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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五龙世界 1 卧于雾庙之龙 [壁井有可子][盖亚][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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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6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五龙世界 1 卧于雾庙之龙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壁井有可子

翻译:许金玉

图源:Asano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神话时代,天上五龙争夺地上霸权,

  历经漫长争斗,耗尽力气落入海中,

  五龙的尸首形成了一片大陆,人称「五龙大陆」。



  在这片大陆上,民间流传着仙人传说,精通方术的道士于各地执业;

  有人借由驯养蛊来达成心愿,夜间化身为噬人怪物……

  但是,来自西方的文化也渐渐传入,

  带来了电影、宗教、科学,以及列强的侵略。



  在道观长大的柚纪,生长于偏远的五龙州。

  她的世界很单纯,每天忙于道士工作,

  打理道观里里外外、帮当地人主持丧礼,或者跟着师父和师弟左慈四处除蛊;

  偶尔进城找好友歌伎碧耀聊天,或是为各种小事和左慈斗嘴。

  但是,某天与金发牧师伊鲁克的相遇,却将她卷入意想不到的风暴,

  让她平凡的日子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叔道士、辫子姑娘、毒舌师弟、金发牧师、千里眼歌伎,

  以及身上戴着咒文枷锁的龙人之子……

  当变化袭来时,自己的力量与决心是否足以守护重要的人?

  超乎想像的神奇大陆,跨越日常与非日常的温暖奇幻登场!

http://dl.vmall.com/c0ewfhmtxw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f03afbda/
http://pan.baidu.com/s/1xLI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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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壁井有可子 YUKAKO KABEI
  父亲为冲绳出身,母亲为北海道出身,在信州长大,现居于东京。学习院大学经济学院经营学系毕业。荣获第9届电击小说比赛大赏,2003年以《琦莉》一书出道。其他著作有《直到落幕之后》、《14f症候群》、《NO CALL NO LIFE》、《CUSTOM CHILD:罪与罚》等。从轻小说乃至青春小说,现正活跃于各个创作领域中。

  译者 许金玉
  东海大学日文系毕,现为专职译者。
  不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就会浑身不对劲。
  译作领域涵盖漫画、轻小说、大众文学、实用书籍。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目次

  序 灭鬼之火
  章之壹 太阳少女
  章之贰 拥有翼痕的食客
  章之参 黄金之艇的殒落
  章之肆 被「不幸」吞噬的男子
  终 小四马路之夜
  参考文献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序 灭鬼之火

  「这间道观的道士声名远播,他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他一定是位慈悲为怀的人。」「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柚纪五岁之际,爹娘和叔父这么说完,将她丢弃在褪色的朱漆门柱边,就此扬长而去。柚纪的双亲与叔父是行遍全国各地的商人,但那年因为整座大陆笼罩在农作歉收的阴影下,各地都贫穷困苦,连带地生意也不好做。终于,大人们认为要一次养活五个小孩(柚纪在四个孩子中排行老三,叔父也有一个孩子)实在太过艰辛,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最后选出了柚纪。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呀。」「请你一定要体谅我们。」「再这样下去,与其让你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吃苦,令明两天的三餐也不晓得有没有着落,这么做对你反而比较幸福啊。」
  双亲涕泪纵横地这般说服柚纪。但听在柚纪耳中,她只觉得他们是在找借口合理化自己抛弃孩子这种行为,幼小的心灵不禁感到有些心寒,因此没有百般央求也没有大声哭喊。三个大人见到女孩这般乖巧听话,皆露骨地做出安心的表情,接着像是要趁柚纪还没改变心意,连忙扬鞭驱策驮马、驾着马车离开。
  柚纪呆立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的木制车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沿着地面上留有两道深深车辙痕迹的田间道路往山下奔驰。当马车的车篷消失在浓浓朝霭的彼端,柚纪这才开始感到伤心,抽抽答答地哭出来。等到马车彻底远离,多半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之际,柚纪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无论她再怎么用手背去擦拭,泪珠还是不停滚下脸颊。明明事到如今才哭一点用也没有。当爹娘他们还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如果她拼命跺脚哭喊着说不要,或是紧抱住娘的腰不肯放开的话,或许他们就会重新考虑也说不定。早知道就别装什么听话懂事的孩子了。
  「吵死了……是谁一大早就在别人家门口哇哇大哭啊?」
  柚纪正不停啜泣时,背后传来了男人的嗓音。尽管她的哭声已传不到马车那里,却传进了大门柱子后方的道观里头,因此那位「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走了出来。柚纪急忙擦掉眼泪,抹了抹自己哭过的脸蛋,回过头去。
  那男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吧,身高一般、体型削瘦,尖尖下巴上稀疏地长有杂乱胡须。男人抓了抓半长不短的头发,凹陷的脸颊有着不健康的肤色,然后嘴角往下一撇,低头瞪向柚纪道:「这小鬼是怎么回事?」男人随意地将绉巴巴的长袍披在身上,也没系腰带,大襟的钮扣就这么敞开,露出里头削瘦的肋骨。
  「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看起来……真是邋遢。
  爹娘他们肯定从没亲眼见过这位道士的长相吧。在他们的想像中,他们肯定以为「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总会面带和煦的笑容,穿着道袍的体型犹如木桶那般圆润,剃得光溜溜的头顶还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吧。如果曾亲眼见过他的话,就算是为了少一口人吃饭,应该也不会想将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是侄女的年幼女童,托付给这个看来形同流氓的男人。
  柚纪感到非常不安,同时用哭得沙哑的声音说:「这、这个……」将爹交给她的信递给男人。信纸吸收了泪水后变得有些破烂。男人摊开那封信,边看边抚着自己杂乱的胡子。期间,柚纪抬眼脱向男人蜡黄又暗沉的双手,无比紧张地等待着。
  自男人宽松的长袍袖口底下,可以看到自他的手背直至手臂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深黑色的图案,柚纪被吸住了目光。那是刺青,纹着柚纪完全看不懂的难解文字与象形般的图腾。马车上也会贴着驱鬼或是招来商运的各种护符,也许是那一类的符咒吧。
  由于会听大人们说过,身上有刺青的人绝不是什么善类,柚纪更是感到害怕。这个男人真的是「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吗?搞不好是山贼杀了道士后,就将这间道观据为己有,赖在这里不走。
  「什么——?要我照顾她?竟然也不先问问我就单方面擅自决定……真是的,还把这么麻烦的东西丢给我。」
  没花多久时间男人就看完了信,接着目光凶狠地转向柚纪,眯起双眼像在对她品头论足。这绝对是山贼的眼神,而且是至令杀过好几十个人的眼神。柚纪吓得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条直线,眼泪甚至因为恐惧而全部缩了回去。眼前的男人绝不可能亲切地照顾她这个为了少一口人吃饭而被抛下的可怜孩子。她听说山贼都会掳走幼童,再将他们卖掉。他肯定会杀了柚纪后再将她肢解、卖掉她的内脏,或是将她当作奴隶卖给别人。
  如此认定之后,柚纪便害怕得再也无法压抑,一骨碌转身拔腿就跑。
  「喂!小鬼!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男人的声音追了上来。他为什么要追过来!他果然是山贼!被抓到的话会被卖掉的!柚纪更是恐慌,双脚在缓坡上被绊住、摔倒在地,然后就这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不顾一切冲下山。不久之后她再也听不见男人的声音,但还是不敢停下步伐。
  如果拼命追上马车,再告诉爹娘和叔父那间道观里只有山贼,说不定他们就会后悔自己竟然想将柚纪丢弃在凶恶山贼的身边,然后抱着柚纪跟她赔不是说:「对不起,让你这么害怕。」最后还会向她保证,再也不会为了少一口人吃饭而送走她。柚纪甚至开始觉得,说不定他们早已心生不舍,将马车停在前方不远处,就等着柚纪追上来。大人们决定抛下柚纪时,内心肯定也是非常痛苦难过。
  既然如此,她再也不要做傻事,装什么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了。她要尽情地放声大哭、扑进娘的怀里。
  娘!娘——!

  □

  四处都不见马车踪影。柚纪深信马车一定会停在半路上等待自己,于是从山脚下的道观循着田间道路来到城镇,再拖着蹒跚步伐穿过城镇,在大道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马车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天过去后,柚纪终于明白大人们已毫无眷恋地抛下了自己。
  夕阳已然西斜。柚纪迈开小小的步子继续踽踽走在大道上,双脚早已疲软无力,只穿着薄底布鞋的脚底板也痛得要命。她勉强弯下僵硬的膝盖关节试着蹲下后,便再也站不起来。她已经不想再走路了。况且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往前走,还是该回头。就算继续往前,她一个小孩子也不可能走到下一座城镇,但若是折回先前的城镇,那个山贼也许已经准备好了用以捉住柚纪的绳子,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慵懒斜阳的余晖自西方照射过来,将柚纪蹲着的影子拉得老长,烙在留有深深车辙痕迹的马车道上。那道黑影看来就像细细长长的妖怪,仿佛不是自己的影子。大道两旁的杉澍林早一步没入黑暗之中,枝极在一片漆黑里沙沙沙地摩擦作响。树群正以一种令人浑身发毛的嘶哑声音互相耳语。
  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
  柚纪打了个冷颤,转头看向杉树林。这并不是她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听,那些树木真的在说话。有着锯齿状轮廓的树影以暮色为背景摇来晃去,叽、叽、叽地发出令人不快的毛骨悚然笑声。
  同时,连她自己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影子当中出现了三道血色的细长新月形裂痕。那是正在嘻嘻贼笑的双眼和嘴巴。紧接着影子两侧也倏地冒出两条胳膊,弯曲成了镰刀的形状,就像是细细长长的树枝。明明柚纪根本没有张开手臂,影子却径自改变了形体。
  柚纪发出沙哑的尖叫声后,飞快后退,但那道黑影却不像一般的影子跟着柚纪往后退。它脱离了柚纪的双脚后得到自由,更是得意忘形地兀自不停摇摆。
  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
  杉澍林枝叶婆娑,更加吵闹喧哗。
  影子本该紧贴在地面上,但那道黑影像是在杉树林恶意的煽动下得到了力量般,让身体离开地面,挺起身挡在柚纪面前。尽管原先是柚纪的影子,但因斜阳余晖而拉长了身子的它,现在看来仿佛有十尺之高。
  「飕飕飕飕飕飕飕……」伴随着这种令人寒毛直竖的刺耳声响,某种漆黑的东西大量自影子身上掉落。落在地面上后,又像条带子般嗖嗖嗖地与影子汇合。影子表面不断嗡嗡嗡地弹射出黑色颗粒,颗粒又飞向影子变回原本的轮廓。
  是蝗虫。发出振翅声来回飞舞的漆黑蝗虫群正分开又聚集形成影子。自凝聚体中弹出的一只蝗虫撞在柚纪脸颊上,但她完全无法别开小脸,整个人跌坐在地,瞪大了两只眼睛。光是凝视着影子,她就因为过于恐惧而发不出惨叫声。
  黑影中唯一有着颜色的部分,也就是新月形的双眼与嘴巴正狰狞地笑着,接着蝗妖举起镰刀般的手臂,朝着柚纪的脑门用力挥下。
  娘——!

  「死者将去东岳泰山,跪于东岳大帝跟前:
  生者将去西方西安,必受西王母之护佑!」
  下一秒,妖怪遭人由上往下地斜向劈开,蝗虫群因而四散。柚纪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依然脑袋一片混乱身体僵直,此时有人伸手环抱起她的身子。
  是那个杀了道观的道士后,再鸠占鹊巢的山贼男人。男人仅将凌乱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其余的打扮皆和半天前一样,未系上腰带又随意地披着长袍。尽管体型十分削瘦,但男人以令人想像不到的偌大力气轻轻松松地将柚纪抱在左手上,右手则伸往前方,掌心与地面垂直地朝向妖怪。身体刚被斜向劈开来的妖怪再次嗖嗖嗖地发出振翅声互相聚集,企图恢复至原本的形状。
  「急急如律令,『炽』!」
  男人厉喝一声,嗓音既浑厚又低沉。柚纪可以感觉到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正从男人的全身汇集至他的右手。以往中途停靠在某个城镇时,柚纪认识了一位会打太极拳的老者,眼前的景象与当时老者示范给她看的「气」十分相似,但是聚集在男人右手上的力量远比那位老者还要强大,近距离观看下,柚纪的脸庞被风压震得阵阵发麻,甚至觉得呼吸困难。男人手臂上刻得密密麻麻的刺青与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相互呼应后,亮起了暗青色的光芒。
  光芒沿着手臂表面一鼓作气往右手前端集结之后,下一秒那道已确立方向的力量就自掌心冲出,疾速飞向前方。
  霎时,蝗妖被一道青色火柱团团包围,发出了拨弄琴弦般的微弱临终惨叫声。柚纪睁大了眼珠注视着这一幕,当青色火焰烘烤着她的脸庞时,她一点也不觉得热,反而觉得像是有冰冷的冰雹打在自己脸上。
  青色的火柱窜向逐渐被蓝色薄暮笼罩的天空后,不久消散无踪,原地已不见妖怪身影。只有约莫十来只烧得焦黑的蝗虫纷纷掉落在地面上。
  方才煽动妖怪的杉树林似乎惧于男人散发出的气息,一时间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开始沙沙作响。但这回它们只是随风摇摆摩娑着枝桠,不再传来令人发毛的话声。
  男人放下柚纪,但她吓得浑身发软,无力地瘫坐在地。自男人手臂刺青上透出的暗青色光芒如今早已消失,仿佛从来不会出现过般。就连那股让她觉得难以呼吸的强大气息也消失了,男人再度变回那副不良山贼般的模样。
  「你这个笨蛋,我可是找你找了好久!一旦太阳下山,鬼怪就会开始四处徘徊。像你这种鲜嫩可口的小鬼头,正好是妖魔鬼怪的最爱!听好了,晚上绝不能在我不在的地方傻乎乎地到处乱跑!」
  尽管男人的态度仍像山贼般粗鲁无礼,但他严厉的语气又像在对柚纪谆谆教诲。
  山贼并没有杀了道士。这个人真的是道士……
  这是柚纪第一次亲眼见到道士施展方术。精通各种灵异现象、消灭鬼怪、安抚迷失的灵魂、守护人们远离灾厄……她会听说过道士的诸多事迹,却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厉害。
  可是,就算他耳提面命要柚纪别夜晚在外走动,现在的她却无家可归。马车早已经走远了。记得旅行途中,在大道上过夜时,大人都会将孩子们赶进马车,怎么样也不准他们出去,然后彻夜生火,再将护符丢进火里燃烧以驱逐鬼怪。柚纪和其他四个孩子躺在草蓆制的睡铺上百般无聊,甚至还曾一起取笑大人,说明明根本不会有鬼怪跑出来,大人们真是瞻小。
  如今藏起孩子不让鬼怪找到的马车,以及大人彻夜点燃的火堆,都已经离开到了遥远他方。
  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恐惧与被遗弃的寂寞,直到这一刻才一鼓作气袭来。无论如何她再也不想一个人了,胗是柚纪跪在地上紧捉住道士的脚。
  「那个!求……求您,请您让我留在道观里。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努力干活,我也会帮忙您的工作。」
  她将额头贴在道士的膝盖上,由于抖得太过厉害,牙根不停打颤无法合拢,也只能用拔尖的嗓音一股脑恳求。道士粗鲁的话声白头顶上方传来。
  「就算你说你要帮忙……我的体力可还没衰弱到需要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帮忙呢。多个分身还比较有用。」
  「我一定会马上就学会怎么工作,我一定会帮上您的忙的。所以、所以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泪水滑出眼眶。柚纪抽抽噎噎地哭着,拼了命地恳求。她将脸蛋压在道士的裤子上,眼泪被吸收进了布料里。她原本心里怕着道士会甩开她,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紧搂住他的脚,岂料他却揪起她的后领,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拉开,再粗鲁地丢在地上。柚纪趴在地上不停啜泣。名声响亮的道士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收弟子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连仙骨的仙字也没有的弃童。
  「什么『再』,这传出去多难听。好像我之前曾抛弃过你一样。我不晓得你有什么误会,但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让你留下来喔。」
  道士在柚纪面前蹲下。柚纪抬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蛋,张大红肿的双眼看向道士。道土依然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坏人表情,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说:「啊……真头痛、真头痛……」然后伸手搔抓头皮。好不容易绑起的头发又在一瞬间变得乱七八糟。
  难不成,道士只是天生长相很像坏人,并不是在生气……吗?他只是因为惹哭了柚纪,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说过半句不留下你这种话吧,但是你却莫名其妙自己一溜烟跑走了。我也没办法啊,只能把你留下来了吧。虽然我讨厌小鬼头,也完全不期待你这种小不点能帮上什么忙,但是我讨厌小鬼,和你是小不点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真没办法,毕竟你现在是孤伶伶一个人了吧?反正我也刚好一个人嘛……嗯,既然同样都是孤家寡人,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道士像是对自己说的话感到难为情般,身子不断扭来动去,然后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他笑起来后,没什么肉的脸颊挤出了皱纹,看来更像是邪恶的坏蛋。
  说不定这位道士单纯只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所以他才会滔滔不绝地像在辩解,又只能挤出这种笑容吧。
  住在山脚下道观里的,是个举止邋遢、讲话刻薄、又粗俗又削瘦,至今还单身未娶的三十岁男人,但是他拥有着非常高强的方术法力,虽然容易害羞但心地善良,一定就是爹娘和叔父口中那位「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壹 太阳少女

  Ⅰ

  嵌于罗经盘中央的磁针出现反应后,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指向某个方向,旋即定住不动。东北是丑寅方位。柚纪看向磁针指示的方向,刹那间有道小黑影打横一闪而过。
  「急急如律令,『缚』!」
  柚纪在口中迅速咏唱咒文,将挟于指间的符咒贴在墙上。于是沿着墙壁,正想钻入家具缝隙间的小黑影像被钉子钉住般定在原地。那是只灰褐色的身躯上有着斑点,大小约能放在掌心上的爬虫类。细长的尾巴尖端为了请求援助,正微微地左右晃动。
  「什么嘛,原来是只壁虎。」
  柚纪捏起它的身躯举高至眼前后,失望地叹一口气。壁虎正奋力摆动短短的四肢,求饶似地以黑色的眼珠瞅着她。
  「对不起喔,你一直在保护这个家吧。」
  她将壁虎放回墙壁上后,它便动作敏捷地攀爬墙壁,匆匆忙忙逃进家具的缝隙之间。壁虎又称家守,是种据说会守护家园的吉祥动物。
  柚纪将符咒塞进腰带,再将罗经盘挟胗胳肢窝下,一边沉吟一边歪过头。外观形同圆盘的罗经盘上呈同心圆状地分为好几十圈,当中刻有阴阳、五行、八卦、二十八宿等构成大地与宇宙的万物要素,中心则嵌有名为天地的磁针。柚纪手上的是直径不足八寸(一寸约三.三公分)的简易式携带用罗经盘,一般正规的罗经盘是由直径长达三尺(一尺约三十三公分)的三面圆盘所组成,是种占卜吉凶方位或遗失物品下落的道具。
  罗经盘并未感受到特别的动静,也找不到为这个家带来疾病的恶气。她反而觉得这个家洋溢着良好的气。但除了夫妇两人之外,确实有某个存在影响到了这个家的平衡……

  回到大厅后,两名身穿道士服的男子正站在焚烧着大量香的祭坛前——其中一位是身高一般体型削瘦,年纪约在四十岁上下的中年道士;另一位则是他的弟子,是个身形修长的青年。
  「师父。」
  开口叫唤后,中年道士回过头来。
  「哦,屋内的情况如何?」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淤塞着恶气,我认为这是间好房子。」
  「即便以香烟熏,也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呢。」补充说明的,是经常跟随在师父左右的弟子——左慈。
  「是吗?说得也是呢。」
  语毕后师父点点头,摩挲着生有少量邋遢胡子的下颔。大厅里还有两个人,分别是僙卧在长椅上有气无力的年轻夫人,以及心浮气躁地在师父两人后方来回踱步的一家之主。屋主头上正戴着这个地区的成人男子皆会配戴的半球形瓜皮帽。
  「赵道长,屋子的情况怎么样?该不会被人下了什么麻烦的诅咒吧?还是说被恶鬼给缠上了……」
  屋主揪起师父的道袍领口,只差没将他猛力摇晃地急急追问。
  「老爷,您冷静一点。」
  师父微仰着身躯,同时抬起单手制止屋主。
  「看来这下子,该请其他方面的专家前来才是呢,而不是找我。很抱歉,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上忙。」
  「其他方面的专家……您的意思是要对内人见死不救吗?如果连赵道长也帮不上忙,兔雨县还有哪个道士能解决呢……」
  「嗯……啊——左慈。」
  师父一脸为难地使了个眼色后,左慈紧接着说明:
  「尊夫人很可能是有喜了吧。」
  他的语气既干脆又冶漠,怎么听也不像在宣布喜事,因此屋主似乎一时间没能意会过来。
  「怎、怎么会……」
  他像是听到了不治之症的判决般,绝望地大口喘气之后——
  「咦?」
  下一秒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横卧在长椅上的夫人则是微睁开双眼,「哎呀。」有丝恍惚地吁了口气。
  理解到发生了何事后,屋主当然是高兴得几乎要飞上了天。他独自一人大声欢呼,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又握着夫人的手赞许道:「做得好哇,溪是好极了!这胎肯定是个儿子!」并连连搂住夫人肩膀,然后直呼着:「得叫来本家的娘、阿姐和伯母才行。」仿佛随时都会冲出家门。赵道长一行人接到夫人卧病在床的请托后,登门造访,如今却像是彻底遭到遗忘般,只能呆伫在原地。最后左慈不发一语地开始拆解祭坛。这名青年道士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开口祝福新生命的诞生,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家。
  左慈收拾完行囊之际,一个人又叫又跳了好一阵子的屋主才终胗想起他们,再次向他们道谢。
  「赵道长,稍后我会准备酒席,请您务必喝一杯再走。」
  「噢,这可真是感激不尽。啊,不过今日接下来我还与人有约……」
  「反正只是约好打麻将吧。」
  柚纪冷冷反驳,用桃木剑的剑尖毫不客气地剠向师父的屁股。要是让对方用庆贺的喜酒当作报酬搪塞过去,他们可就白忙一场了。柚纪斜眼瞥向按着臀部痛苦地扭动身躯的师父,若无其事地转向屋主说:
  「啊,请您不用在意我师父。应该是他后窍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又称作痔笙。话说回来,老爷,虽然在值得庆贺的时候说这种话有些扫兴……」
  「啊啊,我知道,是谢礼吧。当然,我现在就去准备。」
  「不,这回的谢礼就不必了。想必您今后会有不少开销吧。我们师父也是如此打算。」
  她笑盈盈地露出营业用笑容。屋主感激地红了眼眶,朝柚纪低头致谢。
  「各位道长真是太圣洁太谦卑、太慈悲为怀了。真不愧是曾经在灵峰八华山护乐院里修行得道,声名远播的赵涛龙道长的道观……」
  「关于这一点呢,左慈,价目表。」
  「是。」
  递了个眼色后,左慈也习以为常地立即会意,拿出收于袖兜里的卷轴,在屋主面前摊开。卷轴上以纤细的毛笔字条列式地写着各种商品的价格及说明,还贴心地附上插图。
  柚纪并拢手指,指向左慈高举的卷轴。
  「如您所知,吾师赵涛龙是在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只要吾师向人称安产之神的临水夫人惜力画符,尊夫人定能产下一名健健康康的男孩。原本安产符一张要价五闵,但今日特别给您优待,多送一张给您,十一张符只要五十闵。另外请看这边,这是三件一组的生产道具组,有缝上了护身符的襁褓衣、手巾,以及同样有着护身符刻印的提桶,可以保护新生儿免于恶鬼迫害。还有,我也相当推荐购买这支避邪手镜送给尊夫人。口刀外,包括命名、适合生产的良辰吉日和方位等种种卜卦算命在内,也因应您的预算准备了松竹梅各种安产组合。」
  柚纪以再流畅不过的生意人语调一鼓作气说完后,只见屋主不知自何时起就听得头昏脑胀,茫然失魂地看着她。见状,柚纪依然挂着营业用笑容,却加重语气像在强迫推销般地说:
  「老爷若不购买,当然也是无妨……但届时婴孩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不敢保证了。当然,恶鬼最爱专挑幼子的魂魄聚集前来,这件事老爷您也是知道的吧……」
  「真是恶质推销的优良典范呢。」左慈低声嘀咕后,柚纪随即暗地里用脚跟狠狠踢向他的小腿。

