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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凭神 [浅田次郎][远流][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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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4 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3-11-4 15:22 编辑


凭神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浅田次郎

翻译:李美惠

图源:凭狐

录入:↑我媳妇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凭神,乃附体之神明。

  但若求得穷神、瘟神、死神凭附,那可兹事体大!

  倒霉武士彦四郎却发现,

  拥抱袍们让自己明白了何谓幸福……



  时值幕末,人在江户。下级武士别所彦四郎,生于世代担任将军影武者的家庭。从小文武双全,但身为次子无法继承家业,入赘后又遭陷害,只得离缘返家,无所事事。

  消沉失志的彦四郎,听闻同侪因拜神而飞黄腾达,酒后见到小祠堂随口祈祷,竟轻松求得神明凭附——孰料是穷神、瘟神、死神依序降临,紧迫不放!

  飞来横祸,彦四郎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众厄神对他的耿直、守义、重情赞赏有加,想尽办法帮忙。彦四郎终于领悟:正因生命有限且多磨难,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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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4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简介
  浅田次郎
  一九五一年生于东京,本名岩户康次郎,为江户幕府武士后裔,老烟枪。受三岛由纪夫切腹影响,进入自卫队,之后辗转于服饰业界,同时持续投稿,也曾靠赌马维生,终在一九九一年出道。
  曾获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直木赏,创作范围跨现代小说、时代小说、散文、中国历史小说等,七十多册作品中多部改编戏剧、电影。自称是「小说的大众食堂」,认为「写作是最大的快乐」;日本文坛称其为「平成年代的催泪者」,人情洋溢的文风让人倾倒不已。

  译者简介
  李美惠
  辅大英文系、辅大日文所毕业。研究平安朝古典文学,曾至横滨菲利斯大学日本文学研究所交换留学。喜欢旅行,正好以翻译为业,享受生活于动静之间。译作包括《爱的保存法》《调味恋爱》《钟点男友》《信玄战旗》(皆远流)等。

 楼主| 发表于 2013-11-4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这故事发生在后世称为「幕末」的模糊时代。
  别所彦四郎受不了闷热爬出蚊帐,此刻的御徒士(徒步随侍保护主君的下级武士)宅子是一片夜晚的死寂。
  正想偷偷摸出门,却将上了年纪而浅眠的老母吵醒了。
  彦四郎推说「我上个厕所」,母亲听了没起身,只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破旧钱包,放到他跟前。
  「去吃点荞麦面什么的,小酌一杯再回来睡吧。」
  做母亲的总有办法知道孩子心里想什么。彦四郎本就打算出去纳凉,顺便吃个荞麦面、喝一杯的,只不过身上连这点小钱也没有。
  直到不久前,只要睡不着就到主屋的厨房去,配点儿酒糟酱菜扒一碗饭,但自从被凶悍的大嫂骂:「简直就像小偷一样!」就没法如此自由了。
  这也没奈何。让人招赘的小叔遭对方离缘遗回家,兄嫂当然觉得脸面尽失。但她竟然把年迈的老母也赶到离屋来,这就实在无法原谅了。
  「和我同一顶蚊帐,母亲大人一定睡不安稳吧?」
  将钱包顶在额前拜谢的彦四郎感慨地说。
  「说什么傻话呀,你跟你死去的爹长得一个样,娘做起梦来更香甜。与其留在主屋看媳妇的脸色,还不如住这儿还快活些呢!」
  母亲尽管年迈,却很讨人喜欢。有些地方反倒比旧货商出身的大嫂遗像年轻小姑娘。像她这种傻呼呼的个性,一定也不懂得掌权理家,难怪会被媳妇赶出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彦四郎系上三尺腰带、插上刀,穿上羽织(无袖短外褂)便出门了。刚刚蚊帐中的母亲噗哧一笑,想必是彦四郎特别英挺的坐姿让她想起了亡夫的身影吧。
  彦四郎最近也常这么想。虚岁三十二,眼看就要到父亲过世的年龄了。

  深川元町的御徒士组是全二十组中的第十五组。面北的两扇大门进来就是三间宽(约五.四五公尺)的方形地,左右是一栋约一百三十坪的宅子。一组固定三十人,由古至今从未增减过。
  位于深川元町的第十五组宅子,比起同僚们挤在下谷御徒士町附近的嘈杂住居宽敞得多。据说本所深川这块新生地是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时代填造的,只有第十五组搬来。宽敞是宽敞,但因为是沟渠环绕的低地,到了夏天格外闷热。
  御徒士的俸禄固定为七十五俵五人扶持(七十五俵藏米加上五人扶持米。一人扶持米为五俵,一年可得九十俵米,一俵六十公斤)。因此即使土地广,屋子也得配合身份,顶多只能盖个二房或三房,再搭间有送迎客人之处的玄关,勉强凑合着武士身份。家家户户都在空地上种些东西,要不就盖间离屋租给房客。
  自彦四郎懂事以来,别所家的离屋就住着一名木匠头儿。但他沉迷赌博,最后竟落得连夜潜逃。此后一方面也是不景气,一直没人介绍房客。这间离屋已经相当老旧了,原本拿来当仓库的,彦四郎从入赘的妻家回来之后,已经在这儿住了一年。后来母亲也从主屋被赶过来。接着就到了这个真是要把人逼得走投无路的炎夏。
  今晚是个眉月高挂南天的暗夜。眼睛还没习惯黑暗前,只得拖着草履小心走。别说纳凉,简直更闷了。
  夜夜辗转难眠,并非天气闷热,也不是因为只能吃一碗饭而肚子饿。而是身旁的母亲睡着后,过往的不幸就压到身上,搞得人心神不宁。
  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彦四郎拖着步伐走在漆黑的路上,一边思索着。
  身为武家的次男,迟早得入赘或当人养子,这是宿命。自己也一心希望能攀上好一点的门第,因而武艺方面丝毫不敢懈怠,学问方面就更不用说了。得到了直心影流男谷道场的真传,入赘完全不成问题。二十四岁时,为小十人组组头、薪俸三百俵的井上军兵卫家招赘。换句话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彦四郎总算高攀到一户人家了。
  我没犯什么过错。彦四郎再次反身自省。
  军兵卫有个和彦四郎同年的嫡子,但是才接下户主之位,就突然害传染病死了。因此赶紧为年方十六的女儿招彦四郎为婿。
  彦四郎接下组头工作毫不怠忽,妻子八重个性腼腆又貌美,自己打心里疼爱她,也立刻生了个壮小子。
  然而儿子一出生,家里气氛就别扭了起来。不止祖父母,就连丈夫死后也赖着不回娘家的大嫂也开始抢着抱小孩。祖父为孩子取名市太郎,而这正是已故户主的乳名。
  接下来,祖父母和大嫂就开始联手虐待入赘女婿了。
  彦四郎至今仍敢对神佛发誓,自己绝对没犯什么过失,他们却经常诋毁自己的出身。
  御徒士的确是干杂役的低级武士,被瞧不起也没办法还口。然而井上家虽贵为组头,小十人组组员的身份和御徒士也没什么太大差别。更何况,御徒士虽然俸禄少,却算名正言顺的贴身侍卫,将军出巡时必定随侍在侧,一旦出征,铠甲外也一定披上猩猩绯(宛如以猩猩血染成的鲜艳深红色)的阵羽织,扮演将军的影武者(与主君做相同打扮的替身武士)。自己如此引以为傲的御徒士出身,竟被揶揄成足轻(武士最下阶的步兵)一般,真叫人忍无可忍。
  军兵卫希望早日赶走女婿,让市太郎继承家业的企图昭然若揭。反抗的话就威胁离缘。妻子拼命替父母赔不是,彦四郎就靠着妻子的支持才勉强捱过这日日如坐针毡的生活。
  在如此不安中,终究还是发生了事件。城中桧之间的小十人组岗哨中,当班的属下为了一点芝麻小事发生口角。双方虽然拔刀相向,但并未真的交手。不料,互骂声却被正好在附近的若年寄(幕府官职,地位仅次于老中,统辖直属将军的武士)听见,彦四郎于是遭到督导不严的谴责。
  其实根本不到处分,只是稍受斥责而已。然而消息传到军兵卫耳里,他却火冒三丈——不,或许是故意装出盛怒的样子。咄咄逼说彦四郎败坏井上家的名声,甚至要他切腹。
  他完全不听彦四郎的解释或赔罪。更岂有此理的是,当天晚上就将他关入后面房间。第二天早上,便唤来彦四郎的大哥。
  大哥来到彦四郎被关的房间,告诉他说军兵卫大人极为震怒,决定下次轮值时要重拾自己组头的职务,且与彦四郎从此断绝关系。不消说,妻子八重和市太郎皆归井上家,往后再无夫妇亲子关系。切腹一事可以网开一面,但要彦四郎立刻滚出这个家。
  大哥也知道彦四郎是遭陷害,但如今没有像样的靠山,就像当初入赘时地孑然一身,真是情何以堪。军兵卫故意将事情闹大,显然有所图谋。但受到若年寄谴责是事实,即便有人愿意居中调解,但传出去的话,有理的遗是家长一方。
  就这样,彦四郎惨遭离缘,被迫离开心爱的妻子和将满六岁的市太郎。
  原本就有三个孩子要养的贫困人家,如今多了个年过三十又无业的小叔,大嫂自然深感不安。幕府方面最近正设法撙节开支,所以无论怎么找人关说也找不到职务。更何况自己遭离缘的消息也传开了。
  彦四郎自认毫无过失,问心无愧。遇到周遭这些恶人,也只能哀叹命运乖舛弄人了。

  「二八荞麦面要二十五文,算错了吧?三八也才二十四呀。」
  彦四郎吃着荞麦面,一边念着夜摊的老板。自己入赘前,荞麦面确实还依招牌价格卖十六文的,一回来竟变成二十五文。最近物价涨得乱七八糟,不禁让人怀疑大家都趁景气坏而哄抬价格。
  「真是的,大家都搞错啦。彦爷呀,二八荞麦面不是二八一十六,八分荞麦粉,再添上二分乌龙面粉,做成的就叫二八荞麦面呀。原料涨价我们也没办法。要抱怨的话就去找官老爷吧。」
  打从彦四郎还在上学堂的年纪,这老头儿就已经在桥头挑担摆摊了。父亲的死及母亲的辛劳,老头儿全知道。想到这一点,彦四郎的脾气发不出来了。
  亥时已过,但每个夜摊都有客人光顾。大多是住在附近热得睡不着的武士。或许是看准客人类别吧,卖荞麦面的、卖泥鳅的、卖寿司的都拼命劝酒。如果是开在町区(工人商人居住的区域)的店家就不可能这样了。
  这排具有市场规模的夜摊,位在挂川城主太田备中守的别宅前。从横跨小名木川的高桥桥头沿着石灰墙,一路摊贩林立,看来挂川藩的官吏应该有酌收费用。路口往东折是小笠原佐渡守的别宅,对面就是御徒士组,再过去则是御三卿(三家德川氏旁支)的田安大人土屋采女正(采女正属宫内厅,负责掌管后宫女官)的宅邸。高桥对岸也几乎全是大名宅邸。住在宅邸大杂间的独身武士夜夜都到高桥桥头喝酒,这是自早以来的习惯。
  「喂,彦爷呀,」
  荞麦面摊的老头儿拿灯笼火蕊点着了烟,对彦四郎说:
  「你比那些驻守江户的外藩武士好太多了。」
  「我比较好吗?」
  彦四郎不禁嗤之以鼻。
  「对啊。我在这儿摆摊二十年,看多了。藩邸的武士不管几岁也绝不会有什么升迁,反而御徒士还比较有机会出人头地哩。」
  「我已经错失出人头地的机会啦。一年前还是个小十人组的组头,而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回家寄住在七十俵身份的屋子里。」
  「别说成这样嘛。」
  彦四郎没叫酒,老头儿却主动送上温酒。
  彦四郎不记得曾对外抱怨过。自己的遭遇难道已经沦为酒后闲话了?彦四郎光想到就气弱,不由得往四下瞧。
  「即使没特别挑选继承的人家,但只要达官显要看中,转眼就出人头地啦。御徒士就这点占便宜吧。」
  的确,御徒士担任将军身边的警戒工作,打点城中琐事,比较有机会接触到上级官员。从前下谷御徒町的川路左卫门尉就是个例子,他后来甚至高升至勘定奉行(位于大老之下掌管幕府财政)。最近还听说三味线堀的御徒士小子榎本釜次郎,也因为幕府的关照而得以出国留学。
  「这么说……」
  彦四郎突然闭嘴。他不认为自己比不上同辈的榎本釜次郎。但是如果继续在老家寄住,就不可能接触到上级官员。
  老头儿似乎也发觉自己失言,「呀」地一声后,赶紧打圆场似地重新斟满彦四郎的酒杯。
  「嗳,人生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我从你还是小鬼的时候就认识你了,要是你们兄弟顺序对调,你一定能飞黄腾达。忍耐一下吧。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千万别心急呀。」
  彦四郎突然发现这是第一次受人家安慰。因为不曾有人报以同情,彦四郎还以为是自己遭遇的恶运让别人连安慰都不敢。
  结帐的时候,老板突然盯着母亲的钱包低声说:
  「不管二八一十六还三八二十四,都别算了啦。肚子饿了随时过来吧。」
  「你不必可怜我呀。」
  「别硬撑,我也不是可怜你,等你发达了再付我钱吧。」
  「真不好意思。」
  彦四郎并未低头,只是以眼神致意,说着将钱包收回怀中。
  「对了,彦爷,如果你真一筹莫展的话,不如听我一劝吧。」
  「可别叫我来摆摊哩。」
  「怎可能呀。不是啦,是要你去拜拜。」
  彦四郎舔舔酒杯。这种时候自己还真想拜托神明帮忙哩。
  「你说说看吧。」
  「嗯,这消息只跟你说喔。听说想要祈求升官发财的话,就属稻荷神社最灵验。」
  「这哪算啥独家啊。江户市里的伊势屋稻荷神社多得跟狗屎一样,随时想拜眼前就一间。要是真那么灵验的话,大家都不必努力了。」
  「是这样的……」
  老头儿从灯笼底下探出头来。
  「有一家稻荷神社可不是狗屎哩。听好罗,真的是只跟你说唷。听说川路左卫门尉大人在向岛河堤下的三围稻荷神社许了愿,后来果真飞黄腾达了。三味线堀的复本釜次郎有样学样,也偷偷到三围稻荷神社祈求出人头地,果然没多久也当官了。怎样?彦爷,凡事总得试试才知道嘛,你说对吧?」
  姑且不提已经退隐的川路左卫门尉,榎本釜次郎自己并非全然不识。虽然所学及道场都不相同,但记得孩提时代曾一起在隅田川练习御徒士必学的泳术。那个榎本飞黄腾达的秘密竟然是三围稻荷神保佑,真叫人不敢相信,然而又让人跃跃欲试。
  「真的吗?」
  「不信你自己去试试。」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彦四郎忍不住喷出酒来,老头儿也被烟呛得边咳边笑。结帐时的尴尬因这会儿的谈笑而烟消云散。
  「那就等我发达了再付罗。」
  「好啊,要赊就多赊一点,每天晚上都过来吧!」
  江户式的风趣洒脱还真令人感激呀。不必讨价还价,就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武士的面子也保住了。这一定也是三围稻荷神社的功德。
  不晓得是否天气太燠热,身体状况变差了,才一合(约一八〇毫升)的烧酒竟也让人有了醉意。
  全家一起在主屋厨房吃晚饭时,大哥和彦四郎的食几上都附有一合酒。但最近彦四郎发现,自己的酒都兑了热水。或许身体已经习惯掺水的烧酒了。
  不久大名家的武士也下哨了。回家路上不断有擦身而过的熟面孔打招呼,彦四郎却醉到认不出对方,只是神智不清地回礼。
  御徒士宅子的大门虚掩着,彦四郎穿过小门,正要往自家走去,却突然有了尿意,但又不能在宅子墙边解决。彦四郎只好挟着腿跑了起来。
  大门内的方地一角,有条通往小名木川码头的小路。忍不到家里,只好穿过小路冲上河堤,对着黑压压的川面小便。
  这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几年前在城内遇见的榎本釜次郎的脸。
  他完成长崎海军传习所的训练后,立刻前往荷兰留学,一飞登天。当时自己是小十人组的组头,虽然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但也不至于自卑。然而现在两人的处境却有天壤之别。留学回国的梗本,想必不久就会升任军舰舰长或奉行之类的职位吧,那就等于是薪俸千石的旗本(俸禄万石以下的将军直属家臣)了。反观彦四郎,如今连跨过护城河去工作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落魄到必须接受荞麦面摊老板接济。
  「三味线堀的御徒士组梗本釜次郎君,你能因为三围稻荷神社的庇佑而飞黄腾达,真是太幸运了。」
  朝着川面撒尿的彦四郎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虽说如此,自己也绝不可能真顺着老板的玩笑去到偏僻的向岛。首先,梗本毫不迟疑地剃掉发髻率先留学,无疑是个开明派,所以不可能到稻荷神社求取功名。彦四郎告诉自己,这只是老板的玩笑话。
  完事后正要回家,却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滚到结了一层夜露的堤防下。才喝一点酒就醉成这样,真没用呀。
  再怎么气也无处发泄,彦四郎只好揉揉摔疼的屁股,不料这时发现堤防底下的暗处有个怪东西。
  一座约莫双手合抱大的颓圮小祠堂,几乎全被夏日枯萎的芦苇丛掩住,屋顶上还覆着川边的柳叶。
  打从孩提时代就常在这堤防玩,却不晓得底下竟然藏了座小祠堂。会不会是有人不知该丢哪儿便从船上抛置此处呢?不,要是这样的话,又似乎摆放得过于中正。
  左思右想之际,又觉得好像从以前就一直在那边了。但可以确定自己从没来拜过。
  「嗯……一直粗心大意没发现您镇守此地,真是惶恐。不知我的恶运是否就是对您无礼的报应呢?」
  彦四郎嘴里说着,一边揉着屁股走近小祠堂,看了吃了一惊。这小祠堂悬着约莫鱼板大小的木牌,上面赫然写着「三巡稻荷」的字样。
  「哎呀,或许是出巡的意思吧?和向岛的三围神社只差一个字……如果是分社,那可太好了。那就请多多关照罗。」
  彦四郎半开玩笑地合十一拜,这时突然喀啷响起一阵钟声。
  听起来似乎不是附近传来的,倒像是传自祠堂里的回复:「你的祈愿已确实收到了。」
  彦四郎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喃喃自语说:
  「灵岩寺的梵钟也有误响的时候,就别太在意了。」
  不料,这回可是从祠堂里头清楚传出咚咚的鼓声。再也沉不住气的彦四郎跌了个四脚朝天,连忙一溜烟地逃走了。
  冷静!千万别慌!一定是因为心情郁闷又喝了烈酒才会醉成这样。
  彦四郎一口气冲出衔接堤防的庭院甬道,这才停下脚步定了定神。亏自己还自认胆识过人呢。虽然对神明毫无怨恨之心或轻忽之意,但那只是基于礼貌,并非特别虔诚。
  一定是小名木川对岸灵岩寺的小和尚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敲了钟吧。最近江户市内出现很多奇怪的宗教团体,有些甚至还边敲大鼓边游行,一定是那伙人半夜雇船进行什么奇怪的祈愿仪式。
  彦四郎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大大吸了口气。拍掉身上的泥巴,整整羽织的衣袖坐好。
  幸亏正值夜深人静,否则这窘态要是被人看见,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他轻轻推开覆着桧木板屋顶的大门,进到宅子内,再到井边喝了许多水,才回到离屋。
  看到蚊帐中母亲侧躺的瘦小背影,不觉一阵酸楚。母亲一定是因为袒护自己这个被离缘的儿子,才会受到如此苛刻的对待。
  彦四郎默默低头赔罪,躺到母亲旁边,一阵恍若昏厥的睡意立即袭来。


  二

  「不晓得怎么搞的,昨儿个晚上真是睡死了。原本想帮你冲杯茶,却像掉到井里似的睡意袭人哩。哎呀呀,真是太失礼了。」
  母亲一边帮彦四郎刮着月代(前额至头顶间的半月形),一边很抱歉地说。
  与邻家之间的夹竹桃围篱满开着赤红的花,让人看了更觉得热苦。在主屋吃过早餐后,母亲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便要彦四郎坐到离屋的外廊上,帮他剃起头来。
  「我想留最近流行的那种总发(不刮月代,全部留长梳起的发型)。」
  彦四郎想法儿婉拒,母亲却不许:「我不是说总发不好,不过,月代长满前很难看哪,那就不帅气了呀。」
  桶里的水映出肩上绕着束衣带的母亲身影。幸好今天是个凉爽的阴天,川上的风也徐徐吹来,主屋后院呜叫的也不是嘈杂的油蝉,而是较不刺耳的法师蝉。
  「喝醉酒回来,还劳动母亲大人为我泡茶,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请母亲大人别再说什么太失礼之类的话了。」
  「只有你的话还说得过去,可是对客人真的太失礼了呀。」
  彦四郎听了一头雾水,想了一想才问:
  「母亲大人是说客人……」
  「我是不认得啦,不过看他派头像个大老板。是不是你在夜摊认识的呀?」
  母亲大概是把梦跟现实搞混了吧。不过,看起来像大老板的人和自己一起回来,这梦也算是个吉兆。
  「隔着蚊帐看不清楚,不过身型肥胖,看着很像惠比寿大黑天(七福神之一,财神爷)呢。」
  彦四郎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一定是为乏人照顾的我担心吧。一定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彦四郎一思及此,便无法一笑置之。
  于是信口胡诌说:
  「啊,那位姓伊势屋,是在日本桥那边开钱庄的。多半刚从小妾家出来,正要回家途中吧。酒量极好,就是他帮夜摊里所有客人买单的。」
  万一母亲检查荷包,发现里面的钱完全没减少,不知又要如何胡思乱想了。彦四郎自认这是个一石二鸟的完美谎言。
  「哎呀,武士还让商人请喝酒,这不太像话吧?」
  「别这么死板板嘛。那人身边也没带跟班,就过高桥这边来。三更半夜的,到哪儿去,做了什么,不必明说也猜得到吧?他一定是觉得尴尬才请客的。如此一来,万一有熟人看到也会装作没看到吧?」
  母亲拿着剃刀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为了让母亲以为她的梦不是梦才掰出这谎话的,却似乎有点掰过头了。
  「那么,那人又为何跟到家里来了呢?」
  「这个嘛,母亲大人,是喝酒时聊得太投机了。我大概是喝醉了,多少说了些自吹自擂的话。于是他也说:『您既然为男谷道场的弟子,想必胆识过人,请务必到敝店当保镖』之类的话。」
  彦四郎不假思索掰到这里,已经不是为了哄母亲,而是为了一解自己平日的郁闷不平。彦四郎故作潇洒,表示若真有此意的话,即使找不到公家差事也可以有收入。
  「哎呀呀,你不会接受那样的工作吧?」
  「怎可能啊。最近有些不肖之徒冒用攘夷志士名义,强索横行,各处商家都雇了保镖。不过,即使我自认本领高强,也不可能答应那种事。否则岂不是自断幕府工作的出路吗?请母亲大人宽心。」
  母亲总算松了一口气,又开始刮起彦四郎的前额。
  「原来如此,所以你拒绝了,那人还是不死心,一直跟到家里来的吗?」
  「嗯,大概是这样。」
  「没为他泡茶也好。说不定那不寻常的睡意是因为神佛的庇佑呢。」
  信口胡诌的谎话总算告一段落。如此一来,分不清梦与现实的母亲也终于放下心中一块石头,而荷包里的钱也得到说明,自己同时也多少消除了一点郁闷。谎话还真好用啊。彦四郎总算了解了。
  但彦四郎顿觉不妙,就像鹤嘴锹突然敲到石头一般,他原本闭着的眼睛陡然瞪大。
  神佛的庇佑——他虽觉得不至于如此,却对母亲这句话无法释怀。
  「对了,母亲大人,我想问您一件事。」
  对母亲来说是完全不同的话题,但若站在彦四郎的角度来看,其实是同一话题的延伸。
  「小名木川的堤防邸下有一座破旧的小祠堂,对吧?」
  母亲的手又停了下来,似乎努力思索着。
  「喏,门上还写着三巡。如此说来,是不是向岛三围稻荷神社的分社呢?」
  母亲似乎十分讶异彦四郎为什么会有这番联想,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说出了可怕的话:
  「你……该不会合掌拜过那祸堂了吧?」
  合掌拜过了。虽然不是很正经,但的确说了请多关照。但母亲的问法是「该不会」,所以彦四郎不敢照实回答。
  「不,只是有点奇怪怎么会有祠堂而已。究竟是……」
  「那就好。那祠堂风评不怎么好,和向岛的三围神社也没什么关系。」
  「风评不怎么好?是因为会降下什么恶运吗?」
  彦四郎觉得喉咙又紧又渴。合掌又半开玩笑地许了愿。当时喀啷的钟声,以及千真万确听到的一连串鼓声,这会儿全都在耳边苏醒了。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祠堂的主神是凭神,以前大家就再三告诫千万别去拜。」
  「凭神?是月神吗(日文中「凭」与「月」同音)?」
  「嗯……应该是吧。娘也不太清楚。总而言之,别说是向那月神许愿了,就连碰都千万别碰。附近一向如此传说。这是娘小时候的故事。因为不能碰,所以都被草掩住,认不出所在,但天气这么热,堤防的草应该都被晒枯了吧?」
  没错。小祠堂所在的附近是片湿地,长满跟人一般高的芦苇和杂草,堤防的柳叶低垂其上。冬天的话,那些芦苇和杂草枯萎后一层层覆盖上去,即使从旁经过也觉荒芜得可怕。多半是因为最近天气太热,芦苇被晒得只剩几根枯枝,长久以来被埋在底下的月神祠堂才得以露脸来。
  「这高雅的名字和恶运很难联想在一块儿哩。」
  「或许是因为地处面南的堤防下,所以自古就开始祭拜月神了吧。」
  「如此风流的月神,究竟会带来什么恶运呢?」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只记得听人家说千万别拜别碰。草枯了露出祠堂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安,不过要是故意将它遮住又怕招来恶运。我得好好提醒那些孙子呀。吉祥吉祥!」
  彦四郎闭上双眼,把头交给母亲的指尖。
  想太多了吧。最近急速老化的母亲偶尔会说些莫名其妙的傻话。把梦境和现实搞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换句话说,随口编派的那个姓伊势屋的男人,只是母亲梦里的人物,并非实际存在这世上。自己竟还傻到把母亲莫名其妙的梦和昨晚偶然发现的稻荷神社扯在一起凭空胡乱想像。
  等一下。彦四郎突然想到,母亲刚才的确说,那是拜了会招来恶运的邪神,但至于什么恶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如果真会招来恶运,从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应该详细流传下来才对呀。因此「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千万别去拜」的论调实在可疑。
  那,说不定这小祠堂是向岛三围稻荷神社的分社,或者一样是对求功名特别灵验的稻荷神社。原本是座难能可贵的祠堂,但受到庇佑而功成名就的人却唯恐后进有样学样,便故意扣上莫须有的传说,这个推论也讲得通。这么说来,母亲所见的伊势屋也不恐怖了,反而可喜可贺呀。
  「对了,母亲大人知道三味线堀的榎本釜次郎君吗?」
  彦四郎又假装换个话题问道。话题似乎转变了,其实根本没变。
  「哦,你是说那个到荷兰留学的御徒士吗?我只听过他的传闻,没见过本人。同样一夕之间飞黄腾达的,我倒是对下谷的川路大人比较熟悉。」
  「您竟然认识川路左卫门尉大人?」
  「虽然不同组,但他曾是你过世父亲的同僚。他年轻时看不出有什么了不起,却突然开始平步青云,最后甚至还晋升为勘定奉行。虽说御徒士原本就有机会受提拔、出任官府职务,但自幕府成立以来,也没见过如此发达的例子。他已经隐居很久了。不然的话,你的事情他一定会设法帮忙的。」
  母亲不禁叹了口气,感慨世事实无常。彦四郎倒不甚在意。勘定奉行负责幕府财政,掌管由幕府直辖领地征收来的年贡,是享有七百俵固定俸禄外加三千石(一石为二.五俵)职务加给的高官。根据母亲所言,「年轻时看不出是什么了不起人物」的川路左卫门尉能够如此飞黄腾达的秘密,想必就是受到三围稻荷神社的庇佑。
  或许这次事情没那么简单。彦四郎心想。
  于是,没遇过好事的彦四郎,思绪便宛如仰望太阳的向日葵般绽放。
  稻荷大明神想必也曾以惠比寿大黑天的福态脸型扮成大老板,显现在川路左卫门尉和榎本釜次郎之前,达成他们功成名就的愿望吧。这么说,神明搞不好也凭附在我身上了。
  啊!彦四郎突然大叫,害得手持剃刀的母亲大吃一惊。
  「怎么啦!彦四郎,这样很危险呀!」
  「不,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管母亲如何追问,彦四郎都不肯告诉她。
  这神并不是「月神」,而是必须凭附在参拜者身上才能获得力量的「凭神」。
  彦四郎忍不住大笑,害得母亲一头雾水。我即将否极泰来,官方要我出仕的命令就要到了,就如那位川路大人和榎本釜次郎一样,自己也将一跃而功成名就。
  荣升为年俸千石的旗本那一天,我要将母亲迎入蓄仆众多的宅邸,让她享尽荣华富贵。当然恨之入骨的井上军兵卫等人得先除掉,再把妻子八重和儿子市太郎夺回手中。一向对我冷淡无情的大哥就不甩他了,但要是他来哀求,帮侄儿谋份官职倒是没问题。
  还有,跟夜摊老板说好发达了再付的面钱,可千万别忘记。就给他订个小店,让他不必再挑那沉重的夜摊吧。
  彦四郎不禁捧腹大笑。这些可不是自己的想像,而是真真确确的未来呀。


  三

  当天半夜,别所彦四郎和那位神明正面相会了。
  时间一样是亥时过后。闷热的天空挂着一弯眉月。日里明明还天阴凉爽,太阳一下山风就停了,到了晚上更是热到连静止不动都满身汗。
  总不能每晚都让母亲担心吧。于是彦四郎看书看到母亲发出鼾声为止。其实他也沉不住气,说起来是假装看书而已。
  纹风不动的川畔柳树下,老头儿照常摆了摊子。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信稻荷神有什么奇特,或许更应该说,我根本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神佛之物。」
  彦四郎以这为开场白,也不管荞麦面都泡烂了,便一五一十说起昨晚的事情。
  「喏,老板,我今天认真想了一整天。我相信我娘并不是做梦,她看到的是附在我身上的稻荷神化身。我虽称不上君子,但身为武士的确不该谈些怪力乱神。不过仔细想想,如此推论又毫无矛盾之处。喏,你的看法如何?」
  老头儿抽着烟,听他说完长长的故事,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你这好逞强的毛病和小时候完全没两样。一下说信,一下又不信,废话连篇,你终究是信吧?彦爷,这样的话,何必管别人什么看法?你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不是很好吗?」
  遗以为老板会高兴地连声直说「太好了!太好了!」岂料老板反倒不高兴。
  彦四郎打从一开始就自顾自地说个没停,现在不禁怀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了吗?」
  「嗯……」
  老头儿望着围在各个夜摊的武士们。
  「我原本一直以为彦爷之所以看起来像个小孩子,是因为自己看着你长大才没法儿改观,谁晓得你果真不够成熟哪。」
  这会儿就连彦四郎也变了脸。
  「你究竟想说什么?实话实说嘛!」
  「嗯……」
  老头儿欲言又止地呼着烟,几度和彦四郎目光交会又立刻避开,最后终于说了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神佛显灵本来就是当事人自己的想像呀!这么说似乎太露骨……」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那我就不客气罗。这件事自始至终的关键就在慈母心。绝对错不了。彦爷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总该能看出如此可贵的慈母心吧?明天开始,别管什么体面不体面,快去找个公家活儿做做吧。」
  「我不明白。所谓『自始至终的关键就在慈母心』,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老板手里的烟管敲敲扁担。
  「哎唷,这样你还不明白?那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听好了,彦爷。因为你迟归,我猜你娘一定是怕你掉河里,才跑到小名木川的堤防上等,却看到一向视神佛如粪土的你竟对着破旧的小祠堂合十祈求。那怎么办呢?又不能随口喊你。于是你娘只好蹑脚回家哭着上床,左思右想之际竟以为是稻荷神显灵,神通广大的凭神降临你身上——不过,她的想像力还真丰富呀。你这样不成。完全辜负了这份慈母心,还有我的这番话呀!」
  彦四郎呆若木鸡站着,仿佛凭神突然退了驾。不,应该说是因为老板这番话而退得一干二净了。
  彦四郎扒下糊烂的荞麦面,然后把酒一口干了。
  「喏,彦爷,是你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才管不住嘴巴说了这么多,可别想得太坏呀。慈母心确实难能可贵,但我毕竟是个男人,所以想代你死去的父亲说句话:成熟一点吧。我不是不了解武士的困境,但你不清不楚待家里,拖拖拉拉也已经一年,实在太没出息了。你太对不起你娘亲。就算是武士,不想办法闯出名堂的话,人生也是一事无成哩。」
  彦四郎不禁摁摁眼角。倒不是对老头儿的这番教训铭感五内,而是听着听着眼前突然莫名其妙浮现妻儿的脸庞。
  市太郎为井上家后嗣,八重为其母。正确说来自己已经没有妻儿了。
  「愿不愿意听听我的辩解?」
  老板点点头,眼神顿时柔和起来。
  「我不奢望飞黄腾达,也不想要丰厚的俸禄,只希望能讨回留在那个家的妻儿。除非有神明相助,否则这心愿是永远无法达成了。我竟完全忽略任谁都能了解的慈母心,真是太惭愧了。」
  要夺回妻儿已经不可能了。除非自己也像川路左卫门尉或梗本釜次郎那样备受青睐,一跃而飞黄腾达。即使真有这么一天,自己地位凌驾井上家,那时妻子已然年华老去,儿子也应该成为堂堂井上家的主人了。
  老板大概也想像得出彦四郎的绝望吧,竟忍不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都怪我说太多了。唉,难怪你会想起老婆孩子。不过,总归一句话,要好好报答你娘呀!」
  老板接着又喝了一声:「等你发达了再付吧!」顺着气势拿起酒瓶咕噜咕噜斟到碗里。

  比昨晚更糟,酒性似乎立刻就发了。老板试着唤醒坐在酒樽上不觉昏睡过去的彦四郎:「喂!彦爷!」
  老板抓住他肩膀的手开始发抖。
  「糟了,又要对母亲大人不孝了。」
  彦四郎才站起来,却立刻跌坐回去。不是醉酒的关系。他看到高桥桥头的灯笼旁,站着一位没带随从、大老板派头的男人,正打着灯笼朝这边走来。酷似惠比寿大黑天的圆脸上绽放着笑容。是夜晚在街上遇到熟人时露出的那种笑容。
  醉醺醺的武士们都转过头来看那男人,交头接耳谈论着。那些耳语依稀可辨。
  ——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一定是刚从深川的小老婆家回来的。
  ——他大可在那边留宿呀,想必是怕老婆吧。
  —不不,人家那才豪气呀。这年头儿,即使是年俸千石的武士也讨不起小老婆呀。
  发觉自己成了众人议论的主角,男人在成列夜摊正中央停下,只见他肥厚的手掌抚着脖子低头惭愧说:
  「嗯……小的惶恐,想贸然借光通行,很抱歉破坏大爷们酒兴。今天各位的酒钱就算在小的头上,当成深川高桥的过路费吧。万一日后敝店的人问起,也请各位多多关照,就推说不知道吧。」
  所有武士一同低声欢呼。
  其实他的口气相当无礼,但那颇有大老板气派的谈吐举止却显得十分洒脱,武士们不觉得像收了堵口费,反倒感觉自己派驻江户的辛劳受如此潇洒的理由慰借而一扫而空了。
  男人高举着灯笼,一一到排在石灰墙前的众家夜摊大方结帐。他也想塞钱给太田备中守宅邸的警卫,对方起初推辞不受,但最后终于连哄带骗成功了。
  于是今晚的高桥桥边成了尽情吃喝的乐园。年轻武士想回大杂间去吆喝沉睡中的伙伴,但那男人立刻委婉劝阻:「万一大人宅邸发生事故,恐将怪罪到小的头上,还请饶了小的吧。」说着摸摸脖子低下头,看来倒是个老实人。
  男人绕了一圈,回到高桥桥头最前端的摊子,只剩老头儿的二八荞麦面及对面同为老锈的寿司摊。
  「喂喂,该不会选稻荷寿司(豆皮寿司)吧?这样就不潇洒了呀!」
  老头儿的话声将彦四郎唤回现实。他稍微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纯属巧合。
  即便如此,事情还是相当诡异.眼前光景确实正如自己向母亲信口胡诌的谎言。
  对面摊子的老板在寿司盘中堆满如山高的稻荷寿司,端过来说:
  「大爷说他要在这儿用。那我就先收摊回去罗。」
  寿司摊老板把盘子放在荞麦面的灯笼底下,喜孜孜地回去了。
  男人过来了。手上灯笼映着他那酷似惠比寿大黑天的福态笑脸。
  「彦爷呀,看来你就要飞黄腾达成为年俸千石的旗本了!到时可别忘了来还债呀!」
  老头儿一说完,立刻打起精神招呼道:「客倌,请坐!」
  这情况虽然诡异,但也不至于是坏事。彦四郎不断安抚自己畏怯不安的情绪。
  男人依着老板建议,坐到彦四郎对面的酒樽上,吹熄手上的灯笼。夜摊的灯火照亮了他的侧脸。
  年龄看来五十开外,鬓间白发闪耀,颇有男子气概。衣服颜色是雅致的路考茶(带点蓝的黄茶色),仔细一看还隐约印有麻叶纹样。衣襟则是黑色绉紬。整体看来相当有品味。羽织是纯黑罗纱,肩部熨出光鲜棱角,让人清楚感觉得到老婆或小妾的细心。这种男人即使荒唐,似乎也不会和女人闹出纠纷。简而言之,这人活脱脱就是画里走出来的大富豪。
  「好,劳驾了。嗯嗯,真好吃呀。」
  彦四郎回过神来,发现就在神游的那瞬间,整盘寿司已经空空如也。虽然觉得那盘山一般高的寿司不可能一口吞下去,但又不得不如此认为。
  「请问……您是何方神圣?」
  彦四郎鼓起勇气问道。
  「喔,敝姓伊势屋。」
  彦四郎听了差点没昏过去。但他立刻喝了口酒定定神,继续又问:
  「舖面开在哪儿?」
  「在向岛堤防下。」
  幸好不是日本桥。彦四郎才松了口气,却又猛地站起来。
  「你说向岛?是稍往那边偏的那个方向吗?」
  「是的。小的在那边开了一家老铺。」
  自称伊势屋的男人伸出肥厚的手指,指向前方路口附近,再往右挥了挥。
  「开店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何邻居的风评不太好,生意一直不理想。不过前几天来了一位难得的贵客,所以我才特来造访的。」
  难得的贵客。这个词让彦四郎的恐惧一下子烟消云散。果然如我所料,那其实是有求必应的三围稻荷的分社,只因从前承蒙庇佑的某位御徒士害怕后进有样学样,故意放出坏风声。这些传闻久而久之便消失了,就连小祠堂也为杂草所掩,这时我又碰巧合十礼拜。
  「老板,拿酒来!」
  已经半失神的老头儿应了一声「是」,赶紧屈身哈腰送来酒瓶。伊势屋像蟒蛇般咕噜咕噜把酒全喝了。不,应该说像狐精。
  「我勉强也算一介武士,怕旁人听见,因此必须盛气凌人地问话,希望你多担待。」
  「是,当然当然。」
  「那我就问了。你打算让我功成名就到何种地步?我有苦衷,希望你能尽早让我出人头地。如何?」
  伊势屋盯着彦四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彦四郎知道自己如此对神明说话太失礼,但他一心一意只想早日夺回老婆和孩子。
  「我再次恳求你。小十人组组头的任免权操在若年寄手上,我不敢妄想这么高的位子,但无论如何,请早日让我升到负责监察旗本的御目付职位。」
  老板拉拉彦四郎的衣袖低声说:
  「彦爷呀,不管处境多糟,也不该那么厚脸皮呀。不管他做什么安排都不坏,别要求太过份吧。」
  这理应听不见的低语,仿佛传人那人耳里了。伊势屋猛地挺起身,以不合身分的流氓语气说:
  「你们搞错啦!我是为了瞒人耳目才做这身打扮的,可不是附身来让你开心的!」
  啊?彦四郎和老板一时说不出话。
  只见伊势屋抿了一口酒,满脸严肃地说:
  「吾乃穷神呀!」


