情上,总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不管是自己可能会死去,或是恋爱,以及今后人生或许会有新发展,在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
  阳球最重视家人。为了维系这个关系,有时别想太多,甚至别去思考也是有必要的。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3

  放学回家路上,苹果和雪菜、万里三人一起搭上地下铁。在闲话家常之中,万里下车,雪菜也下了车,连苹果的家所在的车站也过站了。最近这几天,苹果仿佛理所当然般天天去高仓家玩。说去玩或许不大正确。她是去探视情况如何。有时是跟阳球约好,有时则是跟晶马碰面,总之去探望他们兄妹的情况。
  知道了高仓家许多秘密的现在,就算苹果已整理好思绪和心情,她每天还是很关心高仓家是否正常度日,对于是否又有人来打扰他们也担心得不得了。
  雪菜和万里取笑她一定是交男朋友了,但至少现在,苹果和晶马的关系仍不算男女朋友。虽然苹果觉得他们比较接近兄妹或家人,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能闯入那三人强固的羁绊之中。只不过,她也觉得这样便已足矣。这是她第一次想主动与心仪对象建立起更确实的关系。
  多薯桂树依然不知去向。苹果已不想跟踪他了。然而,那天他最后对苹果流露的表情,仍是那张认真温柔男子的容颜,与苹果误会自己爱慕他时的多薯,没有什么差别。
  不知自己的心是否变得更美丽了点?就算无法成为桃果,至少希望自己能对晶马有所帮助,希望自己能被他所需要。
  在荻洼站月台下车,踏上台阶。由下往上吹袭的风卷起了苹果的头发。苹果身上只穿了学校指定的翻领大衣,脖子一带冷飕飕的。
  「你是荻野目苹果吧?」
  突然间,一名个子矮小、气色不佳、浑身烟味的男性主动向苹果攀谈。
  苹果觉得他很可疑,并没有立刻答腔。
  「这是我的名片。」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边角略有凹折的名片递给苹果。
  「周刊杂志?」男人的名字上方标示着以刊载大量裸体照与真假难辨的娱乐新闻着称的周刊名称。苹果顶多在超商看过这本杂志的封面,不怎么熟悉。
  「我们正在对那起事件的被害者家属做专访。听说该事件的主犯高仓剑山家里,有三名彼此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假扮成兄妹共同生活。请问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记得你的姐姐也是这个事件的被害者吧?」男人似乎想装出温和笑容,但他的表情却扭曲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们明明什么也不懂,别不负责任随便乱写。」苹果出言警告,并瞪着男人。
  「但这是事实啊。你不认为社会大众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吗?这才是正确的世界。」记者不带感情地说。
  苹果不甩记者,阔步迈向商店街。记者望着她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微扬起嘴角后,离开了现场。
  「真是的,真让人不愉快!下次要是再让我看到那个记者,我一定要痛揍他一顿!阳球,你自己也要小心哦。」苹果故意夸张地表示愤怒,一口气暍光阳球冲泡的温可可。
  「好烫!」
  「嗯。」阳球表情笼上阴霾,将饼干盛到盘子上,那是照着前几天苹果教给她的食谱烘烤的成品。
  「真的要注意哦。好了,这件事就说到此为止吧!」苹果依然鼓着腮帮子,呼了一口气,并瞥了一眼阳球长睫毛低垂的脸。「抱歉,难得你烤了饼干,还提起这件不开心的事。」
  「没关系啦。」
  起先跟着苹果依样画葫芦地烘烤过一次,等阳球试着独力制作时,却变得硬梆梆的,或许是分量搞错了。晶马跟冠叶连忙安慰她说「别有一番滋味」或「可以锻链牙齿」等,硬是吞进肚子。不过今天烤出来的成果倒是不错。表面呈现金黄色,酥脆爽口,融化于口中会冒出一股淡淡的香甜气味。这正是食谱想呈现的味道。
  「苹果也知道了吗?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妹。」既然阳球已经回想起来了,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苹果。只不过,苹果对高仓家特别的形成过程如何看待,有何看法,阳球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倾听这些。
  「嗯。之前曾听晶马提过一点点。」苹果带着微妙的愧疚之情说。
  「原来是这样啊,是小晶跟你说的。」刹那间,阳球对晶马私下告诉苹果这个秘密的事感到极不愉快。和那次——连同阳球,四个人一起吃寿喜烧的那个晚上所尝到的黯淡疏离感很相似的感受。
  「抱歉。」苹果不假思索道歉了,明明她什么坏事也没做。
  「不会啦。你也知道这件事真是太好了,一直撒谎下去怪难受的。」这也是真心话。苹果是重要的朋友,阳球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秘密。
  从触感粗糙的紫色针织洋装中露出的瘦弱双腿,今天看来似乎比平常更孩子气了。
  「好啦,吃吃看饼干嘛。」阳球勉强抬起脸,和一脸担忧的苹果四目相对。「今天应该很成功。」
  「嗯!我开动了!」苹果简短说毕,立刻大快朵颐吃起圆饼干。
  「怎样?」
  「很好吃!」苹果笑容满面。
  阳球也以笑容回应,并吃了一口饼干。
  「太好了!」
  他们一直很努力地互相关怀、互相珍重。就算是晶马,也一定有些事没办法跟忙于打工的冠叶或身子孱弱的阳球商量吧。如果他能对苹果宣泄这些痛苦心情,那也是件极好的事。
  从以前就是这样,阳球他们总是互相关怀。
  「对了,苹果,其实我家是蜜卡娃娃屋哦。」阳球平静地诉说起来。
  「蜜卡娃娃?是洋娃娃的那个蜜卡娃娃吗?」
  「对啊。还记得蜜卡娃娃的『梦幻娃娃屋』吗?」阳球现在也仍鲜明地记得那首广告歌曲,轻声哼唱了起来。很快地,苹果也配合节拍歌唱。唱完,两人笑成一团。
  「好怀念!这么说我才想起,我以前也很想要呢。虽然爸妈到最后都没有买给我。」
  「我也是。」阳球突然将坐在榻榻米上编织的企鹅三号抱了起来。「外面那片墙壁,是小冠和小晶粉刷的唷。」
  「咦?」
  「爸爸跟妈妈不在后,我成天哭个不停。我真的很怕下次会换小冠和小晶跟那天的爸妈一样,突然消失无踪。」
  于是冠叶和晶马把围在家门外的镀锌浪板墙粉刷上各式颜料。在阳球面前,原本灰蒙蒙的房子外观,转眼间呈现一块块粉红、蓝色、水蓝色、绿色、黄色、红色、橘色等缤纷色彩,变身为绚丽又明亮的房子。
  冠叶和晶马洋洋得意的脸上沾染油漆,抬头挺胸秀给阳球看。阳球立刻停止哭泣,出神望着变得仿佛蜜卡娃娃屋般的外观。如此一来,不管爸妈何时回来,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两名哥哥用拼命洗掉油漆而泡皱了的手抚摸阳球的头。
  「哇,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就觉得那片墙壁很不得了,原来是晶马他们粉刷的啊。」
  「不只如此,连我的床也弄得跟蜜卡娃娃一样哦。」
  「啊,原来如此!难怪觉得好像在哪看过,原来是『蜜卡娃娃公主卧房』!」
  阳球也一起帮忙,三兄妹在放置母亲老式缝纫机的房间里将小小的钢管床组合起来,运用无数旧书和布匹,大肆改造一番。并在四周竖起杆子,搭出天篷,看起来就和阳球梦想中的蜜卡娃娃床没有两样。
  后来阳球开始学编织和裁缝,请哥哥们帮忙,又在上头追加了许许多多的小座垫或架子。一点一滴地收集蜡烛或天使、蕈状灯饰,不知不觉间,阳球的房间愈来愈接近少女丰富想像力中的世界。
  「真的很开心。」
  「他们真是好哥哥。」
  「只不过我心爱的小熊布偶也在那时被他们两人踩到,结果肚子裂开了。」
  两人脸色发青,边安慰嚎啕大哭的阳球,边用不熟悉的差劲技术「治疗了」小熊的肚子。
  「喏,这个缝合痕迹。看起来很像历经一场大手术,对吧?」阳球从寝室拿出粉红色海盗造型的小熊给苹果看。
  「真的吔。好可爱,好粗糙的缝合痕迹哦。」苹果嗤嗤地笑。
  「嗯。所以这只布偶是我的宝贝,我把这个伤痕当做是盲肠手术痕迹哦。」
  「虎头蛇尾也很有那两人的特色呢。」
  「对啊。但没关系。它的肚子是我们三人共同生活的印记。」
  「这样啊。」苹果颇为佩服地抚摸小熊肚子,却没有发现阳球脸上再度笼上阴影。
  阳球对带走一半饼干当谢礼的苹果挥手道别后,留在玄关,茫茫然独自站着。
  其实在苹果来之前,那位周刊记者早已到过高仓家。
  「你知道你的治疗费金额极为庞大吗?」
  阳球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名浑身烟臭味的矮个儿男子上门。那位记者没什么寒暄,劈头就问了这句话。
  「为什么你要问这件事?」阳球回答,不敢正视记者。
  「那笔钜款不是学生能张罗得了的。」
  「你想说什么?」阳球期盼苹果快点过来,不然就是晶马或冠叶赶紧回家;但是,她同时也想知道事情真相,所以没有赶跑记者。
  付给真悧的治疗费想必很高昂吧,但只说了句「用不着担心」就真的掏出钱的冠叶究竟打什么样的工,其实阳球早就很怀疑了。
  记者从外套口袋取出几张照片给阳球看。
  照片之中,被几名黑衣男子围绕的冠叶,正在接受其中一名男子递交的纸袋。
  「我总算找出你大哥收受金钱的源头了。这可是独家消息。」
  阳球还没问这些男人是谁,记者已抢先说出:
  「这群人的组织叫『企鹅会』,是引发那起事件的组织的余党。你的性命等于是他们出钱买下的。」
  那个组织的余党。记者的话令阳球的视线逐渐模糊、黯淡。自以为理解冠叶为了自己付出多么重大的牺牲,但真相却远比阳球所想像的更可怕。
  「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可以发表一下吗?」
  「请你回去。」阳球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唰地一声拉上玄关拉门,上了锁。
  「请你回去……」
  就这样,记者不再呼唤阳球或敲门了。
  阳球抱起呆立于走廊的三号,快步跑向厨房。
  「饼干再过不久就烤好了。」抱着三号的手愈来愈用力。三号露出惊异的神情,抬头望向表情严峻地打开烤箱的阳球。

  阳球穿着柔软的棉纱睡衣,躺在棉被里,却一点也不想睡。她一边耍弄脚边晶马替她准备的热水袋,一边凝望着脸颊旁正安详打呼的三号的嘴喙。
  等到翻身了好几次,热水袋温度也差不多冷却时,阳球听见有人开门走出,立刻起身。似乎有人出门了。
  阳球急忙从床上下来,披上睡袍与大衣,穿上黑色裤袜,围上围巾。
  小心翼翼拉开纸门,果然,呼呼大睡的晶马隔壁,被窝里空了。出门的人是冠叶。
  为了不惊醒晶马,阳球蹑手蹑脚走在榻榻米上,尽可能不出声地穿上运动鞋,走出门外。用手简单整理一下长发,缓缓迈出步伐。
  夜晚的寒气令她猛打哆嗦。她转头张望四周,发现马路上矗立的点点街灯照亮的,正是身穿黑色大衣的冠叶背影。阳球下定决心,跟踪在他背后。
  倘若今天周刊记者所书属实,冠叶应是去见「企鹅会」的人吧。说不定,他是去索取阳球他们所需的金钱。
  然而,就算阳球真的碰上这种场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阻止冠叶吗?抑或只是确认事实?若事实真是如此,阳球是否应该告诉晶马?而晶马自己又会作何感想?
  冠叶似乎完全没有留心四周情况,径自走向郊区,进入一间乌漆抹黑的小拉面店。
  他到这种地方来,是来见人的吗?
  冠叶进去后,阳球依然从远处观察店内完全没点灯的拉面店,边呼气暖手,静心等候有人离开店里。
  在夜阑人静的住宅区里,只有路灯放出淡淡光明。阳球缩着身体忍耐寒冷,蹲在路旁等候。没有手机的阳球连时间也确认不了。
  当她见到从拉面店独自静静离开的冠叶时,差点忍不住大喊一声「小冠」。冠叶表情阴沉,沿着来时路回家。
  如果当面诘问冠叶,他是否愿意说真话呢?
  阳球望着摇来晃去走在夜路上的冠叶背影,考虑了几十秒,决定还是不要露脸。冠叶一定不会告诉阳球真话,顶多责骂阳球为何这么晚还跟来,接着他会将大衣披在阳球发着抖的身上,面带微笑地要她什么也不必担心。于是,阳球知道真相的机会又将遥遥无期。
  就算谎言已被看穿,冠叶依旧会想办法延缓拆穿的那刻吧。
  等冠叶的背影消失不见,阳球小跑步来到拉面店前,屏着呼吸,用力拉开严重卡住的拉门。
  阳球担心若是店内有人,开门的喀啦声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但结果看来是杞人忧天。
  店内不只没有开灯,仿佛好几年没人用过似的,到处都是灰尘,天花板的角落还结了好几层蜘蛛网。
  被浓厚的灰尘与霉味呛到,阳球掩着口鼻踏入店里。
  「晚安。」
  狭窄的店内摆置掉了漆的柜台和数张凳子,墙壁上挂了印有酒厂名称的陈旧月历,和手里拿着啤酒杯的泳装女性海报。此外还张贴着早已变色、文字模糊难辨的纸张,多半是菜单吧。
  「有人在吗?」
  阳球走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循着冠叶留下的足迹朝内前进。她发现柜台上有个东西闪闪发亮,用手指拈起。
  是戒指。阳球自幼一直憧憬的剑山与千江美的结婚戒指。那是个由极细的白金构成环状,此外别无装饰的戒指。父亲尚且不说,但母亲不论何时都将之戴在身上。
  「没有钻石吗?」在幼小阳球的想像中,结婚戒指上头应该都有颗经过圆形明亮式切割、约莫柑橘大小的钻石才对。
  「是啊。钻石就等阳球长大,当上偶像明星后,再买给妈妈好不好?」母亲把阳球抱到腿上,笑吟吟地问。
  「嗯,好啊。」阳球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阳球紧张地确认戒指内侧,上头刻着「K to C」。意思是:剑山赠予千江美。
  「妈妈?」阳球的声音正在发颤。店内一片死寂,静得仿佛都要让人耳鸣。
  此时,传来类似树枝折断的细微声响,阳球望向该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戒指从手中掉落,消失在堆积于黑暗的尘埃之中。
  被眼前景象所震撼而面色铁青的阳球,依然无从得知冠叶的真实为何。

  拜访夏芽真砂子是件极可怕的事。前几天才刚被她举枪相向,如今再度见面,说不定又会遭受她足以剜取心脏般的尖锐指控吧。但是阳球一家已经无路可退了。至少阳球认为,除了知悉一切真相,已无其他途径能得知自己在追求什么。因此,她才会答应真砂子电话中的要求,瞒着哥哥们,依约来和她对话。
  「这是你亲手做的?」真砂子撕开保鲜膜,扬起双眉问道。
  豪华宅第的客厅。地板为黑白相间的格纹,高高的天花板上吊挂着水晶灯。从窗口射入的阳光照亮了宽广房间内的摆饰,在这当中,真砂子的美艳脸庞恰似雕像,凛然而坚毅。
  阳球坐在单人座沙发上,隔着圆形茶几和真砂子相对。她慌张回应:
  「是的。若不嫌弃,请吃吃看吧。不嫌弃的话……」早料想到她收到这份礼也不会高兴,阳球并没有很惊讶。
  因为要讨论严肃话题,阳球穿了白色圆领衬衫式洋装和米色船员领毛衣,黑色贴身裤袜配上单带鞋。头发别上以金色小缎带装饰的发夹,还烤了饼干当见面礼。
  说来,带礼物馈赠曾对自己暴力相向的对象也挺奇怪的,但既然真砂子带来的布丁都进了企鹅肚子里了,还是得回礼才行。
  「冠叶也吃这种东西?」真砂子尽可能冷静地问。
  真砂子穿着深绿色天鹅绒小洋装,胸口系有蓬松的黑色蝴蝶结:腿上则是镂空花格的黑色丝袜,并配上褐色短靴。虽不认为阳球这种形同孩童的女生是她对手,但在对讲机中确认阳球到来时,真砂子还是重新喷了点香水。
  「咦?是的。我放了点在桌上,他应该会吃吧。」阳球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壁炉,感到非常惊奇。壁炉里真的有木柴在燃烧,火焰闪耀橘色光芒,给宽敞的整间客厅带来温暖。这景象令她深受感动。
  「壁炉怎么了?」
  「没事。因为是第一次看见,很新奇,我以前只在书或电影里看过。」阳球老实回答,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这人真奇怪,居然还特地带礼物过来。」真砂子表情未变,拿了一块饼干放进嘴里。「还算不差。」
  接着,她缓缓站起,走到附近的茶具架前停下。
  「你喝阿萨姆红茶吧?」
  阳球也觉得真砂子是个相当奇怪的人,因为她好歹也吃了饼干,现在还要冲泡红茶招待阳球;明明之前两人的关系是一个凶恶,一个胆怯。
  「我想起事情真相了。」阳球缓缓开口,切入正题。
  「我知道。我希望你了解更多事,所以才叫你来。」
  阳球挺直上身,等候真砂子继续说下去。
  「我和冠叶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真砂子将盛着饼干的奢华盘子和绘有美丽图样的精致茶杯一起端到桌上,不疾不徐地将阿萨姆红茶注入阳球和自己的杯子里。
  「真的吗?」仔细一瞧,总是从容不迫的眼神与俊挺的鼻尖的确和冠叶很相似。「但是,为什么?」
  阳球已经知道冠叶跟她一样,原本并不是高仓家的孩子,但阳球着实无法想像为何有这种结果。假如真砂子是冠叶的亲妹妹,冠叶又为什么不得不抛下家人和这栋偌大房子,非待在高仓家不可?
  「因为他要把夏芽家的一切留给我啊。冠叶为了我和万里夫,选择跟爸爸留在那边。因为他爱着我们。」
  真砂子欲讨回的爱,过去即使分离两地,也仍想守护真砂子的冠叶的爱,如今已全心全意地灌注在晶马和阳球身上。
  真砂子冷漠细长的双眸注视着默默垂下双眼的阳球,将茶壶放到桌上,静静叹气。
  「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有多么厚脸皮了吗?」
  阳球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原来真砂子一直寂寞地凝望着最爱的哥哥以别人家孩子的身分照顾阳球他们啊。以这双与冠叶神似的眼眸。但这是否为晶马或阳球的罪恶,或者他们是否该向真砂子道歉,阳球并不懂。
  晶马和阳球单纯只是把冠叶当成亲生哥哥,真心接纳他、敬爱他。难道这真的是件坏事吗?
  「因为你,冠叶现在陷入了极度危险的状态。」真砂子用纤长的手指端起茶杯,平静地喝下红茶。
  「危险?」
  「企鹅会——十六年前引发那起事件的组织,冠叶现在正和其余党一起行动。」
  那个记者的话是事实。虽然从深夜拉面店那次无法确定,但冠叶真的在接受那个组织的金援。
  「为了我的治疗费?」
  面对哀切细诉的阳球,真砂子心中涌起一股焦躁。为什么这个小丫头看起来如此悠哉?阳球整个人深深陷在沙发里,两脚悬空,别上玩具似的发夹,苍白的小巧圆脸低垂。
  不管是纤细的手脚、过于平缓的胸部,还是谈吐,彻头彻尾是个小孩子。
  明明早就看过无数连雀拍摄的照片或影像,现在当面一看,为何又重新涌起憎恶之情呢?
  「这还用说吗!」真砂子的语气不觉尖锐起来。「冠叶一切都是为了你而行动啊!」
  是的。冠叶到处奔波,又哭又笑,都只是为了守护眼前这名小丫头。他用无聊的泡妞行为作掩饰,连真砂子正要放入口中的朴实——或说穷酸——饼干之类的事物,也能使他高兴得像要飞上天,浪费了人生重要时刻。
  还把真砂子独自留在这栋偌大宅第里。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分不清是在问真砂子还是自言自语,阳球喃喃诉说。
  一直面对她那愚蠢却又不带恶意的态度,真砂子觉得自己的步调似乎快被打乱了。
  「我们要合力阻止冠叶。否则冠叶很可能做出无可挽回的事。」真砂子其实并不想用「合力」这个词。但若不依靠这小丫头,冠叶肯定又会对真砂子视若无睹吧。此外,在和阳球见面后,真砂子也体认到一件事。
  那就是:阳球一样也以自己的方式珍重着冠叶。

