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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SOS之猿 [伊坂幸太郎][独步][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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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5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SOS之猿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伊坂幸太郎

图源:求匿名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自诩最完美「理想型」作品登场!

  「也许,说故事就能拯救一个人!」

  Save Our Ship!Save Our Souls!

  齐天大圣孙悟空×足不出户茧居男×三百亿日圆消失奇案



  有一种故事,有着完美的神、万恶的魔,以及真实的人性

  伊坂出道十年荟萃,呕心沥血长篇杰作

  带你腾云驾雾,领略虚实无边的西游魔幻世界



  我的故事——

  我是远藤二郎,一个不起眼的家电量贩店店员,但我疑似拥有吸引走投无路者的神秘体质,还在意大利见习过神父降妖除魔之术。多年不见的边见姐听到传闻找上我,要我救救她那个成天宅在家、阴沉抑郁的茧居族儿子,说是一定被恶魔附身了。而我在他房里发现一本《西游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猴子的故事——

  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且听我说个因果轮回的故事……。有个堪称「死脑筋」代言人的五十岚真,是个凡事诉诸科学理性的系统工程师,为了查出事件因果,他恐怕连当事人上完厕所擦屁股的姿势都要研究透彻,这回他奉命到菩萨证券调查一宗三百亿日圆瞬间消失的奇案,却遇上各式各样的「非现实生物」,猪八戒、蝎子精、牛魔王,乃至于我本人——齐天大圣孙悟空……



  孙悟空、茧居男与瞬间消失的三百亿日圆这样的故事,你们信吗?

http://dl.vmall.com/c0y746dsw7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dd5dd4d7/
http://pan.baidu.com/s/1ACS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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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5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故事

  边见姐的年纪比我大上一轮,是我从小最仰慕的异性。她年近五十时突然现身在我面前,嘴里咕哝着「人家说四十不惑,我却惑得很」之类陈腐的话语。不过,这不算什么太难忍受的事。
  「孔子说四十不惑,指的是他自己。」我试着安抚她。「我们平凡人大概得加个五成,把六十不惑当目标比较实际。」
  「学校教过这种事吗?」边见姐歪着脑袋沉吟,下巴周围的赘肉隐隐浮现。
  「不是学校,是边见伯母教我的。」
  「我妈?」
  「上次回老家,刚好遇上边见伯母来找我老妈聊天。」
  两个年过六旬、满头白发的老妪坐在厨房边喝茶边说:「小孔真行,四十岁就不惑。哪像我们,得等到六十岁。」听得我傻眼,「小孔」是哪位啊?连孟子在她们口中也成了「小孟」。
  「那确实很像我妈会说的话。」
  一虽然不无道理,但从前的人可是二十岁就成年了。」
  「现在不也是吗?」
  「当然,但现在晚出社会的年轻人很多,满二十岁就要独立谋生恐怕有点强人所难。」
  「这倒是。」
  「哪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会为将来做打算?不如等三十岁再让他们成年实在些。」
  「你的意思是,父母应该照顾子女到三十岁?」
  「这也没什么不好。人到了三十岁,才比较有定性,能冷静面对事情。」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不少。」边见姐回道。
  我先是一愣,不明白边见姐怎么会冒出「放心不少」这种话,但我旋即明白,一定与她儿子有关。
  「二郎,你妈还是那么年轻。好几年不见,上次碰面,她完全没变。」
  「我爸在我妈六十出头时过世,从此我妈就像看开了,想干嘛便干嘛,简直跟孙悟空拿掉头上那个什么环一样。」
  「紧箍儿?」
  「那叫紧箍儿吗?」
  「二郎,你不知道?」边见姐露出微笑。
  边见姐嫁人后早已不姓「边见」,如今年纪也不符合「姐」的称呼,让我们的立场变得十分尴尬。我不知该称她什么,只能继续叫她「边见姐」。我相信此时改口叫她「边见伯母」是世上绝不能犯的禁忌之一,何况以新姓氏相称一样别扭。
  边见姐在我念国中时结婚,搬离故乡。当时的她有着玲珑苗条的身材及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看起来神采奕奕,双眸还带着一丝忧愁的诗意。在正值青春期的我眼中,简直美若天仙。
  没想到相隔二十二年,我们会在连锁家庭餐厅重逢,而且理由竟是她儿子成了茧居族(注1)。

  +

  「半年多前,真人每个月接受两次心理辅导。有一天,真人却突然说『这样没意义。,不肯再去。」
  我左顾右盼,见店内没几个客人才松口气。见我坐立不安,边见姐露出狐疑的表情。
  「其实,我不太喜欢连锁家庭餐厅。」我解释道。
  「咦,为什么?」
  连锁家庭餐厅里,形形色色的客人都有,而且桌子之间的距离颇近,往往能听见隔壁或背后的交谈声。加上店内不会播放吵闹的音乐,谈话内容听得更是清楚。
  这就是我不喜欢的理由,或许该说是恐惧吧。
  只要听见有人遭遇困境,正在求助或唉声叹气时,我的一颗心就会揪成一团。这不是单纯的同情,而是一种想帮忙度过难关的冲动。不,「冲动」还不足以形容那种非伸出援手不可的急迫心情。麻烦的是,我通常一点忙也帮不上,随即便会陷入深沉的无力感,埋怨自己一无是处。
  所以,我对容易听见他人烦恼的场所总是避而远之。
  此时,一阵单调却极度刺激神经的高亢声响传来。
  我不禁望向窗外。那是救护车的警示音,就在附近。
  一辆救护车自对向车道驶近,车顶闪烁着红灯。警示音与状声词的「呕—咿—呕—咿—」完全合拍,仿佛是先有状声词,才照着设计出来。
  周围车辆为了让道,纷纷躲向路肩。路人皆停下脚步回望。
  然而,救护车停在原地没再前进。道路狭窄,加上路旁违规停车,救护车不管怎么鸣笛都过不去。
  我巴不得推开乱停的车子,让救护车通过。好不容易,救护车终于从车阵中钻过,逐渐驶远。
  「你在看救护车吗?看得真专心。」边见姐出声。
  我一愣,吞吞吐吐一会儿,脱口道:「不晓得在哪里……」
  「咦?」
  「不晓得在哪里,有人正流着眼泪,大声喊疼。」
  「什么?」
  「这是我念幼稚园时,听老妈说的。」
  不知为何,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蝉叫声几乎要穿破耳膜,脚下的路面仿佛快被晒出油。母亲牵着我的手,约莫是要前往车站。
  就在这时,一辆救护车从旁通过,尖锐的鸣笛声仿佛助长了烈阳的气焰,连才念幼稚园的我都大感不耐烦。「救护车要去哪里?」我随口问道。
  「不晓得在哪里,有人正流着眼泪,大声喊疼,救护车要去救他。」母亲想也不想地回答。
  刹那间,眼前浮现一个人蜷缩身子,捧着肚子或脑袋号啕痛哭的景象,我不禁悲从中来。然而,当年如此感性的母亲,一过六十岁竟变成生活中只有零食与八卦,整天哈哈笑着把「要我不吃甜食,我宁愿早点升天」挂在嘴边,人的成长实在奇妙。
  「有人正流着眼泪?嗯,说得真好。」边见姐望向窗外,一副「我的眼泪也快掉下了」的表情。「二郎,感谢你愿意帮忙。」
  「等等,我还没答应……」我一阵惊慌,担心不知不觉被拖下水。往往一个不注意,我就会卷进别人的麻烦。在意大利留学时,住隔壁的罗伦佐曾说:「二郎,你拥有吸引走投无路者的体质,无法对他人的烦恼视而不见。」
  「没错,所以我最害怕人多的餐厅。」听见我的回答,罗伦佐开心地眯起双眼,摇头晃脑道:「你果然是这样的男人。」
  我挺直腰杆,抱着迎战的心情面对边见姐。

  +

  整件事的开端,源于一星期前的一通电话。
  「二郎,好久不见。」边见姐打手机给我,劈头便这么说。我实在不懂,她到底把二十二年的空白当什么?接着,她又熟络地继续道:「我从阿姨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事,希望你帮个忙。」
  「你想买家电产品吗?」
  我在车站前的家电量贩店工作,直觉以为她要托我买便宜的大型电视或旧型冷气。
  「家电产品?不,差得远了。我想请你帮的忙,与家电产品无关。」边见姐略略一顿,「唔……你听过『茧居族』吧?」
  「你是指孩子关在房间不出来的那个茧居族?」
  「不然还有哪个茧居族?」边见姐的笑声细如蚊呐,仿佛随时会消失。「我儿子真人成了茧居族。」
  我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只好随口问道:「这状况多久了?」
  「从他高中毕业进入专门学校后,约莫两年。」
  「那可真糟。」我不痛不痒地回答。如果听得太认真,恐怕将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只好盯着地毯上的零食碎屑,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该打扫了」。
  「我已撑不下去,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那可真糟。」我仿佛在念剧本台词。
  「我上次回娘家,阿姨刚好来玩。」
  「我也常在家里看见边见伯母,她俩老是整天腻在一块。」
  「真想建议她们一起住算了。」
  「干脆组个对口相声,艺名就叫『孔子孟子』。」我开了句玩笑,但边见姐毫无反应,我尴尬得只想赶快挂电话。
  沉默片刻,「二郎,求求你帮我。」边见姐的话声满是疲惫及抑郁。
  我耳朵紧贴着手机,眼前浮现正值双十年华、美丽活泼的边见姐,跪在地上哀声叹息的模样。

  于是,此刻我与边见姐坐在连锁家庭餐厅里。我暗自后悔,要是当初在电话中拒绝她就好了。
  「话说回来,听到你现在的工作,我挺惊讶的。」边见姐喝了口水。
  「我……我老妈是怎么说的?」我战战兢兢地问。
  「她说你是外派式的心理谘询师,专门到茧居族的家里实施治疗。」
  「我是家电量贩店的店员,只应付耐不住炎炎夏夜跑来买冷气的客人,从不主动上门。」
  「咦?可是,阿姨……」
  「老妈说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呃,我的副业。」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吐实,只好含糊带过。毕竟那不是我的工作,也不是我的兴趣,更不是我的义务。
  「二郎,你要活用在这里学到的一切,回日本拯救需要帮助的人。」意大利友人罗伦佐的话在我脑海回荡。
  「你的副业是心理谘询师?」
  「我不是医生,也不是心理谘询师,总之,处理茧居族问题不是我的工作。」
  边见姐神色僵硬,一脸憔悴。我仿佛看见她的身躯干燥龟裂,手脚片片剥落,蓦然一惊。
  「关于你的副业,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我迟疑不答。一旦据实相告,恐怕会引来边见姐的错愕、警戒与轻蔑,就如同大多数的人一样。连拜托我做「那件事」的人中,也有不少骂我是「胡说八道的骗子」。
  不过,依今天的状况,或许边见姐感到错愕、警戒与轻蔑,反倒对我有利。至少能让她早点明白,我不是那道能拯救她于水深火热的希望之光。
  「边见姐,你看过《大法师》这部电影吗?」
  听我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边见姐不禁愣住。
  「《大法师》(注2)?你是指小女孩遭恶魔附身,家具飞来飞去那部?」
  边见姐好像把《大法师》和《鬼哭神号》(注3)的剧情搞混了。
  「电影里不是有个叫卡拉斯的神父?他与另一名神父联手对抗附在少女身上的恶魔。」
  「有吗?」边见姐的语气充满疑惑,似乎真的毫无印象。我不禁噗哧一笑,「边见姐,你这反应就跟看完《酷斯拉》却不记得有没有出现大怪兽一样」。
  「《大法师》里有神父?我只记得一大群蝗虫来袭,大家拿着东西乱挥。」
  「那是第二集。」
  「为什么突然提到电影?」
  「驱魔师是真的存在。」
  「那只是一种古代的仪式吧?」
  「在意大利,获得天主教正式承认的驱魔师共约三百五十人。」
  「你指的是哪个时代?」
  「现代。」
  「咦?」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据传,意大利每年有几千人向驱魔师寻求帮助。二十多年前,驱魔师仅有二十人左右,近几年突然大量增加。」
  边见姐错愕地眨眨眼。
  《大法师》的主角卡拉斯神父有句台词:「对驱魔有兴趣的人,只能活在十六世纪。」换句话说,在这部电影上映的年代,世人对驱魔嗤之以鼻的程度远胜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
  边见姐一阵沉默。果然,这种怪力乱神的话题让她心生警戒,甚至渐渐认为我是神经病。
  「驱魔师的工作,简单讲就是与遭附身的人见面,为其驱除恶魔。」我继续解释。
  「世上真的有恶魔?」
  此时回答「有」,边见姐想必会对我彻底绝望,恰恰正中我下怀。但我沉吟半晌,并未应声。「恶魔」到底存不存在,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去倒杯饮料。」边见姐突然丢下一句话,离开座位,想必是被驱魔的话题搞得一头雾水。我暗下决心,等她回来,便立刻向她坦白:「我其实是驱魔师,曾在意大利接受非正式的训练,回日本后接过几次驱魔的案子。」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再怀抱希望,我也能早些回家。

  +

  边见姐拿着一杯乌龙茶回座,不待我坦承「我其实是驱魔师」,她已抢先开口:「二郎,你是驱魔师?」
  我仿佛在施展大绝招时突然绊倒,只能支支吾吾回道:「呃,对……」
  「嗯,这工作确实和心理谘询师有点像。」
  边见姐的反应比预期平淡,我益发慌乱。
  「很难让人相信,对吧?」我试着对她暗示,但似乎没什么效果。「电影里的卡拉斯神父,也是个心理谘询师。」
  「不过,你不是神父,甚至不是天主教信徒吧?」
  「嗯,我就像无照医生,只是按意大利人的做法有样学样。」
  「意大利有驱魔师的专门学校?二郎,你不是为了学画画才去意大利?」
  「不,我在那里认识一位从事驱魔工作的神父。」我愁眉苦脸地回答。
  我爸是神父,专门帮人驱魔,你有没有兴趣?蓦地,脑海浮现当年罗伦佐兴高采烈地提出邀约的模样。
  「可是,日本人会被恶魔附身吗?恶魔不是只存在于基督教世界?」
  「没错,附在日本人身上的应该是狐仙之类吧。不过,说穿了,狐仙跟恶魔其实没什么不同。」
  对日本人而言,狐仙比恶魔容易理解。
  「是吗?」
  「狐仙和恶魔都是附在人的身上做坏事。当一个人出现难以解释的言行举止时,我们会说他『着了魔』,意味着他已遭恶魔操控。实际上,我见过几个像遭附身的人。」我忆起数个案主,例如以脏话辱骂我的少女,及疯狂甩动四肢的少年。「他们往往会发出完全不同的嗓音、冒出从没学过的语言,或产生超乎寻常的怪力。看见十字架会害怕,甚至生气……」
  「那真的是恶魔附身吗?你描述的情况并不稀奇,好比……」边见姐说到一半,突然压低话声,像在喃喃自语。虽听不清楚,但约莫是「我儿子真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吧。
  「没错,要判断是不是恶魔附身并不容易。」
  我不禁想起在意大利时,罗伦佐与我的一番对话。
  他放下咖啡杯,单手拄着满脸胡碴的修长面孔,摆出号称「万人迷」的帅气姿势问我:「有位神父每星期驱魔五次,十三年之间,经手无数案子,你猜他认为『真的遭恶魔附身』的有几人?」
  「十三年之间吗?我猜不出来。」
  「十人。真的遭恶魔附身的,只有十人。」
  「咦,不会吧?」我大吃一惊。
  「没错,真正遭恶魔附身的人其实非常少。」
  恰恰相反,我吃惊的是十三年之内竟然能遇到十个,未免太多。
  「总之……」我不厌其烦地向边见姐解释:「我是家电量贩店的店员,也是驱魔师,但在处理茧居族问题上完全是门外汉。」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帮不上忙。
  「你为什么要当驱魔师,应该不是为了赚钱吧?」
  我一时冲动,差点老实说出「为了解救苍生」。只要听见有人唉声叹气或高声呼救,我就会忍不住伸出援手。
  这是我的天性。
  罗伦佐正是看穿我这要命的性格,所以不断怂恿我「靠驱魔拯救世人」,简直是恶魔的呢喃。
  小时候我读过一本图画故事书,至今仍印象深刻。
  即将沉没的船发出SOS信号,一架接收到信号的小直升机气势汹汹地喊着「马上来」,火远赶往现场。直升机从空中冲向大海的画面又帅又酷,教我羡慕不已。我羡慕那直升机拥有救人的能力、意志及环境,毕竟我一样都没有。
  「二郎,我打电话给你,不单因为得知你是心理谘询师,更是因为从前的一些回忆。」
  边见姐提起一件鸡毛蒜皮的往事。当时,我还是个国中生。

  +

  我就读国中时,有个男同学患了上学恐惧症,记得是姓山田。详情我不清楚,只知道他第二个学期便没在学校出现,级任导师到他家拜访过几次,情况却不见改善。我们班的导师是个凡事得过且过的男人,缺乏使命感与热情,家庭访问自然发挥不了效用。
  我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纯粹是因通学途中会经过山田家。
  那一天,走过他家门口时,里头突然传出吼叫声。怪就怪我太笨,竟停下脚步。山田的母亲冲出门外,看见了我,碍于局势,我不得不问声:「发生什么事?」岂料,山田的母亲居然号啕大哭,我骑虎难下,只好坦承自己是山田的同学,扶她进去。
  一进门,山田的母亲便坐倒在玄关。我心里担忧,正在问她要不要紧,忽然响起一阵粗鲁的下楼脚步声。那个患了上学恐惧症的同学山田登场。
  山田脸色苍白,全身瘦得像皮包骨,一注意到我,不禁脱口:「远藤,你来我家干什么?」
  多半是母子争吵,这家伙对母亲动粗了吧。而山田的母亲在一旁频频拭泪,感觉也有些矫情,我不禁暗呼无奈。
  面对山田的质问,说真的,我答不上来。但在当时的局面下,我必须有套冠冕堂皇的说词。我灵机一动,随口胡謌道:「老师说我家离你家近,叫我来看看。」
  山田表情相当复杂,不耐烦中透着三分喜色。我想,他大概也渴望受到关心吧。
  山田的母亲趁机从旁插话:「听你朋友的劝告,乖乖到学校去,好不好?」她口齿清晰,完全不像剐刚还在哭泣的人。
  「少啰嗦,别管我!去学校有什么意义?我待在家里,又没有给人添麻烦!难道去了学校就能获得幸福吗?很多伟人不都没上过学!」山田大吼,诉求的对象似乎不是我,而是坐倒一旁的母亲。
  「也对,例如爱迪生。」我回想起读过的伟人传记,「还有卑弥呼(注4),她恐怕也没上过学。」我承认后面这句带有三分调侃意味。
  山田一拳捶向墙壁,房屋隐隐震动,挂在走廊墙上的小油画歪了一边,给人一种整条走廊扭曲变形的错觉。我不禁啧啧称奇,原来过去在教室里温文儒雅的山田竟有这一面。
  仔细一瞧,墙上有不少凹痕,大概都是他打出来的。我随便瞥两眼,山田就紧张得将双手藏在背后,仿佛在掩饰潜藏他体内的暴力倾向。
  「山田,如果你不想上学,不来也没关系。所谓的义务教育,不是小孩有上学的义务,而是父母有让小孩上学的义务。所以,这不是你的责任。」我嘴上说着,心里其实觉得麻烦透顶,只想赶快回家。
  山田的母亲瞪我一眼,一副「干嘛全推给我」的表情。
  「不过,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我指着山田。
  「咦?」
  「如果你不上学能过得很快乐,我不反对。可是,我看你心情焦躁,气色又差,这样下去不好吧?或许学校很无聊,你不见得一定要上学,但我建议你活得快乐点。」
  我在说些什么,连自己也搞不懂。随口说完当下的感想,我便转身离开。

  「听到这件事后,我一直记在心底。」
  边见姐的杯子里换成碳酸饮料,到底是什么时候倒来的,我竟然没察觉。
  「等等,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大感纳闷,边见姐如何得知我在患了上学恐惧症的同学家中大放厥词?
  「那个同学的母亲跟我妈很熟。」
  「边见伯母该不会跟全世界的人都很熟吧?」
  「没那么夸张。」边见姐呵呵一笑,那模样和伯母已有三分相似。少年时代心目中的女神仿佛正在遭受玷污,我不禁一阵失落,只想大喊「把我的边见姐还来」。
  「二郎,你能有这种想法,我觉得很了不起。当年我还和妈妈聊起,二郎以后会变成怎样的大人。」
  「答案是没什么出息的大人。」
  「你没在画画啦?以前你很会画图呢。」
  「你是在说我画的图太劲爆吗?」
  「咦?」
  我答不上话。当年特地到意大利学画,如今却成了冷气销售员,专长根本没派上用场,我不禁感慨自己怎会走到这一步。
  「就拿刚刚救护车那番话,也让我很感动。像你这般心思细腻的人,我能放心信任。不像我那个叔叔,你知道他吧?」
  我愣了一下,心想:边见姐的叔叔是谁来着?难不成我得按她家谱一个个回想?
  「叔叔爱炒股票,财产多得不得了,为人却很小器,是吝啬又贪心的守财奴。」
  「边见姐的叔叔是守财奴先生?」我不由得加上「先生」两字。
  「他原本是税务师,如今几乎没在工作,整天只想找赚大钱的门路。他在信州有幢别墅,在冲绳的度假饭店也有私人房间。」
  「他多半知道一些逃税手法。」
  「岂止是知道,搞不好还能开班授课。不过,他对我和真人非常照顾,真人跟他学了不少股票的知识。」
  「玩股票也能开班授课?」
  「他这个人毫无感性可言,满脑子铜臭味,年过六十仍是单身。」
  「只要活得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对,就像这样!」边见姐的双眸一亮。
  「就像这样?」
  「正因你的想法不受世俗眼光束缚,我希望你能与真人谈一谈。」
  「我只是个太多愁善感的麻烦男人。」
  「所以结不了婚?」边见姐随即应道。
  这种戳人痛处毫不手软的粗神经,在当年青春耀眼的边见姐身上是看不到的!我心中有道声音如此呐喊。
  「嗯,毕竟我多愁善感到听了这句话会受伤。」
  边见姐笑了,但笑得相当虚弱无力。
  「你能不能来我家,和真人见一面?」没等我回话,边见姐已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上住址及电话递过来。「或许……真人是被恶魔附身。他原本愿意接受心理辅导,也愿意和我说话,半年前却突然完全封闭自己,这不是非常奇怪吗?」
  「被恶魔附身吗……?」我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既不能说「很有可能」,又不能笑骂「你想太多」。
  蓦地,脑海浮现《魔鬼与修女》(注5)的情节。
  这部小说改编自十七世纪初发生在法国卢丹的真实案例,描述一群修女遭恶魔附身的故事。我在见习驱魔期间读完,最难忘的是前来驱魔的神父的一段独自:「我最害怕的是,修女尤安娜并未被恶魔附身!」
  在我的观念里,遭恶魔附身很恐怖,小说中的神父恰恰相反,认为恐怖的是「修女没遭恶魔附身却做出无耻行径」。
  读到这句话,我恍然大悟。
  把愚蠢的罪行归咎于恶魔,对人们来说也是一种救赎,至少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同样的道理,若儿子闭门不出全是「恶魔搞的鬼」,边见姐或许会轻松许多。既然是「恶魔附身」,就和「母亲的教育」、「孩子的性格」或「家人之间的感情」无关。
  就在这时,边见姐的手机响起,铃声单调又死板。她拿着手机匆忙离座,返回后丢下一句「抱歉,临时有些工作必须处理」,递给我一笔差不多够结帐的钱,便急急离开。
  她走得仓促,临去前仍不忘一脸严肃地说:「我非常希望你跟真人见一面。此刻,那孩子想必也在流泪喊疼。」
  我内心直呼「别说这句话」,因为那正是我的弱点。

  +

  过了一会儿,我也起身离开。走到收银台,按下呼叫铃,店员却迟迟没出现。反正没事,我倒是不急躁,满脑子想着该怎么回复边见姐的请求。
  我转身环顾店内。
  虽名为家庭餐厅,但或许是上班日,而且天还没黑,不见携家带眷的客人。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使用笔记型电脑,两个女人聊天聊到比手画脚,此外仅有一对坐在门口附近的男女。
  我望向那对男女,女的年约四十,男的二十出头,以年龄差距来看像母子,但气氛不对,也不像老少配的情侣。女方缩起肩膀,似乎相当害怕。男方身穿印着鲤鱼的鲜艳衬衫,长发及肩,容貌俊俏,但显然绝非善类。隐约听见他的话声:「我说啊,欧巴桑……」
  想到那妇人搞不好正遭到勒索,我不由得心跳加速。下午三点多的连锁家庭餐厅,头发斑白的妇人遭年轻男子恶目相向,这幕景象如钻子刺入我的胸口。
  为何我就是没办法不在意这种事?
  别理会!心里有道声音提出警告。
  管闲事的下场多半是自讨苦吃,我实在一百个不愿意,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反正早就习惯」。我跟自己的这种个性已相处几十年,今后想必得继续相处下去,除了适度妥协别无他法。
  明知是自找麻烦,我仍离开收银台,走向那对男女的桌位。
  「啊,佐藤小姐?」我站在桌旁喊道。这姓氏当然是随口胡詻的.
  低着头的妇人诧异地抬起脸,年轻男子也投来视线。只见他双眉倒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顿时后悔不已。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是齐藤小姐?」我尽量自然地道歉,接着随口问:「你一直低着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正是典型的关我屁事。
  年轻男子果然瞪着我说道:「关你屁事。」
  妇人双颊微颤,无言地看着我。
  年轻男子粗鲁地抢着解释:「我不过是想请她还清欠债。」
  「欠债?」我不禁低喃。头发斑白的妇人低下头,并未否认,看来男子所言不虚。「您是放款业者?」
  「是啊,不行吗?」男子厉声应道,我吓得赶紧摇头。但他大概是违法的高利贷,回答「就是不行」恐怕也站得住脚。
  看着妇人无助的神情,我的脑袋同时浮现两个念头。
  一是「我想帮她」,二是「我帮不了她」。
  「喂,听好,我告诉你。」年轻男子鼻孔翕张,得意洋洋地提高音量:「这个欧巴桑的来头不小,她可是杀人凶手。」
  「咦?」我看着被年轻男子指着鼻子的妇人。杀人凶手?确实颇有来头,但眼前这个满脸疲惫、垂头丧气的瘦小妇人,实在不像能持短刀或手枪到处杀人的狠角色。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
  「她开车撞死人,大概是一年前吧,还是半年前?总之有个大叔死在她手里。」
  妇人愁眉苦脸,双目泛红,身体不停颤抖。
  「我没诬赖你吧?判决结果前阵子才出炉,你猜怎么着?她杀了人却不用坐牢,只获判缓刑,这算什么?杀人凶手大剌剌地走在街上,天理何在?法官实在该重判。」
  我再次打量妇人,只见她神色抑郁,和「大剌刺」根本沾不上边。虽然不用坐牢,但罪恶感显然已让她度日如年。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宛如年轻男子衬衫上那只鲤鱼。
  「这个杀人凶手丢了工作,来找我们借钱应急,却赖着不还。大叔,你看像话吗?所以啦……」年轻人似乎把在我面前数落妇人当成生平最大乐事。
  「所以啦?」
  「所以,虽然我不是老师,还是想教教她欠债还钱的道理。」
  「你没有教师执照吧?」
  「我这么做,也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替天上那个被撞死的大叔行道。」
  年轻人特别强调「被撞死」,妇人难过得缩成一团。
  妇人车祸肇事夺走一条人命,弄丢了工作,只能举债度日,想必原本经济就不宽裕吧。
  虽然算是自作自受,但看她一副失去人生所有希望的沮丧神情,我实在于心不忍。
  「都是我不好。」妇人低喃。
  「瞧,她也承认了。话说回来,你是谁?一个局外人插什么嘴,你是干嘛的?」
  「干嘛的?唔,来吃饭的。」我转头确认店员已出现在收银台旁。
  「你脑袋有毛病吗?快滚一边去。」年轻人赶狗般挥挥手。
  妇人没看我,只是轻轻点头,表示「谢谢关心」。若能告诉她「这不是你的责任,一切都是恶魔的错」不知该有多好,可惜问题没那么简单。
  于是,接收到SOS信号的我,再度落荒而逃。
  我恨透了家庭餐厅。


  猴子的故事

  这是个阐述因果的故事。
  如我孙行者,若非大闹天宫,岂有五行山盖顶。
  这叫无因便无果,无火不生烟。
  既是阐游因果,不能不提五十岚真。
  此人的工作,正是「寻因溯源」。
  故事就从五十岚真独自吃午餐说起。
  这天中午十二点,办公室铃声一响,五十岚便起身外出,走到附近大楼地下街的杂炊饭馆,点了午间套餐。
  五十岚现年四十,正值孔子所云不惑之年。
  但「四十不惑」这句话并不适用在五十岚身上,因为五十岚不曾「惑」过。
  从小到大,五十岚总是能保持客观,追求效率,以理性的角度观察事物,选择最合理的行动。
  四十之前是这样,四十之后也是这样。
  就在两个月前,五十岚刚过四十岁生日。
  五十岚在三十岁时与一个比他晚进公司的女人结婚,不到两年便离异。想当然耳,这并未对五十岚造成打击。提出离婚要求的是妻子,理由正是五十岚的个性太过严肃古板。
  举个例子,有次妻子的娘家寄来一大箱蔬菜。
  五十岚却建议妻子将菜扔了。
  五十岚的观点是,公寓里没空间摆放这么多菜,何况季节不对,蔬菜很快会腐烂,不如早点丢弃为妙。妻子提议分送给邻居,五十岚却不以为然。
  「邻居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都拎着便利商店的袋子,拿了菜也不晓得怎么处理。」
  「这些菜明明还能吃,扔了实在过意不去。」
  「同情蔬菜是件毫无意义的事。蔬菜不具情感,不管是被消化、排泄掉,或被直接扔掉,对蔬菜来说根本没差。」
  「你不认为人的心情比效率重要吗?」
  五十岚的回答当然是「不认为」。
  他向来脑筋顽固,字典里找不到「安抚」、「陪笑」之类的字眼。
  「感情用事,往往对社会动向及经济趋势造成不良影响。资本主义的优点,容易被伦理及人情阻碍。」
  「什么意思?」
  「同情及偏袒会破坏市场的供需平衡状态。」
  于是,妻子决定离婚。她没办法把蔬菜和资本主义放在一起讨论。
  之后,五十岚便过着独居生活。

  -

  如同各位所见,五十岚头发稀疏、面无表情,但因仪态端正,并不显得苍老。他永远抬头挺胸,腰杆直得令人咋舌。
  闲话休提,回到五十岚在杂炊饭馆吃午餐这一幕。
  故事的焦点是随时能移动的。
  上一秒还是五十岚离婚前的场景,下一刻又跳回杂炊饭馆的餐桌上。
  五十岚坐的是吧台座位,前面墙上有台电视,正在播放谈话性节目。
  今天的主题是发生在数天前的凶杀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以铁鎚杀害母亲,并将邻居少女打成重伤。数名特别来宾轮流发言,不断提出各种情报。
  「据说少年从高一就患了上学恐惧症,半夜常常发出怪声。」「据说少年的母亲管教相当严格,禁止少年看电视及漫画。少年读小学时,母亲便拿着字典教他什么是『漫画』。」「据说少年的父亲每天从公司回来,就关在房里玩斗蟋。所谓的斗蟋,是一种让蟋蟀互相打斗的游戏,起源于一千两百年前的中国。」
  据说、据说、据说,排山倒海而来的「据说」。
  每当发生凶杀案,新闻媒体就会前仆后继地挖掘原因,巴不得把凶手的生平事迹、人际关系、兴趣癖好及行凶前的各种奇行异状全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
  穷追不舍的程度,只能以病态形容。
  然而,追究行凶动机及理由对已发生的案件毫无助益。新闻媒体常将「剖析凶手心中的黑暗面」挂在嘴边,实在可笑。所谓的「黑暗面」,纯粹是一种比喻,「剖析黑暗面」的背后,不过是如同想潜入阴暗钟乳洞穴一探究竟般的好奇心。
  五十岚看着电视,不禁心想:
  「世人拼命追究凶手的动机,或许只是为了求得心安。」
  不可否认,找出原因有助于防止再犯,但五十岚明白,一般人想知道犯罪动机的理由没这么伟大。
  「幸好我们家的管教没那么严」、「幸好我老公从不玩斗蟋」、「幸好我从不让儿子看恐怖片」,找出凶手的特殊背景,确认自己与当事者之间的差异性,是世人唯一的日的。说穿了,仅仅是想获得安全感。
  凶手的背景愈罕见愈好。毕竟愈罕见,自己符合条件的机率就愈低。
  「凶手犯下丧尽天良的罪行,全是家里饲养『巴普亚深山锹形虫』的缘故。这种昆虫的触角,会诱发人类的暴力欲望。」像这样的调查结果是最完美的。看过调查结果的人都会松口气,因为只要别去养那种虫就行。
  世人都在期望类似的答案。
  每个人心中都在呐喊:「该怎么做才不会轮到我倒霉?」
  每个人都在寻求所谓的「指导手册」。
  不知不觉,电视上的新闻内容已换成另一起案件。
  一对母子被监禁在公寓里。
  什么?你们没听过这起轰动社会的案子?
  一个中年男人以项圈及锁链将一对母子关在公寓,当成狗一样豢养。
  如此可怕的犯罪就发生在身边,为何无人察觉?
  总而言之,你们必须牢记这起案子。
  一个男人正在剥夺一对母子的自由。
  这案子正是本故事的关键。

  -

  「程式出现缺陷(bug),大致上有两种理由。」
  午休结束,回到公司的五十岚坐在会议室里,隔着桌子对一名女程式设计师高谈阔论。
  「能不能请你长话短说?」女程式设计师明显一脸不耐,频频看表,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此处位于东京都内一栋三十五层办公大厦的十楼,给人的感觉说好听点是干净清爽,其实是冰冷呆板,跟医院没两样。
  会议室里并排着好几张桌子,各自以移动式隔板隔开,同时有数组职员在进行对谈。
  女程式设计师一心只想早点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她负责的系统目前进入单机测试的阶段,期限迫在眉睫,不仅平日加班到深夜,周末也得工作,连打电话和男友聊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抽空上美容院,甚至卸妆都得跟时间赛跑。
  「一是粗心大意,二是先人为主。」
  五十岚从容不迫地继续道。戴着眼镜的五十岚犹如吹毛求疵的学者,女程式设计师感觉自己像具机器人。明明忙得要命,为何还得听这家伙解释程式出现缺陷有哪两种原因?
  除了「喔」之外,女程式设计师想不出更好的回答。
  「所谓的粗心大意,指的是因疏忽而犯下错误。例如原本应该输入—,却输入2,或搞错不等号的方向。举个更简单的例子,好比把佐藤叫成齐藤。」
  「所有粗心大意里,叫错名字大概最伤人。」女程式设计师懒洋洋地随口附和。「你说是吧,五十肩先生(注6)。」
  「我是五十岚。」
  「啊,我真粗心。」
  这种程度的调侃,五十岚根本不放在心上。程式设计师终日被截止期限追着跑,向来把负责品质管理的五十岚视为眼中钉。加以五十岚做事不讲情面,往往搞得程式设计师心头发火。五十岚心里明白,之后她一定会向同事炫耀「我这么酸了五十岚」。不过,她若能借此获得发泄,倒也算是有正面意义。
  「而所谓先入为主,指的是当事人把错的资讯误认为是正确的。以刚才为例,假如把佐藤叫成齐藤的人,真的以为对方姓齐藤,就是先人为主,不是粗心大意。」
  「嗯,或许吧。」女程式设计师又看一眼手表,边抖脚边拿起桌上的纸杯。
  她的脚抖得愈来愈厉害,逐渐传遍全身,连脸颊也微微震动。骤然间,她的脸皮如橡皮般迅速扩张,旋即回缩,换了一副容貌。只见她变成一对丹凤眼,皮肤光滑细嫩,舌头在口中不停翻转。
  五十岚看得目瞪口呆。
  下一秒,女人的脸孔又剧烈一震,恢复平凡朴素的模样。
  「不过,这很重要吗?管他是粗心大意还是先入为主,反正是我写的程式有缺陷,我道歉就是了,何必扯这么多?」
  五十岚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没找出真正的原因,无法采取正确的对策。」
  在这个阐述因果关系的故事中,五十岚是贯穿全局的重要角色,想当然耳,必须一直把「原因」挂在嘴边。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女程式设计师而言,听五十岚唠叨「产生缺陷的原因与对策」简直是活受罪,但没办法,她就是答腔的角色,负责代替你们听五十岚说话。

  -

  「倘使原因是『粗心大意』,就必须查清为何没人发现此一缺失。」
  「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嘛。」
  「没错,任何人都难免粗心大意,所以『严惩恶意,宽容粗心』是基本原则。唯有如此,社会才能正常运作,可惜很多人选择相反的做法。总之,重点在于怎么将粗心大意造成的伤害降至最低,及找出粗心大意的原因。」
  「粗心就是粗心,还有什么原因?」
  「不,粗心大意往往是受外在因素影响,例如睡眠不足。」
  女程式设计师噗哧一笑。「如果睡眠不足能当借口,世上的程式设计师都能横着走路了。」
  「睡眠不足会阻碍大脑运作,是失败的重大原因。举个例子,从前NASA的太空梭发射失败,根据事后调查,主因之一正是负责人员缺乏睡眠。睡眠不足和酒精一样会降低大脑皮质的机能,换句话说,熬夜工作就跟上班喝酒没什么不同。」
  「那么,请帮我们向客户争取更多睡眠时间。」
  「这确实不失为一种因应之道。」五十岚语气非常冷静。「此外,还得调查测试过程中为何没发现此一缺陷。」
  「测试过程?」
  「任何人都难免粗心大意,必须借由检查程序来找出这一类错误。另一方面,若是先入为主造成的盲点,因应对策则完全不同。」
  「先人为主也有原因?」
  「就拿刚刚那个叫错名字的情况来说,假设佐藤的衣服后面绣着『SATOU』,但由于脱线,看上去像『SAITOU』,便足以构成先入为主的原因。」(注7)
  「要是有人把名字绣在背上,肯定会出名。不过,大家只会记得他是『那个背上绣了名字的』。」
  「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厘清此一先入为主观点扩及的范围。譬如,只有这个人把佐藤当成齐藤,还是众人都一样。若原因出在绣字脱线,其他人看错的可能性想必也很高,所有看过绣字的人皆需列入清查对象。」
  「难不成要到处问『你是不是把佐藤当成齐藤』?」
  「没错,这就是品质管理。」五十岚颔首。「简单地讲,程式产生缺陷的原因是先入为主造成的盲点时,就必须调查有没有其他人搞错,及搞错的范围多大。再举个例子,假如使用者先入为主的观点来自内容含糊的设计书,便得调查其他设计书是否也有同样的问题。」

  -

  女程式设计师又不耐烦地抖起脚。
  接着,她的脸孔再度产生变化,肌肤变得异常光滑,表情妖冶性感。
  她的背上随即长出巨大的针状物。针状物的前端分岔,像鞭子一样甩动。
  女程式设计师宛如化身为蝎子,翻转着舌头开口:「这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不过我想确定一点,你现在调查的是前阵子那起公寓警报系统的缺陷吧?」
  「没错,是上个月十三日发生故障。」
  最近愈来愈多公寓大楼采用全方位系统管理电梯、火灾警报器、自动洒水器及防盗摄影机。
  五十岚的公司也建构了一套这样的系统。
  「那早就改好了。」女程式设计师背上伸出的毒刺缓缓摇动。
  五十岚若无其事地鉴向手边的资料。
  「具体的症状是火灾警报器会莫名响起。」
  「我在报告书里解释过,那次是特例,平常几乎不曾发生这种状况。」女程式设计师毫不掩饰想尽早结束谈话的心情。
  五十岚面无表情地默默听着。每回向系统工程师或程式设计师询问出现缺陷的原因,得到的答案往往为「那是特例」,意味着「他们也没料到会冒出类似的状况」,大多不是谎言。
  然而,系统重大故障的肇因通常便是他们口中的「特例」,却是不争的事实。
  「机率再低,故障仍是发生了。明明不是在进行避难训练,火灾警报器竟擅自响起。」
  「那是程式误以为当时在进行避难训练。」
  程式只会一板一眼地执行计算及判断,不可能搞错,会搞错的唯有写出程式的人。
  避难训练时,虽无火灾,警报器还是得响。只要管理人员压下「避难训练」按钮,程式随即进入避难训练模式,警报器便跟着响起,电梯则会停在最近的楼层。依设定的不同,甚至会配合洒水。
  「简单来说,就是没人压下『避难训练』按钮,程式却自行启动避难训练模式吗?」
  「大概吧。」
  「请告诉我造成程式此一错误判断的路径。」
  「这系统是两年前写的,谁记得啊?当时我可是年轻貌美,也还没和前前男友分手。」
  「但你记得前前男友是谁,不是吗?」
  女程式设计师愣愣地看着五十岚,仿佛在观察某种奇妙的生物。
  「五十肩先生,原来你也会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还有,我是五十岚,不是五十肩。」
  女程式设计师叹口气,「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真的不记得。难不成你记得两年前的今天吃什么当早餐?」
  「吐司、火腿、莴苣、水煮蛋或荷包蛋。」五十岚毫不思索地回答。离婚之后,五十岚的早餐就没变过。
  女程式设计师张大口,蝎子尾巴再度从她身后窜出,缓缓摇晃。「别告诉我,你连晚餐都记得。」
  「请允许我看一下笔记本,我全写在上头。」五十岚翻开公事包。
  女程式设计师又是一惊,急忙道:「总之,我根本不记得两年前的程式内容。恕我直言,像这样牵强附会地硬掰原因呈报是你的工作,但我没时间陪你慢慢玩。」一起了话头,她便停不住。「说穿了,所谓的品质管理,只是想找出一些能搪塞客户的借口,不是吗?你连一行程式都写不出来,凭什么对我挑三拣四?你能帮上我什么忙?难不成调查发生缺陷的原因,便能抵销我犯的错误?」
  「不无可能。」五十岚藏在眼镜后头的双眸,宛如有着双眼皮的冰冷摄影机。「调查出现缺陷的原因,或许能证明不是你个人的疏失。」
  「怎么说?」
  「若设计书上没注明程式判定的条件,就不是你个人的错。」
  「这部分设计书上可没写。」
  「即使你的程式有缺陷,测试时也应该发现其中的问题。」
  「连这种罕见的特例都必须找出来,恐怕要花十倍以上的测试时间,你觉得办得到吗?」
  「非做不可。」五十岚回答。
  女程式设计师皱起脸,一副快要呕吐的模样。