  四

  赖床的彦四郎被夫妻吵架的叫骂声吵醒。
  这会儿早已日上三竿。大概是昨晚喝多了,就连母亲收起蚊帐都没察觉,只是一路昏睡。
  大哥夫妻吵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强悍的大嫂厉声质问,怯懦的大哥拼命找借口搪塞,母亲则夹在中间劝和。每次都是如此模式。虽然他们不怕就在近处的自己,但总是等三个孩子上学堂了才开始。这一点还算有点武家夫妇的风范。
  彦四郎按着发疼的太阳穴,等着恶梦的余痛消散。
  与其说恶梦,不如说是劣酒作祟。每家卖酒的小店都宣称自家货是「京都来的」,但路边摊当然不可能摆着原装的「滩」或「伏生」,所以卖的一定是附近一般人家酿的便宜劣酒。
  既然人家声明发达后再清帐,免钱的酒也没啥好抱怨。反正梦境终究会随着脑袋清醒而如退潮般消失。
  原本以为是梦境,然而昨晚的记忆竟随着头脑清醒而如涨潮般升起。
  一想起来,这时连司空见惯的夫妻吵架也忍不住想大骂「吵死了!」
  不知是梦还是真。彦四郎冷静地回想整个来龙去脉。
  那男人说是为了瞒人耳目才故作富豪的打扮,其实却是个穷神。这也不无道理。如果穷神名符其实穿着破衣裳、拿着深褐色的烂团扇出现世人面前,恐怕没人肯靠近,祂想附身也很难。弛的生意就是要让人穷,所以总得动动脑筋。
  他表明身分后,双方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荞麦面摊的老板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彦四郎和穷神——不,还是原先的称呼好些——彦四郎和伊势屋又对饮了一会儿。
  (要是叫我收手就照办,那一开始就不必来了,懂吧?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要合十礼拜的。即便一般做生意,也是啪地拍一下手便讲定了,完全不必废话。而你竟然啪啪地拍了两下,甚至还说「那就无论如何请多关照」,不是吗!)
  (等一下、请等一下!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想到啥穷神,还以为是其他灵验的神明才击掌要求关照啊!)
  (那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很抱歉,我就是个穷神。不过我也很灵验呀!说起我的实力,虽然还差伊势大神和出云大社一截,但可比山王大神和神田明神高明多了呢!)
  (别莫名其妙自吹自擂了。你的意思是,附在我身上的事情已经没法儿讨价还价了——不过,可能有点麻烦唷,因为不可能更穷了,哈哈哈!既然你做不成生意,就称不上灵验了,怎么样呀?)
  (嘿嘿,你的情况我很清楚。不过很抱歉,我和你们的生意并不是附在个人身上,而是整家人哩。)
  (那可惨啦!我已经是个从老婆家被赶回来的倒霉鬼,这会儿又要搞得家族衰亡,实在愧对祖先呀!)
  (这个我就爱莫能助了。要是逐一斟酌各人的情况,那我生意也别做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还是请你认命吧。)
  (认命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嗯……你个人的确身无分文,但说起你家里的俸禄倒还挺可观的。更何况,御徒士的地位很了不起,因此这算是睽违已久的好生意。真是太感激了。)
  (拜托你一丁点儿也别感激!我绝对不会认命的,你趁早给我消失吧!)
  (哎呀呀,真是败给你了。跟你解释这么多,你还不明白?我要你认命,并不是拜托你帮忙,只是要你觉悟的委婉说法而已呀。)
  (意思是「觉悟吧」?)
  (是的。没有你认不认命的余地,而是『觉悟吧!』就这意思。)
  (哪有办法认命呀?)
  (不,请你一定要觉悟!)
  彦四郎毫不犹豫拔腿就跑。满是醉意的他一路蹒跚跑着边回头张望,却看见灯笼的亮光从幽暗的小路那端尾随追来。
  ——彦四郎大大伸了个懒腰才起身。
  御徒士宅子的模样和大哥夫妻的吵嘴都没变,再寻常不过。显然是恶梦一场。彦四郎决定接受这结论。
  他换了衣服走出离屋。祖父那代增建过的主屋,前排是六帖大和八帖大的榻榻米房,后排是相同格局。厨房有一处铺着木板的宽敞地方,足够一家七口当饭厅用。若连面北的仓库也算进来,建坪约有三十多坪,在御徒士第十五组的三十户中算是数一数二的豪宅。
  他走过大门到玄关问的垫脚石,推开木门。大哥夫妻在前排六帖房吵嘴,口角的起因说不定正是自己,所以也不能一开始就大喊:「喂!别吵啦!」
  彦四郎在井边清着牙,眺望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屋子。
  看来祖父真是了不起。父亲早逝后,祖父便将白发染黑复出江湖,挺着一身老骨头顶替公家职务,直至大哥长到足以胜任的年纪。
  别所家代代相传的公职是负责保养红叶山御藏(公家库房)内的兵器。当然将军的御用兵器是由具足奉行负责管理,但库房内收藏的是众御徒士上战场时扮演影武者所穿的铠甲及武器。在一般打理杂物的御徒士中,历代皆受任命负责同一职务乃极为罕见,而负责管理兵器也算是武家的骄傲,绝不能因主君不在就任凭裁撤。
  房子就是当时扩建的。这是为了对外宣示:虽然我儿死了,别所家依然健在。此外也是给年纪尚幼的孙子增加信心吧。
  俗话说,「六人百俵,饮泣度日」,既然如此,要从七十俵五人扶持的贫穷家计中挤出改建的费用,应该是难上加难吧。这就是为什么没当班的日子,祖父母总是双双跪在木地板上拼命做家庭手工副业。
  拜此所赐,自己得以住在豪华的宅子中,忘记丧父之痛。周遭的人从不曾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遥想祖父的面影,突然停下剔牙的手。
  恶梦苏醒了。倘若自己只是孑然一身,即便穷神附身,死了就算了。若是祖先代代赖以为生的七十俵五人扶持俸禄遭褫夺,失掉将军手下的职务,甚至拱手将这宅子让人,那么就算切腹也没脸到阴间见祖父了!
  是梦,是梦。彦四郎重新打起精神漱了漱口,哗啦哗啦地洗了脸。
  「彦四郎呀!」
  听到母亲的叫唤回过头去,只见母亲一脸惨白地伫立在厨房门口。
  「怎么回事?母亲大人,您哪儿不舒服吗?」
  母亲嘴唇抖着掩面道:
  「也难怪你大嫂生气。如此情况,娘也没法儿插嘴了。」
  这才发觉今天的吵架,大嫂似乎异常激动。
  「究竟发生什么事?」
  「这娘也不该多说。还是你自己进去,好生问问,帮帮忙吧。」
  彦四郎拿腰间的手巾抹了把脸就冲进厨房。一拉开饭厅纸门,端坐在前排六帖房的大哥便转过来,脸上神色困扰已极。
  原本大吵大闹的大嫂这才冷静下来道:「阿彦,你来得正好,你也来评评理。」
  「人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是不晓得发生什么状况,不过若被好事者听见,不晓得会传成怎样哩。」
  明明才喝了许多水,怎么还是觉得口渴。真希望这只是无谓的夫妻吵架。
  「还是由我来说比较好吧?」大嫂的口气也尖锐了起来。
  「随你高兴啦。反正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不知是否吵累了,大哥的口气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彦四郎一坐下,大嫂就转向他:
  「别所家恐怕撑不下去了。」
  什么!彦四郎大吃一惊。虽然对详情没多大兴趣,却不能置之不理。至少还无法认命。
  「这个月该进来的米粮,全被凑屋扣押了。咱们家连一粒米都没了。」
  为什么会变这样?真是岂有此理!凑屋是谷仓的札差,自古以来负责发放别所家代代先祖的俸禄,也就是所谓的「藏宿」。每年发放三次的切米以及每月发放的扶持米都由凑屋结算。除非是俸禄丰厚的高官,否则多少都会向各自的藏宿借钱周转过,别所家也不例外。要说恶习也对,不过长久以来都是如此行事;至于扣押武士俸禄可是前所未闻。也就是说,武士家和札差之间的关系是,支付借款的利息并领回勉强足以糊口的米粮。
  「如果光这样,那还好。才一个月的话,我多少能想想办法。看是向娘家求援,还是拿点东西典当。然而凑屋的人却说,下个月、再下个月,往后的每个月都一样,直到借款偿清才将俸禄还我们。他还说,不只每个月的扶持米,就连十月的三十五俵切米也不给。」
  「请等一下。大嫂,我也管过家,很清楚和札差的往来情形。如此蛮不讲理的事情遝真是没听过。一定哪里弄错了吧。」
  大嫂迅速瞪了大哥一眼。
  「你瞧,任谁都不相信有这么荒谬的事,就连凡事马虎的彦爷都说怪。夫君,你怎么会遇上这种情况?我知道别所家这几代陆陆续续向凑屋借了不少钱,但其实家家户户都如此吧?更何况,到目前为止也都老老实实任他们从俸禄中扣除利息呀。咱们家一向规矩行事,为什么凑屋偏偏对我们如此不讲理?夫君,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由大哥伤神的模样推测,显然不是当场唯唯诺诺就直接回来了。想必也即时和对方谈判,据理力争还是受挫吧。但他生性懦弱,说不定连怎么据理力争都不知道。
  「这话固然没错,但我们的确向人家借了钱,而且和其他御徒士相比,爷爷盖这宅子也实在是打肿脸充胖子呀。」
  大哥这段话真令人气结。明明是自己生性懦弱才束手无策,而且再怎么说也不该把责任推到祖父头上。
  「大哥,请恕我直言。祖父大人并不是贪图享受才扩建宅子的,而是因为父亲大人早逝,为了我们兄弟着想才勉强扩建的。凑屋要是这么说的话,就太过份了。」
  「不不,凑屋没这么讲,只是我自己想的。」
  「那就更过份了!」
  真是没担当的大哥。根本不懂得讲道理,总是任人宰割。更糟的是又不肯老实认错,老爱编派理由,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他们夫妻吵架多半出自大哥如此的个性,旁观起来似乎都是大嫂比较有理。
  以眼前情况来看,他似乎也不当回事,简直就是事不关己,又俨然是自己惨遭无妄之灾,只晓得对着庭院叹气。
  「会不会是被盯上了?」
  彦四郎仿佛想到了什么。
  「被什么盯上?」
  大哥本人似乎还没会意,但母亲和大嫂应该都懂了。原本不该对女人说的事,此时彦四郎也只好摊开讲明白了。
  「杀鸡儆猴呀。我听说最近武家生活捉襟见肘,很多人连利息都付不出来,更别提本金了。与其四处催缴,不如锁定某人,就连御家人(直属于将军,但没资格参见将军的武士)都意外遭催缴。既然用意是在杀鸡儆猴,那任谁都行,不过要是遭人砍,那可就偷鸡不着蚀把米了。所以大哥就成了被锁定的对象了。」
  大哥似乎想说什么,却把话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不过大哥,凑屋毕竟是商人,总不可能要人饿死。事到如今,即使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也请明说吧。」
  要他开口实在是难为他了。但女人最担心的该是眼前的家计吧,所以身为一家之主的大哥应当开门见山说清楚。
  「一定得说那么明吗?彦四郎。」
  「咱们家的前途当然要由全家人一同来想办法呀。」
  大哥下定决心地点点头,但依旧一副不太心烦、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
  「照凑屋那边的说法呢,御徒士的身份能卖个好价钱。还说他们可以立刻买进。所以不如把原先的欠款一口气还清,再拿剩下的钱开心过活呢。这年头当武士还真不划算呀。」
  母亲听完顿时哭倒在厨房。大嫂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就想上前揪住他。这提议对从没见过札差的女流之辈而言,应是始料未及。
  武士俸禄是由幕府库房发放,不过一切全赖札差代为执行。也就是说,通常都是由各家户主出面到札差交涉,决定利息多少,该不该还本金,或者最近开销大,想多借点钱云云。之后将讲定的米粮挑进各宅子,此时才由女人们出面领受。
  大哥和凑屋应该打开始就谈及买卖武士身份的事情吧。只是空手回来的大哥也无从逼问起。
  不管怎么说,如今已是山穷水尽,说啥都没用了。因为凑屋识破大哥懦弱的性格,就锁定别所家了。这不是胁迫。因为别所家是「出售武士身份即可清偿债务」的最佳模范,因此凑屋一定不愿意商量。要是真如计划进行,以凑屋为札差的所有御家人都将惴惴不安吧。
  「我说呀,咱们家的身份不知值多少哪。」
  大哥若无其事地说。他话声刚落,三人立刻怒斥:「左兵卫!」「夫君!」「大哥!」
  「没事没事,开开玩笑而已。」
  他想打圆场,但母亲、老婆和弟弟却仍紧张地瞪着他。
  「有些事情不能乱开玩笑呀,左兵卫!」
  「难道夫君想将自己贬为一般老百姓吗?」
  「别太过分呀,大哥!你究竟把别所家当什么?」
  三人又异口同声地谴责。
  这时,懦弱至极、有时却又固执得要命的大哥不以为然地别开头说:
  「既然只是开玩笑,随便说什么都行吧?据凑屋说,武士身份价格一路往下滑,却唯独御徒士买气一枝独秀。加上咱们别所家代代身为御具足奉行的执行部属,因此他说行情应该不下于五百两。」
  他的语气听起来终究不像开玩笑。大哥多半是在凑屋的引诱下也逐渐感兴趣,根本不像随便说说而已。
  母亲只是伏在地上哭泣。大嫂虽然被讲话拐弯抹角的大哥吓得一脸错愕,但似乎已冷静接受。
  「虽然我对咱们家的借款情形不太清楚,不过五百两还真是笔大数目。想必能偿还前帐,还够全家轻松过活吧。」
  媳妇吐出的一句话,使得情势突然逆转。当家夫妇既已取得共识,母亲和彦四郎便再也没有插嘴余地了。
  此事彦四郎无法容忍。并不是因为武士该当如何或家族该当如何的问题。而是万一如此,他们夫妇可以轻松过活,但落难的自己则势必失去居所而成为浪人。当然也不可能将老母交给大哥夫妻了。
  「彦四郎,拿点主意吧!」
  母亲依然伏在地板上啜泣说。
  「请等一下。大哥,大嫂,请等一下。凑屋的提议若以兵法来说,就是断绝敌军兵粮的战略。若只因无明日米粮,便拱手让出三河安祥发源以来延续三百年之久的别所家系谱,这目光也太浅短了吧!」
  大哥不屑地瞪了彦四郎一眼,冷笑说:「你还有什么能耐?」
  「难不成你要去井上军兵卫家,向他伸手要赡养费吗?」
  大哥总算脱口说出积郁已久的真心话了。
  「大哥,你在说什么?」
  虽然大哥的话很伤人,但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自己被离缘。
  就连大嫂也冷嘲热讽:
  「是呀,如今阿彦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么点事了吧。虽然我不认为那个恶人有什么慈悲心肠,不过说不定他会忍痛做做样子,要下人拿钱给你,那也不错呀。」
  这根本不是提议。意思是,夫妻两人决定的事情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彦四郎站起身来,这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但如果此时还闷不吭声的话,别所家便就此消失了。
  「无论如何,请别急着给凑屋回复。我也是别所家的一份子,我也会尽一份心力的。」
  「万万不可呀!彦四郎,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悲惨哪!」
  「不,即使更悲惨,只要能保护别所家于万一,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做。不知能不能成,但我一定得尽力去试,否则我会抱慽终生。」
  这的确是家族大事。情况实在太严重,以至于将穷神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五

  小十人组组头井上军兵卫的宅邸,位于半藏御门往四谷御门的麴町广小路折往善国寺谷方向的五番町。
  屈辱的愤怒一鼓作气爆发出来。彦四郎完全不把炎热天气当回事,满身大汗地由深川一路疾走到番町。然而才踏进五番町的屋敷区,仿佛神明退驾似地汗湿的全身一阵发冷。
  番町和江户市内各区不同,处处充满着冷傲的气氛。那是大番、书院番、小性组番、新番、小十人——即所谓的五番方武士—居住的区域。
  这些直属于将军的武士团,历史可分别上溯至天正、庆长、元和等久远年代。换句话说,他们不论俸禄多寡,个个皆以身为旗本中之旗本而自豪。番町东西向为壕沟所环,地形多起伏。连吹拂其问的风都透着一股高傲之气。
  如今想来,身为御徒士家次子的自己竟能入赘到如此显赫的武士家,简直就是个特例。
  招赘前一年的冬天,恶性流行性感冒席卷江户市内,军兵卫的儿子也成了那场瘟疫的牺牲者。这起完全出乎意料的不幸事件使得军兵卫后继无人,他想必也相当错愕。如此情况下,组头的职位就颇难维持了。首先,不得与够资格晋见将军的武士门第缔结养子关系,也禁止由部属家招赘。倘若近亲没有适当人选,就只能另外寻找非亲之人招赘或收养了。
  原本的招赘对象实在过少,一旦有机会选择非亲之人入赘,为了下一代,任谁都想找个健康又有才的女婿,即便不是门当户也无所谓。
  因此,虽然仅为御徒士出身,但学问卓绝、习得直心影流真传且风评良好的年轻人便雀屏中选了。
  彦四郎走在闷热的宅邸区:心里不断思索着。
  军兵卫该不会怀有什么计谋吧。光想着替唯一流着自己血脉的女儿八重找一个健康有才的种马。想必打从一开始,他就认定区区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根本只是个下贱武士。
  还有,恐怕所有住在番町的旗本和御家人,都抱持着相同眼光来看待我彦四郎吧。他们眼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马。难道自己继承户主、成为组头后,手下的二十个组员也基于相同理由对自己阳奉阴违吗?一思及此,足足在这番町吹了八年风的彦四郎就不禁怒火中烧。
  在善国寺谷的路口往东折,就看得到井上家气派的黑瓦顶长屋门矗立在栉比鳞次的五番町宅邸间。才一年多前,身为招赘婿的自己还自称井上彦四郎,是这一户的当家主人。

  「武士为了借钱而伏地跪拜,真是不像话呀!给我速速离去!」
  军兵卫从玄关的台阶俯瞰已离缘的招赘婿,不愠不火,只是冷冷地说。
  彦四郎背上顶着灼热的阳光以及仆役们的六尺棒。
  「等一下,请等一下。即便已经离缘,但要是别所家出卖身分的风声传出去,曾与如此人家结下姻缘的主公您,也会沦为世人笑柄吧。我也希望避免给您增添如此麻烦,才会登门造访。只要您肯借我十两,就可以向凑屋展延了。市太郎想必很乐意帮助祖母和伯父的。请答应这无理的要求吧。以上就是我要说的。」
  彦四郎的额头触到玄关前的石头上。
  「喂,彦四郎。」
  军兵卫的老人口臭吹到彦四郎耳边。
  「下人们可是有眼睛、有耳朵的呀。你是不是天气太热中暑了呀?你身为外人,竟敢直呼未来户主的名讳!我看你脑筋不太清醒唷!」
  「清醒至极。」
  彦四郎双手紧抓铺在地上的石头,咬牙切齿地说。
  军兵卫的脸庞离彦四郎几乎不到一寸,泛白的钟馗眉挑得老高,狠狠瞪着彦四郎。这如假包换的恶人面孔!自己竟然还一度唤他父亲。真叫人惭愧!他若不是市太郎的祖父,自己早就抽刀砍过去了。
  彦四郎瞪大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小时候祖父教他,当高升的怒气即将爆发时就这么做。以前每当在井上家受辱,他都是如此强自镇定的。
  「死心吧,你这个笨蛋!」
  「是,我已经死心了。这件事请千万不要告诉令媛及令孙。」
  「这种丑事哪能告诉他们呀?」
  「他们是否别来无恙?」
  「喔,别来无恙,别来无恙。自从你这笨蛋离开后,生活可说是清爽多了。他们把我当成丈夫和父亲一般亲近,平安快乐地过日子哪。」
  彦四郎抬起头,扫视宽敞的宅邸,心想妻儿或许正从某处窥伺着自己。但他们想必受到严密监视,所以并未发现任何形迹。
  「很抱歉提出失礼的要求。我再也不会上这家门来了。请放心。方才也是无视劝阻就直接强行进入的,请不要苛责这些人吧。」
  彦四郎说完转过身去,只见那些下人虽然以六尺棒指着自己,却个个都不好意思地避开目光。
  「给你一项忠告,彦四郎。」
  「难道你不肯借我钱,却要给我智慧吗?若是如此,我洗耳恭听。」
  「聪明一点的话,区区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身份,还是趁着价钱好,干脆卖掉吧。比起你这食古不化的顽石,左兵卫大爷还比较识时务呀。我之所以不借你钱,也是为此缘故哪。」
  「虽然您这么认为,不过,井上大人,」
  彦四郎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这绝对没错。
  「要考虑聪明还愚蠢的话,那武士早就从这世上消失了。至少别所家自三河安祥以来的十八代户主全是笨蛋。而如果唯独这一代的户主左兵卫算聪明,那也很困扰。」
  「你这种武士就是名符其实的笨蛋!」
  「只要是武士,只要是御家人,就都是笨蛋。」
  畅所欲言之后,心情总算痛快了一点。彦四郎就此离开井上宅邸。

  回家途中。
  为了避人耳目,彦四郎刻意将斗笠压低至眼眉处,急步走在麴町广小路南侧。谁知道却突然听到有人从茶馆内喊自己。
  「啊!组头大人!」
  那声音听起来蠢极了,简直就像玩游戏时抓到鬼的叫声。
  「喔,这不是小文吾吗?」
  换成别人的话,彦四郎会别过脸去不理会。然而那人是武士村田小文吾。
  他曾是彦四郎手下的小十人组组员,在组内二十人之中是特别突出的无能者。如果自己方才撂下的那句「武士全是笨蛋」为真,眼前这位就是笨蛋中的笨蛋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组头了,这称呼听来教人郁闷,快别这么叫吧。」
  「啊,」小文吾点了点长满麻子的国字脸。这人应声回答时,不论答案是非对错,总是这一句「啊」。每次都得由他腮帮子的移动方式才能判断究竟意思为何。
  「啊,那该怎么称呼呢?」
  「叫我彦四郎就行了。」
  「啊,这有点叫不出口。」
  「叫不出口就尽量不要叫名字呀。要是这样还不行,就叫我彦爷吧。」
  组内同袍为他取了个绰号「鲻鱼」。仔细一看,只觉得他两眼分很开,长在国字脸两侧,果真是活脱脱的缁鱼。
  他一向被当傻瓜。自军制改变、小十人组成为步枪队以来,训练时每每出现危险状况,因此再也没有人愿意靠近他。有如此手下,组头彦四郎只好自己多关照了。
  他比彦四郎小两岁,照理说已年届三十,但看起来却依然傻呼呼的,甚至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找到老婆了吗?」
  啊。小文吾摇摇下颚,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项。
  「据说井上的老太爷老当益壮复职了,但恐怕无法关照到你吧?怎么样?有没有被大伙儿欺负?」
  小文吾圆滚滚的鲻鱼眼珠突然湿润了起来。庇护者不在后,不难想像小文吾的处境有多艰困。
  烤团子的香气钻进鼻孔,肚子里的馋虫立刻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仔细一想,从早上到现在只在井边喝了点水。
  「发生了点事情,我身上没钱,请我吃午饭吧。」
  「啊,遵命。」
  小文吾破涕为笑,赶紧拉彦四郎进茶馆。坐上桌了还紧紧抓着彦四郎的羽织袖子,完全没放开的意思。
  「组头大人,不,原名彦爷。」
  「这样叫就成了。现在你的身份地位比我高了。」
  「啊,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我为了能早日见到你,一直虔诚念佛唷。」
  小文吾的表情很微妙。他放开彦四郎的袖子,伸进怀中掏出一串颇有历史的数珠,念念有词数了起来。
  彦四郎想起小文吾的悲惨身世。
  他是代代为小十人组组员的村田家次男。据说是父亲与女侍私通的庶出么子。不知是否母系血缘之故,学业武艺皆一窍不通。幼时又得过天花,因而长相也不好看。如此一无是处的人很难找到愿意招赘的门第,因北父母左思右想,干脆将他送往杂司谷的修验道场(夹杂山岳信仰、神道教、密教、阴阳道等思想的宗教,特重山林修行及密教仪轨)。当他在那边努力学习符咒占卜之际,老家的大哥却突然因为先前提过的那场流行性感冒暴毙。如此一来,不管生性多愚蠢,也只好还俗继承家业了,于是便出现这位连佩刀都插不好的武家主君。
  小文吾继续念着旁人完全听不懂的经文。
  「我可不客气要先吃了唷。小文吾。」
  「啊,请便。南无南无……」
  正当彦四郎狼吞虎咽吃着烤团子,茶馆老板又送来成串的咸鱼干和腌萝卜,以及一大份的小麦饭。
  「组头大人原名彦爷,你的日子想必过得很辛苦吧?」
  「啊,辛苦当然是辛苦呀。就连吃饭也得勉强在御徒士的家中解决。一个大男人被离缘赶回老家了呀。而且呀,因为向札差借的钱愈滚愈多,现在正值要不要卖掉御徒士身份的紧要关头呢。」
  「啊,那样的日子真是难过呀。」
  「还有,我刚才到井上家去了。说实在的,我也不能说自己完全没错,不过当初连老婆和孩子都留给他们了,只是只身离开,这时多少给我一点援助也不为过嘛。不对吗?小文吾。」
  隐忍已久的怒气倾泄而出。彦四郎说着,手里的筷子忍不住挥舞着。
  「啊,那结果呢?」
  「他根本不理我。把我骂得好像是个勒索敲诈的无赖似的。」
  虽说吐苦水不必对方称赞说得好,但若是真受不了想发牢骚的话,小文吾就是最适合的听众。即使只是随声附和两句,也比向石头地藏倾吐来得强多了。
  彦四郎更加起劲挥着筷子,语气激动得几乎要把饭粒吹散了。
  「话说回来,竟然被若年寄大人谴责值勤不力,我也实在太失败了。这件事愈想就愈气。混帐,当时要不是冈岛跟林大声对骂,也不会让军兵卫抓到把柄。你不也看到一部分经过吗?我离开岗哨去上厕所,也才一眨眼功夫,真不知道比我大上一轮的冈岛和林两个人究竟有什么过节,怎么突然就扯着嗓子大喊『杀了你!杀了你!』再加上若年寄大人又不巧打走廊经过……这也算我自己运气不好。」
  小文吾慢吞吞地抓住彦四郎握着筷子的手。他一向不擅言词,再加上紧张就一定会犯口吃。这时的小文吾拼命想说些什么。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我也不急,慢慢吃。」
  「啊,组头大人原名彦爷,我一直拜托神明让我和你见面。啊,那一切都是老太爷的计谋呀。冈岛和林两位大人只是收钱演戏。我值班那天晚上听说的。所以我才向神明祈愿,希望能再见到你。真的如愿了。南无南无……」
  「完全听不懂。不过又好像有点懂。」
  彦四郎放下筷子抱着头。向神明祈愿而得以见面、老太爷的计谋、演戏、值班的晚上——把这些破碎的词句组起来,原本陷入胶着的事实真相就清楚浮现出来了。
  「小文吾,把事情一五一十慢慢说清楚。」
  小文吾结结巴巴说了起来。彦四郎听着听着,觉得地上的湿气似乎沿着小腿一路爬上来。
  小文吾值班那天夜里,不知道是冈岛还是林,酒醉后对他说的。大致想像再简化,就是以下情形。
  (喏,小文吾,一向最疼爱你的彦四郎已经完全中了我们的圈套啦。不过是个御徒士却自以为了不起,要我们小十人组的人做这做那的。做人哪,一定要先秤秤自己斤两。种马只要配了种,就可以早早滚回老家了。不过呢,无可挑剔的种马却是个除不掉的麻烦所以井上大人才会叫我们两个打年轻时就投合的朋友如此这般等等的演了一场戏。哎,脚本一点都不难,只要算准若年寄大人经过走廊的时间,我们两人再假意叫骂就成了。偏不巧彦四郎又刚好去厕所。哎呀呀,责怪我们吵架的若年寄是立花出云守大人。这位大人有才干、声誉好,但对任何小事总不免吹毛求疵。接下来的话就随井上老太爷说了。当然我们没受罚,只有组头因督导不周而受责怪,甚至以此为借口被断绝关系。井上大人倒是对我们赞许有加。做事一板一眼的彦四郎一不在,每天的训练立刻轻松多了,而且值班的晚上也可以如此喝个痛快。怎样呀?小文吾。你实在又闷又无趣,我只好说这故事来当下酒菜。你听听就算了。你的话没人信,所以你去跟旁人讲也没用的。)
  彦四郎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他忍不住站起来,即使遵照祖父的教导大口吸气,还是无法控制满腔的怒火。
  彦四郎相信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公愤、义愤了。小十人组侥幸成为五番方之一,而且是距今二百四十年前由二代将军台德院大人创设的武士职务。井上军兵卫却出于一己之私滥用此一天下重职,甚至践踏了堂堂随侍将军身侧的御徒士声誉。
  斩了军兵卫才是恪守武士道。不,是东照大权现(德川家康神格化的谧号)要借着别所彦四郎之身加以惩诛!
  「啊,啊,请等一下!」
  眼看彦四郎抄起刀来就要冲出茶馆,小文吾连忙从背后将他紧紧揪住。
  「放开!小文吾!这样还忍下去,武士的尊严就完全扫地了!」
  「啊,不成呀,不成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尽管彦四郎这么说,小文吾的力道还真强。「蛮力」一词似乎就是为他创出来的。彦四郎死命挣扎,但还是一下子就被强行拖入少有人迹的山元町小巷去。
  「放开,小文吾!这是武士之道!」
  「不成呀,组头大人原名彦爷。」
  「为什么?我必须保住武士的尊严。不,我一定要替天行道诛灭那恶人!如果你还能扯些什么来相劝,那就说出来听听吧。蛮力可说不通啥道理的。」
  比气力的话,小文吾比较占优势,因此两人又继续往小巷深处移动。
  「啊,道理有是有,不过没法说得清楚。」
  「那就挑说得清楚的说吧。我也关照了你整整八年,大概可以听得懂吧。」
  「天下情势即将逆转,武士也将成为一般百姓。德川和御家人也一样。南无南无……」
  啊?彦四郎只觉突然全身虚脱。
  「你说什么?」
  「嘿,我刚刚说得很清楚。不过要我再说第二次就不成了。」
  彦四郎不禁打了个冷颤。因为他想起小文吾唯一的可取之处。自幼不习文武、只热衷于山野修道的小文吾具有某种特殊神力。虽不知程度如何,但在番町的隐者之间却颇具声望。
  「啊,只不过有如此感觉罢了。因此,不值得为了什么武士的尊严而白白送命。」
  「别一时兴起就随便乱说呀!」
  如果干脆杀了他,做为同赴黄泉的旅伴,虽不至于手软,想想那又太对不起他了。彦四郎以熟练的柔道招数,将身材魁梧的小文吾巧妙甩到背上抛出去。
  小文吾飞到两间开外,整个人扑在路口稻荷神社的鸟居底下。
  现在没人可以阻止我了。既然如此,我就折回番町杀了那可恶的井上军兵卫!
  「喂喂,怎么这么粗暴呀?」
  听到这耳熟的声音,彦四郎不禁回头。
  路口稻荷神社后方突然站着一个人。是那个自称伊势屋的男人。隐约可见麻叶纹样的路考茶和服上搭着纯黑的罗纱羽织,无内衬的博多窄腰带间还插着一支手工精细的银烟管。依旧一派潇洒打扮。
  不,不能说依旧。因为彦四郎已决定将那当成一场梦了。彦四郎哇地大叫一声当场愣住。
  「有什么不能忍的呢?净说些武士尊严如何如何之类不足为道的话。以府上目前状况来看,根本谈不上这些吧。」
  事到如今彦四郎总算了解,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的。
  「你究竟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昨晚不就跟你说过了?我是穷神,所以得尽快赶工呀。」
  「你……你……」
  彦四郎紧握着刀柄。
  「你想一刀砍死我吗?这招对神佛是不管用的。不信你试试看。」
  彦四郎使尽力气挥刀砍出,却完全落空。
  「看吧。在八百万神中,穷神的地位跟足轻差不多。说是神,但被砍死也没地方去。主要是人们都恨我,要是每次都得死的话,再多的身体也不够。不过你倒是少见的粗暴呀。鸟居弄坏的话还有人会捐献,人可只有一条命。喂!醒醒呀!」
  伊势屋抱起不省人事的小文吾。就在他醒过来的那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吓得大叫出声。
  「啊!妖魔鬼怪呀!南无南无……」
  「哇!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虽然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是啥,不过还真可怕呀!」
  小文吾居然十分勇敢地站起来,从怀里取出数珠喃喃念咒,同时结了不知什么手印。他的动作出奇优雅,让一向以为他很笨拙的彦四郎感佩不已。
  「恶灵退散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喝!」
  「哎呀呀,原来是位有两把刷子的修验者。别太无礼,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人各有责,神明也一样。我不知道你师傅何处,不过以你的法力,应该了解我的立场吧?不管怎么说,请停手,饶了我吧。」
  不可思议的是,施展法力时的小文吾不但语调顺溜举止庄重,表情看起来更如智者般充满睿智。哪是什么笨蛋呀!
  「彦爷,府上的不幸多半都是这人干的好事。竟还敢大言不惭,废话连篇,该如何是好?」
  「且慢,小文吾,穷神的立场,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要是份内工作没有如实贯彻的话,恐怕会受惩罚吧。」
  端坐地上的伊势屋不住点头猛称是。
  「您说得没错。即使是神,上面也还有更高的神。这和各位的情况没两样,请体恤公职人员的悲哀。我已经为这位主人花了大把银子请客,所以生意是一定得做下去的。」
  彦四郎收刀入鞘搀起伊势屋。殊胜的神明还处处怕得罪人,也真难为他了。
  「你还真是辛苦呀。」
  彦四郎搭着伊势屋的肩,慢慢走出小巷弄。
  「你既然是最基层的神,那对我的情况一定相当清楚。没想到神跟人都很难为,不过我是绝不会让别所家就此破败的。」
  「谁叫你要拜啊。」
  「你还想坚持到底吗?那个修验者对我可是言听计从唷。」
  「喔,就这件事恕难从命。我也算是个生意人,客人的为难之处当然会顾到。那这样吧,请你体谅我上次的大请客,把武士身份卖了,手边留一点钱过半穷的日子,这总行了吧?」
  「这可怪了,据说御徒士的身份值五百两哩。」
  「不对不对。要是行情那么好,就不是穷神做的生意了。」
  两人一边交头接耳,一边走向麴町的广小路。小文吾跟在后头,口中不断喃喃念着某种咒。伊势屋不时诧异地回头看看他。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认为,不如顺着凑屋的建议,卖了武士身份,盖章重新做个结算,将几代累积下来的借款全数偿清。整个家一贫如洗,家人全数流落街头。」
  「你在说什么?怎么完全不一样呀?」
  「请您想想看,别所大爷。府上可是被挑出做为所有武士的典范唷。倘若卖了身份开心过活的话,其他人一定也会争先恐后群起效法。卖单多而买单少,商品价格必定下滑,这是做生意的道理。如此一来,还没买卖的武士地位担保价值自然也随之下跌,札差就得抱着毫无保障的不良抵押品了。换句话说,别所大爷府上无论如何都得一败涂地,否则我就麻烦了。」
  彦四郎一边走着一边不禁仰天叹息。刚才真是太危险了。要不是偶然遇见小文吾的话,早就铸下大错了。
  「不好意思,请你从我面前消失吧。」
  彦四郎冷冷地说。
  「哦?事已至此是没办法了,但你随随便便就叫商人来,不高兴就要人家回去,这也太过分了吧。我可不认为这是武士应有的行径。」
  这话也不无道理。再怎么说总是自己失态招来穷神的。忠于武士精神的彦四郎懊恼不已。
  半藏御门静静地沐浴在已见西倾的夏日阳光里。基于武士的尊严,彦四郎不得不再三考虑穷神的立场。若为自身利益而导致他人损失,乃悖仁之举。这是武士最大的禁忌。
  「您一定相当为难吧。我十分清楚您是位了不起的武士。好,这么办吧,我就给你一项特别待遇吧。」
  「特别待遇?那是什么?」
  「没错,特别待遇。就是所谓的转换宿主。如果有什么值得向鬼神泣诉的情况,可以将穷神派到那个让你恨之入骨的人身上。换句话说,你可以指定替死鬼。」
  这实在不仁已极。为了使自己免于贫穷,竟将恶运过到别人身上,这不恰正违背武士精神么!彦四郎不禁狠狠瞪着眼。
  「啊,组头大人原名彦爷,」
  小文吾已回复原本的痴呆表情,这时突然插进两人之间的对话。
  「我觉得这是件好交易,请仔细考虑。」
  没错,将穷神甩到恨之入骨的人身上,或许是最合乎理智的报复。一想到这,彦四郎心中的怒气突然苏醒了。
  「既然如此,请容我行使特别待遇。我指定替死鬼为小十人组的组头——井上军兵卫!」
  彦四郎的视线由半藏御门投向番町栉比鳞次的屋瓦,充满怨恨咬牙切齿地说。


  六

  回家途中天气正热,路上都蒸出烟汽来了。
  闷在斗笠中的前额不断渗汗,甚至沿着鬓角流到下颚滴落。不仅如此,裤管里的双腿也频频摩擦发疼。
  不过,这种感觉不同于平常的炎热。冷汗从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渗出,闷湿了全身。
  自嘉永年间美军黑船来日,武士便留心不语怪力乱神。凡事理性思考已成为风气。彦四郎当然也深深体会此一时代的教诲。尽管如此——不,应该说,正因如此,确确实实现身了的邪神反倒让彦四郎深感畏怯。
  一回到深川元町家里,彦四郎就亲身感受到神明的灵验了。
  「干得好呀,彦四郎干得真好呀!」
  彦四郎正在井边洗脸,却听得快步从厨房走出来的母亲悄悄称赞自己。
  他一时间以为是井上军兵卫派人送钱来了,然而却不是这么回事。母亲说,自己不在家时,凑屋的掌柜突然来访。不但为先前的无理之举郑重道歉,还以两轮台车载来米粮挑进家里。彦四郎一看,厨房地上果然堆着米粮,上头还插着竹签纸牌。
  「掌柜的说,为了弥补对主君的无理之举,这个月不必偿还本金,也不必付利息。还说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掌柜的说着,又在玄关前伏地谢罪呢!」
  「有这种事——他的态度怎么会突然逆转了呢?」
  母亲笃定地仰望彦四郎。
  「哎呀,娘全都明白啦。你嘴里虽然说去拜托井上家,事实上却到凑屋谈判了,对吧?虽然不清楚你究竟如何开导他们的,不过你还真了不起呀。彦四郎,我就知道你和你大哥不一样。」
  「母亲大人,我……」
  「哎呀,你还想推说什么都没做吗?好吧,就这么办吧。不过呀,彦四郎,娘完全了解,你是个了不起的武士。干得好,干得好。娘替历代祖宗谢谢你,请接受吧。」
  母亲说着,就像拜佛一般对着全身汗湿的儿子合十礼拜。
  穷神似乎已经退去了。如此一来虽然不错,但想到自己利用特别待遇找了个替死鬼,脖子就不免又冒出冷汗。
  「左兵卫和你大嫂也认为一定是你多管闲事,不过却没抱怨。所以千万别多说呀。」
  「是,遵命。」
  这时,大嫂从米粮后方露出脸:「你回来了呀。辛苦了。」
  脸上就像贴了张白纸似地毫无表情。仿佛说,你害我五百两的梦想破灭了,不过总算保住这个家,所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就当没这回事吧。
  「夫君因为有紧急任务,今晚必须留在城里当班。托阿彦的福,还能够带着便当去值勤。」
  照管将军铠甲的工作理应没什么紧急任务。一定是大哥觉得脸上挂不住,所以打算在红叶山的仓库留宿一晚,明天交班后继续睡个一整天,后天再若无其事地和彦四郎打照面。
  归根究柢,这场混乱皆因自己而起。但大哥却因而现出不孝懦弱的真面目。彦四郎不禁打心底厌恶他。