  学校不适合和老哥讨论事情,可是在家里又会被阳球听见。于是,趁阳球睡着后,我带老哥到家隔壁的空地上。我身穿粗呢大衣,对老哥说:「我有重要的话要讲。」老哥似乎也认为会拖很久,确实地披上摩斯大衣。
  「很冷吔,想说什么?」老哥坐在动物形状的游乐器材上,抬头回望低头凝视他的我。
  「你为什么说谎?」我很生气,所以单刀直入地问了。
  「你在讲什么?」老哥的表情分毫未变。
  「阳球的治疗费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本认为那只是外人的说辞,无疑是谎言,也认为周刊记者的说法不足采信。但他给我看的照片里确实照到了老哥,而且他的说法也能说明我过去感受到的不对劲;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们兄妹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钱从哪来一点也不重要。现实就是我们需要钱。其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哥呼出的气息跟我呼出的虽同样是白色,分量也相同,现在却觉得他离我异常遥远。
  「老哥,你真的跟那群余党拿钱吗?」要是老哥能笑着责骂我:「哪有可能啊。我爱困死了,少说这些无聊话吧。」然后回家换上睡衣睡觉——这种未来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我也确信不可能如此发展。
  因为,我们真的没有其他方法能获得钜款。
  「我今天碰到一个周刊记者。他全都知道了。关于我们兄妹的事,也知道老哥是从哪里得到钱。他问我有何感想。」
  「所以说,那又怎样?」
  老哥的语气过度冷淡沉着,懊恼之情令我整张脸扭曲起来。为什么觉得懊恼?因为老哥毫不慌张,所以懊恼?因为我们三人明明是一家人,老哥却一直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懊恼?
  还是说,老哥明明最清楚这件事不该单独背负,却这么做了,所以懊恼?我想,多半以上皆是吧。
  「老哥又是怎么想的?你该不会忘了爸爸妈妈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吧?为什么还从他们的伙伴手中拿钱,你别闹了好不好!」不能让阳球知道这件事。如果阳球得知了,她会怎么想呢?这种连我也无法说出口的事。
  「不然你说,该怎么筹阳球的治疗费?没有别的方法了。」
  被老哥一瞪,我哑口无言。我知道没别的方法了,也很清楚没钱就无法接受治疗,阳球只能乖乖等死。但这件事跟金钱来源的问题应该分开讨论。
  「你绝对别跟那群人扯上关系。当然,也别跟阳球说这件事。这样就好。」
  「一点也不好!」我绝不认为不知情就没关系。
  过去,为了调查荻野目周遭,我曾潜入她的房间。那时的我不断以「不知道就好」、「这是为了帮助阳球」此般理由来说服我自己。老哥也这么告诉我。但我心中却不是这么想。
  不对的事情本来就不对。我无法接受「必要之恶」这种事。
  「那你说,钱从哪来?我们又该怎么帮助阳球?」老哥淡然反驳。「我们必须纠正错误的世界,此外别无拯救阳球的方法。」
  错误的世界。这个似曾相识的词令我背脊发凉。
  「老哥,你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救助阳球,你就闭上你的嘴,乖乖看着吧。」
  「怎么可能闭嘴!我绝对不能原谅这种做法。」
  「哈,是吗。」
  老哥明显摆出挑衅态度,我哑口无言。老哥一定认为我什么也办不到吧。
  「可恶!」我冷不防挥拳想揍老哥,但几乎没有打架经验的我挥出的拳头,被老哥轻松之至地闪掉。
  我的脸差点撞上游乐器材,连忙伸手撑住自己。
  一边呻吟,立刻站起,再度抓住老哥。
  但老哥轻易抓住我的拳头,用力一拧,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我脸孔扭曲。
  「没用的。」
  我拨开老哥的手,再一次挥拳。
  「没用的!」老哥这次毫不客气地反击我的下巴。
  我当场被揍飞,仰躺倒下,眼冒金星。明明是晚上,眼前却有刺眼亮光闪烁不停。
  「老哥……」我发出呻吟,虽然眼前仍一片黑,我勉强爬起身来。
  「老哥?」老哥语带讽刺地回我:「别这样,我跟你只是凑巧同天诞生,是毫无瓜葛的外人吧?」
  他冷哼一声。
  他真心认为我们毫无关联吗?实际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过去作为一家人共同生活的我和阳球真的能说是外人吗?
  「我跟你跟阳球,打一开始就不是那种关系。晶马,你救不了阳球的。」
  我已无法再唤他一声「老哥」了,就算我心中仍认定如此。
  「看来到此为止了。这下我们的关系也将结束。这一切实在拖得太久了。」老哥背对我,看着房子墙壁的鲜艳色彩在黑夜中黯然失色。
  「我、我们是家人吧?哪有什么结束不结束。」
  「喂,你说的那个周刊记者长什么样子?」老哥蹲下,抓住我的前襟。与我过去认识的老哥貌同实异,表情冰冷骇人。
  老哥直瞪着不吭声、窥伺他脸色的我,接着把手放开,转身踏上夜路。
  「你要去哪!」
  老哥没回答我,隐入黑夜里消失了。
  我勉强爬起,深蓝色大衣上留下黑色渍痕,用手掌擦拭,原来是血。不知不觉间,嘴里充满血的铁锈味。
  「小晶。」
  听见虚弱的呼声,我吃了一惊,抬起头,阳球坐在檐廊,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用力抱着粉红色海盗造型的小熊布偶。
  她赤脚走出室外,以快哭出来的声音说:「你流血了,不治疗不行。」
  阳球是从何时开始看着我们的对话?
  「冠叶离开了。他多半不会再回来。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什么到此为止?」阳球已热泪盈眶。
  「结束这场扮家家酒吧。」但在我心中一点也不认为这只是场游戏。「全都是我的错。高仓家不应该存在。我们不能再继续假扮家人了。」
  「你是认真的吗?」
  「周刊记者到处打探,老哥也离开了。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会让大家变得不幸。所以说……阳球,已经够了。」
  「我并不觉得不幸啊。」阳球摇头,抓住我的大衣下摆。「小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
  「明天我会跟池边伯伯联络。你去住伯伯家吧。」
  阳球泫然欲泣,却没哭出来。她就只是静静望着我,点点头。
  「我知道了。」
  即使阳球气得三天不肯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现在多么想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抱歉,刚刚是骗你的!」想撒谎:「放心啦,等到了明天早上,饿肚子的老哥就会回来啦。」
  「我帮你消毒一下,让我看看伤口。」阳球静静说完,轻拉着我的衣袖,走向门户开放的檐廊。
  表情郁闷,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的阳球似乎冷得难受,我想起与她最初相遇的情形。没错,都是我害的,阳球才会被高仓家的罪所连累;就连老哥,若是没被这个家收养,也不需要代替我受惩罚。
  这样就好。就算非常悲伤,非常寂寞,至少要让阳球在能放心的地方生活。
  披着开襟毛衣、穿上袜子的阳球,在客厅的电灯底下,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的脸。
  「小晶,你的脸好惨啊。」她的表情虽悲伤,还是勉强扬起嘴角笑了。「谁叫你们要打架。」
  声音里湛满了泪水。
  「真的这么惨啊?肿得太严重的话,不知明天去学校会被说什么呢。」我的语气彻底平坦,宁静得似乎会被榻榻米吸收一般。
  阳球娇小的手拿着棉花沾了点消毒水,说:「有点刺痛哦。」替我的嘴角消毒。
  果然很刺痛,痛得教人难以忍受,我很想放声哭泣。但是,总觉得如果我哭的话连阳球也会哭出来,便强忍住了。因为,我是阳球的哥哥。

  多蕗来到郊区一家拉面店门口,下定决心打开门。
  终于找到了。高仓剑山和他妻子千江美的藏身处。果然躲在离高仓三兄妹的住处不算太远的地方。
  「他们真的躲在这里?」店里一片漆黑,全然见不到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到处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与蜘蛛丝。照这情况看来,水电恐怕早断了吧。
  多萠战战兢兢朝店内深处走去,卷起一阵灰尘,霉味呛人。
  不经意望向柜台背后,多薯倒抽一口气。
  「不会吧……」
  两具化成白骨的尸体并排倒在该处。尸体穿着长年被阳光晒到褪色的橘色外套,背上有「企鹅会」标志。
  多蕗不作多想便抓起外套一看,深蓝色丝线在胸口绣着「K•高仓」字样。
  「怎么可能……」
  高仓剑山死了。他身边的白骨一定是千江美吧。
  多蕗站在长期以来追寻的复仇对象的最后下场前,感到无所适从。
  高仓冠叶真的没跟他父亲剑山碰面。不可能碰面的。虽不知他是死于这里,还是从别处运来,被弃尸于这间废弃屋,但人要化为白骨,纵然有气温或环境的差异,至少也得花上一周至好几个月的时间。就多蕗的观察,剑山的骨头呈现土色,一点也不像最近才死的。
  「高仓剑山果然早就死了吗。」
  多蕗吓了一跳,立刻回头,摆出警戒架势。
  「百合,为什么你……?」多蕗缓缓松了一口气,问道。
  「真讽刺。没想到我们的复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结束了。」百合身穿款式简单的无领驼毛大衣。她的容颜与秀发仿佛泛着光芒,浮现在污秽阴暗的店内,显得娇媚动人。
  「你这人真教人费心呢,我找你找很久了。」
  多蕗本想说点什么,吸了口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以为百合早就将自己的事抛在脑后,独自致力寻找桃果日记去了。
  没听到有关时笼百合婚礼的消息,虽觉得很奇怪,但对于这件事,多蕗也没想太多。
  「走了,回我们的家吧。该结束第一次夫妻吵架了。」百合向多蕗伸出雪白美丽的手。
  「我们的……家……」当多蕗想回应百合,也缓缓伸出手的瞬间,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人影从店外朝两人冲进来。
  人影压低身子,撞倒多蕗,然后慢慢分开。刹那间,沾满尘埃的地板被血泊染红。
  还来不及尖叫,家人重逢之喜已在黑暗中消逝。

  池边伯伯二话不说地接纳了阳球。至于理由,我没提起老哥或周刊记者的事,只说阳球有个正式监护人比较好。今后阳球说不定就能一边上医院回诊,一边上学了。如果她还跟我们这两个高中生住在一起,这么做总难免会碰上许多困难。
  因此,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阳球花了几天整理,把身边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全塞进平时出入院用的大型旅行背包,离家的那天早上她起得特别早,不同以往,她主动做了吐司、荷包蛋、沙拉以及浓汤当早餐。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睡意朦胧的我隔着矮桌坐在阳球对面,把面包塞进嘴里,望着她在阳光中发亮的纤长睫毛。
  阳球一头梳理整齐的长发,身上穿了她很中意的那件胸口与前面各有缎带及许多荷叶边装饰的罩衫,底下则是蓝色喇叭裙。
  为什么要在这种日子穿上钟爱的衣服呢?我不懂她的想法。
  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相当宁静地度过。我照了镜子,对左颊到下巴一带的红紫肿胀模样感到惊愕,忙着冰敷与消毒。
  阳球照着我的口游,在笔记本记下几道她还没学会的食谱。「谢谢。」她浅浅笑着向我道谢。
  我们也讨论过三号的事。伯伯多半看不到三号,阳球今后恐怕没办法光明正大跟它一起嬉闹欢笑吧。但行动太鬼鬼祟祟的话,或许会被误会偷养动物也说不定。
  心照不宣地,彼此都没提及老哥的事。
  「好吧,那我走喽。」阳球在玄关套上靴子,打开拉门,看了外头。
  她披着衣领、袖口与下摆滚上毛边的斗篷大衣,抱着大型背包,三号跟在她脚边。
  「嗯。」阳球笑颜以对,我却无法用微笑回应。
  「小晶。这个还你,这段期间谢谢你。」阳球边说边打开包包,取出一条老旧的条纹围巾。围巾早已褪色,毛线也变得皱巴巴的。
  「原来你还留着。」那是我们仍不是家人的时候,我借给阳球后再也没取回的围巾。
  「因为这是我跟小晶的羁绊啊。但现在应该归还了。这么一来,我跟小晶就是毫不相干的外人了。」阳球笑容依旧地将围巾塞回给我。
  「抱歉。」我握着柔软的毛巾,低着头,手中不自觉施了点力气。事到如今,再怎么道歉也唤不回任何事物。我们彼此都正在失去家人。
  「我们现在已经是外人,所以说这个应该没关系了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抬起脸,阳球眼眶噙满泪水,仍露出微笑。
  「我啊,从那时起一直对小晶……但这样不应该,所以我……」
  我想呼唤阳球的名字。仿佛要阻止我出声似地,阳球迅速跑到我身边,踮起脚尖堵住我的唇。
  移开脸后,阳球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接着,没有道别就冲出玄关,关上拉门离去了。
  只剩我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玄关踏垫上满脸惊讶的二号。

  原本整个家里被三兄妹加上三只企鹅挤得又热闹又狭窄,但在老哥离去后顿觉宽敞不少,现在只剩我一个,更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他人的声息,甚至连家具摆设也仿佛褪色了一般。总是挂在地球仪上的那顶企鹅帽也被阳球带走了。我们兄妹最后一次一起去水族馆的日子,感觉就像久远的过往。
  老哥的用品原封不动,阳球的行李也还有一半以上留在家里,但确信两人已不会回来的想法,在走廊角落或红色窗帘或玄关前沉重堆叠起来。
  启动洗衣机,能洗的衣服量很少。老旧洗衣机发出匡当匡当声,摇摇晃晃地运作着。我打开盖子,凝视着洗衣槽中水与清洁剂融合在一起,不停冒出泡泡旋转。
  我跟阳球小时候很喜欢看这个。两人时常拉了垫脚凳站在洗衣机前,就只是盯着回转的洗衣槽瞧。
  「这有啥好看的?」老哥问,母亲也并不乐见,总说很危险,要我们离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看这个有什么乐趣,但就是很喜欢看。
  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垫脚凳了。而担心我的人,或陪我一起看的人也不在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不厌其烦地看下去,并反刍留在唇上的触感。
  趁着太阳高照的时候晾晒衣物,全部弄好后,我将昨晚吃剩的晚餐充当午餐解决。
  没有心情打扫,只剩自己吃晚餐的话,也用不着去买食材。瘫软无力的身体只想躺下,但在假日这个时间就铺床还是令人心生抗拒,不知不觉,我走向了阳球房间。
  阳球已经不会回到这个房间睡觉了,因此,移走梦幻风格的床单或抱枕,取下天篷,甚至将之整个解体也没关系。既然这样,就改造成我方便使用的样子吧,省得每天把棉被拿进拿出。
  我坐在阳球的床上漫无边际地思考着这些事,企鹅二号也模仿我,跳上床坐好。
  床边堆了好几个大型纸箱。里面装了阳球的夏季服装、书、手工艺用品与布偶。此外还有剪贴簿和色铅笔、收集钮扣的饼干罐。
  必须在寄送单写上姓名地址,请快递人员寄送到伯伯家里。
  「啊。」有张照片落在床单上。照片上映出了幼小的阳球、我,还有老哥。我们满脸笑容,并肩站在刚粉刷完的墙壁前面。右脸贴着OK绷的老哥,头发绑成两束的阳球,以及鼻头沾到油漆的我。
  这一天,我们第一次拍了只有三个人的家庭照。还记得是把相机放在脚架上,用自动拍摄功能拍的。
  「其他人都不在了。」我发呆半晌,回过神来,自己正在啜泣,太阳穴跟鼻子都发疼起来。
  最后我拿出毛毯,在客厅里小睡一番。空腹的我饿醒时,太阳将近西斜。
  我缓缓起身,把衣服收进来,想着只有自己的晚餐要吃什么才好,边揉揉眼角。看到睡在我身旁的二号的浑圆肚子上下起伏,有点在意明天的天气,我打开这阵子几乎忘记存在的电视。
  「好冷啊。」已经没有必要烹煮什么丰盛餐点了,只要是热腾腾的、能果腹的东西,什么都行。心中虽这么想,我还是转到以家庭主妇为对象的烹饪节目。
  「关东煮吗……」但只有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我心不在焉地继续看,时间有如飞沙流逝。女主持人跟烹饪老师手脚俐落地制作了整锅子四、五人份的关东煮,立刻进入试吃单元,在来宾们一片赞不绝口声中,节目进入尾声。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我思考起该吃什么好,但又嫌麻烦,不怎么想动。要是这种时候企鹅肯回报平时照顾的恩情,煮点什么给我吃该有多好啊。
  节目结束了,接下来是新闻节目,我总算挪抬起沉重的屁股。
  「喂,起床了。」用脚尖戳戳二号,但它顶多翻个身,就是不肯起来。
  我叹口气,走向厨房,此时「地下铁荻洼站附近……」这句话传入我的耳中。
  视线回到电视画面,正在播映荻洼附近的路上有辆厢型车翻覆,驾驶的杂志记者死亡的消息。
  行人用手机拍摄的影片清晰地摄入与那名周刊记者驾驶的同款式厢型车翻倒,撞上电线杆,冒着浓密黑烟。
  据主播说明,厢型车明明没有跟任何东西擦撞,却突然在马路上侧翻,猛然撞上电线杆。坐在驾驶座上的记者受到车子和电线杆挤压,当场死亡。该名记者似乎正在采访途中,详情不明。目前道路进入封锁状态,警方正在搜查侧翻的原因。接着,主播呼叫站在禁止通行的拒马前采访的现场记者。
  「冠叶……」不会是他吧?但关于周刊记者正在打探高仓家这件事,我只对老哥和阳球说过。
  我摸摸被老哥痛揍,仍旧肿胀疼痛的脸颊。
  我想起老哥问记者长什么样子时的尖锐语气和认真而冰冷的视线。如果他真的跟那群余党在一起,伪装成意外杀害记者的人一定是老哥吧。
  迄今为止,就算干出一些违反一般道德的事,我还能敬爱老哥,是因为我相信他很清楚绝不能逾越的尺度在哪里。我跟阳球都深信他顶多做出令人吃惊,或沦为笑柄,或遭受责骂便能了事的范围内的事,对他一点怀疑也没有,无条件地原谅他。然而,老哥若真的跨越了这条界线,我们之间也真的结束了。
  我将绝对无法原谅老哥。
  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我没擦掉,而是奔向厕所呕吐。胸口到肚子之间的内脏像是从内外同时收缩挤压似地,觉得身体不听使唤。臼齿颤动,喀答喀答响个不停。
  我确信了一件事:本以为不管离得多远,我们仍是家人。不管谁哪天回到这个家里,我们一定还能一起生活。但现在我知道,那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
  我的声音和阳球的心情,已传不进现在的老哥心坎里。因为我们不再是一家人,而是毫无关联的外人了。

  现在想来,父亲的丧礼应该是组织办理的。年纪尚小的冠叶就只是静静地站在棺木前想着自己今后会变得如何。
  跟着父亲离开夏芽家的他,在父亲死后已是孑然一身。
  「他是我们重要的同胞。」高仓剑山的眼角泛着泪光。明明连冠叶都没哭。
  身为组织干部的高仓剑山带着妻子和两名孩子参加丧礼。当中的哥哥和冠叶年龄相仿,冠叶经常在事务所见到他。
  剑山和他的妻子千江美眼神温柔地看着冠叶。
  「用不着担心。冠叶,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家人了。」剑山坚定的发言令冠叶感到退缩。
  父亲似乎一直后悔把冠叶从夏芽家带出来。不知他是想让冠叶跟真砂子他们在一起,还是仅仅认为冠叶碍事而已。不论如何,他总是这么说:「我的家庭很失败。」祖父的蛮横个性害母亲离家出走,缺乏经营才能的父亲甚至无法在那个家待下去。只不过他是因逃出家门才栖身于组织,抑或是为了进入组织才逃离家门,冠叶则不得而知。
  冠叶当然也包含在这个失败的家庭里。冠叶不晓得带着失败的冠叶踏上失败人生的父亲是否爱着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否爱着父亲。
  就连自己现在是否感到悲伤,其实冠叶也不怎么清楚。
  身穿丧服的千江美走到低头发呆的冠叶身旁,配合他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
  「晶马他呀,每天都会提到你的事哦。放心,你们两个不知不觉间就成为朋友,一定也很快就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冠叶心想:原来大人能对小孩露出这么和善的微笑吗。冠叶立刻发现千江美对他温柔地垂下眼角,语调开朗,并刻意保持一点距离以防引起他的厌恶感。但即便如此,人们真能因此很快就成为家人吗?明明就连真正的家人,也都彼此疏远、大吼大叫或伤心悲叹呢。
  在千江美牵手引导下,冠叶从丧礼会场走向火葬场。在他们背后,剑山和晶马以及另一名女孩也跟着走。
  当时冠叶心中只想着:原来晶马也有个妹妹。
  亲生父亲火化期间,一行人在等候室里吃盒装便当。冠叶与高仓一家坐在同一张餐桌,默默地吃着饭。是没什么滋味的普通便当。称不上好吃也称不上难吃。
  「你什么菜都吃,真了不起呢。」千江美说。
  冠叶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晶马除了豌豆荚以外,几乎全都吃完了;晶马的妹妹与其说是挑食,更像是连一半的便当也吃不完。她是一位脸色异样苍白的娇小女孩。
  「阳球,不用勉强自己吃完哦。」千江美沉静地说。
  被称作「阳球」的女孩细声回应:「嗯。」喝了口茶水,接着说:「我吃饱了。」
  「我吃饱了。」冠叶仿佛现在才想起,也唐突地跟着说出口。此时,和怯生生望着他的阳球眼神一瞬交错。那时,冠叶觉得女孩跟晶马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又圆又大这点。
  明确感觉到亲生父亲死亡这件事,是在大人们问他是否要捡骨时。这是一种用筷子将火化的遗骨挟进骨灰坛里的仪式。原本由家人来做是最合情合理的,但冠叶仍是小孩,而且也不是丧主(※主持葬礼仪式的人,通常由家族中具代表性的成年成员担任,如长子、配偶或长孙。)。
  「别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的父亲是名了不起的人物。」受到剑山鼓励,冠叶决定去见父亲的遗骨。
  遗骨泛黄,已变得看不出是谁的,彻彻底底只是经火化后整齐排列的人骨。
  冠叶一边接受火葬场员工安慰,一边仔细注视着遗骨,突然觉得就算父亲认为冠叶碍事,对于自己没有圆满家庭抱持恨意而死,他还是爱着父亲吧。什么理由也不需要。
  见到冠叶突然哭了出来,晶马吓一大跳,问说:「你没事吧?」
  冠叶不清楚自己是否算是没事,而跟晶马他们成为家人的提议,也莫名地令人恐惧起来。
  突然间,脸颊传来一道冰凉触感。冠叶讶异地摸了该处,似乎有东西贴在泪痕上。
  「跟我一样了。」说了这句话的阳球,食指上也裹着小熊图案的OK绷。「这么一来就不会痛了吧?」
  阳球略歪着头,一脸担心地观察冠叶。黑色小洋装和黑色裤袜,配上黑色鞋子的纯白女孩。
  「还痛吗?」
  「没事了。」惊讶的冠叶停止哭泣,改对阳球露出微笑。
  从这时起,冠叶成了高仓家的孩子,成了晶马和阳球的哥哥。不知何时开始,冠叶发誓绝对要守护阳球。绝不让任何人破坏这个家庭。
  他绝对要亲手拯救最重要的妹妹。

  「我一定会救你的。」
  回头一看,阳球被四面堆到天花板高的黑色泰迪熊围绕,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着。
  「嗯。」阳球嫣然一笑,点点头。「我会跟着你的,小冠。」
  一直以来都受到冠叶守护,阳球想:这次不换自己守护冠叶不行。也因此,她才会来到冠叶身边。虽然尚未清楚掌握冠叶所谓「拯救阳球」带有何种意义,但冠叶果然是跟组织的人在一起,每天透过许多荧幕在讨论着什么。相信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门上贴着小小的「企鹅会」标志。黑色泰迪熊群释放着凶恶的红色光芒。时常进出这里的黑衣男子们。明明很温柔,却总给人疏离感的冠叶背影。已经无法回头了。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冠叶,将他救离这里。即使自己会因此死去也在所不惜。