  □

  相传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共争地上的霸权。历经了横跨数万年的漫长争斗之后,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层层相叠地重重落进中域之海。几千几亿年过去之后,它们的尸首上形成了一块大陆。这即是五龙大陆的起源。
  五头神龙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气绝身亡,其尸首形成了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神龙们最后的吐息则化作诅咒,形成瘴气峡谷。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挠了人类的迁徙与贸易,将大陆划分成了主要五个区块。大陆中央耸立着灵峰崑仑山,据说能通往神仙居住的天界;一龙州至五龙州五个州,则像在守护崑仑山般环绕于四周。距离西域最近,接收了大量西域文化的一龙州被列为首都,都市的基础设备也渐趋完善;但离西域越远,文明进步的脚步就越慢,五龙州这里仍是偏僻落后的乡下,家家户户依然自井中汲水、点亮蜡烛度过漫漫长夜。
  烬管如此,五龙州燕西郡兔雨县,在五龙州当中仍算是人口密度高的蓬勃城市:物资自周边农村岩集而来,在此流通有无。到了午后,繁华大街上就会摆起黄昏市集,在日落之前迎接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分。
  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一溜烟跑过,斜背的布包在腰际后头叮当作响。大家一同拿出零钱买了生姜糖果和汽水来吃之后,再一路踢着石子玩耍回家。市集里,为数众多的露天摊贩一字排开,到处皆是采买晚饭的女人,以及趁着工作空档暍杯茶歇口气、穿短裤打赤膊的男人。还有商人铺着草蓆,兜售老实说看来很诡异的商品,如能治百病的汉药、能使人精力旺盛的老虎或鹿的睾丸。也有小贩秤重卖着烟草叶;也有卖粽子的小贩在手推车上堆着小山一般高、冒出腾腾热气的蒸笼沿街叫卖。也有身子纤瘦但筋骨柔软的老人立起召募徒弟的招牌,示范如何打太极拳。也有人两边肩膀扛着塞满了鸭和小猪的竹笼,四处兜售;数刻钟后,将会在某户人家的厨房里遭到宰杀的可怜家畜们,正在笼子里呱呱、噗噗地叫着。鱼贩单手上拿着巨大的鱼刀,拉开了粗哑的嗓门大声招揽客人。卖着来自西域的羊肉串烧的摊贩,也飘来了让人口水直流的香气。
  食物的香味、家畜粪尿的臭气、线香的味道、闷热、残留在泥泞路面上的雨的气味。
  柚纪与左慈推着脚踏车,穿过这阵令人头晕眼花的喧嚣。脚踏车拉着的板车上放有拆解完毕的祭坛等全套工作道具,以及刚在市集采买好的食材。
  柚纪对左慈采买的食材表达强烈的不满。
  「豆芽菜、白菜、豆苗、鸡蛋……今天又是蔬菜饺子。昨天也是蔬菜饺子,前天也是蔬菜饺子,一周以来全——都是蔬菜饺子。」
  「有什么关系?吃素可以净身,这是进入仙道的基本喔。」
  「我又不想成为仙人。不能吃肉的话,那当个俗物也无所谓。我现在可是正值发育期耶。」
  今年柚纪就满十五岁了。配合着她的步伐,在她身体两侧蹦蹦弹跳的两条长长麻花辫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她自己是这么认为啦,但由于身材娇小,这两条辫子倒是招致了反效果;根据师父的说法,就像是「辫子自己在走路一样」。左慈甚至举了个令人浑身发毛的比喻:「就像海蟑螂的触角。」但是如果不将头发留长,她又常被误认为是男孩子。柚纪承认自己称不上是美女,但至少长得还算娇俏可人吧……她对自己的评价倒是还不差。
  柚纪穿着袖口极宽、长及小腿肚的长袍,外面再套着一件绸缎上刺有镂空刺绣的马褂,最后再以腰带束起。下半身穿着末端收拢的裤子及布鞋。挂在腰带上的布袋里则放着火柴、纸钱,以及自制的符纸和毛笔等小东西。这是跟着师父一起去工作时的打扮。现在她的身分还是见习道士,但将来她要成为才色兼备的女道士,名声响遍整座大陆,然后有钱的香客就会络绎不绝地不辞千里而来,对她说无论要花多少银两都没关系,只要她能给自己一点开示……她的人生计划是这样。
  「关于现在明明是发育期,柚纪的胸脯还是十分贫瘠这一件事,嗯,我想我确实有部分责任。所以最近不是都买豆浆给你喝了吗?」
  一派悠然自得地说出等同于性骚扰发言的身旁男子——左慈,是柚纪的同门师兄弟。他的身材高挑,柚纪若不抬头仰望根本无法与他对视,而他也和柚纪一样穿着长袍与马褂。不同于中域人也不同于西域人,他带点灰色的雪白头发在这个偏远的城镇里显得格外奇特,十分引人注目。但本人却有着一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人视线的厚脸皮,不太懂得何谓察言观色。
  柚纪噘起嘴唇咕哝:
  「我是想长高没错,但胸部的大小这样子就可以了。太大的话会妨碍到练武。」
  「喔?你竟然会想练武,真是了不起。那么想必从今天起你就会认真修行吧。那我当你的对手吧,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喔。」
  「呜……明、明天再说吧。」
  当左慈说他不会手下留情,就真的不会手下留情。柚纪马上退缩,眼神游移。
  每个人部知道柚纪讨厌修行。尽管孩提时代她曾单纯因为有兴趣而卯足劲修行,现在却彻底没了干劲,满脑子只想着该怎么做才能有效率地增加收入。若要为了一些根本赚不到一日工钱,诸如小孩子肚子疼、夫妻关系不和、嫂嫂以下犯上,或是曾祖父老人痴呆等这种鸡毛蒜皮的请托,而将全套道具搬至板车上,再换上热死人的道袍,一路从山脚下的道观前往城镇,实在是划不来。这类琐碎的工作都交给住在城镇另一头、即将退休的老糊涂毛道士,自己则主要承接规模较大的法事或是丧仪工作,才会有比较丰厚的收入。
  然而柚纪的这位师父,即便是无趣又赚不了钱的请托,也一概来者不拒。麻烦就在于他的个性天生就无法对有难的人坐视不管。明明说话粗俗像个流氓,心地却比别人加倍善良。师父就是这种男人。当听到对方说打麻将凑不成桌,就会一边说着:「真没办法呢——」一边兴冲冲地出门,这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不,这点就有待商榷了。
  在这个地区,道士同时也是主持婚丧喜庆的出家人、县里各种疑难杂症的顾问、驱魔师,以及大夫。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道观才一直无法富裕兴盛。节食缩衣的结果,就是现在每天的配菜都非不得已地以蔬菜为主。不仅屋顶会漏水,也无法为老旧破烂的道具汰旧换新。因此比起增进自己的方术和武功,柚纪的兴趣会全放在赚钱上也是无可厚非。
  她甚至也想过,别再对师父寄予厚望,干脆找户好人家的少爷,让自己飞上枝头当凤凰。为了当上凤凰,也许胸部还是丰满一点比较好。该多喝一点豆浆吗……
  「哦?」
  冷不防一个小孩子冲到柚纪面前,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她连忙侧身闪躲。小孩跑得十分急,在柚纪闪开之后,一头撞进走在柚纪后头的鸡贩男子怀中。鸡贩人叫一声,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同时扛在肩上的竹笼被抛落在地,五、六只鸡像正说着「我们才不要被人吃掉!」般,拼了命起脚飞奔。
  不停拍翅四处逃窜的鸡、弯着腰追赶它们的鸡贩男子、为了闪避鸡只而撞在一起的路人。
  「肉!」
  在一片嘈杂混乱当中,只有这件事让柚纪的双眼闪闪发亮。
  「左慈,快抓住它们!」
  「那是别人的商品吧?」
  「黄帝说过,逃跑的鸡属于抓到它的人!」
  「黄帝曾说过这种话吗?」
  左慈一脸不敢苟同地嘟哝,但还是捉起板车上的菜笼。他锁定了逃到手边的其中一只鸡后,快狠准地大步上前挡住它的去路;尽管嘴上嘟哝抱怨,动作倒是一点迟疑也没有,扬手一捞便将鸡逮进了笼子里。那只鸡像是心想着好不容易才对未来燃起了一线希望般,发狂般地猛力拍动翅膀。但无论它再怎么挣扎或是乱蹦乱跳,现在部已经是砧板上的鱼……不,是鸡肉了。
  「干得好啊!今天可以吃到肉了!」
  柚纪用力握拳。一想到从烤得香喷喷的鸡皮上滴下来的油脂,她嘴巴里立时分泌出了大量唾液。不管怎么说,正值发育期的十几岁孩子就是该吃色香味俱全的肉类料理。
  由于柚纪专注在捕鸡一事上,慢了好几拍才发现不远处正发生着更加混乱的骚动。
  「啊!你们是赵道长的弟子吧,来得正好!」
  在围观人潮中,有个人注意到他们后扬声呼喊,周遭数人也不约而同转过头来。
  「这、这只鸡已经是我们的了。要我还回去的话,恕难从命喔。」
  「柚纪,太丢脸了……」
  看着挡在竹笼前方的柚纪,左慈冷冷低斥。不过,人潮聚集的原因与鸡只逃跑造成的骚动似乎没有关联。
  「两位道士,请你们想想办法吧,那个异国人想抓走小孩子呢。不足听说在西域,他们都会先剥掉小孩子的皮再吃掉吗?」
  居民话还没说完,人群后方就传来了一名男子格外粗暴的话声。
  「让开!挡在我前面的话可会受伤喔!」
  人潮伴随着喧哗声慌慌张张散开,随即一股冲击劈向人墙散去后造成的空隙,紧贴着地面直扑而来,柚纪和左慈也在于钧一发之际赶紧跳开。
  路面像是遭到镰刀劈开般,出现了一直线的裂痕。
  柚纪皱起眉,看向前方的人群。
  「我不是说要你们让开吗!好不容易才追上了……那个臭小鬼,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数名县里的男人正试图制伏住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非常与众不同——身上穿着不合现在季节的墨黑大衣,脖子上有着金线刺绣、像是围巾的东西随风飘动,穿着黑色长裤黑色皮靴。一身黑色劲装,更凸显出了明亮的发色与雪白的肌肤。
  他不属于中域民族,而是西域人。在这种几乎不与西域进行贸易的偏远地带,那服装与容貌和左慈的白发一样罕见。
  就在县里的男人神色紧张地试图制伏住粗暴的西域人时,另一方面,形成人墙在旁围观的姑娘们却正交头接耳,互相戳着彼此的手肘。想必是因为那场约莫一年半前,只来县里放映过一次的电影吧。那种电影在西域十分盛行。柚纪也是透过那场电影,才第一次见到活生生会移动的西域人。尽管是黑白影片,还是能看出主角是一个有着明亮头发与淡色瞳孔,五官深邃、长相俊秀的西域青年。长辈都觉得他的脸庞太过苍白,看了让人很不舒服,十分避讳;但年轻姑娘们却是为之倾倒。因为那个西域青年长得非常俊美,甚至让人觉得所有中域男子都只是有着平坦鱼脸的木雕。
  那名西域人有着让人联想到当时男主角的明亮发色,但俊秀的脸庞却不对称地往左右两边扭曲,张开大嘴吼出难听得吓人的话语:「你们这些土包子,别靠近我!身上都是饺子的臭味!我要把你们全丢进储粪池里喔!」也难怪姑娘们幻想破灭后,会发出哀叹的悲鸣。明明长得如此俊美,言行举止却粗鄙至此,两者间的落差使人彻底幻灭。
  总不能一直注视着男子的美貌,因此柚纪将目光栘向男子脚边。
  方才贯穿路面的斩击起源自他脚下。他以皮靴一踢,就在路面劈开了深深的裂缝。黑色劲装的左小腿上缠绕着一团模糊的漩涡黑影。一般人应该看不见那道黑影,但柚纪和左慈看得一清二楚。
  「柚纪,那个西域人的左脚。」
  「嗯,是蛊吧。但我从来没看过有蛊能震碎地面。」
  两人简短交谈后,迅速使了个眼色。
  左慈打头阵往前狂奔,拦下那名揍飞了县里男人、正想摆脱人群的西域人。「西域人,我来当你的对手吧。」左慈有着凛然的修长身躯,却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行云流水的动作宛如在半空中滑行;再加上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和甚至可说是目中无人的冷漠态度。西域人不快地挑起形状优美的眉毛。
  「我可不记得自己征求过对手喔,但如果你执意要妨碍我……即便我是侍奉神的人,也没必要对袒护撒旦的悖德者手下留情。」
  「『夷』!」
  西域人喊出陌生的字眼后,那团黑色影子再次于左脚上翻腾旋转。
  黑色的鼬鼠……不对,是狗吗?
  柚纪在远处见到了那团黑影隐约形成的真面目后,大感疑惑。若是相传会带来财运的蚕蛊也就罢了,但养犬蛊的人真是少见。因为犬蛊并不会为饲养者带来显著的利益。
  黑色劲装的西域人身段柔软地转动身子,以左脚为轴心抬起右脚一扫。依左慈的身手,这记攻击他本该避得开,但多半是因为他一直警戒着有蛊寄宿的左脚,一时间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左慈以扛在肩上的竹笼挡下袭向胸膛的踢击。竹笼顿时变形,刚买来的蔬菜惨不忍睹地四处飞散,还有刚捉到的那只鸡也飞了出来。
  「咕咕咕咕咕——」
  那只鸡发出尖锐高亢的啼叫,像是死里逃生般飞快地落荒而逃。
  「啊!左慈,你在做什么啊,怎么能拿晚餐当盾牌!这时候你应该要代替晚餐挺身而出吧!」
  「真是无理的要求呢。」
  「可恶!睽违一周的肉的怨恨,再加上破坏了少女的幻想,罪孽可是非常深重的喔!」
  趁着左慈引开他的注意力,柚纪将准备好的符咒挟在右手上,左手则立起食指和中指,以手诀画出剑形。
  「急急如律令,『突』!」
  她将气集中在符咒上后释出。符咒贴着地面一直线往前飞,柚纪再朝着符咒画下手诀。
  「『缚』!」
  符咒钻至西域人的脚边。「哦?」他讶叫一声后,抬起脚来。刹那间符咒将他的鞋底牢牢固定在地面上。西域人的另一只脚在空中无措地乱踢,最后整个人失去平衡跪坐在地。路面上,雨水积成的水洼溅起水花。
  一旁围观的百姓立时欢声雷动,上前压制住他。民众争先恐后地叠上去后,那名西域人看来就像背着人群形成的龟壳,趴伏在地上,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柚纪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
  「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我听说西域的神明会剥下幼童的皮再吃掉他们的肝,但没想到喽的如此厚颜无耻。」
  「这个妖术师……我不允许你亵渎吾主。」
  「这不是妖术,是方术。你没见过吗?」
  「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以宗教为名施展奇怪妖术的骗子。」
  「异教徒,你想侮辱方术吗?」
  「哼,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这个有饺子臭味的妖术师!」
  男子不仅口出恶言,还在柚纪的鞋尖上吐了口口水。黑白电影里的男主角绝对不会做出吐口水这种没品的行为!和县里的姑娘一样,正值青春年华的柚纪也对那名西域男演员心生向往,因此尽管是基于非常私人的理由,还是对这名男子教人不敢置信的恶劣言行感到气愤难平。
  两人露骨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互相瞪视了好一阵子后,柚纪忽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环顾四周。
  「啊,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了!」
  糟了!在只顾着对付这种男人的时候,不见了。
  「晚餐!应该要先捉住晚餐才对啊!」
  柚纪哀嚎,绝望得想抱住脑袋。四周仅散落着变形的竹笼和沾满泥巴的青菜,方才抓住的那只鸡早已消失无踪。结果又要好一阵子吃不到肉了吗……
  西域人因在县里逞凶作恶,再加上破坏他人财物和掳人未遂等罪名,将被关进县里的留置所,至此骚动总算告一段落。男人们放心地吁一口气,年轻姑娘们则是失望叹息,人潮逐渐散去。柚纪臭着一张小脸,目送着赶来的官兵押走男子。
  无论是侮辱方术的发书、害鸡逃跑了,还是破坏少女的梦想……很少有人能在见面后短短不到一刻钟(一刻是一天的百分之一,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让她留下如此强烈的负面印象。
  「唉……一生起气来,肚子又更饿了。左慈,我们回去吧。」
  就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赶快忘了吧。应该不会再和他扯上关系了吧。
  ……当时柚纪如此认为。殊不知一个星期后,她将主动去见那名西域人。
  正当柚纪想走向将竹笼残骸丢回板车上的左慈,有人拉了下她的道袍袖子。
  「嗯?」
  她眨了眨眼低头一看,刚才那个逃跑的孩子正捉着柚纪的袖口,一脸天真无邪地仰头看她。
  年纪大约五岁左右吧,是个五官端正、长相甜美的小女娃。剪齐的长发及肩,丰盈有光泽的发丝漆黑如墨,圆润的脸颊既光滑又红扑扑的,身上穿着有精巧刺绣的上等丝绸。左看右看,成长环境和摄取的营养皆与这一带农村里挂着鼻涕四处跑来跑去的小鬼们大不相同。
  一眼看穿对方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后,柚纪在小女童面前蹲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小妹妹,你家在哪里?爹爹做什么工作?现在外面有冒冒失失的凶恶绑匪四处徘徊,很危险的,大姐姐们送你回家吧。然后,能麻烦你跟爹爹说,是亲切又温柔的大姐姐救你逃雕了坏人的魔爪吗?」
  上•好•肥•羊。
  烦闷焦躁的心情霎时一扫而空,只有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里灿然生辉。对现在的柚纪而言,食比色更重要,做生意又比食更重要。是因为幼时离别的双亲是商人吧,果然血缘关系是无法斩断的。
  此时柚纪才惊觉,女童纤细的两手手腕上各套着沉甸甸的铁鐶。不只是双手,脖子上那一圈造型简陋的首饰,其实也同样是铁鐶。恐怕原先是以锁链将手腕及脖子上的铁鐶连在一起,形成限制住身体自由的道具——也就是铁制的枷锁。这套枷锁与女童华贵的衣裳格格不入,绽放出黝黑混沌的光泽。

  □

  自兔雨县大街步行了约一时辰(约两小时)。匡啷作响地踩着破破烂烂又拖着沉重板车的脚踏车,登上坡度和缓的田间道路后,乏味至极的平和田园风景在左右两侧延伸。话虽如此,其实踩脚踏车的人是左慈,柚纪只是背对着他坐在板草的边缘罢了。柚纪晃动着双脚,不知第几十次压下打呵欠的冲动后,终于看到座落在兔雨县北侧山脚下的一对朱漆门柱。正是道士赵涛龙的那座道观大门。虽说是门,两道圆柱也仅是显示出位置,既没有撷梁也没有门扉。未曾修行过的人大概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以门柱为界,后头整座山皆有龙脉绕行,精灵之气再经由龙脉注入道观庇护此地。换言之,北有险山,南有水源,风水上这是构成龙脉畅通的基本地形条件。
  穿过门柱,就是几经修缮后勉强得以保住外形的主殿,自主殿往两侧延伸的横长形建筑物,则是祭祀亡者的灵堂。接着主殿后方、隔着中庭相对的那栋早已没有力气再去修补外观的破烂屋子,就是师父与弟子们的住处。自从师父收留了她,那里就成了柚纪的家。
  「嗯……不行,好像拿不下来呢。」
  一回到家,柚纪就请左慈烧沸热水,带着女章前往澡间。枷锁形成了毫无接缝的完美铁鐶,无法轻易破坏,不管自哪个方向都无法撬开。柚纪也考虑过利用肥皂让女童的手滑溜地拔出来,但这个方法也行不通。铁锻像是吸附在女童的肌肤上般,几乎不留一丝空隙地紧密贴合。
  枷锁的表面上密密麻麻地刻有复杂艰深的图案,似乎是某种咒文:远远看去,整副枷锁像是覆满了细小裂痕。恐怕是这些咒文将这副枷锁变成了更胜于一般金属的坚固物质。
  光是想像要在铁锻上刻下如此细小的咒语,得花上多少时间与心力,柚纪就浑身发毛。至于又为何非得如此执拗地束缚住这名女童的行动,其中原因柚纪更是不敢想像。
  更麻烦的是,这孩子似乎无法开口说话。
  「你是哪里人?」
  「这些枷锁是在何处套上的?」
  「爹爹是有钱人吗?」
  包含了部分明显肤浅的问题,柚纪不断试着向女童提问,但她只是天真烂漫地偏过小脑袋瓜、仰头看着柚纪。女童似乎也不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在市集上四处打听后,没有半个人认识她。但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总不可能从城外走到这里来吧。穿着上等衣裳的孩子如果只身一人走在大道上,肯定眨眼间就被山贼掳走。这套枷锁有可能是在逃离山贼之前被套上去的,但这些强大的咒文看来又不是一般山贼有本事弄的东西。
  脱下衣裳后,贴身内衣也是上等质料。女童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丰盈的墨色光泽,像极了乌鸦的黑亮羽毛,娇嫩白皙的肌肤冲过热水后也泛起樱色红晕。但是散发出深沉黑色光泽的铁枷,与女童惹人怜爱的肌肤完全不相衬。
  别说上好肥羊了,我该不会带了麻烦的东西回来吧……柚纪开始感到后悔,但是也不能将她丢在市集里不管。
  柚纪双手靠在蹲着的膝盖上托腮,兀自苦恼了一阵后,女童小跑步跑向澡间的角落,拿起弯曲木头制成的提桶后又跑回来。接着她在柚纪面前将提桶倒转过来,伸出手指在干燥的底部上写字。
  「嗯,怎么啦?」
  循着女童以湿答答指尖描绘出的痕迹,有文字浮现而出。
  「珞尹」
  字迹很快就蒸发消失。
  「珞尹……啊,是你的名字吧?你叫作珞尹啊。」
  名字的发音真美。女童微笑点头的模样也是难以形容地可爱,让柚纪不由得想紧紧抱住她,果然事到如今也不能撇下她不管了呢。柚纪的座右铭向来就是不与赚不了钱的事情扯上关系,对于自己竟然会这么想,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只能回以苦笑。
  「嗯,算啦。反正这些枷锁似乎也没有害处。」
  基本上柚纪的个性也算是大而化之。
  「正好,我也顺便洗澡吧。珞尹你就和我一起泡澡,暖和身体吧。」
  今天一直穿着闷不通风的道士服,她早已满身大汗。柚纪迅速脱下衣服光着身子,相较于方才穿在身上的布料重量,顿觉身心轻盈无比。
  澡间就盖在住处旁边,是间等同破烂茅舍的小屋。浴桶是师父自行打造的金属铁盆,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小屋外头有炉灶,在炉灶里添进木后柴,煮沸浴桶里的热水。
  柚纪伸手进浴桶里来回搅动,确认水温之后,朝珞尹说:「你等我一下喔。」接着打开小屋的推窗,探出身子。
  「左慈!再替我们把水加热一点。」
  小屋外却没见到原本该顾着炉灶的左慈。
  日暮时分,因雨季的恩泽而枝叶繁茂的槐树群在中庭落下影子,在微风的吹抚下树叶沙沙摇动。这个季节即便太阳西下,气温也毫无下降的迹象,湿气直扑向柚纪赤裸的身子。
  虽然左慈不在,但师父在。师父与暮色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宛若是中庭槐树的细长影子,气定神闲地抽着纸卷烟草。
  「师父,你回来了啊?」
  「是啊。听说市集上发生了一场骚动呢。」
  「嗯,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一个让人火大的西域人惹是生非……」
  此时柚纪猛然发现,自己正从窗框豪迈地探出了半副身子,换言之她现在在师父眼前是一丝不挂。
  僵在原地数秒之后——
  「啊!」
  柚纪连忙掩住胸脯将身体缩回窗内,一时慌张下脚底跟着打滑,就这么在目瞪口呆的珞尹面前双脚大开,摔了个四脚朝天,最后后脑勺甚至还重重地撞上了浴桶的边缘。「当——」沉闷的金属声在澡间回荡不绝。

  □
  反正师父一定觉得自己还是个无法独当一面的乳臭未干小丫头,不过是袒露出了胸部,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况且又只有非常寒酸的隆起。
  但是,柚纪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女,多少还是存有羞耻心。不知为何,对于左慈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面对师父却会。为什么左慈可以,师父就不行呢?柚纪自己内心也是五味杂陈、理不清楚。
  正好在与珞尹差不多年纪的时候,父母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抛弃了柚纪;对她而言,师父是她的恩人,也是养育她长大的父亲,更是训练她成为道士的师长。柚纪一直在想,等哪天师父娶了老婆,生下了继承他衣钵的子嗣后,她要成为那孩子的师姐,穷尽一生当那孩子的后盾。这是她最能回报师父恩情的方式了吧。
  ……另一方面,她也害怕一旦师父生下了亲生孩子,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孩子,说不定会羡慕、嫉妒那个孩子。
  十年前,师父说他们同样部是孤家寡人,就好好相处吧,胗是收留了柚纪;但如今师父都已年过四十,依然打着光棍。柚纪不禁心想,搞不好师父根本没认真考虑过要讨老婆。「师父,你差不多该讨个老婆了吧。」柚纪曾提过几次,但师父每次都咕哝地说:「因为迟迟找不到愿意嫁给我、对我有意思的寡妇嘛。」真不明白这种执著从何而来,总之师父早已决定要娶就娶寡妇。
  近年来,柚纪有时会想,但真的只是偶尔,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过,那就是:自己难道不能嫁给师父吗?难道自己不能生下师父的小孩吗?如此一来,柚纪就能毫无芥蒂地发自内心对孩子的出世感到高兴,也能将自己往后的人生全献给那个孩子。师父嘴巴再坏,总不会再说自己的老婆乳臭未干了吧。就会将她当作是成年的女性看待了吧。柚纪的不满便能一口气统统解决,多么十全十美的办法啊!
  但是,想当然耳木头人般的师父不可能会察觉到柚纪内心的想法。他依然一点也不明白柚纪的心思,成天嚷着要娶的话,就要娶带有神秘感又貌美如花的寡妇。柚纪既不是寡妇,也没有那种慑人心魂的美貌,真教人灰心。

  「喔……这上头施下了非常高等级的咒语呢。」
  师父来来回回地端详嵌于珞尹脖子和两手手腕上的三副铁枷后,开口说道。
  「师父你也无法解开咒语吗?」
  「要解的话倒是解得开……只是,我无法判定这该不该解开。」
  「什么意思?」
  柚纪问,用裹着冰块的手巾贴在仍然隐隐作疼的后脑勺上冰敷。师父一会儿要珞尹张开嘴巴,一会儿拉开她的下眼皮,一会儿又要她前后转身,珞尹全都温驯听话地照做。
  师父大口喝下杯子里斟满的陈年老酒后,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然后说:
  「这不是一般人施展得了的咒语,是龙人的法术。你看。」
  师父举起珞尹的双手,让她做出高喊万岁的动作,接着掀起她的贴身内衣。虽说对方还是个胸部一片平坦的女娃,但对一个女孩子做出这种行为真教人不敢苟同。师父就是这方面和木头人没有两样。比起身体,女孩子心灵成长的速度之快可是远远超过师父你的想像喔。至于左慈,不说也罢,自刚才起他就表现得一副事不关己,一声不吭专注地着饺子的面皮。在左慈的巧手搓揉下,犹如范本般厚薄均一、有着完美圆形的饺子皮像变魔术般,一个接一个地增加。
  这里是兼作厨房与饭厅,道观内诸人聚集的房间。占据了房间大半面积的是正中央的烹调台和兼作餐桌用的大桌子,如今整面桌子上撒满了面粉,堆积着长期使用后沾满了油渍的大大小小锅子、各式各样调味料的瓶子和珐琅容器,以及左慈因应食材分类使用的刀子——有鱼刀、肉刀、菜刀等等,全都拥挤地放在一起。墙边是以煤球作为燃料的素陶制火炉,以及以木柴为燃料的大炉灶。炉灶上方贴着祭拜灶神的符纸。火炉上黄铜制的水壶已经煮沸,盖子不停喀答喀答震动。晚餐时的厨房特别杂乱。
  珞尹的背上,沿着左右肩胛骨,正好有两个纵向延伸的偌大青黑色胎记。与其说是胎记,更像是裂痕。
  「这是翅膀的痕迹,也是龙人的证明。哎啊,你们真是捡了罕见的东西回来呢。」
  师父放下贴身内衣,揶揄地耸了耸肩。
  那是非常醒目的胎记。洗澡时柚纪也注意到了,当时只觉得这滇是破坏美观的胎记。翊膀的痕迹——经师父这么一说,柚纪再次重新检视,看起来也的确像是翅膀。
  大陆中央朝天耸立的灵峰崑仑山山顶,与神仙居住的天界相通。相传崑仑山位在一般人类根本无法抵达的高处,能在山上筑巢而居的民族,是传说中继承了神仙之血的龙人。传闻他们的仙力天生就非常强大,能够随心所欲地施展高难度的方术。而身为龙人的证明,就是他们与生俱来背上都有着像是翅膀的胎记。
  「龙人……哇……」
  柚纪抱着膝盖蹲下,目不转睛地重新审视珞尹。珞尹也张着杏仁般的大眼回望柚纪。现在就已经长得这么可爱了,长大后,一定会变成仙女般既漂亮又神圣不可侵的女子吧。没想到竟然有机会目睹传说中住在崑仑山深处、极少下至凡间的龙人。
  「也就是说,只要我帮她很多的忙,她就会用炼丹术一下子帮我把小石子全部变作宝石,或是将我们这间破道观改建成金光闪闪的黄金道观罗……」
  「笨蛋,你把炼丹术当作什么了!」
  师父用拳头揍了她一拳。她的后脑勺还在痛耶,真过分。
  「师父,因为不管再怎么修修补补,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嘛。左慈的修缮根本没什么帮助,而且像现在一遇到雨季,不管再怎么修理屋顶也都是白费工夫。」
  「我不是木匠,请不要抱怨。」
  左慈插嘴。现在他已做完了饺子皮,进入包馅的程序。
  「所以我的意思是,应该要尽快好好重新翻修一次啊,都是因为师父你不看重钱,我才不得不绞尽脑汁想那些安产组合、科举合格祈愿组合、夫妇圆满组合,或是招来幸运的壶……」
  「有时间花心思在那些事情上头的话,不如好好修行吧。」
  「师父你还不是成天都在打麻将,反正今天一定又输钱了吧。我们道观的储蓄早就已经见底,甚至还破了一个大洞喔。啊,明明说过只喝一杯,竟然又偷偷倒酒!」
  「真是罗嗦耶,你是我娘亲吗?」
  一被叨念麻将和酒,师父更是老大不高兴,挑衅似地喝下一大口。明明是四十岁的中年老头,回嘴语气简直就像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师父身为道士的能力当然是无可挑剔,但在日常生活方面,就只是个形同废物的中年男子。一起生活至今十个年头,柚纪早已死心放弃。
  柚纪叹着气抽走酒瓶后,师父立即没出息地皱起脸,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要拿走啦。你就行行好吧?」
  「我说这些话也是担心师父的身体啊。最近你身体的状况不是一直很差吗?想长命百岁的话,烟和酒都节制一点吧。」
  「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啊。要我戒掉烟酒的话,不如去死还比较痛快。」
  「笨蛋!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这种话……!」
  柚纪一时反应过度到了惹人狐疑的地步,她连忙打住,缄口不语。
  瞬间,一阵古怪的沉默降临。
  珞尹好奇地来回看着柚纪与师父。烹调台前左慈一脸事不关己地继续包着饺子。原本装在竹笼里快要满溢而出的盐氽蝗虫黑色小山,转眼间逐渐遭到铲平,变成了一颗颗形状完美的水饺。
  ……等等,蝗虫?
  她的注意力即刻转移。
  「等一下!左慈,那是什么饺子?」
  「因为今天那场骚动,蔬菜全部不能吃了啊。如果是蝗虫,在山上想抓多少就抓多少。而且蝗虫可是富含动物性蛋白质、营养价值极高的食材喔。」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要吃蝗虫饺子!」
  光是那座往上隆起的蝗虫小山进入视野,她的背部就窜过冶意。柚纪非常讨厌虫子,尤其对蝗虫更是有精神创伤。在她看来,这可说是自己唯一的弱点。
  然而,左慈的态度却泰然自若到让人咬牙切齿。
  「真是奇怪呢,明明从小的时候我就常常煮给你吃啊。蝗虫的营养早已渗入柚纪的骨头和血肉里了。说柚纪是由蝗虫组成的也不为过。」
  「呀——!」柚纪大声尖叫,搔抓全身。师父趁机佯装不经意地想拿回酒瓶,柚纪立即拍下他的手。师父毫无成人男子风范地噘嘴嘟哝。
  一如往常的光景。即便身处在男人堆里,柚纪也绝不会输给他们,况且也没有人教导她该怎么做才会像个女孩子。对于在吵吵闹闹的男人堆里长大的柚纪而言,这样子反而才是她熟悉的日常生活。
  喧闹斗嘴之际,珞尹移动至左慈手边。她将手搭在烹调台上,踮起脚尖,兴致盎然地观察起蝗虫竹笼,接着捏起其中一只。
  「啊!珞……」
  当柚纪发现正想阻止时,珞尹已经天不怕地不怕地将蝗虫一把丢进嘴里。
  下一秒「轰!」地爆炸一声。尽管只是小规模的爆炸,威力还是足以轻易震飞珞尹轻巧的身躯。珞尹跌坐在地,眼睛眨个不停,白皙的小脸上满是煤灰,炸裂的蝗虫小脚还挂在她的嘴角上。柚纪一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哑然失声。
  左慈用右拳敲向左手掌心。
  「看来你吃到我放了炸弹符咒的唯一那只蝗虫呢,真是恭喜恭喜。」
  「左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好玩啊。因为柚纪老是要我多多理解人心的奥妙。」
  蝗虫一的小脚自珞尹嘴角往下滑落,间隔了一秒之后,她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
  「呜咿……」
  珞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呜咽。见到她这副惹人疼爱的可怜模样在,男人堆里长大、又完全不懂得该怎么安抚小女娃的三个人顿时全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怎么办?惹她哭了啦。」
  「放、放心,交给我吧。只要把她倒过来甩一甩就不会哭了。」
  「对了,柚纪小的时候我们也常对她这么做呢。」
  师父与左慈各捉住正抽噎啜泣的珞尹左右脚踝,打算将她倒过来,柚纪慌忙自两人手中救下珞尹。「快住手!你们这两个没人性的家伙!」珞尹旋即紧抱住柚纪,将脸庞挨向她。
  虽然不明所以,但珞尹似乎喜欢亲近她。柚纪手足无措地轻拍珞尹的背部,从她身上飘来了让人联想到温热牛奶的微甜气味。刹那间,某种柔柔软软的氛围混进了道观平时毫无一丝粉红气息的粗犷气氛里,柚纪不禁觉得非常奇妙又难为情。
  这是雨季里某一天的插曲。道观数年来如一日的平凡生活,开始出现如今还无法辨别是吉是凶的细微变化。