  然而,不过卯时天色未亮之际,大哥就随着全副武装的旗本武士回来了。
  值班时离开岗位回家是非常特殊的情况。而且还连声疾呼彦四郎的名字,一边冲向离屋。从大哥的表情看来就知道事情不妙。
  「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还是得确认一下。你昨晚没出去吧?」
  彦四郎爬出蚊帐,不禁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得连坐都不及坐的大哥如此质问。
  「是的,我一步都没踏出这屋子。怎么回事?」
  「那就好。」大哥这才松了一口气。
  「井上大人宅邸失火了,你被列为纵火的嫌疑犯。负责调查火灾的御使番要亲自审问,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
  这一定是穷神去对付替死鬼了。彦四郎想到这点就一阵强烈晕眩,连忙抓住母亲肩头。
  「娘和你睡一起,可以能替你辩驳。」
  母亲说着也开始着装。
  自己的确要求行使特别待遇,不过事情竟如此迅速又如此残酷地实现,真是始料未及。
  「八重怎么样?市太郎呢?」
  彦四郎抬头望着大哥,简直就像泥地里的鲤鱼,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问题。
  「你放心吧。所幸无人伤亡。据说只有宅子连同仓库悉数烧毁,甚至还殃及左邻右舍.如果不是你纵的火,那么便是遭天谴了,想来也是活该呀。」
  「喂,左兵卫,别说得太过分了。不过,话说回来,听到这消息还真是畅快呀。」
  母亲和大哥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彦四郎心里却极为不安。井上家的宅邸和财产完全烧成灰烬就算了,但这也同时为前妻和儿子带来不幸。
  彦四郎穿上羽织和正式宽裤装,在母亲和大哥的陪同下走到主屋前厅。站在玄关前的几名御使番手下都狠狠瞪着彦四郎,俨然他就是纵火犯似的。
  负责调查火灾并向将军提出报告的御使番是薪俸千石的旗本职位,要不是为了调查火灾,如此高贵身份的人不可能光临区区御徒士家中。
  庭院前已可见微亮的天空,前厅里的墙壁地板却显得相当阴暗。坐在厅里全身救火装束的武士巨大身影就映在墙壁和地板上。
  「这位是御使番青山主膳大人,你从实招来吧。」
  端坐在下位的大哥对他说。
  「别紧张,抬起头来。」
  彦四郎将视线抬至御使番胸前。依礼不得和对方交换视线,所以才称上司或年长者为「目上者」。
  「不必紧张,再抬高一点。不面对面的话,我无法审判。」
  既然你如此坚持。彦四郎心想,依言抬起头。当他看到御使番映着烛光的脸立刻恍然大悟。那是直心影流男谷道场的师弟。自己代师传授时曾将他狠狠打得站不起身。不过他应该不姓青山。旗本家的儿子,即使不是嫡长子,也一定可以找到不错的招赘人家吧。
  御使番看来似乎也吓了一跳,不过还是装作互不相识地开始审判。
  「你叫别所彦四郎吧?」
  「是,正是。」
  「根据井上军兵卫及其家里下人供述,前一天晚上,厨房炉灶的确收拾得十分妥当,屋内也无人有抽烟习惯。众人异口同声都说,一定是已离缘的你怀恨在心,蓄意纵火的。」
  「绝无此事。」
  彦四郎断然否定。但要断然说出口,却必须有相当决心。虽未亲自放火,但拜托穷神让我行使特权、找替死鬼的,的确是我。
  「究竟如何?你虽然嘴里说绝无此事,脸上表情却不太对唷。」
  「是这样的。虽然所幸无人伤亡,但若非遭人蓄意纵火、而是无故失火的话,井上军兵卫也难逃惩罚。因此无论是否我下的手,此事皆攸关井上家的存亡呀。」
  彦四郎鼓励自己绝不可退缩。自己虽然憎恨井上军兵卫,却也的确做了使八重和市太郎不幸的事。良心谴责着彦四郎。
  「你昨天到过井上家吧?据说你是去借钱的,却遭军兵卫回绝。」
  母亲和大哥顿时错愕不已。因为全家人都以为彦四郎虽然说要到井上家,其实是去凑屋协调了。
  「若是如此就难免遭到怀疑了。既然府上世代都是为将军效命的御家人,你就从实招来吧!」
  从青山主膳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彦四郎感到一种冷眼看好戏的恶意。
  彦四郎觉得青山主膳似乎企图公器私用,想借此机会行使御使番的职权,以消当初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心头之恨。否则就是硬要落魄的卑贱武士御徒士担罪,以解救井上家使其免于没落。
  「请等一下,御使番大人。」
  母亲突然插嘴道:
  「彦四郎昨晚一步也没踏出家门,我和他同睡一顶蚊帐,所以十分清楚。」
  「不,不,」青山主膳完全无视母亲的话。
  「儿子憎恨的,母亲也必然憎恨。因此母亲提出的辩白不足采信。更何况,即便彦四郎的确待在屋里,也有可能另外雇人前去纵火呀。」
  彦四郎不禁握起拳头。青山这话简直就像指责母亲是纵火的共犯,真叫人无法原谅。可以的话,真想将有关穷神的一切和盘托出,却又不可能真的说出来。
  不过,薪俸千石的旗本看起来竟如此下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身穿铁片缀成有护颈的胸错,其上搭着鹿皮鞣制的羽织。虽然穿着派头十足的消防装束,却丝毫感觉不出武将的威严。
  这人根本一无是处。在道场被打得落花流水时,只会抱着头大喊「我认输!我认输!」的软弱武士,却因家世显赫而得以受旗本家招赘,一跃而成为薪俸千石的旗本。眼前就是那位一无是处的武士。
  仔细想想,穿着夸饰过头的装束穿梭火场,御使番这份工作还真适合一无是处的武士呢。就字面上看,「御使番」是直接受将军差遗的使者之意,根本是个没什么实际工作的名誉职位。只因去年幕府废除调查纵火盗贼的「火附盗贼改」一职,御使番才开始接手。一定是这职位完全不需具备火灾勘查的知识,因此正好适合外表光鲜而其实一无是处的武士担任。
  「喏,彦四郎,我的职责是将火灾的来龙去脉向将军据实禀报。倘若你是清白的,井上家或许就得负起失火的责任。老实说,我认为别所家一定难辞其咎。喏,一定是你雇人纵火的吧!从实招来!」
  想到妻儿的苦难,彦四郎心里真是难以抉择。要说自己雇人纵火,也是说得通。自己当然不想承担如此莫须有的罪名,但若一味坚持清白,八重和市太郎势必得流落街头。
  不管怎么说,都怪自己对着三巡稻荷神社合十礼拜。彦四郎心里做了如此总结。就说,想对井上军兵卫报一箭之仇,因此雇了不认识的流氓去纵火。就这么说吧!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彦四郎说着直起身体。正当此紧要关头,玄关那边突然传来:「且慢且慢!」
  「哎呀,启禀大人。小的不守百姓份际,胆敢擅自闯入。不过请大人听卑职一言。」
  纸门无声无息左右拉开,只见伊势屋端坐在玄关的杉板绘屏风前。母亲、大哥及青山主膳都因这位不远之客而当场愣住。彦四郎倒没那么错愕,只觉得仿佛是该上场的演员上场了。
  「哎呀,这位不就是前些日子那……」
  母亲愕然地说。
  「是呀,我是彦四郎大爷的酒友伊势屋。事实上,是我从小老婆住处出来正要回家时,顺路到此坐坐。所幸老夫人已经熟睡,我就和彦四郎大爷在离屋的里间喝了一夜酒。因为天色已转白,彦四郎大爷便说:『差不多了吧。』同时躺回床上。没想到我才回去,便发生如此大事。」
  伊势屋露出极为不安的神色,扫视愕然盯着他的在场众人。
  真是连名演员都自叹不如的生动演技呀。彦四郎暗中叫好。由小老婆住处返家途中,顺道造访酒友家,一直喝到天亮,却卷入如此骚动。这就是剧情梗概。照例一身大老板的气派打扮,但微乱的鬓角也好,隔夜未刮的胡须也好,红咚咚的脸庞也好,都让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伊势屋暨穷神抚着颈项又继续说:
  「要是传我去当证人的话,恐怕河对岸小老婆的住处将会曝光。本想就此逃走,蹑手蹑脚摸了出去,但仔细想想,彦四郎大爷乃是这年头难得一见的有情有义之人,为了我,即便是赔上自身性命,想必也将守口如瓶。如此一来,恐怕会为了替我守密而连自己没做的事情也揽到身上了。我虽是个商人,却也是个男人。于是如此这般下定决心,前来禀报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啊!如此一来,我就能无愧于天地,也不怕对老婆说了。彦四郎大爷和我昨晚连夜畅饮,相谈甚欢,也绝对不会雇人纵火,这一点,我伊势屋敢以德川八代将军以来便开始营业的招牌做担保。」
  不仅一副大商人的派头,还加上滔滔不绝的口才。青山主膳即便贵为薪俸千石的旗本,也不过是个不解世事、临时披挂上阵的官员罢了,不可能打破沙锅问到底。
  伊势屋又膝行至厅内,靠到青山主膳身边说:
  「尤其呀,大人,说得夸张点,我是从学徒身分力争上游才成为招赘婿的,所以很怕老婆。请设法别让这事传到店里人的耳中。对了,这是贴补您大驾光临深川的交通费。」
  伊势屋一说完就自怀中熟练取出沉甸甸的纸包,啪地放到青山打火装的衣袖里。
  大嫂这时恰巧前来奉茶。青山于是故作沉思地啜着茶。
  「原来如此。既然有此证言,接下来也不需多做调查了。我就向将军报告井上军兵卫宅邸是意外失火。告辞了。」
  众人伏地恭送。青山主膳便匆匆忙忙离去了。
  拂晓的阳光染红了拉门。众人一时还无法回神,想必各自纳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彦四郎的心里也无法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母亲才转向伊势屋深深垂头拜谢。
  「您这是做什么呀,老夫人。小的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武士家的夫人是不能向商人低头的呀!」
  母亲依然以手扶地:
  「如此就真相大白了。」
  究竟是什么真相大白?彦四郎脸都绿了。不过即便是直觉敏锐的母亲,也不可能看穿穷神的真面目。
  「彦四郎虽说坚强,还是到井上家去借钱了呀。被拒绝之后,甚至还向伊势屋大爷做了无理的要求。而伊势屋大爷不但帮我们代垫借款,还趁着全家熟睡之际,专程到家里来鼓励没用的彦四郎。是这样没错吧?碰巧井上军兵卫那恶人的宅子又烧个精光,这虽是老天爷的惩罚,彦四郎却脱不了嫌疑。所以偶然到家里和彦四郎夜谈的伊势屋大爷,正好证明了彦四郎的清白。这一切真是上天保佑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除了低头行礼之外,完全找不到恰当的谢辞。来,左兵卫,彦四郎,发什么楞呀?即使身为武士,对咱们家恩人低头行礼也不至于受罚吧。不,伊势屋大爷根本就是别所家祖宗下凡来帮咱们渡过难关的呀。」
  全家人只好唯唯诺诺向伊势屋低头行礼。
  母亲嘴里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际上却讲了一大堆。虽然她完全误解了,想像出来的内容却有条不紊。
  彦四郎偷偷瞄着穷神的神色。只见他强忍着笑,似乎还有点尴尬。看来他虽然贵为神明,毕竟是做生意的人,所以不习惯受人如此郑重致谢。
  「哎呀呀,请各位快起来吧。事情没那么夸张啦。刚刚那位官人打开始就想敲诈罢了。不论凑屋或官人,只要有钱就一切都好说话了。」
  伊势屋和彦四郎四目相接,微微皱了皱眉。这次指定替死鬼的特别待遇似乎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那我就告辞了。看来少不了得挨老婆一顿好骂。万一仆人来问起,就请各位说是你们硬把我留下的,那我就感激不尽了。打搅了。」
  伊势屋直说些完全看不出贵为神明的客套话,然后以毫不令人起疑的平凡脚步走出客厅。走到玄关附近,还不忘对着刚破晓的天空伸个大懒腰,又打了个大呵欠。
  「打搅了……是这样吗?」
  彦四郎自言自语,心里觉得很讽刺。


  七

  不幸中的大幸,在那天下午出现了。
  村田小文吾突然到御徒士宅子来,说已经安排彦四郎和八重见面,要他立刻前往。住屋付之一炬的井上一家和佣人全都暂居离麴町广小路仅两个路口的栖岸院和常仙寺避难。军兵卫不但得和络绎不绝的慰问宾客应酬,又得接受各方官员审议,一时应接不暇,小文吾才得以瞒过军兵卫的耳目,带八重到广小路的茶馆。
  自从被硬生生拆散以来,八重夜夜出现梦中。但彦四郎作梦也没想到,两人竟因为不幸而得以重逢。
  「多谢你的苦心安排,不过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八百屋的阿七(果菜铺女儿阿七因火灾避难而认识心上人,后为再次见面而纵火)。我看我根本就是世上最下流的人呀。」
  「啊,彦爷怎么这么说呢?归根究柢还不是井上大人不好。让恶神去整整那种恶人有什么不对!」
  他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彦四郎也搞不清楚小文吾究竟是笨还聪明了。
  彦四郎原来是想由高桥桥头雇条小船一路乘到护城河附近,以为这样会比较快。小文吾却突然向灵岩寺门前的木材店借了两匹马过来。没错,策马直奔麴町应该只要小半个时辰。
  虽然小十人组是徒士,小文吾操纵缰绳的技术还挺高明的。
  趁着两匹马并辔前进的路上,彦四郎将今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小文吾。
  「就是这样。多亏伊势屋即时解救,否则我差点就被当成纵火嫌犯了呢。」
  「啊,那不是因为祂乐于助人,只不过是穷神份内的工作吧。」
  「话虽这么说,可是要求找替死鬼的是我呀。害他这么麻烦,我真是过意不去呀。」
  「别这么说,彦爷。商人做生意,当然得费点苦心,所以你不必过意不去。啊,你人真好。」
  你人真好。经常有人如此评论彦四郎,但这绝不是在称赞他。他自己也知道这种个性难免要吃亏。武士道的美德是任何事情都得谦虚以对,如此理应不会有误。但如今谦虚只能招损,更别提受益了。彦四郎感慨真是世风日下。
  「啊,彦爷我以前也和邪神交过手。不过,那个商人打扮的穷神真的蛮厉害的唷。」
  「哦?真的吗?」
  「啊,转换宿主的特别待遇,这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不过,一换过去就立刻将宿主宅子烧个精光,也实在厉害而且冷血呀。哇,真可怕!南无南无……」
  彦四郎觉得要求他转换宿主一事实在过于轻率,不禁黯然。只得继续策马前进。
  竟然要求将原本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转移到别人身上,以达成对军兵卫的报复。这实在有点不够深思熟虑。要是军兵卫变穷,八重和市太郎当然也将遭遇相同的困境。当初怎么没想到呢?
  八重因我而变得如此不幸。如今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愈接近重逢地点,彦四郎的心情愈是沉重。

  八重就在昨天彦四郎和小文吾见面的茶馆等着已离缘的丈夫。
  她身穿沾着泥巴的脏污窄袖和服,端坐在围着屏风的里间。彦四郎一见到她就不禁因自责而满心激动。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起头,只是喘息地问:「市太郎没事吧?」
  「多亏村田大人安排,我才能再见夫君一面。我原想如此机会一定要带市太郎一起来,不过,因为他背上烧伤……」
  「什么?他受伤了吗?」
  彦四郎忍不住抱头呻吟。我竟然亲手拿烙铁印在宝贝儿子的背上。
  「原本听说没人受伤,我还挺放心的……」
  「请夫君听我一一道来。那是因为御使番青山大人问他的时候,他还冷静回答没受伤。但后来我看他样子有点怪,一检查他的身体,就发现似乎是火星飞进他睡衣领口,导致严重烧伤,甚至还脱了皮。」
  彦四郎紧张瞪着双眼,觉得自己背上似乎也痛了起来。
  「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大概是怕传出有人受伤的话,爷爷会被骂吧。市太郎这孩子个性坚毅,心地又善良。」
  八重撩起脏污的衣袖揩着脸。
  「家中上上下下都异口同声说,一定是你雇人纵火的。但我和市太郎相信你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如此担心妻儿安危而即时赶到这里来,就足以证明你的清白了。无法如此告诉父母亲,真叫我遗憾不已。」
  走上榻榻米,坐到八重旁边,对彦四郎来说还不算困难。不过,才想开口就觉得嘴唇发冷。
  「啊,八重夫人真是太可怜了。」
  小文吾说完便压着眼角,开始稀哩哗啦哭了起来。
  姑且不论笨还聪明,彦四郎只觉得他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当初煽动自己拿井上军兵卫当替死鬼的也是小文吾,如今更没道理说什么「八重夫人真是太可怜了」吧。
  八重不能待太久。因为她从避难所在的寺院溜出来,应该已经一个时辰了。
  彦四郎依然觉得嘴唇发冷,但还是挡不住好奇心驱使,提出此刻最在意的事情。
  「对了,八重,井上家的财产是不是完全付之一炬了?」
  小文吾闻言猛地止住哭声,转而瞪着彦四郎。
  真是太不知谨慎,太不负责了。不过,希望知道穷神的实力究竟到什么程度,也是人之常情吧。
  「是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了。原本还到库房遗迹去找找看,是否有没熔掉的金币,但是那种值钱的东西对救火人来说可算是工作上的油水呀。别说是金币,就连一文钱也没找着。」
  「你的意思是,已经变得一贫如洗了吗?」
  彦四郎觉得自己问得似乎有点太过直接了当。但垂头丧气的八重却丝毫没有露出怀疑的神情。
  「是的。井上家族已经变成一文不名的穷人家了。」
  这就是彦四郎和小文吾预期的答案。两人不禁异口同声「喔」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是因他人不幸而幸灾乐祸,也绝非复仇的快感。这样比喻或许有点扯太远,不过就像武功高强的人一剑俐落斩断摆在面前的东西时,围观群众情不自禁发出的赞叹声。
  「不止是这样。我听说烧失将军赐下的宅邸乃是重大疏失,井上家的俸禄恐将就此断绝。」
  说到这里,八重不禁哭倒在彦四郎膝上。
  这不是佩服穷神实力的时候。彦四郎再度深深自责。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不断轻抚八重的背。
  「我真没用。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无法扶养你和市太郎。八重,请你原谅我。」
  「请夫君别太过自责。一定是因为井上家瞧不起夫君,权现大神降下天谴,才会发生如此的不幸。不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以及众组员怎么说,我依然相信您是武士的典范。陷如此忠义之武士于不义,难怪会触怒东照大权现大神呀。」
  那不是权现大神的关系,而是穷神干的好事。彦四郎想这么告诉她,却不能开口。
  「暂时忍一下。我一定会找到谋生的方法。我一定要把你和市太郎接过来一起生活。」
  这绝不是说好听话而已。彦四郎打从心底起誓。
  「我也不恨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连市太郎都懂得强忍火伤也要护着父亲大人,所以你也不该责怪父亲大人,懂吗?八重。」
  八重不依地在彦四郎的膝上蹭着,同时扭着身子放声大哭。我做了违反武士精神的错事呀。彦四郎仰天长叹。不仅如此,无论有什么理由,报复本身就是违背武士道的行为。
  「我已经一点也不恨你父母及守寡的大嫂了。倘若能做到,我也希望能把他们接过来住。」
  「夫君,您是说……」
  「我不是在安慰你,而是打心里这么想。军兵卫大人并非无缘无故陷害我,一定是我孝心不够,才会遭他嫌弃。」
  「啊,您为人真好呀。」
  八重说了这句不知从哪学来的话,又继续哭个不停。
  这的确不是安慰的空话。生养我的母亲或许还能原谅我的不孝,但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井上家,自然不可能如此包容。虽然自己在井上家时一直努力工作,然而却未对井上家的父母善尽亲生儿子般的孝养之道。彦四郎为自己的不尽心力深感可耻。
  我为人并不好。在这世风日下的时代,谦虚不但无法受益,反而会招损。或许自己已不知不觉同流合污了。欠缺孝养之心,无异欠缺武士美德之一的谦让精神。彦四郎觉得自己的本性根本就与武士精神背道而驰。
  「再不回去恐怕会被人怀疑。」
  彦四郎扶起八重。多么希望能这样抱紧她,直到地老天荒。这挚爱的妻子呀。
  他抽出腰间手巾拭去八重脸上的泪痕,又趁她眼睛尚未张开之际迅速吻了她的唇。
  「我一定要找回你和市太郎的幸福,也一定要尽心奉养你父母。我说到一定做到。」
  小文吾想必是透过法力听到彦四郎心中如此的决定吧。于是又放声大哭。
  「啊,那么,八重夫人我送你回去吧。就拿番町附近失火四处巡逻为借口吧。反正我很笨,没有人会起疑的。这种时候,笨一点反而好办事喔。」
  归途是半藏御门到四谷外城墙这段麴町广小路,上方的广阔天空映着红色的夕阳余晖。八重在小文吾的陪伴下渐行渐远,却频频回首未把头低下,一方面又怕被路人看到,所以手掌遮在胸前。彦四郎远远就看到她自得炫目的手臂,忍不住哭了又哭。即使无法夜夜同眠,只要她能一直待身边,不知有多幸福呀。彦四郎心想。
  八重的身影终究消失在夕阳余晖下。

  「唷,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彦四郎猛地转身。刚刚一直对着夕阳张望,视野中一时毫无色彩。
  一切看起来全是毫无光泽的黑白色调。只见一人好整以暇坐在茶馆的板凳上,嘴里还呼呼抽着烟斗。是那个人。
  不知道他在这里坐多久了。失去色调的绯红色毛毯上散置着面碗和串团子的竹签。
  做了如此残忍的事,还敢问「遇到什么麻烦」,这是什么态度呀!彦四郎简直傻眼。伊势屋放下烟管,顺势拿起牙签剔牙,似乎吃得很饱。不过,那模样看来并非因为吃了面或团子撑着,而是吞了井上军兵卫的所有财产而心满意足。
  彦四郎不禁怒火中烧。以往愤怒是找不到发泄对象而不知如何是好,但眼前这邪神却宛如无形的仇敌。因此,愤怒顿时转变成暴力。
  「你,这,家,伙!」
  彦四郎咬牙切齿满怀怨恨地低吼,揪起伊势屋的领口。
  「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奇怪的是,用刀虽然砍不死他,他却似乎可以和平常人一样感觉得到濒死的痛苦。伊势屋扭着身体,好不容易才说:
  「好……好难过!有话慢慢说,别随便动粗嘛!」
  「用说的你听得懂?留你活着对世间对人都没好处,干脆杀了你!」
  「要是死得了,还真希望有人杀了我呢。如果你也是常住死身(视死如归、随时准备就义的武士精神)的武士,或许就能了解这种心情了。」
  「死吧!你给我死吧!」
  「喂!你怎么还是搞不懂?一直叫死不了的神明『死吧死吧』,等于是叫死人复活一样莫名其妙呀!」
  自觉徒劳的彦四郎只得松手,改朝他下颚用力挥了一拳。伊势屋趴在长凳上一副断了气的模样,但看来这也是徒劳,因为才一会儿工夫,他就搓着脸颊忽地起身了。
  茶馆老板被突如其来的骚动吓到了,提心吊胆送来冰镇过的酒。
  「好了好了,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过节,不过请喝下这杯酒,就此一笔勾销吧!」
  仔细回想,从昨天开始,茶馆里就一再上演不明究理的哭泣场面、吵闹场面,最后甚至还演出死呀、杀呀的骚动。这对茶馆来说真是大麻烦。然而老板不是泛泛之辈,竟还端出免费的和解酒。
  这杯酒,两人当然不可能喝。
  「我得去还借来的马,你陪我走回深川。」
  彦四郎解开系在路旁栎树的马,把其中一匹的缰绳交到伊势屋手上。
  「商人是不能骑马的。」
  「你就牵着吧。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就在路上说吧。」
  「好吧,其实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那就上路吧。」
  「吵着大家了。」伊势屋说着在长凳上放了一枚金币。以这来付茶馆的帐真是绰绰有余了。
  彦四郎牵马回头一看,只见茶馆老板毕恭毕敬收起金币并目送两人。
  「我真搞不懂。高桥那边的大请客也好,往御使番大人袖子里塞钱也好.刚才结帐的小费也好,你明明是穷神,却阔气得过份。不,穷神却是个富人——这根本讲不通呀!」
  伊势屋牵着马和彦四郎并肩同行,同时斟酌该如何回答。看来如此的矛盾连他自己都很难说明。
  「喏,别所大爷,您是否认为钱很重要呢?」
  「当然呀。没钱就没饭吃,没饭吃就活不了。我也是血肉之躯的人呀。」
  「您说得没错。人世间的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神的世界却完全不把钱当一回事。您这么聪明,这道理不用多说也应该可以懂吧。」
  理由很简单。血肉之躯的人必须吃饭,为了吃饭必须赚钱。即便是吃天下人俸禄的武士也不例外。相对于此,永生不死的神明当然就不必把钱当回事罗。
  「那是因为世间崇拜金钱,所以对神明而言,钱也不是完全没价值的东西。当然,那些香油钱,我们也是心存感激领受的唷。」
  「我不懂你们对香油钱有啥好心存感激的。那些钱归根究柢还不是给和尚或神官吃掉了。」
  「是没错啦,不过人们把自己看得那么重的钱献给神佛,对这份心意,我们是心存感激地领受的。」
  「哦?说得还真好听。既然你们不把钱当回事,那为什么专门夺取钱财的你,在八百万神明中显得那么卑贱呢?」
  啊?伊势屋顿时傻眼,垂头丧气的侧脸看起来有点悲伤。
  「没话说了吧?我这落难的七十俵五人扶持御徒士,跟你虽然有神人的差异,但两人处境还真像呀。」
  两人在半藏御门前转弯,没精打采沿着护城河走着。城墙里茂的密大树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染上一片红色宛若秋季。迎面而来的凉风把衣襟衣袖都吹乱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有些地方不像唷。」
  「对呀。人会死,可是神明不会死。」
  「不不,不是这点。我虽然只是如御徒士般的穷神,还是有穷神应有的尊严。」
  这话听来真刺耳。一针见血指出穷神有尊严,但当今的武士却毫无尊严可言。彦四郎也经常如此认为。武士已有八百年历史,而历经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统治已逐渐没落,武士原本的尊严也已荡然无存。物价飞腾使得武士俸禄入不敷出,只得向札差或高利贷借钱,以致生杀之权落在他们手上。已无人才的幕阁人事交替频繁,就连老中和若年寄等大官也不例外。即使是旗本及御家人,恐怕也找不到任何坚持尊严的武士了。
  「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份尊严才将井上家烧个精光的吗?你真恐怖呀!」
  「没错。我的任务就是使被附身的人一文不名。我这可是坚持穷神的尊严,克尽本份呀!」
  「你这残忍的家伙!」
  「以人的立场来说是残忍,但若以克尽职守的角度来看,如此才是正当无误。所以我也爱莫能助呀。更何况,请恕我多嘴,叫我如此残忍的还不是您嘛!」
  彦四郎停下脚步,又想好好修理他一顿,谁知伊势屋却指着彦四郎的脸大骂:
  「拜托!请你自己好好想想看!残忍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至少我懂得坚守自己的本分哪!哪像你,你究竟把什么东西推到别人身上了?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去陷害别人,不是吗?归根究底你自己就是完全丧失尊严的武士!你刚刚不是说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吗?来呀!有什么不满的就尽管说呀!怎么样?被我这么一骂再多的不满都不敢说了吧?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我是可怜你的处境,才拜托我上面的老板给你特别待遇。谁知道你完全不体谅神明的苦心,还说我残忍、暴力,还什么梵钟灯笼之类的。你这么不讲理又任意骂人,真叫人不敢领教!怎样?这下还有什么不满吗?有就说出来听听呀!你看你看,说得出口吗?说不出口了吧!」
  他虽然是个邪神,但毕竟是神明,说的还是很有道理。如此一来,就好像和讨债的人争论了。就算高利贷再怎么无法无天,错的还是借钱的一方。
  不管怎么说,虽然当时酒醉,但对着三巡稻荷神社合十礼拜的毕竟是自己。现在也只能怪自己了。
  彦四郎至此已完全认命,垂头丧气拉着马往九段的陡坡爬,爬到顶上,只见脚下一望无际的连绵屋瓦。
  「发生了许多状况,不过总算还是完成了穷神的使命。伊势屋也差不多该收摊了。请见谅。多谢了。」
  「别告诉我你又要换宿主了。」
  「是。我不会跟你说那么多的。不过,别所大爷,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
  「怎么会?你刚刚跟我说了那么多,不是已经说完了吗?」
  「不,最重要的部份还没说。因为这部份实在很难开口,所以一直说不出来。」
  彦四郎一听,忍不住连头皮都绷紧了起来。
  提不起勇气的彦四郎开始往下坡走,看到推着载货板车上坡的人赤裸的脚,不禁羡慕起他们的幸福。彦四郎在夕阳照射下,踩着自己的倒影前进,身后遗传来穷神低声的絮絮叨叨。
  「正如我先前提过的,三巡稻荷神社和向岛的三围稻荷神社并无任何关系。很抱歉。」
  「这已经不重要了。马我自己牵就好,你赶快消失吧。」
  「可是,重要的事情还没说之前,我是不可能消失的。不,其实消失也没关系啦。只是你就可怜了。」
  彦四郎心脏开始噗通噗通跳了起来。本遗以为神明个性会比较干脆,没想到反而像捣糠糌般黏不拉几的。
  「喂,伊势屋大爷呀,好事的话还挺令人期待的,但如果是会让人挂虑的坏事,那就别说了吧。我可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迈武士呀。」
  「是,遵命。三巡稻荷神社和向岛的三围稻荷神社并无任何关系,很抱歉。」
  「我可没那么好耐性,说话干脆一点。」
  「那么我就明说了。正如字面的意思,三围是围了三圈,而我们三巡是……」
  他话还没说完,彦四郎就瞪大了眼。
  「我想不至于如此,不过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也会来三次唷!」
  没想到伊势屋却有一副口难言的模样:「思……事情正是如此。三巡稻荷灵验之处,或者该说可怕之处,首先是穷神显灵,让人变得一文不名……」
  彦四郎使劲扯着缰绳跑起来。然而穷神的声音虽小,却一字不漏地钻进耳里。
  「接下来,很快就会有另一位神明显灵唷。」
  「什……什么!另一位神明是什么神?」
  「这个嘛,别所大爷,仔细想也猜得出来吧。穷神之后就是瘟神呀。然后呢,等那位瘟神上了你的身,让你病得七荤八素之后……嗯,还是先别告诉你吧,实在太惨了。」
  夕阳急远下沉,俎桥上来往的行人看起来都成了行尸走肉的木偶。
  「你是说,已经一文不名的井上军兵卫随即要被瘟神附身了吗?」
  「哎唷!」伊势屋不敢置信地叫道:「那就违背做生意的道理了呀!给你特别待遇指定替死鬼的是我,所以下一位瘟神要凭附的还是你唷。」
  受不了了。井上军兵卫雪上加霜固然很可怜,但想到要换成自己就更加受不了。
  「哈哈!话虽然如此,但我从小就不必看医生的。既不感冒也不会吃坏肚子,健康得不得了呀。」
  「哈哈哈!这种事没什么好自鸣得意的。瘟神可是你我联手都打不过的厉害角色哪!不管你身体再健康,或者吃得多营养、过着多么清心寡欲的生活,只要他一上身,你就铁定病得七荤八素的。」
  「讨厌哪!」
  「讨厌也没办法,这已经成定局了。我才和他碰过头。瘟神说,他去年夏天附在镇守大阪的将军身上,年底又斗胆凭附京都城里的天皇,完成这两件大工程之后,还说这也没办法,谁叫自己能力实在太强了。理应营养无可挑剔,生活所需也一应俱全的天皇和将军,还不是那样接连倒下。所以你尽管吹嘘从小就不必看医生,但终究不堪一击的。」
  彦四郎忍不住站在俎桥上,对着护城河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当然不是因为生了病。而是恐惧令他反胃。
  没错。昭德院家茂公的确因长州之征而长期镇守大阪城,其间不幸罹病,才二十一岁就过世了。这是去年七月的事。而到了年末,孝明天皇就像追随他一般,也驾崩了。
  害死年轻将军和天皇的瘟神就要找上我了。这狂暴的邪神不仅要人命,就连公武合体(天皇和幕府合作的政治路线)的愿景都给粉碎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会有什么下场?」
  「你完全无法可想,只能顺其自然发展。在我们神明面前,人就像小虫一样,懂了吗?别所大爷。不管怎么说,都得怪你自己对着三巡稻荷神社合十礼拜呀。我也很同情你,不过我这就要收摊了。多谢您了。」
  伊势屋说着深深低头致意,然后丢下个性沉稳的马匹消失在俎桥上。

 楼主| 发表于 2013-11-4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庆应三年,岁次丁卯,这一年夏天十分炎热。然而在一场危及小名木川河堤的大雨后,秋天就突然来临了。
  才一个晚上,地势低洼的龟户和柳岛一带河堤就溃决。别说是町区,就连津轻越中守和佐竹右京太夫的别宅也都淹到门廊了。天满宫水池里的乌龟冲了出来,据说捡到一只可得一两赏金。如此空穴来风的谣言满天飞,人人无暇顾及自家损失,只管趴在泥巴里摸索。
  小名木川能幸免于决堤,都是相扑力士的功劳。
  相扑的秋季大赛碰巧在两国的回向院举行。前来排练的力士们渡过二目桥大举赶来支援。力士们一方面不顾自身安危拉住高桥的桥墩,疏通挡住水流的小船和漂流木,同时以填满砂石的草包加高堤防,防止河水倒灌。
  小名木川两岸净是大名的别宅。或许是那些大名专聘的某位力士带头吧。这么一来,御徒士宅子也等于获得意外的保佑。那一带,也就是之前提到的三巡稻荷神社所在的御徒士宅子后面堤防,比大名宅邸低了一大截,因此别的先不说,倘若没堆上沙包加高的话,就难逃淹水的恶运了。要不是强而有力的相扑力士们冒着豪雨、仅着兜裆布赶到的话,古旧的御徒士宅子肯定不堪一击,早就直接冲进大川了。
  然而这天晚上却发生一件令人傻眼的事。
  正当御徒士宅子众人全数出动和力士同心协力抗洪时,大哥左卫门竟带着妻儿逃到对岸的灵岩寺去了。更过份的是,不但没带走祖先牌位,就连老母也弃之不顾,只管自己逃。因此很难善后。
  一阵混乱中,彦四郎曾听到大哥的声音:「已经撑不下去了,快逃吧!」大哥的确一向不勤快,但正当所有同伴齐心合力之际却弃家逃走,这等行迹还真是彦四郎始料未及的。
  天一亮,危机暂时解除,人人都是满身泥泞疲惫不堪。这时大哥又若无其事带着妻儿回来了。
  当时就连平常一向罗唆的组头也没骂他半句。
  「喂,彦四郎,我想还不至于如此,不过你大哥该不会趁忙乱之际逃走了吧?」
  彦四郎不知该如何回答。组头片山伊左卫门是名年过五十的老将。他像从味噌酱缸爬出来似地浑身烂泥巴,坐在庭院小径上吃着赈灾的饭团。就在这当口,大哥和妻儿却若无其事匆匆打他们面前走过,进到逃过一劫的宅子里去。
  「真是丢脸呀,家兄生性懦弱。」
  「这不是懦弱吧。就连你那年迈老母都彻夜扫着水,不是吗?不孝也该有个限度吧。」
  「如此不像话的行径,就由我来好好积戒他,请您多包涵了。」
  「即使我啥都不说,组员们也无法苟同呀。你看你看,大家都愣住了。」
  蹲在四处大口吃饭团的同僚纷纷向彦四郎投来不解的眼神。肩上挂着束衣带的母亲正好送饭团进来,见状只得提着送餐用的木盒向太太们低头致歉。到底该编什么借口呢?彦四郎想到就头痛。
  大雨过后,深川的天空顿时呈现秋色。
  「你们兄弟的父亲是人人尊敬的武士,所以大家对左兵卫还是尽量以礼相待。因为我和同伴们都受过令尊多方关照。」
  「您愈说我愈惭愧。」
  仿佛「你赔罪也没用」,伊左卫门难过地叹了口气。
  「你和你父亲简直像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不仅容貌外表言谈举止,就连昨晚奋力的样子,都仿佛令尊从冥府回来加入我们阵营似的。要是你们兄弟的长幼顺序反过来,我这个当组头的就大可放心了。」
  彦四郎必须说点什么来维护大哥的面子,因为不论相较之下自己多奋力,别所家的当家毕竟是大哥。都是我这离缘的招赘婿害他被人如此比较的,我简直是专给生养自己的别所家带来灾难的倒霉鬼。
  「不过,组头大人,家兄也非无用之人。他双手非常灵巧,又特别细心,所以非常适合整理御藏物。若换成粗手粗脚又偷懒的人,要他整理三十具御影铠甲可做不来呀。」
  谁知道,伊左卫门却仿佛怕被周遭听到似地扯扯彦四郎的衣袖,将他拉近说道:
  「我老实告诉你吧。其实他的工作出现了一点麻烦。」
  「怎么了?是家兄有所疏失吗?」
  「我听御徒头大人抱怨了好多次呀!」
  他口中的御徒头大人是顶头上司,薪俸千石的旗本,地位高高在上。领有二十组六百人的武士将领都对大哥的工作有意见的话,事情就不妙了。
  「每逢春秋两季检查御藏时,御具足奉行大人一定会对御徒头大人耳提面命:『红叶山御藏内的御影铠甲全都沾满灰尘生了锈,若遇紧急时,御徒士们即使勉强穿上,那样子也无法扮成将军大人的影武者。』」
  两军交战时,值班的御徒士三十人众都得穿上和将军一模一样的铠甲,扮演将军的影武者。这是德川家康大人立下的规定。别所家代代的工作就是负责那些影武者铠甲的所有管理事宜。
  「喏,彦四郎,你为了袒护你大哥左兵卫,说他手巧又细心。然而事实确非如此。任谁看来他都是手拙又会偷懒的人,难道我说错了吗?」
  「没那回事。家兄自幼就跟家父学得一手整理武士用具的功夫,那是绝对……」
  「你父亲早逝,我想他一定还来不及把诀窍传给他。我是令尊的伙伴,因此也一向处处袒护左兵卫。不过,这种乱世说不准哪时候会真开打。万一被若年寄大人发现,即便下令切腹也无可辩解呀。我正考虑趁事情还不严重就把他换下来。」
  「缓一缓,这事请缓一缓。」彦四郎恳求道。
  管理红叶山御藏的工作是别所家的骄傲。在原本只负责杂役的御徒士当中,别所家因这项特别任务而从未被人瞧扁过。别所家和井上家门第不同,彦四郎能被招赘的最大原因就是「红叶山御藏役」的头衔。
  即使身处太平盛世,父耝以及历代祖先都是努力不懈克尽职守。
  「我别所家祖先,曾于元和年间的大阪夏之阵战役中戒慎恐惧担任权现大人的影武者。当时真田幸村已攻破将军主力,先耝奋战挡住,成功扮演权现大人的替身并光荣战死。权现大人为嘉许其功,特别赐给别所家御影铠役。如此难能可贵的工作万一遭调职,大哥和我都将无颜拜见父耝之灵。这事无论如何请先暂缓,千万拜托了。」
  彦四郎低下沾满泥巴的头。或许其他御徒士也听到这场谈话了吧,他们投射过来的怜悯目光仿佛刺进了彦四郎的背。
  彦四郎发现自己愈是低声下气,愈是贬低大哥,不过无论如何总得设法避免他谢职。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呀,彦四郎,万一他因值勤不力而被赐切腹,别说调职,就连别所家都将就此消失了唷。到时不只我,恐怕还会牵连御徒头大人呀。这份差事的由来我也曾听令尊说起,不过此事既然攸关家族存亡,权现大人及先祖的在天之灵也一定能够谅解的。我还是要将他调职。请见谅。」
  片山伊左卫门似乎已铁下心肠准备将大哥调职了。让他下定如此决心的原因,不外乎自私自利的大哥竟弃水灾不顾而独自逃走。
  「我会好好劝大哥的,无论如何还请将此事暂缓。」
  很明显,伊左卫门之所以如此多方为别所家的名声及面子着想,全是站在亡父朋友的立场。他望着彦四郎的老脸上,绝非一般上司看下属的表情。
  「彦四郎呀,」
  伊左卫门低头看着彦四郎,爱怜地唤着他。
  「你运气这么背,组内所有人都为你抱不平哪。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做何打算,不过绝对没有人在背后耻笑你,说你离缘后还住本家。说真格儿的,就算你和三味线堀的榎本釜次郎一起出国,又晋升到御奉行的官位,众人也绝不意外。真是不懂神明在想什么,怎会让你运气这么背,反而让那个一无是处的左兵卫管理重要的御影铠呢?世上哪有如此不合理的事呀!」
  组头和众御徒士如此评论自己,彦四郎很欣慰,不过也不至于太高兴。自己的名声如今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我一定会要大哥改过的。调职一事就请您暂缓了。」
  「我这个当组头的苦口婆心谆谆告诫,他都改不了了,还会听你这做弟弟的劝告吗?暂缓还可以,不过可没办法拖了,马上就要进行御藏检查了。」
  片山伊左卫门用力摇了摇彦四郎的肩头,仿佛在为他加油,然后便站起来走了。
  的确,彦四郎也不认为大哥会听自己劝。因为他是个生性懦弱又自私的人。这一点彦四郎相当清楚。但彦四郎也是拥有别所血缘的武士,因此对于这个危机绝不能冷眼旁观。
  要是组头提起这件事,大哥一定会不加思索大方让出职位的。要说大哥左兵卫懦弱或怠惰,这都还好,最糟的是他根本就缺乏一家之主的担当。他都可以将母亲和祖先牌位弃之不顾只管自己逃命了,当然不可能认真对待繁琐的工作。
  那该怎么办呢?
  彦四郎把吃到一半的饭团塞进嘴里,望着高远的秋空。