  鹫塚医师在黎明前做了个奇妙的梦。他打开自己诊疗室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从未见过的房间,简直不像位在这家医院。他立刻回到黑暗的走廊确认,再怎么看,这里都应是他的诊疗室。但无论是被粉刷得凹凹凸凸的墙壁、投影墙上的朦胧时钟、珐琅的家具或木架,他全部没有印象。房间里没有半样是鵞塚用过的东西。
  「欢迎来到我的诊疗室。」回过神来,圆凳上坐了一名青年。他跷着二郎腿,将长发绑成一束,浅浅微笑。闪耀着各色光芒的眼睛即使正注视着鹫塚,也像是心不在焉地凝望更遥远的某处。
  在身穿白衣的青年身边,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孩。
  「小孩?」
  两名男孩以红色眼瞳注视鹫塚的脸。
  「晚安。或者,该说早安了?」青年慢条斯理地说:「别客气,请坐。」
  「晚安。」鹫塚坐在平时患者坐的圆凳上。
  因为没戴眼镜便做梦,视野才变得那么朦胧吗?但刚刚走在医院走廊上时,鵞塚觉得自己脚步确实,而且就算很久没使用,他也不可能搞错自己的诊疗室。
  「虽然冒昧,请问医生对幽灵有什么看法?」青年不怀好意地微笑。
  「认为存在吗?」「觉得害怕吗?」男孩们也嘻嘻笑着,大声发问。
  「唔,我是个医生,对这种不科学的东西实在敬谢不敏。」鹫塚回答,并摸摸自己身上,想知道自己现在是穿着睡衣还是白袍。只要能找到胸口与腰际的口袋,应该就能取出收在那里的眼镜盒吧。
  「这样啊。其实是有名男孩见到幽灵了。而且他还能跟幽灵对谈呢。」青年压低声音,像在讲鬼故事似地喃喃道。
  「那是种幻听与幻觉吧?由强烈的思念或愿望所造成的幻觉。」鹫塚再度环顾黑暗的诊疗室。隐约闻到各种药品的气味,以及某种花香。「话说回来,这个房间应该是我的诊疗室,但似乎又不大一样。这场梦境的感觉真是清晰啊。」
  「真是抱歉,在医生去德国的这段时间,我暂时借用这间房间了。怎样?看起来挺不赖吧?」青年说完,孩子们一齐拍手。「布置得美仑美奂!」「感动得发麻了!」
  「呃,抱歉,我现在没戴眼镜。更不好意思的是,我连自己是否穿白袍也不知道。算了,反正是梦,应该没关系吧?」
  「不,这可就伤脑筋了。有个东西想请医生看一下呢。」
  「但是我没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楚。」
  下一刻,鹫塚的视野一口气变得清晰起来。刚进入诊疗室时的不协调感不见了,鹫塚回到了自己的诊疗室。干净的墙壁挂着制药公司的月历,笔筒有鹫塚爱用的钢笔,桌子跟病床也变回跟这家医院任何一间诊疗室相同的样式。不可思议的男孩们也失去踪影。
  「喏,请看这张照片。您应该很怀念吧。」
  接过青年递交的相框,鹫塚的鼻梁上已戴着平时的眼镜。
  「这是……」那是一张在南极拍摄的团体照。正经八百比出和平手势的男人的脸,有段时期经常出现在萤光幕上。
  「我是指旁边。」
  一脸严肃的男人所在的团体旁边,有名长发的美男子。他身穿毛皮大衣,一样也做出和平手势。
  鹫塚想起往事,深深叹了口气。
  「唉,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是我一个非常优秀的助手。没想到却成了犯罪组织的领袖,引起一桩重大事件,结果他本人也死了。」
  「那时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呢。可惜被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桃果妨碍了。」青年话语中泛着笑意,从鹫塚手上拿回照片。
  「怪了,你、你不是真悧吗?」那是刚在照片里看过,过去曾担任鹫塚助手的男子的名字。
  是个脸庞有如女性般清秀,身材顾长,长发松垮垮地束起,脸上总是挂着沉稳微笑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这是梦吗?但,又为什么?」
  「因为我是幽灵啊。」真悧愉快地微笑。
  「幽灵?」鵞塚皱起眉头。的确,渡濑真悧很久以前便死了。若出现在眼前,不是幽灵就是幻觉。但反正这只是一场梦,不管怎样都能自圆其说。
  「如果觉得幽灵很不科学,就称我为『诅咒』也无妨。总之我回来了。我将要再一次挑战。」真悧换跷起另一条腿,突然拿出一颗鲜红苹果,双手抛接玩耍。
  「你在说什么?」关于那起事件,鹫塚仍记得很清楚。那阵子,鹫塚每天都在思考渡濑真悧为何会做出那种事;他回想自己每天是怎么面对他的,对一切或感到后悔,或表示肯定。
  「由过往的同胞传承给他们的孩子,我意图改革世界的意志将继承下去。怎样?感动得发麻了吗?」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你的事,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机出现在我梦里。久违的重逢虽然令人高兴,但你却依然在讲那些梦话。」鹫塚声音低沉地说。
  就连梦中,渡濑真悧也仍图谋坏事。鹫塚对他为何会犯案百思不得其解,只令岁月徒然流逝。今后也将继续流逝。
  「好了,接下来这间诊疗室就还给您吧。我也很怀念您呢,鹫塚医生。保重。」真悧霍地站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接着脱下白袍,当作披风披起后,失去了踪影。
  梦境对自己来说太有创意,鹫塚不由得担心起自己。但是梦毕竟只是个梦。不久,他又陷入沉眠,直到闹钟响起,鹫塚完全忘了做过梦。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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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雀与光莉各自戴着白与黑的毛线帽,将帽沿压低至眼际,脸上戴了相偕购入的大型玳瑁框太阳眼镜,来到小时候曾数次造访的那栋房子附近,面面相觑。
  「似乎不在吔。该怎么办?放进信箱吗?」光莉一如往常,说着不经大脑的话。
  「这样的话,就不知道是谁寄来了吧?又没有带笔,真伤脑筋,该怎么办呢。」若是能留下讯息,只需简短写个几句,丢进邮筒就行了。但她们真正的目的是跟阳球见面。她们想为现在围在两人脖子上的围巾,当面向阳球道谢。
  「不然,我们先在这边等一下吧?话说回来,真的很冷呢。我去买罐装浓汤吧。」光莉呼着白色气息,在高仓家附近绕了一圈,但可见范围里似乎没有自动贩卖机。
  「不然改喝可可好了。」
  「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待会工作就要迟到了。真是的,光莉总是悠哉。」云雀轻声叹息,陷入沉思。若要改天再来,对没什么自由时间的两人有点困难。但继续以这副变装模样在别人家附近鬼鬼祟祟也不大好。
  「你们!」
  尖锐的叫喊让云雀与光莉吓得跳起来。一回头,一名少女身穿学校指定的简单翻领大衣与长袜,两手叉腰,凶巴巴地瞪着两人。
  她留着轻盈俏丽的鲍伯头。整齐的厚浏海底下露出锐利目光,仿佛随时会将云雀和光莉捕食。
  「你们找这家人有什么事?」在苹果眼里,帽子配太阳眼镜,容颜大半全被围巾遮住的两人组,怎么看都跟之前的周刊记者或新闻节目的人是同类。若是如此,她们肯定又是厚着脸皮来打探消息吧。
  「我、我们不是可疑人物!」光莉连忙挥动双手主张清白。
  「说这种话反而更让人起疑啦!」云雀立刻走到光莉前面。
  「太可疑了!」苹果一步也不退让,将肩上书包重新扛上。
  「我、我们真的不是可疑人物嘛。」云雀败给苹果的魄力,不得已将太阳眼镜和帽子取下。看到云雀这么做,光莉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脱掉帽子,摘下太阳眼镜。
  「DOUBLE H?」苹果失声尖叫。天天曝光,星运如日中天,当今最流行也最受大众欢迎的女子团体为何会在这里?
  「是本人吔。」苹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名满脸愧疚依偎在一起的偶像明星。
  「我们是来见阳球的。」云雀重新对苹果点头致意。
  「我们是阳球的小学同学。」光莉说完,露出有点悲伤的神情。「所以……」
  遗憾的是,三人无法一直在一起。十六年前的事件后,原本身子就虚弱的阳球更是经常生病,而同学或其他学年的孩子们也在各种层面上对高仓家的三个孩子特别对待。
  云雀和光莉实在违逆不了孩子们的残酷团结。且实际上,两人当时也真的很害怕。阳球的父母做出一辈子也无法想像的可怕事件,身为女儿的阳球令两人深深畏惧着。
  「这是阳球编织给我们的。」云雀轻抚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说。
  「她说永远会替我们加油,围巾就是我们友情的象征。」光莉也跟着说,像是快哭出来了。
  不久,阳球再也没来上学,级任老师说她生病了。翌年,两人去参加试镜,以偶像团体身分出道,度过开朗愉快、但也辛苦忙碌的每一天,即使尚未忘记阳球,但不知不觉间也不再提起她的事了。
  不再提起这位本应以重要的第三名成员身分,站在两人身边的朋友。
  「无论如何,我们都想亲自来和阳球见面,向她表达我们由衷的感谢。无论如何,部想趁现在……」云雀低下头。
  两人的愿望,在阳球眼里或许相当任性吧。但是,对云雀跟光莉而言,阳球温暖而重要;不仅如此,那时的无能为力感,更是两人必须好好回顾、消化的儿时缺憾。
  「原来如此。」苹果发出消沉的声音。「但是阳球今天不在家,可能不会马上回来哦。」
  这阵子发生在高仓三兄妹身上的事,苹果着实难以说出口。唯一能明确告知的是,阳球已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
  「原来是这样啊。」云雀和光莉垂头丧气,明显露出遗憾之情。
  「抱歉。」虽然不是自己的错,苹果不知为何就开口道歉,觉得好像很对不起她们似的。
  像在电视里经常做的一般,云雀跟光莉迅速对看一眼。云雀将手上的小纸袋递出。
  「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将这个代为转交给阳球吗?」
  「这是我们新发行的CD,送给阳球听。也请你代为转告,我们还会找时间来为她送我们围巾道谢。」
  苹果收下印有唱片公司商标的小纸袋,里头装入系上可爱红色缎带的CD。
  「嗯,我知道了。我会确实转交给她。」
  在苹果眼里,云雀和光莉的身体显得都比阳球大上一号,肤色看起来也更健康,更有活力。就算阳球最近已变得健康不少,但是跟同年龄的少女相比,气氛依旧截然不同。仿佛整体的构造小了一圈似地,恬适、沉静,而虚幻。
  只不过,阳球现在不只不在高仓家,更不知上哪去了。
  「这张专辑的名称,是从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而来。」
  带着寂寞心情,彼此互道再见后,DOUBEL H重新戴上太阳眼镜和毛线帽,点个头后小跑步离去。想必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的吧。
  苹果微微举起手道别,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后,叹了口气。
  「啊,荻野目。」
  传来早已熟悉的声音。「晶马。」苹果应声,并回过头。
  晶马提着超市的袋子走过来,脚步沉重,表情疲惫不已。

  我对荻野目提过冠叶和阳球离家的事。细节姑且不论,这件事也不可能瞒着时常来家里的她。荻野目是我们的朋友,重点是,她是阳球重要的朋友。此外,现在的我也只剩下她能讨论家人的事。要我憋着不对任何人诉说,实在太痛苦了。
  当好吃、有趣、疲劳或寒冷等感受全都成了自言自语时,实在是件非常恐怖的事。
  「我和池边伯伯去向警方报失踪人口了。」我一边将超市买回的少许食材放入冰箱,一边小声说道。
  「阳球为什么没去你伯父家里呢?」荻野目跪坐在榻榻米上,将书包和在门口从DOOBLE H手中收下的纸袋放好,趴到矮桌上说。
  那两人是阳球的小学同学,是阳球提过要一起成为偶像的旧时朋友。对于她们说要来答谢阳球赠送的手编围巾,虽不至于想责备,但我其实是带着冷漠的心情淡然看待的。
  阳球一直在和病魔对抗。真有心要来看她,其实随时都能来这个家或医院探望。阳球也一定会很高兴吧。会露出柔和微笑、眼角泛着泪光向两人道谢吧。只不过,如今不论是家里或医院都见不到她了。
  「那顶企鹅帽呢?」
  「帽子?啊,阳球也把那个带走了。」然而,象征着阳球和我与冠叶的牵系的粉红色海盗造型小熊布偶,还有很久以前我借给阳球的围巾,却仍留在阳球的房间里。
  我右手拿着茶壶,左手拿着两个杯子,在荻野目对面坐下。
  「我好愚蠢。我应该更多关心一点阳球的身体状况与她的心情才是。」茫然的我咕哝着,荻野目抬起脸来,不安地注视我。
  「冠叶没跟你联络吗?阳球应该跟他在一起吧?」
  就算阳球真的去了那里,老哥也不会跟我联络的。

  阳球离开那天,同时也是老哥多半杀了人的那天,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什么也没吃就裹在毛毯里,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半夜听到电话声,我总算醒来,这次则因空腹而感到难受。
  「喂喂?」
  「晶马?你睡了吗?」池边伯伯声音显得有些焦急。
  「嗯,睡着了。怎么了吗?」我声音沙哑地反问。
  「阳球是今天要来我们这里对吧?」
  「咦?怎么了?」我看了墙上时钟,确认时间。
  「她还没来。」伯伯说。他说在晚餐前就打了好几通电话,但我那时又哭又吐,浑身疲累地睡着了。
  我和伯父急忙去找她可能前往的去处,也打了好几次老哥的手机,不用说,他不可能接听。
  当然,我也打电话给医院。没过几秒钟,没经过其他人转接,真悧医生突然接听了。
  「喂喂?」与平常相同,暗含笑意、低沉安稳的声音。
  「喂喂,是真悧医生吗?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阳球失踪了,想说或许会去你那里。」
  「真遗憾,她没有来我这里啊。」真悧医生打从心底表示遗憾地说:「她上哪去了呢?」
  「抱歉,除了你那里,我也没半点头绪了。」
  「你用不着在意啊。因为你的妹妹再活也活不久了。」听到真悧医生温柔而同情的口吻,我顿时愣住了。「就算深夜打来,我当然也很乐意回答的。你说对吧?」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阳球不是靠你的药治好了吗?」我喊叫也似地诘问他。
  「药物这种东西,愈用效果愈低啊。就跟恋爱一样。你应该听过这种说法吧?」真悧医生的笑容与发出浅浅七彩光芒的长发仿佛近在眼前。
  「你又懂什么恋爱了?」我不自觉喃喃道。
  「你们兄妹真像呢。」
  「阳球她……」我拿着电话子机,当场瘫坐在地。
  「嗯,就快死了。」真悧不以为意地说完,径自挂断电话。
  想起阳球似哭亦笑的表情,加上空腹感,阵阵晕眩朝我袭来。

  「晶马,你的脸色很糟吔,有好好吃饭吗?」面对荻野目突如其来的疑问,我只「哦哦,嗯」含糊地回答。
  「现在只剩我一个,不想煮太讲究的菜色。」要做一人份的饭真的很没效率又不大划算。如果只是自己要吃,实在不打算费工夫。
  「不然我帮你做点咖哩饭好了?」荻野目起身,边啜饮我泡的绿茶,略嫌拘谨地问。「虽然我也只会做咖哩。」
  「啊,这样也好。我也来帮忙吧,再继续下去连厨艺都变钝了。」我勉强露出微笑。在这个非常时刻,干脆来做超特级豪华咖哩,加进比平常更多的香料与大量现磨苹果泥及姜泥吧。反正现在这个季节咖哩可以放好几天,不用担心,就来煮一大锅吧。
  「太好了!那我们去买材料吧。」荻野目灿烂地笑了。
  没错。在这个非常时刻,不能连我也倒下去。就算只剩我一个,也必须扎扎实实地过我自己的生活,每天打扫,洗衣服,正常进食,偶尔用功,充足睡眠才行。脸色糟到连荻野目也担心的话,是没办法找到阳球的。
  就算真悧医生的话是事实,我也要跟阳球在一起。以曾经是她家人、她兄长的身分,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路。

  冠叶一如往常把钱送到真悧那里。不管是分隔两地,还是近在身边,阳球都必须继续接受诊疗。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可惜,那种药已经失去效力了。」真悧确认了纸袋内容,没收进怀里,而是将之抛到桌子上。
  「这是什么意思?」冠叶从圆凳上站起,逼近真悧。
  「就如同字面意思啊。那种药已经没效了。」真悧歪着头,淡然回应。从真悧的头发冒出蓝与绿的浅色光芒,有如蒸气一般相互交缠,冉冉升起。
  「那,阳球会怎样?」
  「会死吧。」真悧以过度明朗的语气回答,光芒随之迸开。
  「你开什么玩笑。」就算做出如此多的努力也没用吗?献出这么多的生命力与金钱,冠叶连自己深爱的妹妹,不,连一名少女也拯救不了。
  愉快地观察失魂落魄的冠叶,真悧的嘴角勾起笑意。
  「杀了你。」勉强挤出这句话后,冠叶整个人扑到真悧身上,双手勒住他白皙的脖子。但是真悧依然不打算从椅子上逃开。
  冠叶颤抖的手逐渐施力,真悧浅笑表情不变,也没发出痛苦呻吟,就只咕哝了一句:「你办不到的。」
  「杀了你!」
  「假如我说,还剩唯一一个方法能拯救令妹呢?」真悧抬头看冠叶,轻轻弹了个响指。接着,两道黑影从他背后现身。
  冠叶察觉有人现身,缓缓抬起脸来,果然露出真悧预料中的表情。就这样,冠叶松开了手,退后几步。在他面前,已死去的剑山和千江美幽幽地站着,注视着他。
  「你只需乖乖遵从我们的诅咒即可。」
  真悧心想:这么有趣的表情没拍下来真是可惜啊。只要能拯救阳球,冠叶毫无抵抗之力。

  「企鹅会」的隐藏基地内,冠叶站在好几个大型电脑荧幕面前,隔着画面跟黑衣男子们讨论个不停。堆满房间的黑色泰迪熊,数量逐步确实地增加,。
  「计划执行日即将来临。一辆列车要投入五十只泰迪熊。」冠叶眼露凶光,环视黑衣男子。「其他路线的份量还足够吗?」
  「是的。目前顺利制作中。」一名男子回答。
  「还需要三百只。加快生产速度。」
  「了解。生存战略!」男人边说边用手比出小小的和平手势。
  「生存战略。」冠叶凶恶地瞪视男子们后,低下头,小声应和。
  「情况不妙了!」另一个荧幕中映出的男人单手持着手机,惊慌地说:「条子好像找到池袋『大地』像的房间了。还有一部分计划资料留在那里。」
  「得去处理资料才行。」男人们陡然变得惶惶然,冷静不下来。
  「我去处理吧。」冠叶面不改色地说。
  从各荧幕中纷纷响起对新领袖果决行动的赞赏之声,但冠叶不为所动,已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不论是谁来当领袖,不论优秀与否,冠叶该做的事都不会有变:改变世界,拯救阳球。为达此一目的,冠叶只是一步步踏在当下最合用的垫脚石上罢了。
  「总之先确保泰迪熊的生产速度。」冠叶喃喃说完,结束通讯。
  荧幕转暗之后,窗帘拉得密不通风的狭窄房间完全陷入黑暗。冠叶边思索边在大量黑色泰迪熊中移动,走到大椅子上坐下,伸伸懒腰。
  「小冠。」传来轻声细语,阳球细瘦的双手从背后缠绕冠叶的脖子。
  「怎么了?」冠叶没有回头,任凭阳球搂着他。
  「没事,只是想这么做。」阳球把脸颊贴上冠叶脸上喃喃:「今后就永远在一起了。」
  这几天阳球都跟冠叶在一起。不管说了几次要他罢手,冠叶都听不进去。他只担心阳球是否会冷,身体状况如何,是否不方便而已,但阳球衷心的话语却传不进他的心坎。
  「小冠,我最喜欢你了。」
  即使跟冠叶没有血缘关系,冠叶一直守护着晶马和阳球,无疑对她很重要。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必要害怕了。这个道理是小冠教我的。为了自己重要的人,我什么事都办得到。」
  冠叶身体没有挣扎,也不看阳球的脸。向来只注视着阳球的那双眼眸,如今却显得空泛,看不清里头映着什么。
  「一直以来对你很抱歉,你一定很痛苦吧。」
  冠叶会变成这样,全是为了守护阳球的生命与高仓家,而独自背负了太多事物。阳球他们明明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却还是仰赖着他。
  直到冠叶像现在这样,即将自取灭亡为止。
  「这是我的选择。」低沉冷静的声音里几乎不带感情。
  「不,是因为我视若无睹。明明小冠为了我,想牺牲一切,连性命也分享给我啊。」阳球抱着冠叶的手逐渐施力。
  「你还记得吗?我们成为家人那天的事。」冠叶静静地抚摸阳球细瘦的手。
  「嗯。还记得呀。」
  「那时,你分享给我的事物……」
  「我分享给小冠的事物?」阳球略歪着头,将脸埋在冠叶背上。黑衣上头除了灰尘味,还有熟悉的冠叶气息,很温暖。
  「算了,别在意。我一定会拯救你。」
  「住手,别做那么可怕的事!」不管如何用力搂抱,阳球的腕力毕竟有限。但她还是不能放开。如果继续下去,事情将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冠叶会真的成了外人。
  「我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求求你,哪里都别去。」
  冠叶吸了口气,之后又陷入缄默。阳球无从得知他是否听进自己的要求,或是在想别的事。
  「我们三个人要在一起。」希望能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维持等候双亲归来的高仓三兄妹的形式。
  「我走了。」冠叶说完,从椅子上站起。
  阳球没放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双手。
  「不要!」冷不防地,阳球大声叫喊。「你要去哪里!」
  「放开我。」冠叶惊讶地回头,和阳球四目相对。
  「我不放。」阳球盯着冠叶。
  回头的冠叶表情马上归于平静。他的眼神依然空虚。
  「放开。」冠叶再度开口,并抓住阳球的手,轻易解开她的勾缠。阳球连忙重新缠住冠叶的脖子。
  「不要!」
  阳球第一次看到像这样死缠着不放的自己。过去的她总是以「没办法」为由,面带微笑放弃了人生所有事物;如今,她正在耍着任性,正在耍着非常重要的任性。
  冠叶轻声叹气,一脸困惑地轻轻甩开阳球的手。阳球又再度缠住冠叶,将全身重量悬挂在冠叶身上。
  结果,冠叶就这样拖着阳球走向玄关。
  明明仅是身子打直,缠在别人身上而已,体力不佳的阳球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让阳球挂在身上的冠叶把门打开,再次细心地解开阳球的手,抓住她细瘦的双肩。
  「你是我的一切。如果你死了,我将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小冠。」将表情因惊恐而扭曲、呼吸急促的阳球从身上拉开后,冠叶头也不回地离去。被挡在门后的阳球当场瘫坐了下来,一边调整呼吸,咬着下唇。
  照这样下去,将无法唤回冠叶。他正步步迈向晶马与阳球无法触及的可怕境地。但是,还有方法。如同冠叶过去对她所做的,阳球也有能献给他的事物。