  Ⅱ

  五龙州的雨季早晨总会涌现厚重的浓雾,四面八方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包围。在这僩闷热的季节里,仅有早晨之际气温会短暂下降,让人称感清凉。但湿气仍旧十分凝重,即便穿着薄又轻便的单衫与单裤,只要略微动动身子,马上就会汗如雨下。
  「喀、喀、喀!」
  棍子互相敲打的清脆声响在中庭回荡。
  「喀……」
  「唔!」
  握着棍子的双手阵阵发麻。柚纪往后跳开,暂且拉开距离。接着她利用朝霭造成的雾茫茫视野,绕了一大圈,从侧面出其不意地刺去一击。但是浓雾散开之后,眼前却没有对手的身影。瞬间她慌了手脚。某人的身影在雾幕的另一头闪动。当柚纪领悟到原来对方也绕到了自己身后时,一记突刺自侧面袭来,千钧一发之际她扭过身子避开攻击,双脚却绊在一起,失去平衡后跌倒在地。
  柚纪撞到膝盖后痛得闷哼,一根棍子的末端紧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一分。」
  在瘫坐在地的柚纪身前,左慈手握棍子悠然直立。
  「眭——」
  柚纪呕气地丢下自己的棍子。护乐流棍术所用的棍子短则五尺,长则达到八尺,随随便便就超过了左慈的身长。棍子多以橡树或柳挂削制而成,但道士使用的棍子有时会以具有辟邪作用的桃木制成。柚纪练习用的木棍长约五.五尺,也比自己的身高长了些许。
  自柚纪懂事时起,她赢过左慈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就数得完。而且这些寥寥无几的获胜次数,全都不是在练习比武之际,而是在与比武全然无关的时候偷袭成功。比方说将湿抹布夹在门框上,另外好像也曾在待洗衣物里头放置捕鼠器。
  「嗯,柚纪若想赢我一次,还早个四千年呢。竟然那样子就失去平衡跌倒,表示你摄取的动物性蛋白质不够,果然得多吃一点蝗虫才行。」
  「不要再提蝗虫了啦!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还没吃到早饭就满头大汗又打输你,真是一点也不好玩。啊啊——真想回房间继续睡觉。」
  「别说些任性的话了,早上的工作很快就要开始了。」
  「呿——真是羡慕珞尹。」
  她孩子气地欣羡着应该还躺在自己被窝里呼呼大睡的珞尹。昨夜珞尹一起睡在柚纪的房间。小女童发出响亮的呼吸声,紧贴在柚纪身上,虽然有些闷热,但一想到她如此依赖自己,柚纪内心就涌起了一种保护欲。
  屁股也开始湿了,柚纪无奈地正要起身时,膝盖一阵刺痛。
  「好痛……啊,破皮了。」
  沾着污泥的单裤下方渗出了些许血丝。
  「但我觉得你刚才跌倒时,摔得并不大力啊……很痛吗?」
  「嗯,痛死了。搞不好伤到骨头了。」
  为了多少让左慈心生罪恶感,柚纪故意夸大其词。于是左慈平日可说是铁面具般的表情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蹲在柚纪身前。
  「我看看。会痛的话,请马上跟我说。如果伤口太过严重,不要勉强,脱下裤子比较好吧。」
  左慈服侍般地弯下修长的身子,垂下白发,谨惯地掀起柚纪的单裤。他莫名轻柔的举动让柚纪难为情得浑身发痒,为了掩饰这一点,她不由得抬起膝盖,一股脑撞向低垂着头的左慈下巴。
  「咚!」
  准确命中到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左慈仰向天空瞬间露出眼白之后,按着下巴、肩膀微微抖动。
  「这是你的预谋吧……」
  不不,她根本没有预谋喔,膝盖是真的很痛。出乎意料的突袭成功后,连柚纪自己也冷汗涔涔,她弹也似地霍然站起。膝盖仍然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
  「我得一分啦!哈哈哈,你太大意了!」
  她双手叉腰,故意笑得无比猖狂。

  用抹布擦完主殿和灵堂后,柚纪敲了敲僵硬酸痛的腰杆;为了吃到早饭,还得继续工作。在道观一天的生活当中,早晨的时光感觉上最为漫长。每年每天部一直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单调工作。
  灵堂里供奉着许多无法入土,或是无法回到故乡的魂魄。数百个收纳着魂魄,黏上封条的壶呈一直线地摆放在长达三十间(一间约六尺)的灵坛上,显得十分壮观。
  透过嵌于高大墙壁上的直棂窗,迷蒙的阳光洒落进来,在昏暗灵堂的地板烙下直条纹的影子。朝天花板梁柱飘去的缕缕线香白烟,以及空气中蕴含的尘埃颗粒反射了白浊色的阳光后闪闪发亮。涂有石灰的石墙挡下了暑气与湿气,灵堂内凉意徐徐,漫布着静谧的氛围。
  柚纪与左慈分工合作,一一为灵坛供奉茶水与上香。先拿着沉甸甸的水壶在杯子里倒茶,取过一束线香后以蜡烛点燃,再恭敬地执胗胸前连拜三次后,插在香炉上。单手拿着放有成束线香的提桶,另一手则提着水壶,为了不打扰到灵魂的安眠,走路时必须脚跟不抬,直接贴着地板移动两步。移动之后,又重复与刚才相同的步骤。倒茶上香,再拿起提桶与水壶移勤两步。这个勤作要反复数十次。
  「呼……」
  完成一半之际,柚纪将提桶和水壶放在脚边,吐了一口大气。她动了动身子再伸个懒腰后,握拳敲打腰部。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佝传的老人。看向眼前依然绵延不绝的白色灵坛,她的心情就无比沉重。每天的工作别说习惯了,根本是一天比一天漫长又单调,心头也越来越烦闷。实际上工作时间确实是越变越长。因为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去,壶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但是不做完这项工作,就没有早饭可吃。柚纪按摩腰部好一阵子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再次开工,但忽然发现方才供奉的一炷香断了。
  她叹口气,将好不容易往前两步的双脚再往后退。新点上的线香从中断成两截后落进杯子里,浸到茶水后很快熄灭;白色的香灰在茶水表面上呈现出模糊不清的图样,随即化开。
  水难之相……?
  柚纪并不擅长占卜,但是这个卦相显现出了水气,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
  等会儿将有骤雨吗?她隔着直台窗仰头看向天空。天空上覆着灰白色的厚重云层,但看来还没有下雨的迹象。
  那么,这个水气是暗示什么呢?
  从灵堂往外看去,隔着中庭可以看见另一头住处主屋的屋檐底下,有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道人影正用两手拖着远比自己身体还要庞大又蓬松的某样白色物体。定睛一看,原来是卧室里的垫褥。那道人影紧贴在墙壁上,表情认真地窥看四周,仿佛是极东岛国民族「忍者」一般,偷偷摸摸地拖着垫褥。
  柚纪自然猜到了这阵行动背后的含义,因为她孩提时也常这么做。
  尽管假装没有看见才是体贴的行为,但对方若是将自己房间里的垫褥丢掉,那可就麻烦了。柚纪将脸贴在直棂窗上。
  「珞尹。」
  她一出声叫唤,正想绕到主屋后头的珞尹倏地身体僵直,一脸像在内心喊着「啊哇!」般地转过头来。就像家猫想偷取沙丁鱼干却被发现时一样,她的反应令人会心一笑。只是珞尹搬运的物品并不是沙丁鱼干,而足正中央有着偌大污渍的垫褥。

  「若能在下雨之前晒干就好了……啊,珞尹,你用不着介意喔。比起柚纪的尿床,你的已经可爱得多了。」
  左慈边在中庭晾着垫褥,边如此安慰珞尹。然而晾晒垫褥时,他神经大条地像要刻意炫耀垫褥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大陆地图般,将垫褥大大敞开。在珞尹看来,这恐怕不算安慰,而是恶意的挖苦吧。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尿床就不可爱吗?」
  「柚纪的尿床与其说是可爱,更该说是豪迈吧。那种仿佛青龙与白虎正激烈缠斗在一起般,既精致却又充满气势的图案,已经堪称为艺术了。师父甚至想拿去参加县里孩子们的绘画展览呢。遗憾的是,在参展之前就已经干了。」
  『……有时我真佩服自己,竟然能够不误入歧途又正直地长大成人呢。」
  「原来如此,就算早就歪了,只要嘴上说是正直,还是比较好听呢。」
  「……」身为一个人类,根本不知道已经歪到哪里去的这个男人才没资格说她!
  珞尹不开心地低垂着小脸,呆站在两人后头,身上已换上柚纪的旧衣。与珞尹差不多年纪时的衣服早已没留下,只好让她穿上比较大件的衣裳,再折起袖子与裤脚。站在左慈身旁,晾着珞尹贴身内衣的柚纪也臭着小脸。
  在柚纪小的时候,茅房的位置比现在还远。一旦半夜出现尿意,就非得穿过槐树树叶如妖怪般纷纷往下垂落的中庭,前往位在灵堂尾端的茅房。对当时的柚纪而言,灵堂就等同胗是「有很多幽灵的地方」,更何况又是半夜,她害怕得完全不敢靠近,因此即便因为尿意而醒来,她还是躺在被窝里拼命忍耐。结果年幼的柚纪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悄悄地运出绘有青龙白虎格斗图案的垫褥,试图消灭证据,却很快就被师父和左慈发现。如今想来,垫褥只要一不见,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证据,他们会马上发现也是理所当然。两人不仅没有用温暖的眼神忽略正值尴尬年纪的小女孩的尿床,左慈甚至神色自若地出言调侃,师父更肆无忌惮地笑到满地打滚。每一次柚纪都因为羞耻和屈辱而浑身不停发抖。
  「喔,怎么啦?早饭还没做好吗?」
  师父今早头一回自主屋当中走出。看来在为尿床收拾善后之际,早巳过了吃早饭的时间。
  师父既是柚纪与左慈的方术师父,同时也是棍术的老师,但是这一年来他早上都睡得很晚,不会在早晨练习时露过脸。今日却非常难得地早起,甚至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绛紫色长袍与浅黄色马褂,打扮得整整齐齐。双眼下方让人留下不良流氓印象的黑眼圈也变淡了一些,显得神清气爽。
  总觉得好久没在一大早就见到师父这副模样,柚纪没来由地有些安心。但是师父一见到左慈晾晒的垫褥后,立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温馨祥和的气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真是的,没什么好笑的吧。珞尹很可怜耶。」
  「什么?不是柚纪尿床吗?我还以为肯定又是柚纪干的好事哩。不然你看看嘛,这幅完美的大陆地图!」师父甚至伸手一指,又放声大笑。
  「『又是』是什么意思?距离找还会尿床的年纪都已经过好几年了吧!」
  眨眼间又被推进精神创伤的最底层,柚纪和当年一样因屈辱和羞愧而脸颊发烫。珞尹也涨红了脸,紧咬唇瓣。师父笑得太过用力,还发癫似地脸颊肌肉抽搐、眼角溢出泪水,最后呻吟着喊肚子好痛。好不容易梳整好的头发也很快变得乱七八糟。这个神经大条的不良中年……
  在师父心目中,自己仍然是会尿床的小丫头吗?对此柚纪既不满,同时也闷闷不乐。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师父才会认同自己已是成年女子呢?
  十五岁绝对不是小孩子了。在这个地区,男子十五岁即是成人。女子虽然十八才算成人,但也一到十五岁就得出外工作,也有人已嫁作人妇。
  「师父,我明白这很好笑,但笑得太过用力的话,五脏六腑会移位喔。我要煮早饭了,请快进屋里吧。」
  左慈拍了拍手,结束这个话题,催促师父进屋内。这家伙也是彻底的神经大条(还说什么「我明白这很好笑」)。在这两个根本是「神经大条」这个词穿着衣服四处行走的大人包围之下,真亏自己没有步入歧途呢。若让珞尹长期处在这种生活环境下,恐怕不出多久就会变坏。见到珞尹纤细的肩膀不断微微颤抖,柚纪不由得非常担心。
  山的另一头出现了黑压压的雨云,逐步吞噬灰白色的天空。看来若想在下雨前晒干垫褥,可能性趋近于零。

  Ⅲ

  人们慵懒微困的午后,一时半刻有骤雨来袭,滋润了兔雨县的街道与田地。谷物淋了不少雨水后低垂下头,正以人类时间无法计算的缓慢速度,一点一点确实地再次朝着天空抬起头来。尽管身在妓楼华栏的内侧,碧耀仍能感受到谷物强大的生息。虽称不上丰收,但今年的收成也勉强足以让百姓维生吧。「既不是歉收,也不是蓑收吗……」那位自认为是厌世主义的友人,也许会这么咕哝吧。
  午后贪睡懒觉的城镇再次开始散发活力。繁华的大街上摆起黄昏市集,贩卖羊肉或点心的摊贩,以及供应午后凉茶的茶店三三两两地开始聚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手上拿着冰棒飞奔而过;婴儿靠在母亲背上哇哇大哭:随时要被屠宰的鸡只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肉店老板朝着叼走肉的野狗怒声咆哮。
  城市仿佛从假死状态重生般恢复了生气。这个无止尽地重复着荣枯盛衰的小型集团犹如一头巨大的龙,扭动、呼啸、吞噬、消化,然后排泄。
  一到黄昏时分,小四马路就开始零零散散地出现客人。客人之间绝不会眼神交错,他们一一审视着面向马路竖起的朱漆华栏,边走边打量妓女,找到中意的姑娘就会驻足停下。在华栏里等待客人上门的妓女们为了获得青睐,纷纷想方设法引起客人的注意。她们撩起裙摆直至露出大腿,软软地靠在华栏上,频送秋波勾引寻芳客,以娇媚的嗓音出声叫唤。一有客人上门,老锦便会扬声呼唤,于是前往二楼的酒楼为客人斟酒,表演歌舞或是弹奏乐器。
  小四马路是条一座座妓楼毗连相接的花街。当中的一个角落,碧耀所在的妓楼名为五郎馆。
  现下夜幕尚未降临,客人不多,在等着客人上门的期间,碧耀为了排遗无聊,经常观察县里的情景与人们的生活。虽说「观察」,其实也只能看到动植物及人们各自拥有的「气」所构成的模糊图案,这份力量也只能延伸到城市及其周边。
  透过手上的手镜,她可以观看到城镇的缩图。碧耀天生就拥有这种力量。
  雨停之后,只有城镇北方的郊外仍残留着漆黑的阴影。她将指尖贴在镜面上,让意识集中在那个方位时,忽然镜面出现了一道闪电般的裂痕,紧接着「啪啷」一声碎裂开来。
  「啊……」
  碧耀不禁轻叫一声,放开了手中的镜子。镜片自精致的银制镜框中飞出,碎成好几块后散落在膝盖前方。食指的指尖浮出细小的血珠,往下滑落。
  她含住指尖,低头看向破碎的镜子。
  凶兆——
  但是,她没能掌握到凶兆的具体模样。究竟会是什么呢……?
  叮铃铃、叮铃铃。
  「碧耀——」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道开朗的嗓音呼唤她的名字。从华栏看向外头,对方正骑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骑在马路的正中央猛冲过来,速度快得几乎要撞倒路人。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有些勉强地跨站在车轮偌大的脚踏车上,拼命地伸长双脚蹬着踏板。尽管上气不接下气,少女依然笑容满面,身体左右大幅晃动,每一次踩动踏板,长长的辫子就轻盈地往上弹跳。
  「柚纪。」
  自然地碧耀也展露笑靥。
  今日柚纪未穿着道士服,而是短袖单衫加上看得见膝盖的单裤,一袭轻装更加深了她健康阳光的形象。脚踏车的前轮冲进了前一刻路人还在打量妓女、随即慌忙跳开的地点后紧急煞车,后轮一瞬间浮上半空,车身往前倾斜,接着柚纪跨下单车轻巧地落在路边。
  碧耀以薄布拭去指尖的鲜血,再用那条布盖住镜子的碎片,挨向华栏。
  「今天怎么会过来呢?陪涛龙道长一起出门吗?」
  「嗯。师父说有事要去找毛道士,之后我得再去接他才行。我还以为令天能好好休息呢,真是爱使唤人。」
  尽管发着牢骚,柚纪的口气却非常开朗,表情也是兴高采烈。碧耀喜欢柚纪活泼直爽的说话方式与表情,同时也非常羡慕。包括自己在内,那种青楼女子讨好男人的举止与谈吐,都与柚纪八竿子打不着边。上午就在妓楼里头的房间歇息,之后从傍晚直至深夜就像受到灯火吸引、从巢穴里爬出来的夜行性虫子般,一直牢牢守在这片华栏前,因此碧耀的肌肤苍白没有血色。与这样的自己不同,柚纪每天沐浴在大量阳光底下,皮肤好似会闪闪发光。两条辫子配合着她每个小动作,就像小狗表露情感的尾巴般轻轻弹动。
  「你今天也一直观察城镇吗?看到了什么?」
  「嗯,今天呢……」
  听见柚纪单纯的提问,碧耀一时语塞。结果她还是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看见的凶兆是什么。
  「对了,今天我有个好东西喔。」
  碧耀话锋一转改变话题,拉过化妆盒,从放置白粉的空隙间拿出一个黄纸包。她将拳头般大的纸包放在膝上,然后打开,里头是一颗颗染作蓝色或黄色的圆形糖果。柚纪只差没将脑袋塞进华栏的缝隙间,双眼熠熠发亮。
  『哇啊,好漂亮!」
  「是客人给我的。我已经吃过了,剩下的就给柚纪吧。」
  见到她天真烂漫的开心模样,碧耀不由得苦笑,将纸包往前递出。柚纪没有马上接过纸包,反而回头看向自己方才骑着的脚踏车,口中喊着碧耀未曾听过的名字。
  「珞尹!」
  碧耀这才发现柚纪并非只身前来,还有一名女童自与脚踏车系在一起的板车上略微探出头,偷看着这里。听见柚纪的呼唤后,那名女童以倒退下滑的危险姿势下车,再小跑步跑来。
  「这个小女孩现在暂时住在我们道观里。珞尹,她是碧耀,我的朋友喔。」
  「你好。」
  碧耀嫣然一笑,但名为珞尹的女童躲到柚纪身后,张大了杏仁大眼,警戒地看着她。
  「刚才我们顺路去了县厅一趟,但他们说没有接到珞尹这般大的孩子失踪的报案……碧耀,偷偷跟你说喔,但你不能告诉其他人。珞尹其实是龙人之子,背上有翅膀的胎记呢。」
  「哎呀,龙人吗?」
  碧耀也不输对方地瞪大双眼注视着女童。
  当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龙人,但也因此恍然大悟。怪不得……所以她才没有察觉到这个孩子躲在板车上的气息。
  包括柚纪在内,她在镇里的每个人身上都能感受到一股「气」,但在这孩子身上却感受不到。举例来说,柚纪身上散发的气就如同明亮的阳光。然而这个孩子却像是被厚重的浓雾包覆住了,存在本身变得模糊,碧耀无法轻易读取到她的气息。这是传闻住在神仙领域的龙人所施展的法术吗?
  遇见自己无法看清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碧耀心生些许警戒。该不会刚才凶兆的源头就是这个孩子……
  「珞尹,碧耀给了我们糖果喔。来,要先道谢之后再拿喔。」
  柚纪说完,将珞尹往前推。一见到碧耀手上的糖果,原先怕生的珞尹立即显而易见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视线牢牢地固定在糖果上,脚步摇摇晃晃地走来。这副模样与县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没有什么两样。
  「来,请吃。」
  碧耀又递出糖果,于是珞尹先瞥了她一眼,再用小手抓起满满一把糖果,然后迅速走回柚纪身边。珞尹将一颗糖果放入口中,一时间露出复杂难解的表情,咀嚼了一会儿后,心满意足地眯起双眼绽开笑容。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纵然这孩子的气很不明确,但可能与刚才的凶兆毫无关系吧。
  「珞尹,这样子不行!我刚才不是说了要先道谢吗!」
  柚纪大概是觉得多了一个妹妹吧,摆出姐姐的姿态板起脸孔;见状,碧耀苦笑道:「没关系的。来,剩下的柚纪你吃吧。」然后将纸包推给她。
  「啊,碧耀,你的手受伤了!」
  见到她食指上的伤痕,柚纪脸色丕变。碧耀惊觉地用掌心包住食指。
  「只是不小心被镜子割伤而已,不必担心。倒是柚纪你才受伤了吧。」
  柚纪实在没有资格说别人,她自己的膝盖上也有新的擦伤。但柚纪轻拍了下膝盖说:
  「我平常老是这样,所以不用担心我啦。可是碧耀的肌肤绝不能受到一点损伤。因为碧耀是女孩子呀,你看,这么漂亮的手上只要有一点伤疤都很可惜呢。对了,我把左慈给我的药膏给你吧。反正只要回道观又能拿到。」
  柚纪伸手进腰上挂着的布袋里摸索一阵后,将掏出的东西塞进碧耀手中,说:「当作是糖果的回褛。」是个由细竹叶包起的药包。应该是左慈捣烂药草后制成的伤药吧。碧耀有些为难,但也心怀感激地握住药包。
  「谢谢你……」
  柚纪有时会过度地将自己当成一个女孩子看待,对此碧耀有些无奈。明明柚纪与她同年,也是个女孩子。偶尔柚纪也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守护碧耀的骑士,碧耀感到可靠又安心的同时,也非常别扭不安。
  但是,柚纪自己却完全没有发现,包括递给她这捆药包的那个人在内,她身边也有人将她视为女孩子、好好地珍惜着她。
  「真是羡慕碧耀呢,很有女孩子家的感觉。该说是母性本能吗?总之就是很有那种气质。我们道观里因为全是男人,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师父和左慈也都做些会对珞尹的教育有不良影响的事情……啊,真好吃!这在哪儿买的?」
  「我记得客人说是泰成路上点心锈的新产品。」
  「哦哦,那我下次全买下来吧。」
  「用不着全买下来吧……会蛀牙喔。」
  「不要紧不要紧,我牙齿很坚固的。我每天都劳心费神,累得要命,不多补充点糖分的话,实在撑不下去。」
  柚纪隔着华栏坐在地上,老样子好一段时间滔滔不绝地讲些日常琐事。珞尹很快地吃完了自己刚才一把抓起的糖果,在柚纪身旁显得百无聊赖。见到十五岁的少女和年幼的女童久待在花街里,路过的男人皆有些吃惊,但柚纪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柚纪每次来找从未踏出过妓楼一步的碧耀时,总会说些工作时遇到的轶闻给她听,或是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虽然柚纪总是发牢骚说工作与修行很麻烦,真希望能轻松一点赚钱,但是她并不如自身所说的那般爱偷懒,也并不那么厌世。柚纪的灵魂非常正直,洋溢着璀璨闪耀的活力。既富有同情心,也很努力向上。
  碧耀与柚纪同年,但是就像阴与阳一样,两人显现出了正好截然相反的气质。对于柚纪愿意称呼自己为朋友,碧耀有时甚至会心生罪恶感。比起柚纪,自己的灵魂是如此污秽,甚至自惭得无法暴露在太阳底下。
  碧耀很明白,不管怎么大发牢骚,柚纪最喜欢的就是那些麻烦的工作、修行,以及乱七八糟的生活环境。尽管嘴上讲得难聼,她的语气和表情却都洋溢着喜爱。碧耀也很明白,柚纪很感谢涛龙道长愿意收留自己,也引以为傲,同时也始终打从心底害怕着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因为某些差错,就此一去不再复返。
  愿柚纪这样微小的幸福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越是没有爱着自己的生活与家人,碧耀越是如此殷切期盼。愿方才的凶兆往后绝对不会与柚纪有关。
  然而,她怎么样也无法抹去心中不祥的预感。是福?是祸?如今还不晓得会偏向哪一边的这位龙人之子,希望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转变成招来灾厄的人——

  太阳彻底西下,兔雨县的夜晚变得更加深沉。为了不被夜里在外徘徊的恶鬼附身,小孩们早早就被赶上了床,家家户户大门深锁。接下来的时间,男人打麻将取乐,女人还须腌溃蛋与蔬菜并缝补衣物。在日头下山前一直噤若寒蝉的山中尉林及昆虫,开始悄声交头接耳,城外变得嘈杂。
  小四马路也迎来了一天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分。雕有精巧镂空图案的五颜六色灯笼一一亮起,妓楼雇用的小厮们在马路上拍手招揽客人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旦叫住了路过的客人,他们便会阿谀奉承,说服客人入内,然后指着华栏让客人挑选中意的姑娘。
  碧耀以涂了伤药后裹起布条的指尖捡起镜子碎片,嵌回银制镜框里。细微的碎片她无法全部捡齐,因此镜子上留有不小的空隙,但总算勉强恢复了原本镜子的功能。
  她试着用满是裂痕的镜面映照出自己。令人心烦的微弱油灯光芒打在她的侧脸上,使得她的脸庞看来比平时还要苍白又阴沉。这张柚纪称赞很漂亮的脸孔,碧耀自己却很厌恶。不健康地过于削瘦,表情又经常死气沉沉充满怨慰,简直就像个只等着死期到来的九十岁老太婆。
  「碧耀,客人上门了喔。」
  屋里传来了女人沙哑的嗓音。既是五郎馆老板又是碧耀养母的老鸨,如今已是上了年纪的丑陋女子,但听说年轻时也美若天仙,曾经是深受大都市官吏宠爱的高级名妓。奈何一直遇不到愿意为她赎身的良人,无法跳脱这个世界,只好买下姑娘自己经营妓楼。
  「好的,我马上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收进化妆盒,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站起身。拉二胡唱歌正是碧耀的工作。
  双脚发麻了,她走路摇摇晃晃。这可能是她今日头一回真正起身。
  拖着因缠足而被绑成怪异形状、现在已衰弱到无法正常跑步的双脚,以及难以行动的长长裙摆,碧耀在昏暗烛台照亮的妓楼走廊上迈开步伐。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贰 拥有翼痕的食客