  九

  那天晚上,高桥桥头热闹滚滚。
  裹着稻草的四斗大酒樽拉到幸免于水患的大名宅邸前,夜摊吃食全由小笠原佐渡守及太田备中守买单。据说率领大批力士赶到现场的是两家赞助的幕之内级的力士鹿之谷和锦岩。
  身材魁梧的相扑力士夹杂在附近武士和百姓之间大口吃喝,这一带简直就像初夏的烟火大会和日枝神社的祭典般热闹。
  「嗯嗯,那左兵卫大爷听进去了吗?」
  二八荞麦面已全数卖光的老头儿拿着烟管点火,一边问彦四郎。
  「说都还没说呢。看管铠甲的工作原本就不合他个性,要是提起调职的事,他肯定高兴都来不及呢。」
  「真是不像话呀。」老头儿呼烟的同时也叹了口气。
  「不过这也不难想像。到底彦爷家里兄弟的顺序生错了,如果你是嫡长子就万事太平了。」
  「照这样下去,秋季的御藏检查一到,不知道会出什么纰漏呢。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彦爷,就像片山大人说的那样,只能让他调职了。」
  「要是真做得到,一开始也不必这么操心了。就是因为具有管理红叶山御藏的特殊职位,家兄才不至于被同僚当傻瓜。偷偷告诉你,御藏的工作只要管好御影铠甲就行了,要他去做其他杂事的话,不知会捅出什么大纰漏呢!」
  「真的呀,那还真是左右为难喔。公职上出了纰漏要切腹,调了职也一样要切腹呀。」
  「别说得那么绝吧。祖先传下来的公职固然重要,但姑且不论此番大道理,调职的话,可攸关大哥性命和别所家的存亡呀。啊,真是叫人进退两难呀!」
  「唉,你还真是烦恼不断呀。一场大难才刚过,立刻又来了另一场。」
  彦四郎把穷神的事情毫无保留全告诉老板了。他很庆幸有一个能分享秘密的人。要是没有这位老板和小文吾,自己不知将如何发狂呢。
  「等一下,彦爷,」
  老板望着周遭的喧闹,似乎想起什么似地猛然往自己干巴巴的大腿拍了一记。
  「瘟神呀!」
  「什么啦,突然这样。别刻意提醒人家已经忘记的事情嘛。」
  「就怕你忘了呀,彦爷。反正你最近免不了要被瘟神附身,对吧?」
  「别再说啦!他还没来啦!我每天早上对着祖先牌位合掌膜拜祈求他别来呀。」
  「不,如此机会让他来也好呀。到时请他再给一次找替死鬼的机会,那一切就圆满解决啦。」
  「喂喂喂,再怎么说,井上军兵卫已经因为穷神附身变得一文不名,搞不好还会接到断绝薪俸的判决。现在要是再将瘟神甩到他身上,这……」
  彦四郎说到这里不禁呼吸困难。
  老板望着自己的眼神是认真的。彦四郎一口喝光碗里的酒却呛到喉咙,忍不住大咳起来。老板拍着他的背,完全不像开玩笑地说:
  「喏,彦爷,我活到这岁数,也曾有过许多不为人知的烦恼。每次都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神佛注定,只能认命接受。穷了一辈子,老婆孩子又比自己早过世,这些都是恶神干的,所以也没得抱怨。那恶神在你面前显灵,又给你特别待遇,对吧?这都是因为你实在太可怜了。既然穷神觉得你可怜,那么瘟神也一定同样会对你酌情处理的。别不好意思,我不会说你坏话的,就把瘟神甩到左兵卫身上吧!」
  咳得厉害的彦四郎听了不禁寻思。
  假设瘟神附到自己身上,而且也愿意给自己第二次特别待遇。
  大哥重病卧床的话,侄儿毕竟还不到足以继承一家之主的年龄,因此无论如何都得由彦四郎取代管理御藏的工作。即使大哥不愿意,但组头既已如此决定,便由不得他。
  完全没有任何不妥。如此一来,别所家从此安泰,祖先一定也十分高兴。这绝非我个人利欲薰心,只要如此一切就圆满解决了。
  「不过,老板,那位伊势屋似乎十分为难呀。他曾以恩人自居说,找替死鬼是特别待遇中的特别待遇,更是例外中的例外。对方既是邪神,如此为难的事哪可能再度成全我呢。」
  「对方虽然是邪神,毕竟还是神明呀。你就一直拜托一直拜托,死命哀求,懂吗?这可不像跟人借钱,不止请求,而是要真心地拜倒哀求唷。受人膜拜是他职责所在,所以最后一定会答应的。」
  穷得不是普通穷,妻儿又先他过世,这老头儿也是个苦命人。如此不如意的人生中,他恐怕也不止一次死命哀求、拜倒在地,祈求神佛的保佑吧。
  即使这份勇气在神佛眼里微不足道,事到如今只得试一试了。彦四郎心想。
  「对了老板,我到底喝了多少呀?」
  「没多少呀,你吃了一碗荞麦面后,只喝了半碗酒。」
  从刚才就一直觉得有股异于平常的寒气。荞麦面和酒都食不知味了。昨晚大大劳动,搞得满身污泥,后来沉沉睡到日上三竿,但即使如此似乎依然没法恢复元气。
  「大概是没换衣服就睡了,感冒了吧。」
  「我看看。」老板摸摸彦四郎的额头,随即惹人嫌地说:
  「还真严重呀。小感冒不可能烧成这样。太好了,彦爷。记得唷,虽然还搞不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将如何出场,反正你就一直拜、一直拜,拜到昏倒为止。」
  不知是福是祸,最后连瘟神的出现都不知道是好事还坏事。彦四郎此时的心境就像即将上战场。
  老板先以桶子里的水沾湿毛巾敷在彦四郎的额头上。
  身体愈发感到秋夜沁人的寒意,整片起了鸡皮疙瘩,身子重得就像挑着石头似的。
  「光忍耐也不是办法,还是回家睡觉吧。」
  彦四郎才想站起来,却突然重心不稳从酒樽上滚倒在地。看来是急症。大名宅邸门前的火把仿佛在空中飞舞,转得他头昏眼花。
  「不行,太严重了。的确不是一般的小感冒。即使想回家也站不起身。」
  老板赶紧扶起彦四郎。
  「振作一点呀,彦爷,你可千万不能死呀。喂!力士们!那一位可以帮忙把这人背回御徒士宅子呀?」
  老板的声音被群聚在夜摊的醉客喧闹淹没了。即使有人听到也一定不以为意。因为放眼望去,热闹的人群中四处都是喝得烂醉的武士。
  「嗯,让力士背回家太不像话了,爬也要自己爬回去。」
  彦四郎说着,好不容易挣扎地站起来。
  这时,一位身着绿色条纹浴衣的壮硕力士突然出现在彦四郎面前。身高约六尺(一八二公分),体重少说也有三十贯(约一一二.五公斤),脸上皮肤白皙紧致,令人联想到锦绘上画的天下无敌举世无双的横纲——小野川。
  头上梳着大银杏发髻,颜色仿佛濡湿的乌鸦羽毛,连根乱发都没有。看来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关取。
  「很难过吧?我送你回去。」
  力士仿佛因为激烈练习喉咙受损,讲话得硬挤出来似的,声音非常低沉沙哑。
  不会吧?彦四郎心想。
  但他的突然现身,和伊势屋的出场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何况,虽然不太敢相信,但既然穷神是大老板装扮,那瘟神化身彪形大汉似乎也很合理。
  「真是多谢。我并不是醉了,而是突然发病,无力起身。」
  其实彦四郎很想问:「你是不是瘟神?」不过转念一想,万一对方是个善心人士,岂不是太失礼?才战战兢兢这么说。
  力士没回答,只是眯起和大银杏发髻十分相配的细长眼睛紧盯着彦四郎,仿佛正在评定分数。
  「我就住在附近的御徒士宅子,名叫别所彦四郎。」
  力士虽然并非武士身份,但如果是大名家赞助的关取,那就得注意应有的礼貌了。
  力士简直就像在土俵上打量对手般地瞪着彦四郎,片刻后才以沙哑的声音说:
  「我叫九龙头为五郎。」
  印象里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名字。至少不是什么出名的关取。不过,这位自称九龙头的力士比故意在远处夜摊上哄抬自己气势的幕内级鹿之谷和锦岩还来得有威严。
  「九龙头是九龙头川的九龙头吗?」
  「喔,没错。」
  「那您是受越前松平侯赞助的吗?」
  「喔,没错。」
  老头儿突然插了句:「不好意思。」把彦四郎拉到柳树下。
  「彦爷,错不了,他就是瘟神。」
  「你怎么知道?」
  「不是我自夸,相扑我可熟了。春秋二季各十天的大赛,我都特别收店赶到回向院,一直守在位子上,这你应该知道吧?所以呀,以他的吨位看来,照理说应该是横纲大关级的,但幕内哪有叫九龙头的力士呀。别说幕内了,就算从幕下到序之口也找不到这名字。而这位不存在的力士却站在你面前。」
  「可他说是越前侯赞助的呀。」
  「那是你说的吧。不过,你为什么提到越前侯呢?」
  「因为九龙头川是流经越前的河呀。仿效雇主而取个难听名字也是常有的事吧。」
  说完后,彦四郎在脑海里试着写了「九龙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九个头的龙是何来历,自己并不清楚,但若说起九尾狐,就一定是稻荷神的化身了。原来这难听的名字是由本尊原义一转之后取的。
  「懂了吧?彦爷,快对他膜拜呀。」
  「可是我觉得他会不高兴。」
  「还没上土俵就先怯场,这怎么行呀。不是昏倒在他面前,是要拜倒哀求唷。」
  「好,我懂了。不论胜负如何,绝不能输在气势上。」
  「就是要这气魄!即便是那个相扑好手雷电也输过十次,出人意料的结果并不少见。加油!彦爷!」
  一回头,发现九龙头已经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宽大的背部就像门板一样。
  「我送你。请上来吧。」
  「那就劳驾了。」
  彦四郎倒在力士背上,说时迟那时快,体内顿时涌出一股热气,意识随即模糊了起来。
  力士不慌不忙踏出脚步,仿佛把船划出去似的。从六尺的高度往下看,处处净是群聚的人头。
  「九龙头关……」
  烧得昏昏沉沉的彦四郎对着力士宽广的背说:
  「我会因为这场病死掉吗?」
  从彦四郎脸颊贴着的背脊深处,传来沙哑而浑厚的声音:
  「死倒是死不了。取你性命是别的神明的工作。」
  「那我会有什么下场呢?」
  「会生病。之后会很痛苦。」
  「有多痛苦呢?」
  「高烧不退,屎尿不绝,瘦弱如枯芒,手脚末梢日渐腐烂。但即使如此还是不会死,所以又痛又苦,苦不堪言。」
  「不要呀!」
  「由不得你不要。一切都得怪你自己,谁要你对我们礼拜。」
  大名宅邸屋顶上那轮不算太圆的月亮仿佛锁定了彦四郎,一路追来,真是太可怕了。千万不能昏倒,要拜倒。
  「喂,瘟神大爷呀。」
  「别这么叫,被听见不太好。」
  「那好,九龙头关大爷呀,请你听听我的遗愿吧。」
  「都已经站不起来了,还说什么『移』愿,哈哈哈!真好笑!」
  「别乱开玩笑吧。我的遗愿是能不能想办法找个替死鬼。」
  彦四郎心想,再犹豫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直说。谁知道才说完,九龙头就晃着他巨大的身体停下脚步。
  「你是说找替死鬼吗?这可奇了。你怎么会知道这项秘法中的秘法呢?」
  「何止知道,我还曾用此法毁了一个家族呢。」
  「你这家伙还真可怕!」
  隔着浴衣,彦四郎可以感觉到九龙头的肌肉正因愤怒而颤抖。他以为九龙头会把自己直接丢地上。即使这样,自己实在虚弱已极,完全无法反抗了。
  或许不该提起的。穷神是可怜自己才勉为其难特别通融的。
  「混帐!穷神这家伙,讲了那么多,却没把最重要的部份说清楚。百年才能用一次的特别待遇竟偏偏用在这种低级武士身上,简直一点工作能力都没有。」
  不行吗?彦四郎更觉浑身气力尽失,憔悴得开始怀疑自己肌骨是否开始腐烂了。
  不止是请求,而是真心拜倒哀求。
  如今总算明白面摊老板的话了。请求对方帮我做这做那的,只能用在人与人之间。神佛不会随便接受这种自私自利的请托。只要带有私欲,神佛就不可能保佑你。
  只能膜拜祈求。
  「我对家父不是十分了解,不过认识他的个个都说是位大好人、好武士。我祖父也是出色的武士。不仅如此,曾祖和曾曾祖虽然只是区区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却都是克尽本分的好武士。别所家自从在权现大人身边服侍以来,代代负责守护三十具御影铠。我实在不希望别所家灭在大哥这一代。真的真的,只是为此一念,绝非出于怜惜自己的身体。倘若别所家能因为神佛保佑绵延不断,即使必须受无间地狱之火焚身,我也甘愿。如何呢?请成全我的心愿吧。衷心恳求您把病转移到家兄身上,由我克尽父祖代代相传的职守吧。我在此诚心向您膜拜。」
  彦四郎低声说着,瘫软无力的双手伸到胸前,对着瘟神宽大的背脊着实合掌膜拜。
  九龙头伫立在暗黑的路口,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之后才又迈步,穿着草履的脚尖再度踩着地面上那力士背着武士的怪异影子。
  「你家的事情跟我可是没关系。」
  还是不行吗?彦四郎这么一想,顿时浑身无力晕了过去。


  十

  彦四郎听到街上的太鼓声音才醒来。
  烧似乎已经退了,他试着伸伸手脚,只觉充满力量,和平常没两样。
  因为先前有经验,他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不是梦。
  若果真如此—彦四郎立刻从卧榻弹起来。
  「哎呀,你昨晚喝得烂醉,最后竟然还让力士背回家,真是拿你没办法呀。」
  母亲一边给庭院里的菊花浇水,一边微笑对彦四郎说。
  「那可是十分有份量的力士哪。把你背进房里时,脑袋还结结实实撞到那门框呢。含着水气的地板就像快踩穿似地凹了进去哪。女人虽然不能去看相扑,不过我猜他一定是像谷风或小野川那样的横纲吧?」
  「哇,娘还真清楚呀。」
  彦四郎故意装糊涂。
  简单说,看来昨晚发生的事情很明显地不是梦。也就是彦四郎的苦苦哀求已顺利击败九龙头。这结果的确出人意料。彦四郎心里头的土俵上顿时座垫满天飞。
  「那大哥人呢?」
  他提心吊胆地问。
  「他呀,昨天你说了那些道理,他似乎深受打击,一早就推说发烧起不来。我看只是心里不痛快吧。只要你去看看他,跟他道歉昨天说得太过火,请他原谅,肯定立刻就好起来了。去吧,去看看吧。」
  应该不是装病。彦四郎一边整装,一边思索自己的作为是对还是错。
  这并不是一场怪力乱神之类的决斗。这场战争攸关别所彦四郎这个武士的存在。
  自幼勤于求学,对武艺的修习也努力不懈,决不落人后。自认不比三味线堀的榎本釜次郎逊色。
  正当迷失方向时,求之不得的决战机会却送上门来。大抵上,神明应该没有所谓的正邪之分吧。赐予机会的就是神明,真正邪恶的反倒是夺走我心爱妻儿的井上军兵卫和那蠢到即将毁掉家族的大哥。因此我的行为绝非不仁,其实是为义而战。
  如果疑虑自己不仁,那可危险了。因为自己对军兵卫及大哥的心意其实不是「仁」,只不过是「情」罢了。自己身为武士,实在不应该错把情误认为仁,而罔顾、甚至几乎践踏了义、忠以及孝。
  这是一场对决。彦四郎再次对自己说。
  大哥浑身冒着冷汗躺在内屋榻上。
  「您情况如何?大哥。」
  彦四郎伸手摸摸他额头,简直像火一般热。昏昏沉沉打着瞌睡的大哥微微张眼看着彦四郎说:
  「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妻儿就拜托你了。」
  真是懦弱呀。才这样就做此想,那等到屎尿不绝、瘦弱如枯芒、手脚末梢日渐腐烂败死时,不知要慌成什么样子呢。
  彦四郎虽然可怜他,但这也是决定别所家存亡的战况之一,因此不得不硬起心肠。
  「大哥不必担心,你一时还死不了。」
  大哥惊讶地瞪着彦四郎。
  「你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
  说漏嘴了。到底瘟神的工作只是使他痛苦,所以不管现在多痛苦也不会危及生命。
  坐在大哥枕边的大嫂看起来也不很担心。身为他的妻子,当然对大哥那种蚊子叮到也要大惊小怪的个性了若指掌。虽然这个做弟弟的很想对他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病唷。」
  「他本来还兴高采烈期待今天去看相扑的呢。」
  大嫂像哄小孩般地摸着丈夫的头说。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刚刚听到街头有大鼓的声音。不过秋季大赛应该还早吧?」
  「咦?阿彦,你不知道吗?昨天发生大水灾,总没道理今天不能悠哉游哉看相扑吧?」
  啊!大哥用力吐了一口气,似乎有点喘不过来。
  「我要去!我要去!今天有阵幕久五郎引退的告别赛呀!就算不是秋季大赛,看不到自己拥护的力士发表最后感言总是可惜呀!即使让人用门板抬,我也要去看!」
  「不行!」
  大嫂啪地打了一下闹别扭的大哥。
  大哥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呀。该不会连一两脑浆都没有,只塞满空气吧?彦四郎忍不住怀疑。
  的确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呀,难道面对同僚的讥讽也完全无动于衷吗?即使天生个性吊儿郎当,以致于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但也不能完全漠视调职的严重性呀。显然把彦四郎声泪俱下的规劝全当耳边风了。
  倘若不是生病,他恐怕早就兴冲冲地到两国桥对岸的回向院去了。一想到这里,就有股冲动想揪住他睡衣领口揍一顿。
  「彦四郎,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大哥以即将断气似的微弱声音说。
  「知道啦知道啦,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会帮你照顾大嫂和小孩的。你说还有一件事,是指母亲大人吗?」
  「不是。」
  大哥的回答干脆得让人出乎意料。
  「预先订了票,不去看就可惜了。还是你去看吧。到回向院去帮我看看阵幕的英姿吧。因为我实在连说话都觉得吃力。」
  真是糟透了的武士。总而言之,大哥的心里既不关心水患,也不在意调职,就连老母或别所家的存废都不放心上,只关心横纲阵幕最后一次的土俵开场表演而已。
  彦四郎心里不由得充满憎恨,竟然排在这家伙后头出生,想来就觉得实在倒霉透顶。
  不过绝不能发怒,因为自己已经把瘟绅甩到他身上了,这可比任何斥骂或铁拳来得更强呢。
  虽然自己对相扑不特别感兴趣,但是到了回向院,或许可以见到九龙头。九龙头勉为其难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再怎么说也得亲自向他道谢才是。
  「好吧,那就依你的意思,我这就去看看阵幕的英姿吧。」
  「你要仔细看唷。我是那位力士的忠实拥护者。萨摩藩赞助的力士第十二代横纲阵幕久五郎。春季大赛为止的总成绩是八十胜,五败,十七次平手,未裁定胜负的有三场。最得意的绝招是……」
  彦四郎觉得附和他等于是浪费时间,便离开了。

  尽管前天这一带都因豪雨淹水,今日两国桥却依然人山人海。
  本所回向院最初是为了供奉明历大火丧生的冤魂而建,却很少人知道这段陈年往事。现在提及回向院,首先想到的就是春秋二季的相扑大赛。其次就是相传只要削下石片吞进肚里、立刻所向无敌的怪盗鼠小僧次郎吉之墓。
  据说春秋二季各为期十天的相扑比赛从天保年间开始就一定在回向院境内举行。这也是人称力士「把一年当成二十日来过的帅气男人」之因。
  御徒士宅子位于深川元町,照理说顺着高桥通直走再穿过二目桥比较近。但是过了新大桥、沿着大川堤防走,再过两国桥,这条路走起来较有不虚此行之感。
  桥上木板的嘎吱声让人害怕,随着人群走过长达九十六间的两国桥,就会抵达杂技小屋和茶馆林立的对岸,这里可是江户首屈一指的热闹地方呢。
  回向院后面排着栉比鳞次苇帘围起的巨型茅屋。鼓楼下方的售票处已挂起满座的告示,不过附近还有几个满脸横肉的黄牛正以高价推销自己预购的票。
  「来来来!这可是天下无双的横纲阵幕久五郎的告别赛!哪个穷酸鬼会坐在苇帘外面光听声音过干瘾?后方正面二楼看台的票只要一两二朱。正面土俵下方撒得到沙子的位子还剩下一张票,算你二两吧。怎样?还嫌贵?那就忍一下,和其他人挤挤吧。价钱我们私下谈好不好?虽然是黄牛票,不过这可是秋季大赛呀。不算贵啦。将来可以跟孙子吹嘘说你亲眼看过阵幕的引退相扑呀,来来来!」
  明明是非法的还那么大声。反正多赚的到时候会塞一点到町方贪婪的官员及寺社执行官的口袋里吧。
  飘扬在秋空中的各面彩旗间,或许可以找到写有「九龙头为五郎」的旗帜吧。彦四郎心想。但终究还是没找到。
  堆得高高的酒樽最上方,装饰着一条几乎让人误以为是被水灾冲上去、几可乱真的纸糊鲷鱼。相扑茶馆里挤进许多不准进茅屋观赏的妇女,人人都在物色画有力士的锦绘。
  彦四郎不由得兴奋起来。不过,如此人挤人的场面应该不可能遇见九龙头。
  彦四郎耳里突然听到相扑通之间的八卦谈话。
  「不过呀,阵幕去年秋季才晋升为大关,获颁横纲资格,就在这当口却决定引退。以他当今气势之强,人气之旺,到底为什么要引退呢?」
  「哎呀,那是因为赞助他的萨摩藩主和将军之间起了嫌隙。好像是因为萨摩藩已和长州联手,密谋准备篡夺德川家的天下呀。」
  「啊?真的假的!那他也不再是江户劝进相扑(为寺社化缘而举行的相扑赛)的横纲罗。」
  或许真有这么回事。町人间的谣传通常都八九不离十。
  彦四郎通过栉比鳞次的相扑茶馆,走到最后一家前,突然停下脚步。
  首先闯入他眼帘的是乖乖跪坐在铺着鲜红毛毯长椅上、喝着茶的市太郎身影。接着又看到八重微微低着头,坐在他旁边,身穿在町人之间相当醒目的三线织条纹和服。
  「啊,彦爷,见到你了,总算见到你了。」
  小文吾抢在老婆孩子之前冲到彦四郎面前,紧紧抱住他。
  「干嘛干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啊,八重夫人因火灾而苦不堪言,所以我想彦爷不知道会不会被水冲走呀,才赶紧瞒着老爷子跑到深川去。啊,结果听你大嫂说来看相扑大赛了,所以又从二目桥抄近路到这里来等。啊,太好了太好了。不但你没被水冲走,一家三口还得以重聚,南无南无……」
  八重一站起来就低头饮泣,想必是听说深川一带发大水,一直放心不下吧。
  「市太郎,好久不见呀。」
  彦四郎迫不及待走上前,正想抱起市太郎,谁知道他却一点也没站起来的意思,还不屑地把头撇向一边。
  「啊,彦爷,等一下。」
  小文吾对彦四郎使了个奇怪的眼色,示意他把头靠过来。
  「啊,其实呀,市太郎的样子有点怪。」
  「怪?怎么个怪法?」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外公外婆对他说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事。啊,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告诉他,火灾是父亲纵的火。」
  这还真够直截了当呀。小文吾总把简单事情讲很长,让人不耐烦,复杂的事情却又老是三言两语说完,让人顿感错愕。
  市太郎似乎已经深受外祖父母影响,认定这次火灾全是离家的父亲一手造成的。八重之所以带着市太郎造访深川,除了担心彦四郎安危之外,更重要的或许是要想办法厘清他的误会。
  如此一想,八重的眼泪似乎也不全是看到彦四郎平安无事放心而流的,或许更因为不知如何是好。
  我竟然被自己的儿子当成仇人了。真叫人无法忍受。
  「市太郎,你在闹什么别扭呀?是不是听谁胡说,说爹害了整个家呢?」
  彦四郎蹲到和市太郎的脸同高,直视着他坦率问道。
  「您不是我爹。」
  市太郎毫不畏怯地瞪着彦四郎。
  「嘿,市太郎,你对父亲说什么?」
  八重惊讶斥责道。但彦四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儿子这种人家说了就相信的老实个性让人靠得住。
  武士正日渐堕落。原本与武士精神背道而驰的功利至上和唯利是图的观念,如今已完全左右了武士的心。武士的可贵在于只要是合乎义理的事,便不计敌我之寡众,即使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好,好,别强迫他。」
  彦四郎劝慰八重说。
  武士最重视的不在血缘,只要是全心全力守护的城寨就是家门。即便毫无血脉关系。倘若被迫在家族和家门之间只择其一,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家门。这就是武士之道。彦四郎之所以为了延续别所家而牺牲愚昧的大哥,也是基于同样理由。当然绝不是为了区区的俸禄。齐家的小忠集合而为大忠,便能治国,进而安民。因此维护家门的行为和治理天下的武士道并无二致。
  「你很棒。不想念爹爹,乖乖做井上的继承人,相信外公的话。」
  彦四郎打从心里赞许市太郎。因为他不问那些话的对错,只是老实相信。
  耳朵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喧闹,仿佛只有两人对坐在秋日的晴空下。
  该如何让才七岁的儿子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呢?
  「在历代将军中,我最尊敬有德院大人,还有去年过世的昭德院大人,以及这一代的大树公(德川庆喜)。你知道为什么吗?」
  市太郎想了想,口齿清晰地回答:
  「因为他们和你一样都不是亲生的。」
  「没错。从血脉传承来看的话,他们都不是嫡传的本家血统。有德院大人和昭德院大人从纪州过继来,而大树公虽然是一桥家的主君,原本却是水户出身。这几位都不是出自将军后宫,却也亲自执政。」
  「您是说养子很了不起吗?」
  「那倒不是。正因身为养子,所以把大义看得比亲子之情还重要,所谓武士之道就是这么回事。我也曾经是入赘之身,却迷失于私情而罔顾更重要的大义。这就是外公外婆恨我的理由。换句话说……」
  彦四郎不敢直视市太郎的眼眸,只得晈着唇低头说:
  「换句话说,我爱自己妻儿更胜于井上家。」
  哪怕儿子再聪明,还是无法理解这件事吧。不过,二十年或三十年后的某时某地,只要他能回想起来就够了。彦四郎心想。
  说自己纵火也不全是冤枉。虽然没亲手纵火,但的确透过邪神如此做了。喊冤就等于是撒谎了。竟然让自己心爱的妻儿陷入不幸,真是愚蠢呀!
  此时秋阳突然转阴,周遭顿时暗了下来。彦四郎以为要下雨了。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九龙头为五郎兼瘟神正如乌云一般站在自己背后。
  他身高约六尺,体重恐怕超过三十贯,今天身上穿的不是浴衣,只围了茄紫色的兜裆布,上面再披件细格子的单衣,好像即将上土俵比赛似的。
  奇怪的是,他叉开双腿站着不动,却面红耳赤嘴唇颤抖,不仅如此,细长的眼睛里还热泪盈眶。
  「呜呜……好感人,好感人喔。虽然大略经过我已经听穷神,不,伊势屋说过了,不过如今亲眼目睹,还是叫人忍不住要哭呀。」
  四周的人都在看,何止如此,人墙已经把九龙头团团围住了。彦四郎赶紧把腰间的手巾丢给他。
  「喂,九龙头关,真难看呀。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彦四郎骂道,从九龙头突出的肚子高度往上看着他。
  「您说得倒简单,别所大爷,可我天生感情脆弱呀。」
  这……彦四郎灵机一动。转向已围了十几二十圈的群众说:
  「这位关取是横纲阵幕的爱徒,因为师父今天要引退而伤心不已。哎呀,真是位忠义的力士呀。」
  周遭群众立刻疯狂地拍手喝采,人人争先恐后想请他印手形,一时间纷纷掏出墨和白纸冲向九龙头。
  「喂,九龙头关,你该不会乘势为大家按起手形来吧?」
  「什么?那怎可能呀。摸我肚子的人就要肚子痛,拿我手形的人大概会得痛风唷。」
  「总而言之,你肯给我第二次特别待遇的机会,真是感激万分。虽然这场合不太合适,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被挤得不成人形的彦四郎还是向九龙头道了谢。
  在相扑茶馆附近能看到的顶多是序之口、序二段之流而已。神气的关取都集中在东西两边的准备室。因此大家一看到横纲、大关级体态的九龙头都想顺手摸一下,这也是人之常情呀。
  「碰到肚子和手脚还算好,千万别摸他胸部,背部也很危险。喂!别抱他头呀!」
  彦四郎心里只想着救人,死命驱赶不断涌上来的人潮。即使如此还是挡不住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一想到明天全江户的医生和药房都要大发利市,彦四郎就不禁冷汗直流。
  「让开!让开!」
  喝止群众的是小文吾。他正气凛然地站到九龙头面前,一看就像是官差。
  小文吾与平常判若两人,一副修验者的表情。手里不断结着各种手印,最后还用力甩了甩数珠。
  正对着他的九龙头好整以暇蹲好马步,摆出横纲的架式,仿佛宣称:「把你所有本事统统展出来!」然而他膝上壮硕的右手却微微突出,很明显地,他一定是准备等裁判军扇一挥、示意开始,就立刻以右手压过对方左手,去抓住对方的兜裆布。
  小文吾拿数珠画了个十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喝!」
  他使劲一踩。说时迟那时快,九龙头巨大的身躯竟完全消失,只剩下那件细格子的薄衣。
  群众一时楞在原地,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
  「彦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文吾满脸严肃的修验者表情问彦四郎。
  「唉,说来话长。反正事情是愈来愈复杂了。」
  相扑力士表演余兴节目的歌声越过围着苇帘的看台传了出来。群众就像做了场恶梦似地四散。
  说不定九龙头也若无其事夹杂在众力士中,跑到土俵上去表演余兴节目了呢。
  不,他那因练习而沙哑的声音,最多只能随着「加油呀,加油呀」的吆喝唱和吧。


  十一

  闷热的暑气一下子消失无踪,红叶山的树林已开始转红。差不多到了交接别所家历代公职的时候了。
  被瘟神附身的大哥衰弱已极。不管怎么说,管理红叶山御影铠的公职可是别所家戒慎惶恐直接由东照大权现家康公手上接来的,所以与其让给别人,当然优先考虑让给弟弟彦四郎。
  彦四郎还没敢开口,组头片山伊左卫门就先提起这件事了。
  虽然这职位来头不小,毕竟不是非得内阁裁准的人事调度。最多就是向御徒头和御具足奉行提出,一点儿也不麻烦。
  一旦发生战争,三十位御徒士就得穿上和将军同款的铠甲,变身为影武者。但大致说来,战争频繁的旧时代就算了,在大炮纷飞的今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嘛。换句话说,任谁都会认为这三十具御影铠只是传统风格的装饰品,而不是真正实用的东西。所以只要做好整理工作以应付将军心血来潮的参观即可。说得自一点,就是可有可无的职位。
  御徒头大人只下了一道通知:「此职务交接应于红叶山御藏之内进行。上任者与卸任者亲自面交,并应继续顺利执行。」
  既是交接公职,这动作是免不了的。因此,大哥左兵卫顺从地服了南洋传来的西欧解热药,硬是拖着似乎风吹就要倒的病躯登城。
  他一路乘着两轮台车到护城河边,但城墙之内当然就得开始徒步了。片山伊左卫门和彦四郎搀着他走向红叶山,尽量不引起别人侧目。
  倘若大哥是个有志气的寻常武士就好了。但他走不到十步就跪倒说「不行了」。红叶山位于本丸及西之丸两城中间,是城内唯二品点。可不能让他死在半路呀。彦四郎不禁冷汗直冒。
  自己当初担任小十人组的组头时,值班室是本丸御殿里的桧之间,由那里可以越过护城河远眺红叶山,所以对它的外观很熟悉,但是不曾走过连接两城墙的土桥西拮桥。
  城内占地实在辽阔。站在那个可谓江户城之脐的圣城正下方仰望,彦四郎不禁感慨:这里就是我代代先祖自权现大人的时代起的工作场所呀!
  红叶山的城墙之内属于寺社奉行(管理寺庙、神社事务的官职)的辖区,除了几名悠哉游哉的值班人员外,几无人迹。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背起大哥,所以彦四郎和组头只得挟着大哥的双臂拖着他前进。假如现在是闷热的夏天,别所家恐怕就要因为户主猝死城内而遭家产充公的处罚了。彦四郎突然觉得:幸好穷神比瘟神先出现。虽然瘟神说他只管让人罹病受苦,取人性命不是他份内工作,但要不要死也不是大哥自己能决定的。
  「彦四郎,你在想什么?」
  片山伊左卫门拖着病人问道。
  「不,没什么。」
  「你最近经常心不在焉,好像在想什么似的。不过也难怪啦。接连发生一连串的麻烦事。不过现在应该稍微打起精神来呀。你文武双全,一日一出任公职,总会有慧眼识英雄之人。说不定很快就出人头地呢。官厅那边最近一直在找优秀人才哪。」
  组头是个好人。不过如此期待中多少带点利益考量,彦四郎心想。要是组内有人飞黄腾达,其他御徒士应该能透过这条人脉得到好处。据说托三味线堀梗本釜次郎的福,已经有好几个御徒士都得以出任公职。
  这么说来,同伴们不知对我这曾为小十人组头井上家的赘婿抱着多大期望,而自己遭离缘时,他们又不知有多沮丧呢。
  已年过五十的片山伊左卫门理应不是期盼自己今后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但他手下都还是些未成年的小伙子。换句话说,他之所以让彦四郎代兄上任,除了怕出差错之外,想必也是为了这理由。
  很明显是为了利益考量,一方面也是所谓的人情吧。
  「大哥,你还活着吧?」
  彦四郎虽认为情况不至于太糟,还是问一下。回头一看,大哥的足迹已经变成两条车轮般的痕迹了。他的草鞋早已收到彦四郎怀中。
  「活着呀。不过,什么时候要断气就不知道了。」
  声音倒是出人意料地精神抖擞。不是没力气,而是没骨气。大哥这种个性,做上司的似乎比做弟弟的还清楚。伊左卫门更使劲地拖着大哥,根本别奢望他会出声安慰了。
  「真是的。这就是所谓的累赘下属呀!」
  抬起头朝林木茂盛的山顶望去,可见到专门祭祀权现大人的东照宫那青绿色的气派屋瓦。据说顺着参道往下走,山脚是台德院大人的灵庙,再往下走还有大猷院大人、严有院大人、常宪院大人的灵庙并排着。对面则是文昭院大人的灵庙。
  每座都是极其豪奢又宽广,因此自得年仅八岁的有章院大人过世后就不再另建,只合祀于既有的灵庙。
  那是有名君之誉的有德院大人所下的命令。彦四郎听伊左卫门如此说明后由衷钦佩。
  彦四郎经常在想,有德院大人,亦即八代将军吉宗公,命令其实都很正确。托他的福,幕府才得以延续至今。如此说法一点也不为过。不过其后未出现第二、第三位改革者,使得他的威光蒙上一层阴影。因为无论如何卓越的制度,随着时代变迁也一定会渐生疲弊。
  再怎么庄严的祖庙,也不能把用来处理政事的府城搞得到处都是庙。因此,以后的将军灵位都合祀到从前的灵庙里吧——吉宗公当时想必就是如此下令吧。当然也有一点节约的用意在里面。
  「据说有德院大人对于敲掉书库改建灵庙之事十分愤慨。真是位有德的贤君呀。」
  组头边走边低声说,仿佛故意说给没骨气的病人听似的。
  红叶山下的大门是弯成直角的长屋门。将来意告诉守卫后,立即出来一位和伊左卫门同样年长的老兵,谈吐举止看来应该也是御徒士身份。
  大哥精疲力竭地斜坐在门前。
  「他看来病得相当重呀。哪有人病成这样还来交接工作哪。」
  老兵一点也没有安慰病人的意思,反而语带轻蔑。他似乎也知道大哥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
  「御徒头大人有令,说一定要在御藏里面交接,所以我们也只好照办罗。」
  伊左卫门以亲昵的语气回答道。两位老兵似乎是老朋友。
  「这样啊。也就是说,平常没做什么事还生病,所以交接就只好辛苦一点罗。」
  「对呀,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呀,片山大人,我不是袒护病人,但这位别所大人也没什么特别不对呀。这年头能有像样工作的武士不多,我也是一样嘛。要是做事太一板一眼的话,周遭的人就对他敬而远之,」老兵瞄了一眼彦四郎,从他别有含意的眼神看来,似乎已听过彦四郎的传闻,「那可就没面子啦。」
  老兵一副息事宁人的表情,彦四郎瞪了回去,轻轻点了下头。或许会让人敬而远之或遭人嫉妒,但自己绝不认为做事一板一眼有什么错。自己身为幕府武士,自然要尽忠职守。大家若对此敬而远之,就是疲弊制度中的堕落人性。
  穿过山下大门还有一小段沿着小城沟的碎石路。红叶山的仓库群就在那壕沟的另一边。巨大屋顶栉比鳞次并排着。
  走过木桥后是道便门,门边站着一个心不在焉的小伙子,还把和服下摆上翻塞进腰带间。进了门后大哥才开始自己走。
  伊左卫门指着眼前的仓库说:
  「这是书库。长十间,宽三间。怎么样,很气派吧?那边长十三间的仓库是步枪仓库。旁边是御具足的仓库。那就不是我的辖区了。还有那边是屏风仓库。」
  「哇,各种东西都分门别类收藏呀。」
  「是呀。正因各自分门别类收藏,御藏的管理员也就各自胡作非为呀。」
  的确每个仓库周围都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职员。
  有些人站着聊天,还有些人倚着仓库墙壁看书。
  红叶山区域属寺社奉行管辖,但具足、步枪、书籍、屏风等却分别由各处派来的人员负责。因此真的是各自为政。
  「难不成所有人都不再服膺权现大人了吗?」
  彦四郎开玩笑地说,伊左卫门却似乎把这问话当真。
  「或许真是这样。工作轻松又可以获得额外的工资,所以久了就会有这种传说。还有些家族将这类工作据为私有。不,府上情形自然不同。」
  「不同,不同。」如幽灵般步履漂浮的大哥挥了挥手说。
  占地宽广的库区后方有栅栏环绕,三间灵庙的屋顶并列出现在地势略高的小丘上。那是山下的灵庙。为了避免火灾一概未植任何树木的库区,就在红叶山与山下灵庙的环绕之中,因此附近一带闲静得一如谷地,这份静谧对武士们来说真是极乐呀。
  红叶山顶侧面的石阶下方有一问格外显眼的大仓库。
  「喏,这就是我的地盘了。屋长十八间。里面存放着别所代代主君保管的御影铠。」
  彦四郎顿时激动了起来。御徒士主要负责杂事,因此理应没有特定的工作地点。唯独别所家,奉权现大人御令,二百五十年来一直都负责这份固定工作。
  抬头一看,东照宫的本殿及拜殿屋顶高高耸立在已略见转红的红叶山顶上,鲜艳青绿色屋瓦上的巨梁闪耀着光辉,仿佛就要贯穿江户城中心。彦四郎把手贴在自元和偃武(一六一五年大阪夏之阵以降的太平时期)以来共历十八代祖先管理过的仓库白墙。
  「管理御影铠是别所家的特定工作,因此我不该在场。祖先牌位带来了吗?」
  「是,在此。」
  彦四郎从怀中取出包在小方绸巾里的牌位。伊左卫门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做事真是万无一失呀。事到如今,你这做大哥的应该也没什么好传授的吧。不过既然御徒头大人吩咐你们在仓库里面待小半个时辰,我就在外面等吧。」
  「劳您费心了。」
  兄弟两人齐声行礼致意。
  这时彦四郎突然想到羽织的事。伊左卫门和大哥都穿着御徒士引以为傲的素面黑皱绸的正式羽织,而自己身上虽然也是黑色素面的,但却不是正统御徒士羽织。
  据说将军不管到哪儿,手边一定都会带上一件素面黑色羽织,万一发生事变,就可以立刻穿上混入御徒士之间。
  大哥虽然把工作交接给自己,但并未让出别所家户主的位子,那件羽织当然轮不到我穿。只是身上未穿着御徒士引以为傲的正式羽织就登城,似乎也不太妥当。
  到仓库里面再和大哥商量吧。彦四郎心想。
  大哥的手因高烧而颤抖,握着钥匙好不容易才打开御具足藏的锁。


  十二

  彦四郎呀。
  你光是毕恭毕敬站在我身后怎么办事呀!这可是重要的工作交接呀。快站到我旁边来。
  啊啊,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虽然我和你不同,没什么本事,不过你的可取之处也不过就是身体比我强壮而已嘛。
  既没听说有什么流行病,也不记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怎么却突然生了这怪病。简直就像被瘟神附身似的。
  我这身子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感觉好像不久就要没命了。所以我才会听从组头大人的劝说。我从前对你实在太冷淡了。现在想想,真是幸亏有你在,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死去的父亲大人和爷爷交代呀。
  哎唷,到了,到了。
  对了,我还没仔细问你阵幕的告别赛结果如何。
  大家都说他接受萨摩藩赞助之类的刻薄话,但他的确是天下无敌举世无双的大横网,不是吗?如今正要迈入阵幕的时代,却只因为获得萨摩藩赞助就得自动引退,真可惜呀。
  虽然我觉得阵幕引退很可惜,但我对他的告别赛可是每天数着日子满怀期待呢。虽然我没说出来,不过原本还担心比赛会因为那场大雨而延期。
  什么?你说屋子被大水冲掉比较严重?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最后不是皆大欢喜吗?相扑比赛和屋子都没事呀。
  这场病呀,勉强说来只不过是因为那天晚上稍微淋了一点雨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该庆幸我没逞强,要是和大家一样冒雨奋力的话,恐怕就不是拱手让出这工作而已,肯定连命都没了哪。
  老实说,彦四郎,发高烧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一个巨人般的力士,大模大样盘腿坐在枕头边,低头看着我。呀,阵幕算什么,他那样子看起来应该是谷风或小野川那种关取级的块头哩。
  他的长相我想忘都忘不了。头上一丝不苟梳着大银杏发髻,眉毛又粗又黑,眼睛又细又长,眼神严肃像是官差,紧盯着我。身上穿的是印有家纹的气派传统礼服,我甚至还记得那家纹是环抱的稻束。
  我心想,咦?稻束的家纹?究竟是哪位大名赞助的力士呢?不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突然灵光一闪,哈哈!这一定是狐精的化身。既然是狐狸,那就是稻荷神的使者,家纹自然就是环抱的稻束了。
  「何方神圣!」我心里想这么问的却叫不出声,不仅如此,还浑身动弹不得。然后那位力士就贴着我的脸,低沉沙哑地说:
  「感谢您的招待。」
  我仿佛感觉得到一股寒风般的气息吹到脸上。说时迟那时快,力士的身影就消失了。
  当然,这肯定是梦没错。才想着「这是梦,这是梦」,却立刻发起烧来了。我也怀疑自己会不会从此就不喜欢相扑了。
  不过,不管这什么梦了。
  怎样呀?彦四郎,这就是将军家的三十具御影铠。很精美吧?
  之所以不收在铠柜中,而像正月或节庆时摆出来展示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供人观赏。而是为了与敌军交战时三十位影武者能瞬间整装集合完毕,所以就连平时也是如此放置。
  听说这些本来都是收在铠柜中,但某日有德院大人驾临,下令将所有为防万一而准备的铠甲悉数自柜中取出。自那时起,三十具铠甲就一直矗立在柜上了。幸好这工作不必值班,但整理还是挺费事的。
  将军自己穿的真正铠甲,好像是收藏在红叶山东照宫的本殿里。据说和这三十具几乎没什么两样。
  组头大人方才还说我应该没啥好传授的。真是过份呀。我可是第十八代担任此一职务的别所家主君哩。多少也对有点了解吧。能教你的我一定会倾囊相授的。
  首先这些铠甲,不,正确地说是这三十具御影铠,正式名称为「大黑头巾齿朵具足」。
  这名称的由来是头盔正面上方的镀金羊齿叶。除了这金色和红色的帽沿部份,通体皆呈黑色。再也见不到如此纯黑的铠甲及头盔了。盔体的样式是仿自财神爷大黑天的头巾。
  某夜,东照神君家康公梦见自己取得天下,于是要著名的大和国甲胄师岩井与左卫门依样打造梦中所穿的铠甲。这就是「大黑头巾齿朵具足」。
  权现大人在关原之战以及大阪之战中也穿着这具铠甲上阵。因为这是象征天下一统的吉祥铠甲呀。
  先来看看头盔吧。盔体是上过黑漆的皮制大黑天头巾样式,额前上方有羊齿叶装饰,护颈部份是由三段上过黑漆、呈微突状的革片组成,革片间以黑线粗缝。
  铠甲也是清一色的黑。躯干部份是上了黑漆的伊予铁片以黑线粗缝而成的两片型甲胄。袖子也是同样材质与制法的五段铁片包袖。八片护腿裙亦同为五段。配件方面,手臂及小腿的护具也都上了黑漆。
  我们影武者就是要穿上这铠甲,外面再穿上和将军大人一模一样的阵羽织。不过,阵羽织若直接罩在外面会褪色,所以暂且收在那边的皮袋中。
  最好也过来看看这个吧。
  怎么样?质地是猩猩绯的罗纱,背上插着由鞣皮剪成、上贴金箔的军扇。纯黑的甲胄外就穿上这大红色的阵羽织呀。
  再配上构造完全相同的太刀。太刀在里面的刀箱中,没换上一般收藏用的木制白鞘,而是直接就着正式配戴的黄金刀鞘收藏。
  将军大人的佩刀是巨匠来国光锻造的,影武者的佩刀刀身却是大批制造的洋铁制品。
  怎么样呀,彦四郎。咱们御徒士之祖在关原之战和大阪之战就是穿着这三十具御影铠,片刻不离地待在权现大人身边呀。
  仔细看看最前方这具吧。御影铠有编号的。这就是其中的第一号。
  长枪刺中的痕迹,躯干部份的腹部有两处,背部也有一处。头盔边缘也有砍中的痕迹。
  你知道吗?彦四郎。这就是我们祖先在大阪之战中充当权现大人替身时所受的伤。
  真田幸村将骑兵排成一线,贯穿我方旗本的阵营直逼过来,口中一边大喊「家康别逃!」完全是出人意料的奇袭。
  咱们祖先一接获幸村逼近的急报,便顾不得自己地位卑微,直趋将军司令部,一把推开仓皇失措的众武将直接向权现大人禀告:
  「启禀将军。影武者人数再多,万一陷入敌我短兵相接的混乱场面,将军势必还是在三十一人之中。卑职斗胆请将军赐予司令部及御马的标示记号,以充当将军替身,请将军趁卑职人头落地之前先行避难吧。将军不当命绝此处,此处仅堪为御徒士的丧命之处。」
  权现大人衷心嘉许咱们祖先,同时在其他御徒士的保护下顺利逃走。
  虽然,咱们祖先还年轻,但戴上面罩就看不出年龄了。他和几个抱着必死觉悟的贴身侍卫留在司令部,坐在指挥的凳子上,等着逐渐逼近的幸村军。
  标示着德川家纹三叶葵的军帐中,身着大黑头巾齿朵具足的整套头盔及铠甲,外罩猩猩绯阵羽织,腰间佩着来国光锻造的宝刀,任谁都会认为这位武将就是德川家康公吧。更何况,司令部还立着平常将军一定带在身边的金扇马标。
  据说在一行人的脱困途中,有人听见咱们祖先喊话:
  「家康在此!厌离秽土之心与日俱增,欣求净土之念与时共进,因此绝不遁逃,准备就此了结一生!俐落砍下吾之首级供在丰太合殿下(丰臣秀吉)的坟前吧!」
  这位祖先名讳是别所彦四郎直举。这你当然早就知道了吧。可见祖父和父亲大人对自幼聪明伶俐的你期望有多高。
  喏,彦四郎。
  我不敢说得太大声,不过呀,这管理御影铠的工作还真无聊哪。你想想看,即使这时候发生战争,你觉得将军率领三十位影武者齐上战场的机率有万分之一吗?如今的战争乃是大炮与步枪的对战,哪轮得到影武者出场呀。
  换句话说,这项职务只是负责对后世说说从前曾经如何如何的工作罢了。就连这三十具珍贵的御影铠,也仅仅是一种遗物,此外毫无任何价值。
  红叶山的灵庙中也有些负责传游历代功绩的和尚。我看大概是大同小异吧。一想到这,哪还有心整理这些御影铠呀。说得白一点,幕府还把这些东西看得这么重要,我看也是气数已尽。荒谬也有个限度吧。
  只是,不止这工作,红叶山各仓库的管理工作都一样,不但逍遥自在,还有一些挺不错的好处。因为集各种仓库于一处,经常有机会见到大人物。御奉行大人就不用说了,若年寄和老中偶尔也会来巡视,春秋两季连将军都会大驾光临。
  要是有机会被哪位大人相中的话就好了。其他工作哪有这种机会呀。
  我吗?我从不奢望飞黄腾达。这一点父亲祖父应该也一样吧。没人会看上我,我也不希望被看上。
  不过呀,彦四郎,你就不一样了。绝对不是因为你是自己人才这样说的。像你这样文武双全,品德和修养都好的武士,我还真没见过。
  所以我一直相信,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慧眼独具的人而蒙其提拔。我想组头大人和其他同伴想必也都有同样的想法吧。
  懂了吗?彦四郎。你在井上军兵卫那边根本是大材小用。换句话说,你的才华不应该只停留在小十人组的职位,所以军兵卫及其他同伴都对你十分嫉妒。
  你一定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不过我却如此认为,不,也只能如此认为:你没错,错的是军兵卫及周遭的人。说不定连埋没你才能的幕府全体都错了。
  井上家宅邸之所以失火,一定是触怒了权现大人。人们想把把罪推到你头上,是因为即使神佛依附在你身上,借用你的力量也合乎情理。
  你那啥表情?哈哈!君子果然不语怪力乱神呀!不过,如果你要坚持这样也无所谓。我反正不是君子,所以对神佛的信仰可是虔诚得很哪。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像三味线堀的复本釜次郎那样出人头地的。我甚至觉得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这职务对你来说或许是逍遥自在、甚至无聊,不过你只要在这儿等待那一天到来就行了。神佛一定会保佑你的。
  啊,对了,听说梗本釜次郎已经回国。而且好像还把军舰开阳丸号当成留学归国的纪念品自荷兰开回来了。大家都盛传,说他不久之后甚至可能出任海军奉行。如此一来,就不能随便叫他釜次郎,非得加上某某官衔,也只能在他背后说说闲话了。
  现在嘛——
  身上的热度又上来了,万一猝死在城内,家族俸禄会遭没收,还是早早下城吧。现在幕府正千方百计想裁撤御家人呢,即使只是人口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万一真的猝死在城内,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其他就没什么好交代的了。最重要的就是清理铠甲头盔的铁锈,补补漆。
  啊,对了对了,最重要的事竟然忘记了。
  把羽织脱下来。要担任这项职务,一定得穿上这件御徒士引以为傲的纯黑绉绸羽织。
  你在客气什么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别所家的主君了。只是你侄儿行成人礼后,请你爽快让回这职务。反正你那时候应该已经像榎本釜次郎那样飞黄腾达,不可能再守在这仓库里头了。
  太好了。非常称头。果然不负别所彦四郎之名。
  喏,彦四郎。
  不止我而已,旗本的武士团都已腐败不堪。我虽然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但你一定要符合权现大人期许,以德川武士自居。
  虽然我是彻底瞧不起这些御影铠,不过我在这些铠甲中间打转的日子里,也被迫想了很多。
  这一切或许不是因为御影铠的价值低落,而是我的看法改变了吧。又或许是身处的时代改变了吧。
  我脑筋不够灵光,所以无法更进一步思考。还是你来帮我想想正确答案吧。
  有德院大人曾因应时代做了各种改革,但对御影铠的处置却一如从前。我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有何考量。吉宗公任凭陋习之最存留的心意,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了解。
  你好好想一想,想到答案再告诉我。
  喂,我来穿你的羽织吧。这是你还在井上家时做的吧?果然手工精细呀。
  话说回来,我对梦中力士的稻束家纹还是耿耿于怀。难道稻荷神会化身瘟神吗?这件羽织也没印家纹,要染上稻束的家纹试试看吗?
  什么?你要我别染吗?
  为什么?要是稻荷大明神显灵的话,或许我的病就能复原了呀。
  无论如何,千万别染吗?
  干嘛这么死心眼呢?印几个在里面哪有什么关系呀!
  不,准,染吗?喂,别那么大声嚷嚷嘛。
  看你气得连额头都冒青筋了。何必气成这样呢?对了,你是不是瞒着我和母亲大人,皈依了什么宗教?你的苦处我不是不知道,不过可别去信天主教呀。万一被发现,后果可不只猝死城内而已,满门都得遭处火刑呀。
  真的吗?不是就好。
  我现在已是急病乱投医,能求的神佛我一定会求。不要一直骂我。
  那么,红叶山御具足藏御影铠的交接至此圆满结束。我要卸任了。
  愿东照神君家康公及历代祖先的在天之灵保佑你。南无八幡大菩萨。南无东照大权现。保佑臣别所彦四郎直笃武运长久,恳请赐与神力——