  她第一次独自踏入阳光国际水族馆。独自购买门票,独自走到馆内饲养企鹅的水槽旁。
  如果能让命运重来,阳球或许会阻止冠叶为了背负家人而牺牲一切吧。就算那是冠叶的选择,阳球或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选择命运吧。
  阳球认为自己过于脆弱,是不该有太多意见的渺小个体。无论如何都只能靠周围施舍才能勉强活下来的自己,不应该对命运表示意见。但现在她不能再如此怯懦了。正如真砂子所言,阳球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就算是家人,她也不应夺取冠叶的生命。
  真砂子现在应该在为了拯救冠叶而行动。阳球必须报答他们。
  「啊——!是企鹅!」一名小女孩跑到阳球身边。「停下来,别跑。」女孩的母亲告诫着,跟在她后方。
  自从三人一起来久违的水族馆那天起,冠叶和晶马的样子变得有点怪怪的。特别是冠叶,样子明显不同了。往返家里与医院的阳球原本以为两人只是为她操心。但,此外尚有其他异状。例如,现在也仍跟在阳球脚边走的企鹅三号等,这些企鹅突然被送到了高仓家。两人有时不去上学、没有理由却晚归。还有许多只要阳球没闭上眼就会发现的细微变化,在演变成这种状况前,或许曾有过机会阻止。
  阳球害怕要是得知真相,会破坏安详的每一天。却没想到,隐瞒真正的心情竟带来更大的毁灭。
  「那就是我的罪。」喃喃说着,阳球接近企鹅水槽。
  白色大衣袖子外的小手已变得冷冰冰、红通通的。
  寒冷中的企鹅,有些俐落地在水中泅泳,有些则挤在陆地上,悠然振翅。
  对冠叶说「已经没有必要害怕」是真的。不管有什么真相在等着她,即使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也没必要害怕。阳球心中现在已填满冠叶和晶马每天带给她的闪闪发亮的记忆。多亏有他们,即使是平凡无奇的每一天,阳球也都像期待圣诞夜般雀跃不已。
  今后,必须自己一个人努力了。要靠阳球自己的力量达成。
  这世上一定有神明。若不存在,就由阳球来创造吧。
  阳球闭上眼,双手合十。
  「神啊,求求祢。把我视若无睹从小冠身上夺来的事物归还给小冠吧。求祢拯救小冠。我愿意将小冠给我的一切,以及我的性命交出去。」
  随着低语,阳球合起的双手中发出温暖光芒。仿佛被光所吸引般,许许多多企鹅聚集起来,望着水槽外的阳球。
  「回到那一天吧。」阳球的白色大衣反射那道光芒,一闪一闪地照耀了四周,连水族馆和企鹅们也被光芒所遮蔽。
  两行眼泪从阳球的双颊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三号头上,三号缓缓在原地倒下。
  当满溢的刺眼光芒连自己模样也遮蔽时,阳球逐渐失去了意识,躺到地上。
  我再也不回到这里。所以神啊,请帮助我所重视的人吧。
  「阳球,起来了,阳球!」
  圣诞节早上,阳球躺在温暖被窝里缩成一团,摇晃她肩膀的人是年幼的晶马。晶马没换下睡衣,将枕头旁包装精美的礼物捧在膝盖上。
  「圣诞老人来过了?」阳球揉揉双眼,一边翻身,微微抬起头来。
  「三个人都有份哦。」冠叶拿着要给阳球的礼物。「你看,上头写着『给阳球』吧?」
  那时,阳球还没有专属的床,兄妹三人在未来成为阳球寝室的房间里铺棉被睡觉。一株小小圣诞树放在客厅角落,那时三人最期待一起装饰圣诞树。
  里面包铁丝的银色饰带与千江美留下的各种包装用缎带、多采多姿的折纸,还有用白色纸黏土制作的、歪七扭八、永不融化的雪人。
  「好棒啊!」阳球爬起身,一把掀开棉被,不在乎细小的手脚逐渐冰冷,仿佛要用双手遮住脸似地贴在脸颊上,耸起肩膀「唔嘿嘿嘿」地笑了。
  当时的阳球甚至不曾自觉自己是否相信圣诞老人。但千江美读给她听的关于圣诞节的图画书,不管哪本阳球都非常喜欢。听到剑山在餐桌上说「只要当个好孩子,圣诞老人就会送礼物来」时,阳球也下了坚定决心要当个好孩子,度过了十二月的每一天。
  「太好了,阳球。我就说没有烟囱也不必担心,没骗你吧?」冠叶顶着一头睡翘的乱发,得意地挺着胸膛。他张开手,两边各拿着要给自己的小盒子和要给阳球的大礼物箱。
  「对了阳球,你想得到什么礼物啊?」脸颊泛红的晶马看着阳球说。
  「我啊……」阳球那时想要的是公主礼服。闪烁着淡淡水蓝色的美丽礼服,有着由层层纤薄布料构成的蓬松裙子。但阳球那时对圣诞老人许下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礼物。
  「阳球?」晶马歪起头来。
  小归小,圣诞树顶端也有用金色纸折成的大星星做装饰;色铅笔组,阳球已经有一套在使用了;至于布偶,除了正躺在被窝里的粉红小熊,阳球目前还不想要新朋友。
  「阳球,你怎么了?」冠叶将礼物递给她。
  以红色和绿色的缎带装饰,外头包着金色星星花纹的包装纸。三人的礼物大小均不同,贴在上头的卡片明确标明了各自的名字,房间里充满了圣诞季节特有的冰冷、但令心灵雀跃的气息。
  「我想要的东西真的有这么大吗?」阳球两手捧着礼物箱,贴在耳旁轻轻摇晃。「该不会打开后就消失不见了吧?」
  「阳球是个好孩子,一定没问题的!」晶马极为开心地说。
  「对啊。爸爸也这么说吧?」冠叶也跟着附和。
  「但是……」但是,阳球没有自信。自己真的是有资格收下这般大箱子内的精美礼物的好孩子吗?谁能保证箱子里一定装有令人惊喜的事物呢?
  「哎呀,你们醒了吗?」千江美静静地拉开纸门说。
  阳球看到已经换好衣服的母亲的美丽笑脸,不禁渗出泪水。
  「妈妈,我们收到礼物了!」晶马天真无邪地说。
  「阳球她吓一大跳,连自己向圣诞老人要求什么礼物也忘了呢。」冠叶又好气又好笑地蹲在阳球身边。
  「哎呀,真的忘了吗?但阳球是个好孩子,里头一定装了很棒的礼物吧。」千江美也蹲下,温柔地摸摸阳球头发。
  「真的吗?我真的是个好孩子吗?」阳球打从心底不安地问。
  「怎么了?阳球,你这么担心吗?」千江美落落大方地微笑,用柔软冰冷的手指抚触阳球火热湿润的脸颊。
  眼泪从阳球晶亮的大眼中滑落。
  「哎呀哎呀,你怎么哭了?阳球是好孩子,妈妈最清楚了,所以圣诞老人当然也知道喽。来我这里吧。」
  阳球赶忙从棉被上跑向千江美,抱着母亲的大腿不放,蜷起身体,直到不安厌消失为止,阳球一直嗅着母亲身上毛衣的气味流泪。
  「阳球,别哭了。」
  「尽管放心,打开来看看吧。」
  哥哥们也担心地来到阳球身边。不久,泪水的声息膨胀,扩张到房间之外。
  「怎么了?」纸门打开,一脸沉着的剑山露脸。「阳球在哭吗?」
  「是啊。她呀,明明收到礼物,却说自己不是好孩子。对吧?阳球。」
  阳球在母亲臂膀中轻轻摇头。其实她早知道了。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晶马很不安,冠叶在忍耐,却什么事也不做。也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办不到。
  「妈妈,不是的。我真的很糟。小冠离开了。因为我不是好孩子,所以小晶和小冠才会分开。」不知不觉间,阳球恢复成现在的模样。但暖和棉被的气息、幼小的晶马与冠叶,还有怀念的父亲与母亲都还在身边。
  「快别哭了。喏,不然大家一起打开礼物吧。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呢。」千江美露出温柔得受不了的笑容,抓着阳球的手放到礼物的包装上。
  「对了,阳球,你到底许什么愿啊?」晶马又问了一次。
  「赶快打开吧!」年幼冠叶的暖暖小手温柔地抚摸阳球的头。
  阳球缓缓解开缎带,细心撕下胶带,打开包装。手碰到里头白色箱子的盖子时,不经意地看了四周,家人都在笑着。
  「我会当个好孩子。」阳球几不成声地咕哝,掀起盖子。「所以,求求您。」
  家人欢声扬起。箱子里装满了光彩夺目、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耀眼星尘。在光芒照耀下,阳球的长发也跟着飘动、闪烁。
  喏,就说你是个好孩子吧。
  在光芒笼罩下逐渐浮起的阳球眼泪完全干了,远处传来的千江美的声音温暖地留在耳边。
  阳球决定再也不说自己什么也办不到了。纵使会失去自己的生命,也绝对不放弃。

  多蕗住的病房里,百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思索挺身相护的多蕗的心情。
  多蕗与百合明明亘不相爱。但是那天晚上在郊区的拉面店里,多蕗却挺身承受了伺机刺杀百合的结城翼一刀。
  仿佛追随落在地上的染血小刀一般,血液从多蕗的腹部汩汩流出。
  「看你做了什么事!」百合瞪视结城。
  「不、不是我的错!我爱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是你不好!你是爱与罪的巴洛克!」全身裹在黑衣里的结城脸色苍白地嘶吼。
  「既然如此,那就拾起那把小刀,刺杀我啊!」
  百合第一次碰上自己不负责任的「恋爱」游戏对别人产生重大影响的情况,深深感到后悔。她并不是没有察觉结城的心情,却一直不肯罢手,抱着随便心情与她做爱。
  「不管如何,你的女演员生涯也将告终了!」
  发着抖的结城没有捡起小刀,而是逃离现场。
  「多蕗!」百合毫不理会逃离的结城,立刻蹲下,触碰倒在地上的多蕗。见到眼前痛苦呻吟,扭曲着身体的多蕗,百合心想:一定要救起他。我需要他。
  「百合,我总算懂了。」多蕗勉强露出微笑说,但额头上闪着冷汗。
  「别再说了!之后你爱怎么说我都听你,请你先别开口吧。」
  那时,如果多蕗死了,百合一定也无法活下去吧。她想必将再也不在乎美丑,连工作与面子等一切都抛弃干净,拼命揪着关于桃果和多蕗的记忆不放,甚至放弃「时笼百合」的身分。
  「好悠哉的脸。」
  觉得睡着的多蕗表情很可笑,不小心说出口来,唤醒了多蕗。他与百合互看了一眼,面露微笑。
  「你刚说什么?」多蕗温和地问。
  「没事。我只是在想如果是跟你的话,一起入浴也没关系。」百合穿着宽松的米色喀什米尔小洋装,配上长及脚踝的内搭裤,脚上穿着同为黑色的高跟短靴。她将头发紧密扎成一束,力求外型朴素,所以没佩戴大型饰品,也只化上最低限度的妆,涂上米灰色指甲油。今天,百合没有戴婚戒。
  「你什么意思啦。」多蕗忍不住笑了。
  「我只是在说事实啊,我真的这么想。」百合也嗤嗤地笑。「多蕗,笑太大力伤口会裂开哦。」
  「是你逗我笑的吧?」多蕗边说,边伸手到床头桌,拿起眼镜缓缓戴上。「百合,我总算懂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被留在这个世界。」
  「告诉我吧。」百合拿起水果刀和苹果,一边削皮一边问。
  「一定是因为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失落的孩子吧。但全世界几乎所有孩子都跟我们一样。因此,即便只有一次也好,需要有人对我们说『我爱你』。」
  桃果多半是凭着本能,以她不可思议的能力知道这点。所以她才会怜爱一切,想帮助一叨。
  多蕗和百合必须继承的,正是因桃果的力量而萌生的意识。

  百合突然跟苹果约在医院餐厅见面,虽有点犹豫,但苹果毕竟也很在意日记和多蕗桂树的去向,于是便答应了。最近放学后,跟晶马联络几乎快变成苹果的例行公事,苹果决定在这之前先跟她见个面。
  「对不起,临时把你叫来这里。」百合态度轻松地微笑,清爽绑起的头发与看来清爽的淡妆。从她的眼角或嘴唇上,苹果又看到了第一次在多蕗的公寓见面时的纤细印象。
  「不会,但是……」并非忘了关心多蕗桂树的事或百合最近过得如何。娱乐新闻是说两人的婚宴因新郎身体不适而延期,不过背后却流传着时笼百合婚姻早已告吹的消息。
  虽然苹果早就预期,倘若百合尚未放弃桃果的日记,为了争夺拯救阳球可能需要的事物,两人总有机会再度碰面。但她实在没料到,那一天竟会以如此平和的形式来临。
  「其实,多蕗就住在上头的病房里。」百合带着略感困扰的表情,轻松地说出口。
  「咦?那么,婚宴因新郎身体不适而延期就是……」苹果睁大双眼。
  「啊,那是我为了找他向媒体撒的谎。没想到却变成事实呢。」百合垂下纤长整齐的睫毛,轻声叹气。
  「发生什么事了?」
  「夫妻吵架啊。床头吵,床尾和的吵架啦。」听到百合轻松的说法,苹果多少感到放心了。
  在将阳球与冠叶卷入的那件事之后,多蕗和百合之间似乎有过一场争吵。但是那已是多蕗与百合夫妻之间的问题,由她的神情看来,目前这个问题似乎业已解决。
  「真抱歉,害你们留下难过的回忆。但有件事我敢保证,我和多蕗已经没事了。」百合说着,缓缓将半本桃果日记放到桌上。「还你吧。我总算懂了。这是桃果留给你的东西。」
  苹果战战兢兢地将有些怀念的日记拿在手上。就算在别人手中流浪,就算变得有点肮脏,能像这样回来,果然还是命运的安排吧。
  「去找回另一半,恢复成完整日记吧。上头写着能『转换命运』的咒语。」百合表情认真地对苹果说。
  「咒语?」苹果视线转向手边的半本日记,回想自己过去是否读过类似咒语的句子。
  「是的。只要唱诵咒语,就能拯救你所重视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转换命运。」
  「真的吗?但桃果没将这本日记托付给别人,而是托付给你。既然如此,表示总有一天你会需要它吧。」
  百合的话强烈撼动了苹果的心。与众不同的姐姐——桃果,指定留给苹果的事物。若是如此,必定有意义吧。
  离开医院,苹果抬头望着冰冷但清澈无云的天空。她脸上绽开微笑,将半本日记捧在胸口迈进。自己或许还有能做的事。

  冠叶站在大楼楼顶围栏背后,俯视池袋站前。他一边瞪视「大地」像周遭,一手抓住围栏。
  「你们的计划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就连这个当下,他们也正监视着你。」对着冠叶背影说话的是全身包在风衣里的真砂子。
  「要收手的话只有现在了。」
  「我一定会达成计划,拯救阳球的性命。」冠叶当真砂子不在场般轻声咕哝。
  「你想干什么?」真砂子突然想起真悧的话:让孩子实现父亲未完成的梦想。那句话中,「梦想」意谓的如果是真砂子担忧的那件事,这座城市将会再次陷入噩梦当中。
  冠叶不回答真砂子的问题,将手机拿到耳旁接听。
  「小心一点。便衣警察的车在圆环附近监视我们。」冠叶咧嘴冷笑,接着说:「好,交给我吧。」挂上电话。
  冠叶看也不看真砂子,直接走下大楼。真砂子按住被风吹起的卷发,跟在冠叶后面。身穿黑色大衣的冠叶背影看起来像在赤红地燃烧着。但那火焰里却没有平时冠叶具有的一往无前的热度,也绝无整齐划一的冷静感。真砂子唯一可知的,是那道火焰已不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来到圆环,冠叶边盯着手机画面,边慢慢走向中央。看到他不自然的行动,真砂子皱起眉头,仍跟在冠叶背后。
  「冠叶,你在看什么?」窥探冠叶的手机画面,上面以简易的电脑绘图显示这一带的景色。真砂子不经意地观察附近,不论是建筑物、车子或行人位置,均在画面中重现了。
  冠叶手指移动到画面上一辆停着的车辆,点击剪影。被冠叶点击的物件,闪烁了好几下。
  「你刚刚做了什么?」
  冠叶还没回答,突然引发的爆炸气流令真砂子立刻压低身子。一看,一辆停着的车子整个侧翻,冒出黑烟。
  「你做了什么……」真砂子喃喃说完,连忙想从冠叶手中拿走手机。「住手!你只是被利用了!那男人不可能帮助我们的!」
  冠叶甩开真砂子的手,跑向「大地」像旁,满不在乎地点击画面。随着他的动作,阻挡冠叶去路的车子一一被炸飞,冒着烟让出路。
  「醒醒吧!你在做的事情根本有问题!」
  四周开始变得骚闹不安。冠叶在烟雾遮蔽下,按下雕刻于铜像台座上的小小企鹅标志,打开门,进入内部。
  「等等!」真砂子边听着警笛声,边追在冠叶背后,低头进入铜像内部。
  铜像内部有个称不上房间的狭窄空间,里头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台电脑。
  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冠叶从口袋取出小型折叠刀,用力插进电脑主机里。随着小小火花迸射,四周弥漫烟雾。
  冠叶的目的绝非只是这台电脑。就算当前目标如此,今后无疑有更重大的计划。不能再让他罪上加罪。
  种种思绪在脑中忙碌绕旋,真砂子静静地呼口气,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指尖轻触藏于口袋中的改造枪。视情况,不惜开枪也要把冠叶带回去。
  在真砂子准备掏出枪的瞬间——
  「你们完全被包围了。放弃无谓的抵抗,现在立刻投降。重复一遍。你们完全被包围了。」
  一名男子透过扩音器呼喊。毫无疑问,这道声音来自警察。
  「冠叶,投降吧。我也会跟你一起去的。」
  「你把枪放在这里,自己回去吧。就说你被我抓去当人质就好。」冠叶边说边触碰小房间的地板,「咚」一声按下。
  地板打开一道通往地下的小门。地下更深沉的黑暗之中连接着螺旋梯。
  冠叶毫不迷惘地走下阶梯。
  「别跟来。」
  「这里是?」但跟在背后的真砂子除了追随冠叶以外别无选择。
  「东京地下是个迷宫。到处都是不在官方纪录中、数十年皆无人踏入的空间。我们选了一个当作据点,当然谁也找不到吧?」
  「你当真以为你能躲过追缉?」一边踏着清脆脚步声下楼,潜入黑暗之中,真砂子问道。
  「我是为了拯救阳球的生命。」冠叶紧接着她的话,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砂子不禁停下脚步。
  「为什么?她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啊!」若说即使如此也要拯救她,冠叶为何不肯承认自己爱着她?
  「她是我妹妹。」
  真砂子一向很少感到生气或愤怒得咬牙切齿的程度。原以为自己大半的愤怒之情都被祖父一起带往地狱了。但感情这种事物,随时都能冒出新的来。
  真砂子用力抓住冠叶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肤,仿佛冠叶都要痛得叫出声来地拉扯他。
  真砂子硬将冠叶转向自己,见到他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眼神比平时更锐利。
  「看着我!我才是你的妹妹啊!」神似冠叶的细长双眼被泪水沾湿,真砂子注视着冠叶。「醒醒吧!我们被那个男人诅咒了!」
  冠叶在黑暗中,只是默默承受真砂子手指深深戳人手臂的痛楚。
  「你也知道我们的父亲做出多么恐怖的事吧?结果父亲又怎么了?」真砂子一心一意等候父亲和冠叶归来,一边守护万里夫的生命,守护夏芽家,一直等候着。但不论经过多久父亲都没回来。这样下去,冠叶肯定也是一样吧。
  「我们的父亲已经死了。」冠叶表情不变,向真砂子揭露真相。
  「骗人。」
  冠叶甩开真砂子脱力的手,再度走下阶梯。
  「你骗人!」真砂子取出改造枪,瞄准冠叶背后。
  「我没骗你。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你也早知道了吧?」冠叶听见举枪声,并不停止脚步。
  「我一直奋斗到今天,只为了再也不失去任何一切。我绝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更不能让你也被人夺走。再这样下去,等你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人舍弃,会被碾碎的!」
  「随你便吧。」
  放着伫立原地的真砂子不管,冠叶走下螺旋梯。照射在他后脑勺的雷射光点,一反真砂子的意志乱颤个不停。
  「我绝不想要再次失去你啊!」真砂子以抖动的手扣下扳机。弹道严重偏差,命中冠叶前方的阶梯,啪嚓一声破裂了。
  冠叶没想到真砂子真的出手,讶异地停下脚步,抬起头。
  「对我说,我是你最重要的妹妹。只要一次就好,像以前那样。这么一来,不论永永远远,我都愿意陪你一起被诅咒。」
  「真砂子……」
  她感觉仿佛一瞬间触及了冠叶体内遥不可及的火焰,然而,就在此时。
  探照灯射向他们,真砂子低下头。冠叶赶忙从阶梯探出身子,灯光来自底下。
  「你们已经逃不了了!投降吧!你们完全被包围了。别再做出无谓抵抗!」是与刚才相同的警察声音。
  冠叶蹲下,取出手机,快速点击数次。
  「趴下。」冠叶对真砂子一喊,铁球滚动声立刻响彻地底。
  真砂子学着冠叶缩起身体,仔细听着滚动声。
  「你们完全被包围——」警察透过扩音器的呼叫随即被爆炸的巨响盖过,灰黑烟雾充斥地下。部分飞散的碎片擦过真砂子抱住头的手,留下小小伤痕。
  跟冠叶一起走到地下的真砂子对现场的惨状倒抽一口气。仅靠着一支手机,冠叶便能操纵超乎真砂子改造枪威力的强大兵器。
  「这么一来,烦人的家伙就不见了。」冠叶环顾依然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横七竖八倒着的警察小队,语气甚至很平静。
  原本紧握于真砂子手中的枪滑落到地上。
  冠叶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只要冠叶肯把真砂子当成妹妹爱护,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她,真砂子愿意跟随冠叶脚步,一同受到诅咒,一同被碾碎。
  「冠叶,求求你,回答我。刚才你想说什么?我跟你一起被诅咒也没关系是吧?」
  冠叶回头,似乎开口想说什么,但又被打断了。
  「真砂子!」
  从无限扩展于地下的黑暗中,数发子弹瞄准冠叶和真砂子所在处发射。惊叫声中,真砂子见到了于黑暗中闪起的好几道火光有如星星一般闪烁后消逝。
  假如那是真正的星星该有多好。接着,仿佛眼前被拉上窗帘一般,四周变得黑暗而宁静。
  夜空之中,真砂子闻到了令人怀念又怜爱的冠叶的气息。过去,冠叶还把真砂子当成妹妹疼爱时,或许也曾像这样抱着她吧。他臂膀中有着令人安心的温暖,充满了纵使未来将一无所有,也绝对无法抵抗的甜美柔和的爱。
  感觉到温暖气息,微微睁开眼,本应受到枪伤的真砂子却感受不到四肢伤痛。
  「冠叶?」
  冠叶护在真砂子身上倒下。从他倒在地上的模样,真砂子发现冠叶背部似乎受伤了,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冠叶!」湿滑温暖的触感令真砂子大喊。她挣扎着从冠叶身体底下爬出,见到他的背上有为了保护真砂子而受的枪伤。血从被火药烧灼焦烂的皮肤中滴落地上。
  真砂子两手用力抓住冠叶微动的手指。他还有意识。
  「你们逃不了的!高仓冠叶,放弃无谓的抵抗吧!」
  已经没有逃脱方法了。若要以冠叶的生命为最优先考量,就该投降。
  「接下来我会倒数。倒数结束时还不投降的话,接下来我们就要一齐射击!十!」
  黑衣男子们挡住缓缓站起的真砂子的去路。他们包围冠叶和真砂子,阻止他们投降。
  「让开!冠叶快死了!」真砂子语气强硬,眼神却透露出哀求。
  「不行,他们不可能原谅我们。你出去只会被杀。」其中一名男子轻声说道。
  「怎么这样……」不管如何,再这样下去冠叶会没命的。真砂子抚摸痛苦呼吸的冠叶脸颊。
  九。八。
  「万里夫,对不起。我无法帮你了。」真砂子说着,脱下风衣。「我当诱饵,你们趁机带着冠叶逃吧!」
  七。六。五。
  真砂子从冠叶身上脱下受到枪击而留下焦痕的黑色大衣,穿到身上,拉起衣领遮掩美丽的卷发。
  两人的身高相近,乍看之下应该跟冠叶十分相似吧。
  四。
  「让开!」推开无所适从的黑衣男子,真砂子一跃而出。
  夏芽左兵卫建立起的夏芽家的人们,个个欲望深厚。这个世界由欲望强烈者所统治,在此之外的人们连果实也得不到。真砂子认为这是祖父的诅咒。因此,她觉得舍弃夏芽家的一切销声匿迹的父亲是个寡欲高洁的人。然而,那里其实就是父亲的棺木所在。是父亲形影朦胧,虚无飘渺的美丽棺木。
  单纯眼睛可视的美丽或光芒必然附带阴影。冠叶把真砂子和万里夫从阴影之中拯救出来,带他们到有真正的光、有太阳的世界。如百合所言,真砂子只是个没察觉这件事的可怜孩子。
  这次轮到真砂子拯救冠叶了。不能让冠叶死在这个充满黑暗阴影的世界里。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瞥了一眼背后,黑衣男子们朝四方散去。其中一个抱着冠叶。
  三。二。
  从冠叶黑色摩斯大衣里,散发出令真砂子无比放心的温暖气息。
  一。
  某个下大雪的日子。父亲牵着真砂子和万里夫的手,要他们向冠叶告别。
  「真砂子和万里夫要留在这里。」
  那是当时「企鹅会」租用的房间。该处总是挤满了组织成员,人人上台发表演说,冠叶和真砂子则经常盾并肩待在那里听讲。真砂子一直认为,比起蛮横且贪婪的祖父,父亲的所作所为才是对的。因此,她非常喜欢听父亲不怎么高明的演讲。但她也知道那里是个不大寻常的场所。
  「真砂子跟万里夫要留在这里帮忙爸爸工作。」
  真砂子跟万里夫留下的话,冠叶该怎么办?真砂子不安地抬头看父亲。
  「不行。让真砂子和万里夫回去夏芽家,让他们过普通生活!这里由我留下吧。」年幼的冠叶紧抱父亲的脚说。
  真砂子看了父亲和冠叶,觉得自己懂了他们的意思。她抓着万里夫包在红毛线连指手套里的手,万里夫眨眨眼,望着真砂子。
  父亲和冠叶一定能达成祖父无法办到的丰功伟业,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夏芽家,跟真砂子他们一起生活。为此,真砂子要留在夏芽家好好守护万里夫。有朝一日,还要把那令人咒恨的祖父碾碎才行。她深信不疑地依靠这个信念度日。否则将被每天忍辱存活的沉重压力所碾碎。
  得知冠叶被高仓家收养的消息时,真砂子已经猜想到父亲死了。总是从远处凝望着她的冠叶脸上,笼上一道又一道暗影。于是,真砂子又改抱起总有一天,要把冠叶脸上的所有阴影撕下,跟他在光明之处共同生活的愿望。只可惜,这或许只是未能实现的命运吧。
  那一日,被推进祖父安排的车子上,真砂子在纷纷大雪中泪眼汪汪地对变得愈来愈小的冠叶暂时告别。
  那是个酷寒的日子,街上到处都被大雪染得纯白,哭着哭着,连眼泪也冻结。那天之后,父亲跟冠叶再也没有归来。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5