  Ⅰ

  据说杨老爷是位经商才干与商运皆受到上天眷顾的人物。自父亲那一代继承了理发店后,他遂将店铺改装成贩卖干货与中药材的店家,另外也大量购入来自西域的珍贵食材扩张生意的版图,仅在他那一代,就一跃成为了兔雨县第一的干货店。原来如此,杨干货店的格局确实非常气派。朱漆大门上装饰着嘴叼宝石的龙与五彩缤纷的孔雀,门柱的台座是能招好运的巨龟石像,门柱上头也贴满了生意兴隆与驱邪的符纸。大概是杨府中有非常吹毛求疵的人吧,整栋宅邸甚至干净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连手构不着的屋檐底下也是一点灰尘或一片蜘蛛网都没有。
  气派是气派,但柚纪仰头望着大门,不由得老实地脱口说出感想:
  「品味真是低俗耶……」
  「你太失礼了,这户人家才刚遭逢不幸喔。杨老爷作古后,剩下的就是无能的长男和痴傻的次男,杨老爷的亲人肯定都很痛心,很难将家产托付给他们吧。」
  左慈边卸下堆在板车上的工作道具,边神色自若地这么说。柚纪不禁心想:你说的话才更加失礼吧。
  今日的工作是主持丧礼。昨夜道观收到讣闻后,令早师父先一步前往杨府,随后柚纪与左慈将道具堆到板车上,现在才抵达杨府。
  两人身上皆穿着缀有金线刺绣的白色长袍,外罩白银刺绣的马褂,头上戴着辫发帽。白色自古以来就是会让人联想到亡者与卑贱的颜色,因此一般人相当忌讳,但对于工作内容与死亡息息相关的道士而言,白色反而被视作最崇高的颜色。
  很快前来吊唁的宾客接三连三地经过柚纪两人的板车旁,逐一被吸进正好具有暴发户含义的龙与孔雀大门。五龙州的丧礼总是办得十分盛大。请来道土举办丧礼之后,丧家会邀请吊客和街坊邻居,摆设宴席款待美酒佳肴。宴席越热闹,越能显示出亡昔是僩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也能为亡者开启通往黄泉的道路。
  「哎呀,这是……柚纪,我发现了新品种的寄居蟹喔。」
  左慈停下卸下道具的忙碌双手。明明发现了某样东西,他的口吻却一点兴奋感也没有,因此无法判定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左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柚纪纳闷地凑向板车察看后,只见两只穿着布鞋的小脚正颠倒地从行囊里的大瓶子版口长出来,疯狂地乱踢乱蹬。
  「别悠悠哉哉地说些蠢话了,快点救她啊。脑袋会充血死掉吧!」
  忽然对人生感到有些无力的柚纪急忙下令。
  左慈分外粗鲁地捉住从大瓶子里生出来的两只脚,往上拔起之后,出现的是倒立的珞尹。剪齐的丰盈黑发全整齐地往下垂落,看来像是一支高级毛笔。
  「珞尹……你什么时候躲进来的?我不是说过,你今天要留在道观里看家吗?」
  珞尹连额头也涨红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狼狈地缩起身子。看来她是偷偷地坐上板车一路跟到这里来,但抵达杨府后,发现左慈开始卸下行囊,就慌忙想躲起来,却头下脚上地卡进了大瓶子里吧。
  县厅依然没有收到任何龙人之子走失的消息,他们只好暂且收留珞尹在道观里,至今已过了五天。珞尹一直紧黏着柚纪,不管是睡觉还是洗澡,都不愿意与柚纪分开。柚纪尽管有些无措,但也当她是自己第一个妹妹,相当疼爱珞尹。但是,最主要还是因为柚纪害怕若将珞尹交给师父或是左慈,他们可能会以疼爱之名将珞尹倒过来到处乱甩,直到她连鼻血也流不出来。最近社会可都足以凌厉的目光看待虐待儿童一事。
  「真拿你没办法,也不能让你自己回去。」
  让她到外面玩耍也很危险(万一被绑架了,依道观目前的财政状况绝对付不出赎金),最后柚纪决定拜托杨府的人在丧裆期间照顾珞尹,接着才开始准备丧礼事宜。

  □

  为杨老爷穿上雪白寿衣,涂白的遗容化上鲜红口红之后,他的遗体安放在铺有蜃灰的石棺当中。师父站在祭坛的正面,左右各相隔一步距离的是弟子柚纪与左慈。祭坛上装饰着象征诸神的神像与挂轴,肉、甜点、发糕等大量供品一字排开。师父低沉又了亮的诵经声在低处朗朗回荡,期间前来吊唁的宾客陆陆续续在石棺前下跪上香。数不尽的线香一一插进香炉里,白烟几乎要模糊视野,在祈求灵魂能够毫不迷失地随着袅袅白烟一同前往天上。
  「亡者切勿流连于人世,切勿自黄泉归来。
  谨盼尽速受冥府之召。
  在此恳求冥府十殿诸王之恩准。
  第十殿为转轮王、
  第九殿为平等王、
  第八殿为都市王、
  第七殿为泰山王、
  第六殿为卞城王、
  第五殿为阎罗王、
  第四殿为五官王、
  第三殿为宋帝王、
  第二殿为楚江王——」
  专心地倾听着师父悦耳诵经声的同时,一股既视感忽然袭向柚纪。令人头晕目眩的浓郁线香气味,以及不间断地往上升起、爱抚般地在天花板梁柱附近缭绕的白烟,唤醒了她脑海中幼时的情景。
  小时候,有位刺青师傅老爷爷受师父所托,每个月都会来道观一次。每当刺青师傅完成工作打道回府,师父就趴卧在自己房间的睡榻上抽着烟,赤裸的上半身又增加了新的咒文刺青。变短的烟草前端飘出的细烟弯弯曲曲地袅袅上升,被吸收进了天花板里,屋内充斥着一种香气,让人联想到感冒时被迫喝下的既苦又甜的蜜。单身师父的房间非常杂乱无章,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艰涩书籍与古老贵重文献,书桌也散乱着写到一半的文章、毛笔和砚台,睡榻上寝具凌乱放置。书桌的正面供奉着三清之一、受人敬仰的太上老君神像。
  发现到待在房门口窥看的柚纪后,师父就会勾起嘴角轻扬下巴,削瘦的单边脸颊上挤出皱纹,笑容就像流氓一样。年幼的柚纪小跑步地跑向床榻。刚纹好的刺青看来只像是血淋淋的伤口,柚纪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摸,但仍是无比好奇地凑上前细看。
  「师父,我也想像师父一样有咒文的刺青。」
  她曾多次如此央求,师父的回答也千篇一律。
  「对小鬼头来说还早了十年哩。」
  「那么十年之后,我就能刺青了吗?」即便这么问,还是遭到驳回。
  「不行!要是在你这白白嫩嫩的肌肤上留下一辈子的伤痕,身为你义父的我可会良心不安。」
  话虽然这么说,但作为一个人父,师父可不是那种会良心不安的模范父亲。身为道士,他确实本领高超,但明明平常就只是个沉溺于酒与麻将的小混混,只有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才会摆出父亲的架子。
  柚纪凝视着师父身上不计其数的咒文刺青,忽然隐隐有一抹不安掠过心头。这些咒文会不会有天甚至侵蚀进师父体内,将师父吞噬殆尽呢?会不会将师父带到黄泉冥府去呢?
  师父,千万不要走喔。请哪里也不要去,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
  「第一殿为秦广王。」
  ——真是受不了。
  柚纪仿佛听见有人这么说。
  她吃惊地环顾四周。但是别说是吊客与亲属,似乎连师父和左慈也未察觉到任何异象,丧礼继续庄严肃穆地进行。

  □

  柚纪走在杨府走廊上,身后远方传来了宴席热闹的欢笑声,接着她在油灯洒下的微亮光环中见到了一道身长中等又纤瘦的人影。认出来人后,柚纪松了口气跑向前。
  「师父,你跑去哪里了啊?」
  「我不是说过要去小便吗?」
  「但你动作也太慢了吧。」
  柚纪是因为担心才这么说,师父却搔了搔开始长出胡子的下颏,一脸不快。
  「嘎——?不过是小便久了一点,你就跑来接我,你是我娘吗?我不过是暍太多酒,吐了点东西罢了。好了,快点回去吧。」
  师父粗鲁地说完,迈步前往摆设宴席的房间。经过柚纪身旁时,还轻拉了下她其中一根辫子。「很痛耶!」柚纪顺着被拉的方向扭过脑袋,噘起嘴抱怨,瞪向嘿嘿笑着走掉的师父背影。
  师父几乎喝酒成瘾,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但近来突然变得不胜酒力,常常在喝酒的时候跑去解手。但是一旦柚纪表示担心,他就一脸不耐烦,像个小孩般非常排斥,因此她也无法深入追究。
  丧礼毫无延宕地顺利结束,当晚在杨府的饭鳜摆设宴席。男人们缅怀故人,不断斟酒对饮直至深夜,女眷则忙碌地款待宾客。赵道长一行人当然也受到邀请,享用美酒佳肴。由于还不能让珞尹一个人自行返家,只好继续将她托付给杨府的人,与府里的孩子一同上床睡觉。柚纪今日完全无暇理会珞尹,对此她有些过意不去。明天若是有空,再带珞尹一起去找碧耀吧。
  当她跟在师父身后,准备踏入饭厅时——
  远处忽然响起了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与某种东西倒塌的声响。
  原本走路走得漫不经心的师父,这时反应却十分敏捷。他即刻转身,推开听到声音后吃惊得缩起身子的柚纪,飞奔出饭厅。
  「师父?」
  柚纪不知所措,也连忙跟在身后。师父仿佛早知道是哪里发出了尖叫声般,长袍下摆翻飞,疾步前行,没有一丝迟疑。
  前进的方向是宅邸的西北方——戌亥方位。师父根据卜卦结果判定在这个方位祭祀死者最为妥当,因此在戌亥方位的大厅里安置着杨老爷的灵柩。接着只见一名疑似是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女子从大厅方向往这里跑来。记得她是杨府痴傻次男的妻子。女子双脚绊倒,往前跌倒时正好扑进师父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我因为听到声音,心想是不是有人,就跑过去看看。可是根本没看到半个人,但是有、有……」
  女子脸色惨白、牙根打颤,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师父啧了一声,几乎是一把推开女子,冲进大厅。柚纪经过当场瘫坐在地的女子身旁,也跑进大厅。方才还在享受宴席的其他男人喧哗声也慢了半拍自后头博来。
  在大厅门口停下脚步后,柚纪一时不敢置信。
  是头老虎。那头柔软的身躯上有着黑色斑纹的巨大动物,正在烛台的橙色摇曳光芒照耀下,将壮硕的前肢放在杨老爷棺木上,并用肉食性动物特有的优雅流畅动作转过头来,两只琥珀色眼睛绽放出凶恶的光芒。柚纪吞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
  「是异鬼呢。」
  身后传来了左慈的话声。面对这样的事态,他的语气依然冷静到令人火大,但此时听来却也觉得格外可靠。隔了一会儿赶来的其他男人见到巨虎后皆发出僵硬的悲鸣,当中还有人吓得直不起腰。
  师父目不转睛盯着巨虎以牵制它,点了点头。
  「嗯,是冲着尸体来的吧。」
  「师父,下一步是?」
  「我虽然不是驯兽师,但既然对象是异鬼,就是我的专长了。捉住它。」
  「是。」
  师父与左慈并未眼神交会,各自一颔首后,分头往左右两边沿着大厅的墙壁疾奔,结出手诀准备展开夹攻。
  「你们两个给我等一下,得先谈拢报酬啊!」
  自一时的震惊里回过神来的柚纪恢复冷静,见到两人不假思索地展开行动,气得直跳脚。「得在了结之前谈拢报酬才行!」柚纪心想,寻找着杨府长男的踪影,但赶来的男人们全都陷入恐慌,争先恐后地逃离现场。众人彼此互相推挤,或是踢开瘫坐在地的人,眼前摇身一变成了丑陋的人间炼狱。
  「可恶,要是做白工的话,我就没收你们的零用钱喔!」
  伴随着撼动空气的咆哮,巨虎挥下前肢。左慈受到这记攻击后弹飞出去,后背撞上祭坛。祭坛顿时瓦解,供品和灯笼等东西纷纷掉到左慈肩膀上。烛火延烧向覆住祭坛的布,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球,巨虎见状有些畏缩。师父趁机逼近它,将右手手心往前探出,厉声喝道:
  「急急如律令,『缚』!」
  不以符纸,而是以刻在身上的咒文为媒介发动方术,这是只有师父才能办到的招式。
  巨虎的身躯一震,停止动弹。封住它了!没想到下一秒令人惊愕的是,巨虎竟用自己壮硕的身体卯足全力冲破方术,接着怒不可遏地冲向师父。是刚才施术时师父手下留情吗?它竟然能够冲破师父的束缚。师父啧了一声,边后退边蹲下身子捉起燃烧的碎布条。正当柚纪纳闷着师父想做什么时,只见他竟将布条缠绕在自己手臂上。
  「师父,太乱来了!」
  仅用那些布缠住手的话,一旦巨虎张口咬住,手臂将会被轻易扯下。柚纪从腰际的布袋里掏出符咒,以右手画出剑诀。
  「急急如律令,『突』!」
  符咒朝着巨虎飞去。然而柚纪的符咒只能一直线前进,正飞向师父时,巨虎往旁跳开,失去了目标的符咒只能徒然地飞过地板上空。
  柚纪正为自己的能力不足咬牙切齿时,符咒忽然轻盈地像在水中泅泳,弯了个锐角后改变前进方向,紧贴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惨叫一声往前扑倒。师父中了巨虎的头槌攻击后往后飞出。巨虎也因摔倒力道过猛,在地板上翻了个跟斗。能够如此猛力地撞飞老虎那副巨躯,若不是师父等级的道士根本无法轻易办到。但是师父本人正四脚朝天,左慈又还被埋在祭坛的杂物堆里,也当然不可能是柚纪施展的法术。
  巨虎发出低嗥站起身,琥珀色双眼里跳动着熊熊怒火,搜寻着该宣泄怒气的敌人。柚纪也寻找着术者的踪影。符咒自老虎的屁股上脱落后,期间仍像个爱恶作剧的小神子般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晃荡。不同于只能让符咒直线飞行的柚纪,独当一面的术者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符咒。只是,既不是师父也不是左慈的话,那究竟是谁?
  人群逃离后,大厅入口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是套着柚纪宽松旧衣,留有娃娃头发型的女童。
  「珞尹?」
  珞尹甚至没有结印,双手随意地垂在身侧,仅用眼神追逐着在空中飘浮的符咒。不对,是符咒正遵循着珞尹的视线在空中移动。
  巨虎似乎认定符咒才是自己可恨的敌人,压低身子,摆出准备扑向符咒的姿势。锁定目标后,它柔软地运使四肢的肌肉,身躯尽管硕大,动作却十分敏捷地往前飞扑。只见符咒轻松闪过,又绕到巨虎身后再次贴在它的屁股上。一阵劈里声响起,巨虎又和刚才一样往前翻了个跟斗。巨虎起身后又往前扑。但符咒还是轻松闪过,又绕到后头贴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激动地伸长舌头,嘴角流着口水,不停在原地打转。符咒捉弄着巨虎,滴溜溜地旋转,将它玩弄于股掌之间。破了师父束缚咒的巨虎,竟在珞尹的掌心上如同三岁小孩般被耍得团团乱转。
  终于巨虎追上了符咒,抬起前肢拍下它后,又用硕大的肉球踩住符咒,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而就在这一秒,像是一直等着这个时机般,符咒中心出现了一根五寸钉,狠狠贯穿了巨虎的前肢。
  顿时巨虎发出凄厉哀嚎,移开压住符咒的前肢,但五寸钉仍残留在脚掌里,从肉球一路贯穿至脚背。巨虎发狂地又用另一只无事的前肢踏向符咒,但符咒里再次出现五寸钉,又刺穿了那只前肢。巨虎脚步蹒跚地向后退,这回换符咒绕到它身后,在它踩向地板的后肢下方又浮出了一根五寸钉。
  三只脚皆被钉上了粗厚钉子后,巨虎发出凄惨的嚎叫声,同时壮硕的身躯往旁一倒。
  那股剧痛仿佛也传染给自己般,柚纪不由得搓揉两只手臂。这已不单是以捕捉为目的,而是残忍的折磨虐待了。珞尹操纵着符咒的稚气脸庞上甚至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她的神情十分陶醉,但又带着寒冰般的冷笑.,见状,柚纪打着寒颤的同时也感到不对劲。这不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幼童该有的表情。
  珞尹……?这孩子究竟是……?
  巨虎完全丧失了斗志,就像只受到一群孩子无情凌虐的小猫般蜷缩起身子,瑟瑟发抖。尽管如此,符咒仍不停止攻击,像要攻击巨虎直到它体无完肤般,轻飘飘地飞到巨虎身后。明知如此,巨虎也已经无法逃跑。
  下一秒,符咒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拍落般掉落在地。
  珞尹讶异地转动视线,只见师父正高举着单手,结成剑形的手诀指着地板。
  珞尹看来相当不高兴。她板起小脸,不再以视线,第一次举起手来,让地板上的符咒再次浮起,继续瞄准巨虎时——
  「还不快住手!」
  师父怒声大喝。
  「急急如律令,『炽』!」
  一瞬间符咒起火燃烧,化作细碎的灰烬散落一地。
  师父神色骇人地大步走向珞尹。珞尹纤细的肩膀僵住,连连后退。
  「师父,等……」
  柚纪慌忙地想跑进两人之间时——
  「那不是桂淑吗!」
  一道惊愕的叫嚷插了进来,将师父的注意力自珞尹身上引开。是杨府的长男。他本来逃走了,但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躲在门后窥看着大厅的骚动。
  长男张大了双眼,视线前方是一名女子——两手一脚皆被五寸钉贯穿的赤裸女子。女子正横躺在地,不断抽搐痉挛。巨虎早已消失无踪。
  「原来如此,是杨府的夫人吗?」
  左慈说。他推开冒菩烟的杂物堆一骨碌起身,依然一派气定神闲,道袍的一边袖子被烧掉了一大片。
  柚纪重新看向模样惨不忍睹、横躺在地板上的女子。师父脱下外袍披在女子赤裸的身躯上。虽然仅交谈过几句,但对方正是自己拜托她照顾珞尹的杨家长男妻子。尽管打扮朴素,但柚纪记得对方是位看来和善亲切的夫人。
  一只小虫自女子微启的双唇中掉了出来。是蚕。

  □

  「蛊」是以非自然力行恶的毒虫,或是具有毒性的爬虫类,有时也会是包含哺乳类在内的动物。蛊所带来的疾病称作蛊毒。蛊毒背后,有放蛊的术者(饲主)存在,蛊会为术者带来财富和好运,或是带来非人力造成的恩惠。「异鬼」是放蛊术者罹患的一种怪病,术者将会变成非人的怪物,犯下窃盗或是啃食尸肉等恶行。但是,变作异鬼的本人不会有当时的记忆,只要家人没有察觉到异变并驱除蛊,术者每晚都会化作异鬼在街上徘徊、不断犯下恶行。
  据闻蚕蛊会为饲养它的人家带来莫大的财富。长男回想之后,表示已故杨老爷的经商生意开始以一飞冲天之姿迈向成功,是在自己娶了桂淑进门之后。桂淑温柔贤淑、脾气又好,一直为杨家鞠躬尽瘁,但一个月里有几次会在夜阑人静之际自卧室里消失无踪。
  师父大概自踏入杨府大门时起,就发现这户人家有蛊了吧。养蛊的人家不会有半点蜘蛛丝和尘埃,因为这些都是蛊喜好的食物。当初柚纪看着大门,觉得打扫得过于一尘不染时,也应该要察觉到了。
  师父询问长男是否要驱除掉桂淑身上的蛊。一旦驱除,桂淑就不会再变成异鬼,但也必须舍弃掉至今为杨府带来财富和好运的事物。
  长男沉默了半晌后,最后要求师父驱除蚕蛊,好让桂淑能因此获救。
  也许杨府的长男并不如人们所说的那般无能。尽管辛苦,今后杨府也会靠着长男与次男自身真诚的努力,竭尽所能守住这间店吧。柚纪暗自如此希望,这也是为了桂淑好。所以柚纪悲痛万分地放弃了报酬。杨府本想支付丰厚的报酬,但师父坚决不肯收下。明明平常吊儿郎当,根本用不着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有道道士的高尚情操啊,但师父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毕竟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他价还是让桂淑身受重伤,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唉……结果又白忙一场了。
  结束取蛊饥式后,隔天早晨一行人离开杨府踏上归途。
  真是漫长的一天。柚纪牵着珞尹的手,忍下打呵欠的冲动,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通往道观的田间道路。拖着彻夜未眠的身子,又不发一语地走在无止尽往前延伸的缓坡上,比起疲惫的双脚和腰,精神上的折磨更让人难受。倒不如走在陡坡上,反而更能激起人的斗志,也能赶跑睡意。
  左慈推着脚踏车,只有师父不自己走路,坐在脚踏车系着的板车尾端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草。话虽如此,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阴沉,正是导致一行人气氛沉重的元凶。
  柚纪再也受不了这阵沉默,开口打破。另外也是因为若走路时不说话,有可能会不小心睡着。
  「珞尹是想救师父啊。要是没有珞尹,师父现在早就被那只老虎咬死了。」
  「那是人类,不是老虎。」
  「可是,珞尹不可能会知道啊。一般人不管怎么看,都只会觉得师父正受到老虎攻击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
  师父眯起双眼睨向珞尹。珞尹急忙躲到柚纪的双脚后头,抬起盈满泪水的大眼睛回瞪向师父。她那副在脸上使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但是师父完全不为所动。更何况师父本来就是丝毫不懂得该对小孩手下留情的木头人。
  「听好了,龙人的力量天生就远远凌驾于常人。正因如此,你绝对不能误用自己的力量。这份力量能够拯救无数的苍生,但一有差错,也会成为破坏之力。你牢牢记住这一点。」
  「这么艰深的大道理,珞尹还不懂啦。」
  「还不懂的话,那表示为她套上枷锁的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别以为用因为是小孩子所以还无法控制这种歪理,就能够获得原谅。」
  「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听见师父这么说,柚纪也不由得被激怒。手中珞尹的小手微微颤抖着。珞尹紧咬住嘴唇,偌大的眼睛里开始滚落一颗颗斗大的泪珠。
  「呼,呜咿——」
  她断断续续地发出沙哑破碎的呜咽,让听的人坐立难安。若她能像个普通孩子放声大哭,柚纪还不会如此心痛,但无法说话的珞尹甚至发不出哭声。
  柚纪还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时,珞尹就甩开了她的手,一个人拔腿狂奔。
  「珞尹!」
  「路就这么一条,她不会迷路的。」
  柚纪正想起脚去追,师父就叫住了她。才踌躇一会儿,珞尹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雾墙的另一头。师父则是啧了一声,将脸撇向一旁继续抽烟,反倒他看起来比较像是闹别扭的小鬼。
  「师父这个大笨蛋!河马!野猿!驴子!」
  柚纪气极怒吼,用力踢向板车的横木。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连接着板车与脚踏车的金属零件因这阵力道往上跳起,脱离了横木。板车于是与脚踏车分离,缓缓地滑下方才爬上来的坡道。
  这回柚纪才故意地从坡道上起脚踢向板车。
  「啊!柚纪,你这家伙!」
  「你就自己走路回家吧!」
  被留在板车上的师父扬声怒骂,但板车一鼓作气加速,火速地滑下坡道。柚纪最后又落井下石地吐了吐舌头。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信条的左慈彻底当个旁观者,只是在一旁看着,独自喃喃念着:「哎呀呀。」
  柚纪不理会逐渐远去的车轮转动声和师父的咆哮,掉头转身,追在珞尹的身后。

  位于主屋角落的狭窄小房间,就是柚纪被分配到的寝室。房内毫无年轻姑娘家该有的花俏装饰品,装潢非常简朴且没有任何少女情怀可言。家具仅有书桌、椅子和茶柜,以及宽度刚好足以一个人躺下的睡榻。墙壁上贴着祭祀商业之神关圣帝君的符纸。桌上放着算盘、砚台和墨汁,以及每次翻开都会让柚纪大叹口气的道观帐簿等东西。由胗此处是角间,屋顶倾斜,户外的阳光仅从屋顶上的小推窗又细又稀少地照射进来,使得房内的空气十分潮湿。
  珞尹正坐在睡榻的边缘。柚纪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里,在珞尹身旁坐下。珞尹默不作声,套有铁枷的两只小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手腕因铁枷的摩擦而有一大块红色擦伤。
  柚纪尽可能语气开朗地开口:
  「那些枷锁就由我替你解开吧,当作是你救了师父的谢礼。因为我的原则就是工作之后,一定要接收或支付对等的报酬嘛。我并不觉得珞尹你做错事情喔,但是那个驴子师父他却……」
  她的话声中混杂着些许颤抖,一度还将话语吞了回去。珞尹有些疑惑地仰头朝她看来。柚纪更是佯装若无其事,爽朗地接着说:
  「我真是羡慕珞尹呢。拥有能够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的力量,真好。要是我也有珞尹这样的力量,我早就代替珞尹救师父了。那头驴子却一点也不懂……」
  师父根本不明白当时柚纪一瞬间以为他的手臂就要被咬下来了,内心有多么颤栗,有多么害怕。
  珞尹倏地眯细双眼,露出好似不耐的冷冽表情。
  但是,她随即又变回平时的稚气模样,张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抬头看着自己,所以应该是错觉吧。这时,柚纪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Ⅱ

  五龙州的产业以农业为主,因此十分重视身为劳动人口的小孩子。许多农家都想要小孩,因此非法人口贩卖始终层出不穷。于是在这种情形下,诱拐孩童被视为一级重罪,一旦审判过后下达有罪的判决,就会被处以斩断双手的酷刑。
  五龙州的雨季与夏天重叠,留置所的环境奇差无比,滑溜的苔藓生长在凹凸不平的坚硬石壁上,空气既潮湿又不流通,强烈的霉臭味熏向鼻腔。只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都无法在这里待上一刻吧。光是待在里头,就有阵阵恶寒袭来,仿佛有某种窸窸窣窣蠢动的微生物集团正从裸露在外的肌肤和脚底板入侵至皮肤底下。干季时环境也非常恶劣,寒风在无比干燥的空气中如锉刀般刮过肌肤。据闻每年在留置所里冻死的罪犯都超过两位数。
  而令,留置所里有个正因绑架未遂及其他罪嫌,等着审判之日到来的男人。
  男子遭到拘留后已过了一轮六曜【※中国传统历法中的一种注文,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为一个循环,如今较常见于日系历注里,标注每日的吉凶。】,来到第七天,柚纪前来探看他。
  男子是异国人,有着在中域,尤其是五龙州这种边境地带极少见到的浅色肌肤与头