  -

  「五十岚先生……」女程式设计师离开座位,走到五十岚身边,整个人缠在五十岚身上。
  她的五官变得异常端正而艳丽,手臂皮肤却浮现粗糙的鳞片。从刚刚就时隐时现的巨大蝎尾,轻柔又带点挑逗地缠绕着五十岚的身体,分岔的前端自高处微微下弯,轻触五十岚的脸颊。
  五十岚心想,这应该是蝎子精吧,《西游记》中掳走唐三藏并勾引他犯戒的女妖怪。
  为什么五十岚会知道?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蝎尾灵巧地伸向五十岚的脖子,拉起衣领,解开领带。
  五十岚的领带轻柔地飘舞着。
  「既然你那么喜欢谈因果,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
  「假设有个少年自杀了。这个少年没做错什么事,在学校却经常遭受欺负。他一直忍耐,想着只要忍到毕业就好。但有一天,他走路时分心,撞上一个大人。」
  「那少年跟大人并不认识?」
  「嗯,就当是没见过的大人吧。那大人心情差,被少年一撞,骂了句『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少年听到这句话,再也承受不住,感觉活着实在太痛苦,于是自杀了。」
  五十岚无法理解女程式设计师为何会突然靠近,露出一副要色诱自己的态度。
  他当然无法理解,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从一只猴子口中说出的。
  「因果大师,受了诱惑也不为所动的唐三藏,你认为谁才是造成少年自杀的原因?是欺负少年的同学?还是说话粗鲁的大人?」
  「欺负少年的同学。」五十岚回答得毫不犹豫。
  「但大人那句话不也是原因之一吗?」蝎尾仿佛正发出淫邪的笑声。「我换个更简单的问题吧。有人在杯里倒满水,只差一点就会突破表面张力。另一人路过又滴了一滴,水便满了出来。以因果关系来看,这是谁的错?是在杯里倒满水的人?还是滴下最后一滴的人?」
  此时,五十岚的手机响起。
  接起手机一听,是品质管理部的女事务员打来的。「五十岚先生,课长有急事找你。」女事务员告知。
  在五十岚接电话时,蝎尾拾起刚刚抽掉的领带,绑在他头上。
  五十岚放下手机,抬起头。不知何时,女程式设计师已回座。
  方才的妖气消失无踪。
  「我有急事,得先离开。」五十岚说道。
  女程式设计师顿时松口气,神情如获大赦。
  「这案子的调查,下次再继续吧。」
  「还有下次?假如两年前的疏漏是男友向我提分手,害我注意力无法集中……」
  「你指的是前前男友?」
  「难不成连我们为何分手,你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女程式设计师怒气冲冲。
  「没错。」
  「干脆这样吧,火灾警报器会响,都怪那臭男人甩了我!」

  回到品质管理部,课长劈头便说:「五十岚,有新工作要拜托你。」
  「新工作?我被调职了?」
  「不,只是派你到证券公司厘清一些问题。」
  「证券公司?业务系统出状况吗?」五十岚搜寻记忆,客户中只有两家证券公司,一是「菩萨证券」,二是「多利浦证券」。
  「是菩萨证券。」课长主动解惑。「你应该也看到新闻了。九天前,菩萨证券发生下错单的意外,二十分钟内损失三百亿圆。」
  「二十分钟三百亿圆?」听起来实在不可思议。
  「对方想把下错单的责任推给我们开发的系统,公司希望你去查清楚。」
  五十岚思考着如何回答,却见课长不断瞄向他的头顶。
  「哪里不对劲吗?」
  「五十岚,没想到你也会做这种事。」
  「这种事?」五十岚狐疑地往脑袋一摸,才发现领带绑在头上。这当然是刚刚那蝎子精干的好事,五十岚竟一直没发现。
  「将领带绑在头上,如此老掉牙的搞笑手法出现在正经八百的你身上,倒像是有什么重大意义。」
  五十岚急忙取下领带,重新打回颈间。
  于是,五十岚着手调查二十分钟损失三百亿圆的原因。此行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的故事

  我来到了某个静谧的老旧住宅街区。一条东西方向的车道中央夹着小分隔岛,两侧是人行道,排列着银杏树。转角处一间便利商店,红白相间的招牌虽了无新意,却给人一种亲近感。便利商店前方是片宽敞的停车场。
  四男一女在停车场一隅高歌。他们手上没有乐器,所有伴奏都由声带发出。其中有以沉滞的手掌抚过空气般的弦乐声,亦有仿佛要刺穿肌肤、透入脏腑的打击乐声。
  站在中央的女性约莫四、五十岁,体态丰腴,像樽柔软的木桶。只有这样的体型才能让丹田发出的声音变幻自如却依然清晰,并且兼具美感与野性。周围四名男子的音域各自不同,高高低低地和着女人的旋律。
  听着歌声,我感觉置身于潺潺河水中,随着看不见的水流摇摇晃晃。
  不知何时,停车场上出现一个大洞,有点像拿掉盖子的下水道孔,向下一探,里头如隧道般深不见底。洞内架着一座木梯,几个打赤膊的男人忙碌地以桶子舀取洞底的水,接力传递上来。
  男人们哼着歌,与停车场那组合唱团的歌声交叠。
  我惊讶地揉揉眼睛,正看得一头雾水,那洞穴又凭空消失,恍若一开始就不存在。
  天色已暗,抬头仰望,看得见薄薄的云彩。
  「小哥,你过来。」女人唱完,朝茫然伫立的我呼唤。女人有张大嘴,即使没在唱歌,看起来依然很大。丰润的双颊、像猫一样的细长双眸,带给人深深的暖意。
  我指着自己,无声地问:「你在叫我?」她点点头,回以「不然还有哪个小哥?」的表情,周围四名男子也轻轻点头。
  「听了我们的练习,觉得如何?」我一走近,女人将拳头凑近我嘴边,仿佛握着看不见的麦克风,一副采访记者的模样。我不禁露出苦笑。
  「挺不错的。」我对着看不见的麦克风低声答道。
  「挺不错的?好敷衍哪。」女人拍拍我的肩膀,脸上却毫无愠色。
  「不,我真的很感动。」我感觉自己像在念台词。「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问我们的关系?」女人望向左右,四名男子都是高头大马,外貌各异,但相处的氛围犹如亲兄弟。举止优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既像友善的绅士,又像高级西餐厅的服务生。
  「这几个小弟是我家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店员。唱歌是我们的兴趣,已在此练了一年的歌。除了我们,还有一个成员不在场。那人虽然是男的,音域却很高,拥有天使般的歌声。」女人解释。
  「天使般的歌声?」听到这陈腐的形容词,我忍不住重复一遍。周围的四名男子同时微笑。
  「我以为这是便利商店为了招揽客人举办的夜间活动。」
  「没那回事,我们是一群游击兵。」圆脸的胖女人露齿一笑。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似乎不太符合游击兵的形象,但我并未深究。或许她对「游击」一词情有独钟,何况「游击合唱团」的概念颇有意思。
  我想像着,他们为了反抗政府组织而隐身在湿原地带或森林洞穴中的画面。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就冲出来扬声合唱,一旦遭敌人哨兵或前锋发现便迅速隐遁。我仿佛能听见「糟糕!男高音中弹了!」的惊呼声。这般神出鬼没的游击合唱团,肯定会让政府首脑头疼不已。
  「我叫雁子,请多指教。」
  「敝姓远藤。」
  「名字呢?」雁子大剌剌地指着我问道。尽管无法理解为何得向不认识的女人报上全名,但我没勇气拒绝,只好故意快速地回答「二郎」,以示抵抗。
  「二郎真君,你是二郎真君!」
  不晓得「二郎真君」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想惹出更多麻烦,便没发问。
  此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走出便利商店,逐渐接近我们,他穿着清爽又可爱的水手制服,显然是便利商店的店员。以年龄及仪态来看,恐怕还是店长。
  这个人极似我小时候最爱的外国卡通中的某个角色,一身肌肉,长得像牛,手臂粗得令人咋舌,只差没刺上船锚图案。我猜大概是来赶人的吧,只要他大吼「你们几个别在停车场制造噪音」,大伙想必会吓得魂飞魄散。
  「你们几个……」壮汉刚发话,我已看见他胸口名牌印着「店长 金子」。我一慌,正要脱口「我们马上离开」,壮汉却说:「抱歉,我今天没办法参加练习。有个工读生请假,我抽不开身。」
  「哎呀,真可惜。」身材圆润的雁子应道。「啊,小哥,他就是我提过的那个成员。」
  「咦?」我愕然望向金子店长,「他也是合唱团成员?」
  「是啊,他的歌声可好听了。」
  「天使般的歌声?」
  「初次见面,我是天使。」金子店子正经八百地行礼。一个理平头、五官粗犷的壮汉自称天使,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我叫远藤二郎。」骑虎难下,我只好自报姓名。
  「新成员?」金子店长粗大的手指着我。
  「不是、不是。」我举手乱挥,「去便利商店的路上,我刚好听见歌声。」
  「啊,原来是客人,欢迎。请尽量买,别客气。需要些什么?安全套?避孕套?还是保险套?」店长发出豪迈的笑声。
  我除了苦笑外别无选择,合唱团的男子们也开朗大笑。其实,我来这问便利商店的目的不是购物。就算想买东西,我也不会大老远搭电车到离住处好几站远的便利商店。
  一星期前,边见姐为了儿子闭门不出一事找我帮忙。烦恼三天后,我在电话中答应她,到她家走访一趟。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是学校老师,对年轻人的心理根本毫无概念。但既然边见姐死马当活马医,我只好硬着头皮披挂上阵。
  边见姐喜出望外。或许她期待我的驱魔仪式能让儿子从茧居族摇身一变,成为身心健康的人吧。
  这天大的误会,非得向她解开不可。
  虽然意大利存在着正式的驱魔师,但其实跟每周看诊一次的心理谘詾师没两样。依附在人身上的恶魔一见到神父就破口大骂,经过一阵激烈对决终于被消灭,这种场面通常仅出现在电影里,现实没那么单纯。某些案例中,「恶魔」甚至十几年后才被认定「已离开」。
  换句话说,我答应边见姐到她家拜访,可说是答应得相当不负责任。
  「真人不爱出门的情况始于两年前,但直到最近半年才变得严重。」边见姐在电话中说道。
  「在此之前,他都愿意接受心理辅导?」
  「嗯,他还常半夜去便利商店买零食或杂志。那间便利商店离我家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
  「哦?」
  「茧居族的情况不尽相同,有的像现在的真人这样一步也不肯外出,有的仍愿意出门买个东西。」
  「他为什么选择去那间便利商店?」
  「我没多问。只要他肯外出就好,我担心问了怪问题,反而惹他生气。心理谘询师说过,维持跟外界的接触很重要,不管是去便利商店或哪里都没关系。我怕真人再也不去,一句也不敢干涉,可是,他最后还是完全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了。」
  听了边见姐的话,我决定到那间便利商店看一看,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特意挑半夜前来,也是配合真人经常光顾的时段。我盘算着,跟真人面对面时,或许能把便利商店的事当闲聊话题。即使当不成话题,至少能成为某种参考依据。没想到,我却遇上游击合唱团及店长。

  +

  我望向停车场旁的上坡路,边见姐的家就位在坡道上的住宅区。
  「啊,那个吗?」金子店长对着我说道。我明明没开口,他却突然发话,让我登时一头雾水。仔细一瞧,前方路旁有个小花瓶,里头插着鲜花。我恍然大悟,原来金子店长以为我在看那花瓶。
  「大约一年前,那里发生车祸。」
  「一年啦?不是十个月前吗?时间过得真快。」雁子叹口气。
  「有人去世了?」
  「我店里的店员。」
  「哎呀……」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不自觉地发出相当愚蠢的感叹词。
  「那天晚上,他打完工,走出店外却被车撞飞,真是人命如草芥。前五分钟他还在店里排杂志,跟我们道别后走出去,车子砰地一撞,竟然当场惨死。」高大魁梧、满脸横肉的金子店长说出「人命如草芥」时,我不禁联想到刀头舔血的草莽好汉。
  「那店员的个性挺孤僻的。我们也常碰到他,可惜车祸那天没在这里练习,否则搞不好能救他一命。」雁子大发为时已晚的牢骚,身后的四人组双手交抱胸前,感慨万千地频频点头。
  「他到底几岁?外表瞧不出年纪。」
  「三十出头吧,看来年轻,其实颇有年纪。」
  「他是个好店员吗?」一问出口,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若不快点脱身,恐怕又要在悲伤故事的泥沼里惨遭灭顶。真糟糕,得赶紧逃命才行。
  「这倒称不上。」金子店长相当坦白。「他做事马虎,常常偷懒请假,虽然不是坏人,但也不算什么好店员。」
  「人都走了,何必这么严格?」我有些不平。
  为车祸身亡的店员说说好话,又不会少块肉。
  「天底下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雁子开口道。仪态端正的服务生合唱团再次点头。
  这句话让我联想到恶魔。
  所谓的恶魔,泰半源自西欧的文化。
  神象征「完美的善」,与之对抗的恶魔则是「绝对的恶」。
  世上一切罪恶,皆为恶魔在背后作祟。虽是个半吊子的驱魔师,我也不禁觉得,若能将所有坏事推到恶魔头上,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人的心中同时存在善与恶。」雁子说,我深感认同。
  这比「一切都是恶魔的错」更有说服力。
  我再度望向路旁的白花。天色阴暗,那花到底是不是白色,我不敢肯定。低调朴素的花朵,或许代表深深的哀悼与惋惜,也或许代表路过的司机为了镇邪而草率凑合的肤浅念头。
  死于车祸的店员与人世唯一的接点,仿佛只剩那朵白花。
  「如果没有那朵花,他就像不曾活过一样。」我脱口道。一时之间,我以为金子店长会挥拳打得我爬不起来,痛骂「根本没见过我那店员,你竟敢大放厥词」,但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是啊。」金子店长点头同意,自然没举起拳头。「如同坟墓,没留下象征物,就会被遗忘。随着岁月流逝,亲友的记忆会愈来愈模糊,渐渐搞不清『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
  「好比埃及的胡夫王。」雁子兴奋地插嘴:「盖那么大一座金字塔,不过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记他。一座大得离谱坟墓,想不看到都不行,众人当然就会记得『有个叫胡夫王的家伙盖了这玩意』。甚至在酒馆喝酒时,还会抱怨『当初被抓去盖金字塔,差点没累死老子』。」
  「古代埃及大概没有酒馆。」
  「二郎真君真爱钻牛角尖。啊,不过要是有酒馆,生鱼片一定是盛在金字塔造型的盘子上。」
  「是吗……?」
  车道明明是干的,却仿佛饱吸黑暗的夜色,看起来像刚下过雨一样湿润。我不禁担心瓶里的花朵会因那幻想中的湿气而枯萎,甚至溶解。一旦花儿不在,不幸身亡的店员该何去何从?茫茫夜色中,花儿泛着淡淡的白光。
  「店长,那花是你放的?」
  「你觉得呢?」
  这就跟在酒馆里被陌生的女人间「你猜我几岁」一样为难,到底要给什么答案,对方才会满意?
  「店长英姿挺拔,心思想必也十分细腻……」我此时的心情就像在念一句绝不能发动的咒语。
  在场六人同声大笑。「二郎真君,你真善良。」雁子调侃道。
  「那花不是我放的,有人每星期会来更换。」金子店长解答。
  「那个店员的家属吗?当初那起车祸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是深夜,没有目击者,详情无人知晓。根据驾驶的供词,是店员突然冲上车道。」金子店长噘起嘴。
  「驾驶被抓到了?」
  「是啊,又不是所有车祸的肇事驾驶都会逃逸。对方是个中年妇人,那天工作到三更半夜,开车急着想回家,不巧撞到人。」
  「真是可怜。」我淡淡说道。
  「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我心想,当然是被撞的那一边,这还用问吗?
  「肇事那一边也不好过。听说妇人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从小身体虚弱,一直住在医院里。发生车祸后,妇人丢了工作,处境非常糟糕。」
  加害者与受害者一样悲惨,一股强烈的悲伤揪住我胸口。两者的人生都瞬间遭无情摧毁,天底下发出SOS信号的人实在太多。
  「SOS信号?」
  雁子一问,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吐露心中想法。
  「没什么。」我赶紧蒙混过去。
  到处都有人在哭泣,每个人都在发出SOS信号。但我只能捂住耳朵,因为我帮不上任何忙。无力感从天而降,几乎快把我淹没。
  「那小子突然冲出去,说起来也有错。」金子店长称过世的店员为「那小子」,带着几分亲近感。
  「那驾驶后来怎么了?」
  「审判结束,双方达成和解,妇人没被判刑。」
  「啊!」我忍不住惊呼。前几天在家庭餐厅里遭年轻男子恶言讨债,老是低着头的妇人,八成就是那起车祸的肇事驾驶。
  「二郎真君,你见过她?」
  「嗯,之前偶然过上,那位女士看起来憔悴极了。」
  「我想也是。要是有人突然冲出马路,开车的多半闪躲不及,实在是飞来横祸。」金子店长说。
  「对了……」我想起此行的真正用意。「半年前,有个少年常在这时间来到附近,不晓得你们认不认识?」我试着打听真人的事。
  我面对店长,但发问的对象包含雁子及其他四名服务生合唱团员。
  「来便利商店的少年太多了……」他们全皱起眉。我进一步描述,雁子才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指真人吗?」
  「对,就是真人,你认识他?」
  「他常来听我们唱歌。」
  「你们聊过天吗?」我问。依边见姐所言,真人不跟双亲以外的人交谈。
  「他一开始半句话也不说,」雁子噘起下唇,仿佛在抱怨现在年轻人不懂礼节。「跟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不过,他常来听歌,于是我跟他聊起一件事……」
  「哪件事?」
  「Singing well。」
  「那是什么?」
  听起来有点像Wedding bell(婚礼钟声),但意思八成天差地远。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会唱歌的井。非洲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从井底汲水时,总是会唱歌助兴。」
  我蓦然想起刚刚目睹的景象。停车场里出现有如深井般的洞穴,一群像工人的男人们接力将水桶传上来。
  现实生活中的停车场当然不可能出现一口深井。莫非我瞧见的幻影,就是雁子说的Singing well?
  我脑海不禁浮现意大利朋友罗伦佐的话:「二郎,你似乎拥有看透他人内心世界的能力。」
  那口井及里头的男人,或许就是雁子内心的风景吧。
  「我每次唱到兴头上,脑袋及肚子里便仿佛有一群钻到井底汲水的男人。我告诉真人后,他颇感兴趣,闲聊的次数就多了。」
  「真人会主动找话题?」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虽然脑筋死板,但知道的事不少。听说他外公是跑外国线的记者,眼界十分广阔。」
  边见姐的父亲确实是个自由媒体工作者,从我小时候就常到海外取材。
  记得边见姐提过,有一次父亲要采访伊斯兰战士,她跟着穿越巴基斯坦边境,有个同行者竟对她心生好感,令她相当困扰。
  想必真人从记者外公身上学了不少。
  「真人聊过怎样的话题?」我问。
  「例如福克兰群岛战争(注8)及圣方济•沙勿略(注9)的传闻。」
  「那是什么?」
  「还有安哥摩尔大王。」
  「那不是诺斯特拉达姆斯(注10)预言里的恐怖大王吗?」
  「是啊,他问我晓不晓得预言为何没成真。」
  一
  「满有趣的。」
  「还有西伯利亚发生大爆炸、圣方济•沙勿略的遗体从印度某教会消失……搞得我头都晕了。」
  「嗯,应付这类话题确实有些棘手。」
  「是啊,可惜他太年轻,不明白一直把这类话题挂在嘴边会给人添麻烦。不过,他提到『人为什么会觉得丢脸』,倒是挺有意思。」
  「人为什么会觉得丢脸?真是充满哲学气息。」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对哲学一窍不通。
  「没那么高深。对青春期的少年而言,丢脸比死亡痛苦,他会胡思乱想也很正常。」


  猴子的故事

  说到哪了?唐三藏带着我孙行者上西天取经?不对,这是关于五十岚的故事。
  五十岚接获课长指示,调查「菩萨证券在二十分钟内损失三百亿的原因」,隔天便出发前往菩萨证券总公司。
  上回谈论程式疏漏的内容是否有些艰涩难懂?没关系,看不懂也无妨,只要牢牢记着「火灾警报器」这字眼就行。记住,火灾警报器。
  闲话暂且不提。
  五十岚走进一间非常宽敞的办公室。只见四张办公桌盘踞中央,三个女职员盯着荧幕敲打键盘,坐在最后头的蓄胡男职员站起,挥着手招呼:「嗨,欢迎,你就是桑原系统设计公司的五十岚先生吧?上次我跟贵公司的程式设计师喝酒,听过你的丰功伟业,知道你是相当优秀的品质管理师。」
  此人是总务部长,有着圆滚滚的身材.脸上蓄着胡子。那体格与我孙行者的结拜兄弟牛魔王有几分相似。
  两人来到会议室,牛魔王部长轻咳一声,进入正题。
  「十天前的早上十点,敝公司资产管理课某男职员使用系统卖出股票,却发生差错。」
  五十岚不停写着笔记。
  牛魔王部长的说明如下:
  十天前,「火焰山」公司在东京证交所的新兴股票市场「Mothers」挂牌上市。
  这是一家专门制造小型太阳能电池的公司,多少引起了一些世人的关注。
  挂牌上市第一天,有位客户委托证券公司的职员卖出一张「火焰山」的股票(注11)。
  你们知不知道证券公司如何帮客户买卖股票?
  答案是使用每个职员桌上的电脑,就像上网购物一样。唯一的不同处,是电脑画面并非购物网站,而是一套连结东京证交所的系统。设计出这套系统的,正是五十岚任职的公司。
  「卖多少钱?」
  「一张五十万。听清楚,客户只卖一张。」牛魔王部长再三强调。
  「只卖一张。」五十岚跟着重复,脑中浮现一张轻轻摇晃的纸。
  「但敝公司的职员设定卖出五十万张。」
  「咦?」
  「从一张变成五十万张。好比有人网拍棒球卡,原本只想卖一张,却输入五十万张。」
  「那职员会不会是故意的?」
  「若是故意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怎么说?」五十岚有些错愕。
  「那我们只要骂得他无地自容就行。」
  「这表示,他把一张打成五十万张,纯粹是一时疏忽?」
  「是啊,我实在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会犯这种错误。」牛魔王气呼呼道。五十岚暗想,这部长肯定不适合做调查工作。
  牛魔王当然不适合做调查工作,但这不是主因。
  一个只会嚷嚷「我绝不会那么做」或「不敢相信有谁会做那种事」的人,无法追溯出问题的根源。
  五十岚看过一个讨论虐童案件的电视评论节目。当时,主持人自以为是地破口大骂:「真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虐待小孩的母亲,根本是人渣。」
  五十岚颇不以为然。尚未理解母亲的状况前,如何能断定她是「人渣」?
  那母亲或许得不到家人或亲戚的帮助,每天为了照顾孩子而身心俱疲,过着睡眠不足的忧郁生活。当然,这不代表虐待小孩的行径能得到原谅,但至少不是一句「真难想像会有这种母亲」能够简单带过。
  睡眠不足会造成大脑皮质机能减退,导致精神异常。
  五十岚认为在那样的状况下,母亲确实可能出现虐待小孩的举动。这不是基于同情,而是调查原因时的必要立场。若没有正确的观念,如何厘清真相?
  话又扯远了。岔离主题是说故事时的通病,得小心才行。
  「敝公司的职员想以五十万圆卖出一张股票,却输入成以一圆卖出五十万张股票。」牛魔王部长头上长出巨大的角,朝天的鼻孔持续膨胀。
  强劲的风不断从那鼻孔中喷出。

  -

  五十岚翻开带来的系统细部设计书。
  然而,来自牛魔王鼻孔的强风,却将设计书吹得阖上。五十岚重新翻开,强风却再度侵袭。翻开、阖上、翻开、阖上,两人你来我往,僵持好一阵子。
  这场与牛魔王之间的枯燥攻防战默默持续。较劲一会儿,五十岚才成功翻到注明系统介面的那一页,并用力按住。
  菩萨证券使用的交易系统由五十岚任职的桑原系统设计公司开发,第一版在三年前启用。
  资料中包含启用后找到的程式缺陷一览表。
  由此表可看出,这交易系统虽不是完美无暇,仍可算是一套难得的优秀系统。
  「贵公司分配给每个资产管理课职员一台电脑,且连结东京证交所的敝公司系统与一般上网的作业系统是各自独立的。」
  意思是,无法在同三口电脑同时上网及买卖股票。这是为了避免客户资料因电脑病毒或使用者操作错误而外泄。
  相当聪明的做法。
  比起在精神层面上再三提醒职员小心谨慎,不如在系统上让错误变得不可能发生。毕竟千叮咛万交代,还是无法完全杜绝疏失。
  「你的看法呢?」牛魔王部长的鼻息依旧粗重。
  「你指的是……?」
  「这次下错单的原因,你打算怎么写?」
  「尚未着手调查,目前不便评论。」
  「原因是那职员弄错数量和价格,对吧?你会这么写吧?」
  五十岚大吃一惊,这个人竟然完全忽视他的发言,他只好再次强调「目前不便评论」。
  「你们公司的系统搞不好也有问题。」牛魔王挺起胸膛,深吸口气从鼻孔喷出。五十岚感觉快被狂风吹上天,赶紧抓住桌子。
  「敝公司的系统吗?」
  「那个系统介面,记入股票数量跟价格的框框是不是太近啦?」
  五十岚登时明白牛魔王部长的言下之意。
  「系统设计得让人容易搞混,是不是也有责任?」牛魔王部长接着道。
  「不无可能。」五十岚不加思索地点头。牛魔王部长有些意外,抚着头上的大角说:「你承认系统开发者也有责任?」
  「这得实际调查过才能下结论。」五十岚直率地回应,并不忘补充一句:「不过,系统介面是敝公司的工程师与贵公司的负责人讨论后才决定的。」
  「那又怎样?」
  「就算下错单的原因出在系统介面,也不全然是敝公司的责任。」
  「你想推卸责任?」
  「我只是阐述事实。」
  牛魔王部长气得鼻孔翕张。

  -

  「损失金额为三百亿圆?」五十岚再次确认,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天文数字。
  三一百亿圆是粗估,目前还无法掌握实际损失,得看接下来的发展。火焰山公司的股票总共只有一万数千张,我们却卖出五十万张。按理,我们得以现金赔偿购买股票的人。」
  「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卖?」五十岚疑惑道。
  「股票买卖是数据上的往来,并非实际商品交易,就算是不存在的股票也能登记贩卖。举刚刚那例子,任何人都能在网拍棒球卡时设定『出售五十万张』,问题只会发生在交货的时候。」
  「数据上的五十万张股票已全被买走?」
  「不,我们急忙回购,但有十万张抢救不及。」
  「会是谁出的手?」
  「过阵子才能知道。」牛魔王部长毫不掩饰愤怒,「大量收购股票,必须向财务局提交报告书,到时就晓得是何方神圣。」
  「但火焰山股票的总量不是仅有一万数千张?」
  「没错,现实世界仅有一万数千张股票,不可能变出十万张来交差。根据处理特殊状况的法规,我们得以现金赔偿对方的损失。」
  牛魔王抚摸着头上的角,态度中充满对股票购买者的恨意,呼吸再次变得粗重。大概是为了保持冷静,他深深吸口气,缓缓从鼻孔呼出。
  这股气息非常长。
  气流宛如纤细的手指,缠上五十岚的脖子。
  接着,钻进领结。
  轻轻巧巧地解开。
  「下错单在股票买卖的世界是家常便饭,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嘛。」
  「没错。」五十岚用力点头,这便是关键。「任何人都会犯错,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抱怨使用者粗心大意毫无助益,问题在于如何减少及提早发现疏失。」
  五十岚造访菩萨证券前,搜寻过网路上的新闻资料库,找到数起证券公司下错单的新闻。近年较严重的是,发生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某欧系证券公司贩卖某日本广告代理商的股票,将「以六十一万圆卖出十六张」输入为「以十六圆卖出六十一万张」,与这次的事件可说是如出一辙。
  「我们公司下错单,其他证券公司一看就晓得是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他们晓得贵公司下错了单?」
  「内行人一目了然。那些公司明知我们误闯大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还落井下石,大量收购。你猜,他们为何这么做?」
  「为什么?」
  「当然是想趁机捞一笔。」
  牛魔王部长气得咬牙切齿,呼吸急促,不断用牛蹄敲打桌子。或许你们会一头雾水,这牛魔王部长有角又有牛蹄,怎么真的像只牛?没错,这故事就是如此。
  所谓的故事,都是讲故事的人说了算。
  我说故事里有妖怪,就有妖怪。我说证券公司的总务部长是牛魔王,他就是牛魔王。
  你们不妨各自在心中想像牛魔王的模样。
  领带离开五十岚的脖子,因牛魔王粗重的鼻息在空中翻腾飞舞。
  「除了证券公司,还有一些靠网路买卖股票的散户。这些人对公司业绩或前途毫无兴趣,甚至不知道火焰山是制作太阳能电池的公司,纯粹是随着数字的上下起伏时喜时忧。他们不管数字背后代表的公司,不管那公司职员的人生,不管火焰山公司生产的电池能为人类带来什么改变,甚至对经济局势也没兴趣,仅仅是盯着画面按下按键,重复买卖。」
  五十岚能理解部长的愤怒,却不认同部长的批评。「股票与股东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大家为了获取利益及避免损失而做出各种行动,牵动股价起伏,这便是市场经济的运作方式。」
  过于重视人情义理,往往无法排除既得利益。任谁都知道,既得利益者是资本主义的大敌。
  「不,我认为股东是公司的分身,应该共同承受公司的利益与风险。」
  「分身?」
  「没错,这是我的看法。股东应该对公司抱持关爱与责任。」牛魔王部长加重语气。「分身」这字眼一出口,会议室内的氛围骤然改变。
  四周涌出腾腾热气。
  牛魔王部长瞪大双眼,粗声粗气道:「提起分身,我就想起孙行者。」
  牛魔王部长转到毫不相关的话题。他并未厉声大骂孙行者夺走妻子的芭蕉扇,反倒像在炫耀朋友的高明本事。随着牛魔王的一呼一吸,领带在五十岚头顶上不断翻转。
  「孙行者不也会使分身术?」
  「分身术?你说孙悟空吗?」
  「拔下毫毛嚼碎,一口喷出,喊声『变』,毫毛就都化成分身。」
  「原来如此。」
  「你也瞧过无数分身猴子飞向敌人的景象吧?」
  牛魔王轻描淡写,五十岚不禁皱起眉。他要上哪看孙悟空拔下毫毛,变出许多分身的景象?
  「怎么可能。」五十岚回答。
  「我不是指现实,你总该在漫画或图画上看过吧?」
  「嗅,原来是这个意思。」
  「孙悟空的分身有个名头叫『身外身』,你知道『身外身』最后的下场吗?」
  五十岚自然不知道。他对孙悟空只有一般的基本常识,根本不晓得身外身的奥妙之处。
  「『身外身』是体毛变化的,有一说是经过一定时间后就会消失。」
  「死掉了吗?」
  「既然是体毛,拔下的瞬间就已死。好比脱落的毛发,不可能再变长。另一说则是……」
  「是什么?」
  「孙行者一抖,分身随即变回体毛,重返他身上。」
  「变回体毛?」
  「待完成任务,『身外身』就变回体毛。」
  五十岚心想,能够变成分身的体毛,也许是暗喻能够形成各种器官的遗传因子或多功能干细胞。所谓的身外身,其实是以多功能干细胞制造出的复制人。如此说来,孙悟空只是拥有让多功能干细胞快速成长,及操纵遗传因子的能力。
  啊啊,原来身外身是复制人!
  「对了,告诉你一件更有趣的事。」
  「更有趣的事?」五十岚愣住,脑袋顿时打结。刚刚那话题一点都不有趣,何来「更有趣」之说?

  -

  「有一回,身外身离开孙悟空,不仅没死,还不乖乖回来。小小的分身不听孙悟空的呼唤,愈走愈远,且力量丝毫没减弱,一直没变回毫毛。一开始,分身仍记得自己存在的目的是打倒敌人,之后连此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五十岚脑海浮现猴子分身不断走远的画面。
  「然后呢?」
  「他持续成长。」牛魔王答道。虽是分身,却不断变大。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我从前跟你们提过类似的故事,分身一去不回的故事。
  如今我把那则故事放进五十岚的故事中。
  「抱歉,容我确认一下,这和股票有何关系?」
  牛魔王部长有些不好意思地敛起下巴,「身外身跟股票不是很像吗?」
  「一点也不像。」
  「你说什么!」牛魔王部长勃然大怒,双眼圆睁。
  浮在空中的领带缓缓飘落在五十岚身前。
  牛魔王递给五十岚一叠公司内部的职员履历书,上头记载着职员的各种资料。
  「这十天,我们已掌握大致的状况,但事情闹得太大,不做出有模有样的调查报告,别人可不会接受。」
  「别人是指谁?」五十岚虽开口询问,心里其实很明白,「别人」指的是「舆论」或「社会」之类笼统的概念。
  「社长交代过,要给你充分的调查权限,不过你得签署个人资料的保密契约书。」牛魔王部长说道。
  「唔。」
  「所有职员你都能找来面谈。尤其是那叠资料上的几个,他们是这次案件的当事人,已做好接受问话的准备。」
  「这是个意外,不是什么案件。」
  「还不都一样?总之,调查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请尽快完成。」
  「不,我只有一个人,恐怕得花不少时间。」
  牛魔王部长扬起眉,仿佛看见天底下最滑稽的人物。
  「有人把一张五十万圆输入成五十万张一圆,这不就是原因吗?接下来只要调查介面设计和系统内容有没有问题,一点也不难吧?」
  五十岚没反驳,与牛魔王部长争辩只是白费唇舌。
  为何会发生二十分钟内损失三百亿的状况?
  因为职员输入错误。
  为何会发生这样的错误?
  这就有必要调查清楚。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吗?
  当然,不过更重要的是让「大家」安心。若能把错误推到巴普亚深山锹形虫头上,想必是最好的结果。
  如此一来,「大家」就会安心,认为这是罕见的特例。
  踏出会议室,五十岚突然不再动弹。
  他变得像具木偶。
  一只大手伸来,提起五十岚,像爬大富翁游戏的格子般往前移。
  一、二、三、四、五……仿佛照着骰子的点数,停在资产管理课的门口。
  时间之轮重新转动,五十岚的肌肉随行动伸缩,呼吸和血液循环也恢复正常。
  他从没有生命的棋子变回活生生的人。
  五十岚敲敲门。
  门内走出一名女职员。五十岚递上名片,女职员礼貌地寒暄,目光却不住飘向五十岚的脑袋。旁边恰巧有面镜子,五十岚一看,领带绑在头上。
  大概是觉得这种滑稽行径与一脸严肃的五十岚太不搭调,素未谋面的女职员拼命强忍着笑意。
  五十岚默默取下领带,绑回颈间时,女职员不禁噗哧一笑。
  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13-11-5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故事

  从小我便没什么长处。学业成绩普通,运动也差强人意,不过我喜欢画画。我不在乎画得好不好,只是喜欢随兴在纸上涂鸦。父母似乎颇乐见我这项兴趣。
  上小学时,有一次我依着眼前所见,以水彩画下校园一隅,班导看了却大吃一惊。
  「远藤,你画的图真劲爆。」
  「老师,劲爆是什么意思?」
  「就是比糟糕还要糟糕。」
  我明白这句话不是赞美而是贬低,心情相当沮丧。回家后,我将老师的话告诉母亲,她十分火大,对我说:「二郎,你的画很有味道,妈妈非常喜欢,以后要多画。」
  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对绘画的兴致丝毫不减,有时还会到美术馆欣赏大师们的作品。
  大学落榜后,我进入美术学校就读,老师建议我到国外留学。
  于是,我飞往意大利的威尼斯。罗伦佐是住我隔壁的室友,我会接触驱魔仪式全是他的缘故。
  罗伦佐的父亲不仅是天主教神父,且是梵蒂冈官方承认的驱魔师。
  这年代还有驱魔师?我满心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一定不信,看看这个吧。」罗伦佐将一卷录影带塞进机器里,按下播放键。
  我以为会出现一丝不挂的意大利美女,但期待落空,流泄出的是画质不清的自制影片。
  一个小房间里,神父和女人对望着。
  女人以意大利语大声斥骂,陷入半疯狂状态。她一袭睡衣,没有化妆。神父朗读像是圣经的书籍,偶尔甩动类似化妆品的小瓶子,将瓶里的水泼在她身上,她便会痛苦地呻吟。
  「瓶里装的是圣水。」罗伦佐指着画面,然后介绍神父:「这是我父亲。」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真是个奇特的父亲。
  「我每天泡妞,逍遥地过生活,父亲却是律己甚严、备受尊敬的神父。」罗伦佐显然颇引以为傲。「这种媲美电影《大法师》的激烈对决其实不多,一般较像医生问诊。」
  《大法师》影响我甚深。小时候的我,总以为「劝善惩恶」是所有故事的基本原则。在《大法师》里,首次看见好人没获得胜利,我受到极大的冲击。或许有人认为《大法师》的结局已算是好人得胜,但我无法同意。尤其是看完第三集后,这样的感觉益发强烈。神父不仅没打倒恶魔,还遭恶魔利用。那甚至不是平手,而是输得一败飧地,过度的震撼教我久久无法忘怀。我重看好几遍,试图麻痹当初的绝望感。
  罗伦佐播放的影片,与《大法师》的剧情非常相似,我不禁脱口问:「你在骗我吧?」
  「骗一个日本人相信驱魔师的存在,对我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能让女人更爱我?」
  罗伦佐接着讲解他父亲的工作内容。我没主动问,他却说得欲罢不能。
  「世上有恶魔吗?恶魔真的会依附在人身上作恶吗?很难以置信,对吧?其实我也半信半疑。」
  「可是,你父亲不是驱魔师吗?」我有些困惑。
  他愣了一下,回答:「是啊。当然,我并非质疑父亲是骗子。实际上,许多人因驱魔而得救,但我没办法百分之百相信。我假设过各种情况,好比……你听过安慰剂效果吗?」
  坦白讲,我的意大利语程度只能勉强听得懂日常会话。罗伦佐的长篇大论,有一大半是我靠只字片语及他的表情推测出来的,或许不完全正确。
  我大致知道何谓安慰剂效果。
  简单来说,那类似一种催眠效果。医生交给病患一包粉末并告知「这药可以止痛」,其实只是普通的淀粉,但病患服用后竟感觉疼痛减轻。借由心理层面影响生理的现象,便是安慰剂效果。
  「驱魔也一样。告诉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病患『你被恶魔附身了』,然后进行驱魔仪式,病患就会相信恶魔已离开,症状随之减轻。」
  听起来满有道理,电影《大法师》里也出现过类似的论点。
  「所谓的恶魔附身,会不会是一种精神疾病?」我问。
  罗伦佐用力点头,「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有些精神疾病会造成幻视。经过我深入调查,遭恶魔附身的症状与某些精神疾病的确有相似处。不过,从事驱魔工作的神父在这点上是相当神经质的。」
  「神经质?」
  「精神疾病必须靠药物治疗,驱魔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可能让病情恶化。」
  「哦?」
  「没错,神父们认为生病跟恶魔附身完全是两码子事。所以,神父们在进行驱魔前,必须再三确认那不是精神疾病。只有经过诊断确定并非精神疾病,才能举行驱魔仪式。」
  「原来如此。」
  「根据我的推测,遭恶魔附身的多半是感受性强烈,容易受外界影响,常常过于投入恐怖电影情节的人。」
  「你的意思是,那些人看了恐怖电影,萌生佯装遭恶魔附身的念头?」
  「不,或许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被附身了。那就像一种自我暗示。」
  看来罗伦佐对驱魔抱持相当程度的怀疑。
  他承认驱魔有效,却不相信真的有恶魔附身这回事。
  当时,我根本没料到会和驱魔扯上关系,只是闲话家常般随便听听。之后,我的心态彻底改变。
  因为我见到了罗伦佐的父亲。