  十六年前,事发当日早上,渡濑真悧身穿衣领宽大、下摆长如披风的白色外套,脚登同为白色的靴子,喀喀地踩响脚步,预感一切的终结即将开始,搭上挤满通勤人潮的那班列车。
  地下铁各站外皆有组织的车子停驻,各自带着准备好的黑色泰迪熊混入车站人潮之中。
  自某时起,真悧发现自己毋庸置疑地讨厌这个世界。世界由无数的箱子所构成,每个箱子里装着人们,不自然地蜷曲着身体度过一生。他们遗忘自己原本的形状、本来喜欢的东西,甚至所爱的人们,直到生命结束。
  就连这个地下铁,不过只是用来运输这些窘迫人群的更为大型的箱子集合体。对于世界而言,对于真悧而言,这种东西毫无必要。
  能自由跳脱箱子的真悧是被选中的人。因此,他打算破坏世界。这天就是他的第一步。一边耍弄着白色手套中的黑色泰迪熊,真悧轻轻露出笑容。
  当一名来自隔壁车厢的女孩拨开其他大人的腿,走到真悧的身边时,他立刻注意到女孩释放的气息,全身寒毛耸立起来。
  低头一看,这名背着红书包的女孩,硕大双眼正毫不迷惘地抬头望着真悧。她正是桃果。
  「我要把你从这个世界放逐出去。」
  发现这名小女孩竟能见到与真悧所见相同的世界,令他感觉很奇妙。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与真悧对抗。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想怎么做?」不信桃果有何能耐的真悧从容笑了。像是回答,桃果眨了好几回被长睫毛环绕的大眼睛。
  列车与乘客逐渐在景色中溶解,变得模糊。只剩两人独处时,真悧转身面对桃果。那里是只有真悧与桃果能见到的景色,唯独这两人能共享的世界。
  在这个四周有稀疏星辰散布、恍若太空一般的场所中,真悧放开黑色泰迪熊,使之浮于半空。泰迪熊仿佛在瞪着桃果似地,有着一双眼角上扬的吊吊眼。
  桃果放下沉重的书包,从中取出日记。
  「这里面记载了转换命运的咒语,我会唱诵这个。」
  「太迟了。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的话或许还有用吧。」真悧忍俊不住地笑了。他的头发有如蔓草般不怀好意地伸长,妆点了黑暗虚空。
  但桃果面不改色。
  「我要把你从这里抛入永远的黑暗之中。」桃果说完,口中的话语全变成桃色的花瓣,在空中旋绕,朝四方散去。
  真悧脸上失去笑容,由他身上开出的花朵一瞬间枯萎了。
  「若是如此,我就把你禁锢在我的诅咒里吧。」
  几乎在桃果唱诵咒语的同时,真悧手指轻触自己嘴唇,接着将「印记」贴在她的额头上。桃果来不及唱诵完咒语,拯救不了所有人。就这样,黑色泰迪熊的眼睛闪烁,引发了事件。但世界并没有毁坏。
  两人牢牢看着对方受到诅咒,逐渐变化。桃果娇小的身躯分裂成两半,连同灵魂,化为两顶企鹅造形的帽子;真悧则分裂成两只毛色漆黑乌亮,有着鲜红双眼的漂亮兔子。
  真悧转念一想,身为中选者,这点短暂的诅咒根本无须挂心,总有一天他会将世界破坏得一干二净;除此之外,他也将永不忘记赌上生命来否定他的桃果。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每当真悧想到拥有力量对抗他的桃果,油然而生的愤怒情绪也逐渐变得与热烈的爱情互为表里了。
  陷入诅咒漩涡中的桃果一心一意只监视着真悧;而真悧,也在被桃果诅咒的路上朝未来前进,一直静心等候能够再度达成未竟之功的那一天来临。
  经过十六年的现在,渡濑真悧决定这次一定要在诅咒的限制中,将世界破坏。

  听到不知去向的阳球被送到医院的消息,是在夜晚将至的时刻。接到来自医院的电话,吃惊的我急忙套上大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向医院再说。
  在急诊柜台登记后,来到阳球沉眠的病房。鹫塚医生见到满脸发青的我,立刻皱起眉头。阳球躺在床上,闭着眼,脸上挂着氧气面罩,跟心电图仪器连接。
  病房位置离护理站很近,而且是个人房,引起我的不安。
  患者愈接近死亡时,总会从有好几个病床、离护理站较远的一般病房,移到距离较近、能立刻照应的个人房里。阳球过去也曾辗转移过病房,但就是还没进过这间病房。
  「令妹被送进来时,昏迷不醒当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坐在阳球身边的凳子俯身凝视她时,鹫塚医师问道。
  企鹅二号从我膝盖上探出身子注视阳球苍白的脸蛋,我看着它大大的后脑勺,想适当回些话,却办不到。
  全都是因为我没把阳球的心情当一回事。阳球身上除了医院的诊疗卡以外,本来就很少携带显示身分或联络处的东西。假如有其他联络方法,未必会联络我吧。
  就连今天,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只有常用的托特包、钱包、手帕、OK绷和糖果、唇膏,以及高仓家的钥匙。此外,就是那顶企鹅帽。
  「你哥哥不在吗?有件重要的事要说,请他到诊疗室……」
  「哥哥不会来了。没关系,在这里对我说吧。」我打断医生的话,说:
  「阳球还能活多久?」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早上吧。很遗憾……」鹫塚医生极为沉静地说。
  「我去跟亲戚联络一下。」我若无其事地把二号放到凳子上,离开病房,分别打电话给伯父和荻野目。
  在护理站的安详灯光下,站着工作的护士们就在我眼前。
  伯伯非常平静。或许是从我的语气察觉阳球的状况很不乐观吧。我只断断续续地说了必要事项,伯伯说他会尽可能早点来,要我先休息后,便挂上电话。
  我对荻野目说阳球被送到医院来时,她也不如我预料的吃惊。相反地,她显得非常冷静,问我阳球在哪昏倒,以及我是否需要什么东西。受她影响,我也总算能镇静地在脑中整理眼前状况。
  「在檐廊最里面的花盆底下,有胶带贴着的预备钥匙,你用那个进我家。在阳球房间里,有用纸箱装好,准备寄送到伯伯家的行李,里面有阳球的衣服。然后……」我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想像着刚刚离开的自己家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昏暗、寒冷又无人的家。冰冷的走廊。老式的瓷砖浴室。局促狭隘的厨房。杂七杂八的纸条用磁铁贴得满满都是的冰箱。点起灯来就会染成一片橘红的客厅。在其隔壁的是阳球睡觉的房间。设有夸张天篷的粉红床铺盘据了房间大半,酿出一丝与世隔绝气息的阳球房间。
  「晶马?你没事吧?」
  「嗯,没事。抱歉,然后是……啊,我把健保卡带来了。」我突然无法集中精神,重复了好几次「呃……」。呃呃……应该还有什么要带的吧?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你冷静一点。总之我先随便挑几件阳球跟你的换洗衣物过去吧。」荻野目的声音是如此坚定可靠。
  「嗯。谢谢你。对了,关于阳球……」我细碎地说着:「听说……今晚是危险关头……明天,或者后天可能就……」
  「是这样啊……这未免……」由电话另一头传来的荻野目声音听来有些吞吞吐吐,或许在忍着眼泪吧。
  回到病房,我不小心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的二号。鹫塚医生露出奇妙表情,但我没心情在意这些了。
  「真悧医生在哪里?」我突然想到这件事,抬起脸问。那个预告阳球已经回天乏术的医生。但换成是他,说不定还能拯救阳球吧?
  「真悧?你在说谁?」
  「当然是特别诊疗科的真悧医生啊!阳球最近不是都接受真悧医生诊疗吗!我想听听他的看法。」我忍不住大声嚷起来。
  「慢着,这家医院并没设有那种科。况且,在我离开日本的这段期间,应该是别的医生代我的班。他也应该跟你们打过招呼吧?」
  「怎么可能。那个身材高挑、有着一头长发,以及……」他的脸长得什么模样?我们去过的诊疗室,或阳球待过的个人房又是在哪一楼?
  在一脸困惑看着我的鹫塚医生面前,我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他还带着……两个小孩子……」
  「啊,我过去的确有过叫这个名字的助手。」鹫塚苦笑地说:「这么说来,我前阵子似乎也梦见他了。曾当过我助手的渡濑真悧在梦中现身,是个很奇怪的梦。」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他死了。十六年前死的。他在梦中好像也自称幽灵。真是的,这实在很不科学啊。」
  「幽灵……」不可能。我跟阳球以及老哥都见过他好几次。那种有如植物的气味。带着不可思议光泽的头发。总是跷起长长的腿,带着两名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当助手。但我就是想不起他的脸来。仿佛只有那里被涂黑一般,从记忆中失落了。
  「你休息一下吧。一定是太疲倦了。」鹫塚医生轻声叹口气,喃喃地说。

  一片漆黑的「企鹅会」秘密基地里。在许多大型荧幕前,冠叶全身靠在椅子上,忍耐背痛。在这个只听见自己急促呼吸声的房间里,见不到阳球身影。
  冠叶不时用袖子擦拭痛苦与焦躁的汗水,监视将黑色泰迪熊装入纸箱、搬运出去的作业情形。
  「简单说,你们是被死者诅咒了;而我,就是诅咒本身。怎样?感动得发麻了吧?」从暗处之中,摇曳着白外套下摆,真悧现身了。他的头发反射荧幕发出的光芒,释放浅桃色、蓝色与黄色光圈,如涟漪般于黑暗中扩散开来。
  两颗宇宙也似的无垠眼瞳吸收了房内所有光线,放射出更妖异的光芒。
  「我这次一定会让她看个仔细。让我的恋人看见世界毁坏的景况。」
  「即使世界毁坏,我也想拯救阳球。」一股劲儿追着荧幕映像的冠叶眼球动个不停。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急促的呼吸也平静不下来。
  为何阳球不在这里?
  「我会救她的。作为证据,让你见识一下我的魔法吧。生存战略。」真悧以沙哑的声音在冠叶耳旁低语。
  冠叶惊愕地抬起脸,他们所在之处已不是原本的房间了。
  「其实我这个人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太夸张呢。」真悧耸耸肩,走在与他眼里一模一样的宇宙中。无数星辰闪烁、流逝、引发小爆炸,真悧与冠叶孤零零地飘浮于该处。
  冠叶虽没亲眼看过宇宙,但由皮肤感受到若踏离原地,也许将无法存活的预感。紧迫的氛围中夹杂着一股无异于企鹅帽女王所创空间的柔美香甜气味。
  「喏。」真悧高举起手,没有地板的地板被切割成四方形,仿佛简易箱子的盖子被掀起。
  冠叶窥探其中,里面是夏芽家的真砂子寝室。两人由上方俯视她的床。
  「真砂子,怎么会……」受伤的冠叶醒来时,身上的伤已经过处理,在他身边的是「企鹅会」的人们,到处都见不到真砂子的身影。
  真砂子的丰厚卷发在床单上铺散开来,她躺在床上,时而痛苦呻吟,暴露在棉被外的头部、脖子或手臂均厚厚地缠上了绷带。管家连雀和专属医师、护士围在周围。
  冠叶又听见他最讨厌的那种由各式医疗装置管线与荧幕所发出的声音。当那种声音变得平坦而刺耳时,就意味着有人死亡。
  「睁大你的眼,把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奇迹瞧个仔细吧。」真悧扬起嘴角,向冠叶行个礼说。
  「大小姐,大小姐!」连雀看着荧幕,凄厉的叫喊甚至掩盖了仪器的声音。
  「大小姐!」
  连雀脸色发青,抓着眼睛紧闭的真砂子身体不放。
  「大小姐——!」
  冠叶第一次见到连雀真心陷入混乱状态、哭叫个不停的模样。
  真悧从容微笑,冷静旁观这副情景。
  「大小姐过世了。」医生用手确认脉搏,如此说道。
  「怎、怎么会……大小姐!」
  连雀听到医生的话,更是趴在床边的地上嚎啕大哭了。
  「真可怜。你的双胞胎妹妹死了啊。」真悧若无其事地说着,抓住冠叶的手,从宇宙中倏地降临在真砂子的寝室里。
  放着茫然呆立的冠叶不管,真悧走到没有呼吸的真砂子旁,饶富兴味地看着她的脸。
  「好娇艳的女孩子啊。这样仔细看来,的确跟你很相似呢。」真悧手指玩弄着真砂子光泽亮丽的头发。
  不管是医生们还是连雀,似乎都见不到真悧的模样。
  冠叶战战兢兢地走到真砂子床边。
  真悧回头看了冠叶一眼,灿然微笑,用他的手温柔地抚触真砂子的脸颊。接着,指向荧幕。此时,原本平坦的波形竟开始缓缓脉动起来。
  医生吓了一跳,马上观察真砂子的脸。
  「唔……」真砂子小声呻吟,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
  「大小姐?医生,大小姐恢复意识了!」连雀飞扑也似立刻冲向真砂子身边,连哭带喊:「大小姐,大小姐!」
  「你们快点!」医生急忙对护士做出指示。
  「万里夫呢?」真砂子瞥了连雀一眼,问道。
  「您不必担心。万里夫少爷在隔壁房间休息呢。」连雀拿出绣有名字缩写的白手帕,一边擦拭泪水,稳重地回答。
  「我还活着吧?」
  「是的,当然呀,大小姐!」
  「是吗。那就好。」真砂子幽幽呼出一口气,再度静静闭上双眼。安心入眠的真砂子脸颊和嘴唇恢复红润,身体也开始静静回温。
  「真砂子……」冠叶悄悄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刚刚在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似曾相识。冠叶试图拯救阳球,接着,真悧便在冠叶他们面前登场。这男人在那时也是用这种力量帮助阳球吗?
  「这样一来你应该懂了吧?我能拯救阳球。」真悧得意洋洋地说。
  「嗯。」若是真悧,应该真救得了阳球吧。冠叶静静点头。但背上的伤口微微抽搐。
  「不可以!」真砂子突然叫喊起来。她眼睛仍紧闭着,照着梦中的动作把手伸向虚空。「不行,冠叶,你不能跟那男人走!」
  「大小姐?不行啊,您要好好休养才可以。」
  冠叶对真悧唯命是从,准备离开真砂子房间。
  「你也会被杀死的!」
  冠叶微微皱起眉头。他将破坏世界。但是,阳球能得救。只要阳球能得救,自己就算被杀也无妨。
  「没用的。你的声音他听不进。」真悧对真砂子摇摇手。「人啊,生来就只听得见肯定自己行为的声音呢。所以只有我的声音能传入他心坎里。」
  真悧略弯下腰,把头压低到冠叶脸侧,以湿濡的声音细语:
  「你没有错。你是对的。」
  对着不断梦呓的真砂子,真悧愉快地笑了。
  「看吧?你愈是否定他的行为,你的声音就离他愈远,传达不到他那里。懂了吧?任何人都希望有人对他说『我最需要的人是你』啊。人呀,活着只追求这件事呢。」
  像是为了嘲弄真砂子般,真悧又继续对冠叶细语:
  「来,让我们好好破坏一番吧。来测试看看你的爱情力量能破坏多少吧。」
  忘记背痛,冷汗也退去。真悧轻轻推了冠叶背部一把。
  冠叶拿走放在床边柜子里的半本桃果日记,确认脏污的封面与内容,看了一眼痛苦地皱起眉头的真砂子,回到真悧身边。
  真悧跟冠叶勾肩搭背,说:「好,我们走吧。」他们缓缓朝刚才真悧创造来窥探真砂子房间空间上升。
  「不行,冠叶,不能搭上那个。别去那边!别去!」
  「她或许正在做地下铁的梦吧。我开玩笑的。」真悧咧嘴一笑。「这么一来,你就是我的挚友了。」
  冠叶甚至连对真悧的话也没有反应。两人回到如宇宙般的那个场所。砰的一声,真悧合上了连结仍在呼喊的真砂子所在房间的盖子。

  对苹果而言,独自一人在高仓家是种奇特的体验。明知谁也不在,还是说了声「打扰了」才进门。打开带来的运动背包,将好几天份的阳球睡衣与晶马的换洗衣物塞进去。
  若使用桃果留下的咒语,就能转换命运,拯救阳球的生命。但她手上只有一半日记。根据百合所言,另一半日记在夏芽真砂子这名女高中生手上。但就算这是事实,苹果不知道她收集日记的目的为何,而即使跟她说明状况,她也不见得会老实将日记交出来。
  苹果打算先将衣物带去医院交给晶马后,再跟夏芽真砂子这名人物见个面。当然,要对晶马隐瞒这件事。
  跟母亲联络过,说明要去医院探望阳球,因此会晚归。母亲目前尚不知晶马与阳球的双亲跟十六年前引发事件的组织有关。假使说了,母亲个性再怎么宽大,也会禁止苹果和他们来往吧。至于苹果,也当然会反抗到底吧。因此,苹果暂时不想对母亲提起这件事。
  她不想扰乱母亲的心,母女相依为命的家庭关系对苹果而言也非常重要。但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必须将这些事说出口:关于自己重要的朋友、关于自己喜欢的男生,以及他们是怎样的人们,对苹果有什么影响,为她带来何种成长。
  客厅桌上的手机响起,苹果以为是晶马,马上拿起电话接听。
  「喂喂,是晶马吗?」
  相对于迅速说话的苹果,对方停了一拍才回答:
  「我拿到另一半的日记了,荻野目。」是冠叶的声音。
  「冠叶?你现在在哪?另一半日记是指……?」虽然晶马跟冠叶也都在寻找日记,可是他之前不是跟阳球在一起吗?该不会还不知道阳球昏倒的事吧?「可是阳球病倒了,现在人在医院……」
  「我们合力吧。两个人一起拯救阳球。」像是要打断她的发言般,冠叶接着说。
  「冠叶,你之前是为了寻找日记才离家出走吗?」不安之情笼罩苹果,她取出百合还回的一半日记,抱在胸口。冠叶从夏芽真砂子手中夺走日记了?
  「嗯。我总算拿到手了。这么一来日记便凑齐了。」冠叶的声音很坚定。「但是我现在没办法离开这里,我被那群家伙追赶。」
  「那群家伙?冠叶,你现在人在哪里?」
  从电话当中也明显听得出冠叶为了不被找到而压低声调。
  「我们两人带着日记碰面吧。我一定会去赴约。」
  苹果乖乖答应了。