  发。只是现在他白皙的肌肤十分肮脏,胡子胡乱生长,颜色让人联想到蜂蜜的头发也被熏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又因汗水而黏贴在额头上。身处在如此潮湿的环境里,想必他已经多日未擦洗身子了。他身上的大衣听说是职业相当于中域的出家人、名为「牧师」的人所穿,漆黑的布料上并排着金色钮扣,看来质料颇佳,如今却沾满了尘土,被丢在牢房一角(旁边就是上头沾附着厚厚黄垢,看似穷尽一生也刷不干净的便壶)。男子穿着衣领绉巴巴的白衬衫和黑色背心,盘起腿坐在硬邦邦的泥土地上。两手上套着木枷,左脚上贴满了好几张黄色符纸,用以封住他左脚上的蛊。
  「连续一个星期部吃牢饭,有什么感想啊?」
  柚纪隔着铁栏杆低头看向男子,盛气凌人地挖苦询问。
  男子缓缓抬起低垂的脑袋,用有些失焦的双眼看向她。他的面色如土,凹陷的双颊形成了看来有些邪恶的阴影,但还是能看出上头留有极浅的雀斑痕迹。如果是在一般情况下遇见他,柚纪或许会觉得他带有着少年般的纯真无邪。原以为他应该二十出头,但听说西域人看来都比较老成,所以很难看出实际年龄。
  至于瞳孔的颜色……柚纪觉得很像是环绕在五龙群山上的云雾,灰色中又带着极浅的绿意。
  男子双眼中盈满了目中无人的气势后,开口说道:
  「还好啦,这顿牢饭还算吃得下肚,只是量不太够。还能再轻轻松松地吃下五人份吧。还是说,中域处刑的方式就是一点一滴减少食物,把人活活饿死吗?我听说中域的刑罚都很野蛮,但这种处刑方式比野蛮还要低级呢。」
  可比西域电影演员的姣好双唇才一打开,他就像是不贫嘴恶舌一下就活不下去般,接连吐出难听话,这点和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两样,柚纪彻底幻灭。再加上他说着一口与异国人外表不符的流利中域语,更让她咬牙切齿。「我们明明给他吃了很多饭啊……」守在通道入口的狱卒低声嘀咕,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饱含湿气的石壁苔藓吸收。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处刑方式啊,我们这里可是文明社会。你将会接受公平公正的审判。」
  见他说中域野蛮,柚纪也愠怒地不服输回嘴。
  在中域的绘画里,曾将西域人画成拥有三头六臂的怪物。单边的三只手上拿着电灯、蒸气船、西洋人偶这三样东西,象徽西域蓬勃发展的技术与臻至完熟的文化,另一边的三只手上则拿着鸦片、手枪和十字架。与西域互通有无后,虽然为中域带来了繁荣,却也引进了以往中域里不会存在过的可怕事物。在电影巡回团来到这里,西域电影流传开来之前,兔雨县里许多人民都深信那种怪物就是西域人真正的面貌。
  「听说会吃小孩的西域人才是野蛮民族吧。」
  「我们才不会吃小孩。」
  「那你捉了珞尹后打算做什么?」
  「杀了她。」
  即答。
  沉默。
  两人眯起双眼隔着铁栏杆互相瞪视。
  「……我不会让你碰珞尹一根汗毛。」
  「让我给你一个亲切的忠告吧,她可不是乡下小丫头应付得来的小鬼头。不想被卷进麻烦里的话,就快点赶走她吧。那家伙不会迷路,所以你不用担心。反正肯定又会装成天真无邪的小女娃,躲进另一户对她有利的人家吧。」
  在他猛烈炮火般的毒舌背后,柚纪可以感受到他对于珞尹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晦暗情感,因此一时间无法辩驳。滴答一声,某处响起了水珠滴落的声响,但还来不及回荡就又被石壁上的苔藓吸收。
  光是站在原地,湿气就从鞋底渗上来。天气明明十分闷热,却又感受得到一股冷意。察觉到自己被男子散发的气息影响,变得有些胆怯后,柚纪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了甩开瞻怯,她态度更加强硬地说:
  「你应该多少知道珞尹的来历吧。在珞尹身上套上枷锁的人是谁?你也早就知道珞尹是龙人了吗?」
  「能人?」
  这回轮到男子疑惑地拧眉。
  「你不知道龙人吗?就是承袭了住在崑仑山上神仙之血的人。」
  「啊,就是妖术师敬仰的邪神吗?」
  「闭嘴,异教徒。会在身上养蛊的你才是妖术师吧。」
  两人间的对话依然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只有柚纪越来越显苛刻的声音在石壁间分外响亮地回绕。
  「喂,妖术师,你似乎对这方面的事情了若指掌呢。」
  男子不知是不是理解了自己现在可是阶下囚,忽然打断柚纪原想谈论的话题,一改先前狂妄的态度。他抬起腰部以膝盖站立,靠近铁栏杆,用着摇尾乞怜般的眼神问她:
  「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赶走这些家伙吗?」
  「我说了,别叫我妖术师啦。我不仅知道,我师父还有办法驱除呢。因为我师父是在天道教本山,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啊。关于方术,他无所不知。当然,也熟知驱除各种蛊的术法。而我正是师父的得意门生。」说到这里,她微微挺起胸膛。
  「把你师父介绍给我吧。」
  「视情况而定,要介绍给你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根据你的说法,我师父可就成了妖术师的头目喔?」
  「我撤回前言,绝不会再说第二次。」
  「……你没有自尊心吗?」
  「自尊心那种无用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吃掉消化了。」
  嗝!男子忽然发出奇怪的打嗝声,接着仿佛有某块东西涌至喉头,他的喉结瞬间诡异地膨起。「……?」柚纪蹙起眉,后退远离铁栏杆。
  奇异的现象不只如此。
  「喂,小姑娘。」
  男子的声调变了。他的嗓音就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般嘶哑混浊,但是音频很高。是一种仿佛用指甲刮着玻璃,引人生理上产生厌恶的毛骨悚然音色。
  「快让咱吃蝗虫,拿一大笼过来。」
  「什么?」
  「咱听说五龙是蝗虫的产地。伊鲁克明明跟咱约好了,一到这里就会喂咱吃。否则的话,谁要陪他来到这种边疆地带啊。」
  男子用伸得长长的舌头舔拭嘴唇,张大的眼珠滴溜溜旋转,嘴角两端像要裂开般地往上咧起,狰狞一笑。无论是音色、抑扬顿挫的起伏方式,还是细微之处的发音,都明显与刚才截然不同。
  但奇妙的言行仅维持了几秒钟。男子的喉结再次膨起,但这回是做出了吞下某种东西的动作,接着男子的神情恢复原样。
  柚纪压低音量,惯重其摹地说:
  「……你不只是脚,肚子里也簧着某种东西呢。」
  男子抬起蒙上阴霾的碧灰色瞳孔看向她,表情怏怏不乐。他的沉默代表了肯定。
  柚纪假咳一声后,稍微放柔语气。
  「等你乖乖接受了审判、被砍断双手之后,就来找我们吧。道观就位在北边的山脚下。不过你若想伤害珞尹,我绝不会让你跨过门槛一步。还有,我们可不做慈善事业,会确实索取报酬喔。你有钱吗?」
  「有。」
  男子即答后,瞥了一眼狱卒的方向,悄声说:「小丫头,你站过来一点。」柚纪很不高兴他称呼自己为小丫头,但还是往横移动半步,站到狱卒看不见男子的位置上后,男子坐在地上盘起腿,用右脚皮靴的鞋跟敲向泥土地。
  「叩叩、叩、叩、叩、叩……。」尽管是不规则的节奏,但似乎又遵循着某种既定的拍子。柚纪狐疑地注视着他,只见鞋跟的表面分离脱落。
  是机关鞋。鞋跟内部还留有些许空间,放在里头的是三、四颗——
  「金块!」
  正是与南瓜籽差不多大小的金块。刹那间柚纪的眼神丕变,当场跪下,双手伸进铁栏杆的空隙一把捉起男子的皮靴。「喂,我双手被绑着耶!」男子往后摔倒,后脑勺毫无防备地撞向地面,怒声抗议。柚纪继续捉着鞋子,这回轮到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露出再明显不过的营业用笑容,语气谄媚地说:
  「客官,小的会恭候您的光临——」
  「……交给你真的没问题吗?」
  男子半眯起眼,脸颊有些僵硬抽搐,但柚纪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Ⅲ

  师父房里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天道教的历史与教义、咒文教本、武术教本,以及有关风水和占卜的书籍。师父总说想看什么书,随时都可以拿去看,但近年来柚纪从未碰过架上的书。甚至光是靠近书架的半径三尺以内,就有强烈的睡意袭来。
  从前自己一心想得到师父称赞,就算师父不说,也会潜心修行,或是兴致勃勃地尝试各式各样的方术。但是,自己现在为何会讨厌修行呢?柚纪只隐约记得不知是什么时候,师父为了某件事对她大发雷霆,自那之后她就讨厌修行了。就像对珞尹发火一样,当然师父也是不假辞色狠狠地骂了年幼的柚纪一顿。具体的情况她已经记不得了,但如今想来,内心还是会生起阵阵不快。
  虽然她豪气万千地说要为珞尹解开枷锁,但窝在自己房里才与书籍互瞪了半天,她的决心就已彻底瓦解。
  「呜……真是眼花撩乱……」
  到了最后她甚至想大发牢骚。凭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要一一追逐那些像是恶作剧般细小的文字,简直就和拷问一样痛苦。
  地板上堆满了从师父房里拿出来的厚重书籍,她甚至连一本都还没看完。话说回来,那种能轻易封印住龙人珞尹的咒语,真的能在书里找到解咒方法吗?就算找到了,柚纪也不觉得凭自己的实力能够成功解咒。她的心态越来越消极悲观。
  柚纪长叹一口气,伸手拿起放在一旁、准备边看书边吃的发糕,咬了一口。她侧眼看向身旁的珞尹,不禁心生佩服。珞尹不像柚纪一样频频压下呵欠,甚至还安静地读着比柚纪手上那本书还厚的书籍。如果是县里与珞尹同年纪的孩子,还不晓得会不会念自己的名字呢,但珞尹的智力高得吓人。
  总不能自己率先提议后,又自己率先放弃。柚纪大口咬住发糕,也重新振作起精神,再次看向书本。
  过了一会儿后,珞尹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才重新振作精神没多久,柚纪就因为吃了发糕填饱了肚子后,眼皮开始不听使唤,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嗯啊?」她发出迷糊的应和声,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
  珞尹摊开某本书的某一页,推向柚纪。柚纪揉了揉蒙胧不清的双眼,浏览过一递珞尹小手指着的地方。
  书上是一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更正确地说,是好几千年以前,某位年轻男子因为触怒神仙,被下了非常强大的封印咒术;为了寻求解咒之法,他四处流浪寻找,最后抵达了龙人的故乡。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位美丽的龙人少女,在少女家叨扰作客期间,他找到了解咒的方法,最后抛下少女远走他方。毕竟这是传说,不晓得何多少町信度,但书里也具体地写有解咒的方法。
  「好厉害,珞尹,真亏你找得到呢。」
  柚纪摸了摸珞尹的脑袋,珞尹将小脸蹭向她的胸口。
  但是,又重新看了一遍文献后,柚纪不禁畏缩胆怯。在龙人故乡找到的解咒之法……应该非常困难吧。自己还是初出茅庐的见习道士,能够成功解开咒语吗?早知如此,平时就该认真修行才对。
  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珞尹正抬起杏仁般的大眼看着她,信心十足地朝她点头。没错,好歹珞尹也是一位龙人。只要和珞尹两人齐心合力,也许可以成功。而且,她死也不要拜托师父。自从发生杨府那件事以来,珞尹也一直避着师父。
  「嗯,我们就试试看吧。只要通力合作,总会有办法的。」
  柚纪也朝着珞尹大力点头。

  该准备的东西有:碗六个、糯米一合、煎芝麻一合、鸡血一只份、糖果二十八个、红馒头、生姜,以及生蝗虫一笼……柚纪明显露出恐惧的神情。真是够了,别再出现蝗虫了。
  她偷偷瞒着左慈,自厨房里借出这些东西后运进主殿,并将即将奉请的诸神挂轴挂于祭坛上,点燃蜡烛与线香,再摆上桃木剑和手铃等必要道具。
  「珞尹,馒头再放右边一点,蝗虫再放左边一点。我死也不要碰到蝗虫喔。」
  柚纪边看书边下达指示,珞尹忙碌地跑来跑去。柚纪将盛有六种供品的六个碗与蝗虫笼子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再让珞尹坐在北极星的位置上。如此一来神明就能循着七样供品找到珞尹。
  「太上老君、关圣帝君、文昌帝君、齐天大圣……」
  柚纪参拜地双手合掌,将毛笔挟在两手之间,口中朗颂着诸神之名,以朱墨在三枚黄纸上写下咒文。
  接着她将符咒一一贴在束缚住珞尹的三个枷锁上。
  「好……」
  准备完成后,柚纪站在祭坛前方,做了个深呼吸调整气息,并让在竹笼里蠢蠢欲动的蝗虫从自己的视野里抹除。珞尹老实乖巧地坐在原地。
  柚纪马上就紧张得全身绷起。好久没体验到这种施展高深方术时的亢奋感了。不过自己准备一切施展方术一事,倒是不算久违了。柚纪将线香的气味吸入鼻腔,让浮躁的心情平定下来。
  「禀告太上老君、关圣帝君、文昌帝君、齐天大圣、东岳大帝、北斗星君、南斗星君、斗母元君、诸神仙王、天帝之使者。
  谨恳求诸大神王之恩准,在此解除其桎梏。」
  柚纪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摇动手铃。
  明明在屋内,却不知自何处吹来了风,激烈地摇动烛火。量放于祭坛上的符咒沙沙作响,不停往上掀起。柚纪努力集中精神,不去在意周遭的变化,更加用力地摇响手铃。「铃铃铃铃铃……」铃铛声不绝于耳地回响,嘈杂地传入手持手铃的柚纪耳中。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脑海却无风无浪似地平静澄澈,连指尖也紧张得阵阵发麻。但她不讨厌这种感觉,一种令人腹部发痒的悬浮感包围住她,仿佛有人正轻轻地拎起她的后领。以前她最后一次尝试的高级方术是什么?记得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单手拿着书籍,一脸苦恼地尝试着对于自己而言等级过高的方术。
  「叮铃铃。」
  脑海中响起了清脆的铃响,与手铃声并不相同。
  类似羽衣的白色薄布在意识的一角轻轻飘动。
  那是小神子,负责搭起连结诸神桥梁的小神。只要捉住他的话——
  小神似乎对供品的糖果很有兴趣,小步小步地走近。很好,就这样走过来吧……
  此时,那个竹笼忽然跃入视野的一角。有着烧焦茶色的大群可怖飞虫正在笼子里窸窸窣窣地蠢蠢祟动。
  她的精神统一霎时中断。小神子的羽衣飞动,开始逃出意识之外。糟了,好不容易才召唤出他的。
  就在这时——两只漆黑又巨大的眼珠倏地自意识一角出现,挡住了小神子的去路,更由上往下狠狠瞪着吓得跳起来的小神子,接着出现了同样非常巨大的手一把捉住小神子。
  ——动作快!
  仿佛听见有人在催促自己,柚纪猛然回神。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结完最后的印后,柚纪终于完成了术式。
  「砰、砰、砰!」
  排成北斗七星状的供品大碗像正循着看不见的巨人脚印般,一个个炸裂开来化作灰烬。竹笼也被吹起,蝗虫群的振翅声嗡嗡嗡嗡嗡地震动空气。四周以坐在北极星位置上的珞尹为中心刮起了翻腾的龙卷风,不停吹起柚纪的刘海与辫子。
  雕刻于珞尹枷锁上的咒文蠕动了下,接着像是集体移动的线状蛔虫般开始在枷锁上爬行,逐一被吸进了贴在枷锁上的黄纸。黄纸吸收了咒文后,明明没有点火,却从四个角落开始起火燃烧,一种像是腐烂鸡蛋的刺激性臭味扑鼻而来。原本刻在枷锁表面上的密密麻麻咒文消失得一干一一净,变成了没有任何图案的光滑铁鐶——
  铁鐶看似在动,柚纪瞪大眼睛。
  她眨了眨眼后,再看一次。是错觉——不对。三道铁鐶正各自令人发毛地扭动,在珞尹白皙的肌肤上翻滚,最后三道铁鐶缠绕在一起,变成一条搓在一起的绳子——然后化身成了一条大蛇,大蛇往左右咧开嘴,露出了里头四根尖牙与分岔的鲜红舌头。
  「珞尹!」
  柚纪立即掏出符纸,这时一只蝗虫却停在她的鼻尖上。蝗虫以它长有细毛的六只脚牢牢地攀附在柚纪的鼻子上,嗡嗡嗡嗡嗡地拍打着具有翅脉的半透明翅膀。柚纪变成斗鸡眼,在视野的正中央与蝗虫的复眼互相对视。
  「呀——!」
  下一秒柚纪厉声惨叫,猛力摇晃脑袋。
  她当场瘫坐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地拼命用手拍拂脸庞。总觉得不管怎么驱赶,那只带着针扎感的生物还黏在自己的鼻子上。
  大群逃窜的蝗虫在头顶上方聚集,形成一个黑压压的漩涡。对柚纪而言,这毋庸置疑是地狱般的光景。
  大蛇边扭动身躯边在地板上爬行,接着挺直蛇身,扬起镰刀状的脖子,发出了像是用扫把清扫庭院垃圾般的声响,用巨大的嘴巴将在天花板附近飞来飞去的蝗虫群全部吸进了肚子里。吃完了蝗虫后,大蛇压低脖子,张开通红如血的口腔,打算接着吞下跌坐在地的柚纪脑袋。「虽然被吃也是无可奈何,但是我死也不想要被吞进这家伙的胃里跟蝗虫们搅在一起,然后再被一起消化成大便!」这个想法掠过柚纪的脑海。
  「『碎』!」
  但殿内想起了一道凛冽的话声。
  只见大蛇的头膨胀成了畸形的形状,然后继续膨胀,膨胀到最后从内侧爆炸开来。
  柚纪甚至忘了发出惨叫,失神地仰望上方,四处飞散的破碎肉片纷纷掉落在她周围。失去头颅后,大蛇长长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条普通的草绳,无力地倒落在地,但仍在地板上抽搐抖动。
  接着一双不知主人是谁的陌生赤脚踩在大蛇的尾巴上。
  「唔哇——大概有超过十年都没变回这副姿态了吧。」
  出现的是一名不知打哪儿跑进来的陌生少年,还一边大打呵欠、左右转动脖子,或是搓揉两手手腕。不对,身上的衣服倒是很眼熟,是柚纪的旧衣。小女童穿着这套衣服时,即便袖子和裤脚都已卷起,还是显得非常宽大,如今穿在少年身上却显得有些短小,露出了一截手脚。
  「珞……尹?」
  柚纪怔怔低问,内心没来由地暗暗祈祷是自己搞错了,但是她的愿望一眨眼就被打碎,少年嗯地颔首。他的外表看来大约与柚纪同年,半长不短的凌乱黑发虽然遮掩住了半张脸孔,但当他转向自己、露出天真爽朗的笑容时,确实有着会是女童的珞尹的影子。
  「你、你、你为什么会、会变大……?」
  「我只是因为封印的咒文被迫变成幼体罢了。龙人本就不能用人类的年龄来计算,只有幼体和成体之分而已。」
  少年以清亮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这个声音……是捉住小神子时听到的声音。是珞尹协助她抓住了小神子。凭柚纪一个人的力量,那个术式当然不可能轻易成功。
  不,比起年龄、声音或是其他东西,对柚纪而言另外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时一个黑色的东西在脚边跳动了下。
  「呀——!蝗虫!」
  她发出尖叫声往后躲开。但由于腰部使不出力气,柚纪只能向后跌坐,边发出尖叫声边不争气地用手往后倒退。
  珞尹蹲下身子,以手指弹走蝗虫。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没被大蛇生吞,既幸运又勇敢的蝗虫就这么可怜地呈抛物线被弹飞至主殿角落,但柚纪一点也不同情它。在柚纪心目中,蝗虫是种比蛇还恐怖的威胁。蛇既不会跳也不会飞,也没有结实发达的大腿和毛茸茸的脚,加盐汆烫后咀嚼时,也不会在嘴里发出啪里啪里的声响。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不见了喔。」
  珞尹笑着抱起柚纪,她泫然欲泣地紧紧攀住他的脖子,这时想起了那个,问题」。
  她一把推开珞尹,注视着他的胸膛,再伸手上上下下摸过一遍。真可怜,明明是豆蔻年华,胸部的隆起却比柚纪还要凄凉。
  ……不,不对。
  她尖叫一声往后跳开,又撞到了屁股。真是糟透了。
  「你……不是女孩子吗?可是,我记得『你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啊……」
  「龙人的幼体是没有性别的。变作成体之后,就是雌雄同体。所以现在就有东西了喔,你看……」
  「不,用不着给我看!」
  见他要解开腰带拉下裤子,柚纪慌忙制止。于是珞尹边解下原本用以绑住宽松衣服的绳子,边满不在乎地说:
  「无论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吧。我就是我,柚纪就是柚纪啊。」
  珞尹用绳子绑起凌乱的头发后,「嗯。」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时主殿的大门被人粗鲁推开。
  两人不约而同略微缩起脖子,转过头去。气喘吁吁地赶来的正是师父,身后还跟着左慈。
  「啊呀,被发现了……」
  柚纪缩成一团,悄悄躲到珞尹身后。
  一回过神,只见主殿呈现出一片狼借的惨状。祭坛被强风吹得乱七八糟,碎裂的碗、竹笼,供品的米、芝麻等东西散落一地。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蛇破碎的尸体,鲜血和肉块四处飞散。重新审视之后,甚至血腥到令人作呕。
  「这可真像是残暴的杀人现场呢。」
  左慈一派云淡风轻地老实陈述感想。
  怒气冲天的师父大步走来,抡起拳头依序敲向珞尹与柚纪的脑袋瓜。师父的拳头比石头还硬。脑浆顿时上下摇晃,柚纪一阵头晕目眩。
  「呜……用不着连珞尹也揍吧……」
  但因为柚纪让珞尹挡在自己前头,所以师父走来时无论如何都会碰上他。她双眼噙泪地抗议后,师父保持着高举拳头的动作,眨了眨眼再次看向珞尹。
  「什么,珞尹?啊,你是珞尹吗!」这个不良道士!还不知道是谁,总之就先揍再说吗?
  珞尹边揉着脑门边鼓起腮帮子,抬眼瞪向师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后,柚纪直冒冷汗。要是珞尹还对师父对自己大发雷霆一事怀恨在心的话……现在该不会珞尹的力量比师父还强大吧?要是一不小心,珞尹将师父……
  「师父,你别骂柚纪啦。是我找到了解咒的方法,请她帮忙。我们马上就把这里清理干净。」
  然而珞尹却让人措手不及地爽快收起怒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对吧,柚纪?」见他向自己徽求同意,柚纪一脸茫然地点点头,同时也全身发痒打了个哆嗦。
  长大后的珞尹是个美少年。虽然小的时候就很可爱了,但现在手脚又变得更加修长,有着中域人轮廓分明的五官且眉清目秀,散发出与这附近土气少年们截然不同的高雅气质。如果精心打扮一番,说是天帝的儿子也会有人相信吧。
  曾是天真无邪女童的珞尹其实是男儿身,而且还是美少年,最后还袒护了柚纪。原本至今都是自己摆出姐姐的姿态,一直保护着珞尹啊。柚纪感到非常难为情,同时也有一点寂寞。

  Ⅳ

  这是个因呼吸困难而醒来,称不上舒适的早晨。
  微弱阳光自倾斜的天窗洒落进来,朦胧地照亮了甚至在屋内弥漫的白色雾气。仿佛沉浸在由白雾形成的沼泽底部一般——张开眼就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嗯……?」
  不知为何身体好重,胸口好闷。就算挣扎,身体也动弹不得……这是当然的,因为珞尹正紧靠着柚纪的胸口呼呼大睡。原本这个睡榻就很小了,虽说是还在发育途中的少年少女,但完全不足以容纳两个人。
  柚纪冷冷地半眯起眼,低头瞪着那张祥和的睡脸,「下去!」然后用力一脚踢开。
  「好痛……你干嘛啦。」
  滚落至床底下的珞尹边揉着腰边咕哝抱怨。还敢问干嘛。
  「你什么时候偷跑进来的?」
  「你生什么气啊?我们之前不是每天都一起睡觉嘛。」
  「那是因为直到昨天之前珞尹还是小孩子。你现在长大了还紧攀在我身上的话,我会窒息吧。我不是在客房里为你铺好了床吗?」
  「呿。」
  珞尹在地板上盘腿就坐,搔了搔略长的头发,身上的睡衣依然是柚纪的旧衣服,袖子与裤脚短了一截。虽曾听说龙人不能用常人的成长速度来计算,但明明外表年纪相仿,珞尹的手脚却长了许多。这项事实铁铮铮地摆在眼前,让柚纪有些不高兴。别再让他穿自己的衣服,换穿左慈或师父的衣服吧。
  一大早就饱受屈辱,被迫认清自己的发育有多么不良后,柚纪气呼呼地准备更衣,解开了好几颗上衣的钮扣后倏地停下手。
  然后将理所当然似地赖在原地参观她换衣服的珞尹赶出房间。

  重新绑好辫子,整装完毕之后,柚纪走出房间,听见中庭方向传来了棍子互击的清脆声响。她绕到中庭一看,只见雾中有两道人影时合时分,或是蹬向地面腾空跳起,或是往前一跨、互相交错,挥下或架开棍子。
  是左慈与珞尹。
  一时间柚纪的目光被两人练武的身影吸引住。
  左慈护乐流棍术的身手堪称一流,连师父也拍胸脯挂保证,说他足以与护乐院本山的师父打成平手。令人惊讶的是,珞尹面对左慈却一步也不退让,与他正面交锋。珞尹身材较为娇小,也比较轻盈,说不定反而难以应付。当然左憨每一击也都加重了力道,不居下风。
  实力旗鼓相当。两人的打斗看似永远都不会结束,但还是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刻。
  珞尹闪过左慈的攻击后,利用自身的轻盈间不容发地将棍子往前送出。动作过大的左慈向无法变回防御架势。柚纪心想:这下子胜负已分。想必珞尹也十分确信吧,脸上闪过了游刀有余的笑容。
  然而,左慈冷静地注视着珞尹刺来的木棍,将木棍挟在腋下,再使尽全力往自己一拉。「咦?」出乎意料的反击令珞尹失去平衡往前扑倒。左慈压低修长的身躯,迅速钻进珞尹的上半身底下,然后揪起珞尹的身体将他摔了出去。长年来与左慈一同修行的柚纪也没见过这种招式。
  木棍飞进空中后不停旋转,珞尹的身体也飞进了半空中。他呈抛物线地往下坠落,背部底下是庭院里有着茂密尖枝的树木——
  「危险……!」
  柚纪不禁大喊。
  珞尹在半空中转过身子,往坠落地点伸出右手。
  「『炽』!」
  仿佛有落雷从天而降般,树木从中裂成两半,再往左右两边磅咚倒下,四周扬起了大量的黑烟与沙尘。珞尹钻过树木裂开后产生的缝隙,顺利着地——
  「哎唷!」
  看起来是这样,但他脚下却不小心踩空,跌坐在地。
  左慈将棍子的尖端抵在珞尹的眉心间,不慌不忙开口:
  「一分。」
  手心冒汗地看着两人的柚纪顿时浑身虚脱,吁了一大口气。她很想看看左慈落败的摸样,所以老实说有些可惜。但他要是真的输了,她又会不甘心。毕竟柚纪长年来都打不蠃左慈,实在无法忍受突然出现的珞尹却打赢了他。
  「可恶——」
  珞尹不服气地嘟哝,起身挥落裤子上的泥土。左慈将手巾丢向珞尹,两人各自擦汗。
  「刚才你那个摔人的招式是什么?也教教我吧。」
  「好啊。珞尹的资质很好,再过五年就能超越我了吧。」
  「咦——我却要四千年吗?」
  见到两个男人似乎互相认可了对方,柚纪不禁觉得自己遭到排挤,插进两人间的对话。收到了前途大有可为的弟子后,左慈显得相当满意,这点也让柚纪老大不高兴。
  「不过,真是头痛呢。这样一来就无法晾衣服了。珞尹,打扫完灵堂之后,去山上找一棵替代的尉回来吧。」
  左慈看向凄惨地变作两半又冒着黑烟的庭院澍木,扬了扬下巴。因为这棵树与另一棵为一对,平常都将晾衣竿横挂在上头。
  「咦——我一个人吗?」
  「澍是你破坏的吧。不然的话,从明天起你尿床的被子就无法晾干喔。」
  「我、我已经不是幼体了,不会再尿床了啦!我也没办法啊,长时间维持幼体之后,连心智年龄也跟着下降了……」
  尽管嘴上叨念着真爱使唤人,那日午后珞尹仍是上山,轻轻松松地拔回了一棵大小正好适合挂晾衣竿的树。还顺便猎了野兔当作野味,于是当晚难得地吃到了兔肉锅。
  珞尹眨眼间就融入了道观的生活。左慈毫不客气地指使珞尹做事,而且实际上因为珞尹拥有强大的方术法力,也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他开朗活泼,无论和谁都相处融洽。原本柚纪还担心珞尹会不会讨厌师父,但她似乎想太多了。珞尹也从容自在地出入师父的房间,好奇地问些神仙的故事或大陆的历史。师父就像多了一个可靠的弟子、代替不爱念书的柚纪,也乐呵呵地教导珞尹许多事情。
  仿佛自己的位置被人占走了般,柚纪觉得有些无趣。
  就算到了平常只有柚纪一个人得在主殿里练习气功的时间,师父也因为和珞尹聊天聊得入迷,忘了那一天柚纪有额外修行。突然得闲,她跑到厨房边拿起晚饭用的南瓜去籽边发牢骚后,连左慈也嫌她碍事,赶她离开厨房说:「等会儿我会吩咐珞尹挖籽,你就不用帮忙了。」虽然每次听到师父和左慈唠唠叨叨,她都觉得很烦,但现在不念了,她又觉得
  少了点什么。
  换言之,她发现自己心里竟存有着孩子般的独占欲,希望师父他们的注意力部只放在自己身上。柚纪不由得对自己感到幻灭。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绝对、不是。
  柚纪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闷闷不乐,但一味翻来覆去也只是徒增空虚。于是她慢吞吞地起身坐在书桌前,磨好墨汁,准备好崭新的纸张后,托着腮沉思半晌。
  「……嗯!」
  她拿起细毛笔,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
  一、龙人铜手印
  一、能人故乡的土
  一、龙人温泉馒头
  一、龙人诚心制作的驱邪符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紧靠在书桌前,一个人笑嘻嘻地埋头苦思着要设计哪些产品。只要一想到赚钱的事情,就很幸福呢。烦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她对自己称稍放下心来。这样子举棋不定,真不像是自己。她一点也不想对珞尹产生丑陋的嫉妒心。