  +

  罗伦佐半哄半骗地带我到教会。当我还摸不着头绪时,罗伦佐竟告诉他父亲我是优秀的日本媒体工作者,想观摩驱魔的过程。
  听罗伦佐大吹牛皮,我登时慌了手脚,却没勇气说出真相,只能战战兢兢地帮忙圆谎。
  罗伦佐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会儿,才点点头。「好,下次随我走一趟。」
  我吓一跳,没想到神父这么轻易就信任了我。当然,我不知道神父信任到什么程度,至少他答应让我跟在身边。罗伦佐似乎也颇意外,他事后跟我说:「没想到会答应得那么爽快。」接着,他坦白道:「二郎,其实我希望你亲眼见证驱魔仪式,站在客观立场提出你的看法。」
  「你希望我证明驱魔仪式是假的?」
  「不,我不认为驱魔仪式是假的,只是无法全盘接受而已。我提过,驱魔仪式的确有效果,我希望你能帮我看出其中的奥妙及本质。」
  于是,在意大利留学期间,我偶尔会和罗伦佐的父亲前往驱魔现场。这并非我的兴趣,纯粹是拗不过罗伦佐的请求。我原打算观摩个两、三次就好,却骑虎难下,随神父东奔西走多达十几、二十次。
  「二郎简直成了驱魔助手。」罗伦佐甚至这么调侃我。
  我本来想反唇相讥「你以为是谁害的」,不过,跟在罗伦佐的父亲身边,听他说话,观看驱魔,不知为何让我有种充实感。不知不觉,我对绘画渐渐失去兴致。虽然到美术馆欣赏中意的作品依然很感动,但创作欲望迅速流失。
  「是不是你察觉自己没绘画天分?」罗伦佐推测。
  「我也说不上来。陪着你父亲到处驱魔,让我产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画图上的想法。」
  「哦?」
  「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我亲眼目睹神父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能悠哉地画自己的图,」
  罗伦佐笑了。或许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是认真的。
  罗伦佐的父亲曾说:「我也无法肯定到底有没有恶魔附身,甚至不晓得仪式是否真的有效,不过我认为不必太悲观。」
  「为什么?」
  「由于是家属以外的第三者,与当事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我们的祈祷与辛劳总不会是件坏事。」
  「即使是做白工?」
  「至少不会让情况恶化。」
  我相当认同罗伦佐父亲的观点,甚至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过去的我常为没能力帮助别人而自怨自艾,但这番话让我明白「帮不上忙的无力感」不是件坏事。
  蓦地,我想起观看驱魔仪式的过程中产生的疑问,于是脱口喊道:「神父……」
  「嗯?」
  「神父,你心中充满慈爱,总是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即使遭到恶魔设骂、羞辱,甚至是暴力相向,你都不为所动,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在驱魔仪式的过程中,神父经常遭受辱骂、轻蔑及投掷物品。「我相信,接受仁慈的神父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是一件相当令人开心的事……」
  神父明白我的言下之意,便接过话:「二郎,你是说那些人为了吸引我的关注,才装成被恶魔附身的样子?」
  「是的。」我点点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但我认为他们非常渴望获得家人和神父的关心与呵护。」
  就像不良少年四处闯祸,只是为了得到双亲与朋友的关怀。
  罗伦佐的父亲并未责骂或嘲笑我,反而点点头。「或许吧。表现自我、追求名誉、忌妒、孤独……种种情绪的背后,只是在诉说一句话。」
  「一句话?」
  「『请看看我』。」
  「确实如此。」
  「谁都不希望遭到遗忘。家人或神父关心自己,好过一无所有。任何名人、学者、政治家,内心深处皆有着希望受到注意的想法。不过,这不尽然适用全部的状况,有些案例只能以恶魔附身解释。」
  我颔首同意。
  没错,有些案例只能以恶魔附身解释。
  某些女人会对神父流露强烈的恨意,吐出没人听得懂的话语,产生不寻常的力气。
  「那或许也是种SOS信号。」我不禁脱口。罗伦佐的父亲扬起眉,显然颇感兴趣。
  「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一道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SOS信号。
  记忆中,一名女性曾问我:「你知道SOS信号吗?」
  是谁呢?仔细回想,原来是母亲,我不由得兴致全失。
  「SOS船只需要帮助时发出的讯号。」
  说这句话的母亲,不是现在那个年过花甲、成天吃甜食的俗气老人。当时的她年轻貌美,相当注重身材,听到救护车鸣笛会感叹「有人在流泪」。
  「啊,那个SOS,我听过。」还是小学生的我回答。
  「以摩斯电码表示,就是『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
  「SOS是什么的缩写?」
  「纯粹是声音好判断,没特别含意。」
  「搞什么,原来没有任何意思。」我听了有些沮丧,原来SOS也可以是ABC或OOO。
  「不过,后来的人想出了含意。」
  母亲拿起手边的餐巾纸,写下几个英文字。当时我们在速食店,但我不记得是哪家店,也不记得我们为何会在那里。印象中,母亲描了又描,写得不太顺手。
  「Save Our Ship。」
  「那是啥意思?」我看不懂英文,有些不开心。
  「『救救我们的船』,各取第一个字母,就是SOS。」
  「救救我们的船?」
  「也有人说是Save Our Souls。」
  救救我们的船。
  救救我们的灵魂。
  这几句话在我脑海中不断回响。
  不知为何,「我们的船」这字眼搔动着我的心,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眼前仿佛出现一艘快沉没的船,有人挥着手大声求救,我忍不住想捣起双耳。
  到处都有人在痛苦流泪。
  SOS!救救我们的船!
  求救声钻入我的耳中,但我一点忙也帮不上。除了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我没有其他选择。这样无力感总是让我心情沉灵,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我将这段称不上故事或经历,甚至不算是牢骚或内心创伤的回忆,告诉罗伦佐的父亲。
  「原来如此。」他应道。「遭恶魔附身的人,或许也在发出SOS信号。我刚刚提过,每个人多少都渴望获得关怀,两者是相通的。」
  「怎么说?」
  「发出SOS信号的人,希望有人能听到这个信号。」
  「怎么说?」我又问了一次。
  「二郎,你总是感叹没能力帮助别人,但你不认为『听到SOS信号』本身就是一种帮助吗?」

  +

  「二郎,知道我为何向你提起驱魔的事吗?」回日本前,罗伦佐问我。
  「由于我是日本人,你可以轻松说出秘密,不必担心后果。」我推测道。我迟早会回国,所以他才敢让我看珍藏的录影带,告白自己的父亲是驱魔师。
  「这是原因之一,但仅仅如此,我没必要透露那么多。」
  「不然还有什么原因?」
  「二郎,因为你的体质。」
  「哪种体质?容易受骗的体质?」我一脸认真地问。
  罗伦佐笑得人仰马翻,直呼我答得妙。过了一会儿,他才解释:「我指的是吸引受困者的体质。」
  「什么意思?」
  「说『吸引』或许并不恰当,总之,你经常一眼就发现需要帮助的人,对吧?」
  「发现需要帮助的人?你是指我很容易接收到SOS信号?」我问。
  罗伦佐的手指像指挥棒般摇晃,「没错,你很容易接收到SOS信号。」
  虽然想回答「我感觉自己像张捕蝇纸」,但我没把握用意大利语表达,只好保持沉默。
  「还有,你是不是看得见怪东西?」
  「怪东西?恶魔吗?」我半开玩笑道。
  「跟你在一起,我常觉得唯独你看见不同的景象。我们初次见面时,你不是看见蝴蝶在春天的草原上翩翩飞舞的画面?」
  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了。我们相遇的那家咖啡厅位于平凡的巷内,我眼前却浮现白色蝴蝶飞舞在草原上的影像。
  「当下我一头雾水,后来才明白,你大概是看到我的内心世界。」
  「内心世界?你心里想着蝴蝶?」
  「不,要是如此,我马上会察觉。我想的不是蝴蝶,而是女人。」
  「你哪个时候没在想女人?」
  「对,我确实无时无刻都在想女人。若把此一内心状态画成图,不就像蝴蝶在寻觅花朵?这便是所谓的心灵景象吧。」
  「你是那只蝴蝶?会不会美化过度?」我笑了一阵,忍不住低喃「心灵景象」,从没想过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人的内心世界是没办法用言语表达的吧?」
  「科幻小说中倒是常出现读心术之类的超能力。」
  「唔,不过,除非故意默想『我很气那男人』之类的具体内容,否则读到的只会是难以言喻的郁闷心情。」
  「是吗?」
  「当然。所以,人的内心世界是说不清的,即使是本人也不见得能精准描迤。如要勉强传达,或许只能靠……」
  「只能靠什么?」
  「绘画。」
  蓦地,我想到心理谘询师有时会让孩童画图来进行治疗。从图画之中,确实能看出内心世界的端倪。
  「二郎,你拥有看见他人心灵景象的能力。这意味着你能看穿他人的内心世界。」
  「我会把这一点写在履历表上。」我开了个玩笑。
  「光靠图画不足以表达,还可借助你们日本的伟大文化。」
  「伟大文化?」
  「漫画。」
  「噢。」
  「心灵景象能借由漫画传达。」
  「思……」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敷衍过去。
  「话说回来,你不画图了吗?你来意大利留学,不正是为了学画?」
  「画图很开心,但一想到世上有那么多人需要帮助,我仍悠哉地涂涂抹抹,就烦恼得连画笔都握不住。」解释完,我诚恳地向罗伦佐道谢:「这段期间,我受到你父亲诸多照顾。不过,我还是参不透驱魔的本质。那仪式到底是真是假,世上到底有没有恶魔,我依旧给不出答案。」
  罗伦佐将我介绍给他父亲,原本是想听我的客观判断,最后他似乎已不怎么在乎这一点。
  「那不重要了。」罗伦佐挥挥手。「二郎,你从没怀疑过,神父为何能娶妻生子吗?」
  我一听,着实吃了一惊。
  「怎么说?」
  「那个人不是我爸爸。」
  「咦?」
  「正常状况下,神父是不会有儿子的。」
  原来我一开始便会错意。在意大利语中,「神父」和「父亲」是同一个单字。我误解罗伦佐的话,一直以为那神父是他的父亲。虽然察觉我搞错,罗伦佐并未澄清,因为让我把神父当成他的父亲,我比较难拒绝参与驱魔仪式的请求。
  「你为何那么想让我参与驱魔仪式?你和那神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妈妈受过那神父的帮助。」罗伦佐淡淡一笑,却紧咬牙根,似乎非常不愿想起那段回忆。
  我犹豫着该不该问清楚,他已接着解释:「神父花了好几年帮我妈妈驱魔。」
  「成果呢?」
  「很有效,我妈妈正常许多。但我依然半信半疑,不敢肯定那仪式有几分真实性。」
  「所以,希望我帮你看个清楚?」
  我不觉得受到欺骗。回想起来,与神父交谈时确实发现不少矛盾之处,不过,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意大利语程度太差,压根没想到是一场误会。然而,如同边见姐嫁人改姓且上了年纪后,我依然只能称她「边见姐」一样,对我来说,那神父便是「罗伦佐的父亲」。罗伦佐笑答「神父就像每个人的父亲」,于是我自然地接受这样的说法。
  「日本一定也有遭恶魔附身的人。二郎,如果你遇见,希望你帮他们驱魔。嗯,我相信你会伸出援手的。」
  「这是你父亲……那神父的想法?」
  罗伦佐嘴角扬起,露出号称足以迷倒所有女性的罪恶微笑。「不,这是我个人的想法。」
  「真没说服力。」
  此时,罗伦佐背后出现一片静谧的海洋,无人的沙滩上搁着一艘等待扬帆的小船。我揉揉眼睛,一切便消失无踪。那约莫也是罗伦佐口中的「心灵景象」吧。
  回日本后,如同罗伦佐的预期,我开始帮人驱魔。
  起初,是罗伦佐的父亲特地打越洋电话来询问:「二郎,东京有一家人向我求助,你愿不愿意代替我去驱魔?」
  我原打算拒绝,毕竟不是正式的驱魔师,只有一些当助手的经验,不可能做得来,但最后还是答应。或许潜意识里,我一直希望能靠驱魔帮助发出SOS信号的人。
  那一家人向朋友提及我的事,对方又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驱魔不知不觉成为我的副业。
  于是,虽然并未刻意勉强自己,我已许久没拿起画笔。

  +

  前往边见姐家的那一天,边见姐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
  「冷气OK吗?」边见姐问。
  我以为她指的是家电量贩店里卖的冷气,于是回答:「今天休假。」
  边见姐一听,不禁笑出来。
  「我说的是车内的冷气。太热?太冷?还是刚刚好?」
  此时虽然已过立秋,但暑气未消,街景在炎热的空气中微微摇晃。然而,车内的温度与外界截然不同,冷气开得相当强,封住了我全身的汗腺。
  上次前往便和商店时,我已大致掌握边见姐家的位置,原本不须她开车来接,但她坚持,直说这是她唯一能帮的忙。
  我跟她在车内聊天,得知她的丈夫,也就是真人的父亲,目前在名古屋出差。
  她丈夫任职于某知名家电制造厂,从事各种新产品的开发工作。
  「我卖的冷气中,或许就有你先生开发的产品,实在了不起。」我颇为兴奋。
  「这有什么了不起?」
  「每次拿着新产品的型录向客人介绍时,我总是暗自佩服厂商能想出那么多新机能,譬如冷气机可自动清洁内部、采测房间四个角落的温度,或自动改变风向等等。边见姐的先生能实现这些梦想中的机能,真是太优秀了。」
  「噢。」
  「我完全比不上他呢。」
  「研发冷气机的能力再优秀,如果不能让儿子获得幸福,便是失败的父亲。」
  「话是没错……」
  「他对儿子的关心,甚至不及我那个每天在全世界东奔西跑的记者老爸。」
  「即使付出关怀,也不见得能明白孩子的心情。」
  「是啊,就像笼罩着一片乌云,看不清里头的模样。」
  「嗯……」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么一提,真人说过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你知道福克兰群岛战争吗?」
  「英国跟阿根廷之间的那场战争?」我想起在便利商店前与合唱团员雁子的对话,真人似乎和她聊过相同的话题。
  「嗯,真人说,当时英国空军的通联纪录中有一句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怎么是只大猴子!』」
  「咦?」听边见姐粗声大喊,我吓一跳。她立刻解释:「飞行员惊呼『怎么是只大猴子!』,被记了下来。」
  「无缘无故冒出什么大猴子?」
  「据说福克兰群岛战争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打倒一只发狂的巨猴。」
  「打倒巨猴?」听起来有些幼稚。
  「当时为了掩盖真相,故意对外宣称是两国发生战争。」
  「这倒是不无可能。」我说。人们为了掩饰某件事,往往会捏造出另一件更耸动的事。以战争当障眼法,的确相当有效。
  「真人很喜欢类似的传说,还告诉我发生在俄罗斯的通古斯大爆炸(注12)根本不是陨石坠落的关系,而是别有原因。像这种情况,唯有实际在场的人才知道真相。」
  「原来如此。」
  「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真人的心灵之中。」
  听到「心灵」两字,我忽然想起罗伦佐的话:「二郎,你拥有看见他人心灵景象的能力。」
  「对了,变成茧居族前,真人是怎样的孩子?」我假装闲聊,试图探出一些情报。
  「没什么特别的,每天到学校上课,成绩也算过得去。」
  「运动方面呢?」
  「球类不太行,但跑得不慢,小学时曾当上接力赛选手。」边见姐努力地为孩子讲好话。
  「朋友多吗?」
  「收过不少贺年卡。」
  那些贺年卡到底是何时收到的,我并未追问。
  边见姐接着又说:「高中毕业后,真人便进入厨艺专门学校,没多久就不念了。」
  「他喜欢做菜?」我随口问。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喜欢做菜给大家吃,让大家开心。还有,他喜欢阅读,读过不少艰深的书,而且他很关心国际议题,爱看外国的时事节目。」
  「这是他自己说的?」
  「不,但我们是母子,我看得出来。」
  那是我的小孩,我比谁都了解。
  罗伦佐的父亲曾告诉我:「遇到如此笃定的父坶要特别小心。自认完全了解,代表放弃怀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我深有同感。
  四处为人驱魔期间,常常听到父母坚称:「那孩子绝不会做出那么过分的事、说出那么恶毒的话,我比谁都清楚。一定是有邪恶的东西附在那孩子身上。」过一阵子,他们往往会抱怨:「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什么。全心全意养育那孩子,怎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太过武断的人,往往会因一点小意外完全改变立场。
  「父母到底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我忍不住问。
  「『我不懂那孩子,但我试着去懂』,或许是最合适的态度吧。」罗伦佐的父亲微笑着回答。
  想到这里,我的视线从窗外移向边见姐,出声劝道:「还是问问比较好。」
  「嗯?」
  「关于上厨艺专门学校的理由。我相信边见姐很了解真人,可是与其自行推测,不如主动问他。」
  「故意问一个我知道答案的问题?」
  「就算知道答案,还是需要问问看。沟通是很重要的。」
  边见姐突然踩下煞车。原来号志已转为红灯,我们停在一辆白色厢型车后面。
  「我们当然会沟通。」
  我暗叫不妙,刚刚那句话似乎有点惹毛边见姐。
  边见姐一定认为,她与儿子相处超过二十年,没必要听局外人说教。她的心情不难理解,换成是我,被这么说也会不舒服。但话题就此打住,她反而会更生气,于是我继续道:
  「人得靠沟通才能传达心情。什么都不说,便无法充分沟通。一味责怪对方不懂自己的心,或擅自揣测对方的想法,一个人生闷气,关系就会像滚雪球一样逐渐恶化。」
  「这是驱魔指导手册上写的?」
  「不,是介绍离婚调解技巧的书籍内容。」
  有次我前往一户人家驱魔,那对夫妻闹着要离婚,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禁感叹当和事佬比驱魔棘手。
  后来我读了几本相关书籍,依然束手无策,只明白一点——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之间的问题往往连当事人也难以厘清。
  「夫妻关系恶化通常有迹可循,常沟通愈来愈少,看对方不顺眼的地方愈来愈多,就是一种警讯。双方若抱着『你对我无情,我就对你无义』的心态,便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局面。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我觉得你应该多跟真人对话。」
  「他不理我,怎么对话?何况,心理谘询师告诫我,不要说出会刺激真人的言词,但我根本不晓得什么言词会刺激他。难不成要我一天到晚和他聊天气?」
  「聊天气也行。」
  「咦?」
  「天气是很好的话题。」我真心这么想。
  像「今天好热」或「搞不好会下雪」之类的话最适合拿来打招呼。
  「可是他不会搭理。」
  「就算如此,还是应该继续跟他说话。」
  「这么做对他有帮助?」边见姐的表情像请求老师解惑的学生。
  我心里一慌,急忙澄清:「不,我也没把握。」
  「你没把握?」边见姐倒也不生气。
  「我只是想像自己每天关在房间里的情况。虽然无聊,却不想出门,所以一直闷着,如果有人在门口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你会很开心?」
  「我会觉得很烦。」答完,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要是连『烦』的感觉都消失,只会剩下孤独。门口固定听到有人说话,心情多少会安定一些。」
  此时,我又想起罗伦佐父亲的忠告:
  「不管是不是真的遭恶魔附身,都不能中途放弃,放任求助者孤单一人。」
  置之不理是最糟糕的做法。

  +

  车子通过商店街,只见一个男孩牵着父母,双脚腾空,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男孩穿水蓝上衣及红裤,打扮得颇为正式,十分惹人怜爱。男孩带着对世界全心信任的表情,我不禁一阵欣慰。至少男孩子没流泪,没发出SOS信号。
  倏地,孩子背后的景色扭曲变形,场景仿佛换到室内。
  桌子歪歪斜斜,椅子飘浮半空,书本黏在天花板上,爆米花全洒了出来。
  茶褐色的虎斑猫也在空中翻转。
  穿红裤的男孩呈现仰躺的姿势,悬浮在房间中央。
  这宛若失去重力的画面,多半是那孩子的心灵景象。
  那或许象征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连空间也可自由自在地操纵。
  双亲握着孩子的手,让孩子心中幸福满溢,没有丝毫烦恼。那种什么都办得到的心情,像是只要他愿意,扭曲空间、飘上空中部不成问题。
  孩子的世界充满未知的可能性。我看得兴奋异常,不由得头晕目眩。
  我甩甩头,将注意力拉回车内。
  「我临时抱佛脚,查了一些关于茧居族的新闻报导及书籍。」
  边见姐眯起眼,「二郎,你嘴上推三阻四,其实挺乐意帮忙?」
  我没办法断然否认。一来是我的个性软弱,再来则是我有预感一定会被卷入。
  「不知算不算有趣……驱魔的对象多半是女性。」
  「你指的是遭恶魔附身的人?」
  「嗯。以欧洲为例,从古代就有狩猎魔女的习俗。」
  当初跟着罗伦佐的父亲到处驱魔时,我便察觉这一点。被认定遭恶魔附身的受害者,都是年轻的女子。
  所以,我曾怀疑这是女性独有的精神疾病,特征是会产生类似遭恶魔附身的症状。
  「相反地,茧居族大部分是男性,且以长男居多。」
  「其中有什么理由吗?」
  「恶魔喜欢附在女性身上的理由众说纷纭。有人说恶魔是男的,选择的对象自然是女的。有人认为,恶魔想利用女人魅惑男人。有人则推测,与恶魔对决的神父都是男人,恶魔才专挑女人附身。」
  「嗯,男人偷腥被妻子逮到时,往往会辩白『那女的是恶魔,我只是被她诱惑了』。」
  「天底下被叫狐狸精的都是女人,从没听过男的狐狸精。」我说。
  「男的只会被叫吃软饭的小白脸。」
  「偷腥的男人辩称女人是恶魔,就像守备力太弱的足球队在大量失分后责怪对手攻势太猛。」
  或许是我的比喻太过抽象,边见姐几乎没反应。她嗤嗤一笑,算是给我面子。
  「那么,茧居族以男性居多的理由呢?」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前几天读了一本书,上头写着「男人背负较沉重的社会期待,精神压力大于女性」,我不太认同。
  当然,这应该是原因之一,但不会是唯一的原因。我猜想,「母亲跟儿子的关系」与「母亲跟女儿的关系」恐怕也有差异吧。
  所谓的「恋母情结」主要发生在男人身上。不过,似乎不能一口断定是母亲太「溺爱」或「偏袒」的缘故。
  「对了,真人之前不是常去便利商店?」我省略已去探过状况一事。「那附近的停车场常有人在唱歌,你知道吗?」
  边见姐一愣,想了片刻才回答:「噢,你是指那群在晚上练唱的人。」
  听起来,边见姐对他们没人人好感。
  「是的。」
  「社区的居民嫌吵,曾向店长抗议,但效果不人。毕竟是做生意的,不敢得罪客人吧,真是太没魄力了。」
  我不好明讲,其实店长也是共犯之一。
  「他们不晓得跟真人有没有往来?」我故意问。
  边见姐犹疑半晌,不像在思考答案,而是在思考我这么问的用意。「只是去便利商店的路上遇见,没什么往来吧。」
  「真人亲口说的?」
  「这种事情想也知道吧?」
  「那倒是。」我边回应,边忆起雁子的话。

  +

  雁子清楚记得真人这名少年。当她问「真人最近好吗?怎么都没来?」时,就像在关心朋友的健康,显然与真人有一定程度的交情。
  「除了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之类的话题,你们还聊过什么?他是个怎样的孩子?」我问。
  「嗯,满乖的。」雁子笑着回答。
  「很乖?」
  「有点阴沉,但感受性很强。」
  「感受性很强?」我感觉自己像学话的鹦鹉,但雁子似乎不以为意。
  「举例来说,有次真人搭山手线电车上学……」
  「啊,你要说秋叶原老婆婆案件吧?我也记得。」金子店长在一旁弹手指附和。
  据雁子描述,事情是这么发生的——
  那天早上,真人在山手线电车内,抓着吊环望向门旁的广告。
  车内并不拥挤,但座位皆已坐满。
  就在电车即将抵达上野站时,真人听见身旁有人问了一句:「不晓得这辆车能到秋叶原吗?」
  真人转头一看,是个驼背的老婆婆。她吃力地抱着大行李,询问坐在一旁的几个国中生。
  一个国中生刚要回答,另一个戴眼镜、看起来相当机灵的男学生已柔声说道:「你坐错了,得搭相反方向的电车才行。」
  就在这时,电车抵达卜野站,琶婆婆道谢后,匆匆忙忙下车。
  由于正值盛夏,车厢外艳阳高照,老婆婆一踏上月台,额头便冒出汗水。
  真人站在车厢内,满心疑惑。
  这班电车明明能到秋叶原,为何那群国中牛要对老婆婆撒谎?
  真人望向那群国中生,只见他们笑成一团。「你竟然骗她!」「这有什么大不了?老太婆现在一定摸不着头绪,搞不好真的搭上对向的电车!」「那得坐好久才能到秋叶原,算你心肠够坏!」「天气这么热,辛苦她了。」
  真人听得心头大怒。
  原来,这几个国中生欺骗老婆婆纯粹是好玩。老婆婆信以为真,此刻想必愣在炎热的上野站月台不知所措。
  「但真人没勇气指责那几个国中生,也没办法回到上野站帮助老婆婆,胸口充塞着愤怒及罪恶感,只能独自生闷气。像这样为一件事耿耿于怀,不就是感受性强烈的证明吗?」
  我随口附和雁子,对尚未谋面的真人不禁产生好感。想帮人却力不从心的无助感,我也相当熟悉。
  「这故事是真人亲口说的?他常跟各位聊起这种事吗?」我问道。成为茧居族的真人会主动与外人谈得如此深入,实在难以想像。
  「不常,偶尔吧。」雁子回答。
  周围的四名服务生合唱团员频频点头。
  「那小子大多是闷骚又阴沉。」金子店长哈哈大笑。
  或许是天性豪迈,店长的话并不让人觉得刺耳。
  「二郎真君,你是真人的朋友?」雁子指着我,「你们是什么关系?」
  「抱歉,我刚刚就想问,你为何称呼我『二郎真君』?」
  「哎呀,你没读过《西游记》?」
  「《西游记》?你是指孙悟空登场的《西游记》?」
  「不然呢?」雁子望着身旁的男子们,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那故事里不是有个带着狗的角色,叫二郎真君吗?」
  「孙悟空一开始闹得天翻地覆,就是被二郎真君擒住。」金子店长补充道。
  「我最喜欢被压在五行山下之前的孙悟空。」雁子的双唇在夜色中蠕动。「率领猴子军团大闹天界,虽然惹出一堆麻烦,但让人看得大呼痛快。可惜他输给释迦佛祖,被压在五行山下,又被唐三藏拖着去取经。后来的孙悟空跟原本完全不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不,换了一只猴。」
  我坐在边见姐的车上,回想着不久前与雁子等人的对话。尽管边见姐是真人的母亲,恐怕也不晓得秋药原老婆婆那件事吧。
  母亲不见得能先令了解儿子。


  猴子的故事

  承接前话,这是第几回?
  诸位真有兴致,今日又来赏光。
  我想起来了,上次说到五十岚终于摆脱总务部长牛魔王,来到资产管理课。
  五十岚一踏进资产管理课,课长旋即起身迎接。
  这个人有对招风耳,约莫四十六、七岁,脸上瘦削无肉,双颊凹陷,还理了个光头,宛若修行中的僧侣。
  「五十岚先生,这里的系统都是贵公司设计的。」光头课长看着五十岚的名片,往后一指。「我的属下们正在使用。」
  五十岚和课长坐在办公室一角的会议桌旁。
  周围并未设置隔板,放眼望去,整个办公室一览无遗。
  远处约有五十名员工,各自面对着电脑。
  室内充斥着主机冷却风扇的嗡嗡声。员工们虽忙着买卖股票及联络客户,但显然相当在意五十岚这个外来者,不时有人以眼角余光偷瞄。
  「听见了吗?」光头课长问。
  「听见了。」五十岚点点头。
  他仿佛听见员工们的窃窃私语。
  (喂,这家伙要来调查那件事吗?都过了十天,何必穷忙?)
  (我们内部的事,为何要交给外人调查?)
  当然,员工们并未实际说出这些话,但态度已表明一切。
  (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能查出什么?瞧,他就像冷血的官僚。)
  批评声不停钻入五十岚脑中。
  「你听到的键盘敲打声,全是在使用贵公司的系统。」
  「原来如此。」五十岚一愣,眨眨眼睛。原来课长指的是这个声音。
  「依我个人的看法……」光头课长继续道:「这件事的原因相当明显,根本不需要调查。」
  「那么,您能告诉我吗?」「卜岚不带讽刺,真诚地询问。光头课长若能一针见血指出肇因,他的工作就算完成,可早点离开。虽然桑原系统设计公司不是让人归心似箭的好地方,总好过在陌生的证券公司逗留。
  「还用说吗?原因是输入错误。我的属下田中彻粗心大意输错数字,就这么简单。」
  「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找出犯错的原因。粗心大意不见得是唯一的因素。」
  「调查犯错的原因后,还得调查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原因的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如此追究下去,根本没完没了。就像嘴里嚷着『为什么』的小孩,永远没办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五十岚先生,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但追究原因的原因是必要的。」
  「举这次的事件当例子,下错单造成重大损失,罪魁祸首就是输入错误的田中彻。既然已抓到凶手,抢着调查凶手为何这么做是电视媒体及周刊杂志才玩的把戏,一点意义都没有。」
  「警察也会调查凶手的动机。」
  「粗心大意没有动机,只需谢罪与反省,就这么简单。」
  「不,粗心大意无法完全杜绝,『严惩故意,宽容粗心』是基本原则。」
  「客户委托我的属下田中彻贩卖火焰山公司的股票,田中彻输入错误,而他使用的是贵公司的系统,总结起来就这么简单。原本应该在数量的栏位输入『1』,在价格的栏位输入『500000』,但田中彻搞混,在数量的栏位输入『500000』,在价格的栏位输入『1』,就是这么回事。」
  五十岚察觉这个课长非常喜欢把「就这么简单」、「就是这么回事」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但不论在任何事情上,一个人能掌握的资讯有限,要说出「就是这样而已』的结论并不容易。当一个人这么说时,往往只是井底之见。
  「我能和田中彻先生谈一谈吗?」
  「总务部长没告诉你吗?田中彻已五天没来上班。」
  「他生病了?」
  「五十岚先生,你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当然是认真的。」
  「此人可是造成公司莫大损失的罪魁祸首。」
  「二十分钟内损失三百亿。」
  「这只是粗估金额。总之,害公司损失惨重,他怎么敢来上班?」光头课长的表情毫无变化,一副「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的态度。
  「田中先生不敢来公司,是闯祸留下内心创伤,还是怕遭到公司的责难?」
  光头课长没回答,反而说:「五十岚先生,你真的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能和田中彻先生联络吗?」
  总务部牛魔王部长给的资料包含员工地址及电话,与田中彻取得联系并不困难。事实上,五十岚不必征询光头课长的同意,他纯粹是在试探对手的反应。
  「请便。」光头课长的态度颇为平淡。「田中彻或许会沮丧不安,心生罪恶感,但他不是个会被负面情绪打倒的男人。正因这种少根筋的性格,才会不断犯错。」
  「不断犯错?他犯过其他错误?」五十岚问。
  光头课长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他双颊微微一颤,泄露说溜嘴的悔意。然而,这变化稍纵即逝,几乎难以察觉。
  此时,忽然有人冒出一句:「课长,打扰了……」
  五十岚抬头一看,光头课长后方站着一名青年。
  光头课长瞥一眼属下,说声「恕我失陪片刻」,便起身走近青年。
  一头卷发的青年微微弯腰在光头课长耳边低语,光头课长的神情明显一僵。那称不上愤怒或不悦,只是眼中掠过一丝锐光,但对喜怒不形于色的课长已属罕见。此外,课长的态度还流露一抹轻蔑。青年频频点头称是,听完指示便离开。
  「中断谈话,真是抱歉。」光头课长回座后致了歉。「最近的年轻职员什么都要问我。不仅是客户交代的事情,连出差预约新干线的座位也要向我确认,实在没主见。」
  「事前的征询可防止错误的发生。」
  「但我认为,这会让属下失去判断能力。」
  五十岚不以为然,但没反驳。与其争论这一点,不如早点回到正题。「你刚刚提到,田中彻先生之前也曾犯错?」
  「田中彻犯过类似的错误,他向总务部申请了一百个派不上用场的纸箱。」

  -

  「一百个纸箱?」五十岚一愣,有些摸不着头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
  「说起来,这也属于下错单。我要田中彻有空时向总务部申请一百条备用的网路线,他却申请了一百个纸箱。」
  「他的申请表有问题?」
  「对,他填错编号。」
  「什么编号?」
  「申请表上必须注明用品编号、数量、使用理由及希望到货的日期,田中彻把网路线的编号写成纸箱的编号。」
  「两者的编号很像?」
  「你怎么知道?」
  「既然会出错,两者多半相似。你们是何时察觉田中先生将一百条网路线误申请为一百个纸箱?」
  「东西送来的时候。」光头课长说得意兴阑珊,但语气严肃。「总务课的人推着大型推车,把一百个纸箱送进办公室。田中彻一看,吓得脸色苍白。那么一大叠,谁都不会认为是新规格的网路线。」
  「一般单位无缘无故申请一百个纸箱,总务部为何没起疑?」
  「五十岚先生,你真是爱钻牛角尖。」光头课长面无表情地叹口气。
  「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的怀疑相当合理。员工申请一百个纸箱,任何人都会感到不对劲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得请教总务部的杂用品管理负责人。」光头课长依然板着一张脸,但显然想早点结束对话。
  我悄悄告诉你们,真相是这样的。
  杂用品管理负责人看到一百个纸箱的申请表时,确实起了疑心。
  他拿起电话,想要询问申请单位需要这么多纸箱的理由。
  查看内线号码表时,他的上司为了另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找他过去。
  上司的口气相当严厉,他顿时将纸箱的事抛到脑后。
  与上司的谈话过程相当不愉快,加以上司又交代一项非常急迫的工作。
  匆匆回座后,虽然记起一百个纸箱的事,他已没心思理会。
  蓦地,他想到最近有部门要进行小规模搬迁,一定是他们申请的。在心里做出结论,他核可了申请。
  于是,一百个纸箱的申请表通过审查。
  你们听好,犯错的原因往往源自「绝不可能有错」的想法。谁都害怕看见错误,所以会自行编出一套合理的解释。
  换句话说,为了逃避「可怕的事实」,消除心中的不安,故意找理由说服自己。
  「田中彻是个冒失鬼,犯这样的错并不意外。」
  「那一百个纸箱如何处置?」
  「田中彻带回去了。」
  「带一百个纸箱回家?」五十岚大吃一惊。
  「我们社长观念保守,向来以『坚毅负责』来教育员工。自己犯的错误,当然是自己承担。」
  「一百个纸箱,田中先生怎么带回去的?」
  「放在纸箱里带回去。」
  五十岚一脸认真地写下光头课长的话。
  「你真是死脑筋的人。」光头课长颇为无奈。五十岚抬起头,发现光头课长的耳朵变尖,且变得更大。不仅如此,瞳孔还变成绿油油的颜色。
  光头课长手指一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五十岚,听见「啵」地轻响,领口一松,领带已自行解开。
  下一瞬间,领带缠上头顶。
  见领带再度跑到头上,五十岚心中充满疑惑。
  为什么每次都落得这种下场?

  -

  五十岚走出菩萨证券,搭地下铁回公司。
  踏进办公室一看,上司和同事已不见踪影。
  原来他们数天前便相约,今天要为一个接到调职命令的同事举办欢送会,唯独五十岚没被告知。五十岚酒量很小,去酒馆也只喝乌龙茶,加上向来沉默寡言,实在不是同乐的好对象。不过,欢送会好歹算是办公室内的共同活动,五十岚竟然完全蒙在鼓里。
  这就是五十岚身处的工作环境。
  真是太可悲了!任何人听了都要慨然落泪!
  但这只是旁观者的感想,五十岚本人根本不当一回事。
  五十岚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独自检视资料。
  接着,他打开电脑,详读菩萨证券所用程式的设计书。
  菩萨证券显然想把二十分钟损失三百亿的责任,推到田中彻或系统的缺失上。
  人们往往无法坦承自己的错误。
  基于职务性质,五十岚对此有着深刻感受。
  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反应,无关性格或年龄。
  说穿了,这是一种「自己不可能犯错」的矛盾心理。
  五十岚看完资料,离开公司,搭上电车来到住处附近的车站时,已是晚上十点半。
  走到车站外一看,灰色云层笼罩着夜空,似乎随时会下雨。五十岚摊开手,确认没有雨滴飘落。
  深夜的十字路口一片死寂。
  四周没有路人,车道上也没有来车。
  一切宁静得仿佛世界已停止运转,然而,五十岚并未感到不安。电线杆、天空、柏油路面及大楼墙壁都被夜色染黑,只能靠浓淡隐约辨别景象。
  此时,五十岚听见脚步声。
  转头一看,右边出现几道人影。
  深夜骤然冒出几道人影,让人直觉感到危险。不过,五十岚定眼一瞧,那是西装打扮的男人、一个女人及十岁左右的男孩,大概是一家人吧。
  男人拎着塑胶袋,或许刚从便利商店出来。小学生三更半夜在外游走实在有些突兀,但既然双亲在身旁,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没错,这种状况十分常儿,毫无可疑之处。
  此时的五十岚,便是无意识地逃避「可怕的事实」,为防止心生不安,才故意找理由说服自己。
  然而,五十岚马上察觉不对劲。
  黑暗中,五十岚隐隐看见男孩的左臂覆着一块白色三角巾,似乎骨折了,上头还缠着绷带。
  「走快点!」男人凶恶地斥骂。
  那语气不带一丝暖意,不像父亲在责备孩子。
  男人年纪比五十岚大,约五十出头,在公司应该是主管阶级。
  接着,五十岚望向一旁的女人。她的左眼又黑又肿,恐怕是瘀青了,走起路踉踉呛舱,鞋子随时可能脱落。五十岚不由得着女人的双脚,暗夜里浮现的两条腿恍若细瘦的树枝,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忽然间,男孩「啊」地一声,在五十岚面前摔倒。除了皮肤擦过路面的可怕撕裂声,五十岚还听见链条的撞击声。男孩的左手吊着三角巾,无法保护自己,整个人扑向马路,脸孔满是擦伤。男孩惨声哀嚎,想必是牵动了断骨的痛处。
  貌似父亲的男人好一会儿后才察觉男孩摔伤。
  「动作慢吞吞,整天哭哭啼啼,看了就心烦!」男人大声怒骂,丝毫不把一旁的五十岚看在眼里。
  男孩单手撑地想要站起,男人竟毫不留情地踹向他的腰际,链条又当啷作响。
  或许是女人完全没上前阻止的意思,五十岚不禁怀疑自己产生幻觉。
  女人的脸庞伤痕累累,和挣扎爬起的男孩一样左颊鼓起,仿佛嘴里含着糖果。
  两人跌跌撞撞地通过五十岚眼前,五十岚愕然发现女人和男孩的脖子上都挂着类似狗项圈的东西。
  为何女人与男孩会套着项圈?这是怎么回事?