  十三

  大哥和伊左卫门下了城之后,彦四郎独坐在具足藏的地板上沉思。
  这是一座东西长十八间的狭长仓库。东西端皆开有通风窗,所以仓库里相当干爽。
  西侧窗户将山顶的东照宫尽收其中,仿佛别出心裁的设计。虽然白天有些暗,但当太阳西倾,映着天空的红光,仓库内就像铺了绯红毛毯似地光明。
  也没特别在想什么。被邪神找上以来,脑子里就已毫无条理可言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超乎一般人认知的事情,因此,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挣扎。
  模模糊糊只想到祖先的事。大阪夏之阵后就得赐这职位,算起来别所家历代祖先已经在这仓库地板上坐了二百五十年。
  最近的是祖父和大哥。原本已退休的祖父是因父亲早逝而重返岗位,大哥则随后继位。历经十八代的传承中,想必还有更加复杂的情况。
  记得大哥从祖父手中接过这项职务时年仅十五、六岁,前额头发才刚剃不久。那么他继承已经二十多年了。这段期间,他既不在学问方面下工夫,也不图在武功上有所精进,甚至连一点惭愧之心都没有。
  自己并非生来就比他优秀,而是环境使得大哥把修习文武之艺的机会给了自己。说不定这情况一直反复出现在二百五十年间的嫡子与众胞弟间。或许别所家历代祖先经常梦想优秀的胞弟会飞黄腾达、光耀门楣。
  只是却没听说有成功的例子。而我又葬送了借小十人组组头妻家出人头地的机会。
  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有家累的身份像是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脱身的泥沼。不知有多少祖先文武兼修,企图爬出这泥沼,却不得如愿而跌落。
  或许权现大人赐给别所家的这项职务并非奖励,而是魔咒。彦四郎心想。而似乎很有可能解除魔咒的吉宗公也未如此做。当然权现大人和有德院大人都无恶意,但最后别所家的历代主君却得每天坐在这地板上。以别所家的立场看来,这工作的确是种魔咒。
  如此想法很不应该,但我那祖先乃一介忠臣,不,根本就是救命恩人。既然如此,就不该只赏赐这项工作而已。要是提高别所家的地位岂不更好?然而权现大人却没这么做。他的意思是说,就永远给我坐在这地板上吧!
  祖父在世时,每晚都会说起从前的事情。根据他的说法,别所家在谱代武士(自最早便世代隶属德川家的武士)之中属于「安祥谱代」。德川家祖先为三河松平乡的土豪,自那时即跟随的武士称为「松平乡谱代」。后来逐渐得势而以安祥城为据点,此时期的家臣即为「安祥谱代」。迁至冈崎城而成为战国大名的时期,手下的武士称为「冈崎谱代」。随着主家的发展,家臣数量也急速增加,因此相较之下,所谓「安祥谱代」就成为渊源已久的旧臣了。
  但无论如何,即使是旧臣,下级武士就是下级武士。幕府武士团中并无足轻的阶级,所以御徒士无疑就是最下级。因此,自三河安祥时期以来,代代祖先都是战场上的先驱,甚至扮演权现大人的替身而捐躯,然而所得到的回报却只是管理御影铠的职务,想必就是出于这缘故吧。
  祖先们皆满足于名誉。然而御徒士过去曾不顾生命冲锋陷阵,到了太平盛世仍然拼命尽忠职守,这身份二百五十年来却未曾改变。细想之下似乎有点不合理。彦四郎心想。
  倘若别所家不是徒士阶级,而是和井上家同等地位的话,井上家主君之位应该就能保住了吧。无论对方如何对不起自己,也无话可说,因为毕竟门不当户不对。
  不幸的真正原因就在于此。

  ——正当彦四郎如此反复思量之际,仓库的门竟叽嘎地拉开了。石板地上强烈折射的夕阳,把彦四郎独坐在木地板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扭身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外国服装的男人站那边。彦四郎差点以为又一个邪神现身了。
  「喂,彦四郎吗?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呀!」
  为什么城里面会有外国人?这人已剪掉发髻,所有头发往后梳。身上穿着立领的西洋军服,但腰间束带还是插着大小双刀。
  「我是因公才到红叶山的关卡来,没想到却听说你正好也来交接工作,便顺便过来看看。要是这时候不方便的话,改天再约也行。」
  依旧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不过以他的打扮看来,即将升任海军奉行的传闻应该不假。
  彦四郎跪在木地板上,恭敬行礼致意。
  「即便久违时日再长,也请您别如此擅作主张闯进来呀。不过还是要恭喜您平安归国。」
  看来没别的同伴。榎本釜次郎环视了一圈,便关上门进到仓库。
  「这叫短靴的鬼东西穿脱都麻烦,真叫人拿它没办法。」
  栖本说着一屁股坐到木地板上,开始解开靴子的鞋带。
  「麻烦的话就不用脱了,反正我待会儿会打扫。」
  「哪能这样呀。我实在是受够了,如此狼狈相一天好几次呀。不过话说回来,头发都剪了,再穿羽织和传统宽裙裤也不像话。究竟是我该配合日本,还是日本该配合我呢?这就是我现下的问题。」
  「日本?那是什么?」
  「哎唷,你连这都不知道?我们留学生自我介绍的时候,要是各自报上幕府啦、长州啦、萨摩之类的地方国名,总是不太好,因此大家一致决定称来自日本。日本。日本。总而言之就是英吉利、荷兰、法兰西、日本,就是这样啦!」
  他这说明让人似懂非懂,但无论如何彦四郎似乎懂了。
  「不管怎么说,您可飞黄腾达了喔。」
  「是呀,我也没想到会一路如此顺利发展。不管怎么说,我只不过是下谷三味线堀的御徒士呀。更何况还不像你家那样有来头。你知道吗?彦四郎,其实呀,我老爹是备后汤田村的乡下武士,花钱买了御徒士的身份才成为御家人的,就是俗称的金上侍呀。」
  这事曾听人说过。不过这传闻绝非恶意贬损釜次郎,反而因为他以如此家世、如此实力却依然能够出人头地,对御家人有激励的作用。当然釜次郎也有意炫耀自己,才会大言不惭如此坦白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依旧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旧有的武士瞧不起买资格的金上侍是理所当然的。金上侍多半和町人或武士仆役长及仆人来往,毕竟以他们的出身来说这样比较自在。因此到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态度和谈吐举止都还是不够高尚,就连措辞都还土里土气的。
  当然武士身份不能公开买卖。一般都是向上级申请,说买方要收卖方为养子。这年头御家人极为贫困,因此买卖行情也相对下跌,所谓的金上侍也很常见。
  换句话说,幕府对这种收养关系是知情并默认的。身份的买卖不能公开,但只要表面工夫做得好,就可以得到默许。
  「本来我就不是特别杰出,这大家都知道,你一定也知道吧。要不是胜安房守大人看在我和他都是金上侍的份上提拔我,想必我到死都还是领七十俵五人扶持的俸禄,再加上担任天文专职的五俵加给就没了。」
  怎么说得这么白呀。彦四郎深深觉得不以为然。胜安房守是当今幕府中人尽皆知的实力雄厚者。至于他是个金上侍,其祖父那一代才买来御家人身份,这事众人只是私底下传说。基于同样出身的情谊而拉拔他,这有可能,不过实在不该公开说出恩人的这些事情呀。
  彦四郎仔细斟酌后,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应该无关杰出与否或有无情谊,倒是旧武士家族有许多烦人的羁绊,因此卑职在招赘家也是受尽不可理喻的辛苦。离缘之后又不得不接任看管御影铠的职务。我想,安房守大人和您就是没有如此羁绊,才得以尽力发挥所能的。」
  釜次郎把靴子扔在一旁,盘腿坐在地板上,凝视彦四郎好一会儿才说:
  「你脑筋果然好。我也听说你的不幸遭遇了。没想到你的思绪这么清楚。」
  「恕卑职无礼。总归一句话,您和安房守大人其实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被你说中了,我也没法反驳。不论你多优秀,在累积了二百五十年的重担下,你根本哪儿也去不了。金上侍就没这层顾虑了。榎本家本来就是我老爹花钱买来的,是别人家的身份。再加上,这一点才最重要,金上侍有的是钱。你知道我老爹花多少钱买梗本家的身份吗?说出来包你吓一大跳。一千两呀,一千两!」
  「榎本大人,请您小心说话。虽然您这御家人身份是买来的,但毕竟也是拜令尊大人所赐,您才能有今天的呀。」
  彦四郎不由得大声斥责。一想到再过不久,眼前这位武士就要进入幕府支配天下政策,就忍不住想吐。
  不过,一千两还真是大数目。同为御徒士身份,我大哥差一点就以五百两放掉了。再想想时代的差距,那一千两更是不得了的数目哪。
  若以幕府的立场来看,相较于无所事事的御家人,不计较俸禄多寡的金上侍反而更不让人操心。因此对于本不该容许的御家人身份买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有钱人比较不会出纰漏。
  更何况,只要有钱就可以尽量做人情。能够礼数周到地答谢照顾自己的上司,万一遇到好机会也能毫不疏忽地打理自己的装扮。即使没有同样出身的人提拔,出人头地的大道还是会自然展开。
  彦四郎看着他,膝上的双手就不禁握紧了。
  「这我可不是您的对手。」
  这不是在挖苦他。毫无牵绊的轻松自在,加上富裕的家境,这些都是釜次郎的实力。这彦四郎早就想通了。
  「难道往后这世间将会变成金钱至上的社会吗?」
  忿忿不平的声音使得彦四郎的喉咙为之震动。
  「也不是有钱就行了,要是本身没才华,啥都别提了。这世间的走向应该是这样吧。我在外国看太多了,世间的结构就是如此。」
  「那么请容在下提出一个问题:武士之道该置于何地呢?」
  釜次郎嗤之以鼻地说:
  「你是说武士之道?那算什么呀!我也是个最低级的武士,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唷。至少也知道这是二百五十年来尊崇的远祖功劳。你那什么嘴脸呀!你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被称做神童,但以你这样的天才,当了赘婿后却受到挑剔而离缘,只得回老家接管御影铠。难道你就遵循了武士之道吗?哎呀,这也该怪权现大人,他的德政如果只到你这一代为止就算了,竟然连后世都诅咒进去了。」
  「你说什么!臭小子!」
  彦四郎毫不犹豫地握住刀柄。
  「哇!在你效法除奸忠臣浅野内匠头之前,我可要提醒你,在城内拔刀不但要切腹,全部家产还得充公!假如这也算是武士道,那你就杀了我吧!」
  彦四郎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切都是时间之河二百五十年来逐渐在两岸堆积出来的牵绊呀。武士道并未衰微,而是武士本身已无法实践。彦四郎心想。
  穿着西洋军服的釜次郎挪近身子,手放在垂头丧气的彦四郎肩上。
  「喏,彦爷呀,我绝不是瞧不起你。倒是有件事我要特别提醒。」
  「你的话我不想听!」
  「不想听也得听,懂吗?彦爷,我很快就要升任海军奉行了,好像还会封我和泉守之类的官职。到时你就到我手下工作,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们一定要改造出一个新的国家。」
  大哥所谓出人头地的时机似乎提早到来了。不过加入釜次郎旗下,和自己认为的出人头地似乎有点出入。彦四郎仔细想想,究竟哪里有出入后,问道:
  「你所谓的新国家,是德川的治世吗?」
  釜次郎调戏般地摸了一下彦四郎脸颊,叹了一口气:
  「若非如此就不行吗?」
  「在下可是三河安祥以来的德川御家人呀!」
  「在你想到御家人的身份前,就不能先想想自己是日本国民吗?」
  搞不懂。釜次郎想说的,或许就是忠义吧。彦四郎却只觉得那是媚外的想法。
  「幕府里面没人才,你已经被埋没在那群笨蛋之中了。从小我就无法在学业和剑术上胜过你,可如今你为什么会被埋没了呢?喏,彦爷,我不会要你在我手下唯命是从的,请和我一起努力吧!」
  有加了一点感情在里面。这人确实是个臭小子。他要说的意思我也不太懂,不过倒是有点热情。没有什么要保身的,是无私的热情。
  「请恕我无法立刻回答。」
  彦四郎说出自以为是唯一答案的答案。
  「果然还是优等生的答案呀!对了,我刚刚就注意到,为什么红叶山的御藏里面会有相扑力士呢?」
  彦四郎惊讶地四下张望。顺着御影铠的行列看过去,果然就在夕阳照不到的那一头,坐着一个怎么看都不像铠甲的大胖子。
  「那位是,嗯,来帮忙的力士呀。再怎么说,铠甲总是颇有份量,不仰赖力士的臂力根本抬不起来呀。」
  「啊,原来如此。不过帮忙的人为什么要躲在整排铠甲中间呢?」
  看来瘟神真是没常识。坐在地板上或躲在阴暗角落都还说得过去,没想到他竟一本正经坐那里,伪装成御影铠的第三十一具。更莫名其妙的是,为什么头上的大银杏发髻往前倒,还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呢?
  「我留学的时候听得多,也看得多,已经被吓够了。所以大部分的东西我都不会太吃惊。话虽如此,这家伙还真有点诡异。咦?找力士来帮忙?幕府人手不足已经到这地步了吗?」
  「嗯……其实是私下请他来帮忙的。这事还请多包涵。」
  「愈来愈诡异了。这私下请来的力士又是如何通过重重门房关卡进到这儿来的呢?」
  「这个嘛……嗯……就是……」
  「身穿印有家纹的羽织,还梳着大大的银杏发髻,这一定是有名的关取吧?那位横纲还是大关,为什么哭个不停呢?」
  掰不下去了。接下来只好要他自己解释了。
  「喂,九龙头,你为什么哭呀?到这儿跟梗本大人打声招呼吧。」
  九龙头就像被裁判点到名似地,一边理着宽裙裤,一边站起身来。
  「喔。」
  「不用应答了,快过来。你自己解释在这儿做什么。」
  九龙头拿手巾擦擦哭肿的脸,一派威风凛凛的模样,就像走在通往土俵的通道上,丝毫不怯场。果然颇有神明的架式。
  「我是九龙头为五郎,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实在很可疑。釜次郎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六尺三十贯的影子下。
  「我来解释。正如这难听的名字所示,我乃福井藩松平越前守大人赞助的力士。越前守大人是东照权现大人次男——结城秀康公——的后裔,格外重视神君遗命。至于来帮忙整理御影铠,也是越前守亲自私下关照过的。因为并非公开,我才装成铠甲的模样坐在那边的。没想到却听到你们之间的友情,又深感彦四郎大爷的忠心,因此一时激动,呜呜……在这世态炎凉的时代,竟还有如此美谈,呜呜……呜呜……」
  「了解了,了解了。」
  釜次郎拍拍颓丧的九龙头的背。
  「虽然我说了解,还是不太清楚其中的道理。大概是因为四年国外生活实在太长了吧。」
  釜次郎自作聪明地歪了歪头,两手顺了顺头发。
  彦四郎松了一口气。耳边却听得下城传来巡城的梆子声。


  十四

  别所彦四郎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
  虽然名正言顺承接了工作,但是很奇怪,却觉得日子比原本离缘寄居在家的时候还难捱。
  毕竟历经了二百五十年的太平盛世,又是最无足轻重的工作,因此不必轮值。只要正式当班一天,次日名为助理当班,其实不必上岗,再次日则不当班。简单说来,三天登城一次就够了。正式当班那天,原则上规定巳时上岗、午时下岗。附带说明一下,若换算成西式时间算法,大约是早上十点上岗,午后一点下岗。若要自行加班也不必提出申请,但傍晚时分催促下城的拍子木声就会响起,这时只要把仓库锁上,接下来就是寺社奉行所属的消防警戒组份内工作了。管理仓库一职并不需要值夜班。
  这些铠甲二百五十年来一直没出过仓库,照理说要整理的话,这些时间应该足够了。连这样的工作大哥都做不来,一定是因为太无聊,以致于最后连基本的本份都忘了。但不管怎么说,御影铠的管理工作的确已有名无实,形同虚设,因此似乎也怪不得大哥堕落。
  红叶山上并列有八栋十间或十三间长的巨型仓库。收藏物品多为书籍,以及供将军近侍在战场上使用的步枪及铁炮。那些东西的意义理应比御影铠重要,但其他仓库管理人员的工作状况似乎都和彦四郎差不多。
  彦四郎每次出勤看到的脸孔都不一样。由此看来,他们似乎有正式当班、助理当班和不当班的三班式轮替。亦即的确不像御影铠番那样,三天才排一名当班。不过闲散的状况却一样,也是巳时上岗午时下岗。

  「你这样的人真是太正直了。」
  九龙头一边把整修好的铠甲放到柜子上,一边又敬佩又讶异地说。
  彦四郎向御具足奉行提出申请,却只获准连续五天当班。他提出要弥补大哥未竟之责需要十天时间,但据说御具足奉行认为:「如此无法为其他官员之表率。」彦四郎只好不到巳时即登城,一直埋首工作到傍晚柝音响起为止。
  「多亏你帮忙,今天似乎就可以完成了。真是太感激了。」
  彦四郎一边在铠甲的铁片上涂漆,一边对着九龙头背后低头致意。
  瘟神为何来帮自己?这个问题姑且不提,他还真是个得力助手。
  只要自己一开始工作,他就会从仓库的暗处咻地出现,从早帮到晚。一听到拍子木声响起,就又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
  「这工作又没什么好急的,何必做得这么辛苦呢?」
  九龙头这五天来,同样问题大概已经问过十遍了。他咻地挪近彦四郎,一副「这次总会告诉我真正答案了吧」的样子。
  「将军例行的秋季巡视说不准何时会举行,我想还是尽早整修起来才好。」
  「啊,啊,这答案我已经听腻了。」
  九龙头往地板躺下,弄得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又怕弄散大银杏发髻,便拿过工具箱来当枕头。细长的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上的梁。
  「还说什么将军巡视不巡视的。征夷大将军早就离开江户,长期窝在京都了吧。」
  「喂,九龙头,你说话小心一点。提到将军的时候怎能用这种语气呢?」
  「对你来说他是至高无上的主君,但对我来说他只是个人而已,用字遗词根本不必特别注意。」
  他说的也有道理。跟他已经熟到甚至忘记他的真正身份是神而非人了。
  「不过,说不定他哪时会从京都回来,到红叶山巡视呀。」
  「不会,不会。」九龙头依然仰躺着,只是摇摇他粗壮的脖子。
  「你可能不太清楚,不过我是神,所以对天下情势了若指掌。将军现在已经不可能有此举动了。」
  彦四郎实在不想和神明争辩。说实在的,彦四郎整理这些铠甲并非为了供将军检视,只是认为这父耝代代相传的工作已遭大哥疏忽很长一段时间了,自己继续完成是天经地义。虽然心里很清楚,将军已定居京都的二朵城,但也不能因此就任这些铠甲生锈或绽线。
  说为了供将军检视,只是要他人工作的理由。何况出手帮忙的还是神明哩。如此解释比较简单。
  「喂,彦四郎呀,」
  九龙头身体侧一边,懒洋洋地拄着头。神的目光仿佛已看穿彦四郎心里的想法。
  「你知道阵幕为什么非得引退吗?」
  这问题来得唐突。彦四郎毫不怜恤地回答:
  「因为他是萨摩藩赞助的力士吧。蛮可惜的.」
  「并不是。」九龙头以他因激烈练习而倒嗓的沙哑声音说。
  「阵幕是天下无敌的,他进入幕内之后便所向无敌。以他最近的比赛来说,都是双方才摆好架式,他光靠眼神就撂倒对方了。」
  对相扑并不特别热衷的彦四郎就连阵幕的拿手绝技都不晓得。所谓「才摆好架式就以眼神撂倒对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不论哪位力士,要是百分之百注定要输的话,就没人愿意赞助了。要是不小心撞伤,立刻就得卷铺盖了。而我刚才说,裁判才喊开始,双方摆好架式,就突然身体一软手肘触地,输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以眼神撂倒对方呀。不过,比赛如果一直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付钱来看的观众也受不了吧?」
  彦四郎刚说完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发现这话题并不唐突。
  「你脑筋不错。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比赛无法成立,阵幕才不得不引退。萨摩藩赞助之类的传闻都是说好听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彦四郎不禁变脸。九龙头拨弄着头盔护颈的缀绳,同时打了个大哈欠。
  「从我们神明的角度来看,人世间就是一场比赛。在战国时期,抢功就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这你知道吧。更何况如今正当太平盛世,你还这样凡事一板一眼的,其他人便都站不住脚了。你的正直刚好会给你自己带来厄运。」
  他要表达的意思,彦四郎了解。自己也很清楚,生于太平盛世的武士,特立独行只会给周遭带来困扰,更会给自己招来莫名的祸害。但即使如此,彦四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苟同神明所谓的「比赛」。
  「被比拟成天下第一大横纲,感觉还不赖呢。」
  彦四郎笑着敷衍道。
  「哎唷,你大概是搞错了吧?我可不是把你比拟成阵幕唷。」
  彦四郎想了想,不觉停下涂漆的手。
  「众人皆被眼神撂倒,只剩我一人独自挺立的意思吧?」
  「您脑筋还真不错呀。一点就通,真是聪明绝顶。如此聪明的武士怎偏偏搞不清楚世间的运作呢?」
  「我没搞错,是人世间的运作错了。任何事情都敷衍告终,只要随便做做就万事安泰。岂能容忍如此歪理横行呢!」
  「所谓平安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错了!」彦四郎不禁槌了几下地板。
  「权现大人不顾生命危险开拓出来的太平盛世,不应如此胡作非为。证据是,权现大人后裔大树公如今仍在二条城奋力工作。我如此辛苦工作其实与将军巡视与否无关。别所彦四郎既然身为三河安祥以来即存在的德川御家人,就得全心全力做好权现大人亲授给祖先的工作。我没搞错。这是为臣者本份之事。讥讽我爱出锋头或妨碍他人,那才搞错了。喂,你在听吗?瘟神,好歹你也是八百万神的最末位,至少也说点像样的话来听听呀!真是的,还被人说教,太没出息了。」
  九龙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坐好,羽织两肩无力下垂。这位瘟神并不像之前的穷神那么趾高气昂,周身似乎充满智慧,个性却十分温顺。
  「您说的句句都很有道理。」
  「没错吧?请你来帮忙却对你说教,这绝非我的本意。若有冒犯之处请见谅。」
  「不过,彦四郎大爷……」
  九龙头整整领口,抬眼瞪视彦四郎,让人不禁联想到横纲阵幕上场时的眼神。
  「错的确实是世人。不过只有您一人如此正气凛然,也太不精明了。」
  彦四郎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的信念:
  「武士道哪讲求什么精明不精明呀。不,做人原本就不该讲求精明,就只有义或不义,二选一。」
  「再怎么说还是寡不敌众呀。您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这世间的。」
  彦四郎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那件犹豫不决一直闷在心里的事情,也因神的指示解决了。
  榎本釜次郎那天说,为了创造新的国家,我们一起努力吧!这是个意图改变世间的革命提议,也无疑是个求之不得的出头契机。
  然而不知为何,彦四郎却无法当场接受榎本的邀约,满心犹豫要不要乘上这艘渡船。
  而这份犹豫的实际理由,如今却借着神的指示而浮出台面。
  能够创造新国家、改革社会的人多得是,长州、萨摩、水户以及幕府诸臣中,此类有为人才很多。让他们去乘渡船就行了。
  这二百五十年的太平盛世绝非罪过,也绝非没有价值的时代!身为三河安祥以来的德川家臣,即使单枪匹马,我所该做的,不就是如此对即将逝去的世代大声宣告吗?
  武士之道或为人之道,我都不是很了解,但是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之道我倒相当清楚。那就是不为大义而生,却甘为小义而死的末阶武士之道。
  「寡不敌众」。神的一句话,意外点亮了如此清明的御徒士之道。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
  彦四郎转向神明。
  「事物的道理并非靠数量多寡决定的。」
  瘟神似乎被彦四郎气势惊人的眼神撂倒了,巨大的身躯咻地迅速倒退。
  有一个不依神意指示的人,应该还好吧。彦四郎心想。
  「别所家有一段祖传的家训,请听。」
  彦四郎解开束衣袖的带子,穿上纯黑绉绸的御徒士羽织,转向留有祖先血迹的第一具御影铠。
  「曾子闻训于其师孔子。『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目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倘若你想嘲笑我,如此心态岂非匹夫之勇?那么就尽管嘲笑吧。九龙头关。」
  神明没有笑。


  十五

  秋意渐浓,大哥的病情也逐渐加重。
  虽然与其病状完全无关,但江户八百八町的凋零情况也正如遭瘟神凭附似的。
  最糟的是币值明显下滑,因此商人原有的气势已大不如前。商品要卖也卖不出去,让人束手无策。而情况差不多糟的是工匠的工资和材料费节节上涨,因此就连上梁搭建房子的声音都鲜少听到。夏季大水灾冲毁的人家也完全不见修复。
  最让人感到萧条的是市里武士锐减。江户原本是个武士和町人参半的特殊城镇。其中来自诸国的驻江户武士原本占半数以上,如今却因轮驻制度名存实亡而各自回归属国,因此武士明显减少。
  尤其是大名别宅集中的深川小名木川沿岸,感觉不光是武士,而是出入的人都少了。一向仰赖这些来往客人消费的附近商店及工匠,日子也就更难过了。
  正确说来,轮驻江户的制度并非真正废止,而是趋向和缓。亦即幕府为讨好诸国大名而有此举,然而却人对此政策表示感激,反倒是庆幸其逐渐消失。任谁都看得出来幕府威望低落。
  御徒士宅邸的主屋有大哥卧床呻吟,出到外面更听得整个江户市里呻吟声此起彼落。对别所家人而言,屋子内外似乎全遭病魔环绕。
  有一天,彦四郎下岗回家途中灵机一动,绕到宅子后面的土堤张望,想看看那引起一连串骚动的三巡稻荷小祠堂后来究竟如何。
  深灰色天空云层低厚,只听得秋风咻咻地吹。空地上长满几乎和人同高的茂盛芒草,不论彦四郎怎么找都找不到那破旧小祠堂,似乎被夏天那场大水冲走了。
  彦四郎任胸口那把无名火爆发,一边怒吼一边挥刀乱砍身旁的芒草。武士的刀并不是用来砍芒草的,即便是无作者落款的无名刀。一想到这点,无处发泄的怒气更不住上冲。彦四郎继续使劲挥刀。
  「喂!喂!你在做什么呀?」
  彦四郎转身,眨着汗湿眼睑一看,只见母亲站在远处。孩提时代,每次和大哥拿刀在这片芒草原乱砍,总会被母亲斥责。母亲此刻正如当年那样严厉地瞪着自己。
  「我还以为发生了么事呢!好好一个大人却像小孩似地挥刀乱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彦四郎把刀藏到背后,只是喘着气不作声。母亲企图看穿孩子内心苦恼的目光,叫人不敢直视。
  「把刀收好!免得被人看见了!」
  小名木川面过往船只的众人都好奇地望过来。
  收刀入鞘时,彦四郎突然深以这把刀的单薄为耻。还真适合离缘后回家寄居的自己呀。继承井上家户主时所承接的肥前忠吉之刀,离缘时自然也一并交回了。之后的佩刀是未分家即早逝、未曾谋面的叔父遗物。
  彦四郎不禁怀疑,没用过的刀为什么会如此单薄?无落款大量打造的刀,即使收在刀鞘里也喀啦喀啦地摇。彦四郎心想,说不定是历代寄居在家的男人都拿这刀来砍芒草,以消心中郁闷;砍东西会损伤刀刃,若将伤痕磨掉,刀身自然愈来愈单薄。
  「已经薄到无法再研磨了。」
  彦四郎低声说着这不成理由的借口。母亲听了不禁热泪盈眶。
  与心爱的妻儿分离,井上家烧亡,大哥病倒——这接二连三的灾难。母亲说不定比我还痛心。
  「彦四郎,来!」
  母亲牵起呆立不动的彦四郎,就像孩提时代一样。

  「我说左兵卫,娘有件事想拜托你,你仔细听好。」
  母亲坐在大哥枕边,贴近意识昏沉的大哥紧盯着他。
  「是。娘要我站起来听恕难从命,除非您准我这样躺着听。」
  发着烧还不忘胡扯,这个性真了不起。生病之后,大哥说的俏皮话反而比平常更机灵了。
  「当然,这样躺着听就行。娘有一件事求你,可以吗?」
  「好啊。不过我想我现在应该什么忙也帮不上。」
  「把你的配剑让给彦四郎吧。」
  啊?大哥吃惊之余竟然装死。母亲一点也不惊慌,伸手探探他的脉搏后,扭过头来看着彦四郎。
  「绝对死不了的。彦四郎,家传的御纹康继从现在起就是你的了。」
  大哥立刻醒转过来,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大喊「等一下、等一下!」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彦四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挪近壁龛的刀架。
  别所家祖传的御纹康继是自己懂事以来就憧憬不已的名刀。
  「喂!彦四郎,别碰我的刀!」
  大哥依然仰躺着,只以诅咒般的眼神瞪着彦四郎。
  「这可是娘的意思唷。大哥,反正你工作也移交给我了,御徒士羽织也让给我了,所以就顺便吧,干脆把配剑也给我。不,不要说给我。我走起路来腰间单薄的配刀撞着鞘身喀啦喀啦作响,在城中和人擦身而过时总是引人侧目。至少上岗的时候借我吧。」
  彦四郎不等他回答,手就伸向刀架了。
  根据代代口传,权现大人为了嘉许大圾之战中扮演替身的那位忠勇祖先。特颁御影铠番工作,同时赐下这把刀。
  「请你谅解呀,左兵卫。即便你还是别所家的户主,但你现在连上厕所都无法自主,拿这刀也没用呀。娘发现彦四郎也是有一箩筐的烦恼,要是有了这把祖传的刀,一定会更有信心吧。」
  母亲转向彦四郎,示意地点了点头。
  彦四郎原本只是想把憧憬已久的名刀配在腰间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这就是所谓的「武士的执著」。然而这时他发现母亲似乎另有计谋。
  母亲一直挂念着,不知左兵卫是否认真保养这把刀。
  大哥的确懒到连直放的东西都不曾将之横摆,也难怪母亲如此担心。彦四郎也没见过大哥保养这把刀。
  刀身的钢是生钢,若不认真保养,很快就生锈。要是再置之不理,锈痕还会侵入刀身。何况若这把刀真是权现大人所赐的初代肥后大掾康继所锻造的刀,那就已经过了二百五十年了。
  「既然是娘的请求,就只好借你了,彦四郎。」
  没想到大哥竟出乎意料地干脆。
  「真不愧是一家之主呀。彦四郎,大哥卧病已久,一定很久没好好保养刀了,你立刻检查看看吧。」
  母亲愉快地命令道。家家户户都一样,在玄关送迎户主时,以和服衣袖恭敬卷起拿取祖传佩刀是妻子或母亲的工作,至于鞘内的刀身,谁都不许看,当然更不可能问保养做了没。
  「哈哈,那我就不客气罗。」
  彦四郎恭敬地双手捧刀。这时大哥又开始装死。
  肥后大掾康继是近江国下坂的刀匠,曾迁至越前,最后移居江户,成为德川家的御用锻刀师,留下许多名刀。康继名字中的「康」字乃是权现大人所赐,另外还获准在铁柄刻上德川家的葵纹,世人便称他为「御纹康继」或「葵下坂」。虽然往后十二代子孙皆为幕府御用刀匠,但享誉最高的名刀终究遗是首推初代的肥后大掾康继。
  父亲、祖父以及历代主君一定都十分珍视这口宝刀。一想到这点,彦四郎就不禁紧张起来,捧着刀的手几乎要发起颤来了。
  「那么,我就失礼了。」
  为了不让气息沾上刀身,口中特地叼了张怀纸,再按照礼法将鞘背置于左掌,再缓缓抽刀。
  抽出即见如玉之光、如冰之刃——彦四郎脑海里才闪过这念头,却忍不住张口任唇间的怀纸掉落。
  「喂!大哥!」
  彦四郎不禁大声叱吼。
  「喂!别装死!你最好解释一下!」
  母亲从旁瞄了一下刀身,随即「啊」地一声尖叫伏倒在地。刀并不是沾满铁锈,而是已经完全变黑朽烂了。简直就像打开垃圾桶盖子似地,顿时臭味四溢。
  彦四郎单膝跪地,另脚踢向裹着棉被的腰侧。
  「起来!大哥!张眼看看这模样吧!我从没这么生气,这实在太过分了!这把御刀是爷爷传给爹,爹过世之后爷爷又郑重保管了半辈子。这把刀连同户主之位传给你,应该已经有二十年了,这段期间大哥究竟保养过几次?喂!你别装死,回答我呀!」
  怎么会有几次嘛。大哥无耻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大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呀!」
  大哥蒙上被子又继续笑。
  「啊,好难过,别鸡蛋里挑骨头嘛,彦四郎。我连刷御影铠的铁锈都嫌麻烦了,哪可能去保养刀?」
  「哦?还不认错?就算这样,铁锈要长成这样也不简单呀。你究竟什么时候就开始没保养了呢?」
  「嗯,嗯,隔太久,已经想不起来了。」
  彦四郎在壁龛的架子上找到保养的工具。果然,从最里面拉出来的桐木小箱都已经沾满灰尘,看起来毫无用过的痕迹。
  「我要看看铁柄。」
  「请便。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反正已经传给你了,出了什么状况也都是你的责任。大哥干脆躲进被窝缩起身体。
  以小槌敲出铆钉,使护手和刀柄分开。三叶葵的御纹及「以南蛮铁于武州江户越前康继作之」的铭文一下子露了出来。彦四郎放下刀,膝行退后。
  若说刀身是身体,那隐藏在刀柄中的铁柄就是刀的心脏了。大哥疏于保养导致身体受伤,但即使如此,别所家的名誉与骄傲却深深穿至刀的心脏中。
  彦四郎伏地跪拜,向御刀赔罪。
  「南无八幡大菩萨,南无东照大权现,别所家历代祖先在上,请务必、务必原谅大哥对家传御刀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我会立刻设法磨亮。倘若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也请不要见怪。不要惩罚别所家。」
  母亲也一同祈求着。但大哥却躲在被窝里咯咯大笑。
  「你这笨蛋!看看这刀的样子吧!早就受到惩罚了呀。」
  「你说什么呀!大哥!」
  「不只我的身体唷,你身上不也一直受到上天惩罚吗?」
  彦四郎忍不住握紧拳头就要扑上去,怎奈母亲死命拉住他。
  「左兵卫烧昏头了,原谅他吧,彦四郎。」
  可是闷在被窝中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喏,彦四郎,我可不像你、娘、组头大人,还有同侪们所想的那么笨唷。红叶山仓库管了二十年,就连不该知道的事情也知道了。爹和爷爷的时代还好,公家还很有力,因为还挺健朗的。不过到了我这代,那凋零的模样简直就像即将下山的太阳。我十六岁到二十岁间,一直观察那落日的光景。想想看呀,胜安房和榎本釜次郎之流的下贱金上侍都即将支配天下了呀。就算情况不是如此,幕府中也没有像样的武士了。这种时代还去整理那些御影铠,不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吗?或许现在说为时已晚,不过我觉得井上军兵卫并没那么坏。至少我和军兵卫都没你那么笨。」
  「病得还真严重呀。」
  彦四郎对大哥的话充耳不问。
  到底病的不只大哥。宅子内的病和笼罩江户町区的怠惰氛围,其实都是一样的。彦四郎心想。
  邪神们之所以附在我身上,难道是因为在这满是病人的江户市中,只剩下我一个健全的人吗……