  指定的碰面场所是水族馆。夜晚的池袋街头人潮依旧,但阳光国际水族馆已过了闭馆时间。
  水族馆的楼层不见人影,购票口和通往馆内的入口处当然也没有其他游客。四周阴暗,指示行进方向的告示牌仅依稀能辨。
  苹果战战兢兢走入内部。踏在铺地毯的地板上,苹果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凭着蓝色发光的水槽,走进鱼儿之间。
  静谧的水族馆中,对苹果漠不关心的鱼群悠然游水或睡觉。厚厚的水槽玻璃令苹果有种奇妙的晕眩,逐渐增强警戒心。
  苹果并不认为冠叶会做坏事。至少他不可能危害阳球。但再怎么大吵一架而断绝家人关系,他在拿到日记之后立刻联络的人应该是晶马才对吧?此外,他说被人追赶,是和周刊记者提及的过去组织的余党有关吗?
  「冠叶,你在哪?」明明很宽广,在黑暗空间中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被吸收而消失无形。苹果左右张望,只见到鱼群。
  「荻野目。」
  声音像是突然从天而降。
  「冠叶?」苹果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你带日记来了吗?」
  一瞬间不想回应。完全是直觉。但苹果没有理由特地来水族馆赴约却不带日记。
  「嗯,在我这里。」苹果抱着仅装入日记的包包。
  「太好了,麻烦你来我这边吧。」
  「你在哪?」
  「往前走,广场那边。」
  为防万一,苹果一手拿着手机,慢慢地依照指示行进方向的告示牌走向广场。原本还觉得鱼儿让人毛骨悚然,现在要离开它们,反而有点不安。
  「冠叶,阳球在医院等你,早点去看她吧。」
  「用不着担心。明天我就会跟阳球一起搭上与那天相同的列车。阳球将会在新世界里获得救赎。」
  「新世界?你是指咒语?冠叶,你早就知道转换命运的事吗?日记是从那位夏芽小姐那里获得的?」
  冠叶是从何时知道这件事,并为此而行动?假使遭人追赶是真的,他应该很想躲藏起来吧,但现在已没时间可以悠哉了。
  突然间,一对赤红发光的双眼映入苹果眼帘。她吞了吞口水,大步走近该物体,蹲下一看,是一只黑色泰迪熊。
  「这是什么?冠叶你在哪?」苹果站起,漫无方向地呼唤。
  「谢了,荻野目。」
  冠叶甚至显得很温柔的声音,由比想像更近处传来。
  苹果惊讶地缩起肩膀。
  「冠叶,为什么你知道我拥有日记?我没跟任何人提过百合小姐还我日记的事啊。还有,关于转换命运的事……」
  「朋友告诉我的。」冠叶慢条斯理,不带一丝迷惑地说道。
  「朋友?」
  苹果背对泰迪熊,缓缓转过身来,一名身材顺长的男子站在黑暗中。男子肌肤洁白光润,一双眼睛有如水槽玻璃般透出深邃光芒,看似柔软的长发在蓝色光芒之中夹带些许桃红色泽,徐徐摇曳着。
  「冠叶呢?」苹果一问,男人静静眨眼。从他微微发光的长睫毛上,散发不可思议的花纹,于半空中扩散,又模糊地消失。「你是冠叶的朋友吗?」
  男人身穿衣领宽大的白色长外套,下摆宽松舒展;底下是同色的窄裤与靴子,连手套也统一成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了。
  「哎,真讨厌啊——你真的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呢。」真悧面不带笑地说。「我很害怕啊。总觉得只要有你跟那本日记存在,这次的计划又会被桃果破坏了。」
  「你是谁?」苹果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
  「初次见面,我是幽灵哦。」真悧故意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右脚退一步,右手贴在胸前,左手优美地往侧边滑出,行了个礼。
  「幽灵?」苹果反问的同时,黑色泰迪熊爆炸了。受到爆炸冲击,苹果的身体飞到广场墙壁边,手上的背包被炸裂,里面的日记掉落在地毯上。
  烟雾弥漫中,冠叶无声无息地现身,拾起倒在地上的苹果身边那半本日记。他两手各执一半,盯着地上的彍果。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满意大笑,鼓起掌来。「好,接下来就把那两半都烧掉吧,我无法碰触那个呢。」
  冠叶一语不发,漠然地将桃果的日记投进仍如营火般熊熊燃烧的黑色泰迪熊烈焰中。
  真悧陶醉也似地看着日记封面逐渐扭曲,变得灰黑焦灼,最终化为灰烬的模样。他的白色脸庞与衣服被火焰染成赤红。
  「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能够知道转换命运的咒语了。」
  苹果凭着身体仅存的一点点力量挪动头,看见正在燃烧的日记,撑起身体,朝火焰伸出手。
  「你还不放弃啊?」
  苹果瞥了真悧一眼,不在乎地抓住因烧焦而重合的两半日记的一角。
  「你以为靠着自己爱的力量能做出什么改变吗?」真悧饶富兴味地凝视着在脚边爬行的苹果。「劝你放弃比较好。日记几乎都化成灰烬了啊。」
  「我不会放弃的。我绝对不会放弃阳球!」一出声,呛人的烟雾立刻冲入气管,苹果剧烈咳个不停。
  绝不放弃自己重要的人。不管是阳球的生命,还是晶马的伤。甚至连现在距离遥远、仿佛是个外人的冠叶也一样。
  真悧手拄在膝盖上,弯下腰,把头凑到她脸旁说:
  「我这番话也是为了你好。假如你使用了咒语,代价就是你的身体将会被诅咒之火烧灼。就跟这本日记一样。」
  真悧看了被烧得不成原形的日记。苹果变得乌七抹黑的手与大衣袖口软弱无力地垂落在日记旁。
  「这么一来,你将会从世界的风景之中消失,这样你也很困扰吧?」
  苹果完全无法回答。她不懂真悧的意思,阻塞的呼吸也令她无法出声。
  「好了,走吧。命运的列车在等着我们。」
  真悧轻轻伸了个懒腰,呼唤冠叶。冠叶没回答,只是乖顺地走到他身边。两人背对苹果,走入水槽森林里。
  意识逐渐朦胧的苹果看见两人的背影远离。搭乘命运的列车——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在浓密弥漫的黑烟当中,苹果失去了意识。对一直占据心头一角的晶马,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尚未传达;就连要带去医院的物品也只整理了一半。
  阳球、桃果,对不起——连在心中也变得沙哑的声音才刚发出,立刻被厚厚的水槽吸收而消失无形。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迟迟不来的荻野目,一边凝视着没有变化的心电图,迎接夜晚到来。
  等其他病房的访客都回去,企鹅二号开始在阳球脚边流口水打盹时,熄灯时间也到了。我在护士为我准备的简易床铺上躺下,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睁着双眼,直直望向心电图。
  目前尚未有重大变化的心跳。过于宁静的阳球呼吸声。维持一定温度的病房所带来的温吞感。
  我的身体疲倦乏力,神经却很敏锐,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够入眠。跟荻野目联络不上的事也令我挂心。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阳球将会离开我们。虽然难以想像,但应该是事实吧。我到时候会哭泣吗?阳球死后,我该如何活下去是好?形单影只的我真的能活下去吗?
  阳球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过去陷入这类状况时,我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其实不大明白亲人的死是怎样的感觉。
  虽然除了池边伯伯家也有其他亲戚,但没人想跟高仓剑山与千江美的孩子扯上关系。双亲至今虽仍去向不明,但也不曾亲眼见到他们的尸体,或为他们举行过丧礼。很早以前,我曾参加过冠叶亲生父亲的丧礼,但那时我年纪还太小,满脑子只想着阳球是否疲倦,冠叶是否感到失落。除此之外,就只是跟着身穿丧服的大人们,一起度过忙碌的一天罢了。
  阳球死了的话,应该是由池边伯伯担任丧主举办丧礼吧。再也无法活动,有如娇小白色人偶的阳球将会被换上白色和服,被化上妆。棺椁里塞满花朵,跟冠叶的亲生父亲那时一样,我会在火葬场里等候阳球烧成骨灰,与其他少数参加者一起默默地吃着不怎么样的豪华便当。
  阳球将再也不会用她那对浑圆大眼看我,不会跟我说话,她身上的香气也很可能会败给尸臭,消失殆尽。
  高仓家的阳球房间和池边家帮她准备的房间也不再有人使用。数不清的阳球生活痕迹徒留于这个世上,每当我见到这些,恐怕会明确感受到她的不在,而惶惶然不知所措吧。
  我想起多蕗桂树。就连因病去世这种无可抗拒的理由,都能让我满腔虚脱感和无可发泄的愤怒与无奈。要是像多蕗那样被明确人物夺走心爱的对象,姑且不论是好是坏,会抱持憎恨,甚至考虑复仇,一点也不是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事。
  「喂喂,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不用整理东西了,快点来见阳球一面吧,我等你。」语音留言给荻野目后,我掀开毛毯,坐在床上发呆。
  过去明明被卷入如此多超乎现实的事件,对于现在坐在这个黑暗病房里的现实,我反而没什么现实感。连自己是否感到害怕或悲伤也瞹昧不明。
  虽然我刚才要荻野目来见阳球,但我自己也很想见她。荻野目一定会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吧,但总觉得若能跟她见面,至少我的精神状况会比较正常点,也比较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情。
  突然间,由拉上窗帘的窗户传来玻璃破裂声,我抬起头。
  被风吹起的窗帘背后,一道人影单膝跪在窗框上。是老哥。
  「啊,冠叶……」差点喊他一声「老哥」,但已经不是了。
  冰冷的晚风吹袭下,我的意识很奇妙地愈来愈清晰。
  「我来带走阳球。」老哥声音僵硬地说。
  「带走?」我站起,悄悄走到阳球躺着的病床旁。虽然老哥说要拯救阳球,但他很可能杀过人。他究竟在盘算什么,我完全猜测不到。
  「这个世界错了。你也知道这点吧?」老哥跳进房间,站直身子,凝视着我说。我无法从他的眼里看出情绪。也不像在睥睨,他就只是单纯地望着我。
  「你想做什么?」我瞪着老哥说。
  「我们要继承十六年前的意志。」老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
  「你在说什么,你究竟怎么了!阳球再过不久就会死了啊!」我不禁大声叫喊,随即想到如果大吼大叫,护士应该会立刻赶来。到时候,老哥说不定又会伤害人了。
  「同一天,同一时刻,我们的命运所至之处。这么一来,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将会改变。阳球的生命也将获拯救。」
  老哥的发言支离破碎。如此空泛而情绪化的言词,难以相信这番话出自脑袋远比我更灵光、总是冷静处理事情的老哥嘴里。
  「你想牺牲大量的无辜民众吗?就算做这种事,也无法拯救阳球吧!」
  「高仓先生?」
  由走廊传来护士的声音,令我焦急。就算老哥在这里被人发现,我不相信他肯乖乖束手就擒,也不认为他会说声抱歉来蒙混过关。
  「啊。」老哥推开本想说点什么的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刺入病房拉门的把手内侧,把门卡住。小刀看起来似乎被烟熏过,显得有点灰黑。
  「高仓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护士想打开门,但门被小刀卡住而无法打开。「高仓先生?」
  「冠叶。」与老哥过去的手法明显不同。显得更粗暴而乱来。
  「你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真实。当今的世界绝对不会给予我们果实。所以,我们要改变世界。」哥哥手心朝后,把门压住。
  「这种事情不被允许。」说什么「为了阳球」嘛,根本是谎言。不只是我,老哥眼中恐怕也没有阳球。老哥自己才是看不清世界真实的人吧。
  「我没打算获得允许。」
  我仿佛看见老哥的眼睛放出赤红光芒。
  「别妨碍我。」老哥将大衣拉链稍微拉下,从内袋掏出小型手枪。
  我不熟悉手枪的种类,也看不出那是真品还是改造手枪。我明确知道的,就只有老哥正用放出冷冷黑光的枪口对准我,以及他能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的事实。
  「说不定我一直想这么对你吧。」
  我没想到枪声竟是如此巨大。我的意识连短短一秒钟也撑不了,眼前陷入全然的黑暗。

  我对这片染上晚霞色彩的沙滩有印象。身上残留着令人舒畅的疲劳,穿着白长筒鞋的脚埋在有海潮气味的湿沙子里,我站在沙滩上。总觉得戴在头上的宽边草帽有点娘娘腔,令我有点害羞。
  虽然夏日太阳依然高挂空中,潮水已开始逐渐涨起,找不到目标,令我们心急如焚。我们想找的当然不是什么花蛤或文蛤,也不是美丽贝壳、玻璃碎片或可爱小螃蟹。我手里提着水桶与铲子,在一波波全家出游,正要踏上归途的人潮当中来回奔走,边呼喊名字。就跟我们成为家人的那时相同。但比起那时,我们变得更亲近,彼此也更熟识。
  「晶马。」我回头。呼唤的是父亲。一如往常,母亲也站在他身旁。母亲总是依偎在父亲身边。这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不动如山的安心象征。站在一起的两人亦是令人安心的景象。
  「妈妈再去问海滩管理员看看有没有迷路的小孩,晶马和冠叶跟爸爸一起去找阳球吧。」心神不宁的母亲从我手中接过水桶和铲子。「但是,不可以去太远的地方哦。」
  「没事的,立刻会找到她。」父亲露出可靠的笑容。父亲那句「没事的」向来深具说服力。不管是豪雨还是暴风雪的夜晚,是饥肠辕挽还是有人生病,他都会对我们说「没事的」。所以,我们也真的没事了。即使情况其实很危急,我们依然没事。
  「晶马,我们走吧。」幼小的老哥也气势凌人地露出强悍表情,拉着我的衣袖立刻要走。
  我跟老哥一起漫无目的地跌跌撞撞跑在沙滩上。
  「小心一点!别跌倒了!」父亲的宏亮喊声直接传到我们背后,令人感动。
  「阳球那家伙到底去哪了?」老哥从以前就是个小大人。「我们去那边的岩礁找吧。」
  虽说是初夏,黄昏的海边风很强,有点冷,草帽的帽沿被风吹得像波浪般颤动。
  「阳球——!阳球——!」
  除了我们以外,这附近已看不到其他游客了。慢慢沉入水平线下的夕阳看起来仿佛渗入空中。
  大石头上爬满没看过的虫子或藤壶。老哥和我在石头附近寻找,但就是没看到阳球。沙滩延伸得很远很远,仿佛永无止境。
  「找到了吗?」父亲来到我们身边,用宽大的手掌摸摸我的头。
  父亲的手粗壮而宽大。因此我一直以为如果长大,我的手也会变成这样。但实际上我的手比父亲小得多,也不像他那么强而有力且厚实。这是好是坏,我并不清楚。
  「依阳球的个性,一定是找贝壳找得迷路了吧。」父亲叹气。「应该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
  「找到阳球了吗?」母亲从远处呼唤,走向我们。「管理员说没看到迷路小孩。他们也会帮忙寻找。」
  「爸爸,我们去那边找看看。」老哥用眼神对我示意。
  「好,那爸爸去反方向找。你们别太乱来哦。」
  父亲总是让我们放手去试。让我们自己试到差一点点就真的会碰上危险的地方。也因此,老哥才会成长成那么敢冲的人吧。我在这点上不同,我原本就不是那种带头干起与众不同事情的孩子。所以每次看到我行我素的老哥或阳球:心里老是担心得七上八下。
  「晶马,你还好吧?」母亲弯下腰,对我微笑。「累了吗?要不要跟妈妈一起在这边等?」
  「晶马,快过来啦!」老哥背对我,朝染成橘红色的沙滩前进。
  每个人都如此任性:心里所想的事也全然不同。但是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一点也不担心。我们很清楚,最后我们一定会聚在一起,搭上电车回到那个家里。虽然现在的我实在无法理解当时为何如此确信。
  「小晶。」
  在我沉浸于遥远记忆的梦中,因太过怀念而茫然自失的脑海里,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阳球?是阳球吗?」我在脑中回应。
  我环顾着远方的父亲以及向管理员道歉的母亲,朝老哥的方向走去。
  「嗯,是我。小晶,你还记得吗?去捡蛤蜊那天。」
  「嗯嗯,那是我们第一次全家出游。就连这片景色我也还记得啊。好久没来海边,吓了一跳呢。」我拼命驱策裹在白长筒鞋里的脚,肩膀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跟在老哥背后。
  「我因为太兴奋而迷了路。为了找漂亮的贝壳。喏,就是那种内侧仿佛极光一般闪闪发亮的。」阳球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小巧精美,被归类于「可爱」的东西。
  「嗯。记得找到你时,小小的水桶里装满这种贝壳呢。」我噗哧笑出来。「记得老哥还说:『怎么净捡这种不能吃的啊!』」
  「我那时很害怕。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被遗留在世上似的,很担心之后该怎么办。但是,你们还是找到我了。」
  「嗯。我跟老哥拼命找嘛。你一看到我们就嚎啕大哭。」这么说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阳球像那般流露情感哭泣。
  「是呀。因为我那时才知道,我已经变成有人愿意拼命把我找出来的孩子了。所以我才会高兴得哭出来。」
  我喘气喘得胸口难受,总算追上哥哥。哥哥又钻进其他大岩石间寻找阳球。我则在岩石周围探寻。
  在绕来绕去的当儿,感觉热得不得了,很想把草帽跟沾满汗水的T恤全部脱掉。
  「不论离得多么远,小晶跟小冠一,定会找到我。有人肯寻找自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仅凭声音,我就知道阳球在微笑。「能跟小晶与小冠在一起,我一直一直都很愉快、很幸福哦。谢谢你们。」
  「你在说什么嘛。今后我们也同样会一直在一起啊。」该怎么跟阳球一直在一起?虽然是我自己说出的话,却令我悲伤不已。不是今晚就是明天,阳球便会离开我们了。而我却没有回避这种命运的方法。
  「嗯,说的也是。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所以说,小晶,这次轮到我们去找回小冠了。」
  「找回……冠叶?」
  「小冠跟那时的我一样,成了迷途羔羊呀。」
  小小冠叶爬上岩石,张望四周,呼唤着阳球。
  「但是,那家伙已经……」已经变得仿佛与现在映入我眼里的冠叶不是同个人了。打从心底冷冷地看着我,甚至像是对我抱持恨意的冠叶。
  「能阻止小冠的人只有小晶啊。」
  「阻止冠叶……」
  老哥说要继承十六年前的事。我一听马上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为何会有那种想法?拯救阳球跟那桩事件,在老哥心中又为何会结合在一起?
  「去寻找吧。找回小冠的心。小冠现在在世上孤伶伶地,正嚎啕大哭呢。」阳球的声音极为温柔平稳,令我想起了母亲。「小晶,你讨厌爸爸妈妈吗?」
  「这……」我跟在老哥背后,也站到岩石上。摇摇晃晃地承受海风,寻找幼小的阳球。
  「爸爸跟妈妈对我们而书是重要的家人。因此,我希望小晶能回想起来。」
  一双手又大又可靠的爸爸,总是爱操心又温柔的妈妈。只要有那两人在,那里就是我们兄妹的归宿,我们也才得以成为一家人。
  「能成为一家人也是我们重要的命运。所以,请你别再恨他们了。」
  「阳球!」老哥的吼声把我拉回黄昏的沙滩上。在这触感过于真实的梦里,我跟哥哥再一次找到了蹲在地上的阳球。
  阳球抬起脸,一看到我们,一如预想猛然哭了出来。
  「阳球,已经没事了。」原来当时我是这样对阳球说的啊。
  「阳球,你没受伤吧?」哥哥也表示关心。但阳球就只是哭,什么也不回答。
  「你果然在捡贝壳吗。怎么净捡这种不能吃的啊!」
  我不禁笑了。
  「喂——爸,妈!找到阳球了——!」哥哥朝远处大喊,大大地挥手。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非常喜欢家里的每个人。不管离得多远,不管做了什么,我也不可能恨他们。因为就算是现在,我一样最喜欢他们了。

  在异常安详的心情中醒来时,朝阳已从破裂的窗户中射入。见到地上有颗约莫桌球大小的子弹,至少我还能说服我自己,冠叶并非真心想杀我。
  「阳球。」我连忙爬起。阳球不在病床上,氧气面罩跟心电图仪器也被收起了。
  「早安。」突然有声音传来。「咦?」我环顾房间,开口:「谁?」
  「在这里。」
  不经意映入我眼帘的,是放在床头桌上的企鹅帽。
  「你总算醒了,高仓晶马。」帽子的眼睛似乎发出淡淡光芒。「快一点,命运的列车快要出发了。你要搭上列车。」
  「你……不,你是谁?你不是那个女王吧?」我从简易床铺上下来,揉揉眼睛,走向帽子。
  「多亏了你们的妹妹。你应该也获得了吧。」
  从帽子里传出的声音非常稚嫩,却有股凛然之气。与荻野目有些相似。
  我一把抓住帽子,从病房里奔出。
  「高仓先生?」「高仓先生,请等等!」不顾护理站里护士们的呼叫,我跟企鹅二号一起冲出医院。
  老哥真的把阳球带走了。而且他打算在今天重现那桩事件。我不该继续抱持恨意,必须带回阳球,并阻止老哥。
  「不能让他们搭上列车逃逸,黑兔想破坏世界。能阻止它们的只有你们了。」
  「你们?」我反问手上的帽子。
  「对啊。你跟冠叶。」
  「我跟冠叶吗……但是,他已经……」没穿大衣的我在寒风刺骨的大街上奔驰。总之先搭上地铁再说。跟十六年前同一时刻,同一场所,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然后,你将会在那班列车上找到。」帽子对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
  「找到?找到什么?」
  「属于你们的企鹅罐。」
  找到企鹅罐。我看了在我脚边奔驰的企鹅二号,二号也瞄了我一眼。企鹅罐究竟是什么?我真的能找到它吗?
  即使没穿大衣,不停奔跑的我很快就满身大汗。夹在通勤人潮之间,有如雪崩般穿过剪票口,由西新宿站的月台搭上地铁。如果企鹅帽所言没错,老哥就在这班列车的某处。

  荻洼站、东高圆寺站、中野坂上站,最后是西新宿站。携带黑色泰迪熊的男人们混在大量乘客之中,于沿线各站上车。
  冠叶也与真悧并肩搭进列车,静静等候那个时刻到来。
  从再度挑战中感到相当的成就感,真悧露出满足微笑。来到这一步的话,已经没人能妨碍了。即使是桃果,受到诅咒的她也无法出手。
  许多人又将理所当然地展开日复一日的每天。他们被装进箱子里,徒然浪费掉人生的宝贵时间。这次,真悧将会把这些全部解放。
  再过不久,就能踏出迈向正确世界的第一步。
  「人类是多么不自由的生物呀。一辈子无法从名为『自我』的箱子里离开。」真悧对冠叶细语。
  冠叶只是静静聆听他的话语。
  「即使隔壁有其他人在,也无法打破藩篱,与对方联系。人人都是孤独的。在这么狭窄的箱子里,一定什么也得不到吧?」
  冠叶面不改色,只是用眼睛确认同一班列车中其他携带泰迪熊的同伴。
  「到处都找不到出口,没有人能得救。所以只好破坏了。把箱子,把人们!把世界!」真悧大放厥词,忍住不断涌升的笑意。长发摇曳,黄色光环如涟漪般扩散到车内。
  「冠叶!」
  听到晶马急促的呼吸声,冠叶缓缓转头。满头翘毛未经梳理的晶马站在一旁,隔着乘客瞪视冠叶。
  「晶马,你来了吗。」冠叶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毫不惊异。
  「来结束这一切吧,冠叶。」企鹅帽被晶马用力抓在手中。她深信不疑。他们一定能够办到。即使不依循命运的安排也没问题。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6