  -

  此时,一辆车子自左方疾驰而过,车灯照亮链条。人像狗一样被牵着散步,沭目惊心的景象令五十岚头晕目眩。
  女人与男孩神情忧郁,随链条的扯动跟在男人身后。
  一脸是伤的女人、左臂骨折的男孩、脖子上的项圈、耀武扬威的男人,一切都象征着暴力与支配。五十岚的脑海浮现「家暴」这个字眼。
  「看什么?」通过五十岚面前后,穿西装的男人忽然回头,口气宛如斥责属下的上司。「这女人和孩子不太会走路,我是在保护他们,免得他们闯到马路上被车撞。」
  没人询问,男人却主动说明起身后两人戴狗项圈的理由。语毕,男人继续前行。
  五十岚看着马路的对面,仍无法释怀,忍不住再次窥望左方。
  男孩恰恰转过头。
  他顶着红肿的脸孔,似乎正在说话。虽然没出声,但从嘴形看得出是:
  「救命。」
  五十岚顿时不知所措,失去平日的冷静。
  两道话声在脑海交错回响。当然,两者都是他的声音。一边催促着:「快冲上去救那男孩!」另一边则冷静地反问:「怎么救?」
  那显然是家暴。
  男人殴打、凌虐女人与男孩,在他们身上套狗项圈。女人瘦弱的身躯、皮包骨般的脚踝,及男孩包着绷带的左臂就是最好的证明。男人正在剥夺他们的自由。
  但另一道声音随即反驳:「不可能有这种事!」
  男人西装笔挺,穿着皮鞋,怎么看都是正常的上班族。何况,就算冲上去质问:「这项圈是干嘛的?他们脸上为何有伤?你是不是虐待他们?」如果对方坚称:「我没施暴,链条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避免他们跑到马路上被车撞。」届时该怎么处理?
  说穿了,五十岚是在为自己的见死不救寻找借口。
  五十岚不断自问自答,愣愣地看着三人渐行渐远。
  突然,四周起了一阵雾,冰冷潮湿的空气笼罩五十岚的肌肤,也辽蔽视野。雾气弥漫在夜晚空荡荡的街道上,逐渐吞噬三人的身影。
  还是应该追上去问个清楚。
  五十岚下定决心。
  真是了不起。
  他跨出一步。
  然而,第二步迟迟未跨出。因为五十岚心中那个消极的自己低语:「就算问了也无济于事。」
  你们猜,后来怎么了?
  天空骤然出现一抹黑影。
  五十岚抬头一看,那是一团黑烟。一团像刚从排气孔或烟囱冒出的黑烟。
  一般的黑烟都是冉冉上升后消失无踪,这团黑烟却不太一样,反倒朝着地面缓缓下降。
  黑烟的轮廓相当清晰,宛如一朵小小的云。
  五十岚终于看清楚。没错,那是云,十分有质感的云。这朵小云就浮在正前方的电线杆附近。
  不仅如此,云上竟站着一名姿态高傲的少年。
  不,那不是少年,是一只猴子。
  你们听到这里,一定很吃惊、很错愕,但我要你们好好想像那个画面。
  云朵载着猴子轻轻飘落,巧妙避开电线杆,降落在地上。
  忽然间,五十岚闻到一股野兽的腥臭。那仿佛是混合汗水与尿液的咸臭味,再加上晒过太阳的松软毛毯散发的温暖香气。感受到野生动物的气息,五十岚一时无所适从。
  那朵云溜滑梯般滑至地面,上头的猴子维持着宛若冲浪的姿势。
  云团即将撞上路面的瞬间,猴子跳了起来。
  它前翻半圈,手掌撑地,弹起后又翻半圈,双脚稳稳着地。
  猴子握着短棍,吹口气,短棍便无声无息伸长,变成犹如晾衣杆的长棒。
  猴子轻巧地甩动长棒,仿佛在搅拌夜晚的空气,接着顶向男人的背影。
  男人被棒子顶飞数公尺远,链条脱手,落地发出一阵声响。
  他缓缓爬起,脸上满是擦伤,转头质问:「你是谁?」
  五十岚看着猴子,全身直打哆嗦。
  猴子举起长棒,摆了个帅气的姿势,回答:
  「吾乃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主!」
  男人与五十岚听得目瞪口呆,猴子毫不理会两人的反应,连珠炮般继续道:
  「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没错,孙悟空乘云而降,当着五十岚的面教训了男人一顿。
  这样的故事,你们信吗?
  你们一定不信。
  既然不信,这事当然没发生。
  东京的夜晚,孙悟空没出现在车站附近,虐待妇孺的男人也没被如意金箍棒一棒打飞。五十岚愣愣看着男人与另外两人坐上停在路旁的车子,转眼消失无踪,只留下死寂的夜色。这样的故事,你们比较能接受吧?
  想选哪一边,你们自行决定。
  拜访菩萨证券的第一天,就这么落幕。接下来,五十岚将造访下错单的始作俑者田中彻。
  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的故事

  边见姐的家在住宅区里显得特别气派,有着设备齐全的车库及宽敞的庭院。
  我一看,便直觉认为这是个富裕的家庭。
  「太久没整理,长满杂草。」边见姐不好意思地指着庭院说道。往庭院望去,草皮确实参差不齐,成片顶着绿色尖叶的杂草踞立周围。
  「进来吧。」边见姐打开玄关的门。
  我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每次到陌生人家里进行驱魔,跨入大门的瞬间最令我紧张。
  此时,一只苍蝇迎面飞来。那只苍蝇从屋子深处沿走廊朝刚进门的我飞近,忽然转变方向,掠过我的鼻头。
  我暗想「好久没看到苍蝇了」,边挥手驱赶,没想到手背真的击中苍蝇。伤害弱小生命的残酷触感让我急忙缩手,但苍蝇并未跌落地板,而是停在墙壁上。
  走廊尽头右侧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左侧则是客厅。「这边请。」边见姐领着我走进屋内。我尾随边见姐,刚刚那只苍蝇却追了上来。通过我身旁时,苍蝇难听的振翅声在耳畔响起,仿佛有人喊一声「喂」,我吓得全身一震。
  「请进。」边见姐在客厅门口招手。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苍蝇顺着楼梯飞上二楼。但那苍蝇是否真的存在,我不敢肯定。
  「你的眼睛怎么啦?」边见姐问道。见我揉眼睛,她以为我不舒服。
  「没事。」我回答。
  「大约半年前,我的右眼也痛得要命。」
  「康复了吗?」
  「嗯。当时到眼科就诊,医生只说是心因性眼疾。」
  「诊断出『心因性』这字眼,反而让人烦恼。」
  「是啊。」
  我与边见姐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
  「现在要做什么?」
  我明白边见姐问的是驱魔流程,于是应道:
  「得看状况,每次都不太一样。」
  有时我会直接进孩子的房间。有时我不跟孩子见面,只和双亲交谈。有时孩子会冲出来对我恶言相向。
  「真人的房间在二楼?」
  「嗯,楼梯上去的正对面。」边见姐指着天花板说。
  她的脸孔已有几分老态,皮肤干燥、长满暗斑、眼袋泛黑,显然比刚刚看见的庭院还疏于照顾。
  「我唯一肯定的是,真人此刻一定相当在意我们的动静。」
  「在意我们的动静?」
  「我每次到别人家里驱魔,不管是不是真的遭附身,那些人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非常在意我的一举一动。他们关在房里,不愿跟任何人沟通,其实对家人在做什么、说什么话十分敏感。」介绍茧居族的书上,也提到类似的状况。「真人肯定很好奇,母亲带回来的人是谁。你有没有跟他说过我的背景?」
  「我没提驱魔的部分,只说你来帮忙解决一些问题。」
  这么含糊不清的说法,想必让真人益发坐立不安吧。他恐怕正猜测,母亲到底找这个人来帮什么忙?这个人是医生,还是心理谘询师?
  他也可能产生妄想,怀疑我是母亲雇用的守卫,甚至是杀手。
  不仅如此,他八成还会暗下结论:
  反正母亲这次又会瞎忙一场,跟之前一样。
  边见姐的内心疲累不堪,仍不放弃为儿子寻求一线希望。她找我来,大概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换句话说,她曾经历无数次失败。
  那么,真人想必已习惯母亲的失败,感叹母亲乱看什么介绍茧居族的电视节目或报章杂志,想玩新花招。
  孩子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对双亲的行为愈来愈反感。
  然而,我认为反感象征着孩子对双亲的期待。由于期待落空,才会产生反感。
  成为茧居族的孩子,希望双亲能将自己从绝望的泥沼中救出。期望愈大,失望当然也愈深。
  我仰望天花板,注视真人房间所在的位置。边见姐察觉我的目光,说道:「最近真人完全不跟我交谈,我只能隔着房门自言自语。」
  「沟通很重要,就算没回应,还是应该继续向他搭话。」
  「真人平常总是紧锁房门,即使心情好开了门,也很少说话。偶尔丢出一、两句,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内容。」
  「莫名其妙的内容?」
  「例如『爆发性气旋』之类的。」
  「『爆发性气旋』?」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从气象预报中学来的词汇吧。」
  「他的三餐怎么办?」
  「我把饭菜放在房门口,他会端进去吃,吃完再把碗盘放回门口。」边见姐强忍着泪水,「真是典型的茧居族家庭。我和他的关系就像囚犯和守卫,而且我恐怕才是被囚禁的一边。不,比那还糟,囚犯和守卫至少还会聊天。」
  「真人不会主动跟你说话?」
  「之前还会聊天,现在顶多问我剪刀或签字笔放在哪里。」
  「哦?」
  「他有次告诉我,在坐垫里找到不见的笔。」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四处找一支笔,最后在房间角落的坐垫里寻获。」
  「坐垫里?」
  「他拉开坐垫套的拉链,笔就在里头。」
  蓦地,我想起书上提到的一段话。
  精神病患与茧居族最大的不同,在于关心他人的程度。
  陷入茧居族状态的孩子虽然拒绝沟通,其实非常在意双亲的言行举止,担心双亲是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相较之下,精神病患对他人不怎么感兴趣。
  假设双亲塞一封信到孩子房内,茧居族会很在乎信里的用字遣词,精神病患则毫不介意。
  怱地,我察觉视野一隅有抹影子,某个人站在不远处。
  转头一看,我大吃一惊,慌忙别过头,又忍不住偷觑一眼,心中的诧异依然不减。
  通往走廊的门口,竟然出现一只猴子。那是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
  那猴子以两脚站立,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背脊笔直,双目圆睁,全身的毛微微透出亮光,且鼻子朝天,一张大嘴露出两排牙齿。
  由于表情与人类有几分相似,看起来相当诡异。
  除了野生动物的单纯与粗暴,还散发一股知性气息,圆滚滚的眼珠宛如纯朴的少年。
  只见它将巨大的手掌放到耳边,示意「我在听你们说话」。

  +

  「二郎,怎么啦?」边见姐问道。我猛然回神,甩甩脑袋,指着门口说:「猴子……」但猴子已不知去向,只有一只苍蝇飞过。
  「那不是猴子,是狮子,类似舞狮。」边见姐纠正。
  我一愣,不知边见姐在讲什么,转头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边见姐以为我在看门旁矮桌上的相框。其中一张相片里的人披着造型绚丽的道具,与舞狮颇为相似。我走过去拿起照片,问道:「这是真人扮的?」
  「不是。」边见姐难得自然一笑。「照到真人的是旁边那张。」
  舞狮照片的旁边是张全家福。以大海为背景,边见姐的身侧站着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的男人,想必是她丈夫。两人前面则是一个眯起双眼、笑容灿烂的男孩,头发不长不短,脸型修长,鼻挺耳大,看起来很有异性缘。
  他就是真人吧。
  照片中的边见姐与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可见是近两、三年拍的。真人两年前变成茧居族,或许是在那不久前。边见姐与丈夫皆笑意盎然,拍照的的当下无疑十分幸福。
  照片中的边见姐仍保有我年少时仰慕的耀眼神采。这张没发出任何SOS信号的全家福,让我不禁看得入神。
  「这是我们带高中毕业的真人去峇里岛玩的照片。」边见姐坐在餐桌旁说明:「刚刚那是圣兽巴龙。」
  「咦?」
  「你拿的那张照片上,像舞狮一样的道具就是巴龙。巴龙之舞是峇里岛流传的一种舞蹈剧。」
  仔细端详,照片中的人顶着像舞狮一样的大面罩。那面罩以金色、红色及白色组成,造型华丽。巴龙之舞,大概就是戴着这道具跳舞吧。
  「神圣的怪兽,圣兽巴龙。」边见姐解释。
  那「圣兽」有着圆溜溜的眼睛及血盆大口,既可爱又可怕,给人粗犷、杂乱、野蛮的印象,实在跟神圣扯不上边。
  「每个剧团表演的巴龙之舞情节都不太一样,但有个共通点,就是巴龙会和魔女兰达对决。」
  「巴龙和兰达对决……」
  「嗯,那是场永无止境的对决,剧情多半在巴龙与兰达的舞蹈与战斗中结束。有时会加入一些低级的笑点,算是自由度相当高的表演。」
  「哦……没分出高下,观众不会挂心吗?」
  「这就是巴龙之舞的特色。」边见姐似乎是想起全家到吝里岛旅行的回忆,表情不再紧绷,态度也轻松许多。「巴龙与兰达象征人的内心世界。巴龙代表善念,兰达代表恶念,善与恶总是在人的心中互相抗衡。」
  「永远不会有结果?」
  「没错,巴龙之舞表现的就是善与恶的平衡。真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我再次望向照片里笑得开怀的真人。
  「完美之神与万恶之魔,那是西欧的观念。」我应道。
  巴龙之舞与意大利神父驱魔的概念完全不同。
  「西欧人认为,驱除恶魔后只会剩下良善,我始终无法认同。在巴龙之舞的世界里则没那么单纯,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罪恶,巴龙与兰达的缠斗将永远持续下去。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人性,也较容易为人接受。」
  「真人讲过类似的话,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
  我总觉得最近跟其他人谈过同样的话题。仔细一想,原来是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
  中年合唱团的成员雁子小姐曾说「天底下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
  既然他们与真人有某种程度的交流,「人心交杂善与恶」的巴龙之舞式观念或许是真人告诉他们的。
  桌上还有几张照片,我逐一询问,全是一家人到海外旅行时拍的。边见姐的家庭似乎会定期出国旅行。
  「这是在西藏拍的,带路的僧侣叫纳望•南嘉。」边见姐指着照片介绍,「那是在意大利拍认识的坎迪多神父。」看到意大利的神父,我登时想起罗伦佐的父亲,不禁心生一股亲切感。
  照片里的真人表情开朗,与当地居民毫无隔阂。
  另一张照片里,真人与身穿民俗服装的舞者相视而笑。「那是罗姆人(注13)。」边见姐说明:「我随父亲到匈牙利时也遇过。他们生活艰辛,处处受到迫害、排挤,但他们拥有独特的音乐与舞蹈。罗姆人的音乐既悲伤又强韧,充满节奏感。」
  旁边的透明资料夹收藏着外国纸钞。
  「那是西班牙的纸钞,背面印有皮萨罗的肖像,真人很喜欢。」边见姐解释。
  「毁灭印加帝国的那个皮萨罗(注14)?」
  在我的印象中,皮萨罗是个大坏蛋,恣意入侵并支配原本安定和平的印加土地。
  「好像是吧,真人非常爱读这一类书籍。」
  此时,二楼传来轰隆巨响。

  +

  紧接着,又是重物散落一地的乒乓声。我天生胆小,吓得差点尖叫,边见姐也错愕得瞪大双眼。
  「那是真人吗?」这是唯一的可能。「他是不是撞倒家具了?」
  边见姐一跃而起,喊着「真人」冲上楼。边见姐原本形同枯萎的植物,连走路都无精打采,此刻却飞奔如兔,显然足身为母亲的意志、使命感与爱情,瞬间爆发出的力量。我急忙追在边见姐后头。
  蓦地,我想起刚回日本时接的一件案子。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自称是恶魔,尖叫着推翻旧型的三十寸映像管电视。当人处于无意识状态,会彻底解放肌肉的力量。
  边见姐上到二楼后,慌忙敲打房门。
  「真人,那声响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情况?你还好吧?」
  我站在一旁,赫然发现边见姐背后冒出火光,以为失火了,焦急地想灭火。但下一瞬间,我明白自己又看到幻影。在那幻影中,有一栋房屋及大片森林熊熊燃烧。
  这应该是边见姐的心灵景象吧。她此刻的心情,或许就像急着从火场救出儿子。
  不知不觉,大火的幻影消失无踪。
  我制止边见姐继续呼喊。整幢屋子鸦雀无声,我附耳门上,但房内没传出任何声响。太过宁静反倒让我心生不安,我缓缓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于是推开了门。
  我觎向边见姐,她似乎也颇为错愕。「真人,我们进去喽。」边见姐轻声一喊,踏入房间。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整个房间充满人类的鼻息及汗味,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一座书架翻倒在地。那是座低矮宽幅的组合式书架,只见书籍四散。看来,这就是刚刚那声巨响的源头。
  真人蜷着身子倒在窗边。
  原以为他翻白眼昏厥,仔细一看却无任何异状,仿佛已睡着。「他不要紧吧?」我问边见姐。
  「嗯,之前曾发生相同的状况,虽看过医生,可是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建议我将他抱回床上,观察后续情形。」边见姐回答。
  于是,我与边见姐合力把真人抬上床。
  真人嘴里喊了一句「班锡峡谷的妮尔法」,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某种咒语。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闷在房里,我原本担心房内会流窜着无处宣泄的性欲,然而,空气没想像中污浊,只在帮真人盖被时,闻到混杂汗水及口臭的气味。
  我从真人身上移开视线,环顾四周,不禁吓出冷汗。
  除了嵌着窗的南侧墙壁,其余三面墙遍布大大小小的坑洞,壁纸破裂,露出里头的木材。
  坑洞有的如拳头大,有的如人头大。
  这些都是暴力留下的痕迹。
  边儿姐蹲在失去意识的真人身旁,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他们离得太近,我胸口掠过一抹不安。并非怀疑他们有超越母子之间的感情,他们就像一般的亲子,我担心的是边见姐对真人的痛苦与煎熬太过感同身受。
  这不是一件好事。
  我仿佛看见,明明该将溺水的儿子救上岸的边见姐,跟着儿子一起在水里挣扎。难道这也是心灵景象?
  我再次审视真人的房间。虽然墙壁被破坏得不堪入目,但书桌上收拾得相当整齐,维持着完美的秩序。
  目光移向地毯,我走近翻倒的书架,使劲扶起。
  灰尘漫天飞舞,我忍不住伸手挥了挥。
  散落在地毯上的书不是被折弯,就是封皮脱落。我捡起几本,摆回书架。这些书多半是艰涩的古典文学或评论集。
  还有几本封面相同的文库本,书名写着《西游记》。
  猴子妖怪乘着云、挥舞如意金箍棒的身影,倏地浮现脑海。
  霎时,各种不同的画面源源不绝涌出。
  那是我小时候读过的一本图画故事书。
  唐三藏坐在马上教训孙悟空。年幼的我一直想不透,孙悟空为了保护唐三藏奋力与妖魔打斗,为何还得受唐三藏责骂?
  相较之下,猪八戒给人机灵、狡猾的印象。就连唐三藏,也常常帮猪八戒说话。
  接着,我又想起高中的回忆。
  当时的我和其他少年一样进入反抗期,言语粗暴,常跟朋友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父亲一天到晚教训我,但我除了反抗还是反抗。
  母亲对我的恶行恶状,同样是既无奈又担心。
  有一次,她说教的方式实在太过可笑,我气势一软,竟提不起反抗的念头。或许那象征着反抗期的结束吧。
  那次的说教,也与《西游记》有关。
  如今回想,母亲当年的说词依然令人莞尔。
  「二郎,劳烦你特地跑过来,真是非常抱歉,今天可能不太方便。」边见姐从床畔站起,皱着眉开口。真人已安稳地睡在床上。
  「嗯,看来我先回去比较好。」
  「希望你这阵子能再找个时间来看他。」
  听边见姐的语气,似乎认定我已接受委托。
  尽管百般不愿,我就是说不出「抱歉,我无能为力」。
  理由有两点。第一,千疮百孔的墙壁仿佛发出阵阵哀号,我实在心有不忍。
  明知无能为力,我却没办法视而不见。
  第二,真人的状况不同于一般的茧居族。若他并非茧居族,我的专业或许派得上用场。
  忽然,睡得正沉的真人背后,隐隐浮现两道人影。一是少女,一是背脊挺直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个神父。这搞不好是真人的心灵景象。
  此刻,真人的心中,到底存在着怎样的世界?


  猴子的故事

  接续前话。
  你们记得上回说到哪里吗?没错,五十岚终于要和田中彻见面。
  地点就选在田中彻住处附近的连锁家庭餐厅吧。
  田中彻是个二十八岁的平凡男人,头发又硬又乱,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睡醒没整理还是自然卷。由于困倦,单眼皮的双眸左右不太对称,导致脸像歪了一边。此外,鼻子颇大,嘴角维持着半开半阖的懒散状态。胡子浓密,满面是没剃干净的胡碴。这个兼具中年与青年特质的男人,朝五十岚露出惶恐的微笑。
  交换完名片,五十岚仔细观察眼前的田中彻。
  负责品质管理的五十岚遇过无数闯祸的人。这些人总是难掩尴尬,虽然带着罪恶感,但为了自我防卫,还是得摆出架势。有人露出凄怆的表情,也有人厚着脸皮试图推卸责任。然而,五十岚从没碰上闯下损失三百亿这种滔天大祸的案子。
  五十岚相当好奇,不晓得对方会表现出何种态度。
  岂料,田中彻毫无异状。他虽缩着肩膀,垂头丧气,却只像违规停车被开罚单。
  这天是上班日,上午店内客人不多。田中彻打开菜单,随便瞥一眼,点了「每日午餐」。五十岚不敢肯定他是懒得细看菜单,还是想节省时间。其实,两个理由皆对。
  然而,店员却冷冷地回答:「十一点三十分后才能点『每日午餐』。」
  五十岚一看手表,刚过十一点。
  「啊,时间还没到吗?抱歉。」田中彻红着脸翻动菜单,指着一道意大利面说:「不然这个好了。」
  店员离开后,五十岚旋即问:「你不生气?」
  「生气?」田中彻僵硬一笑,「生什么气?」
  「你可以骂她为何时间还没到就摆出写着『每日午餐』的菜单,否则也可以抱怨『十一点三十分开始供应』的说明文字太不明显。」五十岚指着菜单上的小字。「这么一来,错就不在你身上。」
  「可是……」田中彻搔着太阳穴,「既然写了,没看到就是我不对。反正我不是非吃『每日午餐』不可。更何况,也不会有人为这种小事生气。」
  「你错了,世上太多人会为这种小事生气。以刚刚这例子来说,不少人会大骂『既然时间还没到,为什么摆出菜单?』或『不过差三十分钟!餐厅又不是市公所,何必凡事都照规矩来?』等等。」五十岚应道。
  「敢生气的,都是有自信不会犯错的人。」田中彻的手指从太阳穴移到头发上继续搔着。「像我这种一天到晚犯错的人,哪有资格抱怨。」
  「这跟有没有自信无关。每个人都害怕犯错,或是害怕被别人认为自己犯了错。」五十岚语气平淡。「对了,我一直百思不解,为何人会感到『丢脸』?」
  「丢脸?」
  「例如『恐惧』,不管是对人也好,对野生动物也好,都是相当重要的情绪。」
  「恐惧是重要的情绪?」
  「因为恐惧,于是加倍谨慎,才能避开危险。动物能延续生命,正是会心生恐惧的缘故。」
  「倒是没错。」
  「至于『愤怒』,也不难理解。遭受攻击、掠夺或愚弄时,人们会生气,而此一反应与『恐惧』颇为相似。一头被捕的野兽拼命挣扎,既『恐惧』又『愤怒』,这些情绪会转化为行动的能量。」
  「原来如此。」田中彻重重点头。
  「此外,还有『悲伤』。」
  「悲伤?」
  「当家人过世或失去重要之物时,人们会感到悲伤。因为悲伤,才懂得珍惜。父母不想尝到失去孩子的悲伤,就会更加珍惜孩子。民众不想尝到失去家产的悲伤,就会拼命守护家园。这些都是相对容易理解的情绪。但唯独『丢脸』,我实在搞不懂。」
  「搞不懂?」
  「我想不出这种情绪的必要性。」
  「丢脸这种情绪的必要性?」
  「当人犯错或闯祸时,会感到『丢脸』。」
  「是啊。」
  「可是,对人或动物而言,这种情绪是必要的吗?为何会产生这种情绪?我以前一直想不透。」
  「既然感到丢脸,下次就不会犯错,不是吗?」
  「就算是绝不可能犯第二次的错,人还是会感到丢脸。何况,我刚刚说过,很多人不承认失败、不老实谢罪,还会恼羞成怒,将责任推给他人。」
  「大概吧。」田中彻愣愣看着五十岚,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
  「我后来推想,『丢脸』约莫与『害怕遭排挤』的心情有关。一旦犯错,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就会降低,甚至会排挤自己,或许『丢脸』正是基于这样的恐惧心理。如此一来,恐怕得追溯到长毛象时代人类的生活方式。」
  「长毛象时代?」
  「合力狩猎长毛象时,失败者会被视为无用,而分不到食物,所以……」
  「所以?」
  「人类会为自己找借口。不敢承认失败,只会不断强调自己的存在价值,并急着展现自己的能力。况且,『丢脸』这种情绪,往往也会牵动『愤怒』。常言年轻人『血气方刚』,或许是类似的道理。因此,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极为害怕『丢脸』。」
  「不仅是年轻人,大人也怕丢脸。」
  「当然。不过,十几岁的年轻人在同伴面前丢脸的机会比大人多,何况大人早习惯处理丢脸的场面,还能够判断『丢这个脸会不会导致自己被排挤』。」
  「听起来有些道理。」
  「况且,比起大人,年轻人对自我抱持更大的期待。」
  「期待?」
  「认为自己很行、很厉害,什么都做得到。年轻人拥有对自己寄予期待的精力、纯真与权利。只是,随着年纪渐长,期待会变成失望,最后逐渐了解自身的极限。」
  对自己寄予期待!
  说出这句话,五十岚既羞赧又感动。
  认定自己绝不会说出这么丢脸的言词,也是一种期待。

  -

  「总之,年轻人为了掩饰过失与丢脸的情绪,会刻意追求表现,譬如大发脾气、拿刀子乱挥、做些冲动的蠢事。不单是要向同伴证明自己不弱、自己没有错,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这是一种确保生存的手段,称不上什么坏事。
  「相较之下,我彻底承认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连辩解也放弃了。」
  「不,能够坦承失败而毫不辩解,可不容易。」五十岚这么说,并不是想安抚田中彻。「罕有政治家敢承认政策出错,即使已退出政坛也不例外。他们顶多为支持率下滑道歉,但不会为决策本身道歉。然而,不承认错误就不可能进步,任何事情都一样。」
  「听起来很有道理。」
  「不信任感并非源于失败,而是源于不承认失败。」
  「对不起,我犯了那么大的错,竟然还有脸在这里悠哉地吃饭。」田中彻一顿,握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对于犯下的过失,我非常愧疚。如果能够,我恨不得一死了之,偏偏没有自杀的勇气。我真的很自责,绝没撒谎。」田中彻不停忏悔。
  或许有人会认为田中彻只是在做做样子,但五十岚不这么想。
  五十岚相信田中彻确实在后悔、反省及自责。
  他害怕得不敢见同事,只能请假躲在家里,内心想必极不好受。另一方面,他又相当厚脸皮,五十岚一邀约便满不在乎地来到餐厅大吃大喝。
  这个男人同时拥有「纤细」与「厚脸皮」两种性格。每次犯了错,反省的总是纤细这一边,厚脸皮的部分却死性不改。
  正因如此,就算反省过一千次,依旧可能犯一千零一次错。这种人是粗心大意的典型,甚至可说是为了粗心大意而活在世上。
  「好了,我们来谈谈火焰山公司上市那天发生的事。」五十岚单刀直入。
  田中彻登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伸手在半空中比画半天。
  「倒也没什么好讲的。那天客户委托我卖股票,我搞错输入的内容,就这样。」田中彻迅速说完闭上嘴,显然希望尽快结束这话题。
  「请你详述犯错的经过。」
  五十岚摊开系统介面设计书,找出一张标记着「订单画面」的彩色印刷纸。介面上有输入顾客编号和股票代码的长方形栏位、数量输入栏、价格输入栏,还有一些下拉式选单。
  「这个数量栏原本该输入『1』,旁边的价格栏则该输入『500000』……」
  若要以五十万圆的价格卖出一张股票,确实得这么填。
  「但我搞反了……」
  田中彻的表情像是被人看见自己小时候尿床的照片。没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就「给他人添麻烦」这一点,尿床与股票下错单的本质是相同的。当然,股票下错单与普通的尿床天差地远。如果有人尿床造成三百亿损失,一定是小便源源不绝地倾泄而出,浸湿地毯,流到家门外,淹没街道及水沟,灌入河川,接着冲毁堤防,让整座城市变成水乡泽国,数百栋房屋惨遭灭顶,民众纷纷搭小艇逃难,哀号声此起彼落,最后甚至出动自卫队前往救灾吧。
  「在这里输入『500000』,在这里输入『1』……」
  「接下来,你按了这个确认键吗?」五十岚问道。
  介面下方有个方形确认键,按下后,会出现刚刚输入的内容。经过确认再按下送出键,订单资料便会送进各证券交易市场。
  「我没仔细确认。明明出现确认画面,我却没当一回事,真是惭愧。搞错数量与价格是常见的疏失,我竟然没多加提防。」
  「事后想起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粗心闯祸的人,当下往往不会察觉。田中先生,你马上就发现犯了错吗?」
  「不,过十五分钟后,我才赫然惊觉。」
  正确时间是,十五分又二十二秒。

  -

  那十五分又二十二秒之间发生什么事,具体说来是这样的——
  当天早上十点多,田中彻送出火焰山公司的卖单后,走进厕所洗把脸,想驱走睡意。
  这一天,田中彻非常疲倦。
  田中彻的睡意在这个故事中是非常重要的环节,甚至称作「答案」也不为过。
  你们必须牢牢记住。
  田中彻非常疲倦。
  为什么疲倦?
  问得好,但我暂且不答,以后自会分晓。
  总之,田中彻在厕所洗脸,想醒醒神。此时,一个长他两岁的前辈走进来调侃道:「这么累,是不是昨晚跟女友翻云覆雨了?」
  虽然这年头早就没人在用「翻云覆雨」如此过时的字眼,田中彻仍旧堆起笑解释:
  「不是的,昨晚隔壁的吵得我睡不着。」
  「什么隔壁的?」
  「我的隔壁邻居,整晚吵个没完。」
  「噢,好激情。」前辈的手势像是蜘蛛逮住猎物正要啃食,跟所谓的激情相差甚远。这个前辈脑袋里只有女人,田中彻十分羡慕他的无忧无虑。
  「我似乎还听见惨叫和怒骂。」
  「那想必是女人发出的,隔壁的果然在办事,一定很激烈吧。」
  「倒不见得……」
  「对了,我接到安田的客户来电。安田今天休假,听说是小孩发烧,我代替他下了单。」前辈打开话匣子。
  股票买卖分秒必争,负责的职员不在时,接电话的职员往往要代为下单。
  田中彻并未多想,只是愣愣地听着。
  前辈接着道:「内容没什么,就是卖掉一张,买另外一张。」
  田中彻听到这里,心头一惊。
  虽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卖掉一张」这字眼,不知为何自田中彻的耳膜钻入脑中,刺激一些记忆,唤起数道影像。
  那就像一颗颗遭电击溅起的水花,每颗都映照出一段记忆。
  在一颗较大的水滴里,出现电脑荧幕的画面。那是呆板的订单系统输入介面,左上角显示着客户名称。此人正是要求卖掉火焰山股票的客户。
  田中彻明白,这是刚刚操作完的下单介面。
  介面上还可看见输入股票数量的栏位。田中彻依稀记得自己移动游标,在上头打了好几个「0」。
  客户只要卖一张股票,输入「1」就行,他却按了五次「0」。
  突然涌现的记忆清晰得可怕。田中彻登时脑袋空白,血色尽失,眼前仿佛天旋地转。
  客户委托的是「以五十万圆卖一张」,绝不会错,数量的栏位根本没必要输入「0」,但指尖仍残留按下好几个「0」的触感。
  田中彻不断说服自己「这不可能」,只是愈想否定,记忆益发鲜明。
  田中彻心想,难道这是输入金额时的记忆?若是如此,当然没问题。不过,他记得输入好几个「0」后,又按下「1」。换句话说,金额栏位里输入的是「1」。
  我输错数字了吗?
  蓦地,田中彻想起纸箱事件。
  堆积如山的上百个纸箱浮现脑海。
  数个月前,田中彻误向总务部申请一百个纸箱。
  填写物品编号时,他搞错号码,原本应该订一百条传输线,送来的却是一百个纸箱。对田中彻而言,那是大白天做的噩梦,一场永远无法清醒的噩梦。
  想到上百个纸箱还堆在家里,田中彻脸色倏地惨白。「莫非我又闯祸了……」
  田中彻奔出厕所,在门口撞一名上女同事的肩膀。女同事轻声尖叫,但田中彻没空理会。
  心跳愈来愈快,步伐也愈来愈不稳。
  从厕所到办公室的走廊,仿佛变成陡峭的上坡路。
  田中彻回到座位,看着荧幕上刚送出的卖单。
  霎时,田中彻听见血液流失的声音,双腿血管急速萎缩。他最害怕的事情竟然成真。
  「我搞错了……」田中彻起先只是喃喃自语,理解事情的重大后,不禁大喊「我搞错了!我闯祸了!」有如运动会上代表宣誓的选手。
  到此为止,经过十五分二十二秒。
  光头课长察觉异状,快步走近。他挺直背脊,面无表情地站在田中彻身旁。当下,资产管理课无人意识到,此举造成的损失等同公司一年的利润。
  田中彻向课长说明状况。以沉着冷静着称的课长并不惊惶,输入错误、下错单是家常便饭,连他都没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当然,田中彻也懵懵懂懂,仅隐约感觉到方才的疏失已「牵动整个市场」,却没料到实际的损失程度。

  -

  「如今回想,当时我确实收到了警告。」田中彻告诉五十岚。他一脸苍白,双膝微微颤抖。
  「来自系统的警告?」五十岚确认道。
  「当然,不然是来自灵界或天界吗?处理火焰山股票的卖单时,确实出现过警告讯息。」
  五十岚望向手边的系统设计书。昨晚在公司列印下来后,他已看过可能涉及这次事件的介面部分,上头写着「送出卖单时,若输入项目不合常理,将出现确认讯息」。
  「嗯,设计上确实有这环节,警告讯息的内容为:『此为非正常出单,是否获得上司许可?』」
  「对。」
  「不过,『不合常理』的意思实在有些笼统。」五十岚说道。在系统设计上,不够明确的用词往往会造成问题。
  「以一圆卖出明显低于底价,系统自然会再次确认。」
  「看到警告讯息后,你征询过上司的意见吗?」
  田中彻用力摇头,「没有,那讯息我连看都没看就按下『是』。」
  听田中彻说得理所当然,五十岚不禁吃了一惊。
  「跟放羊的小孩一样。」田中彻苦着脸,「那系统一天到晚冒出警告讯息,不管做什么都会询问『是否无误』、『是否获得许可』,大伙都说搞不好哪天会冒出『是否觉得警告讯息很烦』。久而久之,根本没人在乎警告讯息。」
  田中彻无视于警告讯息,因而送出了错误的卖单。
  五十岚心中产生疑问,说道:「你提及下错单是常见的疏失,这一点在设计系统时应该已纳入考量。一旦发现下错单,不是能取消吗?」依常理思考,敲打键盘难免出错。无心之过不可能完全杜绝,重点在如何挽回。
  设计书上确实写有取消下单的功能。换句话说,田中彻虽然犯下严重疏失,但并非无法补救。
  「通常只要股票还没被买走,就能取消卖单。」
  「那么,你们为何没取消?难道十五分钟内,十万张股票全部卖光?」
  「虽然没卖光,但无法取消。」
  下错单的十五分钟后,田中彻急忙敲打键盘,紧张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光头课长就站在身后,两道炙热的目光仿佛要烧穿田中彻的背部。「我闯祸了,对不起。」田中彻边像念咒般低喃,边下达取消指令。
  证券交易系统无法同时处理两项交易行为,尽管田中彻送出取消指令,也没办法立刻执行,得等排在前面的交易命令全部执行完毕。
  田中彻焦急万分,抓着滑鼠的手抖个不停。
  忽然间,一道警告讯息跳出:「全部股票皆已成交,无法取消卖单。」
  意思是,所有股票都卖掉了。
  田中彻急忙操作系统,确认火焰山股票的买卖状况,一查之下,发现大部分股票都还没卖出。
  霎时,田中彻本没办法思考。脑中仿佛下起滂沱大雨,每滴雨都是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无法取消?为什么?
  「喂,怎么回事?」课长终于有些急了。
  「明明还没卖完,系统却说股票全部成交,无法取消。」田中彻的哀号在资产管理课迦响。
  周阑同事的目光聚集在田中彻身上。
  「你让开!」刚刚在厕所聊天的前辈冲过去,一把推开田中彻,操作起键盘与滑鼠,但又跳出「无法取消」的讯息。
  「为何会发生这种状况?」五十岚看着设计书,忍不住开口。他不禁怀疑,这恐怕涉及系统上的缺失。
  当初课长指派五十岚前往菩萨证券调查时,曾叮嘱:「交给菩萨证券胡搞,一定会把错推到我们头上。所以,你到菩萨证券的首要目标,就是找出我们公司不须负责的证据。」
  然而,听过田中彻的陈述后,五十岚暗想「下了取消指令仍无法取消」、「大半股票都还没卖出,系统却判断所有股票皆已成交」之类的现象,很可能是系统的问题。
  「后来你们怎么处理?」五十岚冷静地思考着,自己公司恐怕也得负一部分责任。
  「放弃取消指令,改成将挂卖的股票全部买回。」
  「田中先生,这是你的主意吗?」
  「不,是课长的指示。」田中彻低着头应道。
  「在这过程中,十万张股票不断被买走?」五十岚问。若非下达取消指令失败,延误了时间,或许不会损失那么惨重。
  「是啊。」田中彻依然低着头,「我也不晓得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我们公司会损失多少钱?」
  「据我得到的消息,既然卖出的股票根本不存在,菩萨证券必须以现金支付赔偿。详细金额还无法确定,目前粗估是三百亿圆。」
  这么庞大的金额,想必已超出田中彻的理解范围。他淡淡地说:「噢,是吗?」仿佛只是找到一根白头发。

  -

  「方便请教另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田中彻流露明显的惧意。
  「对你而言,向上司征询意见是否是件不容易的事?」
  「不容易的事?什么意思?」
  「你刚提到,系统跳出询问上司的警告讯息,你见怪不怪,所以没理会?」
  「对,说起来真丢脸。」
  「会不会是你每次向课长征询意见时,他总是臭着一张脸?」
  「咦?」
  「因此,你才产生『能不问就不问』的念头?」
  光头课长个性冷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五十岚与他交谈时,便亲眼目睹他对前来请教事情的属卜反射性地露出不耐烦与轻蔑的神色。
  田中彻愣了一下,应道:「我从没想过这问题。」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并非敷衍之词。「不过,或许有那么一点影响吧,课长实在很可怕。」他补上一句。
  「田中先生,你忽略警告讯息,可能是内心对征询上司意见有所抵抗。」
  「这么说好像把责任推到课长头上。就算课长老臭着一张脸,我也不能拿来当借口吧?」
  「不,当然可以。」五十岚语气坚定。
  「可以?」田中彻诧异地瞪大眼。
  「虽然称不上症结所在,却是造成疏失的原因之一。重大疏失的背后,往往不会只有一个原因,这点相当要紧。」
  「哦?」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重要的是建立起一套由他人协助审核的机制。如果你向上司询问事情会感受到压力,自然也是疏失的肇因。」
  光头课长曾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太没主见」,这样的观点一定会表现在态度上。
  「你的意思是,课长也有责任?」田中彻问道。
  五十岚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就法律而言,光头课长没半点责任。田中彻粗心大意造成的损失,与课长的臭脸并无直接关联。
  然而,光头课长若能和善些,营造出容易沟通的气氛,或许田中彻就不会忽略警告讯息。即使如此,田中彻仍可能对警告讯息视而不见,但五十岚总觉得光头课长置身事外,似乎有些讲不过去。
  「没有法律上的责任,顶多追究管理与教育责任。」
  「五十岚先生,你刚刚不是说,这可以当我的借口?」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的肇因还包括课长的态度及其他种种因素,并非你一人的责任。」
  「原来如此,我是无辜的。」田中彻的表情豁然开朗。
  五十岚一惊,急忙解释:「不,你的粗心大意也是重要肇因之一,绝对称不上无辜。」
  田中彻的思考逻辑相当单纯。
  非黑即白,别人有责任就表示自己没责任。
  五十岚纯粹想表达「你不必负全责」,但田中彻似乎会错了意。
  「五十岚先生,你为何要调查这件事?」田中彻抬起头,「我晓得这是你的工作,不过,你追求的是什么?如果只是想找出罪魁祸首,那个人就在你面前。」
  「我想找出的不是祸首,而是原因。」
  「原因不就是我的粗心大意吗?」
  「你心甘情愿一肩扛下所有责任?你的公司可是企图把损失三百亿的责任全推到你身上。」
  「我哪来的三百亿。」田中彻嘟囔着。五十岚以为这是句玩笑话,田中彻的表情却异常认真。「我家里只有当初下错单的一百个纸箱,你觉得那值不值三百亿?」
  五十岚忍不住想叹气。
  看来,以田中彻粗枝大叶的个性,要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是不可能的,就算懊恼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工夫。
  五十岚回家的路上,又会碰到什么奇人异事,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13-11-5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故事

  离开边见姐家后,我朝着车站前进,想在路上拦计程车,却一辆也没看见。
  走下两侧种着行道树的坡道,我来到真人半年前经常光顾的便利商店。
  望向停车场,并未发现游击合唱团的踪影。或许是太阳尚未下山,还不到他们登场的时刻。
  我忽地想到,真人症状恶化突然不再来便利商店,会不会有什么理由?
  他的心境产生何种变化?
  不会有人自愿成为茧居族,应该是某个关键原因导致。
  此时,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男孩奔出便利商店。
  我逦来不及反应,已与他撞个正着。
  撞击力道并不大,但男孩狼狈地趴在人行道上。衬衫及长裤下露出的四肢瘦得像皮包骨,难怪轻轻一撞便摔倒。
  他吓得手足无措,急忙捡起掉在地上的泡面,塞进衬衫底下。
  我伸手扶起他,察觉他的体重轻得令人咋舌,接着往上望,心里又是一惊。
  男孩颜面歪曲,右眼皮淤青肿胀。
  那不是皮肤炎,而是遭殴打的痕迹。
  我仿佛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及母亲那句「有人在流泪喊疼」。
  下一瞬间,眼前一片模糊,紧接着出现红色的画面。
  我又看到幻影,依经验判断,大概是男孩的心灵景象吧。
  红色大地上竖着栅栏,上头绑着一大一小两只鸟。在绳索的束缚下,鸟儿无法逃离,加以无人喂食,瘦得全身干瘪。忽然,天上出现一只大鞋,往鸟儿踩去。
  我忍不住咂嘴。为何我老是看见不想看的情景?我不停眨眼,鸟儿的幻影才消失。
  回过神,我拉着男孩的手。
  「你……」虽然开了口,我却犹豫着该问「你是不是偷东西」还是「你被谁打」。
  「对不起,请别管我。」男孩战战兢兢地请求。我不晓得他说的「别管」是指哪件事。
  这个SOS信号太过明显。
  纵使捂住双耳,巨大的信号声依然钻入耳膜。
  「嗨,二郎真君!」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若非如此,我恐怕已揪着男孩追问他遇上什么困难,一头栽进麻烦的漩涡。转头一看,金子店长就站在眼前。
  男孩跌跌撞撞地仓皇逃走。
  我无法阻止男孩,只好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你认识那男孩吗?」我问金子店长。
  「那男孩?啊,你说刚刚逃走的小学生?我不认识。」金子店长回答。他虎背熊腰,手臂粗如巨木,却穿着类似水手服的制服,模样实在逗趣。
  「他好像挨了揍,脸上有伤。」我没提及泡面的事,金子店长知道男孩偷东西,搞不好会以猛牛之势追上去抢回泡面,顺便「教育」男孩一番。
  「大概是跟朋友打架吧。」
  「是吗?」
  从男孩骨瘦如柴的身体及畏畏缩缩的态度看来,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搞不好……」
  「搞不好什么?」
  「搞不好受到虐待。」
  金子店长皱起眉,「你别乱猜。」
  「这不无可能。」
  「我最怕这种事了。」
  「这种事谁都怕。」
  「谁知道哪边才是对的?」
  「什么叫哪边才是对的?」
  「为了让孩子学好,有时出手管教是必要的,却常被视为体罚或虐待。就算真的是虐待,父母恐怕也有苦衷。如果是不愁吃穿、生活过得无忧无虑的有钱父母一时好玩施虐,确实该碎尸万段……」
  「碎、碎尸万段?」
  「然而,事实是对孩童施暴的父母多半处境悲惨。」
  「但受虐的孩子需要帮助也是事实。」我忍不住反驳。尽管能理解金子店长的言下之意,我仍无法认同「父母有苦衷,孩子只能自认倒霉」的结论。
  「也对,总不能见死不救。」金子店长坦承失言。望着男孩离去的方向,我不禁松口气。虽然有点无情,却是我真实的感受。
  「对了,二郎真君,要不要去喝一杯?」
  「太阳还没下山呢。」
  「当然是约晚上,我现在也得顾店。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便利商店店长。」
  他说得霸气十足,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想当然耳,我没勇气拒绝。数小时后,我来到闹区地下街的酒馆,与金子店长、雁子及四名服务生合唱团员同坐一桌。