 楼主| 发表于 2013-11-4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无论如何,总得先设法磨亮祖传的宝刀。彦四郎打定主意。走出宅子,灵岩寺正好敲了酉时的晚钟。
  深川元町御徒士十五番组的刀剑一向委托高桥对岸大工町那家叫做喜仙堂的刀剑商。据说是有德院大人由纪州来到江户时同行的商人,琢磨技巧风评相当不错,而且代代店主的鉴别力就像鉴定书上附注的标价一般准确。
  从御徒士宅子走到元町的小路,突然有一道乌云般的影子跟在彦四郎身边。
  「喂,九龙头关,托你的福,铠甲的整理工作总算顺利完成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忙。」
  话说回来,和他熟起来还挺有趣的。尽管他是会带来灾难的瘟神,但在御藏中相处期间,愈来愈不觉得他是凭神,当然更不像陌生人。
  九龙头关的侧脸看来失魂落魄,又像是有点伤感。
  「你是不是生病了呀?」
  「是……不……就算不是也差不多。我今天是来和你辞别的。虽然只相处一段短短的时间,不过我感情特别脆弱,每次要道别都很痛苦。」
  「原来是这样。我可是一点都不痛苦。你的意思是说,我大哥很快就会复原了吗?」
  「不不,没那么容易。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是众多瘟神中名列横纲级的邪神,因此我离开之后宿主还得难过好一阵子,通常都会没命的。不过左兵卫大爷是我遇过最棘手的,多亏他那悠哉游哉的个性,我看他迟早会复原。」
  「哦?那真是可喜可贺呀。不过那种大哥对我来说,死活都无所谓。对了,问你一件无紧要的事,你离开我家之后,接下来要上哪儿去?」
  九龙头关一边走着,一边撑起羽织的双肩,故意把粗壮的颈子弄得喀啦作响,以表现高昂的斗志。
  「这个冬季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胜负关键。」
  「这……这是什么意思?可别做得太过分!你才小试身手,整个世间就遭殃了呀!」
  「虽然这么说,但工作就是工作,我也没办法。最近上头老嫌瘟神出手不够狠,因此决定今年冬天来举办一场洗刷污名起死回生扳回面子孤注一掷的史上最大比赛。全日本的瘟神都会召到回向院。你知道那边茶馆有个名叫阿染的超级美女吗?」
  「不知道。那阿染怎么了?」
  「排名大关、关脇、小结的所有瘟神要一起附到她身上。可不是普通的伤风而已唷,而是传染力特强,也就是流行性感冒。那些老围着美女服务生团团转的男人啊,很快就会染上,而男人回家之后又会传染给全家人,这名称就叫做阿染风邪。如何?一个一个分别去凭附的话太慢了,所以大家决定改用这种方法。真是个好主意呀。」
  这事虽然严重,但即使忤逆神明也无法解决。回向院近在咫尺,只得想想办法,希望家人和御徒士们能幸免于难。彦四郎基于义理还是问了。
  「这个嘛,其实也没那么难预防。阿染风邪是经由细菌感染,所以从外面回来要立刻用舶来肥皂洗手,盐水漱口。只要勤于洗手、漱口就不必担心了。肥皂的话,最近日本桥那边的商店正在大特卖。一家先准备一个就够了。」
  彦四郎也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好消息还坏消息。不过总觉得是赚到了。
  高桥桥头门可罗雀的夜摊还是萧条地开着。
  荞麦面摊的老头儿一认出九龙头,立刻拿起摊子上的大碗盐巴猛撒,然后躲到蒸气后面去了。
  「要不要吃碗荞麦面?算不得饯别啦,不过就当成感谢你帮忙的谢礼吧。」
  「多谢。」
  其实心里想的不是饯别,也不是谢礼,而是路上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穷神和瘟神离开后,事情还不算尘埃落定。
  记得穷神伊势屋即将离开时说过——
  (穷神之后就是瘟神呀。然后呢,等那位瘟神上了你的身,让你病得七荤八素之后……思,还是先别告诉你吧,实在太惨了。)
  老实说,自己已经豁出去了,无论对方是拿刀还枪,都尽管放马过来。但不管第三位是什么神,至少得先摆好架式吧。
  老板端出荞麦面,颤抖地说了声:「让您久等了。」彦四郎吃着面,尽可能委婉并装作不经意地问:
  「对了,九龙头,我当初拜的是三巡稻荷,照理说还有一位要上场吧?」
  九龙头才两口就把热呼呼的荞麦面吃得精光,正喝着汤的他点点头:
  「我之所以如此哀伤要和您分别,其实也是因为这件事。穷神和瘟神带来的灾难,只要过去了就可以当成笑话看,但接下来登场的乃是邪神中的邪神,因此一旦被附身就潇洒不起来了。」
  蒸气后面传来老头儿哀怨的声音。
  「手下留情吧!你这卑鄙的下三滥!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神还是佛,不过请你看看人家的状况吧!不管怎么说,这位彦四郎大爷无疑是人中龙凤,不但会使剑,甚至得到直心影流男谷道场的真传。提到学问,也是昌平圾人人皆知的秀才。从他还是个小鬼的时候,深川十五番组的所有御徒士就相信这个彦四郎将来一定前途无量,谁晓得才稍微跌个跤就断送了前途。但即使如此,也不该出现什么穷神瘟神的呀!怎么你现在又说有什么第三位?真是够了!要找就找我吧!反正我只不过是个摆摊卖面的糟老头,也没什么未来:」
  老板连珠炮似地说完后,九龙头头上的大发髻立刻往前倾,呜呜地哽咽,手腕忍不住捣着眼,希哩哗啦哭了起来。
  「呜……呜呜……神佛无情,有情的是人呀。自愿当灾厄的替身,这种事神佛根本做不到呀。」
  「咦?照你这么说,那边的替身不动明王和替身地藏菩萨又是怎么回事?」
  「那种东西想也晓得是胡说八道嘛!不懂人情世故的神佛怎么会替人承担痛苦嘛!我就不一样了,我就没办法把人类的情感不当回事或视为愚蠢。我来教你们一个好方法……」
  九龙头说着招招手,要彦四郎和老板把脸凑到灯笼下。大概是怕人潮中躲着来自彼岸的密探而不敢说得太大声吧。于是三个人的脸挤在夜摊的蒸汽中对望。
  「转换宿主的秘法你们都知道了吧?」
  彦四郎和老板对望了一眼,点点头。彦四郎当然已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告诉老板了。
  「彦爷,千万别客气,我可是江户仔。虽然话多,但只要我说一就是一,绝不会推三阻四的。」
  「真是太感激了!」彦四郎赶紧低头致意。「简单地说,就是同样要求第三位神也施行秘法,把灾厄过给这位老板是吧?九龙头关。」
  「加油!」九龙头低声说:「虽然是相同的灾厄,不过的确没啥未来的老板比前途无量的您合适多了。呜……好厌人、好感人!照规定是不能协商的,不过既然如此对双方都好,我就去对上面说几句好话吧。」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
  彦四郎早已不把瘟神当外人,因此不免为他担心。
  「这你不必担心。的确,照规矩,神人是不能协商的,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注定凡人命运的那个世界是个公家机构,只要找个认识的官员关说一下就什么都好办了。因为是千年万载未来永劫的交情嘛。放心吧,就交给我。加油!加油!」
  老板就像吃了秤坨铁了心,对彦四郎大大咧嘴一笑。
  「没问题吧?老板。」
  「我绝不会推托反悔的。我可是江户仔呀。不过瘟神呀,第三位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是谁都没关系啦,不过总该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对吧?」
  九龙头突然瞪大了眼睛,似乎十分意外。
  「那是……老板,你想想,穷神瘟神都来了,接着出场的是谁,应该猜得出来吧?」
  老板伸出手指数了两个之后,歪着头满脸困惑:「不知道。别卖关子啦。干脆一点说出来吧。反正我说一就是一,绝不会推三阻四的。因为我是江户仔呀!」
  以相扑来说,最后压轴上土俵比赛的究竟是谁呢?彦四郎寻思。总之一定是邪神中的横纲。彦四郎灵光一闪的同时,只觉全身血气尽失。
  九龙头干脆地说:
  「当然是死神嘛!」
  说时迟那时快,老板就像临时遇到骤雨似地劈哩啪啦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
  「算了算了,很抱歉,咱们就当没说过这件事吧。不好意思,我今天要早点收摊。回家了回家了。」
  胆小鬼!彦四郎心里闪过这念头,但老板只是收回同情,自己也没理由抱怨。彦四郎很委婉地提醒他。
  「你刚刚说绝不会推三阻四的?」
  「嘿嘿。我当然不会推三阻四。不过一的后面还有个二呀!贫穷和疾病我都已经习以为常,但偏不凑巧我还没死过,所以就这一件,我实在爱莫能助。我先走了。」
  老头儿挑起夜摊的担子火速离开了。
  这就是江户仔。彦四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高桥的夕阳余晖中,一边不得不仔细思考往后的命运。
  「你一定还不想死吧?」
  计划落空的九龙头俯首踩着灯笼映出来的影子,看起来尴尬极了。
  这问题叫人难以回答。身为武士理应不怕死,但若完全无关大义,只是因为神的旨意而死,这绝非武士的夙愿。大坂之阵中扮演权现大人替身的祖先就是为大义殉身。其后生于太平盛世的众祖先,当然也包括祖父、父亲,个个都传家传子,虽称不上大义,但也都是尽了小义才过世。而自己连一丁点小义都没能成就,就得依神的旨意而死,这岂不就是毫无意义的「犬死」了吗?彦四郎心想。
  「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不,应该说,我到目前为止根本一事无成。」
  九龙头的草履鞋尖踩着影子,伤感地劝说:
  「的确,你与生俱来的实力还没发挥,所以还是得用转换宿主的秘法。我去搬救兵。」
  两次提出使用替死鬼的请求,归根究柢是舍不得自己身体。彦四郎心想。虽然编派了新愁旧恨或家族大事等诸多理由,但若扪心自问,其实只不过是害怕贫穷和疾病的懦弱行为罢了。甚至还因此给妻儿、母亲、大哥及其家人带来不幸。
  「不,身为武士,我不能找人为我牺牲生命。」
  「那你倒是说说看,家康不是在战场上设置三十名替身吗?你的祖先不正因为扮演他的替身才死的?」
  「不对,」彦四郎反驳神明的意见。神明总是瞧不起人,但人并不像神明所想的那么愚蠢或懦弱。
  「不是我的祖先扮演了权现大人的替身,也不是权现大人要我的祖先扮演替身。」
  「你把我搞糊涂了。究竟什么意思?」
  「应该说是我的祖先奠定了太平盛世的基础。当然权现大人也绝不吝于牺牲一己之生命。就是如此,才能持续二百五十年无战争的太平盛世直至今日。所谓因大义而生,因大义而死,就是如此呀!」
  「真是输给你了。」
  九龙头蹲着马步,低垂着头。
  「你脑筋太好了,我说不过你。那你说怎么办?甘愿让死神凭附到你身上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又不想犬死,但把死神过到别人身上又违背我的本意。」
  「真是的。照理说,三巡的灾厄不管降在什么人身上都无所谓,怎会偏偏降在你这种人才身上?」
  九龙头仰望着深川迟暮的天空,仿佛诅咒上天似地叹了一口气。
  彦四郎望着他呼出的白色气息,突然灵机一动。
  「或许我是上天特别挑选的吧?若不这么想的话,就没脸见即将到来的死神了。」
  「好勇敢呀……」
  彦四郎抬头望着西边天空闪烁的金星。昔日勤于挥剑、阅读的精进日子,之所以一一清楚复苏,或许就是因为死神已逐渐逼近吧。
  「回想起自己的努力精进,还真是毫无遗憾。我相信正因身为如此武士,上天才会选上我。或许神佛把胜安房大人、榎本釜次郎甚至大树公都办不到的事情全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神佛才不像你想的那么伟大呢!」
  「那么,我就让不那么伟大的神佛见识一下人的伟大吧。」
  九龙头仰望天空沉思了一会儿,脱下羽织高高抛向天空。白色的稻束家纹闪呀闪地竟融入羽织的湛蓝里。
  「请看我告别土俵仪式。」
  九龙头扯开衣襟,让六尺三十贯的壮硕身躯展露出来。接着左右两脚交替踩踏,仿佛撼动整个大地。
  「喂!还不停下来吗?九龙头关,人家都在笑了啦!」
  「加油!土仪仪式哪还怕人家看呀。耍笑就笑吧。反正瘟神会的也只有这么点小把戏。」
  加油!加油!九龙头关一边大喊,一边甩着胳臂跨过高桥而去。
  才一会儿功夫,那白皙壮硕的背影就被彼岸的黑暗吞噬了。


  十七

  大工町的喜仙堂已放下暖帘,打烊了。但彦四郎告知来意后,立刻就将他招呼到锈里。
  小舖门面仅二间半宽,进深却如鳗鱼洞。帐房前有一排铺着榻榻米的小房间。靠墙的泥地房点着一支大蜡烛。上了年纪的店主正磨着刀。徒弟不必问师父意见就直接招呼客人进来,可见一定有很多顾客为了避人耳目刻意选在休息后才把生锈的刀送来。
  彦四郎来过喜仙堂几次。继承井上家时,军兵卫传给他的那把肥前忠吉刀刃看来有点钝,曾经悄悄拿到喜仙堂来。只要看忠吉纤细笔直的刀锋,就知道绝不能随便交给鲁莽的刀匠。
  那时自己对成果也十分惊讶。喜仙堂对刀实在太了解了。
  「麻烦缠身的人带着麻烦来了呀。」
  嘴上依旧不饶人。总之被称为名人的都一个样。不相信人,宁愿相信东西,爱上一件东西便可能沦于偏执。愈有能耐者,与人的距离愈远,也或许因为这距离,更显出一般人的愚蠢。
  「有一把刀,很麻烦。生满锈了,能不能请您看看。」
  「不论你是如何麻烦的人,这世上没有我磨不了的刀。」
  喜仙堂身穿锻冶装束,头戴黑漆高帽。磨刀是职人,照理说不需要锻刀的气势。不过由这人看来,名人似乎另当别论。全身雪白的两名弟子单膝跪坐在泥地房一隅,正聚精会神观察师父神妙的手部动作。
  他究竟几岁了?彦四郎跟着祖父第一次到这店里来的时候,喜仙堂似乎也和现在一般老。
  老师傅一起身离开磨刀石,一名弟子立刻膝行靠过去,舀一瓢水浇到刀身上。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彦四郎立刻感到一束如月光穿破云层般的光芒射进瞳孔。
  「你看这是什么刀?」
  喜仙堂把刀竖在眼前问道。彦四郎双膝屈在草蓆上,仔细凝视这刀的立姿。
  刀身弯度够,是把好刀。铁柄部份以白布包裹,但刀根与刀尖粗细颇有落差,看来应该尚未截短。若是古备前所产之物,就一定是某大名家传的珍品了。
  「友成或正恒吧,不论何者,我想应该是备前的杰作。」
  彦四郎当然没见过这些名刀,不过以他鉴赏刀剑的知识判断,不得不做出如此结论。
  「有道理。或许我也有相同看法。不过,没说对,靠近一点看个仔细吧。」
  喜仙堂指托刀身,借烛光打亮。
  「铁似乎还有点生。」
  爬近一看,果然没错。
  「思,你还挺会看刀的嘛。你爷爷对你的期望比对你大哥高,果然没看走眼。我不懂如何从学识或武艺来判断武士的品格,但我可以从他看刀的眼神判断出来。虚有其表的武士根本不懂得如何看刀。」
  喜仙堂从盆中掬水浇到刀尖三寸前。
  「倘若我说这把刀是当代制,你大概一时无法接受吧?」
  「我会觉得『怎么可能呢!』」
  「不过,就是不可能才让人吃惊。这把刀出自一位和你同龄,名叫月山贞一的年轻锻刀师之手,是仿古备前的制品。」
  「贞一吗?好像没听过这名字。」
  「水心子正秀的得意弟子中,有一名叫贞吉、在奥州月山锻刀的厉害小子。他无疑是位名人。这把刀就出于他的养子贞一之手。你看看,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最近的年轻锻刀师真叫人吃惊!武士的权威扫地,武士精神也完全堕落了,然而在刀这方面却相继出现技术直追古刀名手的锻匠。不止这位贞一,被捧为四谷正宗的清麿、大庆直胤、固山宗次、长运斋纲俊、细川正义、运寿是一、左行秀——至少从天保年间,这些人锻造的刀就出现许多令人惊艳的作品了。」
  「我想那是尚武风气的展现吧。」
  「是吗?」
  喜仙堂将刀递给弟子,转过身来。他理应每天从早到晚埋首磨刀场的,脸上却宛如渔师般深深刻着风吹雨淋曝晒过度的皱纹。
  「我倒不认为光靠那些贪生怕死的武士喊喊话就能创造尚武的风气。即便果真如此,名刀也不是因应需求而相继出现的。」
  喜仙堂是磨刀名手,同时是人称当代第一鉴赏师。因此,彦四郎听了他的话,不禁信心动摇。
  「那么是出于何故呢?」
  喜仙堂以鉴赏刀剑的锐利目光瞪着彦四郎,冷不防吟了一首《闲吟集》里的作品。
  「『不实之花洁白无瑕,忧伤的、篱笆上的夕颜(牵牛花)呀』——不结实的花朵盛开时特别美丽,再加上不信自己是不实之花,因而更加美丽。」
  他似乎不是故作惊人之言,那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彦四郎无暇细想,喜仙堂便盯着他的刀袋说:「让我拜见一下你的佩刀吧。」
  祖传康继上的所有装饰连同刀鞘都已拆卸,收在已晒成米黄色的木制白鞘内。喜仙堂双手恭敬捧起刀。
  「疏于保养,实在惭愧至极,请不要吓坏了。」
  「怕看到铁锈就不要干刀匠了。」
  话虽如此,喜仙堂一抽出刀来,脸还是扭曲了。
  「啊,看到这刀的立姿就想起来了。你爷爷曾拿来叫我磨过。」
  彦四郎更觉得惭愧。铁锈使得刀身的铁和刀刃纹路都看不出来了,然而喜仙堂却仅凭刀的立姿就唤起记忆,真是太厉害了。
  「这是祖传的康继。因为出了一点状况变成这样子。」
  喜仙堂仿佛深感世事无常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府上情况也不算特殊,所以不必那么惭愧。我看了也只觉得『啊,又来了。』嗯……不过……」
  喜仙堂窥伺着彦四郎的神情,一边欲言又止地说:
  「有件事没敢告诉你爷爷,我想还是告诉你吧。」
  「什么事呢?」
  彦四郎心里不禁凉了半截。难以开口的想必是磨刀的费用吧?受损到这程度,磨起来一定很费工夫吧?从他的语气听来,可能是当初爷爷没付磨刀费。不论现在或以前,别所家的确都没有余钱。
  然而,彦四郎全猜错了。
  「我先看看铁柄的部份。」
  喜仙堂说着,又对着刀行一次礼,然后开始拔起白鞘上的铆钉。
  「既然情况如此,我就直说了。府上家传的刀并非御纹康继。」
  咦!彦四郎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又湿又冷的风刮过泥地房,弟子纷纷快速起身离席,仿佛被风吹跑了似的。
  面对武家珍藏的宝刀,刀匠竟然说出如此不中听的话。他若非当代独一无二的鉴赏家,彦四郎一定会当场砍死他。
  「您说的还真直接呀。」
  彦四郎试着沉住气,又说:
  「既然说得这么白,就请您说说如此断定的理由吧。」
  喜仙堂点了一下头,铁柄部份挪向彦四郎。
  「这是剑形的越前柄,铭文也模仿正规和歌,刻得很漂亮,不过……你看这个『继』字的圆融风格,和初代肥后大掾极为相似。这部份在二代之后都是以直角表现。然而『以南蛮铁于武州江户越前康继作之』的铭文就是败笔了。最后加上『作之』二字,是二代以降才有的习惯,初代一定是止于『康继』的。」
  「您的意思是,这把刀不是初代肥后大掾的作品?」
  彦四郎在宽裙裤上揩揩汗湿的手心,反问道。
  「不,铭文中的『继』字为初代风格,但『作之』二字又不见于初代。这点明显矛盾。由此看来,也不是二代以后的作品。我可不是因为看到它现在长满了锈才这么说。从前你爷爷拿给我看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它是把膺品了。虽然做得很好,但铁的本身缺乏力量,刀身和刀刃交界处的银沙般光芒不够,也不见此派惯有的透身刀棱风格。如此可推断,此刀绝非二代以后的康继,当然更不可能是初代肥后大掾的作品。」
  啊……彦四郎不禁呻吟,浑身发软,感觉全身血液似乎全流光了。
  「可是这把刀是先祖从权现大人手中……」
  「别再说了。不论传说如何,话语毕竟是无形而没根据的东西。」
  祖父大概已经不厌其详地告诉过喜仙堂这把刀的来历了吧。听了之后他自然无法开口说是膺品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喜仙堂要垂头丧气的彦四郎给个答案。听起来像是问:「这刀不值得花钱花工夫整理,决定如何?」
  彦四郎只得稍做考虑。
  权现大人应该不至于赏赐假刀,按理说也不会有缺钱而卖掉家传宝刀的不肖祖先,那么就是赐刀的传说是穿凿附会的了。更可怕的是,倘若刀的来历是捏造,那么就连祖先扮演影武者而殉身大坂夏之阵的传说也变得可疑了。
  二百五十年问,不知哪一代的祖先捏造了传说。父亲和祖父也都以这莫须有的传说为傲,活了一辈子。
  「敬告店主,」
  彦四郎考虑后,终于说出自己别无选择的决定。
  「您说得对。话语是无形而没根据的东西。能够证明传说真伪的,就是有形而具体的刀。但无形的话语中蕴藏着信者的信心。即便这刀是膺品,传承也是捏造的,先祖却深信不疑而努力不懈。世上没有比祖宗这份心意更真实的东西了。我没有勇气判定这份努力精进的精神是为谬误。哪怕全天下的鉴赏师一致认为这把刀是膺品,对生养于别所家的武士而言,这把刀依旧是货真价实的御纹康继,是承蒙东照神君赏赐的葵下坂名刀。还请店主也抱着如此信心为我研磨吧。」
  喜仙堂眼露光彩,凝神彦四郎好一会儿,接着特意抚过长满铁锈的护手上方刀身,叹了口气。
  「这锈已侵入铁芯,即使能磨得使它外观漂亮,也无法发挥刀的功用了。」
  「无所谓。就有劳您了。」
  「但恐怕不适合精通剑术的你呀。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么就试试喜仙堂的功夫吧。」
  喜仙堂仔细端详刀的立姿,视线却突然越过刀身盯着彦四郎,低声道:
  「不实之花洁白无瑕,忧伤的、篱笆上的夕颜呀——就是这般写照吗?」


  十八

  归途的脚步异常沉重。
  心情郁闷是在所难免。仿佛二百五十年来祖先的辛劳一下子沉重地压在身上。更糟的是,走着走着,竟发现背负如此重担的并不只自己一个。
  绵延在小名木川两岸的大工町,正确说法为海边大工町,原是住着许多造船木工的地区。看到点着昏黄灯火连夜赶削船板的木工身影,就知道终究任何人都须扛着父祖的辛劳过活。并不限于武士而已。
  人有生命,而这生命得之于父母亲。接着在短短的有生之年得了孩子,于是将自己的辛劳加诸历代辛劳之上,再传给子孙。如此模式,自太古以来就不断延续到现在,往后又将传承下去。想到这点,就觉得神明说得有理—人类终究贱如小虫。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十二月了。与日俱增的寒气,不愿也终将来到的年终气氛,使得不景气的江户町区更蒙上浓重的阴影。
  这是个诡谲无光而阴沉的暗夜,只有眼前呼出的白烟特别显眼。路旁灯笼的亮光也像画笔刷过般朦胧,只在地面投下一抹黄晕。
  突然,那灯笼微光中跳出一颗红色手球。天都黑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彦四郎纳闷地接住那颗手球。
  甬道木门的柱子后探出一个两边梳着包头的小女孩。
  「对不起,武士大爷。」
  她一定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失礼事,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木门深处是间长屋,除了横切甬道的浅沟传来流动水声,四周一片寂静。彦四郎微笑着向她招招手,小女孩怯生生走了过来。
  「晚上还跑出来玩,会被天狗抓走唷。」
  应该和市太郎同龄吧。彦四郎一想到这点,胸口不禁一阵酸苦。他原本就爱孩子,经常和附近「彦叔、彦叔」叫个不停的孩子玩在一起。但自从和心爱的儿子分隔两地后就尽量避免和他们玩了。因为一想到市太郎的身影就痛苦不堪。
  「好了,快回家吧。」
  彦四郎蹲下来,把手球还给她。
  「我送你回去。」
  不料小女孩却难过地回头看看长屋说:
  「我家里没人在。」
  大概是父母去工作,还没回来吧。
  「可是你也不能待在外面呀。就算没天狗,也会有抓小孩的坏人呀。」
  小女孩的确十分清秀,让人担心会遇上这种危险。看她梳着包头,父母说不定是卖艺的人。身上穿的是腰部打折、印着飞白花纹的简陋和服,随意打着结的腰带和光脚上的草履鞋带却如火般艳红。依她的打扮推想,应该是深受父母亲宠爱,但为什么会孤零零一人在家里呢?彦四郎觉得有点蹊跷。
  「这样吧,我到你家陪你,一直到你爹或你娘回来为止。来,走吧。」
  彦四郎牵着她的手站起来。谁知道小女孩却扯着他的衣袖不肯走,而且一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显然家里一定有什么让她进退两难的情况。
  「家里有谁在吧?」
  小女孩把彦四郎的手拉近自己袖口,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骗我说没人在家呢?」
  「其实娘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在家,叔叔回去之前我必须待在外头。」
  这样就可以猜出个大概了。如果是这种情况,就不方便请邻居帮忙照顾,只好要她在甬道里玩手球了。
  「晚饭吃了吗?」
  小女孩难过地摇摇头。
  「既然这样,那到我家来吧。你看,过了那座高桥,马上就到了。晚一点我会送你回来,不必担心。」
  大概本来就又饿又冷吧,小女孩开心笑着说:「真的?」
  彦四郎脱下羽织披在小女孩身上,但是太长拖到地上,必须把下摆反折到臀部,再用红带子绑起来。
  「不用了不用了,武士大爷的羽织我担当不起呀。」
  措辞还真伶俐。彦四郎不理会,只管用羽织裹起小女孩,并且在她花茎般的颈间围上自己腰间的手巾。
  「这件可不是普通的羽织唷。这是纯黑皱绸的御徒士羽织,怎么样,很暖吧?」
  彦四郎忍不住想起,市太郎是否也觉得冷呢?井上家后来不知受到什么处分?因火灾而无家可归的冬天究竟如何度过?牵着小女孩的手走没几步,眼泪就决堤而出,连擦都来不及,彦四郎赶紧用衣袖掩着鼻子。一想起市太郎就变得如此软弱,真是丢脸呀!
  「你爹人呢?」
  彦四郎理了理情绪问道。然而小女孩的回答害他又哭了。
  「他坐着自己做的船到南海普陀山去了。」
  大概是来做简单超渡的和尚对她这么说的吧。一定是身为造船木工的父亲在大水那天,为了守住已完工的船,不幸冲到海里了。于是母亲为了讨生活,只得沦为流莺。
  真已进入无可救药的末法世界了。只要有恰当的施政之道,即使无法避免恶运,至少也能解救恶运带来的不幸。大水是天灾,但百姓背后的辛酸却无疑是不当施政造成的人祸。
  有钱没钱并不重要。根本看不到体恤人民的心意。将军似乎打算永远留在京都,一点都没有回东京的意思。而其间老中、若年寄等幕府高官不断替换,如此状态之下,当然无法注意到百姓的辛苦。
  若在有德院大人的治世,这小女孩应该就有救了。彦四郎心想。他出身纪州,亦即所谓的外来者,因此对于江户人民的生活特别费心。说不定水还没退,就亲自驾临这偏远的小地方,及时坐镇指挥救灾了。
  想到这里就觉得小女孩的光鲜打扮更让人心酸。母亲虽然不得已出卖灵肉,却还是为她精心打扮,想尽办法不让她知道自己的辛苦。不止这位母亲,以外表的光鲜来掩饰施政不足就是江户仔的面子。换句话说,江户仔光鲜的外表正好撑起武士一败涂地的面子。
  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彦四郎心想。他打从心里惭愧,因为自己除了一袭御徒士羽织之外,就没有任何可报答之物,实在太没用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坐在厨房边的饭厅等饭菜时,彦四郎问小女孩。
  别所家的晚餐一向开始得晚,都是等卧病在床的大哥吃完稀饭,全家才开动。一直到他承接公职之前,彦四郎一直毕恭毕敬地敬陪末座,但如今他已改坐上座。三个侄儿在右侧。母亲和大嫂则坐左侧。
  「哎呀,你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呀。真是的,阿彦喜欢小孩的程度也太超过了吧。」
  大嫂一边准备饭菜一边说。她天生就喜欢话中带刺。但她自己也是三个孩子的娘,所以应该不至于像她嘴里说的那么不满吧。她看着饿肚子的小女孩时,目光其实很温柔的。
  「小姑娘呀,你叫什么名字?」
  母亲也盯着小女孩问道。三个孩子则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个没见过的客人。
  小女孩怯生生地回视众人之后,简短报上名字。
  「小艳姑娘。」
  可爱的五官看得出她将来的娇艳。是个贴切的名字。彦四郎完全了解为什么取这名字。
  母亲不禁露出微笑,但还是教导她说:
  「婆婆教你唷。好不好?小艳报自己姓名,后面不用加『姑娘』,就说『小•艳』。来,再说一次。」
  小女孩想了一想,点点头。家教不是很好,但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艳。」
  「对了,好棒。那我们开饭吧。虽然我们是武士世家,但没法儿好好款待,只是些粗茶淡饭,你就别客气,尽量吃吧。」
  「是。那我就不客气了。」
  今晚的菜有红烧鳝鱼干、萝卜纳豆汤、酱菜。菜色和一般町人家里没什么两样。
  大概是太饿了,小艳连汤都没喝就先扒了一碗饭。孩子们第一次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饥饿,个个都拿着筷子傻傻看着她的贪吃相。
  「小艳的情况比较特殊,她父母不太能注意到孩子饿不饿。别一直盯着人家,快吃!」
  武家孩子能亲眼见识世间的实况,绝对是件有意义的事。彦四郎边动筷边教导侄儿:
  「世间有所谓的士农工商。正确说来,武士排在其他身份之上,而农工商是较低一级的庶民。但武士并没有特别了不起,只是因为平常不必执行什么政务,只需在战争时克尽军职,所以只是看起来了不起而已。所以对这么饥渴的庶民,武士绝不能抱着可怜的心态,也不可以觉得新鲜有趣或嫌恶。武士应该觉得抱歉,同时对自己照顾不周感到惭愧才对。」
  御徒士的小孩在学堂也是和庶民的孩子邻桌而坐,并没有特别隔离,因此应该听得懂这些道理。说不定平常老师也告诉过他们相同的话。
  彦四郎认为为政者还是得出身草莽,才知庶民之苦。胜安房守及榎本釜次郎都是依循此理出人头地的。如此对往后的世间也不错吧。彦四郎开始有此想法。
  「来来,小艳,多吃点菜。要不要再添饭?」
  母亲如此劝道。小艳嘴边粘着饭粒,开心地点点头。大嫂把饭桶拿过来,接过小艳的饭碗。她面带微笑伸手抓起小艳嘴边饭粒,看起来就像疼爱自己的小孩一样。
  「多吃点。以后肚子饿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吃。」
  大嫂走向放在进门处的饭桶时,还偷偷用袖子擦擦眼睛。
  彦四郎刚带小艳回御徒士宅子时,母亲和大嫂都露出为难的表情,孩子们也怀疑地上下打量小艳。但看到她这样子后,家人的表情就不一样了。
  「嗯,小艳,我不喜欢鳕鱼干,我的这份也给你吃。」
  捧着盘子站起来的是长男与之助。平常不多话、丝毫不见老大派头的少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彦四郎不禁大吃一惊。与之助当然不可能不喜欢鳕鱼干。
  弟弟和妹妹也有样学样,想各自拿出一样菜,与之助却摆起老大的架子教训他们。
  「你们不能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是大哥,才能不吃不喜欢的东西。」
  与之助意气风发地把鳕鱼干放到小艳的食几上,然后回到自己座位默默扒饭。
  太了不起了。彦四郎心里暗自叫好。
  母亲和大嫂似乎也相当意外,惊讶地看着与之助,接着又不住擦泪。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小艳把第二碗饭就着鳕鱼干,一会儿功夫便吃个精光了。
  「再来一碗!」
  全家都愣住了,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心里顿时掠过「笨蛋吃三碗」的俗话。但既然情况特殊,谁都不忍责怪她。
  「再来一碗!」
  那天晚上,别所家容量一升的饭桶竟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十九

  「啊,是这样吗?你的话我大致听懂了。没错,没错。南无南无……」
  村田小文吾坐在老地方——麴町广小路的茶馆里,听了彦四郎的描述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本来还不太敢确定,不过事实果真如此。既然穷神是个大老板,瘟神是个相扑力士,那么惹人怜爱的小孩是死神也就不出意料了。」
  茶馆老板似乎听到莫名其妙的话,一边烤团子一边瞄着两人。彦四郎一向觉得这茶馆老板很可疑,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无动于衷。他究竟是人还是何方神圣?骨肉分离的事,宅子烧个精光的事,最后还在他店里演出暴力场面,又说些穷神、瘟神、死神之类的,举凡世间有的灾厄全都出现在他的眼前耳里,然而他还是能面不改色继续烤他的团子。这可不是普通的镇定呀。
  「啊,组头大人原名彦爷,你说那个叫小艳的小女孩,每晚都到你家吃光一升饭?」
  「我确实对她说过随时都可以来,所以也拿她没办法。不过这样下去,家里粮食很快就会吃光。因此晚饭固定只煮半升,同时规定每个人都只能吃满满一大碗饭。」
  「啊,这样很聪明。不过,彦爷,十二月处处开销都大,最好还是速战速决唷。」
  「速战速决?你是指……」
  小文吾正要回答,突然又闭口不语,并从怀中取出数珠。
  「找替死鬼呀。南无南无……」
  啊……彦四郎忍不住抱头呻吟。虽然这话是出自修验者口中,但之所以能说得如此干脆,毕竟是因为事不关己。
  我讨厌死。自己讨厌的,别人也一定不喜欢。所以不论转移到谁身上,对那个替死鬼都极为不仁。
  「啊,彦爷在烦恼什么呢?这事可不能再拖下去,否则你就死定了呀!」
  「这我当然知道。事实上,我刚刚在九段那边的斜坡下,差点就被临时抓狂的马撞到。昨天差点把老鼠药当熊胆吞下去。前天在猿江桥上遇到朋友,才站桥上说两句话,突然发现自己靠着的栏杆竟已腐朽不堪,差点没倒栽葱跌进护城河里呢!」
  「啊,这样呀。听听别人的不幸遭遇蛮有意思的。我肚子有点饿了,不如找家店,边吃河豚边聊吧。」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要是去吃河豚,肯定是稳中奖的呀!」
  死亡的影子已逐渐逼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连小文吾都如此断定,所以无庸置疑,小艳一定是死神的化身。既已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就只能请求她施展转换宿主的秘法了。虽然明白这道理,但这神带来的灾厄并非贫穷或疾病而已,而是会要人命的。正因知道这后果,彦四郎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我自己贪生怕死,却要别人牺牲性命。再怎么左思右想也找不出比这更不仁的行为。
  「仁」在孔子的教诲中是五常的第一项德目,是一切诸德基础的为人之道。「人」字边加上「二」,意思就是两人互相慈爱体恤的心意。如果想到自己之前,不知体恤他人的话,人道就堕入畜生道了。当然,有了仁,武士道本义的忠和恕也才获得彰显。武士必须同时是仁者。欠缺「仁」的话便算不得武士了。
  「小文吾呀,」彦四郎以孔子教诲弟子的心情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悖仁的行为。」
  「啊,这么难懂的词语!我更糊涂了。」
  「孔子曾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简单说来,这样的行为就是仁。」
  「啊,好懂多了。就是不希望别人家烧掉,也不希望别人生病。」
  「别这么挖苦我嘛!我的确两度做了不仁的行为,但那都是情有可原。井上军兵卫陷害我,大哥使别所家摇摇欲坠,而这两次的苦难都还在人能忍受的范围内。但这次找替死鬼就不同了。即使房子烧掉或生病,命都还在。人最不希望遇到的,应该是丧失性命吧。就这一项不行。与其堕入畜生道,我情愿当人死去。」
  「啊,啊,你真是个好人。别人的命比自己的重要吗?」
  茶馆老板送来烤好的团子,手里倒着茶,一边面不改色地对彦四郎说:
  「虽然我对其中内情不是很清楚,不过,武士大爷,有句,大仁非仁。的教诲唷。」
  茶馆老板丢下团子和这句话,就走进店里边了。
  真是一针见血的忠告。世间往往有这种情形发生。人的睿智与否,与身份高低或学问有无完全无涉,而和吃过的米饭多寡有关。
  「大仁非仁呀!」
  「啊,对,就是这样。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不过,为人太好的话,会被当傻瓜唷。啊,真有道理呀,南无南无……」
  暂时还得好好思考。然而却无暇多想。
  面北的苇帘后有道可疑人影。店内为了挡风挂了双层苇帘,无法确定对方身形。然而却传来阵阵杀气。
  「小文吾,退下!」
  彦四郎低声说,同时解开刀绪,松开鞘口,准备拔刀。
  「谁!」
  对方没回答,只见刀光横扫过来,苇帘划开一大道口子。彦四郎迅速拔刀以刀背格开。
  「哇!市太郎少爷,你做什么呀!」
  小文吾惊讶得倒退一步叫道。彦四郎还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小刺客的手臂被扭得高高的,但戴着斗笠的脸还是转向父亲。的确是我儿子没错。但他那被死神附身的样子实在可怕极了。
  「你为何这么做呢?市太郎,为什么要杀爹呢?」
  彦四郎感慨地斥责儿子。竟然对父亲挥刀。其中究竟有多深的憎恨?弑亲可是罪大恶极呀!
  「我要杀了你,卑鄙小人!」
  市太郎虽然被制住,还是大声斥骂父亲。
  「即使儿子企图杀父亲,父亲也不能杀儿子。究竟为了什么?你说!」
  「刚才井上家的处分下来了!托你的福,咱们家就要断绝了!爷爷一定会切腹自尽的!」
  「竟然……」
  彦四郎突然踹下苇帘冲到广小路上。赫然在远远围观的人群中发现小艳的身影。
  「你•这•家•伙!」
  小艳果然是死神的化身。真不愧是邪神中的邪神,想到的手段也格外邪恶。彦四郎虽然知道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盛怒之下还是冲到根本就不想逃跑的小艳跟前,一把抓住她短褂衣领提了起来。
  「武士大爷,动作别那么粗鲁嘛!」
  「又不是大人,还只是个小家伙呀!」
  「对呀,要教训用嘴巴就好了呀!」
  一旁围观的群众异口同声谴责彦四郎。
  「动作粗鲁还算客气呢!这小鬼可不是一般的小家伙。只动动嘴巴就能教训的话,我早这么做了!喂,小艳,你嘿嘿嘿笑什么?真是的!坏人看起来不像坏人就难办了,现在反倒变成我是坏人了!」
  「对不起嘛,叔叔。」
  「别有口无心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道歉的。」
  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却是邪神无懈可击的化身,这就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范例。要是当场修理她,不明究理的群众一定都会站在死神那边的。
  这时茶馆老板又出面了。他站到进退两难的彦四郎和打抱不平的群众间打圆场:
  「各位,请静一静,管教孩子乃家务事,请大家别插嘴。来,来,到店里管教吧。」
  彦四郎感激不尽地提着小艳回到店里。
  「嗯,虽然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请到最里面的包厢去吧。」
  眼不见为净,大概就这意思吧。真想把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告诉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茶馆老板。但又不能真这么做。
  「喂,小艳。」
  一进到店里,彦四郎就开始小声斥责。
  「事到如今,不管怎么说都得怪我自己,谁叫我拜了三巡稻荷。」
  彦四郎先如此声明,然后继续又说:
  「但你也不能这样呀!穷神和瘟神都还有点人情味哩。」
  「是,不过,叔叔呀,说我们有人情味可不是夸奖唷,这等于是说我们道行不够。」
  嗯,说得也有理。这时彦四郎突然怀念起伊势屋和九龙头来了。忍不住又继续抱怨:
  「我说,小艳,我是个武士,所以也不会做无谓的挣扎。被抓狂的马撞死也好,误吞老鼠药猝死也好,连同猿江桥栏杆摔下护城河淹死也甘愿。不过让我被亲生儿子砍死的剧本也实在太恶劣了,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愈恶劣愈能得到别人赞赏,而这就是我的职责呀。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呢。而且叔叔生性谨慎,剑术又高明,所以我早知道你一时还死不了的。」
  「你真傻呀,既然知道遗做。我怎么可能被小孩子砍死呀。」
  「应该吧。不过,我当初以为这是个好主意,是因为叔叔脾气好又喜欢孩子,所以说不定会让小市把刀剌进你肚子呀。干得好呀!市太郎。是叫这名字吗?」
  「什么小市不小市的,别随便这么叫我的市太郎!」
  彦四郎说完这句话就接不下去了。因为,不能否认,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的确犹豫了一下。要是能包容市太郎的恨意死去,不正遂了我做父亲的心愿吗?
  弑亲之罪固然重,但这段亲子之缘早已因为离缘断绝了。如此一来,市太郎自然不必受惩罸,亲手了结纵火之仇反而会被推崇为了不起的孩子,甚至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吧。因上级下了失火结论而遭断绝俸禄的井上家,或许还能因此得到再兴的机会。
  刚才要是想到这点,说不定就真的任市太郎把刀刺进自己肚子了。
  「原来如此,真了不起呀。不过,很抱歉,我脑筋没那么好,人可不是一下子就能考虑得那么周延的聪明动物呀。那现在怎么办?小艳,我可没那么容易死唷。」
  小艳一点也不懊恼,反而笑着点点头。
  「有什么好笑的?真叫人毛骨悚然。」
  「哎呀,叔叔,因为最近值得杀的人愈来愈少,一点也不刺激。大家都不是对手,一下子就死了。」
  「喔……值得杀喔。」
  「英勇抗敌而站着死去的武藏坊弁庆就值得杀呀。还有赤穗四十七义士,他们决定殉死后还拖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么说来,我和弁庆、赤穗义士差不多,是个值得杀的武士罗。」
  找替死鬼的念头突然一闪而过。要反转死神的邪恶企图,势必得请求她施展这秘法。不行,万万不可。若不仁,就悖离武士之道了。
  「要杀要刚随你了。反正人终究不免一死。因为和神对决而死,也可以瞑目了。」
  小艳笑得更开心了。旁人见了一定都以为那是天真无邪的笑吧。
  「好了好了,两位能重修旧好真是太好了。来吧,请到后头慢慢聊。」
  一直待在里间的茶馆老板向他们招手说道。
  佩刀被没收的市太郎坐在小包厢一角哭个不停,而小文吾正完全不得要领地教训他。
  「小市!」
  小艳一叫,市太郎立刻破涕为笑。以父亲的立场来看,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反对的关系了。虽然不知他们何时结识的,但对望的眼神中却藏着非比寻常的感情。
  彦四郎当然不会因为对方是町人就不赞成。市太郎也差不多到了开始对异性感兴趣的年龄了。这就是自然的道理吧。但对象是死神终究不太妙。
  这时小文吾突然转过头来瞪着小艳,立刻换上修验者的表情。
  「你干了什么好事?」
  小文吾以令人害怕的声音低声道。小艳立刻发出小小的惊叫声,同时躲到彦四郎身后。
  「小文吾,等一下,别太粗鲁呀。」
  「不行,捉弄人也该有个限度。我这次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和她一战。」
  「别冲动呀!不管怎么说,这位死神,不,这位小姑娘,似乎不像伊势屋和九龙头那样柔弱唷。」
  「你这什么话!」小文吾握紧数珠正想挪步上前,但说时迟那时快,厉害如他也不禁「啊」地一声惨叫趴倒在榻榻米上。看来她邪恶的程度高出之前的邪神不少。
  「我要回去了。」
  小艳只丢下这句话就冲出茶馆。
  「小艳妹妹!」
  市太郎想叫住她,却被彦四郎大声斥责:
  「别叫了—市太郎,你和那种孩子究竟是在哪里认识的?」
  「现在我更不会原谅你了!」
  彦四郎不假思索挥了孩子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打自己孩子。信手挥出后,掌心固然痛.但自己的脸颊似乎也一样痛。
  「的确,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你是我的亲生骨肉呀。身为父亲,希望能尽其所能让你过最好的日子。我的性命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你能幸福。」
  市太郎双膝并拢,毕恭毕敬听着,但生气的嘴巴却还撇向一边,直直撑在榻榻米上的双臂也不住颤抖。迎向父亲的目光中,交织着爱慕与憎恨。
  市太郎正在苦恼,身为父亲就应当设法解救他。然而心有余却力不足,实在想不出话来安慰他。因为除了人世间的复杂情形之外,还掺杂了超越常理的神佛意志。
  「刚才有位传令官到我们暂居的栖岸院来宣布了惩罚令。」
  市太郎拾眼瞪着彦四郎,开始叙述自己为何对父亲拿刀相向。
  失火的责任十分重大,不但小十人组组头的职务遭撤免,甚至连井上家的俸禄也从此断绝。传令官说,只剩下多摩那边的封地不必缴回,以后的生计就靠它吧。
  简单说就是井上家丧失武士身份,发配边疆,从此打入普通百姓。显而易见并非按照法律的判决,而是拿火灾当借口以裁减武士的数量。虽说这一开始是自己引起的灾厄,但彦四郎对草率的幕府极为愤怒。
  「我看不过爷爷和娘的沮丧模样,于是就离开佛堂……」
  这时出现一位正玩着手球的小姑娘,安慰了悲叹不已的市太郎。不知为何突然一股冲动,迫不及待想杀了父亲。市太郎老实叙游了当时的心情。
  市太郎匆匆戴上斗笠就冲了出来,随后追上的小艳还告诉他:你爹就在这家茶馆里唷。
  「够了,事情我大概了解了。」
  全都不可原谅。死神的邪恶不可原谅。沉迷美貌的小鬼也不可原谅。当然幕府草率的判决更不可原谅!
  「爷爷一定会切腹自尽的。」
  市太郎哽咽挤出这句话,接着哇地大哭起来,连脸都不遮了。虽然个性一向刚强,毕竟只是七岁孩子。
  当然也不必操这个心。因为井上军兵卫心里根本没有武士道。曾是他女婿的彦四郎比谁都清楚。
  「小文吾,接下来交给你了。」
  彦四郎脱掉御徒士羽织,解开刀绪,系上束衣袖的带子。
  「哎呀呀!你想做什么,彦爷?」
  「我再也受不了了。既已沦落如此地步,好歹也杀个贪官污吏,到时上了公堂就直接说出自己想法!」
  「啊,那可不妙呀!」
  彦四郎冲出茶馆。此时云层低垂,地面呼呼吹着风。只见广小路那头缓步走来一骑,旁边还跟着几名随从,头上那顶内侧贴有金箔的斗笠是御使番的象征。
  来得真巧,不,应该说太巧了。
  路上行人纷纷毕恭毕敬垂首致意,只有彦四郎高举双手挡在马前。
  「大胆刁民,想干什么!」
  马上的御使正是当初收受伊势屋贿赂的青山主膳。彦四郎抬眼瞪着这位贵公子的脸,大声说道:
  「殷禀御使大人。上回火灾并非人为纵火,也不是因为疏忽而失火,而是神佛降下的宿命,根本无法避免。那么为何幕府要下令断绝井上家俸禄呢?究竟有何意图?难道是想假天灾而行人祸吗?」
  马上的青山主膳认出来者为彦四郎,立刻拉紧缰绳,一副胆怯模样。在男谷道场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青山很清楚彦四郎的剑术程度。
  「明知这位是御使大人还敢造次!快退下!贱民!」
  随从人员立刻拔刀将彦四郎团团围住。
  「若以俸禄千石的御旗本角度来看,小十人组或御徒士的确都只是贱民。但即使只是俸禄微薄的低阶武士,也不落人后挑起一己责任以维持天下太平。你们实在太腐败了!只不过为了减少薪俸支出,就毫不留情裁撤三河以来的武士。既然如此,我就杀了你,再到幕府众大人面前接受审判,正好可以畅所欲言。」
  彦四郎手按刀柄正准备拔刀,小文吾及时从茶馆冲过来大声道:
  「这是圈套呀!彦爷!这就是邪神真正的企图呀!南无南无……太可怕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彦四郎仔细扫视远远围观的群众,突然发现人墙中抱着手球的小艳正得意微笑。
  彦四郎顿觉浑身无力,不禁退缩了起来。
  「……剐才失礼了。我与青山大人本是旧识,深知您心胸开阔才敢上奏的。我只是想提醒大人,许多御家人都有如此不满。此外别无他意。希望大人不计小人过。」
  随从们个个怒发冲冠,青山主膳却仿佛松了一口气地斥退他们。
  「刚才的确有点太过分了。不过他的意思我能体会。就此放过他,不追究了。走吧。」
  大概差点吓破胆吧。御使番及随从就像逃命似地快速离开了。
  原本应该是罪不可赦的,却当没这回事逃走,可见这班人已经腐烂到无可救药了。彦四郎心想。
  「啊,彦爷,刚才真是危险呀。」
  小文吾面无血色地说。店头站着不知所措的市太郎,茶馆老板又开始烤起团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彦四郎谨慎看着来往的人。人群就像被北风吹散似地逐渐散去,根本没有人对彦四郎多看一眼。萧条的气氛化为深灰色的云,笼罩在整个江户上空。
  找不到小艳的身影,只听到乘风而来的手球歌。