  假如说,人的一生真的存在着所谓的命运,我们就像是待在各自的箱子里,确切地共享了彼此的时间。就算无法离开箱子,我们也不会放弃。我们多半是从出生以前便理解了这件事。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被关在附有栅栏的木箱里面。但是,外面什么也没有。至少看起来什么也没有。
  在这个不知何时进入,也不知何时能离开的箱子里,幼小的我很想离开箱子,但同时又觉得就算出不去也没关系,心情奇妙。
  在甚至令人感到耳鸣的静寂中,传来一阵宪章声响,我竖起耳朵,抓住栅栏凝视黑暗,发现对面也同样有个木箱。在同样装上栅栏的箱子里头的,是幼小的冠叶。
  「你是谁?」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才是谁?」冠叶也直话直说地反问。
  那就是我们的人生产生交集的瞬间。
  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我们为何非得在这里不可。我们怀抱着模糊不清的不满与不安,却又觉得无可奈何。只不过,这些「意义」很快就变得一点也不重要。因为,箱子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喂,晶马,你还活着吗?」冠叶的声音听来疲惫至极。
  「还活着。冠叶你呢?」我在箱子里把身体缩成一团,勉强让自己能躺下。
  「勉强活着。啊,眼冒金星了。刚刚做了个梦,我在吃特大盘的咖哩。」冠叶又搔搔头说。
  「哇,好好哦。对了,在梦里吃饭就好了嘛。」我瞥了一眼冠叶,说道。
  「劝你别这么做。醒来反而肚子更饿,真是糟透了。况且……」
  「况且怎样?」
  「最好别再睡了。我有预感下次睡着恐怕就不会醒了。」冠叶的表情阴沉严肃。
  「你是说,我们会死?」反过来说,我们现在无疑还算活着。
  「嗯,照这样下去的话。」
  倘若从一开始便注定以这种方式死亡,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

  看到我和老哥隔着乘客互瞪,渡濑真悧突然笑了。手中的企鹅帽开始微微发热。此时,地铁的照明啪的一声消失,大量乘客也失去踪影,车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剩黑色泰迪熊的眼发出赤红光芒,我才发现整个车厢到处都有泰迪熊。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渡濑真悧以戴着白手套的手啪啪鼓掌。「欢迎来到命运的列车。」
  「阳球在哪?把阳球还来!」虽然我自认自己并不害怕,一个不小心,声音差点因放松而失控。
  「阳球的话,在我这里。」老哥的眼神比在医院时更显空虚,释放奇妙光芒。就像玻璃珠一样。
  渡濑真悧咧嘴一笑,大大甩动白色披风般的外套,下摆迅速扩张到整个车厢,我不由得抱着头蹲下。
  他那柔韧植物般的气息,现在闻起来很刺鼻。
  「阳球!」
  漆黑的车内转为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不管是地板、座位、还是吊环,全都不见了。不同于黑暗,有种不管到哪都令人感觉到「无」的恐怖感。接着,在我跟老哥所站位置的正中间,阳球躺在设有天篷的床上现身。看着她散在浅桃色床单上的柔软长发与苍白脸庞,紧闭上眼的阳球是如此瘦小,仿佛要没入床中央似的。
  「完成这个任务是拯救阳球性命的唯一方法。」老哥盯着我说。
  「这件事跟阳球得救有什么关系?而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又打算伤害大量的无辜民众吗!」
  「那就是我们的生存战略。」老哥微微眯细了眼,回答。
  「生存战略?」这个词之前也曾听过好几次。或许是在多蕗的课堂上听到的吧。生物的生存战略。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真正纯粹生命的世界,是由利己主义的规则所统治。那里无关乎人的善恶价值。因为没有意义。也就是说,任谁也无法阻止这个命运。」渡濑真悧大大敞开双手,说:「看啊。」
  纯白空间中浮现了好几只黑色泰迪熊,开始各自缓缓旋转起来。纯白的空间也随之恢复为黑暗的地下铁车厢。阳球依然躺在床上,随着急速奔驰的地铁晃动着。
  「纯粹?这就是纯粹生命的做法?」假如要当纯粹的生物就必须伤害身边人们,我宁可选择当个不纯粹的人,宁可选择成为深受善恶影响的不洁之人。
  似乎听见了定时装置的启动声,指针滴答作响。
  我看了紧握在手中的企鹅帽。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不论我说什么,都传达不到老哥心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现在的我还有什么能做的。明明在我面前的老哥与阳球都还明确保有人的形状啊。
  「桃果,这次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世界毁坏的情况。」渡濑真悧满足地微笑,瞥了我手上的帽子说。
  「冠叶,为什么……」
  老哥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嘟囔。他连眼睛也不眨,就只是在黑色泰迪熊包围下,静静站在那里。

  箱子里,幼小的我们饥饿难受,意识朦胧地在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漫长时间中度过。身体感觉愈来愈迟钝,在狭隘的箱子中,手脚、脖子或背部变得愈来愈僵硬,全身上下痛得难以忍耐。
  「晶马,还活着吗?」冠叶的声音细微得快听不见了。
  而我,连望向他那里也办不到。
  「嗯。冠叶也还活着吗?」莫名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即使再过不久我们就会死亡,我还是很高兴。
  「喂,要不要来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照这样下去,一定会有一边先死去。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先做好约定。」冠叶边小声呻吟,边爬起身来。「假如说,我们之中有人某天能活着离开这里,就要代替另一个完成他想做的事。我有些话想传达给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我从没有听过、看过箱子外的世界。甚至连是否有所谓的「外在世界」存在也不敢确定。我想,应该没有人知道吧。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因为,我们需要光明。
  「帮你传话?好,那我也要这么做。希望传达给重要的人的话吗……该说什么好呢……」我在脑中模糊地描绘出重要的人。温柔而恐怖,甜美却又酸溜溜的,令人难以正视却又惹人怜爱……一定是像这种感觉吧。
  「咦,这是?」冠叶窸窸窣窣地在箱子里蠕动。
  「怎么了?」我动也不动地问。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箱子角落。」
  我勉强抬起沉重的头望了冠叶。冠叶的小手上,拿着一颗鲜红的苹果。
  「是苹果。」冠叶愣愣地说。「有苹果吔。」
  我领悟了一件事:冠叶是中选者。
  「喂,你那边应该也有。快找看看!」
  「没有。」我打断他的话,说:「你是中选者。」
  「中选?被谁?被什么选择了?」
  「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能活下来的是冠叶。你要遵守约定,替我把话带给重要的人哦。虽然我还没想到要说什么。」老实说我很震撼,但并不想哭泣或鬼叫。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人类应该像这样由人取舍。这种生存方式,明明不记得有人教过,也不想认同,我们却都接受了。
  「好吧。抱歉了,这就是命运啊。」
  世界,或者人生,都是像这样被命运创造出来的吗?我们只能接受无法从那里跨出一步,乖乖等死的事实吗?

  我跟老哥瞪着彼此,动也不动。我懂老哥想救阳球的心情。就算是先前,我也不认为自己不懂。但是,我实在不了解那为何会演变成他去帮助「企鹅会」或渡濑真悧。渡濑真悧真的是幽灵吗?若是如此,他以前应该曾经是个人吧?
  「还不懂吗?他抬头见到的天空总是黑暗的。」渡濑真悧显得有些无聊:「人们需要光明啊。而他总算找到了光明——也就是希望。这就是他的生存意义。」
  那是指阳球吗?若是如此,我们的心情应该一样。
  「然而,现在世界想从他手中夺走光明。而你也跟世界联手,想把他留在黑暗之中。」
  「才不是!我不会做这种事!」我根本不曾想过要从冠叶手中抢走什么。不管所谓的光明是阳球还是其他任何事物,我根本不想将之夺走。我更不可能让老哥孤单一人留下。
  「冠叶!」就算呼唤他的名字,老哥也没有回应。我们太仰赖老哥了吗?和老哥一起生活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我们却对老哥的事知之甚少。甚至很可能还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池。
  那就是我的罪吗?
  「只有我能拯救他。我能给予他求得光明的力量。你能给他什么?」渡濑扬起双眉,嘲弄似地看我。
  「我能给冠叶什么?」我在脑中立刻回答:什么也没有。
  渡濑真悧所指的,绝不是为他煮温热的餐点,或帮他折衬衫、唠叨地叮咛、合力写习题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关乎人生主干更重要的某物。我连自己也没有那种东西,当然也没办法给老哥。
  我跟老哥只能彼此把罪转嫁给对方才能活下去吗?
  命运的地铁突然紧急煞车,我吓得叫出声来,差点跌倒。我望向窗外,列车停在见惯的四谷站上。时间所剩不多了。
  「荻野目!」
  身上的制服到处是灰黑色焦痕,荻野目摇摇晃晃搭上车的瞬间,立刻瞪着渡濑真悧。她脸颊上有擦伤,光泽动人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
  「阳球由我来拯救!那就是我的DESTINY!」整齐厚浏海底下露出的目光,比平时更添几分锐利。
  「荻野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并不是忘了原本去我家拿衣服的她为何没去医院,但我真的没想到她竟也会搭上这班列车。
  「我来转换命运的。我要用日记的咒语拯救阳球。」她凛然的侧脸充满了决心与力量。
  转换命运。百合小姐也曾提过这件事。但是就算真能办到,我们手中也没有日记。
  「你真拼啊。」渡濑真悧嘴角略为扬起。「但你能怎么办?日记已经烧掉了。而且,你也不知道咒语。你不知道桃果遗留下的最重要的话语。」
  渡濑真悧非常愉快,仿佛已确信自己成功似地回望荻野目。
  「我知道咒语。我知道她最重视的一句话!我愿意为它放手一搏!」
  最重要的一句话。我突然想起DOUBLE H在我家门前对荻野目所说的:
  「这张专辑的名称,是从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而来。」
  她们说完这句话,将新专辑交给荻野目后就回去了。
  我不知道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是什么。不管是对老哥、阳球、我自己,或这个世界,说不定我都不怎么清楚。但,我还是只能活下去。这样错了吗?
  「是吗?但真的好吗?使用咒语你就得付出代价。受到诅咒之火烧灼,你会从世界的风景中消失啊。」渡濑真悧仔细端详我和荻野目的表情,似乎乐在其中。「你不害怕吗?」
  「惩罚,我愿意承受!即使如此,我也要拯救我重要的人!」荻野目毫不疑惑地说。她的侧脸非常美丽。
  「等等,别这样!惩罚由我们自己来承受就够了。」
  「晶马。」荻野目有点悲伤地看了我。
  「你说对吧?冠叶。冠叶!」我朝向冠叶说。
  但站在渡濑真悧身旁的老哥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略显低垂的那双眼,藏于玻璃珠内部的深邃黑暗开始有宇宙扩展,变得跟渡濑真悧的眼睛一样。
  无数闪耀的星辰无边无际地延续,他的视线视而不见地穿越我们。
  「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兄弟早就被诅咒了。从很久以前相遇的那时起,一直都是。」
  「别说傻话!这未免太奇怪了!」
  「没关系的。我总算懂了。我在那时能活下来的理由,就是为了这个吧。」我对荻野目微笑,接着对老哥说:「冠叶,我会把你带回来的。即使会失去一切,我也不怕!」
  即使那是仰赖背离纯粹生命世界的手段,我也不在乎。
  就在冠叶听到我的发言,视线略动了一下的瞬间。
  「生存战略——!」
  「咦?」我发出愚蠢的诧异声,发现两手都没拿着企鹅帽。
  「帽子不见了!」
  一阵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烈风笔直在车厢内呼啸而过。白色蕾丝与荷叶边遮蔽了视野。闪亮发光的钮扣、可爱缎带的波浪,以及阳球在家中爱用的洗发精的气味。连站立都有困难的压迫感使我压低身子,用双手护着头。我虽感到惊讶,却一点也不害怕。
  肥皂泡、哼唱歌曲的声音、圣诞节装饰般的金色星星、音乐盒的美丽音色、鲜艳的毛线球、巧克力及香草精的香气……这些事物令我泫然欲泣,却同时绽出笑容。
  就我所知,这不是那个满口粗话的女王,而是阳球所创造的场所。我立刻如此确信。
  风变得柔和了,我重新站稳脚步。用手拨开充满整个空间的白布现身的,不出所料,是阳球。
  戴上企鹅帽的阳球,眼睛并没有放出红色光芒。白色睡衣的胸口或袖子、下摆上的荷叶边与皱折变得愈来愈多,逐渐膨胀起来。
  阳球慢慢地环顾自己创出的空间。
  「小冠。」阳球一轻声呼唤,豪华睡衣下摆的荷叶边立刻笔直延伸出去,在不安定的白色地面上铺出道路。
  往阳球视线方向一看,老哥浮在半空,四周为数量庞大的黑色泰迪熊所包围,深深低着头。
  「冠叶。」即使受到呼唤,老哥也没有反应。虽仍站着,却像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赤脚的阳球小跑步踏在纯白道路上,来到冠叶身边。阳球身上的睡衣仿佛要用白色蕾丝包裹阳球的纤细的双手、腰肢与大腿般轻轻抚触,发出与肌肤的厮磨声,将裙摆扩张到整个空间。
  「小冠。醒醒啊。」
  隔着如牢笼般包围的泰迪熊,阳球呼唤冠叶。赤裸的双脚已完全被荷叶边地毯所掩埋。就像整个空间本身是阳球的睡衣所创出来的礼服一样。
  「我来接小冠了。一起回去吧?」阳球歪着头说,长发随之摇曳。
  「回去?回哪里?还不行,我还没有为你……」
  阳球硬是推开黑色泰迪熊,在老哥说完以前,搂住了他的身体。
  泰迪熊们的眼睛发出赤红光芒,开始高速回转起来。
  「阳球。」我想登上阳球的睡衣造出的道路,但被软趴趴的地面缠住脚步,只能东倒西歪地慢慢走。
  泰迪熊们团团围住阳球和冠叶,开始朝两人射出七彩冰柱。冻结的冰柱有如彩绘玻璃般在白色地面投射出美丽阴影,并冻结阳球的身体,一点一滴破坏白色布料世界。
  「活着就是一种惩罚,对吧?我还住在高仓家的时候,一直受到小小的惩罚哦。」阳球轻触老哥的脸颊,对他微笑。她的手背被一根特别巨大的冰柱刮伤,血液立刻由伤口渗出,汩汩滴落在地。
  活着就是种惩罚。若真是如此,我们其实早已在受罚了。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拼命地接受惩罚。
  我缓缓爬上柔软的道路。
  「小晶的要求向来很琐碎,你知道加调味料有一定的顺序吗?他说要按盐巴、胡椒、酱油、酒、味酣、高汤块的顺序才行呢。他也像妈妈一样罗唆,不准我们乱吃点心,会吃不下饭,根本把我们当小孩子了嘛。小冠则是一吃饱饭就会躺下。叮咛你这么做会变成牛,你也不听。相反,我一躺下却对我很凶啊。」阳球咯咯笑了。「小冠总是把擤过鼻涕的面纸堆着,厕所的马桶座也总是不盖上。就是这样,才会被说是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呀。」
  红色、蓝色、黄色与绿色的冰块像是小型箭头,比雪或雨下得更快更急,瞄准阳球全身倾泻,将她有如礼服般的睡衣撕得破破烂烂的。她的身体被撕裂出无数伤口,流出鲜红血液。
  「阳球!」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老哥。明明我们在同一天诞生,为什么冠叶是「老哥」,我对此一直无法谅解。
  爸爸跟妈妈在将老哥收为养子的那天,笑着要我叫他一声「哥哥」。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不需要老哥的我,不可能跟冠叶在那天之后便马上亲密如兄弟。
  白色荷叶边道路寸步难行,我摇摇晃晃地向两人站立处走去,好几次差点跌跤。照这样下去阳球会浑身浴血而死。明明那些惩罚应该由我来承受啊。
  「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在一起。不管多么小、多么无意义的惩罚,事后回想起来,全都是我们重要的回忆。因为我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全都是因为有小晶跟小冠存在啊,都是因为我能以高仓阳球的身分哭泣。发笑、愤怒,以及爱人啊。」阳球面无苦色,也坚决不离开老哥身边。「我不想忘记,也不想失去。」
  老哥依旧茫然看着闪烁发亮的冰箭。
  「阳球,冠叶!」觉得那两人离我是如此遥远,仿佛不管我怎么呼唤也传达不到他们耳里。
  「小冠,求求你,回来吧。」阳球重新用力抱着哥哥,泰迪熊群发出更多、更凌厉的冰块攻击,几乎连阳球的娇小身体都完全遮蔽了。
  「不行,我还没有给你任何东西。」听到老哥平板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我睁大双眼。
  方才毫无异状的老哥身体,开始全身上下流出血来。
  「冠叶!」纯白的世界里,血液的颜色看起来鲜艳异常,阳球脚下的纯白布料逐渐变为粉红,随即染成鲜红色,血渍迅速扩展开来。
  老哥身体后仰,因剧痛而发出凄厉嘶喊。
  「小冠!没事了,没事了啊,小冠!」阳球的脸略从他身上移开,像是要用双手包住般捧着老哥的头,凝视他的眼睛。
  不久,朝四方喷出的老哥的血,把阳球破破烂烂的睡衣底下露出的肌肤染得腥红湿滑。阳球眼睛眨也不眨地一直注视着老哥。
  提议替房子墙壁粉刷的是老哥。我很反对。我认为我们光是静静生活已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没必要干出这么招摇的事。但是老哥说没有关系。为了让阳球能带着欢笑回到这个家,他什么都肯做。就算真的发生什么麻烦,他也会想办法。
  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直到粉刷墙壁之后,才总算把老哥当成老哥看待。也理解了老哥绝不逃避,一心一意守护我和阳球。
  从那之后,我对于三个人一同欢笑不再感到很不自在。将老哥称呼为「老哥」也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感到很舒畅。我们花了漫长时间才成为兄弟,成为一家人。
  「小冠。小冠。」阳球擦掉哥哥脸颊上的血,温和地笑着说:「已经够了。小冠,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在阳球轻声呼唤下,老哥突然停止呐喊。他的眼里再次放射出老哥原本具有的、令人怀念的剽悍光芒。
  老哥的血一直流到走在荷叶边道路上的我的脚边。阳球创出的纯白世界被染成一片红。我毫不踌躇地踏入血泊之中,继续朝两人前进。已经快到了。
  「喏,真的不痛吧?」
  是的,真的不痛,也不悲伤,而且也不再感到恐惧。我将老哥当成老哥来敬爱。而老哥应该也爱着我吧。没什么惩罚只能由一人承担的。
  由老哥的血泊中结出红色苹果,在白色空间里一株接着一株冒出。将旋转中的黑色泰迪熊团团围住,大量果实开始缓缓地一颗颗自转起来。
  「阳球。」毋庸置疑,那是老哥的声音。
  「小冠。是小冠吔。欢迎回来。」阳球灿然微笑后,当场无力地倒下。
  老哥抱住阳球,用手心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并用手指轻抚她额头上的伤痕。
  我总算来到两人身旁,两脚发软地瘫坐下来。
  「一直以来我过得很愉快。谢谢你。老哥,你给我的一切该还给你了,你分享给我的生命。」我毕恭毕敬地取出在我胸中燃烧发亮的东西。
  「我们的爱,我们的惩罚,全都由我们一起承担吧。」我伸出右手,用手指将茫然望着我的老哥额头上的血擦掉。
  「小冠。」在老哥怀中的阳球轻声说道:「小冠你看,喏,那就是企鹅罐呢。」
  在我掌中,老哥分享给我的生命之光形状产生变化,变成只有一半的苹果。
  「你还记得吧?老哥。」老哥睁大了眼回望我。
  「晶马。」错不了,回到我们熟悉的老哥的声音了。
  被关在栅栏里,没被选中的我原本注定要死在那里。然而冠叶却将苹果掰成两半,拼命伸长手臂,将另一半果实分给我。
  「冠叶?」意识朦胧之中,我看了冠叶。
  冠叶大大点了个头,更用力伸长手臂。
  我也卯足全力伸出手,想接下冠叶给我的半边苹果。我的手一定能触及。这么一来,我就能活下去。冠叶将他的生命分享给我了。
  我在那时被冠叶选中了。就这样,跟他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

  回过神来,我们再度回到地下铁车厢内。瘫坐地板上的我急忙站起。
  原本站在渡濑真悧身边的老哥,现在却站在阳球的床前,抱着戴上企鹅帽、恢复成原本睡衣模样的阳球。阳球胸前很宝贝地抱着粉红色的小熊布偶。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荻野目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车厢。
  我掩住耳朵,回过头,荻野目与渡濑真悧正面对峙,大口喘着气。
  大地震荡,车辆也跟着摇晃震动,放置于车厢各处的黑色泰迪熊咕咚掉到地板上。
  我想接近蹲坐着的荻野目时,车厢翻了一圈过来,里头的黑色泰迪熊也一一转动,转变为白色。
  转换命运的咒语正确地唱诵出来了。
  企鹅帽从阳球头上滑落地板。
  渡濑真悧心有不甘地看着我们。
  「命运的转换即将开始。想转乘其他列车的旅客,请尽速搭上月台另一侧的电车。」
  车内播放着语气冷静的广播,我深深吸入一口气,抬起脸。
  「唱诵咒语的代价发动,敬请四周的乘客小心。」
  「荻野目!」我还没喊完,荻野目的身体已被熊熊烈火包围。
  我冲进火里,紧紧抱着她。

  列车停靠的月台对面,已经有另一班电车抵达。外型跟我们司空见惯的电车没什么两样。
  冠叶下了命运列车,走进对面车门开放的电车中,将阳球的身体放在座位上。
  他摸摸阳球宽额头上仅存的一个小伤口,如同阳球曾对他做过的一般,替她贴上OK绷。
  「命运转换即将结束。尚未搭上目标列车的乘客敬请加快脚步。」听见广播,冠叶抬起头,站起身来,离开阳球搭乘的电车,依依不舍地倒退走在月台上,再度回到命运列车陉。
  「你们绝对无法逃离诅咒的。就像我一样。」真悧嘴上虽说得很从容,但他甩动白色长外套下摆在车内来回踱步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焦躁难耐,难以冷静下来。
  「箱子里的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无法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只能消失。连一粒尘埃也不留啊!」他走下月台,声嘶力竭地呼喊。
  但冠叶耳里似乎已听不见他的话语。不久,他的背开始有如薄雾般逐渐溶解在空气中。
  「你们绝对不可能获得幸福的。」
  晶马用力抱着已无法出声的苹果,她的瘦弱身躯正熊熊燃烧。晶马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体的坚韧与柔软。
  凝望着痛苦的苹果的眼。那双总是发出坚定光芒,毫无疑惑地看着晶马他们的美丽眼眸。
  苹果连轻轻眨眼也很勉强。
  「荻野目,谢谢你。但这个惩罚应该由我们来承受。我爱你。」晶马慢慢地对她如此说完,将嘴唇贴在苹果滚烫的嘴唇上。此时,烧灼苹果身体的火焰转移到晶马身上,并增强了热度。
  「晶马。」从灼热与痛苦中解放的苹果,声音发颤地离开晶马身边。因为她发现虚弱的晶马试着把她抱起,要让她离开命运列车。
  「晶马。住手,放开我!」
  晶马肩膀边缘逐渐化为灰烬,消失不见了。
  「你这笨蛋!晶马!不要!放开我!我要跟你一起走!是我自己决定要接受惩罚的!」但不论苹果再怎么挣扎,晶马也只是对她痴痴地笑着。
  「再见了。赶快搭上那班车吧。」温柔笑着说完,晶马把苹果放到月台上。与此同时,车门也缓缓闭上,发车铃声响起。
  苹果蹲坐在原地,想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边回忆着留在唇上的触感,即使车内被火焰包围,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也仍注视着。
  电车中,晶马和冠叶并肩坐在阳球的床上。
  车内在火焰包围下,连同无数白色泰迪熊与阳球的床,以及晶马、冠叶一起燃烧,欲将这一切从世界中抹煞掉。
  「晶马,我找到了。真正的光明。」冠叶语气安详地说。
  「我知道。因为我也见到了啊。」晶马轻轻笑了。
  电车起动了,把阳球和苹果留在生存的路上。被火焰笼罩的列车仿佛流星放出光明,将两人引导向别的命运。
  苹果脚步虚浮地走向另一班电车,坐在深深陷入沉眠的阳球身边,抚摸她的长发。
  「晶马。」等命运转换结束后,这份心意该何去何从?
  苹果和阳球搭乘的列车也关上车门,不久后静静地出发,将两人运往新的命运。