  +

  「二郎真君,你想担任哪个部分?男高音吗?」雁子张着大嘴发问,边拿起啤酒瓶。
  「我不会唱歌。」我递出玻璃杯。
  「我们合唱团差一个男主唱,不是金子店长那种天使般的歌声,而是较有魄力的低音。」
  「我完全没有唱歌的才能。小学参加合唱队,老师吩咐我动嘴就好,不要出声。」我吐露童年的心理创伤。当时有个家长为我大抱不平,直说再差也不能剥夺学生唱歌的权利。但听过我的歌声后,他一脸尴尬地说:「好吧,或许你可以唱小声一点。」
  「你不跟我们一起唱,来这里干嘛?」金子店长高声道。
  我没反驳「是你找我来的」,只说:「我想向各位多请教一些关于真人的事。」
  「你上次也问了不少,真人跟你有何关系?」雁子将一块炸鸡塞进口中后,指着我问。一块还没嚼完,她又塞一块进去。看她吃个不停,我忍不住担心她会一个人扫光大伙的份。
  我坦白告诉他们,真人成为茧居族,且半年前状况恶化。
  「半年前发生什么事吗?」雁子看着服务生合唱团员及金子店长询问。酒馆服务生送上一道道料理,金子店长顺手将吃完的空盘叠起,交给服务生。若撇开他那像牛一样的魁梧身材,倒像个贴心的小媳妇。
  「二郎真君,你的意思是,半年前的某件事让真人变成茧居族?」小媳妇金子店长沉着嗓子问。
  「不,真人成为茧居族很久了,但原本还会上便利商店或跟母亲说话,直到半年前才变得严重。」我再三解释,金子店长仍似懂非懂。
  「啊,我想起来了!」金子店长激动得鼻孔翕张,小媳妇的气质荡然无存。
  「你想起什么?」
  「有一次,真人突然问我们『为何要唱歌』。」
  「对,他像是吃错药,一副想吵架的样子。」雁子一笑,喝了口酒。
  据两人描述,当时真人的语气非常严厉:「唱歌不就是一种自我满足,能帮助别人吗?若歌声救得了人,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快用你们的歌声,去拯救受虐的孩童和妇女给我看看!」
  雁子与其他团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会儿后,雁子望着夜空开口:「在遥远的天空之上,宇宙的另一端,有一样东西……」
  「有一样东西?」真人十分疑惑。
  「那是肉眼看不到,却非常重要的石头。」
  「你指的是陨石吗?」
  「要说是陨石也行。」雁子露齿一笑。「每当我们一唱歌,旋律与和声便会引导那石头落在听众身上。」
  真人当然听得瞠目结舌,直咕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雁子豪迈地笑道:「不明白也没关系。总之,我们不是为了听众唱歌,也不打算强迫任何人接受任何讯息。跟绘画一样,询问主题或意境虽然没有意义,但不表示内容是空洞的。若要勉强形容,那就如同陨石,我们的歌声能够引导陨石从天而降,打在听者的胸口。」
  真人听过雁子的解释依然一头雾水,取笑道:「歌声能够引导陨石?真是莫名其妙,我看你们就叫星星乐团吧。」
  「陨石纯粹是一种比喻,意味着『来自远方的重要感觉』。」
  「重要感觉?所谓的感觉和心情,不都是摸不着边际的东西?」
  真人的语气咄咄逼人,与平常完全不同。雁子也有些动了肝火,拉高嗓子反驳:
  「摸不着边际?说这种话的人,只能一辈子窝在房间打手枪。」
  「真人一定是大受打击,茧居族的症状才变得更严重。」酒馆里,金子店长当着我的面指责雁子,一副「全是你不好」的态度。
  「那句话没严重到让他再也不去便利商店吧?」雁子皱起眉,「何况,当时真人笑着回答『别擅自认定我只能一辈子窝在房间打手枪啊』。」
  当场笑得轻松,不代表内心没受伤。尤其是出现茧居族症状的年轻人,内心往往比他人敏感。
  「话说回来,你那陨石的比喻是什么意思?」我问。
  「二郎真君,连你也无法体会?」
  「对。」
  「不仅仅是音乐,包含电影、小说、绘画等等,任何艺术都一样。欣赏梵谷画的向日葵时,不会说出『梵谷当时想画向日葵』这种结论吧?实际上画的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但我想,梵谷不会是为了引导陨石坠落而画图。」
  「陨石这个比喻啊,是有典故的。」雁子振振有词,「我到法国旅行时,遇上一个叫伊莲的女孩,听了我的歌声,她说:『音乐就像激起涟漪的第一滴水。涟漪会激起更大的涟漪,最后将成为撼动大气、淹没星辰的滔天巨浪。』」
  「真有诗意。」
  「她还说『一切只为传递无形的约定』。如何,听起来很美吧?没错,歌声就是为了联系肉眼看不见的事物而存在。但我告诉真人后,他似乎没太大反应。二郎真君,有机会不妨和他聊聊这个话题。」
  「能不能别再喊我二郎真君?」
  「有什么关系。我上次不也提过,《西游记》里逮住孙悟空的就是一一郎真君,那场变身大战可精采了。」
  我懒得问变身大战的细节,《西游记》或孙悟空之类的,怎样都好吧?
  「若把真人当成孙悟空,你就是负责抓住他的那个人。」金子店长笑道。
  「请不要将现实与虚构的世界混在一起。」
  「不,虚构世界也是很有用的,虽然跟唱歌的功效不太一样。」雁子的大嘴咬着小酒杯。「你想像一下,家里跑来一只野猫。」
  「唔……」我含糊应答,脑海自然而然浮现野猫来到窗口边的景象。饥寒无助的野猫颤抖着,以爪子拨打玻璃。
  「野猫出现后,你常常喂它喝水,给它吃剩菜中的鱼肉或柴鱼干,但有一天它突然消失无踪。如何,你是不是会很担心?」
  「思,当然。」我最害怕这种话题,虽然只是假设,听着还是难过。「会担心它是否平安。」
  「这种时候,你不妨想像在路旁徘徊的那只猫,被一对老夫妇捡回家养了。如今,它安稳地睡在暖炉前,或许还有可爱的老鼠杰利(注15)当玩伴,整天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你想表达什么?」
  「这就是虚构世界的功效。有时,故事能拯救人心。」

  +

  「想像一些现实中无法得知的事,随意捏造,编出一出戏。像这样为不知道的事安排情节,有助于安抚自己的情绪。你可以想像『那个坏蛋终于得到报应』,或是『那对母子现在过着幸福的日子』。」
  「这种幻想根本只是鸵鸟心态。」
  「是啊,但人们创作故事,尤其是在脑中想像故事,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吗?」雁子突然举手拦下通过身旁的服务生,喊了一句「我要一大盘炸鸡!啊,你真是个帅哥!」后,才摇头晃脑地继续道:「对了,当初听闻山手线事件时,我也和真人说过这番话。」
  所谓的山手线事件,我不久前也听雁子提过。一个老婆婆在山手线电车中询问「到秋叶原是不是搭这班车」,一群国中生故意撒谎,诱骗老婆婆下车。站在一旁的真人,恰恰目睹一切。
  「由于没办法帮助老婆婆,真人很郁闷,担心人生地不熟的老婆婆在大热天下车后是否平安。思,真人的感受力真的很强。」雁子大喊一声「炸鸡真是天下美味」,把炸鸡塞进嘴里。她的字典里,似乎不存在「感受」一词。
  服务生合唱团四人组眯着眼坐在一旁,仿佛是超越喜怒哀乐、进入六根清净境界的圣僧,以最庄严的表情将食物送进肚里。对照雁子与金子店长,这四人宛如守护两个野蛮人的地藏菩萨。
  「所以,我告诉真人,此时就该编一个故事说服自己。」
  「像刚刚那样吗?」
  「没错,想像老婆婆受到欺骗,在陌生的车站下车后的情节。」
  「老婆婆后来怎么了?」我认真地问。为什么我会对陷入困境的人如此感兴趣?
  「现实中的老婆婆怎么了,我不知道,但我们能编织一个好情节,比方她下车后遇到离散多年的儿子。」
  金子店长不禁喷出嘴里的食物,服务生四人组也面露微笑。「好故事,我感到眼里仃泪水在打转。」金子店长双手环胸揶揄道。
  「想像这么荒谬的情节,有何意义?」
  「当然有,毕竟我们不晓得老婆婆后来的遭遇。」
  「真人接受你的说法吗?」
  「他只给我一句『星星乐团的雁子小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唉,真人这孩子实在有点死脑筋。对了,你可知道,那间便利商店常有个撑盲人拐杖的客人?」
  「不清楚,我没进过店里。」
  听我这么回答,金子店长瞪我一眼:心头一慌,我急忙保证「以后会常去」。对于自己的懦弱,我只能苦笑。
  「那老先生视力不好,听力也不太行,来店里时妹妹多半陪在身边。那对兄妹的年纪都相当大了。」
  「糟老头哥哥从不说话,老太婆妹妹倒是口齿伶俐。」金子店长眯着眼接过话。虽然语气粗鲁,仍听得出他对两人颇有好感。
  「真人很关心他们。」
  「为什么?」
  「毕竟哥哥年岁颇大,眼力和听力都不好,生活起居全靠妹妹帮忙。」
  「原来如此。」我若见了这对兄妹,或许也会挂心吧。
  「但我告诉真人:『幸不幸福不能从外表判断,擅自认定他人不幸福只是自找麻烦。看看你自己,没有双亲就活不下去,说话还颠三倒四,连脑袋里的想法都表达不清楚。那老先生虽是盲人,眼界恐怕比你宽广,他才该为你担忧呢。』」
  「真人怎么回答?」
  「『雁子小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金子店长拍手叫好,四名服务生合唱团员也不禁莞尔。
  「话说回来,那对兄妹最近完全不见人影,不知过得好不好。」金子店长补上一句。
  我一听,老毛病再度发作,忍不住默默祈祷他们平安。雁子小姐却轻描淡写道:
  「他们两位如今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接下来,我便没取得任何有关真人的情报。这群人只不断重复着「二郎真君,来跟我们一起唱歌」及「这鸡块真是天下美味」。

  +

  不记得和雁子等人喝到几点,清晨悠悠醒来时,我已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
  我穿着睡衣,看来至少在入睡前意识是清楚的。
  我瞄一眼手机显示的日期,再望向墙上的月历,确定今天不必去家电量贩店上班。
  反正没什么事,我临时决定回老家一趟。
  我想从「边见伯母」,也就是真人的外婆、边见姐的母亲口中,问出一些关于真人的情报。
  边见伯母住在我的老家附近,她和我母亲平常总腻在一起,两人不是待在我家,就是待在她家。只要回家,就能遇到边见伯母。这已不是期待,而是可预见的未来。事实证明果然没错,我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哎呀,二郎,好久不见。」按下老家门口对讲机时,竟然传出边见伯母的话声。她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我差点以为误闯她家。
  走进屋内,只见母亲和边见伯母待在客厅。
  「二郎,怎么突然回来?」母亲笑着问。她一头短发全白,戴着老花眼镜,年岁已高,神情却洋溢着青春气息。
  「恰巧到附近办点事。」我随口敷衍,接着问:「妈,你们在干嘛?」
  「我和边见太太想组个相声团体,正在练习呢。」
  从没想过母亲会有这种念头,我不禁暗叹人生真是太神奇了。
  「团名该不会叫『孔子孟子』吧?」不久前我胡思乱想过的事脱口而出。母亲和边见伯母对看一眼,一个喜孜孜地说:「这点子不错,听起来够酷。」另一个则兴高采烈地回答:「对了,就用『你不惑了吗』吐槽对方,如何?」
  两人愈聊愈起劲,一个提议:「人家不是常说『子曰』什么的吗?」另一个附和:「对,这也可拿来当笑点。」
  母亲忽然转头下令:「二郎,这年头的手机不是能上网吗?帮我查查孔子有哪些名言。」
  迫于无奈,我乖乖拿起手机上网,查到《论语》中的句子。两人逐一抄下,接着宣布:「好,二郎,我们要表演了,你仔细欣赏。」
  母亲首先举高手,中气十足地喊:「子曰!」
  边见伯母行一礼,应道:「过则勿惮改!」
  这是刚刚查到的句子之一。
  母亲旋即接道:「意思是,察觉自己有不对之处,就要立刻悔改,不要拘泥细节或害怕丢脸。」
  「光解释句意,算哪门子相声?」我提出质疑。
  母亲煞有其事地回答:「就是这样才新奇。」
  待两人练习结束,我才问起真人的事。
  「我跟真人超过半年没见喽。」边见伯母坐在餐桌旁喝红茶。
  边见伯母有张圆脸,满头白发,眼角满是皱纹,跟我母亲简直像姐妹。
  她现年不到七十岁,如此算来,还没二十岁便生下边见姐。
  「真人也二十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可惜我家这孩子不长进,到现在都没让我看见媳妇与孙子。」坐在一旁的母亲夸张地叹气。
  「我比你更想见到他们。」我说道。
  「你干脆告诉我,你是来地球出差的,老婆和小孩都在宇宙另一头,总有一天会带回来见婆婆。」母亲一脸认真地提议。
  我懒得跟她闲扯淡,将话题转回真人身上:
  「听说真人近两年出现茧居族的症状,半年前突然变得严重,不和任何人交谈,是不是遇上什么情况?」
  「二郎,你帮点小忙,把真人治一治吧。」母亲又插口。
  「妈,就是你在边见姐面前吹牛皮,才害我惹上麻烦。」
  「孔子不也说『三十五惹麻烦』?」
  「他没说。」我立刻驳回。
  童年记忆中,母亲相当多愁善感,总是为一些小事烦恼,永远心怀忧虑,如今却变成讲话粗俗、不知烦恼为何物的老人,实在不可思议。「妈,到底是什么让你改变这么大?」我忍不住问道。
  边见伯母嗤嗤窃笑,母亲则有些惊讶,笑容带着三分寂寥。
  「我可没怎么改变。」
  「不,你变了很多。」
  「我从以前就有烦恼不完的事情,一天到晚担心有没有人受伤哭泣。」母亲应道。我想起当年听见救护车鸣笛时,她说的那句「有人在流泪喊疼」。
  「现下也一样,我只是没把心中的忧郁表现在外。」
  「没表现在外?什么意思?」
  母亲不知是懒得多说还是害臊,不肯详加解释,随口回答:「我想通了,再怎么烦恼,死掉便一了百了。你爸去世后我才明白,既然日子一样得过,不如活得快乐点,就算只是表面也好。」
  「人要活得有意义,别像我那个记者老公,每天拼命工作,落得过劳死。话说回来,像我小叔那样为股票与金钱而活,也不太值得。」边见伯母附和。
  「你是指那个当税务师的守财奴……」想起边见姐的话,我不禁脱口,随即一惊,赶紧捣住嘴。
  「对,他就是税务师兼守财奴。」边见伯母没生气,还拍手叫好。「整天计较利益得失,一个朋友都没有。当年我老公劝他相亲,他竟然问『结婚能赚钱吗』、『老婆放着会增值吗』……」
  母亲纵声大笑,「老婆只会贬值,老公只会变壁纸。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势利的人反倒容易相处。」
  「是吗?」
  「是啊,有钱赚就开心,什么人比他更好懂?」
  我暗想,如果有钱赚,谁会不开心?
  「啊!」边见伯母突然一拍手,「真人曾问我奇怪的问题。」
  「哦?」
  「我记得……」边见伯母将铜锣烧掰成两半,望着里头的馅,「他说『外婆,暴力永远是错的吗?』」
  据边见伯母的描述,当时真人的情绪并不激动,像是随口聊到内心的疑惑。
  「暴力永远是错的吗……」我也拿起铜锣烧,撕开包装。「那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边见伯母困惑地皱起眉,表情颇为孩子气。「我不知怎么回应,只好说『不见得吧,一味认定暴力十恶不赦,也有些站不住脚』。真人没答腔,转头便上二楼了。」
  「暴力」一诃在我脑中回荡。为何真人会这么问,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你是想说,有时也需要暴力?」我试着问。
  「我也不知道。」边见伯母对自己的发言不甚关心,只顾着吃铜锣烧。
  「暴力没道理可言,那是一种原始反应,不需要任何理由。」母亲开口。
  「对呀,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杀了那么多妖怪,想起来真是残酷。有时他一个不高兴,对没干什么坏事的小妖怪后脑杓就是一棍。」
  听上去确实很残酷。
  我皱着眉心想,原来《西游记》是这么暴力的故事。
  「对了,真人好像很喜欢《西游记》。」
  「我跟他讲过《西游记》的情节,他大概是受到我的影响吧。」边见伯母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不过,人心其实是摸不透的。」母亲出声。
  「怎么说?」
  「二郎,你不是觉得我变了吗?但我一点也没变,依旧爱自寻烦恼,只是没表现在外。」
  「原来如此。」
  「有时,连自己都无法确切掌握内心真正的想法。」
  「什么意思?」
  我依稀记得和某人谈过类似的话题。
  「举个例子,假设你为工作烦恼不已。」
  「这还满常发生的。」
  「然而,你却故作开朗。」
  「我是藏不住情绪的。」
  「也对。不过,若是你表现得很开心,在别人眼中,你就是很开心的样子。但是,当有人间『现在心情如何』,你吐露了真心话……」
  「坦承『其实我好郁卒』?」
  「对。只是,说出这句话时,你当下的心情已不一样。」
  「什么意思?」
  「你的心底并非大大写着『我好郁卒。几个字,而是处在更复杂、更难以解释的状态,不是吗?」
  「原来如此。」
  我蓦地想起,意大利的罗伦佐也讲过「人的内心世界难以靠言语传达」之类的话。
  听我转述后,母亲拍手叫好,直呼「罗伦佐这孩子真是聪敏」。
  「没错,你以为能传达自己的心情,实际上却办不到。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一个人有三种面貌,一种是外表呈现的面貌,一种是自己叙述的内在面貌……」
  「还有一种呢?」
  「内心真正的面貌。」
  「那谁都看不到。」我耸耸肩。
  「是啊,除非能钻进心里录下影像。」
  「罗伦佐认为可借由漫画来表达。」
  「罗伦佐这孩子真是聪敏。」
  我经常看见的幻影,就是内心真正的面貌吧。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如此相信。
  过了一会儿,母亲和边见伯母站起,继续练习相声。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简单讲,就是不必烦恼别人不认同我的能力,因为别人根本不会关心我有多少斤两。应该烦恼的是,我不够了解别人。」「别顾着解释!」「子日,别顾着解释!」
  我看着她们练习,把一大堆铜锣烧塞进肚子里,趁天黑前离开老家。
  「好好照顾自己。」母亲殷殷叮嘱。瞬间,我仿佛回到小时候。
  「妈,能问个问题吗?」
  「嗯?」
  「你辛苦赚钱供我到意大利留学,我却不长进,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怎么说自己不长进?我可是欣慰得很。」
  「但你特地让我出国学画,我却放弃了画图。」
  「只要你活得健康,这些都是小事。我送你出国,并不是希望你成为大画家。」母亲笑道。
  「真的吗?」
  「当然。人生就是要多尝试,你爱做什么都行。身为父母,看见子女找到追求的目标,便已心满意足。」
  「是吗?」
  「何况,你从来不会抱怨。」母亲指着我。
  「抱怨?」
  「你要是抱怨『我的人生变成这样,都是某某人的错』,我就会大大地失望。」
  「嗯,我没有任何不满。」
  「那就好。」母亲眯起双眸,浮现发自肺腑的幸福微笑,我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
  「不过,哪天重拾画笔,一定要拿给我瞧瞧。」
  我怀着复杂的情绪走向门口时,身后的母亲补上一句。
  「妈,你对画根本一窍不通。」
  「但我就是喜欢你的画。」


  猴子的故事

  接续前话。
  上回说到哪儿?
  对,五十岚见过粗心大意的天才,田中彻。
  就在他走进车站剪票口,打算回公司时,他的手机响起。
  菩萨证券的牛魔王部长来电。
  「有任何状况吗?」
  「确定了。」
  「到底确定什么?」五十岚一脸疑惑。
  「下错单的赔偿金额。卖不存在的股票,跟卖不存在的棒球卡一样,只能以现金赔偿买家。每张股票需赔偿八十一万二千圆。」
  为何会是这个金额,不问也猜得出理由。大概是下错单的前一刻,火焰山股票的成交价吧。发现下错单后,庞大的卖压导致股价暴跌,若没闹出这场乌龙,每张股票应该值八十一万二千圆。
  如此说来,菩萨证券已确定损失三百亿至四百亿。
  「但结果恐怕很难说。」五十岚向电话另一头表达看法,「搞不好趁这起意外发横财的证券公司,会主动放弃赔偿金。」
  「别做梦了!」牛魔王部长的激烈呼吸声传过来,犹如轰天巨响,震得朝山手线月台前进的五十岚摇摇晃晃。「谁会同情我们,甘愿放弃赔偿?」
  五十岚暗想,机率非但不是零,而且相当高。当然,他并非相信人性本善,也没期待什么企业的运动家精神。说穿了,这也是一种利益取舍。以「趁人之危」的方式取得钱财,势必遭人唾弃,其他证券公司不见得愿意承受这种舆论压力。
  他们恐伯已在评估,到底是厚着脸皮赚饱荷包比较好,还是装绅士搏个名声更有利。
  五十岚结束通话,爬上车站阶梯。
  迎面走来不少乘客,似乎是山手线电车刚进站。五十岚听见人群中冒出一句:「刚刚那老奶奶大概是当场毙命吧。」
  当场毙命?如此惊悚的字眼,让五十岚心头一惊。
  月台的气氛不太寻常。
  五十岚立刻便察觉是发生了事故。
  站务人员聚集在车头附近。乘客对尸体的恐惧与好奇,及对电车暂停行驶的不耐,导致空气变得污浊,仿佛有股看不见的雾气在车站内盘绕,几乎教人窒息。
  五十岚对这场事故不感兴趣。不管是跳轨自杀或意外落轨,电车撞死人已算不上新闻。五十岚只想知道电车会延误多久。
  他打算询问站务人员,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其实,站务人员很多,但每个看起来都很忙碌。五十岚明白,继续待在月台上不过是浪费时间,于是转头离开,反正没有要紧的事。
  不料,五十岚右腕突然感到一阵温暖而柔软的压迫感。
  抬头一看,一个身高与他相仿的男人抓着他的手。那男人拉着他便往前走,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后头。
  男人一身像某种民族的传统服装,由红、茶褐及黄色组成。他带着五十岚,大步朝山手线遵车的车头前进。
  这个粗鲁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拉着我?是不是认错人?五十岚踉踉跄跄地走着,心中充满疑惑。
  霎时,五十岚惊觉对方非但不是男人,甚至不是人类,一股凉意窜过背脊。
  对方忽然转过颇,五十岚吓得寒毛直竖,浑身起鸡皮疙瘩,差点坐倒在地。
  「师父,你怎么啦?」对方停下脚步问道。
  蓬乱的茶褐长发,鬓角极长,粉红色的脸皮皱纹不少,但圆滚滚的眼珠宛如孩童,头上还戴了个金环。
  最可怕的是那张龇牙咧嘴的大嘴,野蛮与凶残毕露无遗。
  五十岚登时明白这个人物的身分。不用说,你们也猜到了。
  那就是我孙行者,齐天大圣孙悟空。

  -

  孙悟空出现在山手线月台上,拉着五十岚走近月台边缘。
  五十岚见他在站务人员旁蹲下,也跟着低头望向铁轨。
  「师父,这老妇人年纪不小,恐怕已届古稀。她被山手线电车撞飞,倒在那里。」
  五十岚以为尸体肯定是血肉模糊,仔细一瞧,没那么惨烈,就只是仰躺在地。
  那是个身材娇小、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她倒在铁轨之间,双眼圆睁,一动也不动。一只大提包掉在近旁,衣物四散,想必是她的随身行李。
  比起不幸丧命的老婆婆,五十岚更在意拉着他过来的家伙,也就是穿红褐相间服装,既像猴子又像人类的孙悟空。
  「两位先生,请你们离开,不要随便靠近。」站务人员警告五十岚与孙悟空。
  后方有人取来担架。五十岚心想,他们大概想把老婆婆运走吧。忽然,孙悟空两脚离地,纵身一跃,在五十岚等人的头顶翻个跟斗,落在铁轨上。
  着地时没发出半点声响。
  五十岚看傻了眼,只见孙悟空在老婆婆脸畔蹲下。
  五十岚正感到狐疑,孙悟空从衣服内侧取出一只小布袋,掏出一颗药丸塞进老婆婆嘴里。接着,他抱起老婆婆,吆喝一声跳回月台。
  「师父,你瞧。」孙悟空喊道。
  五十岚一头雾水,不明白孙悟空为何叫自己「师父」。此时,白发老婆婆的脸骤然发颤,嘴角抽搐,眼皮也一阵轻跳。不消片刻,老婆婆睁开双眼。
  站务人员皆骇然失色,吓得不住后退。接着,悠悠转醒的老婆婆,有气无力地说起来龙去脉:
  「我只是想去秋叶原……」
  据她的描述,事情是这样的。她搭上山手线电车,但不晓得内圈还是外圈比较近(注16),便向几个坐在车门附近的男学生询问。
  「我想国中生天真无邪,会乐于助人。」
  其中一名国中生回答不该搭这一班,建议老婆婆改搭反方向的电车。
  此时,电车恰好靠站,老婆婆赶紧下车。
  然而,老婆婆踏上月台后,却更摸不着头绪。
  原本老婆婆要搭反方向的电车,但一看路线图,怎么想都是刚刚那班车离秋叶原较近。
  老婆婆拿不定主意,打算再问问,却找不到人。走了一会儿,竟因行李太重失去平衡,坠落铁轨。偏偏就这么不巧,电车迎面撞来。
  「我虽然年纪大,耳朵不好,仍勉强听见提醒乘客退到白线后的广播。不过,我以为跟自己没关系。」
  于是,老婆婆被山手线电车撞飞。
  「当时我觉得死定了,没想到一点事都没有,大概是车掌紧急煞车吧。」
  五十岚并未解释「不,你当场死亡,是这个人救活你」。
  因为那毫无意义。何况,身旁这个到底是不是「人」,五十岚也不敢肯定。
  孙悟空扯着五十岚的西装,大嘴开开阖阖:「师父,我们得替老婆婆除妖。」霎时,五十岚闻到一股野兽的腥臭。
  「除妖?除什么妖?」
  「欺骗老婆婆的国中生。」

  -

  五十岚上了电车,抓住吊环站着。座位并未坐满,但余下的空间只够容纳一个人。
  妖猴孙悟空站在五十岚身边,一身由红色及茶褐色组成的花俏衣服,宛如要参加化妆舞会。毛茸茸的皮肤,一张诡异的猴脸,脚下还踩着一双老旧肮脏的长靴。
  「师父,这一定让你想起了往事。」
  「我不是你师父,没有你说的往事可以想起。」五十岚一脸认真地纠正。
  「师父,就是乌鸡国国王向你托梦那一段。」
  或许你们之中有人没读过《西游记》里乌鸡国的故事,我在此提个梗概。
  有一天,唐三藏半夜梦到一个国王来伸冤:「一名道士把寡人推入井中,变做寡人的模样,当起国王。恳请高僧前来捉拿妖魔,辨明邪正。」
  唐三藏清醒后半信半疑,下井一采,找到国王的尸身。
  果然与梦境相符。
  于是,唐三藏一行以灵药让国王死而复生。或许你们会认为,死人能复活太荒唐,但这在《西游记》里是家常便饭。
  唐三藏向国王问明详情后,进入乌鸡国降妖除魔。
  「师父,记得吗?当时你谁骗乌鸡国太子,随口说我老孙是个宝物,名叫『立帝货』,可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
  「过去未来之事?」
  「这并非夸词。就连老孙的身外身,探知未来也是易如反掌。」
  听到「身外身」,五十岚想起先前与牛魔王部长的对话,明白指的是「分身」。
  「你到底把我当成谁?」
  眼前这只恐怖的妖猴口口声声唤他师父,难道他变成唐三藏?实在荒谬至极。
  「啊,我懂了!」孙悟空灵光一闪,自顾自地解释:「师父,你是不满我们得搭这劳什子电车,对吧?但你也晓得,筋斗云无法载凡人,否则我们到天竺取经何必花十四年?」
  好久没遇到这么鸡同鸭讲的对手,五十岚甚至有些感动。

  -

  两人下了山手线,转搭别的电车,出车站后沿地下道而行。五十岚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能被孙悟空披着乱走。「我想你认错人了。」五十岚数次企图解释,但猴头猴脑的孙悟空总是龇牙咧嘴地笑着回答:「师父,你穿西装也挺称头。」两人的对话全然风马牛不相及。
  在车站地下道乱钻一阵,待五十岚回神,已来到一张长椅前。
  三个国中生坐在长椅上,专心打着游戏机。
  「你们三个!」孙悟空粗鲁地大喊。
  三人先是一愣,接着瞪大双眼。突然冒出穿红褐色衣服、会说话的猴子妖怪,要不吓一跳也难。
  「干什么?」坐在中间的国中生歪着脑袋问,口气颇为蛮横,与一开始的印象不同。比起害怕,他的表情更像是不耐烦。
  「你们向那老婆婆撒了谎,对吧?」孙悟空双手环胸,摆开马步,毫不客气地质问:「欺负抱着行李的老婆婆,很有趣吗?」
  三个国中生皱起眉,仿佛受到无故挑衅,十分愤怒。
  「你在说什么?喂,大叔,这猴子男是谁啊?」国中生之一问五十岚,像是在向饲育员抱怨猴子做出失礼的举动。
  五十岚没老实回答「我也想知道」,反而轻声介绍:「这是我的大弟子孙悟空。」
  三个国中生一听,登时乐不可支。被奇怪的大人缠上,他们感到无奈又新鲜有趣。「大叔,你真会开玩笑。」一人说道。
  「那老婆婆受你们欺骗,下电车后无头苍蝇般乱走,不小心摔落月台,被电车撞上。你们要怎么负这个责任?」孙悟空双手交抱胸前,对着三人说教。
  三个国中生面面相觑,一阵爆笑。「这跟我们有哪门子关系?你指责我们骗了老婆婆,有证据吗?何况,就算真的骗了老婆婆,她摔下月台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用负半点法律责任。」
  「确实没有因果关系。」五十岚插口。
  一个贼头贼脑的国中生点点头,「没错、没错,这没因果关系,全是老婆婆自己不注意。她一定是在发呆,才会掉到月台下。」
  五十岚没再答腔。对他而言,站在这里和三个国中生说话已是难以理解的现象。
  忽然间,孙悟空纵身跃起,曲膝一蹬,在半空中后翻一圈。
  一股独特的动物腥臭味扩散。
  那是同时让人感到怀念与作呕的奇妙味道。
  三个国中生像骨牌一样骤然往右翻倒。
  五十岚心中诧异,不明白眼前究竟是何种情况。仔细一瞧,孙悟空握着一根犹如晒衣杆的长棍。
  三个国中生显然是挨了棍子,只是速度太快,五十岚没看清楚。
  「师父,有时暴力是必要的。」孙悟空对着错愕的五十岚说。
  「什么?」
  「这种时候就得使用暴力。」
  三个国中生抱头大哭。
  五十岚慌忙左顾右盼,担心遭路人责难。
  「我们只是照吩咐行事!」满脸眼泪鼻涕的国中生之一辩解。
  「照吩咐行事?」孙悟空不怎么相信地皱起鼻子。
  一脸无辜的国中生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原来,那老妇人曾在街上失礼地对待坐轮椅的身障男子。
  理由只是轮椅挡住她的去路。
  男子频频道歉,她却气呼呼地丢下一句:「我不是在歧视你,但你在这种地方使用轮椅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接着,她还装模作样地揉揉被轮椅轻触的左脚,装出很痛的样子。
  「真是过分。师父,对不对?」孙悟空立场一转,批评起老妇人。
  五十岚没答话。
  「坐在轮椅上那人其实是文殊菩萨变的。」国中生继续道。
  「咦,文殊菩萨化成凡人?」孙悟空吃了一惊。
  「没错,文殊菩萨测试老婆婆,发现她心地太坏,动怒吩咐我们教训她一番。」
  见三个国中生一脸认真地提起文殊菩萨,还说出这么荒诞不经的情节,五十岚脑袋更是一片混乱。孙悟空却相当冷静,摇头晃脑地开口:「师父,这和当年乌鸡国的情况真是愈来愈像。既然受害者也是罪有应得,到底谁才是坏人?」
  到底谁才是坏人?
  这犀利的问题钻入五十岚的脑中,下一秒,他僵在原地。
  他变成一具人偶。一只巨大的手伸来,捏起五十岚,从车站地下道移动到另一个五十岚平常进出的车站附近。五十岚宛如成了大富翁的棋子,照着骰子的点数一格格前进。
  五十岚来到一间便利商店旁边。
  来,朝他吹口气吧。
  五十岚的肌肉恢复伸缩,重新开始呼吸,血液正常流动。
  夜色中,他站在便利商店外的人行道上。

  -

  这里是路旁的人行道。周围一片昏暗,路灯释放的光芒仿佛不断被吸入深邃的夜空。前方是五十岚经常光顾的便利商店,附近的停车场偶而会有人在练习唱歌,不过今天并未出现,只有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对方身穿西装,块头不高,但肩膀极宽,壮得像巨大岩块。没错,不管是性格还是肉体,他都挺适合以「顽石」形容。
  五十岚见过这男人。
  关于这男人,我也跟你们提过,就是那个在男孩及妇人脖子上戴狗项圈,举止蛮横霸道的家伙。他有着大鼻子,一对眯眯眼,长得像头猪,加以脸上充满暴戾之气.犹如凶猛的野兽。
  过了一会儿,不知何处走来一个便利商店店员。那店员叫住穿西装的男人,口吻粗鲁,一点也不客气。
  店员肤色黝黑,双眉间的皱纹极深,且个性阴沉,实在不适合从事服务业。然而,无可否认,他确实是便利商店店员。只见店员指着男人手上的公事包,瞪眼质问:「你又偷了东西,对吧?我注意你很久了。」
  此时,五十岚所在的位置离两人颇远,不知为何,对话仍听得一清二楚。
  店员要男人打开公事包,男人拒绝,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火药味愈来愈浓。
  五十岚不禁捏一把冷汗,但他根本帮不上忙。
  「小偷!」「别乱讲!」「你这行为不是小偷是什么?」「你闹够没?」
  两人争吵一阵,最后当然是大打出手。
  两人扭打在一起,五十岚却动弹不得。
  忽然,穿西装的男人大手一伸,以粗厚的手掌推开店员。
  咚!
  那种宛如来自地底深处,令人全身一震的声响,你们一定忘不了。
  一辆车子撞上店员。
  店员的躯体在马路上弹跳,刺耳的煞车声仿佛撕裂夜晚的空气。
  五十岚睁大眼望去,只见店员倒在紧急煞车的汽车旁。
  车子前方的挡风玻璃似乎覆着浓雾。仔细一瞧,五十岚大吃一惊。原来那不是浓雾,而是大群灰色老鼠。一只只蠢蠢蠕动的小动物,简直恶心至极。雨刷一动,老鼠便四处逃散。
  五十岚看得一头雾水,身旁突然冒出一道话声:「那开车的实在倒霉。」
  五十岚一愣,发现孙悟空不知何时又出现。
  「师父,到底谁才是坏人?」
  五十岚虽然震慑于刚刚的车祸景象,但毕竟心思沉稳,立刻便恢复冷静。
  「什么意思?」
  「师父,你没看见吗?店员被推到马路上,那辆车根本来不及闪躲。」
  「似乎是如此。」
  「那开车的真可怜。照顾生病的女儿已够辛苦,还因这场车祸欠下一屁股债。」
  「确实令人同情,不过也没办法。」
  「如果有人恰巧挖到金块,送给那个开车的就好了。师父,你不认为吗?」
  「这我倒是没想过。」五十岚回答。
  「到底谁才是坏人?」孙悟空在五十岚耳畔低语。「师父,你该跟田中彻再谈一谈。」
  五十岚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悟空,内心一惊,赶紧摸摸头顶,又摸摸领口,确定领带仍打在颈间。
  「师父,你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领带跑到头顶上。」
  「没想到师父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也会讲笑话。」
  五十岚再会田中彻,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的故事

  我第二次拜访边见姐家,却迟迟无法按下门铃。很长一段时间,我就站在门口,茫然凝视着大门、杂草丛生的庭院,及显然搁置许久的脚踏车。
  自上次来访,至今已过一星期。
  前几天我拨了通电话,向边见姐询问真人昏厥后的状况。
  「别担心,真人隔天就恢复原状。」边见姐回答。
  既然是恢复原状,表示自我封闭的情况并未改善。
  我望向边见姐家的二楼,按下门铃,门内传出铃响。我调整难得打上的领带,确定没歪掉。
  此时,一只苍蝇从我视野左边飞向右边。
  我的目光不由得随苍蝇移动。
  苍蝇半途掉头,又从右边飞向左边,仿佛认得我的长相,故意在我面前徘徊。
  我有些不耐烦,轻轻挥手驱赶,苍蝇依然来来去去。有时振翅声一大,听起来竟像是「救救我」,我不由得浑身一震。
  难道这又是某个人的心灵景象?我猜想着,环顾四周,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难不成是我的心灵景象?若是如此,「出现苍蝇」实在是个遗憾的结果。
  此时,大门开启,边见姐现身。
  「二郎,谢谢你拨空过来,我原本要开车去接你……哎呀,你今天穿西装?」边见姐有些错愕。
  「这种时候我习惯穿西装,而且我喜欢走路,从车站走来挺舒服的。」
  转眼间,苍蝇飞过我身旁钻入屋子。我感到有些抱歉,苍蝇好像被我带进了门。

  边见姐敲敲真人的房门,喊一声「我们进去喽」,转开门把。
  房间相当整齐,与上次书架翻倒的凌乱狼籍不同。
  窗帘是拉上的,房内颇为阴暗。
  真人坐在棉被上,两脚着地,双手放在膝盖上,微低着头。除了呼吸外动也不动,仿佛随时会变成一座雕像。
  见状,我暗自担忧驱魔仪式恐怕收不到效果。
  当初我是基于真人发狂时的状况,怀疑真人遭恶魔附身,但此刻不像有什么东西潜进他体内,反倒像丢失心中重要的某部分。面对这种情况,我的做法恐怕派不上用场。
  「真人,妈妈跟你提过好几次的二郎叔叔来了,他是妈妈以前的邻居。」
  我尴尬地打声招呼。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适应穿西装打领带,但每次进行驱魔仪式,仍一定换上黑西装。
  在意大利跟着罗伦佐的父亲见习时,则是借神父的衣服。
  「这么说或许容易招来误会,不过,驱魔靠的是神父本身的威严与气氛,也就是形象的力量。」罗伦佐的父亲如此教导,我相当认同。
  神父在驱魔时会祷告、读经、洒圣水,然而,真正带来效果的并非行动或道具,而是其象征意义带来的力量。
  因此,回到日本后,我舍弃天主教神父装扮,改穿西装。日本人心中并无根深蒂固的天主教观念,比起神父装扮,西装较为人接受,也更能营造出正式仪式的庄严气氛。
  真人仰起头,愣愣地盯着我。
  边见姐走出房间,留下我和真人。
  于是,我慢条斯理地准备「工作」。
  我先从黑皮包取出各种小道具,包括装着液体的小瓶子、厚厚的圣经、素描本、美术蜡笔、电子时钟。
  虽然在驱魔仪式中不见得能发挥实际效用,却能营造气氛,并吸引对手注意,在某种程度上催眠对手。
  每当我把道具缓缓摆上桌时,对方大都会露出掺杂好奇与警戒的目光。
  他们会急着想确认接下来将发生何种情况、遭受怎样的对待,以及眼前的道具是否有害。
  有时,看对方的反应,我就能判断出对方只是佯装遭恶魔附身。
  「有什么事吗?」真人低语。
  不带敌意也不带善意,宛如说着梦话。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通常对方多半会口出要吾,例如「滚出去」、「没你的事」、「你找死」、「懒得理你」等等,向我这个擅自闯入的第三者表达不满。
  然而,真人没出现类似的反应,兀自坐在床边发愣。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维持与他相同的视线高度,试着发问。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能不能拉开窗帘?」「上次外出是何时?」
  问了一大串,真人却毫无反应。唯独我想拉开窗帘时,他回一句「别开」,此外连头也没动一下。
  真人始终坐在床缘,房里相当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无可奈何,内心不禁发愁。
  遭恶魔附身的人大多极具攻击性,会不断护骂或试图赶我走,可是真人没出现这些举动。若说真人是典型的茧居族,却又不像。
  于是,我不禁怀疑真人罹患精神疾病。果真如此,我帮不上任何忙,他需要专业的医师与药物治疗。
  「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问。
  毫无反应。
  「晚上路灯周围不是会聚集一些小虫?有人走过,就会在头上乱飞。你妈妈称那种虫叫『头虫』,你是不是也这么叫?在头上飞舞的虫,头虫。虽然有点好笑,但很贴切。」
  毫无反应。
  「对了,你妈妈告诉我,你知道关于福克兰群岛战争的有趣事迹?英国军机驾驶员提到猴子?能不能详细说给我听?」
  毫无反应。
  我找了几个话题,真人依旧没回应。我暗叹口气,把常用的「你是谁」又搬出来连问数声,真人仍不为所动。
  我环顾四周。
  书架旁的地上有个小玻璃盒,里面摆着许多小小的骷髅士兵,排列成队,大概是前几年流行过的动画里的角色吧。骷髅大军手持武器,在沙漠里横行无阻。
  「你喜欢这些骷髅兵?」
  毫无反应。
  这下我只能投降了。
  我站起身,决定先到楼下与边见姐谈谈。蓦地,我想起前几天回老家时,真人的外婆,也就是边见伯母的话。
  「真人,暴力永远是错的吗?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该使用暴力?」
  真人抬起头瞪着我。
  震慑于他的气势,我差点连人带椅向后翻倒。
  不过,我努力不避开他的视线。我仔细观察他的模样,他的头发很长,几乎完全覆盖耳朵,但并不迩遢。一对双眼皮充满魅力,相貌不算出众,称不上美男子,气质却十分清爽。
  倏地,他背后出现一片陌生的山岳风景。从地形看来,应当不是日本。乍看以为是张海报,仔细一瞧,我顿时明白又是心灵景象。
  真人正想着这样的画面。其中有数道人影在行走,依稀可见少女和神父的身影。
  「暴力……」真人开口:「暴力永远是错的吗?」
  他不像在反问,倒像整理思绪时的自言自语,或会议主席复述议题。
  「我去了你常去的那家便利商店。」
  我把握住机会继续发话。不管什么都好,总之找些话题与他闲聊。
  「我在停车场遇到一群人在唱歌,金子店长和雁子小姐他们说跟你很熟。」
  「啊,那间便利商店吗?」真人态度一变,仿佛在和老朋友交谈。可惜如昙花一现,他立刻住口,恢复迷茫的神情。
  他的双眼没有焦距,接着搔起头,似乎想抓掉不愉快的记忆。
  伴随着搔头的沙沙声响,他的表情愈来愈痛苦,动作也愈来愈激烈,甚起扯起头发。
  瞬间,我又看见模糊的景象。跟刚刚一样是山岳地带,但山壁上隆起一大片。我一头雾水,正想仔细观察,隆起处却啪地裂开。那道裂缝外翻,竟变成一只眼睛。不,或许那原本就是一只眼睛,只是睁开了眼皮。
  真人的心中有什么苏醒了?
  之后,真人便倒在床上不动。
  我吓得急忙探向他的鼻息,确定他仍在呼吸。只见他双眸紧闭,不知是睡着还是昏厥。
  前几天他不省人事时,边见姐提过同样的状况已发生数次。或许根本不必慌张,但我无法保持冷静。
  慌张是人性之一,就算堆砌再多大道理也没用。
  我开门冲下楼,窝囊地大喊:
  「真人失去意识了!」
  边见姐脸色大变,一口气奔上楼。她看起来运动细胞并不发达,此刻那惊人的速度及豁出一切的气势令我不禁咋舌。
  边见姐让真人平躺在床上,帮他盖上棉被,接着虚弱一笑。
  「大概跟上次一样吧。他只要一激动,就会昏倒。你专程前来,又发生这种事,真对不起。」边见姐向我道歉。
  「不,是我没能帮上忙。」

  +

  我举目张望,瞥见书架上的《西游记》。
  茫然看着书背,高中时代的丢脸回忆倏地浮现脑海,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回忆并不愉快,我纯粹是在自嘲。
  听到我的笑声,边见姐抬起头。
  真人刚失去意识,发出笑声实在不太妥当。我一阵尴尬,急忙解释:「突然想起高中时的回忆。」
  高中时的我过着相当颓废的日子。
  尽管个性和现在一样胆小,不敢太出锋头,毕竟正值好胜心极强的青春期,跟着同学干过不少坏事。
  惟恐遭到排挤,我经常随同学们翘课,在电动场胡闹,或在朋友家喝酒。
  父亲经常责骂我,有时也睁只眼闭只眼,或许抱着「高中生都这样」的想法。何况,我虽然不学好,但从不做偷窃、勒索之类会给人添麻烦的事情。实际上,我最怕给人添麻烦。原本就为「想救人却无能为力」苦恼不已,要是还给他人添麻烦,我恐怕会自责而死。
  然而,我仍做过一件给人添麻烦的事。那就是半夜溜进无人的工厂,用喷漆在建筑物墙上涂鸦。
  当时,我那群朋友看电视报导有人这么恶作剧,起哄着「我们也来玩玩」。
  我心底并不赞成。
  清除墙上的喷漆不容易,想到工厂员工一大早便得忙着重新粉刷墙壁,我胸口便隐隐作痛。
  明知不应该,我却提不起勇气拒绝。
  于是,我们深夜跑进工厂,拿喷漆往墙上胡乱涂鸦。
  岂料,隔天的报纸大篇幅报出此事,我们一阵惊慌。
  原来那工厂内放置着危险药品,轻易遭入侵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但我们当然不晓得。
  更糟的是,我们随便画的图案竟然与代表爆裂物的符号很像,警方解读为「可怕的犯案预告」。
  事情愈闹愈大,我们在学校碰面,大伙都是愁眉苦脸。尤其我天生胆小,实在承受不住良心的苛责。
  我暗想「不如去自首道歉」,可是,同伴大多主张「抵死不认」。
  最后,我们没去自首,也没被逮到。虽然每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事情还是平安落幕。
  只是,终究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或许是我的态度太过明显吧。每当电视报导工厂涂鸦的新闻,我就浑身不自在。
  有一天吃完晚饭,母亲突然说要和我谈谈。
  我以为与升学有关,不耐烦地坐在餐桌旁。不料,她劈头便道:「你以为做了坏事,我和你爸爸会不知道吗?你未免太小看我们。」
  「什么意思?」
  「前阵子郊区工厂的那片涂鸦,是你干的吧?」
  我一时狼狈不堪,几乎想要认罪,最后仍强忍住,厚着脸皮抵赖。
  「就算你逃到千里之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母亲一脸认真地伸出右手,我一看,她的手指上正画着我们当初涂鸦的图案。「你以为是在工厂涂鸦,其实那不过是我的手指。」
  母亲见我愕然无语,继续道:「你晓得孙悟空的故事吧?他大闹天宫,跟释迦佛祖对决。孙悟空以为乘着筋斗云飞到遥远的地方,还在山上留字当纪念,其实从没离开过释迦佛祖的掌中。」
  「我听过,这很有名。」
  「孙悟空那些字,原来是写在释迦佛祖的手指上。」
  我皱起眉,不明白母亲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就是孙悟空。你涂鸦的工厂,其实是我的手指。如何,吓一跳吧?」母亲一脸认真,仿佛在透露重大的秘密。
  我瞠目结舌,吐不出半个字。母亲为何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可笑的话?
  「吓一跳吧?」母亲重复一遍,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看她笑得得意洋洋,我更感到难以置信。
  这把戏实在太过愚蠢,我连反抗的心情也没有,只想着「我才懒得跟你胡闹」。忽然间,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全身不再紧绷,恍若大梦初醒。我大大叹口气,向母亲招认,并坦言心中的烦恼:「我是不是该去自首?」
  「去向警察自首、说明案情,跟工厂的人道歉,是最正确的做法。不过,做起来挺麻烦的,还是算了吧。」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接着,她压低嗓子,悄悄吩咐:「这事也别对你爸爸提起。可是,你得答应我好好反省,绝不再犯。」
  身为母亲竟说出这种话,实在让我哭笑不得,却也让我松一口气。我忍不住朝工厂的方向合掌默念:「对不起,以后不敢了。」
  听我叙述完这段高中回忆,边见姐并未哈哈大笑,只微笑道:「二郎,你有一个好母亲。」
  我不禁苦笑,拿《西游记》的典故来捉弄孩子的母亲,哪算是好母亲啊?