  咕噜咕噜小手球 跑到哪儿去了呀
  跨过护城河 进了大手门
  三之丸 二之丸 御本丸
  咕噜咕噜跳呀跳 红叶山
  权现大人膝盖上
  咕噜咕噜小手球 到处找不着
  到处找不着呀 怎么办

  小孩耳熟能详的童谣难道也点出了责怪幕府施政不力的民怨吗?若要问怎么办,可就不是一个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所能回答的了。
  不实之花洁白无瑕,忧伤的、篱笆上的夕颜呀——至少也要如此。彦四郎心想。


  二十

  「忏悔忏悔、六根清净」
  修验者的念佛声响彻正月幽静的大街小巷。
  新年一早便依例焚护摩木(密教中搭护摩坛焚木以求消灾解厄祈福之仪式)以驱除凭神。似乎早就该烧了才对,但根据小文吾的说法,这年头世间到处充满了凭神,要烧护摩木也得按顺序来,所以也别无他法。
  「忏悔忏悔、六根清净」
  一行人把由目白区不动明王到杂司谷道场的这一段,当成吉野到熊野的大峰奥驱道(通往熊野三大神社的修验者之道)快步赶路。年长的前辈山伏(修验者)身后还跟着十个人,彦四郎在他们的包围之中专心走着。彦四郎身穿犯人似的浅黄色上下两件式礼服。
  「喂,小文吾,这样不会太夸张?冷死啦,不,其实是丢死人啦。」
  村田小文吾装束和其他修验者一样。雪白袈裟外披麻罩衣,头戴黑圆帽,手戴手背套,脚穿胶底足袋,手持数珠及法螺、锡杖等法器,可说全副武装。
  「这没什么丢人的。在目自不动斋戒沐浴、打扮周全后,走到杂谷司道场的行列,最近每天都有三趟。冷也没办法,只好忍耐一下了。」
  彦四郎深深体会到何谓「人各有长」。小文吾做武士打扮怎么看都没个派头,但换成修验的装束就有模有样,从神情到言行举止都判若两人。当初被迫还俗当武士,对他来说恐怕是不幸吧。
  「忏悔忏悔、六根清净」
  不管多忙都不会出错。实在很了不起。修验者们似乎都是在大峰修行过的个中翘楚,个个都有着不动明王般的钢筋铁骨及庄严面容。
  彦四郎闻言四下打量,果然自己一行人虽装扮正式,但并未成为目光聚集的焦点。看来这种队伍在目白这条路上一点也不新鲜。
  一行人脚程都很快,从目白出发后不久就冒汗了。根本不必担心冷不冷的问题。
  「对了,彦爷,你听过京都方面的传闻吗?」
  小文吾问道。根据红叶山御藏番传出来的消息,正月初三京都就爆发战争了。
  「这我稍有耳闻。是会津桑名的藩兵和长州之间的争执,对吧?」
  传闻只有这样。去年底颁布「王政复古」,担任京都守护职的会津藩与所司代的桑名藩都遭免职。但退到大阪的两藩军兵不愿认可,于是又折返。江户的武士纷纷事不关己地如此传说。
  「不过呀,彦爷,虽然我也如此听说而已,但我认为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咱们这边应该会召集旗本御家人大举出兵……」
  「你说什么?难道将军本身也会出马吗?」
  果真如此就不得了了。彦四郎立刻想到,将军出马的话,御徒士就得穿上御影铠,保护将军本阵。
  「详细我也不清楚,但据说敌方不只长州。萨摩、土佐和近畿以西诸藩也都加入了。」
  这种时候反倒希望他能像平常一样结巴地「啊」一下。那判若两人的清晰口吻让彦四郎不禁浑身发颤。
  「那岂不像攸关天下大势的关原之战吗?」
  「没错。倘若传闻是真的,这回就是攸关天下大势的鸟羽伏见之战了。」
  「现在可不是搞这些的时候,我得赶紧登城去准备御影铠。」
  话虽如此,彦四郎却被顽强的修验者团团围住,根本无法停步。
  「喂,彦爷,」小文吾推推彦四郎,又继续说:
  「一旦上面有令,我们这些留守在江户的御家人就得即刻上战场支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应该不必抬出那些御影铠吧。」
  「你说这什么话!御影铠可不是为人耻笑的落伍东西呀!倘若将军身陷危机,影武者就是蒙骗敌方耳目的最佳手段。」
  「你这话是没错,但全军之首的将军根本不可能亲自上阵。」
  小文吾简单明了地说,不再拖泥带水地「啊」半天。
  「虽说将军已奉还职务,但依旧是源氏栋梁、德川家大将。一旦发生战争还是最高指挥统帅呀。」
  「偷偷告诉你,彦爷,敌方手中似乎握有锦织御旗。」
  「什么!」
  彦四郎一时说不出话来。锦织御旗乃是当年征伐长州时,幕府军揭示的天朝旗帜。换句话说,握有锦旗的就是正式认可的官兵,而抗争的一方便是匪寇了。
  出身水户的大树公,效忠天皇的决心格外坚定,因此宣布大政奉还及王政复古。一旦知道自己面对的敌军不是长州军而是官兵,大树公的确不可能出战。
  「究竟情况如何呢?真叫人摸不清头绪呀。」
  「没有人知道。就因为这样,还是趁着尚且平安无事的正月,先把凭附身上的坏东西驱除掉吧。否则万一真到了紧要关头,就无法大干一场了。」
  目白大道直直由东向西延伸,南侧是成排的大名别宅,北侧的西音羽地区则群集着御家人宅子。冬季晴空中飘着几只拖着长尾的风筝。远处遗传来舞狮的鼓乐声。御家人已习于二百五十年来的太平日子,想必不会轻易相信战争的传闻。即使相信,恐怕也感觉像在剧场看戏那般毫无真实感吧。
  仔细回想起来,自己也是如此。德川与长州积怨已深,大政虽已奉还天皇朝廷,双方却依然无法尽释前嫌。自己当然不至于相信双方能就此相安无事齐心迎接新任天皇,但毕竟毫无战争的真实感。
  「忏悔忏悔、六根清净」
  和着锡杖的铁环声,行者高声唱诵,彦四郎和小文吾也随之高声附和。
  不一会儿就经过御家人宅子。伫立在冬季干枯田地前的鬼子母神大殿终于出现眼前。小文吾伸出戴着白色手背套的手指着前方,说明后面屋顶人声鼎沸的地方就是自己一行人的目标道场。
  「这位就是本修验道场的老前辈,白龙尊者。」
  道场大堂坐着一位闭目盘坐的年迈修验者。有修养的武士不能直视德高望众者,因此彦四郎只瞄了一眼就赶紧像青蛙一样伏在榻榻米上。
  耳边只听得小文吾继续说:
  「白龙尊者曾隐居在吉野金峰山寺,圆满修成四无行。所谓四无行指的就是九日间断食、断水、不眠、不卧所达成的修行。修成此法之后,灵魂就能自由往返人世及曼荼罗界。接下来自龙尊者将为你焚护摩木,祛除邪神。这实在是非常难得的机缘。」
  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带我来呢?彦四郎心里暗自咒骂。虽然这或许像看热门戏一样得排队,但想到自己吃过的苦头难免心有不甘。
  白龙尊者舒畅的鼾声让人觉得有点不寻常。他不是在睡觉吧?应该是看起来像睡觉,事实上灵魂已经出窍飞到曼荼罗界去了吧。
  从目白不动一路庄严走来的修验者,神情肃穆整齐排在彦四郎背后,他们身材似乎都经过严格的锻链。
  小文吾继续说道:
  「我七岁到二十五岁问,一直在此道场接受白龙尊者指导。说起来,修验道就如字面所示,是借修行以得到验力之道。虽称为验力或法力,却不只是为了得到世人所谓的怪力乱神或超越凡人之能力。」
  真令人难以置信。小文吾非但不再支支吾吾,谈吐甚至能让人深深感受到他非凡的修验道行。由其他行者的态度看来,小文吾法力似乎已有相当程度。被迫还俗一事对他而言真是个天大的不幸,彦四郎心想。
  「这修验之法乃以胎藏、金刚两部为中心要义。在险恶环境里披荆斩棘,斩除危害世人的恶兽、毒蛇,对世人充满怜悯,或者借着苦修苦行积功德,使恶灵亡魂解脱成佛,并修法祈祷日月清明、天下太平。」
  虽然还是一知半解,但简单说来,所谓的修验道似乎是为了世人牺牲自我的修行之道。
  白龙尊者依旧鼾声大作。
  「喂!老前辈!」
  小文吾喊他。但老师父一点也没有醒来的意思。
  「白龙尊者目前远离人世,超越声闻界、缘觉界,身处遥远天际的菩萨界,正搜寻邪神。」
  修验者当中似乎隐约传出忍俊不住的噗哧声。彦四郎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趴伏在地,拼命咬牙憋住。
  「老前辈,该焚护摩木了!」
  白龙尊者以鼾声回答。
  不能笑呀。上师可不是在睡觉,而是在菩萨界搜寻邪神。即使彦四郎强迫自己如此想像,却还是听到规矩守候在自己身后的修验者此起彼落的噗哧声。总觉得似乎只有小文吾一个人是认真的。彦四郎愈想到他的敦厚老实,就愈忍不住觉得好笑。
  正门口设置护摩坛的大堂里弥漫着众人憋笑的紧张气氛。
  「那么,现在就由我代替白龙尊者来为您简单介绍一下护摩之法。请抬起头来。」
  彦四郎如释重负地抬起头。这可比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一味憋笑轻松多了。
  白龙上师究竟几岁了?他沉睡的盘坐身影看起来就像一尊肉身菩萨。若说他老人家已有百岁高龄,自己也会相信。
  「所谓护摩之法共有息灾、增益、降伏、敬爱、钩召、延命六大项。息灾和增益正如字面所示。而降伏是对敌人之咒杀。敬爱则是随心所欲操控对方感情。钩召是为了让女人迷上自己。而接下来,即将为您焚化的就是延命护摩。」
  嗯,祈祷日月清明、天下太平的修验道之旨趣听来似乎稍有矛盾。但或许就是希望借着实现凡人的现世利益,以招天下太平吧。彦四郎自行做了一番善意的解释。
  「也就是说,我们将以延命护摩对抗企图夺取你性命的邪神。这样懂了吧?」
  是、是。彦四郎连忙垂首答应。这说明十分详细。被邪神附身的人如同患者,修验者便站在医生的立场如此说明,以求得病人的理解。这么说来,护摩之法就像是西医的外科手术,可能成功但也可能失败。
  方才的满身大汗如今全渗进衣服,彦四郎不禁因寒气而浑身发抖。
  「喂!老前辈!喂喂!」
  被小文吾摇了摇膝盖,白龙尊者总算醒来了。不,是从菩萨界回来了。
  「哦?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文吾呀。好久不见。哎呀,上了年纪真讨厌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情形看来不管用。彦四郎心想。
  「老前辈,请赶紧焚护摩木吧。」
  小文吾干咳了几声后说道。上师仿佛大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该做的工作,于是干咳两声回应并走向护摩坛。原来「护摩化」(日文发音同「蒙骗」)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忏悔忏悔、六根清净。上求菩提下化众生、南无神变大菩萨。」
  白龙尊者近乎夸张地甩了甩念珠后,又是吹法螺又是鸣击法器,开始了热闹非凡的护摩之法。
  不可思议的是,原本一直静悄悄的护摩坛竟突然窜出熊熊火焰。
  「斗胆恳请不动明王向凭附在别所彦四郎身上之各路神明提出抗议!」
  或许不见得不管用。彦四郎转念一想。
  「上求菩提下化众生。凡人各有份际,当努力过活直到临终命了。岂能凭附在如此众生身上而欲夺其命?即便是八百万神也绝无此理。故吾将倾己所有法力为众生焚化延命之大护摩。南无遍照金刚、南无神变大菩萨、恶鬼退散、邪神调伏,喝!」
  这肯定管用。彦四郎深信不疑。
  「请唱和!」
  火焰更旺了。小文吾的声音听起来愈来愈像火焰后方的不动明王。
  「上求菩提下化众生、南无神变大菩萨。」
  修验者同声祈祷。彦四郎也高声念着。
  虽然有点没精神,但毕竟是位道行高深的上师,果然表现不凡。所谓的修验道,或许并不是服膺于神佛之道,而是存在于天地问的人对神佛提出自我主张的管道。彦四郎心想。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身上的勇气似乎也随着护摩坛的火焰愈来愈旺盛。
  真是太令人意外了。别所彦四郎紧握双手,仿佛握住世间武士已遗忘的武士道精髓。


  二十一

  祛除凭神的仪式终了后,能抚慰彦四郎和小文吾疲惫身躯的也只有麴町广小路的茶馆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靠沉默寡言的老板一人独力张罗的小茶馆仿佛成了两人的值班室。因为两人说的都是些普通人一听到就要告官府的诡谲事情。
  从杂司谷修验道场走回目白不动,还是由行者们护送。换了衣服回到麴町,那时已响过酉时的钟声了。
  换下修验者装束,一穿回羽织和裙裤的平常服装,小文吾表情也立刻回复成缁鱼。真是痛苦的人生呀。彦四郎心想。
  「哎呀,真不晓得该如何跟你道谢。总之,真是感激不尽。」
  彦四郎诚心诚意地低头致谢。小文吾却愁容满面。
  「啊,先别急着道谢。白龙尊者都这把年纪了,所以法力也不太可靠。」
  彦四郎觉得结果已经不重要了。虽然这是攸关自己性命的事情,不该漫不经心,但小文吾、白龙尊者及那么多位修验者都为了救我而尽心尽力,这件事更叫人感动。
  原本不知该求生还求死的迷惑确实已解除,重新找回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正确感知事物的敏锐度。这下子真的是六根清净了。
  洁净彦四郎的身心的,除了验力的功效,还有对别人诚意非认真回应不可的想法。
  「对了,小文吾,有件事我一直挂念着……」
  彦四郎才开口,小文吾就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啊,是钱的事情吧?」
  「是呀。加持祈祷总要花不少钱,不必花钱的多半都很草率。更何况杂司谷的修验道场乃是江户数一数二的祈祷道场,到那里去的多半是大名旗本、商店大老板、千两薪俸的武士,或者横纲大关、吉原红牌艺妓之类的人物吧。若要个二一百两就吃不消了。不过我会尽量筹措的,你就直说吧。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
  「啊,没关系,没关系,别担心。」
  「怎么能说没关系呢?祈祷费用到底多少?不管付不付得出来也得问问,否则下辈子就惨了。」
  彦四郎一再追问,小文吾受不了地抱着头说:「啊,真头痛呀。」
  「不必头痛,直接告诉我就好了。不过,连你都头痛的大数目,我恐怕一时间也筹不出来。今年年底再一笔还清如何?这样时间就比较充裕。」
  「啊,哪有人正月的帐要赊欠到年底呀?」
  「说得也是。那就按月清偿如何?这方式最近很流行。当然,我有必须加付利息的心理准备。万一需要的话,由父子两代清偿也行。」
  「啊,不过彦爷,你都已经离缘,跟你儿子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成,不成呀。」
  胸口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彦四郎顿时沮丧不已。
  「说吧,小文吾,到底多少?」
  「啊,如果只是一、二百两的数目,我自己就可以解决了,根本也不必对你提起。」
  「喂,小文吾,说话别拐弯抹角。大家爱听的好事吊人胃口还有道理,不幸的事该爽快直言才对吧。」
  「啊,那我就直说了唷。白龙尊者的祈祷费是一千两。既不接受赊帐也不接受分期付款。」
  彦四郎仿佛看到百鬼夜行的队伍自眼前通过。
  「一……一千两……」
  一千两这数字并不是俸禄或薪给的惯用单位。努力想想,只听过地下彩券,也就是汤岛天神抽奖的最高彩金是一千两。说不定那只是落语表演的夸张说法而已。总之,对一个薪俸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来说,这是笔既未见过也没听过的大数目。
  「喂,小文吾,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过,你果真是个笨蛋。」
  「啊,我又不是现在才变笨的,我生来就是个笨蛋呀。」
  「现在怎么办?别说父子两代,再怎么认真还,至少得还上七代吧。那就等于处在命运交界处,不是接连七代子孙都得为债所苦,否则就是背叛修验接连七代都遭殃。喂,你有没有在听呀?你这笨蛋!」
  「啊,我不是说既不接受赊帐,也不接受分期吗?换句话说,那一千两已经付清了。」
  刚刚经过的百鬼夜行队伍突然调头,又往彦四郎眼前急奔回去。
  「已……已经付清了?」
  「啊,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头痛得要命呀。」
  「没关系,我现在听到什么都不吃惊了。你就直说吧,千万别拐弯抹角的。那一千两究竟是从哪儿、怎么筹到的,简单用一句话告诉我吧。」
  「啊,从海军副总裁复本和泉守大人那儿得来的。真是太难能可贵了,南无南无……」
  其实并不希望他一句话就说完的。依旧一副充耳不合的茶馆老板送来香喷喷的烤团子。
  「怎么好像又是麻烦别人关照的事情呀。可别辜负了对方的善意唷。」
  这位大叔的话,就像舞台侧边暗处发出啪的一记响亮打板声。
  彦四郎静下心来,想听听小文吾怎么说。
  小文吾不得要领的叙违依例整理翻译后如下:
  ——去年年关将近的某个晚上,小文吾正在御本丸桧之间的小十人组值班室当班。
  当时亥时已过,周遭一片漆黑。小文吾押着重要部位冲到厕所,却撞见一个身穿西洋军服留着短发,打扮诡异的男子。
  「喂,我可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唷。我是海军副总裁榎本。千万别杀我呀。」
  难道会议反复开到如此三更半夜而不便中途离席吗?他小便小得还真久呀。小文吾跪伏在厕所外面,因忍不住强烈尿意而发出呻吟。
  「喂,别客气,进来一起上吧。」
  是,是。小文吾恭敬不如从命,于是站到御奉行大人旁边。
  「年关还要值夜班,真辛苦呀。你是哪组的?」
  「是……是小十人组。」
  「哦?小十人组吗?我小时候的玩伴也当过组头。你认识吗?他叫井上彦四郎。不过他现在离缘,改回别所彦四郎的名字。」
  「是,是,我当然认识,我本来就是他那组的.而且还处处给他添麻烦。」
  「是吗?他是个杰出的武士,可惜运气不好,现在只能窝在红叶山的御藏。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在荷兰留学期间,他似乎经历了相当凄惨的遭遇。」
  「如果只是运气不好无法出人头地就算了,他的遭遇可不是普通的不幸唷。」
  这时两人总算上完厕所了。榎本一边洗手边问道:「能不能请你说说他的不幸遭遇?」
  小文吾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不过若把凭神的事情搁一边,这倒不失为揭发井上军兵卫阴谋的大好机会。于是便受邀到复本办公室去。
  梗本恳切地听取小文吾不得要领的叙述。然而小文吾只说到井上军兵卫宅邸失火及彦四郎在大哥病倒后接手御藏的工作,还没提到凭神的部份就中途打住了。
  他心想,喝过洋墨水的御奉行大人一定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若不提的话,又好像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所以小文吾接下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他还以为御奉行大人会一笑置之,然而榎本却十分认真听着这段怪谈。
  「不论信或不信,都得救救彦四郎的命。这人可是日本今后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那该怎么办?小文吾被他一问,唯一想到的方法只有为彦四郎烧烧祛除凭神的护摩木了。穷神、瘟神之类的,小文吾的验力多少还派得上用场,但死神就真的打不过了。已经完全老糊涂的白龙尊者不知是否有能力击退死神,但小文吾建议值得一试。
  「不过,一千两还真叫人为难呀。萨摩、长州联军迟早都要攻进来,金库里的钱反正也不知道会消失到哪儿去喔。包在我身上吧。」
  就这样,年末时,榎本利用海军御用金的名目,把装有一千两的箱子运进杂司谷的修验道场里了。
  其实榎本是个不爱邀功的人,后来再也没提什么一千两的来源。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
  「嗯……我大概了解了。虽然真的很难能可贵,不过一想到欠了那个釜次郎人情,就有点不甘心。」
  茶馆老板烤着团子,一边狠狠瞪着彦四郎。那神情就像说: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子!
  彦四郎虽然认可栖本釜次郎这武士超乎常轨的能力以及对于新世界的无私热情,但自己毕竟执意忠于德川之治世。
  「我才不会被人情绑住呢。」
  彦四郎斩钉截铁说,仿佛想说服自己似地。
  「啊,彦爷,无所谓无所谓。梗本大人绝不会向你要人情。他完全是出自惜才之心,不是要你感恩。」
  「说得倒简单。即使我看来如此,但从前在昌平圾就已经认识他,我又身为孔夫子的子弟,自然更感到人情压力。不过我是不会就此被人情压垮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坚信,在想到自己是日本国民之前,更应尽到一名武士之本分。」
  彦四郎还以为自己说得太深奥,小文吾一定听不懂,没想到他却抖动突出的腮帮子反驳道:
  「啊,这想法太古板、太古板了。将军都已经将大政奉还给天皇,天下已经不是德川的了呀。因此以后再也没有武士或御家人。都这种时代了,还坚持自己是武士及御家人。这就好像无视西洋科学,而偏偏选择焚护摩木呀。啊,你这样会很悲惨呀。啊。」
  彦四郎并非不了解釜次郎的心意和小文吾的劝告,他只是认为,既然创造新世界是义的正道,那么要是缺少旧时代重视的义就显得不恰当。换句话说,旧时代的义愈彰显,反而更能壮大新时代的义。旗本御家人已腐败不堪,但其中依然有某些人,即使又贫又贱,却仍顽强奉行古老而充满光彩的武士道。彦四郎坚信,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关东武士、三河武士。
  八幡太郎义家公之后八百年,大权现家康公之后二百五十年。武士之世以如此悠久,绝不容怯懦脆弱的武士为它划上句点。倘若八百年的武士中,完全没有骁勇善战之人,那么代之崛起的新世界又如何禁得起外国的压力呢?彦四郎心想。
  然而,若问如今自己能做什么?彦四郎却又答不出来。
  「能不能容我不顾町人身份插一下嘴?」
  彦四郎一脸纳闷地抬起头来。茶馆老板微笑说:
  「也没什么啦。我的店位于半藏御门和四谷大门之间,可以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客人,对吧?世间的第一手消息总是先传进我这里。」
  两人「哦」地紧盯着老板。他似乎就要说出什么重要的消息了。
  茶馆里没有其他客人。老板等日暮广小路上的行人走过之后,才解开一边束衣袖的带子走上前来,招手示意两人把脸凑近,同时弯腰低声说:
  「我只告诉你们,可别传出去唷。听说鸟羽伏见之役败得很惨唷。」
  彦四郎不禁惊跳起来。世上只有故意将坏消息说成好消息的人,却不应有人故意将好消息传成坏消息。也就是说,坏消息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
  「据说将军大人弃军兵于鸟羽伏见的战场,自顾自地逃离大阪城。这是正月初六发生的。隔天初七,天皇便册封将军之表亲有栖川宫大人为大将军,并下诏追讨德川庆喜。」
  「喂,今天初几?」
  连问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
  「啊,是正月十一。」
  小文吾回答的声音就像黄莺一样拖拖拉拉的。彦四郎屈指一算,这热腾腾的消息应该是刚经过关所的快马带来的吧。
  「那么,将军大人现在情况如何呢?」
  茶馆老板以独特的沉稳语调说:
  「是,这也有相当可靠的消息。据说他已从大阪天保山海边搭上军舰,今天就要返回江户了。」
  彦四郎立即起身整装。既然消息出自一向老神在在的茶馆老板口中,就不必怀疑这坏消息的真实性了。
  「啊,你怎么了呀?彦爷。」
  「哪有这种道理呀!所有的御徒士和小十人组都服膺将军,原本应由我们御家人守护京都的,却由会津桑名代我们守护。没想到将军竟弃如此忠臣于不顾,自顾自地逃离战场。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定要以德川之臣的身份好好质问一番。」
  小文吾连忙拉住彦四郎的衣袖。
  「啊,啊,不成呀。别说是质问将军,以你的身份根本不能参见将军呀。如果你真这么做,一定会被当场砍死的。南无南无……」
  说得也对。彦四郎顿感泄气。不过至少也要在路旁恭迎返还的行列,然后在心里暗中抗议。
  茶馆老板也劝彦四郎:
  「哎呀,你也不该突然提出抗议吧。以将军的聪明才智,一定是故意假装逃走,其实心里另有盘算吧。」
  「比方说?」
  「这个嘛,比方说,为了重整军力而特意回到中央之类的。」
  有道理。虽然在鸟羽伏见一败涂地,但守卫京都的旗本御家人原本就为数甚少。说不定将军就是因此才会暂且东归,聚集兵力等候时机准备卷土重来吧。
  「刚刚是我太性急了。现在我就代表留守江户的御徒士去迎接将军东归吧。当然,我会谨守份际,只跪伏在路旁恭迎将军座轿。喂,小文吾,你要不要去?」
  「啊,我也是留守江户的小十人组组员,当然也跟你一起去罗。这是御家人该做的呀。」
  事不宜迟。两人匆匆忙忙走出茶馆。
  冬日太阳已西沉,广小路完全被黑暗吞没了。
  「感谢两位,请再度光临。」
  耳边是茶馆老板的送客声,两人才走出茶馆,便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发出惊呼。
  黑暗深处突然传来手球歌。

  咕噜咕噜小手球 跑到哪儿去了呀
  跨过护城河 进了大手门
  三之丸 二之丸 御本丸
  咕噜咕噜跳呀跳 红叶山
  权现大人膝盖上
  咕噜咕噜小手球 到处找不着
  到处找不着呀 怎么办

  才回神,想假装没听到。谁晓得死神就追着手球跑过来了。
  「叔叔,晚安。」
  小艳仰头冲着彦四郎甜甜一笑。
  「我跟你说喔,那验力对我来说完全无关痛痒唷。」
  小文吾「啊」地一声惨叫,同时满脸凶恶蹲下问道:
  「你实在是太可怕了。白龙尊者最后怎么了?」
  小艳把手球抱在胸前,低声说:「对不起。」
  「啊,白龙尊者是我的上师,从我七岁像父亲一样照顾我。你•这•家•伙!」
  小文吾手结决死的手印,但彦四郎赶紧从旁拉住他。看来报仇不可能成功,而且一定会立刻遭到反击。
  「因为那个爷爷很烦人呀。这些无聊事我本来是尽量不想做的。」
  彦四郎深深以自己为耻。都是因为我舍不得性命,灾难才会降临别人身上。
  「小艳,我求你一件事。」
  彦四郎趁四下无人蹲下来,一把搂住小艳的肩头。
  「好呀,即使你要我转换宿主我也愿意唷。我最喜欢叔叔了。」
  不。彦四郎摇摇头。难得死神这么说,自己却没这个意思。
  「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我的烦恼,而每次烦恼的时候我都把那当成思考的机会。人迟早都要死,却不该虚掷有限的生命。正因生命有限,所以更显光彩,你懂吗?小艳。我希望让永生的神了解这个想法。」
  彦四郎说完后,凝视着死神的眼睛。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捧在彦四郎手里的小艳脸颊竟不住地落下眼泪。
  「你能了解吗?」
  「嗯。」
  「你,还有九龙头和伊势屋,都是非常有能力的神明,却无法像人一般发出光彩。若不会死,生命就绝不会发出光彩。但是我的生命还不够亮眼,我一定要让所剩不多的生命更发亮。所以请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不必太长,半年,不,三、四个月就好了。请无论如何成全我无理的要求吧。」
  彦四郎的手厌觉死神哭得泪眼滂沱。神为什么哭呢?彦四郎绞尽脑汁的结论是,因为这道理没有错。人类唯一得以超越全能的神的就是生命有限这一点,此外无他。因为有限,若能利用有限的特点将虚幻的生命发挥到极致,人就超越神了。死神一定是听到这真理才会哭成这样的。
  「叔叔,这你办不到的呀。」
  「重点不在于办不办得到,而在于做不做。求求你,小艳,给我时间。」
  彦四郎搂紧小艳。我过去虽然努力不懈,却一无所获,但抱着必死决心的人,理应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我的祖先就曾牺牲一条小兵的性命换来太平盛世,不是吗?
  「啊,死神都主动提出要转换宿主了,你却……你真是个好人,彻头彻尾的好人呀。」
  小文吾南无南无的念佛声,不知不觉竟变成无声的叹息。


  二十二

  前任将军,亦即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好不容易逃到江户时,已经是翌日一月十二了。
  他所乘坐的幕府军舰开阳丸,途中在远州海边遇到暴风,多亏梗本和泉守精湛的操船技术,终于在十一日平安驶入浦贺港,再从那里雇小舟,继续前往江户的滨御殿。位于芝口的滨御殿和江户近在咫尺。
  虽说已经大政奉还,但将军威严仍丝毫不减。因此当大树公东归的消息传进江户时,原本年底已飘到一百俵要价四百二十两的白米立刻降成一百俵七十两。
  当然,这次米价安定的背后免不了有着「将军大人并不是战败逃回来,而是回到中央准备卷土重来」一厢情愿的解释。
  以旗本御家人为首,驻守江户的诸大名个个都表明反萨、长的立场,早早做好出战的准备。尤其滨御殿到桥对岸的芝口,沿路都是伊达藩和会津藩的宅邸,因此家家户户墙边都排满全副武装的武士,仿佛随时等着迎接将军出现。
  然而前将军是不可能接受武士欢呼凯旋前进的。因为鸟羽伏见的确惨败,而且将军心里根本毫无「卷土重来」的念头。
  由滨御殿到御城,要是穿过中御门走爱宕下的大名小路会比较近。但如此一来就得从气势如虹的仙台、会津两藩宅邸前经过。因此将军选择由表御门经汐留桥这条较远的路径,如此到御城途中经过的就几乎都是町家了。武士们坚信将军此行是「为卷土重来返回中央」,于是都等在大名小路。所以毫无此意的将军一行人便故意反向操作。
  这天晴空万里,但寒冷的北风越过御城呼啸而来。
  「怎么了?小文吾。要迎接将军的话,和大家一样到大名小路等不就得了吗?」
  走到幸桥御门外的芒草原时,小文吾突然停下脚步。
  「啊,将军不可能走大名小路。走这边,这边。」
  小文吾说着指向延着护城河排列的町家。
  「将军有固定的路线,不可能走町区的路回去的。」
  「啊,可是彦爷,我的天眼的确看到如此景象呀。」
  「真的吗?」
  幸桥御门外是人称久保下原的防火空地,不知何时竟已变成长满芒草的旷野。近来这种景色在江户处处可见。因为参勤交代的制度废止,大名也不太登城,所以御门周边自然愈来愈荒凉。
  彦四郎还半信半疑,但小文吾的天眼的确没错。就算将军走大名小路应该也会通过幸桥御门,所以两人决定在芒草原正中间等候。
  「啊,奇怪,将军并没有坐轿子。」
  眼前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小文吾似乎是透过天眼看到远处的景象。
  「你说什么?不是搭轿吗?」
  「嗯,是骑马回来的。」
  「真是太英勇了。当然是这样罗。因为他原本就是从战场回来的呀。」
  「不,不,一点都不英勇。啊,糟透了,糟透了呀!」
  「你说什么呀,小文吾。竟敢说将军糟透了。不管你的天眼看到什么,说话一定要谨慎。想到自己是修验者之前,你可要知道自己是德川的御家人唷。」
  「话虽如此,糟透了就是糟透了呀。你马上就知道了。彦爷。」
  彦四郎极目远望护城河边的小路,已经差不多巳时,也就是西洋算法的午前十点左右。
  远处扬起一阵尘埃,随即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彦四郎赶紧整理御徒士的羽织衣襟,端坐在已被北风吹倒的芒草里。
  虽然彦四郎的身份是不能直接晋见将军的,但也希望借此机会一睹将军风采。
  在三河安祥时代,双方应该是亲近而不时见面的主从关系。经过二百五十年,彼此隔阂也随之变大了。据说即便是可以参拜将军的旗本,在走廊上也只能伏地行礼,不得直视尊容。不过,在这芒草原上迎接骑马的主君,若只是稍微瞄一眼,应该也不算腧矩吧。
  附近有几名面向大名小路的武士,却无人注意到逐渐接近的尘埃。
  不一会儿,领头的一骑疾驰而至。
  「啊,那是将军身侧的山冈铁太郎大人。」
  这应该不是天眼,而是常识吧。山冈双眼炯炯有神,是个彪形大汉。他的肥马相形之下显得相当娇小。
  「将军驾到!快伏下!」
  芒草原上的武士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呆立原地,等看到远处的尘埃滚滚才赶紧伏低身子。
  「值勤武士就地伏下!将军驾到!」
  山冈大声喊道,同时骑马直接穿过幸桥御门。
  第二骑随后也到了。马上武士身穿铠甲,外罩白罗纱阵羽织,头上一丝不苟戴着立式黑漆帽。
  「啊,是会津大人。」
  连这也知道。不论是天眼或常识都很了不起。然而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大人却是彦四郎第一次看到的权现大人后裔。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如打鼓般砰砰直跳,只是把手撑在地上顾不得低头,直接抬头望去。
  面如土色。如果不是彦四郎多心,会津大人的脸上似乎不是沾满战尘的关系,而是若有所思心神憔悴的模样。
  「啊,会津大人真可怜呀。」
  小文吾掩着脸伏在地上。
  「啊,我看到了。留守大阪城的会津大人坚持一战,却被将军大人硬拖回来。迫不得已只好丢下部下。啊,真可怜呀,会津大人正哭着呢。」
  彦四郎直接抬起头来目送会津大人。果然白罗纱阵羽织的背面似乎正在啜泣着。
  第三骑到了。那是匹连鬃毛都全白的大型苇毛马。马上武士身穿窄袖锦衣、窄管裤,头戴里层贴有金箔的阵笠。彦四郎的双眼竟动弹不得。
  「彦爷,这是将军,将军呀!喂!头太高了!」
  小文吾扯着彦四郎的衣袖。彦四郎还是没有低头的意思。不,就算想低头,身体也不听指挥,简直就像祖先的无形力量硬把他的头撑高似的。
  「你说的没错。真是糟透了。」
  大树公接近后拉紧缰绳让马减速,将原本疾驰的步伐变为慢步,从马上瞪视彦四郎。等到光彩炫目有着金纹装饰的太刀和镶金边的马鞍直逼面前,彦四郎才深深垂首致敬。
  啊,啊,小文吾吓得喘不过气来,竟昏了过去。
  「你是何人!」
  大树公朗声问道。
  「卑职乃是担任将军影武者的御徒士,名叫别所彦四郎。希望能在卷土重来的战争中为将军效力,故斗胆拜见将军英姿。」
  「原来是影武者呀。」
  「是。先祖曾在大坂夏之阵中扮演东照大权现大人的替身而壮烈成仁。」
  大树公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手上鞭子尖端轻轻点了点彦四郎的肩头。
  「那就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唷。」
  彦四郎抬起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阵笠金箔内里中象牙嵌成的三叶葵御纹。接着彦四郎凝视将军带着土色的脸。
  像极了。简直就像站在镜前般相似。
  将军突然皱起眉头,想必也是这缘故吧。
  「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呀!」
  「一点也不奇怪。世上的确有毫无血缘却长得相似的人。」
  「原来如此。权现大人想必是刻意从身边挑出长得相似的武士做为影武者吧。」
  「诚如将军所言。即使经过再长的时间或再久的世代,容貌是不会改变的。」
  「因为我长得像极权现大人,而你酷似你祖先,所以我跟你才会这么像吧。」
  「将军所言甚是。」
  据说将军聪明过人,彦四郎心想果然没错。如此聪明才智一定也是得自权现大人的遗传。只不过权现大人绝非弃兵逃亡的卑怯小人。
  「万一有需要的话就麻烦你了。」
  「是,卑职乐意之至。」
  大树公身后又接连来了两骑并辔的马。
  「将军大人,有人冒犯您吗?」
  来者戒慎恐惧问道。大树公只说「不要紧,是旧识」,调转马头而去。
  他操持缰绳的姿势相当熟练。随从们赶紧跟在将军身后依次进入幸桥御门。
  「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刚才是桑名藩主兼御老中板仓伊贺守大人,另一位是酒井雅乐头大人。啊,不管有几颗头也不够他们砍呀!南无南无……」
  这家伙究竟是笨还聪明呢?或许就是因为比一般人笨上几倍,所以偶尔才会出人意料地显得聪明吧。
  两人惊魂未定,在这北风呼啸的芒草原里老半天站不起来。
  地面如此动荡不安,天上却仿佛预告新时代的来临似地一片湛蓝。
  「喂,小文吾。我会去参拜三巡稻荷神社其实并非偶然。」
  彦四郎仰望天空说出当下的想法。
  「啊,听不懂,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在这蓝天上的八百万神,理应不会做出如此荒谬的事情。换句话说,我去拜那神社绝非偶然……」
  彦四郎欲言又止地咬住嘴唇。小时候的努力精进毕竟没白费。比谁都亲近书本,比谁都认真挥剑。即使得不到肯定,老天爷也一直看在眼里。
  「绝不是。我乃是从这大八洲(日本古称,意为多岛之国)的千万人中特选出来的,我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冬季晴空突然发出「喔」的一声,仿佛神明的回答。