  夹在两条幽暗铁轨之间的月台上空无一物。真悧满脸不悦地站着。两手插进外套口袋,动也不动。
  「话说……」对真悧开口的是桃果。她的手上抓着两顶已成了空壳子的企鹅帽。「列车已经走了哦。」
  桃果走向真悧,抬头看了他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注视着真悧。他与桃果视线相交,却没有微笑。
  「还会再来的。」真悧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撩起长发。在黑暗的月台上,他的头发显得黯淡无光。
  「这样吗?但是我要走了哦。」桃果毫不在乎地说。
  「是吗。」真悧也毫不在乎地回答。
  「如果你想一起离开,我也可以带你走。」桃果对他伸出稚嫩小手。
  「再会吧。」真悧连一秒也没考虑。
  「再见。」桃果轻轻叹息,立刻把手收回,背对真悧,离他而去。
  黑暗中,伫立在月台上坚硬柏油地面的真悧发出足以撼动黑暗的深沉叹息。他的气息仿佛仍想纠缠桃果似地,勉强发出淡淡光芒延伸出去,然而,终究无法追上她的脚步。
 楼主| 发表于 2013-9-23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7

  被四周的喧闹吵醒,我微睁开眼,与同样刚睁开眼睛的女生四目相对。明明彼此完全不知对方是谁,我们却手牵着手,昏倒在地下铁车站月台的坚硬地面上。
  我穿着白色睡衣,她则是身穿女中制服。
  「喂—有人受伤了!快叫救护车!」远方传来某人的吆喝。
  「你们没事吧?」你们,是指我和她吗?
  我很快又闭上了眼。因为我觉得非常疲倦,连爬起来问她是谁的力气也没有。
  额头好痛,似乎真的受伤了。
  在我昏倒的期间,总觉得自己仍然跟那女孩手牵着手。实际上我们被送进不同的救护车,在抵达同一家医院前,完全没有碰面。
  再次醒来时已是凌晨。我试着活动僵硬的手脚,发现浑身的伤都有包扎的痕迹。摸摸刺痛不已的额头,右侧似乎被贴上一块纱布。
  床边有吊过点滴的痕迹,床头桌上放了一小瓶宝特瓶绿茶。略爬起身,发现自己被送进四人病房,但除了对面拉起隔帘的病床外,其他两张病床并没有患者。
  我望向月光射入的窗边,窗外在薄明之中,有看似纯白发亮的樱花盛开着。
  我到底睡了多久呢?我缓缓爬下床,走到窗边。晚风有点冷,我搂着肩,眺望窗外飘舞的樱花花瓣。
  遥远记忆之中,似乎见过整片世界都被雪所覆盖,变得一片纯白的景象,那单纯只是我的想像吗?不知那是雪还是冰,是雪纺纱还是蕾丝,或是绸缎?只记得一片雪白,却又与冰冷的景色截然不同。
  令人感到一丝温暖的深蓝色天空中,鲜黄浑圆的月亮皎洁明亮,照亮了病房。仿佛行光合作用似地,我全身沐浴在月光下。
  「会感冒喔。」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位身穿睡衣与拖鞋,留了鲍伯头的女孩子站在月光底下。是同病房的患者。跟我一起昏倒的女孩子。
  藏在浏海底下,意志坚定的双眼反射着月光,闪闪发亮。
  「樱花很漂亮,不自觉就……」我低下头。「抱歉,吵醒你了?」
  「没有啦,没事。我刚醒来,看见窗边有个头发好长好长的女生站着,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不是幽灵真是太好了。」女孩愉快地笑了。「我叫荻野目苹果。」
  「我是池边阳球。初次见面。」其实顺序根本反了。我先跟她倒在池袋站的地铁月台上,一起被人发现的。我完全不晓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
  「请问,我认识你吗?」荻野目略歪着头,走到我身边,一起观赏窗外风景。
  「不,应该不认识吧。」
  晚风中的樱花看起来就像一团巨大棉球,似乎很温暖。
  「我也认为自己应该不认识你。可是真的很怪呢。总觉得一起昏倒的时候,身边是你真是太好了。有种莫名松了口气的感觉。」荻野目苹果笑咪咪地说着。受到影响,我也轻轻笑了。
  「叫我阳球就好。」
  「你也叫我苹果吧。」
  之后,我们两个肩并肩,不作多想地欣赏盛开的樱花。
  试着在脑中回忆被寒风刺痛脸颊的冬日记忆,不知为何就是厌到无法衔接起来。关于这件事,除了我,我想苹果也在脑中反复思考过吧。
  直到被巡房的护士警告为止,站在黑暗房间里,我们两人的脸一直受高大樱树光辉所映照。
  各自爬进被窝里,我对苹果道声:「晚安。」
  「晚安,明天见喽。」
  苹果令我有种怀念感,仿佛是很早以前便认识的朋友,甚至想跟她手牵着手一起入眠。那天我没有做梦,而是深深、深深地睡着了。

  时笼百合安详地裹在多蕗桂树拿来的毛毯中。
  对两人来说太过宽敞的客厅,如今已改造得较为舒适了点,从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可饱览整座城市。
  「好久没悠闲欣赏盛开的樱花了啊。」多蕗茫茫然地说。
  百合在心中吐槽:比起一直忙于演艺事业的我,你应该随时有机会赏花吧?她望着多蕗平庸的侧脸。他戴着俗气的粗框眼镜,过长的头发却迟迟不剪,总是一副认真又温柔的模样。
  百合和多蕗的人生真正需要的事物,那就是平庸。
  「是啊,我也这么想。选了这个房间真是太好了。」
  橘色灯光完全笼罩宽敞的房间。坐在挂上特制长窗帘的窗边,百合依偎在多蕗怀里。与其说是搂抱,更像似彼此扶持。就像随处可见的夫妻一样。
  樱花放出蓝白色光芒,时而花瓣飘落。几乎同时,两人想起了某个春天,跟桃果约好三个人一起赏樱的事。
  「百合,我总算懂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被留在这个世界。」
  从毛毯上抱着百合肩膀的多蕗,双手又大又温暖。
  「告诉我吧。」百合放心地松了口气。他们就算留在这里也没关系吧。一想到他们甚至可能本来就该留在这里,就觉得放心得似乎能立刻沉沉入睡。
  「一定是因为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失落的孩子吧。但全世界几乎所有孩子都跟我们一样。因此,即便只有一次也好,需要有人对我们说『我爱你』。」
  「是啊。」即使被命运夺走一切,失去了言语或记忆,受到怜爱的孩子也一定能找到新的幸福。因为有桃果留给百合与多薯的礼物,两人才能找到答案。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而留在这个世界。」
  「这种说法真合乎你的风格。」百合温柔地笑了。「多蕗,我爱你。」
  「我也爱你。」多蕗在心中补充:也爱你所爱过的一切。
  两人都没有度过一帆风顺的美好人生。但在命运洪流的最后,两人终究能像这样在一起了。
  百合摇晃着波浪状的卷发,从毛毯中伸出纤白手指寻找着多薯宽大的左手,最后在他的腹部附近发现后,紧紧握住。
  「百合,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多蕗不由得不安地说。
  「是你的手太热了吧?」百合噘起嘴答道。
  多蕗一边苦笑,决定替寒性体质的妻子冲杯红茶。用茶包冲泡,虽简单却很温暖的红茶。

  撇开医院内稳定的空调不提,我老是觉得在遭到那桩不可思议的意外前,空气似乎更冷得多。记得那时我呼出的气息都一片雾茫茫的,一切宛若凛冬。然而现在抬头所见的,却是像被粉刷上水蓝色似的爽朗天际,每当樱花枝枬轻颤,花瓣便飘落坐在板凳的我的腿上。
  医生担心我有记忆障碍,曾仔细检查过我的脑,却找不到问题。但话说回来,不管是我、伯父还是伯母,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时人会出现在池袋站的月台上。
  「阳球。」我见到身穿水蓝底色,上头有泡沫花纹睡衣的苹果从院内奔跑过来。
  我对她微笑,将浅粉色睡衣下摆拉好。
  在这三天的住院检查期间,我们感情变得非常好。苹果年纪比我大,是个很有活力,很擅长煮咖哩的女孩。
  「苹果,结果怎样呢?」我问得很轻松。彼此都对检查结果没什么好担忧的。
  「嗯。什么事也没有。彻底是个健康宝宝哦!」苹果摆出胜利手势,我噗哧笑了。
  除了我额头上的伤痕与苹果背上少许类似烫伤的痕迹以外,关于我们昏倒的事,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你在赏花吗?」苹果在我身边坐下。
  「嗯。」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下次教我编织吧。虽然这个季节要围围巾似乎太暖和了点。」苹果用手心接住飘落的樱花花瓣说。
  「你也要教我美味咖哩的煮法喔。」
  即使充满了谜,并不觉得不舒服。相反地,我们甚至讨论起彼此是为了相遇才像那样一起昏倒在池袋站呢。
  「我该去整理行李了。伯伯他们要来接我。」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也是。妈妈说要跟公司请早退过来。」
  明知彼此有各自的生活,不论身心却都惊人地习惯了两人一起看电视、翻杂志的短暂日子。
  我想,对于回到没有彼此的日子感到不习惯的,应该不是只有我吧。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
  不自觉用右手手指抚摸额头上的伤口。大片OK绷底下的伤痕再过几天就能拆线了。
  「樱花好漂亮啊。」我不想离开椅子,又抬头看了樱花。
  「嗯。」苹果的腿上也渐渐堆起了花瓣。

  坐在宅子后面凉亭的板凳上,夏芽真砂子很难得在打盹。和煦的春风吹动卷发,舒服得差点将手中的书掉到地上。
  在头不停地点呀点当中,真砂子渐渐分不清那只手的温柔触感是梦境还是真实了。
  「姐姐。」在庭院玩耍的弟弟万里夫注视着真砂子的脸,轻声叮咛:「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感冒的。」
  真砂子回过神来,凝视站在眼前的万里夫。他脸上带着浅浅微笑,两手沾满了泥巴。
  「啊,说的也是。」她用手理理头发,重新坐好。在这过于早到的春天里,天气暖和得连大衣也不需要。「万里夫,你还好吧?」
  「咦?姐姐,什么意思?」万里夫歪着头问。
  「不,没事。真是的,一定是我多心了。我刚刚做了个梦呢。」真砂子看了一眼飘落脚边的樱花花瓣说。
  「梦?怎样的梦?」万里夫耍弄满是泥巴的手,问着。
  「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梦中非常寒冷,我跟哥哥见面了。」真砂子觉得自己所说的内容很可笑,不由得笑了起来。
  「哥哥?我跟姐姐的哥哥?」
  「是呀。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是哦?那不就跟姐姐很相像了?」万里夫似乎对此充满兴趣,双眼发亮。
  「不,一点也不像。他是个非常笨拙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事摆到最后;明明是个怕寂寞的人,却又爱逞强,把真正重要的话都藏在心里。」真砂子觉得直到刚刚醒来为止,头顶被人温柔抚摸的部分似乎还保有少许温暖。「但是,他对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我爱你。』」
  「姐姐,你在哭吗?」万里夫急着从灯芯绒短裤中拿出手帕。但手帕马上就被万里夫沾满泥巴的手弄脏了。「啊,抱歉。」
  「没关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真砂子用指头擦拭眼角,深深叹气。「万里夫,去洗手吧。我们来喝下午茶。」
  「好!」万里夫朝气蓬勃地回答,抢在真砂子前面跑回宅子里。
  真砂子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幸福感,现在的她,对世界上所有事物想必都能温柔对待吧。
  那位只存在于梦里的双胞胎哥哥,个性虽不同,锐利的眼神倒是和真砂子很相似。真砂子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但,必定有其理由吧。
  今天决定来冲有花草萌芽般清新香气的奴娃拉伊利雅红茶,配上万里夫喜欢的饼干,再跟万里夫多谈一点关于梦中哥哥的事吧。
  真砂子打算像梦中的哥哥对她做的那样,温柔地抚摸万里夫的头。

  我所住的房子坐落在荻洼不算太差的地段上,是一栋老旧的木造独栋平房,破烂镀锌浪板的外墙很醒目。伯父似乎很想换掉这片变得锈色灰黑的镀锌浪板墙,但他只在嘴上说说,过了好几年也没换掉。
  我不讨厌每当下雨就会叮咚作响的镀锌浪板,所以内心觉得再继续维持一阵子也无妨。镀锌浪板墙很少见,而且就算镀层剥落也依然牢固。
  我小巧雅致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和衣橱。书桌旁有座旧书柜,伯父的书、我的书,还有小说、漫画等全都杂乱地摆在上头。
  地上则堆放了座垫与布偶、手提音响与散乱的CD。此外还有毛线、钮扣或缎带、刺绣线、针包、顶针,以及时尚杂志。
  我将手工艺用具收进粉红色篮子里,脱下制服的深蓝色西装外套,边解开白色罩衫钮扣,并打开衣橱。
  锅子已经放在瓦斯炉上,接下来等煮熟了就大功告成。
  换上了浅紫色花格洋装,胸口有片拼接布料,袖子跟裙子则是蓬松的灯笼型。「很好。」我咕哝,回到厨房,再度披上围裙,确认锅中状况。
  「别这么着急,太过热情可是会连重要部位都烫伤啊。」我学古装剧的语气说,并「哼哼哼」模仿坏人冷笑。「这道理我懂,阁下也真是个坏胚子啊。」
  卷起长袖,用杓子搅拌浓稠的咖哩。用小碟子装点咖哩试味道。这是前阵子苹果教我的荻野目家秘传食谱。
  「嗯,味道很棒!」我将小碟子跟杓子放到瓦斯炉上,盖上锅盖。接下来只要等候苹果大驾光临。
  在我擦拭矮桌时,电话响了。
  「喂喂,伯伯吗?会晚点回来?伯母也是?嗯,别担心。有朋友要来,所以我中午煮了咖哩。伯伯等晚上回家后,也可以当宵夜吃哦。」电话旁摆着我跟池边伯伯和伯母三人在入学典礼时的合照。「嗯,就是跟我一起住院的苹果。放心,我一点也不寂寞呀。」
  放下话筒,松了口气,等矮桌也擦干净后,我变得无事可做了。
  这个客厅充满了我收集来的或自己制作的东西。像是吊在电灯开关拉绳的吉祥物,或加了贴布绣的面纸盒,逐年增加中。其他还有加在红色窗帘上的刺绣,和我最爱的DOUBLE H商品,连儿时得到的奖状也装饰起来了。
  伯父伯母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是自我懂事起,一直都是他们养育我。膝下无子的伯父伯母,以制作和菓子般细腻的心思来照顾我,所以我从来不多问亲生父母的事。我只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以及他们不是什么坏人。此外就是我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在满满的爱情呵护下长大。这就是我所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我暗自决定:等苹果来了,就端出和菓子招待她吧。
  对讲机响了,我回过神来。一边站起,一边出声回应:「来了。」跑向玄关。

  闻到热腾腾的咖哩香气,苹果开心地笑了。餐桌上摆了咖哩和极为简单的沙拉与茶。
  「嗯,好像很可口!」放学后来我家玩的苹果身上穿着女中制服。
  「我开动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睁大双眼,注视着苹果舀起一匙咖哩送进嘴里的模样。
  「怎样?」
  「很好吃!阳球,你的厨艺又进步了呢。」
  今天是二十日。自我们认识的那时起,苹果一直主张二十日就该吃咖哩。有什么理由我不清楚,或许她以后会告诉我吧,但有没有说其实都不重要。
  我觉得我跟苹果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以那种方式一起昏倒在车站,被送进同一家医院的我们,仿佛老早就互相认识一般,很快就熟稔起来,变得非常要好。这种情形,或许真的该用「命运」来形容吧。
  「这一切都是你的食谱的功劳啊。」我松了口气,也将自己的汤匙送到嘴边。
  「对吧对吧!果然苹果泥是美味的关键呢。」苹果快活地抬头挺胸说。
  「啊,对了。今天DOUBLE H有上节目哦!」我笑着对苹果说,打开电视。
  「嗯嗯,DOUBLE H真的很可爱呢!」
  我们一起观赏正好刚登场,开始歌唱的两人。我跟苹果是DOUBLE H的超级粉丝,买了许多CD跟周边商品。像是Q版造型角色钥匙圈或是小型布偶、月历、胸章等等,多得数不清。
  「是新歌呢。」硬要选的话,算是光莉派的苹果喃喃地说。
  「要听吗?我买了她们的新专辑,等等喔。」相对比较偏好云雀的我如此说完,站了起来。
  我走回自己房间,在收纳布偶与手工艺工具的地方蹲了下来,我的CD没排在书柜上,而是特别收纳在花格纸盒里。
  「咦?CD的……」我在地上找半天找不到,想到可能放在桌上,便站起来,粉红色小熊布偶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我从小就很爱惜的布偶,它的头上绑着海盗风格的头巾,一边眼睛戴上眼罩。
  「啊,肚子有破洞。」心想:得找个时间缝起来才行,我没多想便伸手拿起小熊布偶。从缝合痕之中,除了少许棉絮,还有某个东西露出来。
  放在我大腿上的小熊,由肚子缝线中露出的东西似乎是一张折起的纸条。我轻轻从小熊布偶里抽出那张纸条。
  小小的纸条似乎有点年代,已经发黄。我打开一看,纸上以稚嫩的铅笔字写着:「给阳球。永远最喜欢你了。哥哥留。」
  「哥哥?」是指谁呢?但看到这段完全没有印象的文字,我似乎有种心脏被人用力揪住的感觉。
  「阳球?」背后有人呼唤我,回头一看,苹果睁大了眼,讶异地问:「你怎么了?」
  「这个。」不知不觉间,我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但我想不出流泪的理由,拿起右手上未曾见过的纸条,再看一次。「好奇怪,我是怎么了?」
  「怎么了?阳球,你没事吧?」苹果慌忙来到我身边,在我一旁蹲下,不由分说抱着我。
  「为什么呢……」眼泪不只没有停止,还愈流愈多,我开始呜咽起来。「我为什么哭了?」
  「没事了,我在你身边。」苹果像是比我年纪大了许多的大姐姐,稳重地安慰我。
  「嗯。抱歉,苹果。」我感到不明所以,把头靠在苹果的肩膀上。
  「不会。」苹果用手温柔地摸了我的头好几次。
  听到苹果对我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反而更嚎啕大哭起来。
  我认为自己能跟伯父他们一起生活,或跟苹果相遇非常重要。喜欢DOUBLE H、能煮出美味咖哩、粉红小熊布偶,以及从它肚子里冒出的神秘讯息,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喜欢命运这个词。打从心底相信,自己绝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两名男孩边走边欣赏樱花花瓣飞舞的情景,一起发出感叹声。
  「所以说,这个苹果代表着宇宙本身哦。能收于掌中的宇宙;同时,它也是用来连接这边世界与另一边世界的桥梁。」眼神冷静的男孩谆谆教诲,并举起手遮蔽由樱花树枝间隙透出的阳光。
  「另一边世界?」另一名男孩用手拈起落在翘毛上头的花瓣,歪着头问。
  「就是康帕内拉(※日本作家宫泽贤治作品《银河铁道之夜》两名主角之一。)与其他乘客前往的世界啊。」被问的男孩看了另一名男孩,一派轻松地回答。
  「我就是在问那里是哪里嘛。」翘毛男孩焦急地反问,并转身朝后。
  在他们后方,有两只眼睛浑圆发亮、身材圆滚滚的公企鹅摇头晃脑地跟着走。「就是生命的源头啊。康帕内拉的母亲也在那里。」
  两只企鹅朝后,以嘴喙做出招手的动作。接着,从道路两旁的樱树之间,又有两只企鹅也追上男孩们。
  第三只企鹅眼睛闪闪发亮,头上绑了缎带。第四只企鹅则以显得有点成熟、眼角上扬的眼睛看着第三只,牵着它的手一起前进。
  「那跟苹果又有什么关系?」翘毛男孩见到第三只企鹅,露出温馨笑容。
  「苹果就是神明赐予的奖赏啊。」另一名男孩表情显得有点臭屁。
  「我听不懂啦。」翘毛男孩鼓起脸颊。
  「简单说,苹果是赐给为爱而主动选择牺牲的乘客的奖赏啊。」
  「但死了不就万事休矣?」
  「你真笨,当然不是这样。贤治想说的就是:死亡毋宁是种新的开始呢。」
  突然有阵强风吹起,樱花花瓣如大雪般包围了两人与四只企鹅。
  「喂,我们接下来要去哪?」翘毛男孩停下脚步,将堆积在头上的花瓣用两手拍掉。
  「我还没想到。那你呢?你想去哪?今后才是开始呢。」大谈特谈苹果的那名男孩见到企鹅们乖乖地排成一列,不禁咧嘴一笑。
  不知不觉间企鹅的队列拖得很长,被樱花花瓣包围的它们自然而然行进起来。
  再也没有必要为了愤怒或悲伤而停滞不前了。超越了时间与次元的这两名男孩将会歌颂喜悦与绝望的自由。他们想去哪就去哪,想跟任何人见面也没问题。他们将对再也无法停下脚步的自己献上祝福,并大声自由高歌。企鹅们也将跟着他们,有如汽笛般一齐高声呜叫。
  浅桃色的樱花花瓣不久将化为数不清的耀眼星星,跟又大又圆的明月一起温柔照亮所爱的一切事物。哭干了眼泪的那女孩,如今正精疲力竭地躺在温暖被窝里。
  用不着哭了。通往夜空的这段旅程必定是场精彩之旅。就算真的碰上不好的事,就大家同心协力,集思广益将之解决吧。因为我们会运用知识和语言来获得幸福。至少我们必须如此相信。
  无尽的宇宙和人生,这两者又有何不同呢?我们曾经存在于此的事实,即便在反复的生与死之中,也几乎永远不会消逝。看吧,在那女孩心中,这段记忆已结出累累果实,成为想像新宇宙的重要力量。所以说,真的不必再哭了。那些果实,一定就是被唤作「爱」的事物吧。
  不必害怕,无须怀疑,直视着对方的眼说出口吧。「我爱你。」
  要重复无数次,直到传入眼前对象的心坎里。


  ——《转吧!企鹅罐》全书终
发表于 2013-9-24 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标题。。回转企鹅罐不是更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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