  +

  此时,我听儿沙沙声响。
  回头一看,躺在床上的真人坐起。
  边见姐也吓一跳,嘴里喊了声「真人」。
  我想跟着呼唤,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原本注视墙壁的真人缓缓转过头,仿佛重现电影《大法师》中小女孩脑袋旋转一百八十度的画面。
  当然,真人的脑袋没旋转一百八十度,只转到四分之一就停住,恰恰对上我的视线。他双眸半开半闭,似乎尚未完全清醒。
  「真人,你不要紧吧?」
  我语音未落,真人突然开口:
  「孙行者。」
  我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孙行者?《西游记》里的孙行者吗?」边见姐从旁出声。「孙行者不是孙悟空的另一个称呼吗?」她看着我,我一头雾水地回答:「不知道。为何突然提起孙悟空?」
  真人双目半阖半开,脑袋规律地轻微晃动,有时突然瞪大眼看我,随即恢复迷惘。
  这副模样与遭恶魔附身者陷入亢奋状态时的症状很相似,我连忙挺直腰杆,绷紧神经。
  「你……」我顺了顺领带,调匀呼吸,尽量沉稳地开口:「你是谁?」
  真人不住摇头,呼吸益发粗重。
  「真人!」边见姐担心地喊着,真人显然不太对劲。「啊,湿疹……」
  「咦?」听边见姐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我狐疑地凑过去。
  边见姐卷起真人的袖子。手臂上斑斑点点,确实像是湿疹。这样的症状遍及全身。
  「他是过敏体质?」
  「真人对灰尘、虱子特别敏感,以前常长湿疹,不过近来很少长了。」
  那一颗颗疹子犹如一只只眼睛。真人的全身仿佛长满眼睛,正在观察我。我刚产生这样的想法,真人忽然再度摇起头,反复睁眼和闭眼。
  「你没事吧?」边见姐凑上前,真人却突然一摆手,将边见姐推了出去。
  边见姐惊声尖叫,一脚撞上旁边的书架,上层的几本书乒乒乓乓落下,书名正是《西游记》。
  倏地,我眼前出现巨大的野兽。当然,这并非现实中的景象。真人的背后仿佛架起一座荧幕,浮现虚幻的画面。
  那头巨大野兽的外型像猴子,身上凹凸不平,长满一颗颗眼珠。此外还有一群人,正与野兽对峙。我试着寻思这画面的意义,但当然得不到结论。人类与巨大野兽之间的战争,真人的心灵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蓦地,真人掀开棉被,和昏厥前一样坐在床缘。
  「真人?」我站起身,「真人,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真人没回答。
  「你是谁?」我重复相同的问题。
  「二郎……」边见姐转头望着我。「真人的样子和平常不太一样。」
  「你是谁?」我又问一次。
  真人依旧没回答,我决定继续进行驱魔仪式。我走到桌边,打开小瓶子的瓶盖,以圣水濡湿双手。
  接着,我保持对方隐约能听见的音量,喃喃念出当年罗伦佐的父亲教我的句子。其实内容不重要,重点是以一定的节奏念出一段很长的文章。
  真人的面颊微微抽搐。
  「你是谁?」我一递又一递询问。
  僵持三十分钟后,双目紧闭的真人开口:
  「我……」
  我咽下口水。真人有了反应,让我既惊讶又兴奋。
  「我……」真人倏地睁开眼,接下来说的话,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我乃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主、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我不由得在心中呼唤好友的名字。罗伦佐啊,告诉我,驱魔时遇上孙悟空该如何是好?


  猴子的故事

  让我们继续五十岚的故事吧。
  五十岚离开山手线车站后,依照我孙行者的建议打了通电话。他决定与田中彻再见一面。
  地点就挑一间灯光诡异的印尼料理餐厅吧。
  时间是傍晚六点,吃晚餐仍嫌太早,但店内客人已不少。
  田中彻点完餐,向五十岚坦言:「你突然又约我出来,老实讲有点烦,不过能吃到美食挺开心。」
  不知该说他太单纯还是表里如一,总之,田中彻像个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孩子。五十岚心想,或许就是这样的个性害田中彻永远改不掉粗心的坏毛病。
  店内弥漫着独特的酸味与药草的苦味。正中央有座圆形舞台,一群赤裸着上半身、皮肤黝黑的男人阑成数圈坐着,表演似乎正要开始。
  「下错单的原因是什么?」五十岚将桌上的白餐巾塞进领口,问道。
  「白天就提过,是我一时疏忽,仅仅如此。我填错卖单,按下送出键。得讲几遍你才懂?」
  「不,我指的是你一时疏忽的原因。根据你白天的说词,送出卖单后你去了厕所……」五十岚掏出笔记本确认,「在厕所遇上前辈,聊天聊到一半突然察觉自己的疏失?」
  「对,我当时很困,想洗把脸。」
  「很困?」五十岚再度确认,仿佛找到问题的核心。「为什么很困?」
  「我没提过吗?」田中彻搔搔太阳穴。「前一天晚上隔壁邻居太吵,我睡不着,彻夜失眠。」
  「这部分能不能说得详细点?」五十岚倾身向前。
  「拿睡眠不足当借口比害怕上司糟糕,这可没办法替我脱罪。」田中彻双手乱挥。
  店内微弱的灯光闪烁不停,五十岚想找个店员询问,却没看到半个店员。
  此时,忽然响起刺耳的声音,是呼喊声。「喀喳喀喳苦喳苦喳!」打赤搏的男人们在舞台上发出可爱、规律却魄力十足的呐喊,边随之起舞。五十岚瞥舞台一眼,继续问:「前天晚上,隔壁有何状况?」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我跟隔壁的〇〇先生很少遇上。反正,当晚他家很吵。」
  「你说隔壁的先生姓什么?」五十岚没听清楚,又问一遍。可是,田中彻重复数次,五十岚仍听不清楚。总之,就当他是〇〇先生吧。
  「那么,你睡眠不足是因为隔壁太吵?」
  「是啊,这很重要吗?」
  「睡眠不足会妨碍大脑皮质机能,影响思考力,跟喝酒一样。田中先生,你会下错单,可能就是这个缘故。」
  此时,一名店员走过来,五十岚以为是要送上餐点,于是中断谈话,坐直身体。但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他抬头一看,那店员虽穿着制服,却有张猴脸。
  正是我孙行者扮成店员站在那里。你们一定在想「又来了」,对吧?
  没错,又来了。老孙我千变万化,只要剧情需要,便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所以,出现在五十岚他们的桌边,自然也非难事。「帮两位收拾一下餐盘。」老孙我微笑道。
  「请。」田中彻泰然自若地递出餐盘。五十岚一时摸不清状况,在阴暗的店内凝神细看。孙行者凑到五十岚耳边,以应该只会吱吱叫的野兽之口,字正腔圆地低语:「师父,到底谁才是坏人?」
  五十岚眨眨眼睛,甩甩脑袋,周围忽然变得明亮了些,宛如雨过天晴。「客人,您怎么啦?」店员疑惑道。那不是什么猴子,只是个平凡的十几岁小伙子。五十岚不禁纳闷,莫非刚刚是幻觉?
  「不过,这在法律上站不住脚吧?」田中彻的话声让五十岚回过神。「法律上,失眠不能成为下错单的理由。」
  「依法律的观点,确实不能。」五十岚回答。
  「就算是一般人,好比我们那课长,也不可能接受这种理由。」
  「但我可以。」
  「咦?」田中彻颇为错愕。
  五十岚也是一愣。「呃,我的意思是,调查睡眠不足的原因,能证明你下错单并非毫无理由。」
  「我的粗心也能有理由吗?」田中彻一脸茫然,似乎从没想过这问题。
  「田中先生,如果你睡眠不足是因前晚隔壁邻居太吵,那隔壁邻居也有责任。」
  「但不是法律上的责任,对吧?」
  五十岚点点头,冒出一句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我想和你的邻居谈谈。」

  -

  田中彻所住的公寓周围一带,晚上七点后就变得漆黑一片,连路灯都没几盏。公寓外观不是单纯的直方体,而是诡异的正方体,犹如在黑暗中抱膝而坐的巨人。
  田中彻进门后率先走向电梯,五十岚随即跟上。
  「我跟〇〇先生几乎没交集,偶尔才会遇见。他年约四十五,或许更大一点,看起来派头十足,且皮肤晒得很黑。」田中彻说。
  「皮肤晒得很黑?」
  「嗯,像快要烧焦或融化一般黑。他有老婆和孩子.」
  「他有孩子?」
  「嗯,我见过一次,那孩子又瘦又小。」
  两人来到隔壁门口,按下门铃。门内无声无息。
  「或许还没下班吧。」田中彻猜测。
  「那孩子几岁?」
  「还在念小学,是个男孩。或许一家人出门去了吧。五十岚先生,如果真的有人应门,难道你要单刀直入地问『那天晚上你们为何那么吵』吗?」
  「是啊。」五十岚回答。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门内毫无回应,五十岚只能愣愣站着,身旁的田中彻也没开口,静静竖着耳朵聆听动静。
  过了一会儿,田中彻耸耸肩膀,叹口气说。「大概不在家,还是算了吧。五十岚先生,很感谢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也很佩服你非要找出疏失原因的务实精神,但想想实在有点古怪。这么说吧,如果〇〇先生回答『我跟老婆太激情,吵到隔壁邻居真抱歉』,难道你要把我犯错的原因,归咎于〇〇先生前晚和老婆亲热吗?」
  若这么认定,接下来是不是要调查〇〇先生与他老婆为何如此欲求不满?连五十岚也渐渐觉得此举意义不大。
  倏地,身旁伸来一只手。五十岚转头一看,穿红褐色服装的孙行者竟出现在身旁,仿佛悄悄从地底钻出。
  五十岚不禁哑然,但田中彻仍呆站着,似乎看不见孙行者。
  孙行者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别出声」,五十岚再度闻到宛如棉被晒过太阳的味道。
  孙行者将手中的钥匙插进锁孔,往左旋转。喀嚓一声,锁开了。孙行者若无其事地拉起五十岚的右手,放在门把上。
  五十岚一扳门把,大门轻松打开。田中彻一脸惊愕。
  「门没锁。」五十岚解释。
  不知何时,孙行者已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五十岚虽然开了门,仍不敢擅闯他人家中。往门内望去,五十岚大吃一惊。
  连接内廊与客厅的门敞开,看得见客厅的情景。地板上有样东西,似乎是条手臂。
  有个人倒在地上。「无人应门的家」与「倒在地上的人」,五十岚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预感是正确的。没错,此处正是一起可怕事件的现场。
  田中彻走进门内,踏上内廊才想到没脱鞋,于是赶紧以右脚脱掉左鞋,再以左脚脱掉右鞋。
  五十岚将两人的鞋子摆好后,跟着进屋。
  「〇〇先生……」田中彻哑声轻唤,边步向客厅。五十岚尾随在后,往旁边的浴室瞥了一眼。厕所的门关着,看起来一切正常。不,这个判断是错误的,屋内显然不太对劲。
  进到客厅的田中彻动也不动,双手捂着嘴,仿佛要将尖叫声塞回嘴里。
  五十岚也吓得两腿发僵。
  地上倒着一个男人。那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肤色颇深,穿着棉质厚睡衣,正是屋主〇〇先生。
  他手肘与膝盖弯曲,姿势犹如逃生门上的人形标志。关节的弯曲方向极不自然,头顶有着一大片深红血液凝块,身旁还有一根高尔夫球杆。「这就是凶器吧?」田中彻哑着嗓子问。
  「或许吧。」五十岚回答。
  田中彻弯下腰,食指颤抖着轻触动也不动的〇〇先生,雕像般僵硬的尸身竟剧烈摇晃,左臂自手肘处断裂。
  我不想描述得太血腥。
  总之,〇〇先生的尸体忽然崩裂,失去原本的机能。你们不妨想像成一具石膏人偶碎裂的模样。
  田中彻面无血色,在屋内来回踱步,低喃着「快报警、快报警」。他掏出手机,但手指抖得太严重,不断按错号码。相较之下,五十岚颇为冷静,他注视地上停止呼吸的〇〇先生,暗暗思忖:
  「这就是一切的根源。」
  田中彻睡眠不足,一时粗心大意下错单。
  睡眠不足的原因,是前晚隔壁太吵。
  而隔壁太吵的原因,显然与如今倒在地上的〇〇先生有关。
  简单地说,那天晚上,〇〇先生与某人发生争执。
  虽然不晓得理由与细节,总之起了肢体冲突,对方拿高尔夫球杆往〇〇先生头上敲一记。放眼望去,屋内颇为凌乱,明摆着是打斗的痕迹。
  「原来是暴力。」五十岚出声。
  「咦?」田中彻一阵错愕。
  「不知何故,此处发生暴力事件,这个人不幸身亡。」
  「似乎是这样。」
  「我们可以说,因为这个人流血身亡,造成下错单疏失及三百亿资金的流动。」
  「五十岚先生,你在说什么?现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五十岚推了推眼镜,默默继续思索。
  关于因果关系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凡事必有因,因上亦有因。
  五十岚不过稍一追溯,便寻出这么多事情。相信你们已能理解。
  我再强调一次。
  这里发生凶杀案。
  争执过程中的喧闹声,吵得住在隔壁的田中彻睡不着觉。
  田中彻因为睡眠不足,下单时误输数字。
  因为误输数字,衍生出下错单的状况。
  因为下错单,造成三百亿损失。
  接下来该问什么问题,相信你们心里有数。
  「〇〇先生被人持高尔夫球杆打死,原因又是什么?」
  没错,这正是最大的症结所在。
  如何?我花了数回,把五十岚的遭遇叙述一遍。半年后,这些事情将确实发生在五十岚身上。
  齐天大圣孙悟空威能如神、来去如电,我虽只是分身,话一出口绝不会错。
  没错,一开始就提过,我是孙悟空的分身之一。
  那么,五十岚的领带之后会出现在哪里?这还需要问吗?

 楼主| 发表于 2013-11-5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故事

  听见真人自称「齐天大圣孙悟空」,我与边见姐不由得面面相觑。原本期待真人会笑着扮鬼脸,说一句「我开玩笑的」,但他没这么做。
  真人坐在床缘,与我们面对面。
  「真人他……怎么了?」边见姐问我,看来她也没遇过这种状况。
  我望向窗帘紧闭的窗户,突然很想看看外头的景色。笼罩在房内这股说不出原因的不安与诡异气氛,不知是否会对外头造成影响?如果会,此时外头肯定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
  孙悟空?这未免太荒谬。进行驱魔仪式,经常得面对歇斯底里的对手。「我是你的敌人,你可称我为恶魔。」听到类似言词虽不算家常便饭,但也不怎么稀奇。既然是「驱魔仪式」,对手自称「恶魔」亦是合情合理。
  不过,一个年轻人自称「孙悟空」,这情形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真人不像在开玩笑。他张着双眸,既未注视着我们,也非茫然无神。那是掌握一切的眼神,仿佛已将整个空间纳入视野。他的脸色惨白,不带丝毫表情。
  刚刚他手臂上的湿疹不知情况如何?
  真人忽然开始自言自语。说话方式有如机械,并不回答我们的问题,每句话都让人摸不着头绪。
  他的发话对象似乎不是我和边见姐,而是包含我们在内的整个世界。
  我愣了一会儿,惊觉不能这么下去。
  我必须继续进行驱魔仪式。
  不管对手自称什么都一样,是恶魔也好,是孙悟空也罢,反正没太大差别。
  我拿起小玻璃瓶,取下瓶盖,以右手高举。
  「不是随便把水洒在对方身上就好。」罗伦佐的父亲当初这么告诫我:「必须融入你的意念,祈祷对方受伤的身心能够获得抚慰。」
  真人见水溅在身上,并未像多数的驱魔对象一样出现亢奋、嘲笑、愤怒或惊恐等情绪,也非完全无视。他低头望着衣服上的水渍,陷入沉思。
  「你是谁?」我问。
  真人抬头看着我。
  「刚说过,我是……」
  「孙悟空?」
  要把只有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字眼说出口,实在需要一些勇气。
  可是,真人的表情相当严肃,我也跟着绷紧脸。
  「我是孙悟空,却不是孙悟空,两者皆非。」
  这种打禅语般的句子让我浑身不对劲。
  「你知道我孙行者的身外身之术吗?」
  「身外身?」
  「身外身之术,又称分身之术。我孙行者拔下体毛含在嘴里喷出,喊声『变』,体毛就会化成八万四千个小孙行者。」
  「原来如此。」我懂了何谓身外身之术,却不懂目前是什么状况。
  驱魔途中,真人突然张开双眼,大谈「孙悟空的分身」。
  天底下大概没人能接受这么突兀的情节发展。
  边见姐始终板着脸,想必不是害怕,而是不想漏听儿子的任何一句话。为母则强,我由衷感动。
  「无数身外身会攻向敌人,战斗结束就回到孙悟空身上,恢复原状。」
  「那又怎样?」
  「有一次,两只身外身没返回。」
  「两只?」我反问。原以为真人这番话只是引申或比喻,但他的口气宛如在叙述一件实际发生过的失踪案例。
  「这两只小小孙行者没归队,反而愈走愈远。最初他们只是毫无目标地乱闯,后来逐渐确定方向。」
  「他们的下场呢?」边见姐问道。
  「其中一只走进昏暗的森林深处。孙行者的身外身过了一定时间就会变回毫毛,结束生命,但两只身外身不仅没死,还继续成长。」
  分身竟然会成长?
  长到最后会变成什么?不再是分身,而是真正的孙悟空吗?
  「踏入森林中的身外身,起先靠吃虫蚁、喝雨水过日子。时间一久,他渐渐不再动弹。不是死了,而是蜷缩身体睡着,然后不断茁壮。」
  我脑海浮现身躯不停膨胀壮大的猴子。
  「另一只也一样,只是换成来到海边。一开始在沙滩上捡螃蟹、海草果腹,接着缩起身体,进入睡眠状态。」
  「类似冬眠吗?」边见姐问,似乎已慢慢融入这犹如天方夜谭的故事。
  「不是冬眠,比较接近昆虫结蛹。身外身进入睡眠,是因无法承受体内强大的力量。」
  「什么强大的力量?」我随口发问,避免沉默。
  「孙行者的力量。齐天大圣的能量太强,连分身也无法承受。短时间还没问题,但两只身外身没变回毫毛,终究难以抑制体内的孙行者能量。」
  孙悟空原来这么强?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愣愣看着真人。我心底益发好奇,如今窗外的景色到底如何。
  难道我在房内听着如此荒谬的故事,房外却毫无异常?

  +

  「两只身外身的下场完全不同。森林里那只为了容纳巨大的能量,身体愈来愈大。」
  「这有点深奥,我不太懂。」边见姐努力想理解儿子的话。
  「你们不妨把能量想像成牛奶。」
  「牛奶?」
  「怎样才能避免大量的牛奶流得到处都是?」
  「该怎么办?」
  「很简单,用容量够大的杯子装就行。同样的道理,森林里的身外身为了适应巨大能量,变成庞然大物。」
  「有多大?」边见姐问。真人面不改色地回答:「很大,比高楼大厦还大。」
  「那可真大。」
  我心想,那另一只身外身呢?
  「至于另一只身外身……」真人恰恰提起这一点,目光仍旧难以捉摸。「他在海边挖了个洞,睡在洞穴里。虽然承受不住孙行者的力量,却又无法让身体成长,终于爆炸。然而,孙行者的能量并未消失,反倒四处飞散。这也是一个让牛奶不溢出的方法。」
  「什么意思?」
  「要装下大量的牛奶,有两个方法,一是用大杯子,二是分成好几杯。」
  「分成好几杯?」我咀嚼着话中含意。
  「孙行者的能量太大,一只身外身承受不住,只好由无数只共同分摊。于是,孙行者的能量分散,各自依附在人类身上。」
  孙悟空依附在人类身上?这又是哪门子的新童话?
  「真人,意思是孙悟空进入你的体内?」
  「严格来说,并非孙行者本人,而是身外身飞散后的分身之一。换言之,像我这样的人很多。不管在任何国家、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我们的踪影。」
  我稍稍挺直腰杆。虽然被突如其来的孙悟空故事唬得晕头转向,一时慌了手脚,但我已逐渐恢复冷静。不管真人的话再荒诞不经,与自称是恶魔有何不同?总之,不必去管孙悟空,照我平常的沟通方式就行。
  「简单地讲,飞散的孙悟空能量附在真人身上,对吧?」
  「简单地讲,没错。」
  「为什么选择真人?」我整了整西装,站到真人面前。此刻,我重新找回驱魔的步调。
  坐在床边的真人抬头看着我。
  「倘若你是孙悟空的分身,为什么要附在真人身上?」
  这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驱魔时询问对方「为什么附在这个人身上」,可借此让对方自我剖析。
  举个例子,要是对方回答「因为这男人一直封闭自我」,表示虽扮演着恶魔,却明白自身处于封闭状态。
  如此一来,便能借助恶魔的观点,让对方看清自己的现况。
  真人紧闭双唇,并未回应,我默默等待。
  好一会儿后,真人才开口:「这个男人心底有太多烦恼。」
  「真人心底有太多烦恼?」我重复真人的话。不管是驱魔或心理谘询,「认同对方的话」都是基本方针。接着,我慢条斯理地应道:「有烦恼不是坏事。」
  「他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什么也不敢做。像这样的人,需要我的帮助。」
  「真人不知如何是好?」
  「善恶难分,正邪难辨,世上无极恶之人,亦无至善之人。善恶俱在人心,时而为善,时而为恶。」
  「有时做好事,有时做坏事?」
  「没错。」
  「那暴力呢?」我问:「暴力是善还是恶?」
  这是刚刚真人提出的疑问,应该能引起他的兴趣。果然,真人顿时皱起眉,不再说下去。
  「你认为呢?」过了一会儿,真人出声:「你认为暴力是恶吗?」
  该怎么回答……
  我一时语塞,默默咀嚼「暴力」一词,试着发挥想像力。「暴力存在每个人的心中。」
  没错,暴力也是一种SOS信号。
  「每个人多少都有暴力倾向。当然,其他动物也一样,但人类的生活模式远比其他动物复杂,压力也较难排解。而压力长期累积在体内,就会借由暴力宣泄。说穿了,暴力不过就是压力凝聚而成。」
  「为什么?使用暴力为什么不对?」
  对我这番缺乏自信的说明,真人打破砂锅问到底,教我不禁直冒冷汗。
  我最怕碰到这一类问题。
  这就跟小孩子为了考验大人,连声追问「为什么不能杀人」一样。比起问题本身,发问者潜藏的恶作剧心态更难以应付。
  「胡乱使用暴力,就无法与他人和平相处。」我沉吟半晌后开口。
  我预期真人会出现两种反应,一是「少唱高调」,二是「不见得非与人和平相处不可」。
  会如此挑衅的人,多半都是这两种反应。
  然而,真人却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不是胡乱使用呢?如果遇到无法容忍的情况时,能使用暴力吗?」真人问。
  「你遇到无法容忍的情况?」我反问。

  +

  尽管这样的对话方式并不协调,至少达到了沟通的效果。
  这与我平常驱魔的状况颇为接近。
  真人沉默不语,边见姐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呼唤他的名字。
  我又换一个话题,心中已有盘算。
  「你真的拥有孙悟空的力量?」我问。
  真人双眉一抖,涣散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你自称是附在真人身上的孙悟空,我不太相信。你有什么本事?」
  我故意说得尖酸刻薄,这也是常用的驱魔手法。
  真人脸色一沉,倏地站起。「你身为守护者,竟然不相信我?」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守护者」的意思。
  边见姐又喊一声「真人」,似乎想走近,我伸手制止她。
  观察对方的反应很重要。
  根据以往的经验,对方很可能忽然发飘,或撞门企图逃跑。
  真人的身高比我想像得高。
  他环顾房内,开口:「记得乌鸡国的事吗?」
  「乌鸡国?」我连这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但边见姐似乎已听懂,抢着回答:
  「你是指《西游记》里的乌鸡国吗?」
  「那是什么?」我大感无奈,又回到孙悟空的话题了。
  「乌鸡国是《西游记》里唐三藏等人到过的国家。」
  「我孙悟空在那里有个名头,叫立帝货。」真人补上一句。
  边见姐向我简述故事大要。
  《西游记》中,唐三藏遇上乌鸡国太子时,声称随身携带贵重的宝物,是个能看见过去与未来的精灵,名叫立帝货。
  其实,那是孙悟空变的,「立帝货」也胡诌的名字。
  「当时,我孙行者自称可看见过去、未来一千五百年的一切事情。」
  真人仿佛在叙述众人皆知的著名事迹,例如世界杯足球赛预赛中的某记穿越传球。
  「但那不是假的吗?孙悟空只是伪装成宝物,根本没预知未来的能力,不是吗?」我再度挑衅。
  「亦假亦真。立帝货这名头是假,但对我孙行者而言,看穿未来易如反掌。」
  当然,我只有一个回答。「既然如此,证明给我看吧。」
  真人走到窗边,一口气拉开窗帘。
  日光透入室内,我不禁错觉自己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面对广大的观众,心跳不断加速。
  真人打开窗户,风灌进房间,窗帘随之飘扬。我担心孙悟空召唤的妖魔鬼怪会无声无息入侵,头皮一阵发麻。
  「现在就证明,我孙行者能看见未来之事。」真人望着窗外。
  我不知真人有何打算,不由自主地走向窗边,待在他的身后。
  窗外是一条宽广的车道。
  边见姐的家位于平缓的坡道上。这房间靠近屋后,窗外看得见绵延至坡下的车道与人行道。
  一辆白色汽车行驶在前方的双向单车道上,自右手边而来,又伴随着低沉的引擎声逐渐远离,房内回归宁静。
  「看着那个男人。」真人伸出手指。
  顺着他的指示望去,对向人行道上确实有个穿西装的上班族,正往右走。
  他戴着眼镜,走路抬头挺胸。
  「那个人吗?」
  我猜不出真人接下来会冒出什么话。
  怎样才能证明孙悟空的力量?难不成他要跳上远处飘来的筋斗云,在空中优雅地遨游?
  或者,取出如意金箍棒,一棒打飞远方那个上班族?
  「那男人姓五十岚,名真。」真人突然说道。
  「你见过他?」边见姐问。
  「没见过,但我算得出他的身分。」真人望着窗外,「注意看这个男人。」
  他依然指着远方人行道上的西装男人。窗帘挡住视线,我伸手拨开。接着,真人缓缓关上窗户,走回床边坐下。
  「我将说出那男人半年后的遭遇。」真人抬起头。
  「半年后的遭遇?」我与边见姐皱着眉问。
  「对我孙行者而言,这只是雕虫小技。」
  真人深吸口气。
  窗帘怱然摇摇晃晃,仿佛房内的空气全被他吸进肺里。窗户明明已关上,窗帘竟会晃动,我不禁吓一跳。正回头望,灯光倏地熄灭,眼前一片阴暗。我不安地觑向边见姐,边见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真人。
  「我接下来要说的……」真人开口。
  那像是即兴编出的故事,又像是货真价实的未来情景。他似乎不是对着我与边见姐,而是对着广大世人发言。
  「这是个阐述因果的故事。如我孙行者,若非大闹天宫,岂有五行山盖顶。这叫无因便无果,无火不生烟。既是阐迤因果,不能不提五十岚真。此人的工作,正是『寻因溯源』。」
  真人娓娓道出孙行者看见的半年后景象。
  「故事就从五十岚真独自吃午餐拉开序幕。这天中午十二点,办公室铃声一响,五十岚便起身外出,走到附近大楼地下街的杂炊饭馆,点了午间套餐。五十岚现年四十……」
  既然是猴子说的故事,姑且称之为「猴子的故事」吧。


  五十岚真的故事

  走出便利商店,突然有人叫住我。路旁不知何时摆着一个花瓶,寥寥几枝娇小的花儿插在瓶子里。人家说今年是暖冬,但正月以来气温骤降,每天晚上十点多自公司回家的路上,我总是冻得双手僵硬。
  赤裸的花儿,置身于如此天寒地冻的环境下。
  我不禁想起荣格(注17)自传中的一句:
  「植物能传达神圣境界的美好与思想,不带自我且从不脱序。」
  花儿孤伶伶地伫立在深夜之中,诉说着寂寥、谦冲与强韧。「神圣境界的美好」,这样的描述显然有些道理。
  一阵风袭来,我虽穿着大衣,脖颈依然颇有寒意。蓦地,我又想起小学体育老师的话。
  当时,我们一身短袖体育服,每个人都大呼寒冷,体育老师骂道:「冷就动,热就脱!被留在南极的太郎、二郎(注18)比你们冷得多!」前半段挺有道理,后半段未免扯太远,我不禁苦笑。
  「请问你是五十岚先生吗?」我听见呼唤声,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男人。

  =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称不上年轻,却又不像人生经验丰富的中年人。仿佛是青涩的少年随着年岁渐长,变成了青涩的中年。
  「请问你是五十岚先生吗?我叫远藤二郎。」男人报上姓名。
  我以为他会掏出名片,但他没这么做。「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男人打开肩包,取出一张报纸。
  三更半夜的马路上,一个男人做出这种举动,让我不禁提高警戒。「请看。」男人摊开报纸,上头印的人标题是「一张四十一万圆变成一圆四十一万张 大庵证券下错单 损失一百五十亿」。
  这是昨天的报纸。
  「有什么事吗?」我努力保持镇定。
  「五十岚先生,你是不是正在调查这个案子?」
  我凝视远藤二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继续道:「你任职于系统设计公司,受派至大庵证券调查下错单的原因,对吗?」
  他的口气不像铁口直断的占卜师,反而像个没自信的考生。
  「五十岚先生,你现在是不是单身?」远藤二郎又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是不是离过婚?」
  或许我能直斥其非,但我并未因此心生不快。「我一年半前离婚,你怎么晓得这件事?」
  「一年半前?不是三十出头的时候吗?」
  「我今年四十一岁,在三十九岁时离婚,跟『三十出头』有点距离。」
  「三十九?这不对。」
  「什么不对?」
  「和我听到的不一样……」远藤二郎自言自语地走进一条小巷,指着某栋大楼的阶梯说:「方便的话,要不要喝一杯?」
  不知何时,我已与他并肩齐步,边走边谈。他邀我上酒馆喝酒。
  我有些摸不着头绪。这男人突然出现,问了些失礼又古怪的问题,完全不像现实中会发生的情况。为何得和他一起喝酒,我也讲不出所以然。
  不过,我没拒绝,随他走进酒馆。
  虽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但我试着分析下此决定的理由。
  踏入酒馆后,远藤二郎告诉店员:「等等可能还会来三个人。」
  他传达讯息的对象除了店员,似乎也包含我。
  「还有其他人会来?」我问。
  「对,我的几个朋友也想跟五十岚先生谈谈。」

  =

  店内灯光极为讲究,营造出妖异而甜美的气氛。他走进包厢,掏出手机向刚刚提到的「三个人」发简讯。
  「是我主动邀约,或许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没想到五十岚先生是会与陌生人上酒馆的人。」远藤二郎开口。
  「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称不上知道,有些资讯是错的。我原以为你不会答应跟陌生人喝酒。」远藤二郎迟疑着应道。
  远藤二郎举起服务生送来的啤酒,我也举起手边的乌龙茶。
  「谢谢你辛劳一天后拨冗赏光,干杯。」远藤二郎满怀歉意。
  我跟他举杯相碰,不禁感慨许久没与人干杯了。连当年尚未离婚时,我也总是一个人用餐。
  「远藤先生,我们素不相识,为何我会答应奉陪,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若要深究理由,其实仍分析得出来。」
  「什么理由?」
  「或许是刚刚走出便利商店时,我想起小学回忆的关系吧。」
  「小学回忆?」
  「体育老师激励我们这群冷得直跳脚的学生『向南极的太郎、二郎看齐』。」
  「这样的激励恐怕收不到效果。」远藤二郎笑了。
  「嗯,我沉浸在回忆中时,你突然出现,并报上全名。」
  「是啊,我报出全名,自己也没察觉有何不妥。」
  「我正想着二郎,二郎就出现。」
  「就因为这种偶然?」远藤二郎明显一愣。
  「不仅如此,那体育老师也姓『远藤』。」
  他顿时瞪大眼,一脸惊奇。「确实是少有的巧合……不过,就因为这样?」
  「我认为这并非单纯的巧合。」
  「并非单纯的巧合?」
  「你晓得Constellation这个字吗?」我问。
  「什么?」
  「Constellation原义是『星座』,但可引申为『排列』。」
  「唔……」
  「好比几颗星星排列在一起,远眺就成了狮子或天鹅。同样的道理,有些事凑在一起,乍看只是巧合,以宏观的角度审视却具有重要意义。Constellation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或许解释为『具有意义的巧合』更加贴切。换句话说,我想起从前的体育老师『远膝』提到『二郎』时,远藤二郎出现在眼前,也是……」
  「Constellation?这个理由让你决定跟我深入交谈?」
  我不禁有些难堪,「或许聼起来挺荒谬的,但我对这一类巧合特别感兴趣。对了,Constellation其实是心理学使用的字眼。」
  「心理学?我当年在学校也学过一点。」远滕二郎说得有些心虚。「那门学问把梦境出现的每样东西都与『性』联想在一起,我总觉得怪怪的。」他老实道出心中感想。
  「那是佛洛伊德。在这部分,荣格与佛洛伊德的看法不一样。」
  「原来如此。」
  「不过,荣格的理论也常遭批评神秘色彩太浓,可信度值得怀疑。」
  远藤二郎听到我这句话,眯起双眼问道:
  「五十岚先生,你很了解心理学?」
  「我不是心理学专家,只是工作上常需与人交谈,对分析心理学产生兴趣,读过几本心理学的书。有些知识能在工作中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对了,五十岚先生,你不喝酒,这点倒是符合我对你的印象。」远藤二郎指着我手上的乌龙茶。
  「你为何会对我有这种刻板印象?」
  「严格来说,这不是刻板印象,是预言。」
  「预言?」我反问。
  「我晓得这令人难以置信。」
  「比起荣格,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应道。
  「五十岚先生,原以为你绝不会相信我。」
  「我可还没有相信你。但想要骗我,没那么容易。」
  我说得轻描淡写,尽量不带讥讽。基于过往的经验,我对这一点颇有自信。工作上,我需要调查各种事情,与各种人沟通,分析对方的借口与抱怨。在多年的训练下,我不管遇到报纸或商品的推销员,甚至是新兴宗教的传教人士,都能够冷静应对。
  店内暖气开得颇强,穿着高领毛衣的远藤二郎想必很热吧。
  「关于我,你还晓得什么?」我决定问清楚,心里好有个底。
  「还有……将领带绑在头上。」远藤二郎歪着脑袋回答。
  「将领带绑在头上?」
  「五十岚先生,你不会做这种事,对吧?」远藤二郎说到一半,已先笑出来。
  「当然。」

  =

  「没想到初次见面就能与你详谈,如今我也还理不出个头绪,或许说起话有点颠三倒四,请见谅。」远藤二郎吞吞吐吐地开口。
  原来他是抱着遭到拒绝也没关系的心态向我攀谈。我不禁有些错愕,甚至感到有些莞尔。
  「是这样的,半年前我遇到一个年轻人。他是二十岁的茧居族,名叫真人。」
  「茧居族?」
  「我的工作类似外派式的心理谘询师,到他家拜访过几次。」
  我没详问外派式心理谘询师的工作内容。一来我大概猜得出那是怎样的工作,二来远藤二郎神色飘怱不定,肯定在撒谎,在此事上钻牛角尖毫无意义。
  「第一次见面,他失去意识,我没机会与他交谈……」
  「这是茧居族常见的症状吗?」
  「不,应该很少见,那年轻人自我封闭的情况比一般茧居族严重。第二次拜访,在我不断地呼唤下,真人突然开口。」
  「他怎么说?」
  「他忽然说起半年后将发生的奇妙故事。」
  「半年后?」
  「就是现在。如今距他说那故事,已过半年。」
  「什么意思?」
  「好像有点热,请等我一下。」远藤二郎匆匆脱下外套,接着道:「意思就是,我是来对答案的。」

  =

  远藤二郎不过喝一杯啤酒,便已满脸通红。他从肩包取出一份报纸,说道:「就是这个。」刚刚他也拿出来过一次。
  上头刊登着一篇很短的新闻报导,标题是「身分不明孩童获收容」。
  我凑上前,迅速阅读文章内容。
  报导写着,三天前警方发现一名孩童深夜在外游荡,便带回警局保护。我想起曾在网路上看过这则新闻。那孩童身上有受虐痕迹,身体极为衰弱,已陷入意识模糊的状态。
  警方发现那孩童的地点就在我家附近,所以我印象十分深刻。
  「可怜的孩子,希望警察早点确认他的身分。」我说。
  「啊,抱歉,我搞错了,是这则报导才对。」远藤二郎慌忙将报纸翻至另一面。
  原以为他是故意的,但表情又不像。我低头一看,上头报导的正是大庵证券下错单事件。
  证券公司职员受客户委托以四十一万圆的价格卖出一张股票,却输入成以一圆卖出四十一万张,造成市场一片混乱。
  这则新闻与我息息相关。
  「这就是真人所说的故事。半年前,他预言了这起下错单事件。」远藤二郎解释。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我愕然望向远藤二郎。
  「没错,他还知道你将负责调查原因。」
  我心想不必急着结束谈话,于是回答:「公司确实派我调查原因,而且就在昨天。」
  「真人在半年前说出这件事。」
  「真的吗?」
  「没错,真人的预言成真,看来找你对答案是正确的。五十岚先生,你是系统设计公司的职员,负责品质管理及事故原因调查,上头命令你到证券公司调查下错单事件,对吧?」
  我又是一惊。
  但并非远藤二郎说对了。
  恰恰相反。
  他说的都不是事实。
  「咦,不对吗?」远藤二郎十分疑惑。
  「我在大庵证券上班,并不是系统设计公司的职员。上头命令我调查下错单事件,是因我任职于总务部。你想,这么重大的事件,公司怎么可能交给外人调查?」
  「交给第三者调查,不是比内部调查更有公信力吗?于是他们请五十岚先生以第三者的立场……」远藤二郎有些畏畏缩缩。
  「不,我是大庵证券的职员。」
  「原来如此,看来许多细节不一样。」远藤二郎低喃,并未特别沮丧。
  「哦?」
  「预言内容并不全对。半年前我听到的故事,证券公司的名称不是大庵,股票名称及金额也不同。五十岚先生不是在三十出头离婚,且任职于证券公司,与系统设计公司无关。」
  「不,其实不全然无关。一年前,我确实任职于桑原系统设计公司的品质管理部门。」
  远藤二郎的表情豁然开朗,「真的吗?这么说,预言跟事实相差不远?」
  「但我目前是证券公司的职员,不是系统设计公司。」
  「你的工作是调查因果关系吗?」
  「我的工作是协助职员解决问题,有时也像你一样做些心理谘询工作。要说是调查因果关系,倒也没错。我常常得帮职员找出烦恼根源,加以排除。」调查因果关系,这样的形容其实挺贴切。
  「所以,你才学习心理学理论?」
  「是啊。」
  「半年前真人说的那故事实在古怪,甚至称不上是预言,听起来像是荒谬无稽的童话。」远藤二郎观察着我的神情,一副难以殷齿的模样。「里头还穿插《西游记》的情节。」他尴尬地快速带过。
  「《西游记》?」
  「没错,真人的故事里不时出现《西游记》的剧情,跟现实差距颇大。何况,证券公司职员下错单造成几百亿损失,市场一片大乱,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远藤二郎耸耸肩,别有深意地扬起一边眉毛。「我原本不相信,以为他在随口瞎掰。」
  我似乎逐渐明白,这个人来找我的用意。
  「没想到,这个荒唐的故事竟然成真。半年之后,下错单事件成为事实。」我望着报纸。
  远藤二郎严肃地点点头。
  换句话说,他心中浮现这样的想法——
  「既然下错单事件是事实,搞不好那个茧居族少年的话都是真的。」
  于是,他来找我对答案。