  二十三

  小名木川的堤防上,悬着一轮宜于春宵风情的朦胧月。
  庆应四年,岁在戊辰。年初以来,整个江户恍若梦境,任凭时光佣懒流逝。仿佛即将发生什么,却又无事。日子只是悄悄走过。一转眼竟已四月。
  小艳还是偶尔到别所家吃晚餐。几天一次,总是在饭快煮好的时候出现。家人也不特别怀疑或讨厌,只是竭诚招呼这「住在附近的可怜小女孩」。
  「叔叔呀……」
  小艳抱膝蹲在彦四郎脚边,抬头看着朦胧的月。晚饭后送她出来已成了彦四郎的习惯。然而却没有可以送她回去的家或地方。出了御徒士宅子,小艳就如烟般消失,彦四郎接着就到高桥桥头的夜摊去喝冷酒。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小艳也不消失,反而拉着彦四郎的手爬到堤防上。
  「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四个月来都让你们请吃饭。」
  「千万别客气。我娘和大嫂都以为多做善事大哥的病就会好。对孩子们来说也多个好玩伴呀。」
  「不是这个啦……」
  小艳梳着包头的头伏在膝盖上。啊,这女孩子是死神呀。彦四郎现在才想到。
  「你是在催我赶快死吗?」
  「我很喜欢叔叔,也很喜欢大家,所以当然不想催你。可是上面又一直催。」
  「嗯,这也没什么奇怪。不赶快完成任务还整天闲晃,当然会被骂呀。不过呀小艳,我虽然说了大话,却一直无法找到好机会。真是烦死了。这可不是双关语唷,我是真的烦死了。」
  事实上是因为一直以为立刻要开战了。若真如此,那就是武士赴死的最佳机会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将军却螯居在上野的宽永寺,对天朝一派恭顺,任江户走上无血开城的命运。
  鸟羽伏见之战虽一败涂地,但只要将军返回江户重整军势,萨长那些粗鄙武士一定不堪一击。整个正月旗本御家人都还如此气势昂扬,但就像水面上的结冰因天气回暖而融解,众人的斗志也日渐消沉。
  根据城内传出的可靠消息,主将大树公尊皇恭顺的心志坚决,因此完全不接见主张抗战的大名旗本。城中只有一心免战的胜安房守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真是太丢脸了。」
  彦四郎低声自言自语。找不到理想死亡机会的自己固然丢脸,但无论将军有何顾虑,不战开城的江户城本身更是丢脸。
  真正让彦四郎进退维谷的应该是这件事吧。好不容易恳求死神延命,却始终找不到理想的死亡机会。其他武士或许不觉得丢脸还暗自庆幸保命,只有自己一开始就豁出性命了。不消说,现在就连同情自己的死神也得跟着丢脸了。
  「我自己也想了很多……」
  小艳抱着膝盖继续说:
  「事到如今,还是转换宿主比较好唷。好不好,我们就这么办吧。叔叔。」
  小艳的贴心深深感动了彦四郎。
  「什么事到如今?小艳,你懂吗,我可不是怕死唷。我只是拼命在找一个适合武士死亡的机会。」
  「这我了解呀。不过世上再也没有这种机会,所以没其他办法了。好不好嘛,就转换宿主吧。」
  川上的夜风带着春天的香气,吹得烦恼不已的神和人都暖洋洋的。仿佛就连天上朦胧的月亮都在说「就这么办吧」。
  彦四郎虽然提醒自己千万别懦弱,却忍不住认真考虑起转换宿主的建议。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过给安房守大人也不失是个好方法。」
  才说完,嘴角就不禁扭曲。但这绝不是随口说笑。旧幕臣并非毫无抗战意志,只是被顺应大树公想法的恭顺论给压了下去。要是带头的胜安房守猝死,或许事态就能即刻出现转机。
  这真是个好计划。彦四郎心想。只要由江户反攻,自己就可以德川家臣的身份出战了。更何况英勇战死正是武士最大的心愿。
  彦四郎忍不住要击掌叫好。小艳却站起身来,即时抓住他的手。
  「不是这样啦,叔叔。既然要转换宿主,还有更好的人选吧。」
  咦?谁呀?满头雾水的彦四郎忍不住伸长耳朵。谁知道小艳口中却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
  「将•军•大•人。」
  惊讶的彦四郎哇地大叫一声。庆喜公虽将大政奉还天皇,征夷大将军的官职也遭褫夺,但他依然是自己的主君。家臣弑主之罪等同弑佛呀。
  「这么让人吃惊吗?」
  「不行,这绝对不行!你懂吗小艳,别所家虽然只是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但祖先代代都任职将军的近侍,要我将死神过给主君,这……」
  「可是那家伙实在糟透了呀!」
  「我知道他糟透了。众家臣即使不明实际情况,却依然无惧于敌方锦旗,于鸟羽伏见努力奋战。他却弃如此忠臣逃走,甚至无意卷土重来,只是一味恭敬顺从。他的确是个糟透了的武士,但他是我主君的事实却依然不会改变。因为毫无疑问地,他依然是权现大人的后裔。」
  「那会津大人怎么办?他不也是权现大入的后裔吗?那家伙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会津大人身上,假装自己是个乖孩子。」
  「我不是会津之臣,而是德川的家臣,只能对德川家尽忠。」
  「我都被搞糊涂了。好吧,那我就随便找个人吧。」
  「等一下!」
  彦四郎正想抱住小艳,她的身体却从彦四郎手臂溜了出去,随着川风飘走了。如烟的死神身影在幽暗的川面徘徊不去,彦四郎蹲在已萌新芽的芒草原中,垂首恳求神明改变心意。
  「请再等一下呀!别所彦四郎今生还有一个愿望。即使生在武士道已如此颓败的世上,我依然是一名武土,是三河安祥以来武士最高荣誉的德川家臣。身为武士,身为男人,一定要亲自寻找适当的时机!现在请给我一点,只要再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我身为武士,身为男人,不,我相信自己为八百万神明所选中的人,所以一定会禀持人的尊严,顺应神意的。拜托呀,拜托!」
  彦四郎抬头望着朦胧月亮涕泗滂沱,从没想过生而为人竟如此痛苦。

  「原来如此——对了,彦爷,死神说得也有道理唷。那些窝囊的武士不知道有什么感觉,不过江户仔个个都讨厌将军。」
  荞麦面摊老头儿一边听喝醉的彦四郎发牢骚,一边愤愤不平拿着烟管敲打摊子侧边。
  「你想想,水户出身的将军和异军突起的金上侍把咱们江户搞得可好了。不管他是想把政权交还天皇,还是想不战开城,这些都不关咱儿的事。不过呀,那些萨摩长州的乡下武士说什么咱也听不懂,穿着西式戎装配上宽松长裤,袖子上还像这样贴着臭屁的锦绣片,吃了我的江户荞麦面也不付钱,真是气死人了。把咱们害得这么惨的,就是始作俑者的将军呀。权现大人和有德院大人的好血统究竟都到哪儿去了呀?大家都盛传,多半是长久以来有什么私通关系才会搞成这样的。」
  彦四郎愈听愈心惊。嘴巴上虽不敢明讲,但老板责怪的不只将军和安房守而已。大部分的旗本御家人变得贪生怕死因循苟且,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你知道吗?彦爷。听说将军大人搭乘军舰落荒而逃时,竟然忘了把权现大人以来一直放在大阪城的金扇马标带在身上。」
  「真的?」
  彦四郎拿着酒杯的手不由得停在半空中。金扇图案的马标乃是源氏栋梁德川家的标志,将军竟然将这么重要的马标忘在敌人即将攻占的大阪城,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真的呀。哪有人会开这种玩笑呀。」
  「那,马标被夺了吗?」
  「没。将军的心腹——新门的辰五郎——率领手下到大阪城即时拿了出来。然后,才帅气呢,据说新门一家以三社祭用的神轿把金扇沿着东海道嘿咻嘿咻扛过来了。懂了吗?彦爷。江户仔的气魄一点都没退缩,但武士精神已经萎靡不振啦。」
  此事十分重大,不能推说忘记就算了。驻守大阪城的旗本御家人不可能全没注意落了东西。总之,由弃马标逃亡一事可见德川武士的腐败。
  「吵架时候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赢和怎么输。」
  彦四郎沉重地接受了老板的话。吵架的道理连小孩都懂得,偏偏武士们却全忘了。
  这阵子江户一片怠惰。四处都是身穿西式戎装和宽松长裤的官兵。多数御家人都接获命令在各自宅子中等候进一步命令,武士无所适从的怠惰态度感染了整个江户。无论将来情势如何,这也实在输得太难看了。
  「最后的指望就是上野山上的那群叛逃者吗?」
  彦四郎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谁知道老板听到竟嗤之以鼻:
  「那些人哪有什么用!心里『叛逃,叛逃』地赞不绝口,根本不当回事。迫不及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出家门了。」
  「不过,大树公也在上野的山上。他虽提出对天皇谨慎恭敬的主张,但在那些叛逃者的拥戴下,说不定会漂亮开出最后一束花唷。」
  「你既然这样想,不如你也叛逃呀。江户的御家人以上野山为基地光荣阵亡,再也没有比这更合你心愿了。」
  「没错,就是这样。除此无他了。」
  彦四郎放下酒杯正要站起来,老板却又大声阻止他:
  「等一下!看来你大概还不知道。将军大人早就逃回水户去了呀!」
  「你说什么?真的吗?」
  「对呀,还没接受拥戴就又逃了。上野的叛逃者也和鸟羽伏见的兵土一样被甩了啦。哎呀怎么办?这下子你可没戏唱啦。」
  老板故意说得难听,凝视彦四郎的眼神却十分温柔。在灯笼照映下,他像个自家长辈似地伸长了脖子斥骂彦四郎:
  「喂,彦爷,我得替你父亲和爷爷说几句。快把死神甩到那个窝囊的水户人身上,好好保住自己小命吧!无论今后世间变成什么样,不,正因天皇的新治世即将到来,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连我这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荞麦面摊老头儿都看得出来,更何况老天爷呢,他也一定看在眼里的。喏,就这么办。你行行好,就这么办吧。这样就对了。」
  老板擤擤鼻子,同时把秃得厉害的前额凑到彦四郎面前。


  二十四

  在您的库房内,卑职斗胆请教红叶山东照宫内的权现大人御灵。
  卑职是名徒士,名叫别所彦四郎。倘若您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印象,就请您原谅卑职逾越不得参见将军的身份,如此无礼直接向您禀奏。
  最近连日下雨,卑职担心宝贵的御影铠生锈,因此虽然处于待命期间还是登城来了。方才已确实保养了三十具铠甲,但还不想下城。透过窗户仰望红叶山,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请教权现大人的在天之灵。卑职在此向您恭敬跪拜,心中想法如下:
  凭神要我将矛头对着主君,一向知情的同僚及疼惜我的町人也如此规劝。神明、武士和町人异口同声如此建议,因此卑职心想,莫非此为天下共同的意见?
  然而卑职却不认为天下的共同意见即为正义。
  思考良久后,卑职才了解大树公的真正心意。天皇本为万民之主君,而大树公服膺于天皇,因而无法将矛头瞄准天皇。而我身为家臣,又如何能将矛头指向大树公呢?
  卑职决意违抗神人的共同意见。因为卑职认为正义不见得在于社稷,反而常在己身。
  卑职深深体会武士德目偏重于勇。若是如此,则真正的勇即如孔子谕曾子时所言之「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至少,执著于人数多寡或世人风评,皆非武士之勇。
  因此,卑职绝对无意将凭神转嫁给大树公或胜安房守大人。不,因早已学得如此行为有悖于武士之道,故死绅将由卑职自己背负。
  在此斗胆请教大权现家康公御灵。
  请指示卑职该如何不违背八百万神之意又能为国鞠躬尽瘁。正如我耝守护权现大人而开太平之世。请您示下成为新世代基础的方法。
  权现大人离世而成护国之神,卑职这种卑下武士死了亦成不了神。因此希望至少能死得像个有为之人。
  因为卑职坚信,如此死法才是武士的最高心愿。
  臣别所彦四郎直笃希望能以德川最末一卒之身份死去。恭请指示一条明路。

  ——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逐渐逼近,彦四郎这才回过神来。
  一双被雨淋湿的皮鞋前端正对着彦四郎朝红叶山膜拜的指尖。
  「你在拜什么呀?这不像你的作为呀。」
  彦四郎纳闷抬头一看,只见宽松的军裤。腰上插着太刀站在面前的是意外人物。
  「哎唷,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御使番大人呀。」
  彦四郎原本以为只是一般官兵巡察,没想到竟是和自己颇有缘份的御使番青山主膳。青山唰唰甩着纯黑蝙蝠伞上的水珠,一边解释自己的变节。
  「哎呀,幕府都已落到这步田地,所以得各自找好安身的方法呀。像榎本君那样劫走军舰驶往虾夷地(北海道一带)的信念也很了不起,但毕竟早日投靠新政府尽一己之力才是正道呀。」
  官兵主力已踏上讨伐奥州(本州东北一带)的征途,江户明显人手不足,却没听说幕臣这么快就被收买。彦四郎与其说生气,不如说讶异于青山见风转舵之快。
  「御使番是监督大名消防措施的职务,所以和各大名一向关系良好,尤其高轮的萨州宅邸和霞关的艺州宅邸都是我的辖区,所以才能顺利在两藩朋友的推举下任职新政府。」
  青山一点也不害臊。他现在不知担任何种职务,但传闻他当御使番时就经常收取大名贿赂。如此声名狼籍的人竟摇身变成官兵一员,真是叫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更何况,由他那自鸣得意的表情看来,他的内心一定丝毫不以为耻。
  「梗本大人真了不起。」
  彦四郎故意抬眼望着青山说。海军副总裁榎本和泉守坚持不交出军舰,而率领幕府海军滞留品川海岸。大家都说他迟早会和叛逃者一起航向虾夷地。明显表态抵抗官兵的幕府阁员可说只有他一人。
  「人各有志呀。对了……」
  青山主膳突然话锋一转,抬头忘了一眼下着雨的天空。
  「官兵参谋中松大人要见你。」
  彦四郎一头雾水。长州藩中松与平的名号曾有耳闻,那是进驻西之丸御殿、负责江户城内调度的官兵参谋。
  「咦?参谋大人见我区区一个御藏番?有什么事呢?我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过失呀。」
  「倒不是什么坏事。中松大人是打算从旧幕臣中挑选适当的人加入新政府。」
  青山说得十分干脆。彦四郎却无动于衷,只感觉令人唾弃的青山那句「人各有志」就像湿衣服似地罩在自己头上。
  「我完全没这种打算。」
  青山俯看着彦四郎,眼里仿佛说着:「你是笨蛋呀!」
  「无论如何你还是得去见。懂吗,别所,这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你可千万别说些变节不忠之类的话唷。我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区区一名御徒士还能得到新政府的青睐,算你走运!走吧,站起来。」
  彦四郎不明究理地整装走出御藏。虽然羽织背面被下个不停的雨水濡湿了,他还是不愿意躲到青山的蝙蝠伞下。

  西之丸御殿已完全被身穿西式戎服宽长裤的官兵占领,走廊满是凌乱的鞋印,四处房间都传出大声粗俗的西国口音。
  彦四郎新奇地张望,同时不自觉弯身闪躲,紧随着走向最里面的大厅。
  「喂喂,我们等得都不耐烦了呀。不必拘礼,到这边来吧。」
  彦四郎依然远远隔着门槛跪伏,只是微微抬脸。只见一名穿着上下成套礼服的武士坐在下位,伸出扇柄指着。
  「这位是胜安房守大人,快请安。」跪伏在走廊上的青山低声说。
  「卑职是御徒士第十五组的别所彦四郎,逾越身份参见大人。」
  连报个姓名都紧张成这德性。镇定一点呀!彦四郎在心里骂自己。
  实在太不像话了,官兵参谋竟在大厅上段的将军座位上摆了张板凳。西式军服上穿着锦缎羽织、一副胜利者威风模样的就是中松与平,身边还有一位清秀的侍童,捧着官兵将领的象征——狮子头头盔。
  彦四郎一眼就瞥见挂在壁翕的锦旗,立刻再度顶礼。
  「到这边来。我虽然对你不很了解,但你和这位中松大人不是很熟吗?」
  安房守大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彦四郎十分诧异,但还是依言低垂着头,膝行到厅里。
  「别所大爷,抬头仔细看看吧。」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头上落下。彦四郎毕恭毕敬抬头一看,立刻忍不住「啊」地大叫。
  「哎呀,别那么大惊小怪嘛!不过话说回来,要你不吃惊是不可能的吧?」
  彦四郎定了定神,指着中松与平说:
  「怎么搞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麴町广小路的茶馆老板会在这里呢?」
  他这话使得中松不禁抚额臊了起来,接着干咳一声,改用武士雄壮的语气解释道:
  「请谅解我多次的无理举动。其实我一直是驻江户的长州藩武士,不过藩邸裁撤时接获命令就变身为茶馆老板了。」
  「原来你是长州的间谍!」
  彦四郎不由得直起身子大叫。好不容易才缩回已伸向刀柄的手,却又忍不住抡起拳头。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殴打占领江户城的官兵参谋呀!
  「你……你……间谍也是战争的一环,我现在也不多跟你罗唆。不过我很多秘密都被你知道了。现在是想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吗?」
  胜安房守忍不住笑倒在地,但也不忘「好了,好了」地劝着。青山主膳则赶紧从怒气冲天的彦四郎背后押住他双手。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绝对没说出你的惨痛遭遇。反正说了也没人相信吧。我并没那么做,只是深深被你的用心良苦打动。我多方调查之后,确定你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像你这种人才还关在御藏里,只能说这幕府不倒才怪呀。」
  「真丢脸呀。」胜安房守苦笑着低下头。
  「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所君,中松大人的意思是请你到新政府就职。机会难得,你运气真好呀。」
  彦四郎甩开青山抓住自己的手臂,叹了一口气。非沉住气不可。现在得好好想清楚自己该做的事情。
  彦四郎与中松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干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恕难从命。」
  这句出乎众人意料的话使得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静得只听见打在庭院的雨声。
  哎呀……安房守低喊了一声。
  「那你为何不上榎本的船呢?」
  这问题彦四郎可以答得毫不犹豫。
  「釜次郎,不,榎本和泉守大人是在下自小认识的朋友。他也的确曾委婉邀请。不过,随军舰逃走是海军副总裁和泉守大人该守的义。在下……」
  彦四郎也被自己接下来的话吓着了。从未思索过的真理竟从心底源源不断涌出,不,应该说这并不是我的想法,而是权现大人的回答吧。
  「吾乃三河安祥以来的德川武士,历代将军身边的随侍徒士。」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这样,照理说你就该随着将军逃到水户去呀。少了你这位重要的御徒士,谁来保护将军呢?每个人都不体谅将军,只是背地里骂『水户仔!』『懦弱!』,全部冷眼旁观。我看你也是属于这类家伙吧。」
  「住口!」彦四郎出声喝止饶舌的安房守。
  「今日已无幕府,在下要无视地位高低,以幕臣身份对你们说话,请勿见怪。」
  安房守脸色倏地一变,立刻点头叫好,并摆出一副威仪。彦四郎看到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心想:这武士是位忠义之士。
  「你这家伙挺让人刮目相看的。看来中松大人没看错。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那就不客气了。说起我别所家代代的职务,平时是保护将军安全,战时就换上御影铠扮演影武者。逃亡者在四处聚集、哄抬气势,今日情势已非平时,因此我的唯一任务就是随时守在御影铠旁待命,准备紧急交战时就挺身而出代将军殉死。」
  「搞不懂呀。要是这样,你就应该穿着御影铠跟着逃到水户去呀。因为万一稍有差池,将军就得披挂上阵了。」
  「在下所谓的将军,指的并不是大树公一个人而已。」
  「什么……」
  安房守与中松听了彦四郎的话都一头雾水,只得面面相觑。既然这么说还不明白,那就解释得更清楚吧。
  「武士世家的基本原则并非以个人之志来效忠主君,而是以家门来效忠主君的。亦即,并非别所彦四郎效忠德川庆喜公,而是别所家效忠德川家。因此,在下身为别所家之主,所礼敬的乃是东照大权现大人以来的历代之灵,所效忠的乃是他们的遗德遗业。你们能了解吗?胜大人,中松大人,青山大人。武士之忠就是如此。正因众人皆已失去此番用心,德川天下才会变得如此衰微。在下并非大树公一人的影武者,而是十五世历代将军的御徒士,德川二百六十年天下的影武者。无论是选择依个人之志开创新时代,或者为德川时代殉死,全凭个人处世态度而定。在下也不以为何者较清高。只是希望尽忠于别所家历代担任的御影铠管理职务。因此,坚决辞退榎本和泉守大人的善意邀请,同样也无法接受诸位的好意。在下虽然只是一介身份卑微的徒士,但在此愿以这件素黑的羽织起誓,在下坚信所谓的武士道就是如此。告退了。」
  彦四郎一气呵成。起身再度低头致意后,便走出大厅。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听懂了没,不过倒是连喝止的声音都没有。
  大踏步穿过走廊走出西之丸时,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轰地响了一声远雷。
  彦四郎仰头望着仿佛即将崩塌的天空。
  好个真正栋梁呀!好个后进者力量的磐石呀!


  二十五

  一进入闰四月,御家人的叛逃风气愈来愈盛。
  待命已达数月,再怎么有定见的人也开始对将来不安。当然,无所事事的日子伴随着米缸即将见底。町人对官兵怨声载道,也对窝囊的御家人十分不满,再加上连日怪雨,所有人都郁闷不已。
  在这众多条件下干脆就叛逃了。这种行为如果发生在各藩,称为脱藩。但旧幕府不是藩,只好称叛逃。
  不过,叛逃实在太流行,简直一发不可收拾。那些人并没有顾虑到武士精神或家族颜面。不是附和,就是不假思索,顶多借口「叫人坐立难安!」就叛逃了。然而他们毅然提刀出走的模样却让江户市民联想起大步奔走在花道上的歌舞伎演员,而齐声为之暍采。
  偶尔也会出现怪异的流行。一传出哪边的什么人又叛逃,那宅子就会收到贺礼。而组里若尚无人叛逃,就会被暗地耻笑。
  深川御徒士第十五组之所以风平浪静,全赖组头片山伊左卫门见识之高。片山每几天就集合手下组员一再呼吁。
  他说:
  「不管谁说什么,遵从将军之意乃御家人职责。上野山已聚集了二千名叛逃者,气势正盛,却没有任何坚决认为即使忤逆将军、也要顾及武士精神或家族颜面这等值得赞许的武士。大家看着好了。只要官兵安排好将来,那帮人迟早会下山。只要是稍有骨气的武士,叛逃前就该切腹,要不早就和官兵互刺身亡了。懂了吧?千万不要学这帮人。也绝对不要受世间评论影响,以为叛逃是种美德。」
  他才说完,宅子就被人丢石头。屋后小名木川上的船上也大声传来「白痴!笨蛋!」
  果然是经验老到的御徒士组头。彦四郎十分佩服片山伊左卫门的洞见。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多数的叛逃者都是受气氛感染,迟早一定会被劝下山。这些人肯定是玷污江户幕府晚节的罪魁祸首。

  就在这段日子的某一天,别所家发生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一大早主屋就突然传来怒斥,声音甚至盖过连绵的雨声。彦四郎以为发生什么重大事件赶过去看,却发现老大与之助全副武装,穿着练剑的护铠及头罩,正被挣扎钻出病榻的大哥斥责。
  「啊,彦四郎,你来得正是时候……与之助说要叛逃。还不听劝呀!」
  大哥说完这句话就倚在柱子上,一副虚弱不支的样子。
  「我想和我一样没出息的与之助不可能有这种决心,追问之下,果然有人唆使。」
  大哥说完以颤栗的手指向门口。彦四郎赤脚跳下玄关,就听到门边传来大嫂的叫骂。他立刻冲过去。
  彦四郎几乎不敢相信。被大嫂抓住肩头斥责的竟然是自己的孩子市太郎。
  「你来评评理呀,阿彦!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怎么商量的,两个堂兄弟竟然想一起跑到上野山!真叫人不敢相信。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呀?」
  实在骂不出来。为什么还不到年纪的孩子会商量一起叛逃呢?个中缘由彦四郎已经猜到了。
  彦四郎蹲下来,摸着市太郎低垂的脸问道:
  「你以为只要叛逃了,井上家就能再兴吗?」
  市太郎坚定地点点头,咬住发白的嘴唇。
  「市太郎,你懂吗?不论你在上野山战死,或是切腹自尽,都不算发挥武士道的精神。因为很不幸地,我们的主家已经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老母不知何时也起身出来了。她伸出双手搂紧市太郎。
  「万一你们真的去,我就白白失去两个乖孙了呀。多亏祖先保佑。不,就像片山大人说的,上野那帮叛逃者并没有牺牲的觉悟。到时候万一缩头缩尾下了山,对孩子的前途会有多大伤害呀。」
  彦四郎点头深表赞同。母亲说的没错。倘若小小年纪就丧失男人的尊严,市太郎和与之助的未来就没什么指望了。
  「不过呀,阿彦,我总觉得有点可疑,为什么两个小孩子会商量叛逃呢?」
  大嫂狐疑地说。彦四郎心里有数却不好开口。他把市太郎托给母亲,走到因雨朦胧的庭院。他不想责备任何人。真要怪的话,就得怪自己一直找不到理想的殉死时机。
  小艳倚在组员宅子入口的大门边等着自己。
  「对不起呀,叔叔。上面一直催,所以今天非得采取一点行动。」
  「真抱歉。」彦四郎低头道。滴着雨水的发髻因而下垂。
  「叔叔,为什么要道歉呢?我本来还想杀了小市和与之来取代叔叔呢。」
  连邪神都拼命做着自己该做的工作,而我们人却贪享了二百六十年的太平盛世。彦四郎心想。
  新世代绝不能再有如此怠惰的人。此刻倦极无聊的气氛正笼罩着江户天空,而能驱散这空气的人,就只有沉默老天爷选中的自己了。
  「小艳。」
  彦四郎为众生抱紧死神。
  「请待在我身边,别再乱跑了。请你进到我胸膛里吧。」
  「叔叔,你真好。」
  「好人很多,不过却没有坚强的好人。请给我力量。」
  死神撒娇似地把额头靠在彦四郎胸口,然后消失如烟。
  就在这一瞬间,不可能见过的战场光景开始在彦四郎紧闭的眼前栩栩如生上演。
  祖先对大圾夏之阵的记忆复苏了。不,这记忆并非一直沉睡在彦四郎的血液中,应该是曾经凭附在祖先身上的死神记忆。
  老天爷选中的英雄身穿大黑头巾齿朵具足的铠甲及头盔,外罩猩猩绯阵羽织,挥着太刀对逐渐逼近的敌人大喊:
  「家康在此!厌离秽土之心与日俱增,欣求净土之念与时共进,因此绝不遁逃,准备就此了结一生!俐落砍下我的首级去供在丰太合殿下的坟前吧!」

  兜裆布尾端拉至胸前,细带绕过脖子,这么一来阴囊就稳稳固定在两腿之间了。
  穿上半长裤并戴上护腥。试了好几次,才穿上极重的钢制具足。
  戴上额前装饰夸张的大黑头巾头盔,再戴上护面具,一身黑的大将军就着装完成了。
  众人端坐在御藏的木地板上,目不转睛看着影武者的战前准备。
  「你是认真的吗?」
  胜安房守连眨眼都忘了。
  「的确,要是你真以这身打扮骑马进入上野山,叛逃者应该就不会撤离了。不过无谓牺牲人命并非我的本意。」
  「不必多说。」彦四郎在护面里含糊地说。
  「不流血就想开创新世代,根本就是如意算盘打过头了。或许你觉得我很残忍,不过我希望最好死一两百个叛逃者。」
  「残忍的家伙。」中松与平故意摇着狮子头的头盔骂道。
  「喂,随你怎么说。我可不是指武士精神或家族颜面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一两百条命就能让你们的新世代更强大,那也不错呀。」
  「真搞不懂。」完全被彦四郎气势慑住的青山主膳低声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你的俸禄是千石还万石,不过像你这种腐败的旗本当然搞不懂。既然你搞不懂,那就解释给你听吧。曾经因应时代需求而实施各种改革的有德院大人,为什么特别保持这御影铠的传统呢?你懂吗?就是为了这一天呀。」
  「这下子更搞不懂了。」
  青山目瞪口呆地说。
  「看来要解释给不是普通笨的笨蛋听,非得用不是普通简单的话解释不可。这么说吧。青山大人。」
  「啊,叫我主膳就行了。我好像愈来愈觉得你就是真正的将军。」
  「那我就叫你青山主膳。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战争并不在输赢,而是重在怎么赢和怎么输。要是双方表现都不好,战争就毫无意义了。当然,武士和武士道也就变得毫无意义。我身为武士栋梁,自然必须输得漂亮呀!」
  是!三人赶紧伏地应道。御藏外面传来逐渐接近的马蹄声,同时伴随着某人紧张的声音。
  「啊,彦爷,不,将军,您的马牵来了。」
  从大门探头的是一匹看起来相当聪明的白马,以及看起来不比它聪明多少的村田小文吾那酷似鳃鱼的脸。马佩着镶金边的马鞍,小文吾则身穿村田家祖传的具足。
  「小文吾,你为何做此打扮?」
  「啊,我是笨蛋,所以对新政府没什么帮助。带我去吧。南无南无……」
  笨蛋固然头脑简单,也有机灵的一面。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标示将军所在的金扇马标扛在铠甲肩上,显然有相当蛮力。
  「这从哪儿弄到的?」
  「啊,这是将军心腹——新门的辰五郎——特别从大阪扛过来的。辛辛苦苦取回来的东西却随意扔在西之丸那边,我就把它扛来了。这样不好吗?」
  彦四郎及众人都十分佩服,异口同声说:「再好不过了!」
  「啊,还有一件寄放在大手御门守卫那边的东西唷。一位跟在彦爷后面找来的,好像是来自深川名叫喜仙堂的人,拜托一定要转交给你。」
  小文吾说完便将锦缎的刀袋交到彦四郎手上。
  「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家传的御纹康继整理好了。虽然好像是膺品,不过可是比这把假的来国光更加难能可贵。各位,一同拜见吧。」
  解开刀袋后,彦四郎不禁大吃一惊。金梨子地(黑漆为底,上撒金粉)的刀鞘配上黄金刀柄,真是气派非凡的刀装!
  众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刀一脱鞘,立刻觉得刃身通透的亮光直射眼睛。
  「哇!来国光!」
  「错了,是权现大人的日光助真!」
  「不,是鬼丸国纲呀!」
  事实上根本没人见过德川家传的这些名刀,但众人还是想说出所有听过的名字。
  彦四郎灵光一闪:心里浮现当初去找喜仙堂时,自己误以为是古备前杰作的那把刀。
  不实之花洁白无瑕,忧伤的、篱笆上的夕颜呀——想必是年龄相仿的年轻锻刀师特别为己打造,以取代腐朽不堪的御纹康继吧。
  盛开却不会结果的不实之花更惹人怜爱。的确,这把刀一看就让人不禁觉得大树公的来国光、权现大人的一文字助真,或者曾历经信长秀吉之手而成为德川将军家传宝刀的鬼丸国纲也不过如此。真是出色呀!
  彦四郎卸下黄金刀柄上的钢质铆钉。自己实在无法相信这把刀真的出自当代锻匠之手。
  众人膝行挪近,定睛往彦四郎掌中凝视。当未经琢磨的铁柄露出来时,所有人不约而同惊叫。
  毫无铁锈的铁柄外侧有錾刀新刻的「尽心技之限 应别所彦四郎需」铭文,内侧则刻有「月山云龙子贞一锻之 庆应四年闰四月吉祥日」。
  这把刀是素不相识的年轻锻匠献给自己的洁白无瑕不实之花。
  德川之世即将告终。或许八百年的武士之世也是。但开在这颓圮堤防上的花朵却不只自己一人。彦四郎心想。
  「我……」
  彦四郎收刀入鞘,不禁掩面而泣。
  「我真是太幸运了。我将集权现大人及历代将军之遗德于一身,代替大树公前往上野山。希望各位踏着我的尸体去开创太平之世。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七十俵五人扶持的御徒士,而是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小文吾,备马!」
  彦四郎系紧大黑头巾齿朵具足后,起身穿上耀眼的猩猩绯阵羽织,佩上黄金打造的太刀,腰间插上绘有三叶葵家纹的军扇及染成红色的犁牛毛麾令旗。
  「遵命!」
  胜安房守满意地抬眼看看征夷大将军的战姿,深深低头致敬,接着走向大门,整理威仪,以足以传遍城内各角落的宏亮声音喊道:
  「御旗本、御家人听命!将军大人即将出阵!将军大人即刻出马!」


  二十六

  左兵卫从沉睡中醒来。
  他做了个欢喜梦,梦见释迦牟尼佛牵着自己,环绕极乐净土的莲池走了一圈。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能够不必受太大痛苦就安祥死去了。但眼睛一张开,却看到和平常没两样的御徒士宅子房间。
  不,不寻常的气氛围绕着被榻。一大堆人屏气凝神看着自己。这表明自己已到临终之际了。
  左兵卫很不甘心。刚刚还以为已经安祥去世了,谁晓得竟还没死,而且是现在才要死,真受不了。
  医生正为他把脉。母亲和妻子凑在枕边盯着左兵卫,两人的表情与其说不安,倒不如说是兴致勃勃。
  「我看到他眼珠子动了。」
  妻子就像盯着砧板上的鲤鱼似的。
  「不,不可能再看到生命迹象,因为就连脉搏都几乎摸不到了。」
  真是个庸医。连病都不会看。难道就只会宣布临终了吗?
  左兵卫滴溜溜地转动眼珠,看见嫡男与之助端坐榻前。混帐小子!要不是因为你想叛逃,老子搞不好还能撑上一阵子呢。
  旁边是次男和女儿。是我想太多了吗?怎么他们看起来都没有哀恸欲绝的样子。
  侄儿市太郎也在。抱着他肩头的是他母亲八重。哇,怎么看都还是那么美。不过,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早已断绝关系的这两人会出现,很明显是因为自己已将临终。连雨声都听得见。纸门感觉有点暗,看来已是傍晚了。八重是得知市太郎要叛逃才找来的吗?要不就是接到通知,两人才特地来给自己送终的。
  啊,组头大人,实在受您太多关照了。感谢您一路支持父亲、祖父相继过世又适逢衰运的别所家。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老实说,我是现在才想起来。
  熟识的御徒士一个个并排着。这么看来,纯黑皱绸的御徒士羽织还真方便呀。保护将军也好,同侪临终也好,只要这一件就够了。
  哎呀,不过为什么房间一角还坐着商人和相扑力士呢?好像在哪儿见过。究竟是谁呀?
  我想起来了。他们就是在极乐浮土莲池畔被释迦牟尼佛严厉训斥的那两人呀。
  医生突然发狂似地大叫:
  「啊!喔!脉搏回来了!突然好转了!」
  真是个庸医。你手里握的是快死的人,不可能吧!不,等等,被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好多了。烧似乎退了。头也不昏了。
  ——这时门前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大喊划破死寂。
  「大家快出来呀!大事件呀!」
  「到底发生什么事?」片山伊左卫门赶紧拉开纸门。
  「将军出马啦!征夷大将军正要前往上野山,准备坐镇指挥彰义队!」
  现在可不能死。左兵卫倏地掀开棉被起身,对站在庭院前的同袍说:
  「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了!既然将军都亲自出马了,我们御徒士也该准备上阵了!」
  众人虽然吃惊,还是勤左兵卫说:
  「冷静点。一定是搞错了。将军不是应该被软禁在水户了吗?」
  组头话声未落,淋得像落汤鸡的徒士便抢先说:
  「不管什么软禁不软禁,将军现在就要打这儿经过了!」
  「说什么傻话!为什么将军要来深川的御徒士宅子呢?」
  「不管怎么说,大家赶紧出去迎接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将军只带了一名随从,已经来到大门外了!」
  众人齐声惊呼。这种骚动仅次于横纲阵幕惨败时观众出乎意料的情形。左兵卫心想。
  手边没有座垫,左兵卫只好改丢枕头。他迅速站起身来,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不过的确发生出乎意料的大事了。记得阵幕落败后,拥挤的三等席里倒着两三具尸体。这种时候,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众人一同出迎吧!」
  组头如相扑裁判似地一声令下,众人争先恐后冲往庭院。左兵卫也撩起睡衣下摆不落人后冲了出去。不论男人女人、医生小孩、商人力士全都往外跑。
  左兵卫真的看见了。咱们大将军骑在缠有红色马饰的白马上,身穿纯黑的吉祥铠甲及头盔,外罩绯红阵羽织,就站在木头大门外。
  只见唯一一骑随从的背上,三叶葵的旗徽随风飘动。不一会儿,冲出来的众人就看见一行人嘿咻嘿咻地喊着,从巷口把金扇马标像抬神轿似地扛了进来。
  将军的声音虽然闷在黑铁制的护面具里,听起来却精神奕奕,仿佛足以推开阴雨的天空。
  「家康在此!厌离秽土之心与日俱增,欣求净土之念与时共进!因此绝不遁逃,准备就此了结一生!故不许御徒士出战,有聚集上野山的二千勇士就足够!你们当爱惜生命,好好活在新世代。如此传令下去!」
  「我愿跟随将军!」左兵卫爬到马前。
  「不成。组头何在?好好劝戒这个忤逆旨意的家伙!」
  伊左卫门赶紧上前从后抱住左兵卫。
  「这可是将军大人的命令呀!将军大人已经有相当决心,所以不许我们影武者随护。所有人都得听命,不可造次。这可是将军大人的命令呀!」
  伊左卫门紧紧抱住左兵卫,差点就把他瘦弱的背骨挤碎。接着在他耳边低声说:
  「左兵卫,你看不出来吗?那是彦四郎呀!你老弟真是天下第一武士,是咱们御徒士的骄傲呀!彦四郎既不是强出头,也不是为了顾及忠义,纯粹是为了将武士之世发扬光大而准备赴死的。别所彦四郎真是三河武士的荣誉呀!这小子费尽苦心,替我们尽了应尽的本分,完成了御徒士的职务及影武者的心愿呀!」
  彦四郎!左兵卫好不容易才吞下这声呼喊。
  母亲和妻子都放声大哭,却了无遗憾。众人都毫无遗憾地哭着。
  马上将军转头,护颈发出嘎吱声,接着目光停在惊讶得不知所措的市太郎身上,平静地对他说:
  「有限的生命并不虚幻。生命正因有限而更加光彩。这两句话就道尽武士道的精神了。好好活着吧。」
  市太郎紧闭双唇用力地点点头。八重回答:「遵命,请英勇迎战。」说着低头致敬。
  将军毫无眷恋之意,只是静静走进傍晚连绵不断的雨中,渐行渐远。
  来到高桥桥头,彦四郎突然勒马。
  「小文吾,冒昧问一下,你身上有钱吗?」
  「啊,没多少就是了。」
  小文吾从铠甲怀中掏出沉甸甸的钱包。彦四郎打算拿来履行一直忘记的约定。
  「反正带在身上也没用,拿来吧!」
  「啊,你说的没错。其实这是刚才胜安房守大人给的军费,真感谢他呀。」
  彦四郎接过钱包,没取出里面的东西,只是摸了一下,确定里面是成把成把的金币。
  路口柳树下荞麦面摊的老头儿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彦四郎驱马前进后,拿下护面具对他微微一笑。
  「你看怎么样呀?老板。」
  「太了不起了!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呀!」
  「哎,总归一句话,三巡稻荷就是专门保佑人发达的神社。你看,老板,还有比这更发达的吗?」
  「发达,发达呀!发达到背负起整个世间了呀!彦爷!」
  「既然已经如此发达,当然得履行和你的约定。喏,这是说好了的。发达后支付的面钱。」
  彦四郎爽快地把钱包丢向老板胸口。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
  「不是老实人,是江户仔。」
  一回头就看到伊势屋和九龙头愧疚地站在那里,就像被释迦牟尼佛斥责一般满脸惭愧。
  「一个、两个……好像还少一僩。那僩到哪儿去了?」
  「你说死神吗?喏,在这里。」
  彦四郎把手贴在盔甲胸口。老板感动地说:
  「你到底没把她甩到任何人身上呀!」
  「我哪会做这么不道德的事呢。」
  彦四郎看两位神明淋得湿答答的很可怜,还是忍不住有话说。
  「懂了吗?人可不是没用的小虫唷。」
  别所彦四郎拉回绯红色的缰绳,随即朝马臀挥了一鞭。
  「走吧,小文吾!接下来就是明治的和平世代了!」
  「啊,南无南无……彦爷,你真是太帅了!南无八幡大菩萨,南无东照大权现,恳请为我们加持!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南无南无!」
  两骑相继冲上高桥。
  彦四郎仿佛看见权现大人满意微笑的脸庞浮现在烟雨迷蒙的对面山头。
  这绝非幻觉或幻听。人终于战胜神了。权现大人赞道:「干得好!」
发表于 2013-11-6 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名字觉得熟悉= =进来看了下简介...
发现原来是以前看过的某部电影...
吐槽下 这作品需要一定的文化价值观认同看起来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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