  龙人出产的吉祥物生意出奇地好,柚纪也彻底恢复了好心情。由于珞尹并未刻意隐瞒内已是龙人,县里居民一得知稀奇罕见的食客正住在道观里,开始前仆后碰地赶来道观参观,吉祥物也卖得供不应求(但是第二天就被师父发现,说教了一番后就不许她再卖了)。县里的年轻姑娘也为了一睹珞尹的风采一窝蜂拥来,尖叫声此起彼落。
  道观前所未有的繁荣兴盛,既热闹又和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但是,有两件事情令柚纪十分苦恼。第一,是自从命令珞尹去寻找树木之后,他就变得非常喜欢上山,狩猎野兔、山猪等动物当作土产带回来固然很好,但也捉回了让人敬而远之的一大笼蝗虫。
  第二件事情,就是他和幼体时一样,时常天真无邪地钻进柚纪的被窝,或是想与她一起洗澡。

  □

  「左慈,水再帮我加热一点吧。」
  柚纪打开推窗探出身子吆喝后,坐在小屋外头顾着炉灶的却不是左慈,而是珞尹。珞尹举目朝她看来,眨了眨眼之后,视线从柚纪的脸庞略微往下移,然后咧嘴一笑。
  循着珞尹的目光,柚纪也跟着低头往下看——
  「啊!噢!」
  她赶忙遮起自己暴露在外的胸脯,将脑袋缩回窗户里,同时脚底一滑向后跌倒,后脑勺也跟着撞上浴桶边缘,「当——」的一声巨响,脑袋阵阵发麻。
  「呜……」
  她才抱着脑袋发出闷哼,就见珞尹透过窗户往里头看来,嘻嘻贼笑。她捉起提桶往他丢去,「笨蛋,不准偷看!」然后就像一只在陆地上遭逢惨事逃回家的河童,脚步踉跄地跨过浴桶,将身子浸在热水里。她的后脑勺发麻刺痛,用热水冲洗噙泪的双眼。
  「喂,我们一起洗澡吧。」
  珞尹含笑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
  「不要。」
  「小气。」
  「下次再偷看的话,我就把你吊起来喔。」
  柚纪让热水直浸到肩膀,背对着窗户,没好气地宣告。长大之后的珞尹肯定明白男女有别,却故意装得一派纯真无邪,钻进柚纪的被窝里或洗澡时闯进来。明明年幼的珞尹那般天真可爱,没想到真面目竟是这样一个好色少年。之前竟都毫无防备地与他一起洗澡睡觉,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珞尹似乎为炉灶添了柴火,洗澡水的热度变得刚刚好。感受着宜人热气后,连负面心情也溶解消失。柚纪将身子浸进热水里直至鼻子上方,吐一口气后,水面冒出大量泡泡。
  「柚纪,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新娘?」
  令不防地珞尹认真的话声传来。
  柚纪不由得一口气吐出剩余的空气,想要呼吸时却喝进了热水。她咳嗽连连,珞尹的声音又紧接着在后方响起。
  「我们一起去崑仑山吧。我在崑仑山上有房子,希望柚纪能成为我的新娘,我再带你一起回去。」
  「等、等一下,珞尹,怎么这么突然——」
  柚纪咳嗽着仰过头去,珞尹的脸庞又再度出现在窗边,脸上却没有一丝方才的吊儿郎当微笑。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她。
  不过数天之前还等同是她妹妹的珞尹突然变成美少年后,现在又向她求婚,柚纪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事情,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不,有可能是洗澡水太热,脑部有些充血了。她并不清楚珞尹的想法,但至少自己至今从未将珞尹视作成亲对象。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这是因为直到几天前他还等同是她的妹妹。
  柚纪半想打马虎眼地板起脸孔。
  「不、不要捉弄我啦。」
  「我没有捉弄你,谁会在求婚时开玩笑啊。」
  见他极其正经地反驳,柚纪不由得有些心跳加快。
  「我会让很多侍女服侍你,让你过着公主般的生活。我的房子很大喔,澡间里也不是这种金属制铁盆,而是用大理石做成的大浴池。柚纪喜欢露天浴池吗?崑仑山那里到处都是美景。泡在大理石露天浴池里往外看去,景色一定非常壮观。柚纪想要什么,我统统都会送给你。不管是银子还是宝石。」
  听到这句话,柚纪的耳朵动了一下,产生反应。
  「银子?」
  她不禁浮出水面,倚着浴桶探出身子。
  「嗯。」
  「宝石?」
  「嗯。」
  「翡翠呢?珍珠呢?金刚石呢?」
  「嗯、嗯。」
  她双眼闪闪发亮地接连追问。反而是珞尹脸颊抽搐,显得有些退缩。
  「啊,等一下,可能太快了……」
  「站住,男子汉说话算话。」
  她脸色一沉叫住对方,于是正无精打采地想离开窗边的珞尹没志气地耸了耸肩。
  佃足柚纪忽然一脸沉思,将探出去的身子又泡回热水里,下颔靠在浴桶边缘苦恼地皱起眉道:
  「嗯……可是,抱歉,还是不行。我要是去了崑仑山,就没有人管理道观的财物了。因为我要是不在,道间道观很快就会倒闭的。」
  「这种道观让它倒闭不就好了嘛。」
  「不行啦,师父会流落街头的。好歹他是我的恩人,在师父死掉之前,我得一直照顾他才行。」
  「那么,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
  珞尹满不在乎地低声说,起先柚纪没有放在心上,随后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窗户。但是窗边已不见珞尹的身影。
  「珞尹?」
  背后的热水忽然溅起水花。回头一看,只见一条鱼正在洗澡水里游泳。当然,刚才水里半条鱼也没有。那是条有着绯色身躯、非常美丽的鲤鱼。
  绯鲤优雅地摆动身躯,跳出水面后,下一秒变成了珞尹。
  「你、你这家伙,怎么跑进来了!」
  见他还能施展出这种法术,柚纪早已不感到惊讶。她用两手护住身子,背部紧贴着浴桶内侧,但珞尹像要挡住她的去路般,双手分别搭在浴桶的左右两侧,光滑细致的肌肤自他湿透的衣服底下透了出来。想必他背上龙人证明的羽翼痕迹也正若隐若现吧。
  「喂,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
  珞尹在极近距离下注视着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的冷峻嗓音又问了一次。他伸出右手将柚纪的左手拉离开她的身躯,暴露出她遮掩的胸脯。「呀!」柚纪吓得浑身一僵。自珞尹刘海滴下的热水变作冰冷水珠,落在柚纪的脸颊上,尽管身体泡在热水里,她却觉得有些寒冷。衬得珞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白色热气也仿佛不再是水蒸气,而是更加冰冷、从隆冬结冰湖面上冒出的冶空气。
  珞尹身上散发的气息与平时开朗活泼的他大相径庭,简直就像出现了另一个人格般,柚纪完全无法适应。
  「珞尹……?」
  「我喜欢柚纪,是真的。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成为我的第八位新娘吧。」
  「……嗯?」
  柚纪紧靠在浴桶上,眨了眨眼,复述道:
  「第八位?」
  「嗯。我七个妻子每个人胸部都很丰满,所以胸部不成问题。就算只有柚纪一个人是平胸,我也毫不在意喔。柚纪这样也很稀奇,没什么不好。」
  珞尹又变回平时的摸样,爽朗地侃侃而谈。反倒是柚纪从后背开始生起阵阵怒意。
  她僵着太阳穴瞪向珞尹,以指尖在水面上迅速写下咒文。
  「急急如律令,『突』!」
  咒文生效后,一道水柱从水面至天花板一直线地往上窜起,淹没了珞尹整张俊脸,珞尹承受不住地往后退缩,柚纪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肚子,再将他踹出浴桶。珞尹茌地板上跌了个四脚朝天后,她又乘胜追击地拿起提桶掬水泼他。
  「给我滚出去!」

  □

  刚沐浴完毕的热烫肌肤暴露在闷热的夜气里后,浑身变得更加燥热,柚纪走在主屋的屋檐底下,突然听见了咳嗽声。师父自茅房的方向摇摇晃晃走来,没于夜色里的削瘦身躯宛如中庭里低垂着头的垂柳。
  发现到柚纪后,师父停止咳嗽。
  「师父,你怎么啦?」
  「嗯,好像感冒了呢。」
  「现在明明是夏天耶……」
  至于柚纪,别说是受风寒了,她甚至热得快被烤熟了。
  「左慈,去泡杯茶吧。」
  师父出声说完,不知是何时出现,已在屋檐底下待命的左慈应了声:「是,师父。」接着走向厨房。左慈身上的气息如轻飘飘纸片般薄弱,师父与柚纪一同目送他留有白发的背影远去后,师父勾起嘴角嘿嘿笑道:
  「左慈真是能干的老婆呢。」
  柚纪一点也不觉得师父的玩笑话好笑。
  「师父别老是让左慈担任老婆的角色啦,你还不打算认真讨个老婆吗?」
  「老婆吗……我都四十岁了,现在不晓得还有没有貌美如花的寡妇愿意嫁给我呢。」
  所以说,为什么仅限于寡妇啊?总觉得师父在敷衍自己,柚纪有些不高兴。师父泰然自若地无视于柚纪的臭脸,白袖兜里掏出烟草后点燃火柴。师父津津有味似地抽着烟,又轻咳了几声。白色棉絮般的烟雾不断冒出,随即又消散无踪。不自然的沉默令柚纪坐立难安,于是在脑海里寻找话题。
  「刚才珞尹向我求婚了,说想带我一起回崑仑山。」
  这件事其实不说也无妨——一瞬间她感到后悔,但马上又涌起了更多的兴趣与期待,好奇着师父会做何反应。然而,师父的反应只让柚纪更加气馁。
  「喔,那不错嘛。能被选上成为龙人的新娘,员是了不起呢。听说龙人的故乡可是四季常春的桃花源喔,连我也想嫁过去呢。」
  「可是我是第八个新娘耶,珞尹已经有七位妻子了。」
  「喔喔,真是可靠呢。珞尹和我不一样,看起来经验相当丰富哪。」
  「真是的,正经一点啦!」
  「因为找还是童男嘛——真希望能有个熟知酸甜苦辣滋味的成熟寡妇从头到脚好好教导我呢。寡妇到底在哪儿呢,快点从天而降吧。」
  师父又朝空中吐了一口白色烟团后,东倒西歪地迈开步伐。留在原地的柚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她愤慨地吸一口气,朝着如柳枝般瘦弱的背影大喊:
  「我、我真的要嫁过去喔!没有人可以继承道观也没关系吗?」
  师父头也不回,仅抖动着肩膀大笑。
  「哈,去吧去吧。谁要将道观交给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啊。」
  「茶已经泡好了。」左慈的话声自厨房里传来,师父左右晃动着肩膀,消失在厨房里。施软施硬皆不奏效,最后又被说是乳臭未干。面对如此无情的反应,目送着师父背影的柚纪比起愤怒,反而更加哑口无言。
  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吗?她一直以为成功地解除了珞尹枷锁的咒文后,身为道士的自己已有所成长,师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吧。她不再是只会碍手碍脚的被保护者,差不多该认可她已能独当一面了吧。但是看师父的反应,他似乎从未将柚纪当作一个女人看待,并考虑将来娶她进门;从道士这方面来看,也完全不打算将道观托付给她。
  她想获得认同,成为师父的「某种存在」。什么都好,只要能保证师父今后会一直将自己留在身边。她就只是想要一点回应而已呀。
  她垂下目光,紧咬下唇。
  随着一股微弱的气息飘来,朝下的视野一隅里出现了左慈的鞋尖。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认同我呢?再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她噘起嘴小声咕哝。她并不是想听到答案,只是发牢骚罢了。况且左慈也不可能认真地说些值得参考的回答。
  「也许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咦?」
  柚纪仰头看向高挑的左慈反问。左慈每次说话大多会偏离主题,而且让人一头雾水。
  左慈眯起双眼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可不是常常能见到的。那抹微笑让人联想到了悬挂在晴朗夜空里的新月,虽然很浅,却非常澄澈。柚纪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于是他将大手放在她的脑袋瓜上,接着又说:
  「师父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的未来就像是反常地有大群蝗虫过境的田地般,一片开朗辽阔,无止尽地往前延伸……」
  「……我的未来会被蝗虫吃光光吗?真是一点梦想和希望也没有。」
  柚纪半眯起眼反驳他,完全听不出前后句子有什么关联。「我也替柚纪泡了茶喔,走吧。」左慈轻抚了一下柚纪的辫子,迈步离开。因此那番难解话语背后的含义依旧暧昧不叫,却也来不及深究。

  Ⅴ

  数天前起,碧耀频频在北方山中感受到了人的气息。这种季节若独自一人入山,极有可能因大雾而迷失方向,进而踩着泥泞失足打滑,在山上遇难。即便是当地经验老道的猎人,也会小心行事。然而那个人的气息却不会在险恶又错综复杂的山道里迷路,反而如野兽般轻盈地东奔西跳,更不费吹灰之力地捕捉到了山猪、野兔,或是食用昆虫等生物。对方自由自在地在山里穿梭,跃过山林间流动的汹涌河流。身手既像野兽或鸟儿,也像吹过林木缝隙间的风。
  难道是传说中的仙人吗?碧耀每天都在妓楼里过着犹如被人上了脚镰的日子,在她看来,那股气自由且闲适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透过破碎的镜子观察那股气后,不知不觉间碧耀的内心产生了近乎憧憬的情感。
  「你是谁?为何观察我?」
  某天,那股气主动接触碧耀。
  说是大人却又有些稚气,但又不似幼童那般口齿不清。是少年的声音。话虽如此,如田不是仙人,要利用声音掩饰年龄也是易如反掌吧。
  这是头一回有人察觉到了碧耀在「观察」他。碧耀又惊讶又紧张,回应那道声音。
  「我是一个拉二胡卖唱的普通女子……只是因为看得到你的气,才看着你而已。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兔雨的山都很不错,我很喜欢。龙脉错综复杂,到处都断断续续,阴气很强。这种山可以培育出生存能力强的好虫子。我之前住的那座山阳气过盛,养不了虫。」
  那道话声既兴奋又天真无邪地解释,听来就像趁着长假跑到田间捉虫的小男孩。龙脉断断续续的地形,在风水上有着负面含义。自古以来人们都说,龙脉产生的精气能够毫无窒碍地流动,龙穴里充满强大的气的地方,才是促使人类与城镇繁荣、亡者能够安息的理想土地。
  「我的虫子们都比较喜欢住在这种地方。」
  少年就像在自豪地展示着自己捉来的虫子般,一面说明,一面从地底下挖出某样东西。看起来是个大壶。大壶底部过于漆黑,碧耀无法透过镜子看穿,但能感受到一股非常阴郁的气。
  「那是什么?」
  「是我养的虫子。就给你看看吧。」
  少年兴奋雀跃地抱着那个壶,放在地面上。
  「喔,只剩下你一个了吗?很好,出来吧。」
  他将手伸进大壶里,从底部拿出某种东西。现身的那样东西在少年手上蠢蠢祟动。是生物。在模糊的视野中,碧耀可以看见生物又黑又亮的身躯,以及弯曲的尾巴。尾巴的尖端如针一般尖锐——毒针。是毒蝎。
  如果是年幼的孩童,只要被那根针扎到一下就有可能命丧黄泉,少年却全无惧色地将它捧在掌心上,抚摸它的身体。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对蝎子流露出的爱情,都单纯只是一个喜欢虫子的活泼少年,丝毫没有恶意。但是,他身上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不祥气息。尽管他自身没有邪念,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凶兆。
  碧耀内心掀起骇浪。
  他是柚纪会带来的那个龙人之子——
  「很好,乖孩子。是吗?你饿了啊,那么去吃你喜欢的东西吧。」
  蝎子甩动了下拥有毒针的尾巴后,自少年的手上消失。蝎子的气过于微弱,一离开少年后,随即与栖息在山中的各式生物的气混杂在一起,碧耀无法再透过镜子捕捉到它。
  剩下的,只有面露微笑、目送蝎子离去的少年的气息。
  「欸,你……」
  「沙沙!」
  忽地强风吹来,无数枝极嘈杂地沙沙作响。一阵骤雨袭向山头。猛烈的风雨摇晃着树群,刹那间周遭被昏暗的雨幕包围。
  「啊!」
  一根断枝扑向脸庞,碧耀不由得别过头去。
  下一秒,她的意识自山中抽离,被拉回到了妓楼的华栏里。仅有镜面破碎的精巧银制手镜躺在她的膝盖上,四周也当然不见任何飞来的断枝。
  她立起膝盖挨近华栏,伸手搭在朱漆格子上观看屋外。手镜从膝盖往下滑落。漆黑的乌云正覆住北方山岭,空气中有着浓厚的雨的气味。山上的骤雨不久也会抵达兔雨县吧。今夜来小四马路寻芳问柳的客人可能也会减少。
  她的思绪转往山脚下的道观。道观上空已被阴暗的雨云笼罩。先前没能看清的凶兆就潜藏在那团乌云的正中央。正如她所担心的,果然那个凶兆与柚纪有关。
  风挟带着雨的气味刮向脸颊,吹起了碧耀的长发。
  「柚纪……」
  雨很快地落了下来,碧耀的手指勾在格子上,雨滴点点打湿了她的脸颊。
  「变化要开始了,柚纪……」
  这场恐怕会颠覆你人生的变化旋涡,会将你完全吞噬吧。你所珍惜的那些日子,也会自你手中流失吧。无可言喻的难忍绝望感会笼罩你,将你击垮吧。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认输。如果是你,一定能够跨越这道难关。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参 黄金之龙的殒落

  Ⅰ

  「啊啊,肚子好饿。留置所里的饭菜为什么老是只有豆芽菜呢。吃豆芽菜哪能填饱肚子。肉,咱要肉!再不吃肉的话咱就要枯萎了。不管是野兽还是虫子都好,快点给咱有灵魂的东西吧!」
  原本听说五龙州是穷乡僻壤之地,兔雨县却出乎意料地繁华热闹。田间乡下的气息确实相当浓厚,但市集繁荣兴盛,傍晚男人们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享用凉茶。市集上流通的货物种类也丰富多元,也有几处摊子在贩卖西域的物品。卖着源自西域的烤羊肉串的摊贩飘来了阵阵香气逼人的白烟,让人不由得口水直流。要是能一手拿着烤羊肉串一手喝着香料茶,真是人生最大享受。
  「喂,伊鲁克,快去找卖蝗虫的店家吧。你明明跟咱约好了,会让咱吃蝗虫吃到饱的。」
  但是,他身上的金块还无法兑换成银两,眼下既买不起一串烤羊肉,更是身无分文。要是逃狱后马上就去换钱,很快就会被官兵循线找到。
  「喂,伊鲁克——喂喂,你有没有在听咱说话啊?喂——伊鲁克,烤羊肉串也不错啦,但咱比较想吃蝗虫。蝗虫、蝗虫、蝗虫。」
  如果附近有天聆教的教会,也许还能请教会的人施舍给自己一碗香料茶,但偏偏在这种边疆地带,天聆教依然被视为异端宗教。这正是五龙州还是荒僻乡间的最佳证明。既顽固又排外的乡下人,总是非常排斥外头的未知事物传至本地。听说传教工作很难深入此地,百姓却笃信那些以可疑的咒文和咒术维生的妖术师所创立的民间宗教。
  「喂喂喂喂,蝗虫蝗虫蝗虫蝗——」
  「吵死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拳头塞进自己嘴里,压住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的可恨舌头。
  「够了!给我闭嘴,你这只下贱的癞蛤蟆,亏我从刚才起还一直拼命想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你干嘛假装没听见?」
  「我已经说过好几万遍了,就是我绝绝对对不会承认你们的存在。没错,在说话的人是我,全部部是我,没有其他人。我在和空气讲话。」
  「你那样才是脑筋不正常的人吧?」
  「与其要承认你们的存在,我宁愿别人以为我脑筋不正常。」
  两道话声中,一个声音有如老人般沙哑含糊,音程却又如幼童般尖锐高亢,抑扬顿挫十分分明;另一个是伊鲁克原本低沉又浑厚的嗓音,但语调平板没有起伏。音程高低既不同、发音也明显大相径庭的两道声音,正互相争夺着一个人类的声带一前一后说话;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当然会觉得他脑筋有问题,几个擦身而遇的路人朝他投来狐疑的视线。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很诡异。逃狱之人不宜引人注目,因此他在大衣外头披上一块破布,隐藏起自己的气息穿过市集。
  他的旅费别说是见底了,根本是破了个大洞再朝地底前进,所以必须尽早找到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地换钱的地方,之后再去那个小丫头说的什么赵道士的道观……
  「嘴上一直批评人家,结果你还是要去麻烦你口中的妖术师嘛。信奉唯一神只的天聆教牧师竟然要去拜托异教僧侣——」
  蟾蜍再次占据声带,发出了「嘓呵呵」刺耳的尖笑声。伊鲁克予以忽视,加快脚步。
  「喔哇!」
  此时左脚毫无预警地停下,只剩右脚在半空中晃动,他往前扑倒,险些咬到舌头。
  「真是的,搞什么啊。」
  「是猫。」
  蟾蜍代替左脚回答。只见一只猫儿正横切过眼前的道路,喵——地叫了一声后,小跑步地跑进胡同。直到猫儿的身影消失之前,左脚都坚决地不肯往前跨出一步,还在原地微微发抖。同时伊鲁克当然也动弹不得。左脚上的这家伙明明是只狗,却怕猫怕得不得了。
  「夷以前曾经因为猫尝到了很大的苦头嘛。」
  肚子里的蟾蜍又嘓呵呵地笑了起来。正巧错身而过的路人女子听见这阵奇怪的笑声后大吃一惊,显而易见地拐了个大弯绕过他。尽管伊鲁克对路人的此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有些泄气。试想,一个男人身上披着破布,边走在路上边瞪大双眼,还发出诡谲的闷笑声,又会突然停在原地不动、双脚不住发抖。很明显不是脑袋有问题,就是身上有什么一接近就有可能会传染的某种疾病发作了吧。
  「如果能斩断和你们的孽缘,就算是妖术师,我也会很开心地与他们合作。」
  「你就这么想赶走咱和夷吗?甚至不惜去拜托你最讨厌的妖术师。对了,你的宗教里不是有一句话叫作三位一体?咱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根本不一样!别胡说八道了。」
  「别这么说嘛,让咱们好好相处吧。伊鲁克,只要你愿意接受,咱们就能为你带来财富和好运喔。呐,毕竟咱也不讨厌你……」
  「但我讨厌你。够了,别再说话了,缩回肚子里吧。」
  「啐……你这个大笨蛋!」
  蟾蜍撂下一句咒骂后离开了喉咙,没好气地蜷缩在胃底。
  伊鲁克心情苦涩地撩起以破布藏起的刘海。那是被他人比喻为蜂蜜,颜色在中域相当罕见的鬈发。
  听它那种说法,简直像是自己在虐待它们一样。我有错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当作是可疑人士看待,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栖身之所,又得穷尽一生追杀那个小鬼头,观在退学会了把整瑕拳头塞进自己嘴里的绝技,这些全都是我的错吗?主啊,我只想静静地走在街头,而不引来任何人狐疑的眼光。都怪那只两栖类老是喋喋不休,害我每天喉咙都又干又渴。我只希望每晚都能安心地一觉到天亮,半夜不会有蟾蜍突然占据自己的声带说起话采。难道我曾犯下了什么天大的罪过,连这点小小的幸福也不被允许吗?
  ……啊,的确是犯下了没错。
  伊鲁克仰望苍天,在心里询问神只,结果是自问自答,最后自嘲地吁了口气。
  「……卑缕,蝗虫的话……就等我换到钱吧。」
  他说,同时又恨恨地心想:为何自己非得顾虑对方的心情不可啊?
  卑缕又往上挤到喉咙来,开心地笑了。笑的时候,喉结就像蟾蜍一样鼓了起来。他都说过好几次了,别做这种诡异的动作。「因为我可受不了在你吃到蝗虫之前,要一直听你抱怨。别误会了,我还是非常讨厌你。」
  穿过市集的热闹喧嚣后,待他回神,他已经置身在景色与方才大不相同的地区。现在正好是太阳西斜的时分。沿着街道而立,有着华丽镂空图样的灯笼一个个接连亮起,其朦胧的光芒照亮了因微红薄雾而暧昧不明的街道。
  一排长屋沿着街道一路毗连至遥远的前方,每栋长屋在比路面高约半间(约九十公分)之处皆设有涂着鲜艳朱漆的栏杆。穿着流行衣裳、化着花俏大浓妆的女人们将肩膀或后背倚着栏杆内侧,或以无神的双眼望着路上熙来攘往的男子,或以令人浑身酥软的甜腻嗓音招揽客人。香油味极重的香气在鼻间缠绕不去,天空看来不可思议地低。这处地区有一种独特的封闭感,仿佛整个世界皆被关进了灯笼火光所能触及的范围里。空气毫无流通、停滞不前,就连香油的香气也化作了淤塞的恶臭。
  原来是花街啊。纵然是边疆地带,但这座城市规模不小,会有这种地区也不足为怪。这些女人的客人大概部是庶民和下级官员吧,与都市相比,素质较为混杂,貌似没有受过任何训练。
  「客官,赏个光吧。」
  一道有如精致玻璃风铃的清澈嗓音唤住了他。
  伊鲁克正好走到其中一栋长屋前,外形仿造了都市风现代瓦斯灯的灯笼照亮长屋。雪白的纤细手指正从栏杆缝隙间伸出来向他招手。
  「拥有绿色眼睛的客官,请赏个光吧。」
  虽说中域人五官较为平坦,看起来比较年轻,但这名女孩至多才十五岁上下吧。在伊鲁克看来,根本还是黄毛小丫头。那名少女屈膝斜坐在木质地板上,敞开的衣裳下摆可以见到雪白的裸足。无论手腕还是双脚都还非常纤细,尚未完全蜕变成女人。
  「客官,您的眼光真好呢。她是我们妓楼里最受欢迎的姑娘喔,名字叫作碧耀。」
  负责招呼的小厮立即凑上前来,以谄媚的语调向他攀谈。
  「这孩子的二胡和歌声都无话可说,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既会咏诗,也能陪您一起下棋,是个就算服侍首都官员也不会失了脸面的才女呢。等夜一深,更是马上就有客官指名。但如果是现在,本店的红牌就是客官您一个人的。本店以客人至上,服务最亲切,交易笔笔透明,也很欢迎客人进来看看。最开始的一刻钟是三五〇闵,延长时间的话,每半刻是一五〇闵。除此之外不收取任何费用。当然延长时间之后,您若想要更多服务也是不成问题……」
  卑缕被挑起了好奇心后,鼓起喉咙,但伊鲁克半点兴趣也没有。这只笨蟾蜍,以为我的职业是什么啊。
  他以西域方言凶狠地低声啐道:「白痴,快点消失吧!」尽管听不懂意思,但负责招呼的小厮似乎仍是感受到了威吓,讨好的笑容瞬间僵住。小厮探头看向破布底下,见到与中域人不同的瞳孔颜色后,顿时又惊又惧,但马上重新摆起架子,咂嘴的同时,努力在脸上维持住些许威严。
  「呿,只看不买吗?没打算上门光顾的话,就别在这种地方闲晃蹓躂啊,异国人。」
  小厮口吐恶言又吐了口口水后,很显然是落荒而逃地匆忙转身离开。伊鲁克毫不发火,仅用破布拭去脸颊上的口水。小厮早已变换语气,很快地又开始向其他客人攀谈。
  「上门光顾一下不就好了嘛。」
  「我说过了吧,我没钱。」
  「那换到银两之后再过来吧,咱喜欢那个姑娘。」
  见卑缕继续讲些不正经的话,伊鲁克捏起自己的脸颊令它闭嘴。少女隔着栏杆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光是今天,就已数不清是第几次招来了他人奇异的眼光,伊鲁克不禁浑身乏力。
  然而少女毫不避讳,惹人怜爱地偏过小脑袋瓜,带着光泽的红唇微启后,咯咯轻笑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长秀发披在穿着淡紫色衣裳的纤巧肩头上。
  「可惜,客官您不买下我吗?」
  「抱歉,你找其他人吧。因为我是个身心皆献给主的圣职者。」
  「真希望是您买下我呢。您的相貌这么俊秀,还有着一双不可思议的雾色眼睛……真想再靠近一点看看呢。」
  「那真是我的光荣,谢了。如果五年后还能再见面,届时再约我吧。啊,但是请在妓楼外头。」
  伊鲁克语气轻佻地答,但内心有些困惑,因为自己无法看出她的年纪,判定她是少女还是女人。与刚才的惹人怜爱微笑不同,当她垂下眼帘噘起双唇娇嗔时,身上竟散发出成年女子那种令人无法捉摸的妖魅。未盘起来任其垂落的秀发飘出了阵阵香油的香甜气味。别说是少女了,她甚至胜于年轻女子,有着成熟女人那般令人沉醉的韵味。假使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名少女真的才十五岁上下的话,那么她在短短的十几年间究竟度过了怎样的人生,身上才能散发出此种历经沧桑般的韵味?
  原来如此,难怪能成为红牌。这名少女浑身上下散发一种神秘的氛围,使得路过的人们都会不由自主驻足片刻。
  伊鲁克一瞬间心想:为了买到自己的自由,她得筹到多少钱才够呢?就算将装在鞋底的金块全送给她,大概也只够塞牙缝吧。据说只要一表示想为姑娘赎身,吝啬贪财的老鸨就会马上狮子大开口,要求支付巨额的赎款。
  ……别再想这些无谓的事了。驻足太久的话,似乎会产生麻烦的情感。况且依自己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余力去同情他人。
  「欸,人天生都会被分配到同等的幸与不幸,但是为什么呢……您只拥有不幸呢。您还这么年轻,应该也不是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吧。然而,你的幸运却已悉数被不幸吞噬了……」
  像是预言又像是神谕一般,少女莫测高深地如是说。
  正想快步离开妓楼前的伊鲁克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
  少女垂下长长的睫毛,以指尖描绘着放在膝上的手镜边缘。那个制工精巧的银制手镜看似来自西域,想必会经摔落在地,镜面上留有拼凑修复的痕迹。
  伊鲁克勾起两边的嘴角,带着蟾蜍的表情笑了。
  「这正是为什么他人称呼我为『伊鲁克』(Ill Iuck)啊。」