  =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没找你,只是猜测你可能出现在那间便利商店附近,所以等了两天。其实,我没有任何线索,算是姑且一试。」
  「你怎么晓得我常去那间便利商店?这也是预言的一部分吗?」
  「这不是预言。」满脸通红的远藤二郎摇头。「真人是个茧居族,他的行动范围仅限自家及那间便利商店。除了家人,他认识的人多半是在便利商店遇上的。我猜想,他既然拿你当主角,守在便利商店或许能遇到你。」
  我听到「主角」两个字,内心一突。
  店员走过来,送上摆满生鱼片的船形餐盘。
  「你的意思是,我和真人曾在便利商店遇见?」我夹起一块生鱼片。
  「嗯,应胲八九不离十。」
  「但我不记得……」还没说完,我脑中闪过一道回忆。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
  走出便利商店,包覆着身体的冷气消失,热气席卷全身。
  回忆的场景显然是夏天。
  我热得受不了,想脱下西装外套,于是停下脚步。此时,一个年轻人从背后撞上来,我的公事包脱手飞出,公司文件散落一地。
  当时我还在桑原系统设计公司上班,不过已有换工作的念头,公事包内放着大庵证券的征人资料。
  年轻人捡起地上的文件递给我,嘴里念念有词。我愣了一下,才察觉他在道歉。他似乎不善于表达感情及意见,虽然心有歉意,却不好意思大声嚷嚷。
  聊了一会儿,他说自己常为人际关系烦恼,满心期待地问我:「当系统工程师,是不是只要面对电脑跟程式就好?」
  「没那回事。」我想也不想地回答。「系统工程师面对电脑跟程式的时间虽然很长,但与他人沟通的时间更长。」
  我以自身负责的品质管理为例,向他解释这是必须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工作。「不是在吓你,系统工程师的自杀率非常高。」我补上一句。
  这并非危言耸听。
  由于待遇差、责任大,系统工程师往往得承受极大的心理压力,许多人因此轻生,而这也是我对心理学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
  「要找到合适的工作真难。」年轻人颇为沮丧。
  「那年轻人应该就是你口中的真人吧。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在停车场聊过不少关于工作上的事,我还给他一张名片。」我告诉远藤二郎。
  「真人每天关在房里。有一天,他忽然说出一个带有预言色彩的奇妙故事。」
  「一个穿插《西游记》剧情的故事,主角是我?」
  「没错,真人分好几天叙述那故事。每告一段落,就会以『且听下回分解』收尾,不再说下去。」
  「且听下回分解?」
  「这是模仿《西游记》中的用语。听到这句话,我只能老实回家,等下次放假时再上门拜访。」
  「你简直像热心于家庭访问的老师。」
  「是啊。总之,如此持续好几天,故事里出现孙悟空与《西游记》里的牛魔王等妖怪,主轴却是下错单事件的调查过程。」
  「真是天马行空的内容。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我逐渐产生兴趣,甚至期待能从中找到下错单原因的线索。
  「这个嘛……五十岚先生,你在故事中……」远藤二郎吞吞吐吐起来。
  「变成故事主角,实在有些不好意思。」饰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我并不感到光荣。
  「你在某幢公寓内发现一具尸体。」远藤二郎鼓起勇气道。
  突然冒出「尸体」一词虽然有些突兀,但称不上出乎意料。
  「你听了一定很不舒服吧?」远藤二郎一脸不安。
  「以心理学角度来看,不管是梦境或这种虚构的故事,多半会反映当事者心中受到压抑的情感,因此出现尸体不算稀奇。」
  「对了,有没有办法以心理学的手法分析真人的故事?」远藤二郎倾身向前。「或许能了解孙悟空、股票等要素象征的意思。」
  我摇摇头。「分析梦境里出现的每样东西,意义不大。佛洛伊德或许会做,但荣格并不采用这种手法。」
  「啊,是吗?」
  「梦中出现铅笔,不见得一定与学业有关。何况,只要有心,任何事物都能跟『性』扯上关系,例如出现棒状物体,就可解释为男人的生殖器官。」
  「原来如此。」
  「站在分析心理学的立场,只会以宏观的角度观察整个故事的架构。」
  「宏观的角度?」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透过与本人对话,厘清潜意识中的偏差与问题症结。我能见真人一面吗?」
  听了我的要求,远藤二郎脸色有些尴尬。
  「真人已搬到信州。」远藤二郎望着墙壁,仿佛那就是信州的方向。「半年前,他跟我说完故事,茧居族的状况仍没改善……」
  「依然自我封闭?」
  「不仅没改善,且更加恶化,变得完全无法沟通,陷入深度的封闭世界。若要打个比喻……」
  我正想说「没必要打无谓的比喻」,远藤二郎已接着道:「就像《西游记》里,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他的母亲放心不下,便带他到位于信州的别墅,打算和他单独住一阵子。」
  「想靠转变生活环境改善症状?」
  「或许吧。」
  「他家有别墅,应该很富裕吧?真羡慕。再不景气的时代,有钱人依然不少。」
  「据说是亲戚的别墅,那亲戚是位喜欢炒股票的守财奴先生。」
  守财奴先牛,真是可爱的称呼。
  「转换环境是否发挥效果?」我问。
  「效果似乎不错,真人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偶尔会和守财奴叔公交谈,不过……」远藤二郎又吞吞吐吐起来。
  「不过?」
  「我昨天打电话给真人的母亲,她说真人不见了。」
  「不见了?」
  我脑中浮现妖猴撞碎高山巨岩,一飞冲天的景象。长年遭受束缚终于获得解放,妖猴登上彩云自由翱翔,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我正想问真人去了哪里,忽然传来脚步声,话题只好中断。
  转头一看,店员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女两男。
  那三人一进包厢,空间登时拥挤不堪。
  「二郎真君!你竟然没等我们,自己喝得这么开心!」身材丰腴的女人在远藤二郎的身旁坐下,不断拍打他的肩膀。

  =

  「雁子小姐,好痛!好痛!」
  「我还以为你早醉得不醒人事。」
  「没那回事,我喝酒一下就会脸红,但酒量可不差。这家店好找吗?」
  「多亏你的简讯,马上就找着地点。」
  「别说这些了。二郎真君,真人的预言到底准不准?」一个高大的男人不断从我右侧挤来。
  这男人穿短袖衬衫,手臂粗得像巨木。我忍不住猜测他在寒冷的冬天穿短袖衬衫的理由。可能是从开着暖气的地方直接搭车来,所以不觉得寒冷,也可能是原本一身极厚的大衣,进店时脱掉。
  「各位好,敝姓五十岚。」我报上姓氏。
  「哎呀,二郎真君,你没骗我。这人我真的见过。」名叫雁子的女人咧开嘴,指着我道。接着,她朝身旁的男人连声问:「对吧?对吧?」那男人打着领带,像是西餐厅的服务生,虽然看不出年纪,不过态度犹如恭谨内向的学生。
  「我们见过?」我有些困惑。
  「欢迎光临!」坐在一旁的魁梧男人突然扯开嗓门大喊,一时仿佛天摇地动。我转头一看,理着平头的魁梧男人满脸堆笑:「感谢您平日的惠顾!」
  「你是那便利商店的……」我恍然大悟。
  「敝姓金子,是那间店的店长。期待您再次光临!」他勉强从桌子和椅子的空隙站起,行一礼。
  「雁子小姐他们常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唱歌。」远藤二郎接着解释。
  「啊,原来如此。」
  我登时忆起,曾看见他们在店外练习合唱。
  我一直很好奇,总在深夜扰人清幽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现下终于得到解答。
  「真人的预言到底准不准?」女人问远藤二郎。
  「我们正在讨论。」
  「二郎真君,你办起事情像个慢郎中,不知该说是太懦弱还是太斯文,要是交给你来主导,剧情恐怕得播五季才能完结,不如我来问吧。」
  「雁子小姐,总得向五十岚先生解释来龙去脉。」
  「小哥,不必啰嗦,快告诉我下错单的是谁!」
  「你是指下错单事件的肇事者?」
  「对,那个人住在哪里?」
  原以为他们想知道一些更抽象的事情,好比我如何分析那个预言故事,或成为故事主角的我有何感想之类。没想到,她突然冒出「住在哪里」这种具体的问题,我不禁一阵错愕。
  我提醒自己绝不能看公事包,里头有上司给我的职员资料。两天前,新上市的火炎公司股票发生下错单事件,肇事者是资产管理课的中野彻,他的资料当然也在其中。
  「你接到上司的命令,到证券公司调查这件事,一定晓得肇事者的地址吧?」
  「状况有些出入。」一脸红润的远藤二郎插口:「五十岚先生不是别间公司派来的,他是证券公司职员。真人的故事有些细节与现实不符。」
  「这种小事不重要!」坐在我身旁的壮汉原本在点餐,突然大吼一声,蹲在地上的店员吓得全身一震。「情节大致没错就行。既然真的发生下错单事件,就有必要把那家伙的隔壁邻居查个清楚!」
  「隔壁邻居?这又是怎么回事?」
  整个包厢突然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中。
  为了营造情调,店内灯光昏暗,此时更像弥漫着一层雾气。或许只是香烟的烟雾沿走道飘来,但阴郁的氛围让我呼吸困难,肩头仿佛压着重物。五个大人挤在包厢里讨论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实在令人不舒服。
  「五十肩先生,不晓得你目前查到多少……」雁子叫错我的姓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接着道:「但我能告诉你,那职员下错单,全是因为粗心大意。」
  我差点脱口说出「可能性确实极高」这句话。根据我掌握到的消息,下错单的肇因是中野彻输入错误,多半是粗心大意的缘故。
  「至于那职员粗心大意的理由……」
  「粗心大意也有理由?」我问。
  「当然。那职员粗心人意,都是睡眠不足的关系,至于睡眠不足的理由……」
  「等一下!」我此刻当然大叫暂停。「这也是真人告诉你们的?」
  「没错,就在半年前。」远藤二郎点头。
  「我是听二郎真君转速的。如何,准不准?那家伙是不是睡眠不足?」
  我摇摇头,「不清楚。调查才刚开始,什么都还没查到。我跟中野先生约明天见面,他现在……」
  「请假没上班,对吧?」金子店长双手交抱胸前,沉着嗓子抢先道。
  他一语中的,我不禁哑口无言。
  「下错单的人姓中野?」远藤二郎问。
  我心头一惊,暗骂自己竟然将重要情报说溜嘴。这实在不像我会犯的错误。
  「好了,回到原本的话题。总之,那个姓中野的家伙睡眠不足,是因为前一天晚上隔壁邻居很吵。」雁子出声。
  「所以睡眠不足,粗心大意犯下过失?」我以吸管搅拌乌龙茶,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
  「睡眠不足会阻碍大脑运作,从前NASA的太空梭发射失败,便是负责人员缺乏睡眠的缘故。」远藤二郎偷偷窥探我的脸色。
  「谁说的?」
  「你说的。」远藤二郎回答。「啊,我指的是真人故事里的你。」
  我突然有种奇妙的错觉,仿佛自己真的说过这句话。
  「然后,在真人的故事里,你着手调查睡眠不足的背后原因。」
  「我?」
  「对,就是你。查了半天,终于查出。」
  「睡眠不足的原因是什么?」
  「隔壁死了个人。」
  「原来尸体是此刻登场?」我望向远藤二郎,他点点头。
  「意思是,隔壁有人遭到杀害,吵得中野睡不着觉,才犯下隔天的大错?」我问。
  「你真是一点就通,省掉我们不少麻烦。这关一过,后面的事解释起来就轻松许多。」雁子啃完一根肉串,以竹签指着远藤二郎手上的报纸。「不久前,故事里的下错单事件真的发生了,对吧?」
  「没错。」
  「我们原本都不相信,不过是按错几个按键,怎么可能造成上亿圆的损失,没想到竟然成真。」
  「你们认为,既然下错单事件是真的,那尸体也是真的?」我问。
  「你真聪明。」雁子摇晃着竹签称赞道。

  =

  他们希望我说出下错单职员的住址,但我没答应。严守纪律是我做事的原则。
  然而,金子店长打破我的原则。
  他抢过我身旁的公事包,擅自打开,掏出里头的文件。
  我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
  金子店长仿佛拥有独特的嗅觉,他粗大的手指上下翻舞,没两下就捻起一张纸,笑道:「有了,那家伙叫中野彻。这里有他的住址。」
  或许我该高声抗议,对眼前的几个人大发雷霆,但还来不及发作,他们已鼓噪起来,连呼:「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现在就去?」远藤二郎似乎有些畏缩。
  「二郎真君,当初可是你来找我们商量。凶杀案是大事,哪能挑什么黄道吉日?」
  「这么晚,去了肯定会挨骂。」远藤二郎担心道。此时将近十二点,造访他人的家确实不太合适。这大概比擅自打开他人的公事包更失礼。
  最后,我们还是起身走出店外。夜晚的冷风迎面袭来。
  身旁的远藤二郎颤抖着望向我的公事包,低喃:「对了,真人的故事里,下错单的人叫田中彻。」
  「现实里叫中野彻。」
  「虽然不算正确,但颇为相似。」
  坐上计程车的,只有我、远藤二郎及雁子。至于金子店长及看起来像服务生的男子,则选择留下。
  「人数太多会吓到对方。」金子店长解释。为什么与我见面时就没这么贴心?我真是不能理解。
  「现在是分秒必争,既然知道地址,还等什么!司机,快开车!」雁子气势汹汹地吩咐。我将文件上记载的地址告诉司机,只见司机冷淡地将目标地点输入导航系统。
  计程车驶出后,雁子怱又开口:「欸,真人为何突然说出这个古怪的故事?」
  「什么意思?」
  「我搞不懂,他怎会对二郎真君大谈『猴子的故事』,还声称是预言?」
  「当时我挑衅地问他有何能耐,他便回答能预知未来。」
  「他把从前读过的《西游记》与潜意识里的欲望混杂在一起,化成故事说了出来?」
  「我也摸不着头绪。」远藤二郎歪着脑袋纳闷道。
  「这实在很奇怪,一般人实在不可能认为自己是孙悟空。他当真自以为是孙悟空?该不会是一种角色扮演游戏?」
  「自以为是孙悟空?」我转头看着远藤二郎与雁子。
  「咦,你还没告诉他?」雁子扯起嗓门,音量虽不算大,在车内却异常刺耳。
  「我怕一开始就说,会给五十岚先生带来困扰。」
  「即使不说,一样会带来困扰。」雁子应道。
  我不禁苦笑,这句话说得真好。
  「不过,你长得倒是挺像唐三藏。」雁子面向我,接着解释:「简单地讲,真人是个茧居族,有一天突然自称是孙悟空。」
  「雁子小姐,严格来说他不是孙悟空,而是孙悟空的分身。」
  「二郎真君未免太爱钻牛角尖。」
  「真人自称是孙悟空的分身?」我问。
  「五十岚先生,孙悟空的分身什么的,你一定觉得很荒唐吧?」远藤二郎窥探着我的神色。
  「不,听来很有意思。」我说。
  「看样子,你也是个怪人。」
  「心理学家荣格的自传里,记录着一段有趣的插曲。」我提及那个关于荣格的有名故事。
  「荣格?」雁子一阵愕然。
  「有个女病人患了妄想症,自称是『妖精罗蕾莱』,医生们都束手无策。荣格诊断后,发现那是有原因的。」
  「自称是妖精的原因?」
  「嗯,那原因就出在医生们说的话。」
  「医生们说的话?」
  「没错,医生们听完她的妄想故事后,多半会先说一句『虽然我不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接着才发表自己的看法。」
  「咦?」
  「例如,其他医生询问『她怎么讲』时,听过妄想故事的医生通常会回答『虽然我不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但她……』。」
  「原来如此。」
  「巧的是,有首名为〈罗蕾莱〉的歌,第一句正是『虽然我不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
  「那又怎样?」
  「换句话说,女病人以为医生们在引用歌词,因而产生『医生们把这句歌词挂在嘴边,可见我就是妖精罗蕾莱』(注19)的想法。」
  「喔……」远藤二郎愣愣地应声。
  「此外,女病人还曾自称是『苏格拉底的代理人』。」
  「那她可是个大人物。」雁子感叹道。
  「医生们只当那是另一种妄想。」
  「当然是妄想。难道这妄想也有理由?」
  「荣格认为女病人想表达的是『我跟苏格拉底(注20)一样受到不当批判』。」
  「唔,听起来很有道理。」雁子语带钦佩。
  「可是,真人真的自认为是孙悟空的分身,并非隐喻。」远藤二郎强调。他的语气虽委婉,但显然无法全盘接受我的说法。
  「为什么他要当分身?当本尊不好吗?」雁子往奇怪的地方钻起牛角尖。
  接着,远藤二郎向我简单叙述真人说的故事。孙悟空走失两只分身,一只变得异常巨大,另一只则裂成碎片,散落在各地。而分身的碎片之一,就附在真人身上。

  =

  「你们听过『埃及学者桃乐西』的故事吗?」这句话的口音相当陌生。我纳闷着是谁发话,仔细一瞧,原来是司机。
  我望向副驾驶座上那块标示司机个人资料的牌子。从照片看来,司机长得颇斯文,一头白发,脸型有点像松鼠。
  我们三人面面相,对司机突然参与话题都有些错愕。
  「刚刚听你们讨论的内容,我想起前几天看过的电视节目。那节目介绍一名叫桃乐西的优秀学者,她有点与众不同。」司机语气恭谨地加入我们的谈话。
  「怎么个与众不同法?」远藤二郎问。
  「她自称是古埃及法老王赛提的爱妾投胎转世。」
  司机接着解释,桃乐西小时候看了古埃及碑文的图片,曾说「我看得懂这些字」,看过法老王赛提一世的神殿照片,又大喊「我曾住在这里」。
  「每到晚上,法老王赛提就会来跟她讲话。」
  「那只是在做梦吧?」远藤二郎的口吻流露好奇与怀疑。
  「真相如何,只有本人清楚,但她真的从法老王口中问出许多现代人不知道的事。」
  「例如呢?」
  「例如,神殿庭院的位置,还有关于狮身人面像的秘辛。原本大家都以为狮身人面像是那个什么王建的……」
  「卡夫拉王?」我接过话。
  「五十肩先生真是博学。」雁子称赞。
  「对,就是卡夫拉王。可是,桃乐西的书却写着,赛提王在梦里告诉她『狮身人面像在卡夫拉王之前的时代便存在』。」司机继续道。
  「真的假的?她说的到底对不对?」雁子兴味盎然。
  「后来有学者根据石头的风化程度,主张狮身人面像确实诞生于卡夫拉王之前的时代,但学者们各说各话,目前尚无定论。」
  「哦?」
  「虽然真相还未大白,不过,桃乐西的话似乎不是凭空捏造。」司机转动方向盘。
  「搞不好她真的是法老王爱妾投胎转世。」雁子盘起胳膊啧啧称奇。
  「可是,她是优秀的学者,或许只是从古埃及文明的史料中找出蛛丝马迹,不见得与投胎转世有关。」远藤二郎分析。
  「没错,节目上的学者也这么说。」司机轻声附和。「桃乐西对古埃及研究非常热心,长期住在遗迹里。恐怕她根本不是什么爱妾投胎转世,纯粹是凭着知识与直觉,发现他人不晓得的事情。」
  「原来如此。」
  「那学者最后以一句话作结……」
  「哪句话?」
  「不管桃乐西是不是爱妾投胎转世,都不重要。」
  「身为学者,这么说妥当吗?」远藤二郎不禁莞尔。
  「我反倒松了口气。」司机喜形于色。「投胎转世的主张若遭到全盘否定,不是很没意思吗?总之,她相信自己是投胎转世,并确实留下傲人的成果,这样不就够了吗?回到原本的话题,既然世上有人自称是法老王的爱妾,孙悟空的故事也不见得是无稽之谈。」
  「原来如此。」远藤二郎应道。
  「不过……」雁子再次拉开嗓子,「孙悟空附身还是扯了点。古埃及法老王至少是真正存在过的人,但孙悟空不是幻想出来的吗?」
  「他甚至不是人,是只猴子。」远藤二郎跟着耸耸肩。
  此时,汽车导航系统发出「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的电脑语音。
  「究竟是到了没,这机器也不讲清楚。」雁子抱怨。
  「差不多已经到了。」司机也故意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

  一下计程车,登时感到一股寒意。我急忙拉起大衣衣领,远藤二郎和我一样冷得缩起肩膀,雁子反倒更抬头挺胸。
  深夜十二点多,除了寥寥几盏路灯,整个住宅区沉浸在黑暗与死寂中。抬头往上看,公寓窗户几乎是漆黑一片。
  中野彻住的公寓颇为气派。
  大门口设置全自动照明设备,一有人靠近便自动点灯。
  不仅如此,电梯还自动来到一楼。
  「中野先生的家真是高级。瞧,装了监视器。」远藤二郎啧啧称羡,怱然惊呼:「等等,我们要是被监视器拍到,岂不是不太妙?」
  「我们不是来干坏事,被拍到又怎样?」雁子表现得落落大方。「何况,监视器在出状况时才会派上用场,只要不闹出事情就不用怕。」
  「这倒是。」
  「我们纯粹是来看看有没有尸体。」
  「不过,万一找到尸体,不就算闹出事情了?真的不必担心被拍到吗?」
  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准备按下对讲机按钮。我们三人要进入公寓,唯一的方法是请求中野彻开门。但还没按下按钮,大门倏地开启,一名年轻女子快步走出。
  「门开得正是时候。」雁子闪进公寓,我赶紧跟上。
  我们走进电梯,按下五楼的按钮,随着电梯上升。
  电梯门「叮」地打开,我们自然形成一列在走廊上前进。
  来到尽头处一看,门牌上印着「中野」。
  这里就是两天前铸下大错的大庵证券职员的家。
  他应该在睡觉吧。他一定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一群人会三更半夜出现在门外。
  「这里是中野的家。」雁子接着后退两步,指向隔壁的五〇二室。「那么,隔壁就是有尸体的家。」
  五〇二室没有门牌。
  「真人的故事中,住这里的人叫什么?」
  「圈圈先生。」远藤二郎回答。
  我楞了一下,半晌才理解「圈圈」指的是记号「〇〇」。
  「故事中的五十岚先生听不懂那人的姓氏,只好叫他圈圈先生。」远藤二郎解释。
  〇〇先生家的大门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门把犹如紧抿的嘴唇。
  我看着一旁的门铃,询问两人:「要按吗?」
  远藤二郎显然有些胆怯,雁子大手一伸,毫不犹豫地按铃。
  门内传出铃声,仿佛是苍郁森林里的猫头鹰在呢喃细语。
  我原以为铃声会在整栋大楼引起连锁反应,将屋内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就像林间树叶随猫头鹰的叫声沙沙起舞,唤醒地底下的昆虫。
  然而,等了半天,没任何反应。
  「如同真人的叙述,果然不太对劲。里头有尸体吧,我好紧张。」雁子兴奋地猛点头。
  「多半是睡得太沉,毕竟这么晚了。」我直率地表达看法。
  「真人的故事中,这门没上锁,五十岚先生开门走进去。」远藤二郎绷着脸。
  我一听,忍不住抓住门把,缓缓转动。
  喀嚓一声,门随即打开。
  真的没上锁。
  回头一看,远藤二郎也吓傻了。
  屋内一片漆黑,仿佛深处沉睡着一头猛兽。
  雁子俐落地找到电灯开关一按,眼前登时变得明亮。
  「进去吧。」雁子脱掉鞋子,率先闯入。远藤二郎怕被丢下,急忙尾随在后。我也脱下鞋子,连同两人的鞋子一起摆放整齐。
  我们沿着内廊前进。雁子他们直接步向客厅,但我没跟上,中途转向厕所。
  刚走近便闻到一股臭气。
  那是种刺鼻的腐臭,我顿时寒毛直竖。
  我摸索着打开灯,一把拉开浴室门,混杂着汗味与粪便味的臭气扑面而来,臭得我鼻腔发疼。
  淋浴间的地上堆满衣服、内衣裤及毛巾,每件都脏兮兮。
  浴缸里同样堆满衣物,教人不禁怀疑要怎么洗澡。
  望向马桶,上头沾满阴毛,到处是污渍。
  不堪入目的恶心画面,让我全身爬满鸡皮疙瘩,忍不往后退一步。
  「怎么啦?」远藤二郎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只是太脏了。你们那边呢?」
  「没看见尸体。」

  =

  五〇二室里没有尸体。
  「看来,对答案的结果是『这一题错了』。」我开口。
  「是啊。」远藤二郎附和。
  依真人的预言,这里应该要有具尸体。
  「不过,倒也称不上毫无异状。」远藤二郎接着道。
  一踏进客厅,我登时明白话中的含意。
  此处显然有人住过,如今却空无一人。这正是最可疑的一点,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却仿佛一直有人居住。
  壁橱、柜子里堆满杂物,餐桌上放着一罐啤酒及一盘佃煮(注21)。啤酒只喝了一半,佃煮也有动过筷的痕迹。
  「这又是什么情形?」雁子环顾屋内。
  「屋主啤酒喝一半就外出,好像还有打斗的迹象。」远藤二郎望着窗户。
  「厕所及浴室非常脏,屋主似乎养了宠物。」我指着内廊的方向报告。
  客厅的状况也极不寻常。一张大椅子翻倒,地板上有支遥控器,我随手捡起,才察觉暖气机在运转。
  显然屋主外出前,并末关掉暖气。
  屋内颇为温暖,不同于外头的严寒。我反射性按下「停止」键。
  「这是……」远藤二郎蹲下,盯着地板。
  「找到什么?」我走上前。
  「好像是血……地上有些血迹……」远藤二郎一脸惊恐地凑近。
  「不过是血迹,有啥大不了。」雁子对血迹丝毫不感兴趣。她左右张望,忽然大喊:「我发现怪东西!」
  我转头望去,她拿着金属环状物,上头连着一条锁链。「这似乎是手铐或项圈之类……」
  「屋里果然养了狗。」我环顾四周,难怪会这么脏乱。
  「啊!」远藤二郎发出惊呼。三更半夜待在陌生人的家,那声音听来特别骇人。雁子也吓一跳,不禁骂道:「二郎真君,你干嘛?」
  「我想起来了,真人的故事出现过这个玩意。」
  「哪个玩意?」
  「项圈。」
  「咦?」
  「『猴子的故事』中有对母子被套上项圈。乍看是一家三口,母亲与孩子却遭父亲以项圈套住拖着走。」
  「光想就很可怕。」
  「是啊,更别提亲眼目睹。」
  「谁亲眼目睹?」话一脱口,我立刻察觉这问题很傻。「是我吗?我在故事里遇到他们三人?」
  「没错,五十盾先生,你可是故事的主角。」
  「大概是父亲虐待家人吧。」远藤二郎露出遗憾的表情。「就在这出悲剧上演时,那个人出现。」
  「哪个人?」
  「孙悟空。」
  远藤二郎接着说明,故事中孙悟空突然现身,以金箍棒教训虐待家人的男人。
  「我明白了!这里的屋主〇〇先生,恐怕就是那个虐待家人的男人!」他语带兴奋。
  「何以见得?」
  「真人早就晓得这户人家的情况,故意加进故事。」远藤二郎一弹指,从肩包中取出报纸解释道:「上面有则警察发现身分不明男孩的新闻。」
  「那男孩就是在此遭受虐待?」
  「可能性很高。这么一来,一切就说得通。」
  我瞥一眼雁子手上的狗项圈,接着望向内廊,男孩或许曾被监禁在厕所或浴室里。整间屋子透着诡谲的氛围,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凌虐」这种可怕的行为。
  「警察何时发现那男孩的?」雁子指着报纸,「还有,二郎真君,你怎么会刚好带着报纸?」
  「这是昨天的报纸,刊有股票下错单的新闻,我想拿给五十岚先生看才带在身上。」
  「警察找到遭监禁的男孩及股票下错单,两则新闻登在同一份报纸上,只是偶然吗?」
  「恐怕不是偶然。」远藤二郎道出心中想法。「两件事都出现在真人的故事里,彼此肯定有所关联。」
  「真人可真会给人出难题。」雁子的口气像被回家作业搞得不耐烦的孩子。
  「或许……」远藤二郎竖起手指。
  「二郎真君,或许什么?」
  「真人或许是为了自己才想出这个故事。」
  「什么意思?」
  「雁子小姐,你跟真人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记不记得?」
  「我的名言一箩筐,你指的是哪一句?」
  「故事有时能拯救人心。」
  「噢,聊到山手线老婆婆事件时,我说的那句?」
  「没错。」
  我不知道「山手线老婆婆」又是哪件事,但我能理解何谓故事的力量。「这么说来,真人半年前怀抱某种烦恼,为了纡解情绪才捏造出那个故事?」
  「嗯,雁子小姐曾教他编故事安抚自己。」远藤二郎回答。
  「真人于是照做了?」
  「但真人到底在烦恼什么?为何要编出这样的故事?」
  「二郎真君,你还没睡醒吗?事实就摆在眼前,你怎么想不通?真人的烦恼,当然与这屋子里发生的虐待事件有关。」雁子高声道。
  「咦?」
  「我猜,他晓得〇〇先生在虐待家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把自己关在房内。」
  「但是……」我提出疑问:「果真如此,报警就好,何必一个人闷在心里?」
  这种事根本没必要烦恼。
  「五十盾先生,你这是大人的想法,少年免不了要烦恼一番。毕竟,青春期可是哲学的季节。」
  「哲学的季节?」
  「青春期是情感最纤细的时期,常会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或『何谓死亡』之类的深奥问题。真人还曾对我说:『唱歌不过是自我满足,难道能拯救世人吗?』」
  「难道唱歌能拯救世人吗……」我喃喃复述,「等等,真人说出这句话时,恐怕已烦恼许久。」
  雁子皱起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注视着阴暗的草丛,想看出是什么躲在里头。
  「或许真人发现这桩虐待事件,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帮起,烦恼不断郁积,才冒出那样的话。」我继续道。
  「意思是,他是在抱怨我们有空唱歌却不去帮助受困的人?啊,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点像。」
  此时,远藤二郎忽然双手一拍,「难怪他会问那个问题!」
  「你又想到什么?二郎真君,你脑袋何时变得这么灵光?」
  「真人问过边见伯母,也就是他的外婆一个问题……」
  「怎样的问题?」我出声。
  远藤二郎深吸口气,停顿片刻,才以演戏般的口吻说道:
  「暴力永远是错的吗?」

  =

  暴力永远是错的吗?
  我在心中细细玩味着这句话。
  「这么说来,真人怀抱着行使暴力的冲动?」雁子噘起嘴。
  「或许是基于正义感,或许是纯粹的厌恶,总之,真人无法原谅〇〇先生的行径,想好好惩戒他一番。如何,这样的推论挺合理吧?真人担心自己失控闯下大祸,所以躲在房里不敢外出。」
  「失控闯下大祸?」
  「真人无法原谅屋主,想将他痛打一顿:心中的理性却告诉自己不能使用暴力。那是一种善与恶的对决,或者该说是理性与野性的对决,就如同巴龙之舞。」远藤二郎一脸兴奋。
  「巴龙之舞?你指的是峇里岛的传统舞蹈?」我想起离婚前曾和妻子到吝里岛旅行,行程中包含观赏巴龙之舞表演。
  「没错,代表善念的巴龙与代表恶念的魔女兰达,在每个人的心中对决,永远没有分出高下的一天。」
  「真人便如同跳着巴龙之舞。」
  「把自己关在房里后,野蛮情绪与理性常识不断在他内心冲撞。」远藤二郎说完,自顾自地感叹:「我当时看见的巨大猴子,原来象征着『暴力』。」
  「什么巨大猴子?这又是哪一桩?」雁子问。
  「我看见真人的心中,有一群人在和全身长满眼珠的互猴交战。那景象或许是真人内心的巴龙之舞。」
  「哎哟,二郎真君,你能看穿他人的内心?」雁子诧异地扬起一眉。「照你这么说,真人编造故事的动机,在于有着使用暴力的欲望?所以『猴子的故事』中,〇〇先生才会陈尸在屋里?」
  「可能性很高,这就像做了一个实现愿望的梦。」远藤二郎回答。
  「真人在压抑心中的冲动?」
  「既然要编故事,怎么不挑个快乐点的结局?例如众人皆大欢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也对。」
  蓦地,荣格的一句名言掠过我的脑海。「原来如此。将个人的疾病或烦恼化为全人类的普遍问题,是一种相当有效的治疗方式。」
  「你在讲哪国语言?为何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荣格在伦敦开课时提过:『不要把精神上的痛苦当成个人的失败,而应当成整个时代的全体人类共同承受的烦恼,这是相当重要的观念。』」
  「五十岚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穿了,就是把个人的失败转嫁到全人类身上。只要想着『这并非我一个人的责任,而是相当普遍的问题』,就会感到舒坦些。把问题扯大,有助于减轻个人的内心压力。」
  「你的意思是,真人故意把自身的暴力欲望加油添醋,编织出一个庞大的故事,好获得内心的慰借?」
  「啊,这跟恶魔附身有异曲同工之妙!」远藤二郎语带兴奋。
  我霎时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怎会突然提及「恶魔附身」这种古怪的字眼。
  「某位神父提过,有些人想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更大的问题上,才会在无意识之间幻想遭恶魔附身。」
  「但下错单造成市场混乱,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人若要搞大问题,怎么不干脆闹个天翻地覆?何况,这可称不上是全人类共通的问题。」雁子插口。
  「也对……」远藤二郎登时失去自信。
  「或许真人的故事还没完。」我说。
  「还没完?」
  「股票下错单事件发生后,有人因此获利,而这份利益能拯救某个人脱离苦海,或许才是故事的真正结局。如此一来,真人的暴力行为就有正面意义。若是这么推想,就合理得多。」
  「噢……是这样吗?」雁子不置可否,似乎并不十分认同。
  霎时,我们三人陷入沉默。
  我们在陌生人的屋子里,一来一往讨论得浑然忘我,此刻突然恢复冷静。我们环顾屋内,视线像探照灯般移动,有时互相交错。
  凌乱却无人的屋子、地板上的血迹……这一切代表什么,其实相当明显。
  「真人……」我、远藤二郎及雁子不约而同地开口。
  「真人三天前来过这里?」
  「真人上门痛打〇〇先生?」
  「真人在这里行使了暴力?」
  远藤二郎在酒馆里曾提及,真人从别墅消失,不知去向。莫非他终于采取行动?他的失踪,是否意味着他将惩罚罪恶的念头化成现实?
  「就算如此,真人跑哪去了?」雁子发出疑惑时,远藤二郎也脱口道:「〇〇先生跑哪去了?」
  此时,大门外传来细微声响。

  =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三更半夜的,会是谁?」远藤二郎望向内廊。
  「这种时间跑来叨扰,真是没常识的家伙。」雁子低声咒骂。
  我心想,这句批评套在我们身上同样合用。我们不仅叨扰,还擅自登堂入室,比门外的人恶劣许多。
  远藤二郎左右张望,似乎想寻找藏身之处。他指着客厅另一头的房门,颤声道:「那房间或许有衣橱可躲。」
  「没错,我们先躲起来为妙。」我表示赞成。
  但雁子不以为然地拍拍腰际,「这种时候不能畏缩。表现得落落大方,反而能度过危机。」
  远藤二郎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正想询问雁子是否有什么妙计,门口已传来开门声,有人踏进内廊。
  「啧,我竟然连门也没锁。」那人自言自语。
  外头理应相当寒冷,此时飘进屋内的却是闷热且令人不舒服的空气。
  若将长长的内廊比喻为洞穴,我们三人便是藏身在洞穴的野兽,而外头那人则是擅闯栖息地的探险家。屋内无处可逃,这点确实与洞穴相同。我不禁暗想,此时的心情或许就跟躲在洞里的野兽遭人类发现时一样。
  「怎么会有鞋子?有人在里头?喂,是谁在我家里?」
  我们三人再度对看,以眼神互相示意。从这句话听来,此人应该就是屋主〇〇先生。
  「你是上次那家伙,对吧?你到底想对我怎样?躲在我家想干什么?」男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的语气粗暴且充满恫吓意味,但显然已失去冷静。
  我一阵紧张,想不出任何借口为擅闯民宅的行径辩护。
  「真是紧张刺激。」雁子低语。她似乎并不害怕,反而享受着这股快感。
  「喂,我晓得你在里头,别以为你能偷袭得手。告诉你,我手上也有武器。」男人加重语气,摆明正提心吊胆。
  「你要是敢乱来,那女的就有苦头吃了。」男人接着道。
  那女的?
  我心下狐疑,望向雁子,她似乎也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
  「他指的会不会是遭监禁在这里的女人?」远藤二郎哑着嗓子猜测。
  「应该是吧。孩子已获得警察保护,女人仍在他手上。」雁子点头。
  「现在如何处理?」我问。
  「五十岚先生,亏你还能保持冷静。」远藤二郎一脸佩服。
  「不,我心里慌得很,只是不擅长表达情绪。」
  「这时就要表现得落落大方。」雁子重复着她的论调。
  「不如这么办吧!」远藤二郎忽然急促道。
  我转向远藤二郎,不知他想到什么好主意。他拍拍我的手臂说:「五十岚先生,你当唐三藏!」
  我一头雾水,但情势紧迫,无暇细问。
  「雁子小姐,委屈你一下,当猪八戒。至于我,则当沙悟净。」远藤二郎挺直腰杆,「角色就这么分配吧。」
  我刚要询问详情,男人已来到客厅门口。
  「你们是谁?」男人的声音不大,但又沉又哑,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仿佛相当习惯以这种恫吓的语气说话。屋内隐隐震动,我霎时感觉肚子上像压了一块重石。
  男人身材魁梧,头发稀薄,只穿着轻便的T恤及运动服,看不出从事何种工作。但依这副仪态,换上西装后,俨然就是企业家或公司高层主管。我不禁想像,他恐怕是喜欢在会议即将结束时才现身,任意颠覆会议结论,让属下们陷入绝望深渊的上司。
  一个凡事我行我素,喜欢借由戏弄他人确认自身影响力的麻烦人物。
  男人握着高尔夫球杆。我从不打高尔夫球,不晓得那是几号球杆,但显然是金属材质。男人睁着泛红的双眼,厉声质问:「你们想干嘛?」我仿佛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野兽腥臭味。这男人就像一头陷入亢奋状态的肉食猛兽。
  这男人倘若真的是屋主,看见我们三人在客厅里,内心一定既惊恐又愤怒。
  「我们来找人。」远藤二郎开口。
  「找人?我明白了,你们要找那家伙,对吧?你们是他的同伴?喂,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是……」远藤二郎停顿片刻,不知是为了鼓足勇气,还是为了营造气氛,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孙悟空!」
  远藤二郎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明白绝不能流露一丝错愕,所以故意板起面孔,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
  「那小子叫孙悟空?」男人五官歪曲,似乎认为遭到戏弄,毫无笑意地沉声道:「你们还有心情说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悟空是不是在这里打了你?我猜,他得知你罪恶滔天,一定会来找你算帐。」远藤二郎似乎已豁出去,神情不带一丝狼狈或焦虑。
  男人脸色骤变,不晓得是想起遭真人攻击时的可怕回忆,还是对「罪恶滔天」一词产生反应。要不然,就是被现场气氛搞得一头雾水。
  「听好,那件事只是意外。那个店员死缠着我不放,我才推开他。」男人握紧高尔夫球杆,气得七窍生烟,长满胡碴的下巴不停震颤。
  店员?
  我完全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远藤二郎微微一颤,仿佛也被男人这句话搞迷糊。
  「我明白了,我全懂了。」雁子却兴奋不已,「原来你就是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便利商店的店员撞上车子,是因被你推出去。」
  雁子一副喜孜孜的模样,似乎为自己的机灵感到十分得意。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悄悄望向远藤二郎。
  远藤二郎也着我。他的表情相当严肃,以眼神向我示意「照着演就对了」。
  我轻轻点头。
  「对了,师父,悟空说过……」远藤二郎忽然朝我发话。
  我一愣,差点要转头寻找「师父」,心头猛然想起远藤二郎刚刚的交代。「师父」指的当然是唐三藏,而演唐三藏的人正是我。
  「悟空说什么?」雁子问。
  「有个男人进便利商店偷东西,走出店外时遭刚下班的店员拦住。那恶棍想反抗,两人扭打成一团,最后店员被推上马路。」远藤二郎滔滔不绝。
  我有些诧异,不晓得这段目击证词是从哪冒出的,但旋即明白一定又是真人故事里的情节。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远藤二郎口中的孙悟空,指的便是真人。
  「喂,你的意思是,那小子当时在现场?」男人说起话唾沫横飞。
  「悟空可是变幻莫测的。」雁子应道。
  真人果然来过此处,企图制裁这个邪恶的男人,如同孙悟空斩妖除魔。
  我想像着他持棍棒朝男人挥舞的模样。他当然没有如意金箍棒,多半是拿棒球棒或高尔夫球杆代替。最后,男人吓得仓皇逃走,真人便追了出去。
  由于不晓得如何帮腔,我保持沉默,装模作样地猛点头。
  雁子双手交抱,点点头。「原来如此,悟空目睹那一幕:心头已大怒,又得知你虐待女人与孩童,更是暴跳如雷。三藏师父劝他不得使用暴力,他勉强忍一阵子,仍按耐不住,跑来找你算帐。你自己说吧,他是不是拿如意金箍棒海扁你一顿?」
  「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男人气得咬牙切齿,鼻孔翕张,呼吸益发急促。
  我心想,差不多该轮到我发话,于是开口:「据我推测,你突然遭受攻击,吓得逃出这栋公寓后,从电视新闻上知悉被你关在这里的男孩已获得警察保护,不敢再回来,只好到处窜逃。伹详读报纸后,你发现男孩仍处于昏迷状态,没吐露身分及受虐经过,所以大胆回家看看情况。如何,没错吧?」
  男人返回公寓,或许是要湮灭监禁及虐待妇孺的证据,也或许只是想拿钱包及换洗衣物。
  「师父真是料事如神。」远藤二郎摆出对唐三藏唯命是从的沙悟净模样。
  「悟净,悟空有没有提过,这男人究竟虐待谁?」
  远藤二郎听到「悟净」,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开口:「唔,这点悟空倒是没提。」
  「喂,遭你虐待的妇人与男孩,是你的家人吗?」雁子问。
  「哼。」男人转头不理。
  「师父,一定是悟空撵走这男人后,放走妇人与男孩。」远藤二郎说道。我心想「不用什么事都向我报告」,偏偏骂不出口。
  「你们左一句师父,右一句沙悟净,难不成是在演《西游记》?没事跑到我家举办戏剧大会,到底是什么居心?」男人不停挥舞铁制高尔夫球杆,看起来不像恫吓,而是随时准备出手伤人。「对了,警告你们,那女的仍在我的掌控中,我一直将她关在车里。」
  「咦?」远藤二郎一惊,望向窗外的停车场。
  「车子我停在别的地方。听好,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小心那女的倒大楣。」
  「只准你动别人,不准别人动你?」雁子噘起嘴,「就连我猪八戒,也没你这么猖狂。」
  此时,忽然响起「砰」的一声,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已吓得高高弹起。
  原来,高尔夫球杆以极快的速度朝我挥落,打中餐桌一角,巨大的冲击力让客厅隐隐震动。杆头没打在我身上,并非我机灵闪避,纯粹是男人打偏。
  「好危险,快住手!暴力是不好的行为!」远藤二郎挥手抗议。
  「你们把我家搞得一团乱,还敢对我说教?」男人重新挥舞高尔夫球杆。
  「明明是你自己搞乱的。」雁子反驳。男人毫不理会,杆头直朝雁子砸下。雁子尖叫一声,抱着头在地上翻滚。高尔夫球杆太长,再度撞上餐桌,将桌上的一盘佃煮打得四处飞溅。高尔夫球杆因杆头形状的关系,当武器并不称手,但依然打得我们毫无招架之力。
  男人呼吸粗重,眼神涣散。
  「沙悟净,快想想办法!」雁子蹲在地上,抬起头对远藤二郎大喊。
  「我能有什么办法?」远藤一一恤当然也吓得不知所措。我们三人束手无策,高尔夫球杆持续上下翻舞。
  我一动也不敢动,目光四处梭巡,寻找能护身的东西。
  冷不防,男人往远藤二郎的脸挥出球杆,远藤二郎抱头大叫。就在球杆即将砸在沙悟净脑袋上的瞬间,男人突然停下动作。
  整栋公寓回荡着巨大声响。
  那是火灾警报器发出的警铃,在深夜中显得格外刺耳。此外,头顶上还传来滋滋声响。抬头一看,天花板不断喷出水花。
  那是消防用的自动洒水装置。
  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当我视线下移时,男人已不见踪影。大概是火灾警报器及自动洒水装置浇熄了他的怒火,醒悟继续待在这里太危险,于是仓皇逃走。
  警报声及洒水装置没多久就停了,但开门声及交谈声此起彼落。住户们显然都受到惊吓,恐怕不少人以为真的发生火灾,连忙逃出家门。
  我们三人之中,最快采取行动的是远藤二郎。「我去把他抓回来,绝不能让他逃脱。雁子小姐,你们在这里等着。一有任何结果,我会立刻打电话通知。」远藤二郎说完便冲出客厅。
  我和雁子皆是一头雾水,愣在原地。
  「该不会真的发生火灾吧?」雁子瞪大眼,像狗一样到处嗅闻,确认有无烧焦味。
  「我们最好去帮他。」虽然事情的来龙去脉尚未明朗,但那个持高尔夫球杆的男人绝非善类,总不能任由他在深夜的街上游荡。
  「也对。」雁子回答。就在这时,远藤二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沮丧地报告:「我追丢了。电梯不能用,我刚刚是爬楼梯。」
  男人多半也是拼命狂奔下楼。据远藤二郎表示,当他冲出公寓时,早已不见男人的踪影。
  「我们报警处理吧。」远藤二郎喘着气。
  「嗯。不过,火灾警报器怎会突然响起?」我有些疑惑。
  「我刚刚到楼下时,听说是控制系统出问题。」
  「什么?」雁子皱起眉。
  「控制系统出问题?」
  「系统判断错误,启动警报装置。」远藤二郎边调整呼吸边解释。
  「啊……」我骤然想起,从前在系统设计公司负责品管及除错工作时,有个程式设计师很不耐烦地告诉我:「这样的例子非常罕见。」
  「或许是全方位防盗系统的程式有缺陷吧。」我说。
  没错,八成是系统误以为进入避难训练模式。
  远藤二郎发愣半晌,回道:「真人的故事里也出现过类似情节。」
  「我还以为是沙悟净施展了洒水术。」雁子耸耸肩。