  Ⅱ

  在柚纪看来,珞尹简直喜欢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有时一个不留神,他还会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待在山里。嗯,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幼体了,也不用担心他会迷路;珞尹又有着高深法力,更不用担心他会被失控的山猪给撞晕过去。话虽如此,连日来在骤雨的肆虐下,河川不仅水量暴涨,土质也变得松垮。就算不会输给山猪,还是要万事小心。
  「珞尹——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喔!珞尹——?」
  又跑到山上去了吗?今日也是晌午一过,珞尹就跑得不见人影,直到黄昏也还没回来。柚纪在道观里绕了一圈,站在门柱旁向外头呼叫了好几声后,放弃继续找人。
  对于珞尹近日来的举动,柚纪有些——真的只是有些——不太高兴。他闲晃出门之后,就几乎不会待在道观里。明明才刚向人求婚,这种行为不会太冷淡吗?不不,她当然不打算接受他的求婚,单纯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被求婚的女子应该都会有这种反应吧。女人都是如此任性,
  当时珞尹也许是认真的,但他的情绪有时非常反复无常,柚纪无法马上跟上他。才觉得他天真无邪又开朗热情,接着却又流露出冷酷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另一面。柚纪隐约察觉到了珞尹拥有双重性格。就像在名为珞尹的开朗少年体内,还栖宿着另一个人……柚纪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形容,但举例来说,就像栖息在那个西域异教徒体内的蛊,但又不一样,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未知事物。
  夕阳就要落下,朱漆门柱宛如自地面朝天耸立的两道黑烟,染上了漆黑如墨的色彩。令天中午又下起了骤雨,地面泥泞一片,四处可见黑压压的水洼。
  柚纪转身背对门柱,正要走回道观时——
  她在身后感受到了某人的气息。反射性地想纵身跳开时,一只套着黑衣的长臂却忽然出现,勾住柚纪的颈项将她拉了过去。原来对方一道躲在门柱后头。
  「喂。」
  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柚纪想仰起头,脖子却被对方的手臂牢牢固定住,根本动弹不得。但她立刻就猜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异教徒!我可没听说过你已经接受完审判了喔。我应该说过了吧,要你双手被砍掉之后再来找我。」
  他的手腕前方还确切无疑地连着男人粗糙的双手。大衣上留置所的霉臭味扑鼻而来。
  「一旦你逃狱,不用等判决,就已经确定是个罪犯了。就算你有钱,我也不会接受犯人的请托。」
  「牢狱生活虽然舒适到只有我一个人独占很可惜,但不巧的是我出身卑微,每天都不用工作就有人提供三餐,甚至还有还算干净的厕所再加上还算柔软的床铺,成天只要躺下来到处滚来滚去这种生活,实在是不合我的个性。况且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闲耗了。」
  「先不说双手,应该先削掉你那张废话一堆的嘴巴会比较好吧。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托喔。」
  「我并不是来拜托你,只要威胁你就好了。」
  男子在勒住她喉咙的手臂上施加力道,柚纪瞬间无法呼吸。如果对方不曾习武,那么即便是成年男子,柚纪也不认为自己会输他,但眼下两人紧贴茌一起,对于体型上已居于下风的柚纪更是非常不利。她几乎是以脚尖站立,但高挑男子的话声仍是从高处传来。
  左慈,快点来救我啊!遭种时候你在哪里?明明平常没事的时候也会在她身旁待命,瞧见她不想被人瞧见的事物。
  「你……你想威胁我驱除附在你身上的虫子吗?你信奉的异国神只还真是厚脸皮到让人不敢置信。」
  柚纪边在心里呼唤左慈,边逞强地不肯服输。没来由地,她实在无法忍受向这名异教男子屈服。
  「不……在驱蛊之前,找还有个要求。」
  男子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危险。柚纪打了个寒颤后,浑身僵直。
  「总之,先让我吃点东西吧。」
  「嘎?」
  「肚、肚子好饿……」
  男子发软无力地将下颔靠在柚纪的肩膀上说。原来他刚才那种压抑低沉的嗓音,单纯只是因为空腹所以使不出力气罢了。紧张的气氛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柚纪险些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我说你啊……」
  「每天都只让我吃豆芽菜,怎么可能会有力气啊。厨房在哪里?厨房呢!」他整个人半趴在柚纪背上,已分不清谁才是捉人的那一方。
  「我们厨房里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喔,毕竟是间穷道观。」
  「都到了这种时候,只要不是豆芽菜什么都好。求求你——」
  「所以我说啊,你部没有自尊心吗?」
  「拜托也没用的话,就威胁你。」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嘛……」
  真是难以捉摸的男人。和以严谨耿直为美德的中域人不同,西域人是如此轻浮又迷糊的民族吗?如果是现在,柚纪也许能成功挣脱他的束缚,但由于事态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最后还莫名其妙地演变成柚纪拖着男子前进。
  柚纪自主屋后门进入厨房后,放在炉灶上的锅子恰巧正煮着晚饭的汤。男子用一只手继续揪着柚纪的后领,再用空下来的另一只手狼吞虎咽地大口喝汤,大口吃咸蛋、炒蛤蜊、熏制食品和罐头等食物。男子有着一头在阳光照射下会闪闪发亮的蜂蜜色头发,再加上一双碧眼,只要他安安静静站着别动,整个人活脱脱就是那名饰演西域贵族的电影演员;然而他一开口就是恶言毒语,吃饭更是一点吃相也没有。正如他本人所言,似乎确实是出身卑微。被关在栅栏里的猪的吃相还比他优雅。由于后领被他捉住,柚纪无法逃跑,只能转动脑袋越过肩膀,错愕地看着他那副吃相。
  左慈大概是撇下还在煮东西的锅子,跑去其他地方了吧。等他回来之后,要是见到了厨房这幅像是被山猪闯进来乱吃东西的惨状,柚纪有预感他会把自己臭骂一顿。
  「喂,这里头也有我晚饭的份,记得留一点啦。」
  「呼喔,你皮常哦是吃这么豪吗?」
  「我并不觉得算好啊……话说,讲话前先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
  他到底是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啊。柚纪自认为自己的出身也不算好,但恐怕还比不上这个男人。但话说回来,她也不想赢。
  柚纪以指尖捏起男子一把丢开的鱼骨头,不由得有些了然于心。鱼被吃得一丁点肉渣也没留下,完完全全只剩下了骨头;尽管吃相难看,却没剩下半颗米粒。由此可以看出,他也许是在连今天能不能吃到一粒米都很难说的地方长大。五龙州虽然算是穷乡僻壤,但气候属于亚热带,农业兴盛,食物无虞。柚纪曾听说在中域或是西域里,有很多地方比五龙还要贫困。在那种环境下,孩子都因为营养失调和传染疾病一个个死去。
  不过,即便这个男人真的拥有那种过去,她也毫无同情他的必要。要是她今晚的饭菜全被他吃光了,她可会气得跳脚。
  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阵子后,最后男子就着铁壶口大口灌茶,擦了擦嘴角后,像是卸下了所有紧张感般,「啊——」粗俗地吐了一口大气。
  「那么,那个小鬼怎么样了?」
  到了现在总算想起这件事了吗?
  「珞尹现在不在喔。还有,他已经不是小鬼了。因为封印的枷锁已经解开了,而且是我解开的喔。」
  怎么样?认输了吧?柚纪有些自豪地挺起鼻子。嗯,虽然几乎都是靠珞尹的法力,坦成功解除咒术之后,柚纪重温了许久不会感受到的兴奋感,同时也满足了不少自尊心。
  但是男子的一句话彻底粉碎了柚纪微小的自负。
  「你是白痴吗!」
  男子突然甩开一直捉着的柚纪衣领,害她整个人往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两边手肘。
  「你说你解开了他的枷锁?」
  「对啊,你再追杀珞尹也没用喔,他才不会那么简单就被你抓到呢。」
  柚纪气鼓鼓地转头回嘴,对方却回以更加不留情面的谩骂。
  「你这个全天下最蠢的蠢蛋!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忠告聼进去?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你这个小丫头应付不来的小鬼!你那张扁鼻子脸两边装着的东西是饺子吗?在你那颗小不隆咚的辫子头里装的是杏仁豆腐吗?」
  「你说什么……!」
  听着男子恶毒至极的狠辣评语,柚纪只能哑口无言。虽说是异教,但牧师是侍奉神只的人吧,应该具备有一定的品德吧?
  还以为男子会连珠炮似地继续恶语斥骂,他却颓然无力地垂下肩膀。
  「呜哇——怎么会这样……我可是花了好几年才把他逼到这里来的啊……」
  男子盘腿就坐,有着蜂蜜色头发的脑袋往下低垂,额头仿佛都快碰到了脚后跟,垂头丧气地嘀嘀咕咕的模样甚至引人有些同情他。见到他颤抖的肩膀,柚纪也不禁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坏事。但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把珞尹交出去。
  「喂,你都已经是成年男子了,没什么好哭的吧……」
  「咽呵,嘓呵呵呵呵。」
  还以为男子正意志消沉,没想到他却抖动着肩膀,开始发出古怪的笑声。柚纪大吃一惊,不由得有些畏怯。「伊鲁克,真是遗憾呢……这件事你已经应付不来啦。」从男子口中吐出的声音产生了变化。原本像是对一切不层一顾,既粗鲁又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骤然改变,声音如少年般尖细,语气也和少年一样充满情绪起伏。但另一方面,音色又如老人般嘶哑混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嘓呵呵,嘓呵嘓呵嘓呵嘓呵。」
  男子的喉结膨胀鼓起,发出闷笑声,一双眼睛如铜铃般瞪得又圆又大,然后转头朝她看来,纵身一跳。
  还以为会受到攻击,柚纪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动作。但男子几乎是飞跃过柚纪的头顶,直接越过了她。柚纪缩着身子回过头,只见男子发出了「嘓呱——」这样奇怪的叫声,扑向放在厨房角落里的竹笼。
  「噢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咱就是想吃这个!」
  那,疋放有昨晚珞尹捉回来的蝗虫的笼子。男子直接大把捉起笼子里还在蠢蠢祟动的虫子们,塞进自己张大的嘴巴里,发出啪哩啪哩的声响大口咀嚼。
  「呀——!你好恶心!」
  柚纪脸色惨白,无法忍受地用两手捂住耳朵。她知道是栖息在男子肚子里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身体,但是那副难以想像是人类的异样举止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看男子的表情和动作,肚子里的那东西应该是蟾蜍一类的吧。蛙蛊会附在肚子里,侵蚀消化功能。究竟是为什么,男子会在肚子里饲养蛙蛊呢?但是就柚纪所知,她从未看过有蛊能够侵占宿主的声带说话。
  「喂,小丫头,这样一来真的只能拜托你那个师父了。」
  男子冷不防转过头来,伸长手再次揪住柚纪的后领。尽管声音已从蟾蜍变回男子原本的嗓音,但他的嘴角……他的嘴角还挂着蝗虫!「不要——!别靠近我!」见到男子将嘴角挂着蝗虫小脚的脸庞凑过来,柚纪几乎要哭了出来。那只被咬得只剩下脚的蝗虫还在抽搐抖动,见状,柚纪浑身猛打哆嗦。
  「让我见你师父吧。」
  「没问题!没问题!所以别再把脸靠近我了——好痛!」
  无预警地男子将她往后一推,柚纪惨呼一声跌坐在地。可恶,一下子捉着她一下子又推开她,她真的要生气了——
  柚纪正想怒声抗议,一根棍子的尖端飞快地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男子在电光火石间往后跳开,然后在不远处着地。棍子毫无停顿地又是一闪,疾速欺向男子。
  「夷!」
  男子抬起左脚破空一扫,挡下那记攻击。下一秒轻脆的碎裂声响起,断裂的棍子尖端朝着天花板飞去。棍子是打击用的武器,但方才并不是打击武器碰撞在一起时该有的沉闷声。
  握着断成两截的其余半边棍子,摆出备战姿态的人正是左慈。
  左慈看向手中棍子尖端后,轻挑起单边眉毛。断裂处呈现出了锐角形的平坦切口,像是被某种利刃斩断了般。
  「哼!」
  男子得意洋洋地抬起左脚动了动脚踝,这时——
  ——咚。
  断裂的棍子撞上天花板后又弹了回来,直接击中他的脑门。
  「呜……」
  左慈不怎么感兴趣地朝蹲下身抱着脑袋瓜的男子瞥去一眼,接着环视厨房的惨状。变得空空如也的锅子、盘子、竹笼;被吃得精光的鱼骨头;连盖子也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罐头。柚纪缩起脖子。要挨骂了。
  然而,左慈对厨房的惨状视若无睹,也像是根本没见到入侵者般忽略男子的存在,转向柚纪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柚纪,师父病例了。」

  ——柚纪,变化要开始了……

  □

  自柚纪小的时候起,师父房里的样子就一直没变过。散乱着符咒和毛笔的书桌、乱糟糟的床铺,以及被高达天花板的一整面书架掩埋的墙壁。书架上包括记载着方术秘术的贵重文默在内,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书。当中有些古书据说是在护乐院修行时,师父的师父传承给他的,如今若想将它们从架上拿下来,装订很有可能散开,被迫面临解体的命运。一旦到了这种地步,这些古书等同已失去了身为文献的利用价值,俨然变成了一种触碰不得的化石。
  房内墙壁和寝具都沾染上了陈年的烟味和线香气味,书桌的正面供奉着师父尤其崇敬的太上老君神像。往昔,每当刺青师傅老爷爷回去后,师父就像要将自己身上新刻好的刺青展现给太上老君观赏一般,总裸着上半身趴卧在床铺上,惬意地吞云吐雾。
  如今师父只是将头靠在枕头上,阖眼安睡。原本暗沉的脸色现在看来又更加蜡黄,原因不单只是床铺旁忽明忽灭的油灯亮光吧。
  回想起来,早在之前就有好几个令人在意的疑点。师父约莫是在一年前,开始不在早晨的练习时露面。自那时起师父就常说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疼,因此进食的量减少到只有以前的一半,相对地喝酒的量却增加了。解手次数也莫名变多,经常闷声咳嗽。先前在杨府她会满腹疑惑,觉得师父施术时似乎未尽全力,其实也是因为他身体不适吧。
  不仅如此,还有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很多时候部出现了征兆。但是只要柚纪担心地追问,师父就会不高兴地老说些惹柚纪生气的话,结果直至今日她都不曾深入追究。如今回想起来,师父就是一直用这种方式引开柚纪的注意力。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事态已经演变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柚纪失神地呆伫在睡榻旁,身后左慈以一贯冷淡的语气说明。
  「数年前起,师父的身体就受到了病魔的侵蚀。一开始是利用刻在身体上的咒文力量控制住病情,但这几个月来已经无法再加以抑制,甚至还借助了炼丹的力量。」
  既然如此,只要施展能驱除疾病的法术就好了吧。况且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谋生手段之一。左慈像是看穿了柚纪的想法,补充说道:「当然,我们也试过了所有想得到的法术。但是无法根除病灶,病情只是不断恶化。再加上以咒文压制病情,就等同是对身为咒文媒介的师父身体增加负担,可说是一把双面刀。」
  左慈淡漠简洁地陈述事实后,听来反而不像是事实。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听来反而像在说笑,仿佛随时都会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我骗你的。」也仿佛师父其实根本醒着,正半眯起眼偷看她的反应,快要忍俊不住地哈哈大笑。
  床铺旁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套茶具和黄纸药包。如果左慈说得没错,那么里头放的就是丹药。炼制丹药的炼丹术是方术之一。药包更是加深了病榻这种印象,彰显出左慈刚才说的话都是事实。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柚纪低头看着师父的睡脸,头也不回地低声问左慈。
  「现在说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左慈你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吧?」
  「师父要我不准说,我不能违背师父的命令。」
  「谁管你啊!我是在问你,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柚纪转过身捉起左慈的衣襟。依左慈的身手,应该能轻易避开吧,但他动也不动。他甚至没有一丁点情感的起伏,用平静到令人愤恨的目光低头看着柚纪。她说不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认真地想往这张铁面具的下巴揍去一拳。
  柚纪一直以为左慈不过是缺乏了一点常识和不太会表达情感,绝不是冷酷无情的男人。但现在这份认知却开始动摇。见到他这副冷然的态度,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师父的病情。
  有个男人一直斜倚着房门口,观看着这一幕。男子不疾不徐地挪开肩膀,直接越过互相瞪视的柚纪和左慈两人,走向床铺。
  「别靠近师父。」
  柚纪推开左慈,语气凌厉地吓阻,但男子不理不睬。他在床边蹲下,一下子拉开师父的下眼皮,一下子察看师父的口腔。柚纪一头雾水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稍稍确认了师父的状态后,男子简短地叹了口气。
  「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请医生来看?明明出现了如此明显的症状,应该早就知道这已经不是外行人能处理的范畴了。如果能再早一点请医生看病,也许就有可能治好了啊。」
  男子的语气并非在责怪他们,但明明事不关己,他却显得莫名哀伤,这让柚纪油然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也许有可能治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这种说法,简直像在说「现在已经无法治好了」一样。
  「现在兔雨县没有大夫。约莫五年前县里的大夫就因为年迈而与世长辞,之后也没有新的大夫前来。」
  左慈回答了男子的疑问。反倒左慈的口吻像是在谈论外人,从旁看去,两人与师父的关系正好互相对调。男子诧异地挑眉,又问了一次。
  「没有医生?在这种情况下,真亏这个县里的百姓没有灭绝呢。是因为乡下人身体格外强健吗?」
  「驱除疾病是师父和我们的工作。县里的人一旦被疾病缠身,就会前来拜托师父。师父在护乐院里学习到了所有驱除疾病的方术。所以就算没有大夫,兔雨县里也没有治不好的病。」
  这回换柚纪有些夸大其词地开口说明。但男子只是以稍显阴沉的雾色双眼瞥了柚纪一眼,丝毫没有大受感佩的模样,接着没有事先招呼一声就捏起小桌子上的药包。他打开药包后,里头放有五颗小巧的黑色丹药。男子以指尖捏起其中一颗,嗅了嗅味道后皱起脸。
  「原料是什么?」
  左慈回答了他的提问。「有艾草、山菊、硝石、石瞻、胡粉、云母水、雄黄,以及朱砂。」
  「雄黄是硫化砷,朱砂是硫化汞,这两种在西域都是毒药。即便是少量,只要长期服用也会引发慢性中毒。这男人的病状正是砷中毒。器官衰竭会引起黄疸症状、衰弱和皮肤干裂。就算是外行人,这些病状也一眼就能看出来。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种东西会被称为药呢?」
  「你不过是个连方术的方字也没听过的异敦徒,有什么资格对丹药的成分说长道短。这只是因为你是异国人,所以没听说过罢了。炼丹术是一种自古流传至今、历史非常悠久的医术。相传连仙人也会服用丹药喔。」
  见男子似乎瞧不起他们,柚纪不由得插嘴反驳,但对方依旧将柚纪说的话当作马耳东风。他将手上那颗丹药举至眼前,眯起双眼细看后叹了口气。
  「真不敢透信,竟然靠这种骗术般的医术……」
  男子随手将丹药丢在脚边,接着不顾这是拥有数千年辉煌历史的秘术,没有半点敬意地将丹药踩在鞋底下。
  「根本是自己亲手缩短了原本可以延长的寿命啊。」
  男子鄙夷地说。移开皮靴后,就像在地板涂上了煤灰般,丹药变成了一团再寻常不过的黑色粉末。
  男子的喉咙发出了「嘓呵嘓呵」的闷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地震动着房内静寂无声的空气。
  「有什么好笑的?」
  「笑的人不是我。」将上扬的两边嘴角拉回原位后,男子一眨眼又变回原本的语调。「我反而想哭呢。这间道观的道士已经是我最后的指望了,没想到重要的这家伙现在却是半死不活。我到底有多倒霉啊……啊——真是想哭。」
  「竟然说师父半死不活……!」
  柚纪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男子,接着冷不防掉头走向房门口。
  「柚纪?」
  「我去准备五法神器。左慈,你负责搭祭坛。」
  「五法神器……是辟邪法术吗?可是那个——」
  「你们还没试过吧?那么值得试一试。」
  柚纪报复般地看也不看男子一眼,带着左慈一同快步走向道观,挑选必要的道具。辟邪法术在驱除疾病的方术中特别困难,也特别深不可测,但同时也特别有效。
  异教男子的胡言乱语根本不足采信,况且柚纪也还没有彻底绝望。所谓疾病,都是因恶鬼的恶作剧和恶气的淤塞所导致的,只要消除这些病因,人就能恢复健康。道士皆习得了如何驱除恶鬼、导正气的流动的方术。至今他们也以这些方术治愈了许许多多的人,也得到了许多感谢。辟邪法术虽然是项艰澡的术法,但现在柚纪有自信办得到。毕竟她成功地施展出了解咒秘法,破解了龙人施下的咒文。要驱除掉附在人身上的疾病,绝对是小事一桩。
  「喂,你们想做什么?」
  将一脸纳闷的异教男子赶到房间角落后,左慈开始组装从道观搬过来的祭坛。期间柚纪点燃线香,焚烧符纸后让灰烬落于盘子上。
  「祭坛我组装好了。柚纪,你真的要施法吗?」
  「那当然。」
  祭坛上已摆好了所有道具。七星剑、鲨鱼剑、刺球、月眉斧、铜钉棍……每一项道具都可以直接当作武器使用。辟邪法术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术法。
  「谨请东方青龙降驾至铜钉棍、
  南方朱雀降驾至月眉斧、
  西方白虎降驾至刺球、
  北方玄武降驾至鲨鱼剑、
  中央麒麟降驾至七星剑。」
  柚纪一一拿起武器跳起舞蹈,恳请司掌五行的圣兽降临。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她跳舞跳得乱七八糟,根本发挥不出任何效果,施法时运气的步骤也是马马虎虎,全身的气到处流窜。由于思绪混乱,脑袋也一片乱哄哄,既听不见小神子的铃铛声,也看不见半点翻飞的羽衣。真不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会那么自负,以为自己能成功。即便是初级的术法,当时的她也很快就会失败吧。尽管如此,柚纪还是继续念咒。
  她反手拿着七星剑,将剑尖指向横卧于床上的师父额头。
  「恶鬼止步、诸恶散去、灾祸退散,
  以太上老君之名如律令——」
  有人从上方捉住了她握住剑柄的双手。就算她想往下挥剑,却一寸也动不了。柚纪表现出敌意,仰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高挑黑衣男子。
  「你干什么?别妨碍我施法。」
  「我才想问你,你想干什么?」
  男子以低沉阴鸷的声音反问,那双雾色眼睛瞪着自己,眼眸深处闪动着熊熊怒火。感受到危险后,柚纪不觉地有些害怕,但同时也想要反抗。明明这男人直到刚才还哭哭啼啼地嚷着自己好饿。
  「这个术法就是要切开病人的额头,将疾病的根源排出体外。」
  「别说蠢话了,病人现在如此虚弱,不能再让他额外失血了。但如果你现在想亲手给他最后一击,那倒是另当别论。」
  男子并未拉开嗓门怒吼,柚纪却觉得仿佛有人掴了自己一巴掌,脚步不禁踉跄。男子松开手后,原本握在柚纪手心里的剑垂直地往下掉落,剑尖匡啷一声撞在柚纪鞋尖前方的地板上,喀啷啷地滚至一旁。左慈伸出手轻轻地扶住柚纪的后背,但柚纪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甩开。
  「就算靠你们擅长的妖术,也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个男人很快就要死了。而且还是他自己愚蠢地加快了自己的死期。」
  「你、你懂什么……」
  「小丫头,那你又懂什么?如果你真以为凭你的力量可以拯救人的性命,那简直笑掉人的大牙。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明明没有医学知识却又自以为是医生,你要亲手杀了你重要的师父吗?」
  柚纪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抬头瞪向男子。屈辱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倔强地将眼泪压进眼睛深处。这个既是绑架犯又是逃狱犯又擅闯民宅的异教徒男子,根本没有资格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方术贬得一文不值,也没有资格对她说教。搞什么嘛,这个无礼的男人真的很莫名其妙。
  就算说为时已晚,她也无法接受。突然告诉她师父的病情,又说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已无力回天,这未免太没有天理了。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师父传授给他们的方术,怎么可能救不了师父。
  「啊——吵死人了……」
  这时床榻上突然响起了慢吞吞的说话声。
  「师父!」
  柚纪旋即将异教男子撇在一旁,冲到床边。
  「师父,你醒了吗?」
  「师父,吵醒您了吗?」
  「早就醒了。你们就在我枕头边大呼小叫的,谁睡得着啊。」
  师父一如往常讲话粗俗,同时吃力地抬起头来。左慈伸出手,协助师父坐起身靠在墙上。师父倚着墙壁,再一次环顾室内,削瘦的单边脸颊上扬起了自嘲的笑容。
  「很遗憾地,大致上那位牧师大人说得都没错。」
  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容是平常的师父没错,但是他的眼球和肌肤都呈现黄浊色,两只眼睛下方还有着土黄色的深沉黑眼圈。
  「师父,你在说什么啊。快点教我驱除疾病的术法吧。应该还有其他更厉害,但是我不知道的方术吧?让我施法看看吧。」
  「柚纪,这世上没有那种方术。」
  柚纪不敢相信竟会从师父口中听见如此消极的话语。
  「为什么……?因为我还不够成熟吗?因为我至今一直偷懒吗?那么从现在起我会好好努力,拼死命地修行。我一定会努力,绝对会非常努力的……这样子……也还是不行吗……?」
  她的声音沙哑。不想承认的、一直拼命掩饰的不安与软弱,开始显现在声音当中。
  师父缓缓地吐了口气,张口说话。那副样子仿佛是每一次呼吸,都在一点一滴地吐出自己的生命力那般。
  「柚纪,这不是你的错。在这世上,多的是靠我们的力量也无法解决的事情。事实就是如此。道士并不是全能的,做得到的事情永远都有极限。我们只能承认这一点。」
  听了这一番话后,柚纪犹如遭到背叛般感到晴天霹雳。脚边的地板仿佛突然间瓦解崩塌了般,她不由得步伐不稳。
  真不敢相信师父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不,是难以原谅。不仅是自己,他也背叛了来道观求助的县里所有百姓。这根本是一种对百姓不守信用的行为。会在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竟如此轻易地就肯定了异教徒不负责任的恶语中伤,如果师父一直是带着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工作至今,柚纪会看不起他。
  师父泰然自若地无视柚纪的愤慨,像在嘲笑自己的死期般,没长多少肉的脸颊上挤出了好几条皱纹,看来几乎与死相没有两样。
  「我不过是这一刻比其他人都早一点到来罢了。纵然在护乐院学习到了最上乘的方术,也没有任何一个道士能够成为不死之身。就算在整副身体上都刻满了这些咒文,也是一样哪……」
  师父掀起自己的衣袖。会几何时起,师父的手臂竟消瘦到了这种地步?根本称得上是没有一丁点肉的皮包骨,粗糙干燥的肌肤正受到黄疽的侵蚀。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手臂,和从前不顾年幼的自己的抗议、硬要抓住她脑袋拨乱她头发的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是同一个人所有。
  手臂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刺青。原本既是师父高深法力来源也是象征的那些刺青,如今看来却像是在师父身上爬行、逐步将他啃蚀殆尽的数万只毒虫。