  =

  远藤二郎掏出手机报警。为了避免提及我们擅闯民宅,他谎称在街上看到一名拿着高尔夫球杆,鬼鬼祟祟的男人。
  「希望警察能顺利逮住他……」远藤二郎忧心忡忡,「我们也去帮忙找吧。」
  「稍等,有一点我得问清楚。」雁子指指我,又指指远藤二郎,说道:「刚刚的警报声和突然洒下的水,是怎么回事?你们提到系统程式有缺陷,又是怎么回事?」
  「我从前任职的公司设计的全方位防盗系统,发生过类似的错误。」
  「不过,这种情况相当罕见。」远藤二郎补充一句。我没问他为何知道,反正肯定是真人曾在故事中提及。
  「可是,程式不是修正过吗?」远藤二郎接着问。
  「确实如此。」发现错误至今过了这么久,总不会还没修好。或许是修正工作出现瑕疵,不然就是这次的错误与上次的错误并无关联。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能犯粗心大意的毛病。
  「没想到,那名程式设计师的无心之过,竟然间接救我们一命。」远藤二郎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神采。这句话并非开玩笑,而是由衷的感慨。
  「是啊。」
  「但真人怎会半年前就提到程式系统缺陷?」雁子问。
  「据我猜想,他的心中也许混杂了如五十岚先生等周遭人士的资讯及感情。」
  「你的意思是,那真的是预言?这种事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吗?」
  「不无可能。」我应道。
  「哦,五十肩先生,你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吗?」
  「我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但我认为人的潜意识往往会受世界局势及环境气氛影响。」
  「五十岚先生……」远藤二郎看着我欲言又止。
  「有什么指教,请讲。」
  「太深奥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能不能白话些?」
  雁子跟着用力点头。
  「好比作家、漫画家、画家或音乐家创作的艺术作品,经常在非刻意的状态下呈现近未来的风貌。」
  「常有人说某某电影导演的风格走在时代前端,也是这个意思?」
  「举个例子……」
  「又是荣格,对吧?」雁子抢先道。
  我不禁苦笑。「荣格三十多岁时,经常为奇怪的幻觉及梦境所苦……」
  「还真的是荣格。」
  我读过数本关于荣格的书,其中这段纪录特别引起我的兴趣。
  当时,荣格经常做噩梦及出现幻觉。第一次是洪水泛滥的景象,他看见滔天大浪与无数的死尸,接着是一片血海,惊悚的幻觉持续一小时。
  一年后,他梦见土地及运河因来自北极的寒流而冻结,人类灭亡,草木枯萎,宛如世界末日。
  荣格害怕不已,想不透怎会梦到这么可怕的情景。
  过一段时日后,荣格出现另一个幻觉。
  他看见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树上长满具有神奇疗效的葡萄。在幻觉中,荣格亲自摘下葡萄,分给广大民众。
  「起初,荣格以为自己罹患精神疾病,相当烦恼。那些幻觉及梦境实在太古怪,推测不出任何意义。」
  「这么古怪的内容,找得出意义才奇怪。」
  「后来,荣格渐渐认为这是种命运的征兆,不久一定会发生某种巨变。」
  荣格的推敲与解释方式颇值得玩味。
  不夸大渲染,也不宣扬鼓噪,只慢慢探入自己的潜意识底层,直接感受灰暗面的情绪,借由反复思索导引出答案。这样实事求是的信念,与佛教的禅修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的意思是,那些梦境也是预言?」
  「没错,荣格得到这样的结论。从那之后,他非常关注社会的脉动,终于……」
  远藤二郎与雁子互望一眼,目光再度移回我身上。
  「真的出事了?」远藤二郎问。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远藤二郎与雁子倒抽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荣格的梦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关?」
  「荣格认为,他的潜意识已预测到这场世界规模的战争,并以梦境或幻觉的方式呈现。」
  「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是骗子占卜师的拿手把戏。」
  雁子的批评不无道理。世上随时都有不幸事件发生,一旦预设立场,任何事物都能和噩梦内容扯上关系。
  「但根据荣格的推论,任何人的梦境及幻想皆可能与现实生活产生关联。」
  「怎么说?」
  「任何事情都有肇因,肇因之上还有肇因,可不断追溯上去。」
  「好比火灾警报器突然响起,是因为程式出错?」远藤二郎问。
  「没错,而程式出错,当然也有原因。」
  「像是女程式设计师跟男友分手了。」
  远藤二郎讲得煞有其事,但我不明白他怎会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么说来,真人能预测半年后的未来,是看见了某些征兆?」
  「有可能。」
  由于火灾警报器误响而闹声四起的公寓,此刻再度归于宁静。
  远藤二郎打开窗户,冰凉的晚风灌入屋内。
  「〇〇先生不知逃去哪里,要找出来恐怕不容易。」
  「没想到〇〇先生的恶行不止是虐待,还包括将店员推出马路。原来,这才是那场车祸的真相。」雁子无奈地摇头。「这家伙太坏了,难怪真人无法原谅他。」
  「我猜,真人目睹车祸现场的真相后不敢报警,却难以释怀,一直将这件事搁在心上。后来,他碰巧在便利商店或别地方看见〇〇先生,悄悄尾随,又发现〇〇先生虐待妇孺的行径,更是懊恼不已。」
  「于是,他的内心跳起巴龙之舞?」
  「没错,真人很想教训恶人一顿,却不晓得这么做是对是错,心中的纠葛如同在与一只巨猴交战。」
  倏地,一道强风窜入屋内,将窗帘吹得好似冒险家的披风般上下翻腾。
  眼前仿佛冒出一道人影,我不由得全身剧震。但这里是五楼,不可能有人从窗外进来,我正怀疑是自己眼花,竟听到一句「师父」。
  我差点喊出声。
  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这人身穿红色服装,五官犹如猴子。

  =

  猴子妖怪的身高和我差不多,穿着看起来相当保暖的长袍。身材瘦削,一副机灵敏捷的模样。
  他是从窗外跳进来的?
  难道世上真的有孙悟空?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望向孙悟空的双脚。
  这家伙踏进别人家居然没脱鞋。
  孙悟空套着红长靴,头戴光亮圆环。
  我瞠目结舌,半晌发不出声。
  「师父,请听好。」猴子妖怪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开口:「〇〇先生开车逃走,一定会再回来。他的车子快没油了,但深夜营业的加油站不多,恰巧公寓前方不远处就有一间。啊,这么说,筋斗云不耗燃料,算是十分环保的交通工具。闲话暂且不提,总之,〇〇先生一定会驶过公寓前方的道路。」
  我默默听着。
  猴子妖怪说得头头是道,不时发出牙齿碰撞的声响。接着,他指向墙上的时钟,「再过三十分钟,男人的车子就要到了。」
  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能看着猴子妖怪,目光却不知该往哪摆,甚至不敢确认远藤二郎与雁子此刻的表情。
  「师父,请听仔细。你们现在该做的事情,我只讲一次。」猴子妖怪口中飘来类似堆肥的腐败臭气。
  「立刻上马路挡下那辆车子。男孩的母亲关在后车厢,已被那男人整得奄奄一息,你们得去救她。」猴子妖怪老气横秋地指着窗外,接着拍拍手,催促道:「没时间瞎混,赶紧采取行动。」
  这不够具体又称不上抽象的指示让我忍不住抬起头,愣愣瞪着猴子妖怪。我满心疑惑,难道猴子妖怪这番指示也是来自我的潜意识?
  猴子妖怪要我「阻止三十分钟后抵达的车子」,说来简单,但怎么做?
  就算站在马路上挥手,对方也不会停车。我没发问,猴子妖怪却仿佛看穿我的困惑,恫吓般笑道:「师父,你听我的,快去把隔壁的男子叫醒。」
  我不禁望向墙壁。
  「就是在你公司闯祸的家伙。去叫醒他,跟他借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我忍不住问。
  「当然是纸箱啊。那些因粗心犯错不得不带回来的大量纸箱。」
  「纸箱?」
  「将纸箱搬到马路上,堆成一道高墙。」
  「然后呢?」
  「三十分钟后,〇〇先生开车撞上纸箱,就会停住。」
  语毕,猴子妖怪弹一下手指,屋内灯光顿时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有种身体遭吞噬的错觉。当灯光再度亮起,猴子妖怪已消失,只残留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我愣愣看着远藤二郎与雁子,他们也愣愣看着我。
  猴子妖怪这番话,该不该告诉他们?又该从何说起?
  我迟疑不决时,远藤二郎战战兢兢地指着窗外通报:
  「车子……可能快到前方的马路了……」
  我大吃一惊,不知该做何反应。
  当下除了错愕,还心生一股「果然没错」的感动。
  「对,他会回来加油。」雁子附和。
  我猛眨双眼,吞吞口水。他们为何会没来由地说出猴子妖怪刚刚告诉我的讯息?
  「我们应该挡下那辆车。」雁子接着道。
  「挡?怎么挡?」我嘴上这么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
  「譬如,我们可以……」雁子搔搔头。
  「用很多纸箱堆成一座墙之类……」远藤二郎扭捏地开口。
  我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人教你们这么做?」
  「什、什么意思?」远藤二郎脸色惨白。
  「抱歉,或许我这问题很荒唐……」我小心翼翼地确认:「你们是不是……看见猴子妖怪?」
  「猴子妖怪?世上哪来那种玩意?」远藤二郎愁眉苦脸,表情既心虚又尴尬。「五十岚先生,难不成你看见猴子妖怪?」
  远藤二郎将烫手的问题丢还给我。
  我深吸口气,将郁积在胸口的难解谜团缓缓吐出,回答:「我什么也没看见。」
  「是吗?」远藤二郎露出苦笑。
  「对了,有一点我非常介意。」雁子忽然冒出一句。
  「哪一点?」
  「为何我得当猪八戒?」

  =

  我们抱着豁出去的心情采取行动。
  不顾此时是三更半夜,走到隔壁按下门铃。
  粗鲁地连按数次。
  远藤二郎还敲起门。他依循固定的节奏敲着,雁子问他理由,他皱眉回答:「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中野彻仍醒着,正在看电视。
  他似乎是遭刚刚的火灾警报器骚动惊醒,便再也睡不着。
  听见我们在门外喧闹不休,他开门时脸上带着强烈的怒气与警戒。我掏出社员证,向他证明我是公司同事。
  中野彻身穿厚质汗衫,一副胆小的模样。他以为我们是为了下错单的事情而来,赶紧毕恭毕敬地向我们道歉,连说数次「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急忙解释:「我们今天的造访与那件事无关……不,倒也不能算无关,我们的想跟你借纸箱。」
  中野彻顿时傻住。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接着,他从讶异转为起疑,最后甚至以「报警」威胁我们离开。
  但我们不能就这么败下阵,于是我试着说服他。可惜我努力半天,并未发挥效果,毕竟一切的来龙去脉在逻辑上是解释不通的。
  最后是远藤二郎立了大功。
  他完全不跟中野彻讲道理,而是感性十足地恳求:「我们需要你的纸箱!听听那SOS信号,有人正在哭泣!你的纸箱或许能救人一命!」
  连站在一旁的我,也差点被「有人正在哭泣」深深打动。
  中野彻震慑于远藤二郎的气势,终于低喃:「既然是为了救人……」
  我们利用放在公寓一楼的推车将纸箱运到马路上。由于纸箱太多,我们来回数趟才搬完。中野彻虽然搞不清状况,仍加入我们的行列。「这样能让下错单的问题一笔勾销吗?」他近乎哀求地问道。遗憾的是,股票下错单的问题不可能靠纸箱解决。
  远藤二郎搬着纸箱,随口道:「中野先生,你认识一名叫真人的年轻人吗?」
  中野彻当然没听过真人的名字,所以远藤二郎描述起真人的外貌。
  「啊,我在公寓外遇见那名年轻人。他向我打听隔壁邻居的事,可是我对邻居并不了解。后来,我们还闲聊一会儿。」中野彻回答。
  或许真人是在那场闲聊中,得知中野彻的纸箱事件。
  我们不断搬运纸箱,片刻都没休息。
  搬运完,便剩组装及堆叠作业。
  起初,我无法完全投入。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为何要在冻得手指发僵,且风一吹就直打哆嗦的酷寒天气下,做既不是工作又不是运动的事?
  然而,卖力组合纸箱的过程中,我感觉体内燃起一把火,情绪逐渐变得激昂。不知不觉中,我脱掉大衣、西装外套及领带。
  随着纸箱逐渐堆高,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当数十个纸箱全部堆叠在马路上时,我已沉醉在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中,甚至开心地举起双手高呼万岁。
  关键时刻来临。
  我们躲在电线杆后方,忐忑不安地等待车子出现。
  但我们没看见任何车子。三十分钟、一小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什么也没发生。
  巡警接到附近居民通报赶来,将我们三人臭骂一顿。
  同一时刻,某繁华闹区内,〇〇先生因违规停车被警察逮个正着。当然,我们是事后才晓得此事。


  我的故事

  久违的边见姐,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比上次见面时年轻,离我青春期仰慕的那个二十多岁女神更接近了些。
  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难不成换了化妆品?还是,信州的别墅具有返老还童的神奇疗效?我心里正纳闷,边见姐笑道:「人家说四十不惑,终于快轮到我。」
  「边见姐,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我与边见姐在连锁家庭餐厅。
  半年前第一次讨论真人足不出户的问题,也是在这家店。我们坐的是靠窗的四人桌垃。
  由于是上班日的白天,店内客人寥寥无几。
  跟上次来时一样,几乎没有携家带眷的客人。
  周围的冷清让我松口气,至少不会听见抱怨或哀叹声。
  「二郎,我想谈谈真人的情况。」边见姐昨天在电话里这么说时,语气中已不存在半年前那种阴霾的气息。我微感诧异,回答:「我刚好也想请教边见姐几个疑问。」
  于是,我们相约隔天见面,也就是今天,现在。
  「真人前阵子溜出别墅,现在找到了吗?」我问。
  两星期前的某晚,我与五十岚、雁子等人前往某公寓,借「门没锁」及「里头可能有尸体」之类荒谬的理由闯入陌生人家中。
  后来,我们三人还向住在隔壁的中野彻要了纸箱,堆在马路上,甚至惊动警察。
  整个过程只能以「聚众闹事」形容。
  「不知何时,他已溜回家里。」
  「他没回别墅,而是自家?」
  「是啊。」
  依我们推测,真人跟我们一样趁住户进出楼下大门时溜进公寓,且对〇〇先生动过粗。
  「我老公返家时,发现真人在房间里。我接到联络,才慌忙从信州赶回来。」
  「真人的茧居族毛病治好了?」我以汤匙挖着冰淇淋。
  「没有,每天仍旧窝在房间。为何这么问?」边见姐有些诧异,但并未流露不悦的神色。
  我刚要将冰淇淋送进嘴里,不禁一顿,陷入沉思。
  为何我会这么问?
  因为两星期前,〇〇先生已遭警方逮捕。
  他在家中虐待妇人及其儿子一事曝光,成为热门新闻。
  根据周刊杂志报导,那妇人与男人三年前开始交往,关系形同夫妻,但同居后,男人逐渐出现暴力倾向。
  男人只要不开心,就会对母子俩拳打脚踢,往往揍到骨折。有时,男人甚至会将妇人关进后车厢。
  男人有着几近病态的偷窃欲,不仅自己行窃,也要求男孩跟着做。离住家有段路程的便利商店及超市都是他下手的目标,其中包含金子店长的店。
  男孩原本处于精神虚弱的恍惚状态,如今已恢复神志,与母亲团聚。
  「我逃不出他的控制。」妇人事后如此解释。
  除了自由遭剥夺,妇人心里更有着「我没有工作,离开这男人根本活不下去」的担忧,或许就像受到洗脑一样吧。
  关于妇人的这段告白,我是在周刊杂志上看到的。男人真正的姓名当然不是〇〇先生。那姓氏既平凡又难念,我宁愿继续当他是〇〇先生。
  我若无其事地提到这桩家暴案,边见姐似乎没察觉我态度上的不自然,只黯然道:「想起来就可怕,那坏人住得不远呢。」
  「真人有没有说过关于这案子的事?」我问。
  我推测〇〇先生的恶行是造成真人症状恶化的原因,得知坏人已伏法网,或许会出现一些变化。
  「真人应该不知道吧。」
  边见姐虽然也听了真人说的「猴子的故事」,但并未试着加以印证。
  周刊杂志没报导〇〇先生落网后讲过什么话。〇〇先生有没有供称一名年轻人闯进家里对他施暴,我无从得知,当然也没办法证实真人是否做过这件事。至于我们自称是唐三藏一行的插曲,杂志上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真人的状况确实略有好转,愿意到一楼吃饭,偶尔也会跟我说话。」
  「你们都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多半是我发问,他回答。你上次提醒我必须保持沟通,我一直记在心里。天气确实是不错的话题,不必担心伤害任何人。不过,丢出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后,如果接『怎么不出去走走』,我怕反而会造成压力,始终非常小心。」
  「有道理。」其实我有些惊讶,边见姐的思路比以前清楚许多。
  「我想通了一点。虽然放心不下真人,但把人生耗在他身上,似乎也不太好。」
  我愣愣地凝视边见姐。
  「你认为我是无情的母亲吗?」
  「不,至少你说的是『不太好』,而不是『可惜』或『不甘心』。」我老实应道。
  「前阵子回娘家,我突然有种很深的感触。」
  「见到我老妈了?」
  「当然,她们一直在练习相声。」边见姐理所当然地点头。
  原来她们还没玩腻?
  「那两人年纪一大把,还兴冲冲地练着相声,问她们理由,只得到一句『好玩』。后来,我提起真人的事,你知道她们怎么讲吗?」
  那两个沉浸在相声世界的老人,搞不好会大喊一声「不惑」。我心里虽这么想,但没说出口。
  「妈妈劝我:『奈奈,如果你不好好享受人生,真人又怎会快乐?』我当然很不高兴,反驳:『要我不替孩子的未来操心,怎么可能?』她却老神在在,只回答:『天底下没有不担心孩子未来的父母,但要是我没在这里练相声,而是整天为你忧虑,你也会觉得烦吧?』」
  我暗想,那两个老人没搬出「子日」的桥段,是不是换了花样?
  「之后,我试着想像妈妈整天为我的事唉声叹气的情况。」
  「如何?」
  「确实很烦人。」边见姐噗哧一笑。
  「于是,你决定好好享受人生?」
  「我参加专为中年妇女开的游泳训练班。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旱鸭子。一起游泳的朋友都称呼我『奈奈』,感觉真新鲜。此外,我还学起三弦琴。」
  「三弦琴?」
  「真人似乎对琵琶法师有兴趣,让我兴起学三弦琴的念头。」
  茧居族的母亲享受自己的人生,应该不是件坏事。
  近来我常思索一个问题,真人当初为何会说出「猴子的故事」。
  难道就像五十岚先生说的,潜意识捕捉到未来的征兆?或者,只是想利用故事来满足自身的愿望?真相如何,已不得而知,但有一点能肯定,「猴子的故事」是由真人原本具备的知识及来自周遭环境的讯息构成。
  我以驱魔手法与真人应对,或许多少也有影响。何况我的名字是「二郎」,真人听到边见姐这么称呼我,一定联想起他最喜欢的《西游记》里的二郎真君。在《西游记》里,二郎真君是负责捉拿孙悟空的角色。或许经由层层的联想,真人在心中创造出挣脱束缚的孙悟空,并织就「猴子的故事」。
  「真人说他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哦?」
  「这是他几天前告诉我的。关在房里不开口的期间,他的脑袋浮现许多景象,简直像在做梦。」
  「大概正上演着巴龙之舞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边见姐,你怎么回答?」
  「我?就只是不住点头。对了,我还问『妈妈有没有出现在梦里』。最常出现在梦中的,不都是身边的亲人吗?」
  「想在儿子的梦里出现,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我不禁苦笑。
  若是情侣还能理解,母子恐怕就过于亲密。
  然而,边见姐一点也没有尴尬之色,振振有词地表示:「身为母亲,只要儿子需要帮助,就算是梦境也会想钻进去。」
  「真人有何反应?你在他梦里登场了吗?」
  「他没作声,似乎有些烦闷,看来不太开心。」
  「是吗?」依边见姐强势的个性,就算闯入真人梦中,以「边见奈奈」的身分登场,似乎也不奇怪。
  「此外,真人说了句『那不是我一个人的梦。』」
  「不是他一个人的梦?」
  「我也不懂真人的意思。所谓的『梦』,不是只属于自己吗?」
  「唔。」我随口附和,不禁想起五十岚先生提过,故事会在潜意识中自然形成。
  「对了,这就像《西游记》,不晓得作者是谁。」
  「《西游记》?」
  「这作品虽然是以唐三藏到天竺取经的史实为基础,但版本众多,故事是东拼西凑而成。」
  「这么说,《西游记》是个大杂锅?」
  「嗯,我猜真人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

  +

  「对了,边见姐,你今天找我出来想谈什么?」我问。
  「噢,差点忘记。」边见姐连连点头,低声道:「是关于我叔叔的事。」
  「你的叔叔?」
  「我爸爸的弟弟。」
  我试着回想边见姐的家谱,记忆登时浮上心头。
  「啊,那个拥有别墅的税务师。」
  「没错,那个最喜欢股票和钱的叔叔。他近来很中意真人,简直把真人当成恩人看待。」
  「怎么说?」
  「我们搬到别墅时,真人好像和他聊过几次。」
  「又是跟《西游记》有关?」
  「不,跟赚钱有关。」
  「赚钱?」
  「多半是如何节税和买股票,毕竟我叔叔是税务师。」
  「如何节税?」
  「好像牵扯到赠与税及股票买卖的税金,但真人不肯告诉我详情。」
  「赠与税?」
  「真人还提到一些股票名称。」
  「真人对股票很熟?」
  他每天躲在房间里,难道是在研读四季报和日经新闻报,拟定买卖股票的策略?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蓦地,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提起股票,当然会联想到「猴子的故事」里的股票下错单事件。
  「他买股票赚了钱?」
  「似乎是如此。」边见姐皱起居。比起不了解真相,她更介意真人有所隐瞒的态度。「二郎,你猜得出真人到底告诉叔叔什么吗?难不成是股票明牌?你若掌握到蛛丝马迹,能不能透露二一?」
  「我也是一头雾水。」我回答。此时要是胡乱开口,只会把边见姐搞得更糊涂。嘴上敷衍,我心里却天马行空地想像起来。
  真人或许急需一笔钱。
  股票下错单事件,起因于证券公司员工的疏忽。
  疏忽的元凶是睡眠不足。
  睡眠不足的理由是前一晚隔壁太吵。
  而隔壁太吵的理由又是什么?
  暴力行为。
  将这一连串关系逆推并简化,可得到一个结论。
  「暴力行为引发股票下错单事件。」
  或许这正是真人对〇〇先生施暴的真正动机。
  真人怂恿有钱的叔公购买火炎公司的新上市股票。
  买股票与买彩券不同,必须拥有庞大资本。
  真人预知火炎公司的股票会赚钱,于是恳求叔公购买。
  我忆超前阵子在那公寓里,五十岚先生曾对雁子小姐说:「股票下错单事件发生后有人获利,进而拯救某个人脱离苦海,这或许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这句话恐怕说对了。
  真人帮助叔公靠股票赚大钱,并获得部分报酬。
  但真人想用这一大笔钱做什么?
  只有真人自己才知道。
  忽然间,我想起一个人。
  上次在这家餐厅遇见的那名中年妇人。她不慎开车撞死便利商店店员,虽然达成和解,却逃不开债台高筑的厄运。妇人长年独力扶养体弱多病的女儿,根本无力还债。
  但追究起来,那场车祸的肇因是店员遭人推出马路。
  真人目睹一切经过,陷入内心的挣扎。或许他很想帮助当时开车的妇人。
  「猴子的故事」中,孙悟空也曾说:「如果有人恰巧挖到金块,送给那个开车的就好了。师父,你不认为吗?」
  挖金块谈何容易,不过,还是有其他办法取得资金。
  真人学习赠与税的法规,多半也跟此事有关。他想将手头上的钱交给妇人,这当然属于赠与行为。
  左思右想,愈来愈觉得我的推论没错。为了掩饰兴奋的情绪,我一口又一口地啜着咖啡。
  「二郎,你真的猜不出真人的用意?」边见姐重问一次。
  「完全猜不到。」我回答。

  +

  离开餐厅后,我搭上边见姐的车子前往她家。虽然不一定能见到真人,但去瞧瞧状况也好。
  半路上,我自副驾驶座的窗户向外望,瞥见一道人影,急忙向边见姐说:「我看到熟人,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下车?这里离你家很近,我待会儿走路过去。」
  我下了车,沿人行道折返。
  迎面走来的人也注意到我。对方戴着造型严肃的眼镜,腰杆打得笔直,像个规矩的小学生,正是「因果关系先生」。
  我举起手,刚要走近,忽然听见一连串声音。
  高亢单调的声音不断钻入体内,且音量愈来愈大,似乎正从我背后靠近。
  我停步回望,一辆救护车自对向车道驶来,不知是要去载病人,还是要将病人送往医院。我只晓得有人在喊痛、哭泣,苦苦支撑着。
  救护车的警笛声将那痛苦的眼泪向外洒,泼了我一身。
  环顾四周,我看见绵延不断的车道及街景。每个角落,或许都有人在流泪喊疼。
  想到这点,我的脑中又响起剧烈的SOS信号声:「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
  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视野扭曲,救护车警笛声与SOS信号声仿佛顺着血管挤进大脑。
  「救救我们的船!」似乎有人如此大喊。
  我束手无策,只能看着遇难的船缓缓覆没。沉重的无力感让我几乎想跪倒在地。
  此时,肩膀传来手掌的触感。睁眼一看,五十岚就在我眼前。
  一张鹅蛋脸,戴着眼镜,但肤色比上次见面时白皙。他的肌肤如陶器般光滑,露出庄严肃穆、谦冲平淡的微笑。
  我蓦然惊觉,这人不是五十岚。虽然长得很像,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物。又或者,是某个人物附在五十岚身上。尽管轻声细语,却莫名让我安心,与五十岚的嗓音完全不同。
  「这也没什么不好,就让烦恼永远留在心中吧。」他对我说。
  我愣愣凝视着眼前的人。
  「要达到不惑的境界,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扬起嘴角,露出戏谵的笑容。
  「我应该继续烦恼下去?」
  「就算到了天竺,烦恼也不会消失。」
  一瞬间,我感觉身体轻盈、神清气爽,犹如解开套在头上的环。
  视野变得宽广,天空仿佛更加明亮。
  「远藤先生,你不要紧吧?」当眼前的人说出这句话时,已是平常的五十岚,连嗓音也恢复原状。
  「好久不见,今天不用上班?」
  「今天提早下班。」五十岚挤出怎么看都像抽筋的微笑,腼腆地指着我身后。「待会儿要练歌。」
  此时,我才察觉那间便利商店就在不远处。
  「你们练歌练得真勤。」我回道。
  「我自己也很意外。从没想过,我居然会为了练歌提早下班。」五十岚面不改色。
  「练歌不都在晚上吗?」
  「今天要玩真的。我们打算开一辆厢型车,到步行者天国(注22)去唱。」
  「游击合唱团」这字眼顿时浮现脑海,我与五十岚并肩走向便利商店。
  「五十岚先生,没想到你音域广,声音又宏亮。」
  「我自己也很意外。这辈子,我几乎没唱过歌。」五十岚的扑克脸上再次出现抽筋般的笑容。
  我望向晒成健康肤色的五十岚,他的背后有片大海。那当然不是真正的大海,而是五十岚的心灵景象。辽阔的碧蓝大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上头泛着一叶小舟,或许象征着五十岚豁然开朗与雀跃的冒险心吧。当年与罗伦佐分别时,我也看到类似的风景。
  「远藤先生,你上次提到,你在真人的房里看见他的心灵景象?」五十岚问。
  我没告诉五十岚「刚刚也看穿了你的内心」,仅仅回答:「对,我看见一只巨猴。」
  各式各样的人共同对抗一只巨猴,有僧侣、少女、唱歌的妇人,还有战斗机驾驶员,那应该意味着善与恶在真人的心中交战吧。构成那景象的种种讯息源于他的经验、知识,及不熟悉但感兴趣的事物,甚或包含他人的记忆。
  「若能进入真人心中拍张照片,一定很有趣。」
  「没错,人心是言语无法表达的。」五十岚立即察觉我的言下之意。
  「一旦试图以言语表达,就像把景色写成文章,本质已截然不同。景色就是景色,无法加以描述。」
  「远藤先生,你对画图没兴趣吗?怎么不将那景色画出来?」
  画图……这字眼静悄悄钻入我心中。
  自从去了意大利,我对绘画的热情已冷却。如今,这股热情重新在我胸口点燃。
  「我好想画图。」我不禁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一直怀念着画图的感觉,或许这是重拾画笔的好时机。「但好久没画,恐怕都生疏了。」
  「不然这样吧……」五十岚口气一转,「我有个亲戚是漫画家……」
  「漫画家?」
  「你愿不愿意当他的助手?不过,绘画与漫画不能相提并论,你大概没兴趣。」
  「不,我很喜欢漫画。」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五十岚眯起双眼,「好,我会和对方联络。远藤先生,不妨试着委托他,将你看到的真人心灵景象画成漫画。」
  「那怎么好意思。」
  「我对这行业不熟,不过,听说漫画家永远在追求新的故事题材。」
  我笑了。
  我们来到便利商店门口。
  停车场另一头的路旁,依然有个插着花的小花瓶。虽然不知道是谁放的,但花瓶的存在让我感到安心。
  「二郎真君!」我听见雁子的呼唤。

  +

  夜晚,我打开电脑,收到罗伦佐的来信。这是我回日本后,他第一次写信给我。内容当然是意大利文,大意是:「二郎,你还在接驱魔的案子吗?」
  为了回信,我先以日文打草稿:
  「委托驱魔的人很多,我也接了好几个案子。虽不是次次顺利,但不乏效果显著的例子。不过,我最近暂停驱魔的工作。若有人需要帮助,而我帮得上忙,当然仍会尽力,可是,我认为有必要重新审视『想救人』这个心态的本质。有位先生告诉我,每个人心中都有想拯救他人的欲望,称为『救世主情结』。其实,这是源自内心的自卑,希望借拯救他人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
  我打了半天键盘,愈想愈觉得自己是在大放厥词。何况,这些话要翻成意大利文恐怕会要我的命。
  于是,我删除全部文章,只打下一句:「冷气也能救人,对吧?我卖冷气。」
  冷气能解决某些人生活上的痛苦。
  这不也是件好事吗?只要尽一己所能,何必在乎做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轻吁口气,走近书架抽出一本漫画。不晓得老妈喜不喜欢漫画。
  会担心这一点,表示我已下定决心投入漫画的世界吧。
  转头一看,肩膀上沾着一根从未见过的细毛。
  不知是不是褪色的缘故,那短短的细毛竟是茶褐色,犹如野兽的体毛。
  这是猴子的毛吧。我默默想着,捻起细毛,轻轻一吹。
  这一瞬间,我有种另一个自己即将诞生的预感。细毛自空中缓缓飘落,我喊了声:「变!」


  (全书完)参考,引用文献
  《梵蒂冈驱魔师》TracyWilkinson着,矢口诚译,文艺春秋
  《魔鬼与修女》Iwaszkiewion着,关口时正译,岩波文库
  《失败的心理学——天下没有不犯错的人》芳贺繁着,日经商业人文库
  《分析心理学》Carl Gustav Jung着,小川捷之译,Misuzu书房
  《荣格自传——回忆•梦境•思想》(1)(2)Carl Gustav Jungn,Aniela Jaffe编,河合隼雄、藤绳昭、出井淑子译,Misuzu书房
  《防止人为疏失的技术》东京电力技术开发研究所Human Factor Groupn,河野龙太郎编,日本能率协会Management Center
  《社会性自我封闭》斋藤环着,PHP新书
  《如何「治疗」茧居族——精神分析手法探讨》斋藤环着,中央法规出版(Cura系列)
  《当「茧居族」康复时——23个临床实例》矶部潮着,讲谈社+α新书
  《为什么人总是不承认错误——借口与自我辩护的心理学》Carol Tavris、Elliot Aronsonn,户根由纪惠译,河出书房新社
  《系统工程师的防忧郁症手册——步上毁灭之途的系统工程师》Peacemind公司着,翔泳社
  《为了家人及支持者的防忧郁•防自杀手册》下园壮太着,河出书房新社
  《荣格心理学入门》河合隼雄着,培风馆
  《荣格心理学》秋山里子着,讲谈社现代新书
  《情结问题》河合隼雄着,岩波新书
  《投胎转生——来自古埃及的女考古学家》Jonathan Cottn,田中真知译,新潮社
  《图解杂学荣格心理学》福岛哲夫着,NATSUME社
  《投胎再世的赛提之母与古埃及之谜——拥有三千年前记忆的考古学家!》Hanny El Zeini、Catherine Dees着,田中真知译,学习研究社
  《西游记》(全十集)中野美代子译,岩波文库
  《西游记——探访惊奇世界》中野美代子着,岩波新书
  《西游记》(上•中•下)渡边仙州编译,偕成社
  《系统为何出错——关于系统障碍及信赖性的基础知识》大和田尚孝着,日经Computer监修,日经BP社

  关于股票买卖及证券公司的基本知识,感谢上野忠孝先生的详细解说。此外亦感谢三浦俊先生针对危机管理的说明,及横仓友裕先生针对交通事故现况的分析解释。当然,为了符合故事需求,我在参考文献内容及采访所得情报上做了不少更动,希望没有造成各位读者的误解。
  在《读卖新闻》连载其间,承蒙高木樱子小姐绘制插画。为了配合故事内容,高木小姐屡屡改变笔法,下了各种巧思,令我每天期待不已。无法收录在单行本中,实在遗憾。在此致上谢意。
  本作品与漫画家五十岚大介先生的漫画作品《SARU》为共同企画。「猴子」、「孙悟空」、「驱魔师」这些关键字皆来自五十岚先生的灵感。我们讨论出登场人物及台词后,各自创作出不同的故事。我希望小说与漫画之间的关联性能赋予阅读这两部作品的读者更多想像空间。在此诚挚地向提供新颖创意的五十岚先生致上感谢之意。

  作者


  注1:指排斥社交活动,整天关在家里,几乎不与人接触的青少年。
  注2:《大法师》(The Exorcist),是由William Friedkin执导的经典恐怖电影,于一九七三年上映。
  注3:《鬼哭神号》(Poltergeist)是由Tobe Hooper执导的恐怖电影,于一九八二年上映。
  注4:记载于《魏志倭人传》中的邪马台国女王。
  注5:《魔鬼与修女》(Matka Joanna od aniolow)的作者为波兰人Jaros aw Iwaszkiewicz,曾改编为电影。
  注6:原文中女程式设计师对五十岚的称呼是「イガグリ」(五十岚的谐音,栗子之意),为取中文谐音,权且转译为「五十肩」。
  注7:「SATOU」是「佐藤」的英文拼音,「SAITOU」则是「齐藤」的英文拼音。
  注8:一九八二年英国与阿根廷为争夺福克兰群岛主权而爆发的战争。
  注9:圣方济•沙勿略(St.Francis of Xavier,一五〇六~一五五二)是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首先将天主教传到亚洲的麻六甲及日本。
  注10:诺斯特拉达姆斯(Nostradamus,一五〇三~一五六六)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诗人,因撰写具预言性质的四行诗而引起争议。
  注11:依日本的股票交易单位,一张可能是一股、十股、一百股或一千股,在此指「一股」。
  注12:一九〇八年六月三十日发生在俄罗斯通古斯河上游附近的神秘大爆炸,半径扩及三十公里,至今尚未查出真正的原因。
  注13:罗姆人(Roma)是吉普赛流浪民族的分支之一。
  注14: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一四七一~一五四一)为西班牙人,因征服位于南美秘鲁的印加帝国而闻名。
  注15:美国著名卡通《汤姆猫与杰利鼠》(Tom and Jerry)中的老鼠角色名称。
  注16:山手线为环状线,前进方向有内圈(逆时针)与外圈(顺时针)的分别。
  注17:荣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二),著名心理学家。
  注18:一九五八年日本南极观测队因气候问题而自南极撤退时,不得已而抛弃在南极的十五只桦太犬中的两只。一年后当观测队返回南极时,「太郎」、「二郎」奇迹似地依然存活。这个故事曾在一九八三年被拍成电影《南极物语》,在二〇〇六年再度被改编为美国电影《极地长征》(Eight Below)。
  注19:罗蕾莱(Loreley)是传说中会以美妙歌声将船只诱入海中的妖精。
  注20:苏格拉底(Socrates)是古代希腊哲学家,因受毁谤遭处死刑。
  注21:以砂糖和酱油熬煮小鱼、昆布等食材的日式传统料理。
  注22:只允许行人进入的车辆管制区域,多设于闹区,如东京秋叶原或北海道旭川市平和通。
 楼主| 发表于 2013-11-5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3-11-6 15:1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ufangzhou 于 2013-11-8 00:33 编辑

居然还能看到伊坂幸太郎的作品。。。
早些年有看过这位的《金色梦乡》还有《奥杜邦的祈祷》,感觉很是不错~
不过我个人还是觉得这位和畅销君东野圭吾先生一样是一位不错的通俗小说作家,要称之为推理小说,实在还是有点。。。。。
发表于 2013-11-6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挺喜欢伊坂幸太郎的,家里除了东野圭吾,就数他的书最多了……
发表于 2013-11-9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封面有够震撼的,立马就像点退格键。。。
发表于 2014-12-22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马克,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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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0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最爱伊坂幸太郎了!这篇觉得很有伊坂的风格!齐天大圣的出现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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