  □

  她在雾中奔跑。
  无论怎么奔跑,浓雾都不见散去,她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脚底下是险峻的山路,双脚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或是泥泞绊倒。尽管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她还是在焦躁的心情驱使下往前狂奔。快点、快点,得快点穿过这片浓雾才行,再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明明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会来不及,内心却急迫地想着:总之一定要快!然而越是心急,她的双脚越是沉重,就像在泥沼里挣扎,迟迟无法往前进。
  倏地视野豁然开朗,她穿过浓雾了。前方耸立着一对熟悉的朱漆门柱。她回到道观来了。柚纪松了口气。但是眼前只有那对门柱,后方不见道观的踪影,只有一大片辽阔的雾池。
  池子里有某种巨大的生物。那样生物将长长的身躯如山岭般蜷成数圈,横卧在池中。全身覆盖着坚硬鳞片的那个庞然大物,正是一头龙。然而以往会绽放美丽金色光泽的那些鳞片,现在却是伤痕累累,令人沭目惊心的鲜红血液不问断地流向白色霭雾。
  恍然回神时,雾池已变作了一面血池,水深直达柚纪的腰部。金色巨龙浸泡在自己鲜血形成的池子里,微闭着传说中只要一瞥就能粉碎一座山头的眼瞳,而那张相传只要一声咆哮就能令大江干涸的嘴巴,如今正吐出羸弱的呼息。
  「涛。」
  柚纪呼唤龙。没来由地,她知道这头龙叫作「涛」。
  「涛」是形成大陆的五头龙中,其中一头龙的名字。相传神话时代,一龙直至五龙这五头龙掀起干戈,互相啃晈厮杀,最终一同倒下,尔后经过几千几亿年的岁月后,尸身上形成了现今的五龙大陆。「涛」正是其中一头龙——黄金之龙。
  来不及了……
  柚纪惊愕地呆立在原地。都是她的错。尽管是远在神话时代发生的事,柚纪还是苛责着自己。如果自己拥有更多力量,她就能够救「涛」了;都怪自己不成熟,「涛」的生命之火才会将要熄灭。
  柚纪靠在失去了昔日光辉,如今像是干枯木片的鳞片上嘤嘤啜泣。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没有救你的办法了吗?我会拼命修行。我会好好努力,真的一定会好好努力……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喔,柚纪。
  「涛」用最后一口气这么说完,就此不再动弹。

  柚纪趴在床铺的边缘,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虽然没有流下眼泪,口水倒是流了不少,她慌忙擦掉。
  她睡了多久呢?从油灯碟子里麻油减少的量来看,大概有一时辰,或者再多一点吧。
  接着柚纪发现师父正从床铺探出身子,朝小桌子的抽屉伸长手,原先还迷迷糊糊的脑袋瓜顿时变得无比清醒。
  「师父!不行!」
  师父明显一脸「糟了!」的神情,柚纪扬手拍下他那只手。师父正试图打开的小桌子最上层抽屉里,放有一整套烟草叶和卷纸。师父边揉着手背边嘟哝抱怨:
  「抽个一根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行,烟草对身体有害。」
  「别讲这种小里小气的话,你又不是我娘。」
  比起生气,柚纪更是哑口无言。「请你多了解一下自己的立场吧。我还需要师父你好起来,再像马车的马一样辛勤工作呢。」
  「喂喂,你还想让我出门工作啊?」
  「那当然。我每天都担心得不得了,不晓得再来第几次骤雨,屋顶就会被吹跑了。而且我也想将主殿的祭坛翻新,也想将大门盖得更气派一点。门面可是很重要的喔。为了不让人家说我们贫穷道观还狮子大开口,就必须具备适合狮子大开口的阔气风范才行……」
  柚纪喀答作响地抽出小桌子的抽屉,边喋喋不休地说话,甚至到了有些唠叨的地步。因为若不说话,就很难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情。
  「道观就收起来吧。」
  师父说,她还在絮絮叨叨的舌头倏地停下。
  「咦……?」
  一时间柚纪答不上话,扭过头去。师父将上半身靠在墙上,失焦的目光望着斜上方,吐了一口又细又长的气。别说是抽烟了,师父现在应该连坐着都很吃力吧。
  「我死了之后,道观就收起来吧。我怎么可能让你继承道观呢。要是在他处找到了好对象,就快点嫁过去吧。啊,如果你想的话,真的嫁给珞尹也未尝不可。」
  「你在说什么啊……!」
  自小桌子拔出的抽屉撞在地板上,发出了叩咚巨响。烟草叶盒倒了过来,在柚纪的脚边散落一地。师父仅将黄浊的双眼对准虚空,对这阵声响毫无反应。
  「师父……?」
  师父的身影忽然就像即将消失的海市蟹楼般稀薄,仿佛师父与现实间的连结正变得越来越微弱,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安袭向柚纪。至今一直确实近在身边、这双手触摸得到的现实,竟是如此虚幻又飘渺的事物吗?脚下站立的这块土地,一直都如此摇晃不稳吗?本以为暂时还不会有任何改变,会再持续好一阵子的日常生活,却突如其来蒙上了一层浓雾,让人丧失了真实感。
  「你、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啊……真没出息。师父也老了呢。人一旦年纪大了,都会变得胆小懦弱吧。」
  尽管如此,这时候她还有办法逞强。借由逞强,好不容易才让双脚踩在摇摇晃晃的立足点上。
  「是啊,我真是没出息呢。」
  柚纪本期待师父会和往常一样毒舌地回嘴,没想到他却非常干脆地大方承认,甚而自我解嘲。
  「我真的是太没出息了呢。无论精通多少方术,无论他人如何敬重我是修行人,我甚至无法亲眼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获得幸福。现在甚至衰弱到靠自己一个人也无法大小便,真是难看哪……抱歉啊,柚纪……这么无可救药的男人竟然是你的义父,实在是对下住……」
  长年来在柚纪心目中等同是绝对存在的这倡男人,正以可说是前所未闲,既怯弱又细若蚊蚋的嗓音如此呢喃。

  Ⅲ

  两晚过去了。
  师父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丝毫没有回复的迹象。也有一些人从县里赶到道观探望,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治好师父。住在兔雨县另一头道观里的年长毛道士,也赶来探看情况。为了连日来在县里不断蔓延的疾病,毛道士也顺便前来找师父商量,霉得意见后就回去了。毛道士对师父的病也束手无策。不会在护乐院修行,又只是一介当地道士的毛道土,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师父不知道的方术。谁也不晓得师父还剩下多少时间,是半年?一个月?抑或数日?
  在师父的协助下,那个名为伊鲁克的异教牧师得以将金块换作银两,历经一番周折后也在这附近暂住下来。柚纪虽然很不高兴,但师父总会呼唤伊鲁克到床前,兴致勃勃地听他说些其他地方的轶闻。师父将一个远比自己还年轻的年轻人尊称为「牧师大人」,这点也让柚纪相当不满。在中域兴起的天道教对待其他宗教十分宽容,但信奉唯一神只的西域天聆教却是一帮排斥其他宗教神只的小气家伙。
  珞尹这两晚都不见人影。
  「柚纪,我们来练武吧。」
  换上一身轻装的左慈系紧腰带,呼唤柚纪。若是平常,现在正是早晨练武的时间。但柚纪只是坐在澡间旁顾炉灶时坐的板凳上,双手倚在膝上托腮,一脸萎靡不振。
  「你一个人练习吧。」
  「只要有一天偷懒,身体就会变钝喔。」
  「变钝就变钝,反正师父说要把道观收起来了。」
  柚纪用鞋尖踢了下练习用的木棍,还打了一个大呵欠。左慈等了一会儿后,最后死心似地一个人在中庭里练习套路。套路是一种单人练习,先将基本的招式乃至数十种棍术招式串连在一起后,依序舞出。比起比武练习,柚纪更讨厌套路。因为很无聊。
  柚纪好一半晌侧眼望着左慈练习的身影。左慈和自己不一样,每个招式的动作都流畅又熟练。随即柚纪又将脸撇向一旁。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潜心修行。就算治好了县里百姓的病痛,得到感谢,这种无法拯救最重要的人的力量又有什么意义?自己至今做过的一切,好像都变得非常空虚且了无意义。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办得到的事情少得可怜。如今在师父房里,充实师父剩余时光的,甚至不是长年来与他一起生活的柚纪两人,而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异国男子。她能为师父做的,竟然比一个最近才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男子还少,没有比这更令人愤恨不甘的事了。
  至于左慈仍是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仿佛除了一切照旧外,他也不知道其他种生活方式。左慈花了段时间仔细地演练完一连串招式后,呼吸依然平顺不紊,仅轻轻拉拢长袍下摆,走回柚纪身旁。
  自从师父病倒,柚纪就对左慈格外冷淡,但左慈似乎一点也不引以为忤。无论是被柚纪讨厌,还是师父即将离开人世间,这张铁面具真的什么也感受不到吗?不敢置信的心情与怒气在她心里不停膨胀。
  「师父命令我接下来去帮毛道士的忙,柚纪你呢?」
  「我不去。」
  柚纪依旧冷淡答腔。左慈会去帮毛道士的忙,是因为现在县里不停蔓延的疾病。听说有好几个人都因为身体不适而卧病在床,甚至有人因此丧命。这场病似乎是蛊所引起的,所以毛道士才会来找师父商量。偏偏这种时候师父又病例了,年长的毛道士应该正为了除病消灾和主持丧礼忙得不可开交吧。
  既然是蛊引起的,应该就有养蛊的人。左慈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个人吧。倘若施术者具有恶意,这项任务就有可能伴随着危险,想当然耳对于年事已高的毛道士来说负担太大了。
  「如果这间道观真的收起来,左慈你就去投靠毛道士的道观吧。能够得到一名优秀的得力助手,毛道士也是求之不得吧。」
  明知是坏心眼的提议,她还是故意这么说。她就是想挖苦他几句,若能让这家伙的铁面具多少出现一点情感的波动,她的心情也会好过一些吧。当然,左慈绝不可能真的答应这种事,所以她才会这么说。
  除了还是一点动摇也没有以外,柚纪也想像过了其他种反应,但左慈的回答却与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不同,完完全全超乎她的意料。
  「你用不着担心我之后的去处。师父若有万一,我也会消失。」
  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挖苦他的柚纪顿时接不上话,将下颔从托腮的手中抬起来。个子高挑的左慈垂下眼帘,从高处俯视着她。那张脸如薄纸般缺乏表情,眼底也读取不到任何情感波动。
  「这副模样是师父赐给我的,所以只要师父一死,我也无法再维持自己的存在。只会变回原本的姿态。」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符力。在师父的意志下行动,也在师父的意志下消失。」
  符力——即是一种外形仿造人类,由方术创造出来的纸人偶。据说道行高深的道士能用一张符纸创造出不仅是外形,连言行举止也跟员人没有两样的符力。符力是术者忠实的仆人,总是随侍术者左右,没有任何情感,遵从术者的指令,仅为了术者而行动。
  左慈是在师父收留了柚纪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在道观和他们一同生活。柚纪不记得师父是基胗什么原由才收左慈为弟子。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年纪还小,所以记不得了。不知不觉间左慈就理昕当然地住在道观,成为师父的左右手帮忙做道观的工作,又照料师父与柚纪的所有生活起居。尽管方术、棍术和家事都很完美,这个男人却缺乏情感,也欠缺许多基本常识。
  「……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
  「我是符力这件事吗?并没有非说不可的必要。」
  「不是……我不是指这件事,是指师父死了之后你也会消失这一件事!」
  左慈的表情仍旧毫无变化,仅是微歪过头,仿佛在说连这件事情也没有说的必要般。
  柚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突然发烫,就像是干燥枯萎的心因这小小的导火线而点燃了一把烈火。
  「你这家伙……老是这样子!就连师父生病也是,都等事态演变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时才肯告诉我。接着又对我说你会消失。竟然还说没有必要告诉我?你的意思是这跟我没有关系吗?不论是师父有可能会死,还有你有可能会消失,这些事情部和我没有关系吗?你也许会变成一张废纸,被风吹走后就只是消失在远方。可是……那我呢?我才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啊!」
  她激动得嗓子都哑了。干枯的心底一旦丢下火种,眨眼间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
  板凳砰咚一声重重翻倒在地。柚纪一把捉起脚边的木棍霍然起身,抡起棍尖刺向左慈。当然,左慈轻而易举就闪过了柚纪鲁莽的突刺。
  「不准闪开!」
  柚纪任性大喊,更是执起棍子往横扫去。左慈挥起自己的棍子挡下她的攻击,柚纪的棍子反倒因这阵冲击被弹开。尽管如此,她还是持续猛攻。
  「喝!喝!喝!喝!」
  她像要寻求情感爆发后的宣泄出口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舞木棍,没有半点招式可言。左慈尽管被她的气势稍稍震慑住,仍是冷静地化解柚纪的攻击。突刺他就闪开,横扫他就格挡,柚纪的攻击悉数扑空,整个人东倒西歪。仿佛被左慈玩弄在股掌间般,柚纪更是怒火攻心,攻击变得盆发暴戾。每挥一下,棍子就变得越来越重,意图支配柚纪轻盈的体重。这根木棍也让她很火大。不仅重,又完全不听她的使唤,瞧不起身为主人的柚纪,觉得她这样一个小丫头根本没资格驾驭它。纵然是长年来使用的伙伴,但就算她练习到手部起了水泡,它还是压根儿不认同她。
  重复了好几十次的突刺和横劈后,她的双脚终于不小心打结,膝盖一弯往前扑倒,同时棍子也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但其实她早就连要握住棍子也十分吃力。手掌部脱皮了,传来阵阵剠痛。
  「柚纪,已经够了吧。」
  柚纪趴卧在地,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她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脑袋里的氧气不足,让她很想吐。真是悲惨、没用又教人不甘心,一旦吐了,仿佛还会从喉咙吐出泪水来。她握住隐隐作疼的拳头,几乎要咬出血来地紧咬嘴唇。她再用额头蹭向粗橙的地表,直到蹭破了皮。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没用呢?是因为她不像珞尹一样,生来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吧。
  ……珞尹。对了,她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想到珞尹呢?
  「请让我看看吧,我替你包扎。」
  左慈在她身旁蹲下,执起她的手,却被柚纪硬生生甩开。柚纪一边咳嗽,一边靠着自己的力量起身。
  「我自己来就行了。你要去帮毛道士的忙吧。」
  她极为冷淡地说。不知道左慈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呢?还是多少显露出了一些情绪呢?
  「珞尹又跑去山上了吗?」
  「应该是吧。基本上我也准备了珞尹的午饭。厨房里的馒头请先蒸过再吃。另外我也准备了客人的那一份,再麻烦你拿给他了。」
  「那个异国人只要给他吃蝗虫就够了。现在最重要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珞尹。如果是珞尹,也许还救得了师父。既然现在的情况已无法再靠人力挽救,只能看神明旨意,那么传说中血缘与神仙最为相近的龙人,应该还有办法拯救师父吧——?

  □

  「依我的经验,无论是踏碎大地的犬蛊,还是会说人话的蛙蛊,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
  道士说。
  「不过,如果制造出它们的是珞尹,那我也不是不能明白。龙人的力量非常人所能计量,也是现令最近似神仙的民族……但是,养蛊在大陆各地皆被视作是邪恶的行为。真的是珞尹培育出了它们吗?」
  「我没有必要说谎吧。五年前,我所在的教会负责保护那个小鬼。就跟他现在隐身在这间道观一样,一开始假装自己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小孩,接着那小鬼就在背地里饲养这些妖怪——」「竟然称呼咱们为妖怪,真教人难过哪。」感觉到有异物压迫至食道的同时,卑缕夺走了他的声音开口说话。每一次都还伴随着仿佛要吐出整个胃袋的不快感。纵然已过了五年,他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感觉。
  「闭嘴,我会让你吃蝗虫啦。」
  伊鲁克从抱在怀里的一大盘盐汆蝗虫点心里,捉起一只丢进嘴里。
  「虽然蝗虫很好吃,但人类更美味呢。听说以往曾经统治西域、让人民深陷恐惧漩涡,会啜饮人血的怪物如今也已被赶下台,现在都喝水果酒充饥呢。咱现在的心情就和他一样哩。」
  尽管嘴上抱怨没完,卑缕还是啪哩啪哩地不停咀嚼蝗虫。左脚的夷则喀答喀答地摇晃膝盖,主张自己的存在。「别这么心浮气躁,看起来就像我在抖脚耶!」「夷,直到咱消化好的营养流到你那边之前,先等一下吧。」伊鲁克接连将一点也不想吃的蝗虫丢进嘴里,只觉得筋疲力尽。由于不管他吃得再多,营养都会被体内这两只贪吃的食客吸收掉,因此伊鲁克从没觉得自己吃饱过,一整年都饿着肚子。再加上这两个家伙又是彻头彻尾的肉食性动物,他这个主张清贫的宗教信徒却老是在吃肉。
  「真是默契绝佳的伙伴哪。」
  道士如此揶揄。这五年来别说是吃饭睡觉了,甚至还共用同一个声带和消化器官,就算对方是食人妖怪,会默契不好才有鬼。
  「很抱歉,我得辜负你的期待了,在我既有的知识中,没有方法能够驱除它们这种特殊的蛊。我曾在天道教本山八华山护乐院修行过,我替你写一封介绍信给他们吧。虽然不敢保证能找到有效的方法,但至少能取得一点线索吧。但眼下,最快速又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直接询问珞尹如何解咒吧。」
  前提也是珞尹肯老老实实说出来。一问之下,珞尹现在已解除了封印,力量也远比先前伊鲁克已知的时候还要强大又狂傲。都怪这间道观的笨丫头多管闲事。
  纵然满肚子光火,伊鲁克还是没有骂出来。面对一个濒死之人,不该说他身边的人的坏话。伊鲁克从不认为自己善良正直,但尽管不愿,往昔会是他恩师的牧师教导给他的人道思想,还是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坐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墙壁的男人脸上,蒙上了厚厚一层死亡阴影。他猜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但这个年纪应该还远远称不上是老人。然而男人搁在被单上的两只手臂却如老人一般削瘦枯竭。皮肤泛黄,即表示内脏的功能出了毛病。这已是末期症状了。
  信仰不同、也没有任何关联的这个男人,却与恩师最后的身影互相重叠。嗯,不过他的恩师不像这个道士这么粗鄙无褛就是了。
  「牧师大人,你为何不选择另一条道路呢?」
  道士说。
  「只要豢养它们就好了,这也是另一种选择。你只要让蛊吃它们想吃的饵食,蛊就一定会为你带来好运、财富和繁荣。一般养蛊之人,都与蛊有着这样的契约关系。只要你不再抗拒,接受它们,就再也不用四处流浪、寻找解咒的方法了吧。」
  伊鲁克有些吃惊地望着道士。因为他从未料到以驱除妖魔鬼怪维生的道士,竟会提出这种建议。
  「你当然是在知道它们想吃什么饵食的前提下,才会这么说的吧。」
  「当然,蛊皆吃人。」
  「既然如此……」
  他的语气不由得一沉。卑缕也不再大口啃食蝗虫,似乎还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夷也畏畏缩缩地缩起脚。
  他不该找这个道士商量吗?心中的不信任感变得盆发强烈。
  道士平静地承接下伊鲁克骇人的视线。那是只有做好觉悟,已接受死亡的人才能展现出来的安详神情,眼底深处充满慈爱。
  「你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呢,牧师大人。前阵子还替我狠狠地暍斥了柚纪一顿,看来你的本性非常正直而且诚实。哎呀,真是现令难得一见的好青年呢。不过,假使是在一般情形下,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依你现在的处境,这种个性反而会让你更加痛苦吧?」
  一瞬间,一种仿佛已故恩师在对自己说话的错觉攫住了他,意识被拉回到了少年时代。
  「亚雷克斯,你的个性有些太过温柔了。这种个性将会引导你,将你带到主的身边吧,但可能也会让你历经重重的考验。」
  那是少年时代,伊鲁克尚未失去所有一切,尽管贫困穷苦,却也生活在温暖世界里的时候。有家可回,也有温暖的暖炉,餐桌上是今天的面包和汤,还有着弟弟和妹妹,可以称作家人的存在。
  「一旦你不愿意动手杀人,蛊应该就会试图牺牲你的家人。你的家人现在都安然无事吗?」
  「我原本就没有血亲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那里的家人在五年前……」
  他的嘴角往上勾起,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唯独这个时候他无法区分出这么做的到底是卑缕,抑或是自己。
  「大哥哥……救救亚莉莎……!」
  一阵令人心生不快的沉默降临。幸好道土没有朝他投来怜悯的眼光。被人同情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事。倒不如被人当作是怪物,害怕他或排斥他还好上一百倍。
  道士的反应皆不同于此,削瘦的脸颊上只是扬起微笑。
  「我们柚纪也一样没有家人呢。她的父母为了少一口人吃饭就把她丢在这里,于是我收留了她。只靠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地将她抚养长大后,结果就长成了一个大而化之的女孩,讲话也是没大没小。就只会算钱,好胜又爱逞强……真不晓得有谁愿意娶这样一个丫头呢。」
  道士语气轻快地改变话题,这点让伊鲁克很感激。但是变换后的话题也让他很难回答。
  「嗯,的确是个如杂草般坚韧的丫头呢。」
  伊鲁克眼神游移,用这一句话含糊带过。脑海里浮出了辫子少女的脸庞,坦白说,他很怀疑会有人想娶这个一点女人味也没有的乳臭未干顽固小丫头。
  不过,看来他的眼睛比嘴巴更诚实,微妙表情底下的真正心思全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底。「真老实啊。」道士心情极佳地在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笑声。大概抱病在身,肚子负荷不了吧,道士很快就收起笑容,重新将背靠在墙壁上,疲惫地吁一口气。
  「虽然爱逞强,但她本性很善良,是个正直磊落的孩子。跟你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道士说,脸上的笑容毫无一丝挖苦,流露出真切的疼惜之情。伊鲁克听了,自然很想大声抗议。
  「师父。」
  门口传来了呼唤声。伊鲁克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息。他反射性地提高警觉回过头去,只见走进来的是身穿道袍的白发青年。
  虽说很少接触,但伊鲁克对这名青年一点好感也没有。走路无声无息的人皆非善类,这是伊鲁克一贯的论调。再加上这名青年不仅身上没半点气息,还彻底无视伊鲁克,仿佛他根本不在这里一样。伊鲁克总觉得他们其实站在不同的世界里。以往曾有位学者主张这个世上并列存在着复数的世界,如果那个学说是真的,那么他与这名青年居住的两个世界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交集。顺便说声,那位学者已被视为是异端分子,被逐出了教会。
  「左慈,你回来啦。结果如何?」
  白发青年依然将伊鲁克的存在彻底从视野里抹除,仅转向尊为师父的道士回答:
  「是。我已经查出在县里放蛊的术者了。正如师父所料。」
  「是吗?虽然我一点也不希望这个预料成真呢。」
  道士大剌剌地叹了口气后,神情一凛。原本放松的脸颊绷起,混浊的双眸里亮起了锐利光芒。
  「龙人吗……作为赵涛龙此生最后的工作,真是再完美也不过。」

  □

  这个季节,五龙的山头从早到晚都是雾霭弥漫,视野皆被浓厚的白雾遮蔽,衣服和头发也被雾气打湿,犹如行走在沼泽底部般的沉重湿气缠绕住手脚。
  「呜哇!」
  柚纪一脚踩在地面的泥泞上,狠狠往前一滑,屁股跌坐在了树根上。
  「好痛喔……啊啊,真是糟透了。」
  没一会儿工夫屁股以下就全沾满了污泥,就连辫子尾端也浸在了泥巴里,俨然像是吸饱了墨水的毛笔笔尖。她抬手拨开贴在额上的刘海后,也不小心往脸抹上了泥巴。
  幸好她穿着就算弄脏也不打紧的练武用衣服,但是因为布料单薄,让她觉得有点儿冶。她抖了抖身子后打算起身,一只脚却直到膝盖都没入了泥地,拔不出来。在树根旁腐烂的落叶堆积于此后,形成了天然的洞穴陷阱。即便想拔出来,脚下的土地却柔软湿滑,很难施力站稳。
  柚纪已经在山里走了一段时间,早已疲惫不堪。手脚末端也都冻僵,失去了大半知觉。大家总说五龙的夏山比冬山还危险。因为许多人都是一袭轻装,未具备太多知识就上山,反而更加危险,难以应付突发状况。自己是当地居民,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现在却成了小看夏天山头的蠢蛋最佳范本。
  「珞——尹——」
  柚纪坐在原地,试着张嘴呼唤。但是她的声音被雾墙挡下,仅在四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虚幻飘渺地回荡。
  雾幕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珞尹?」
  柚纪连忙定睛细看。然而以人影来说,那道轮廓未免太过歪七扭八,甚至还做出了在地面爬行蠢动的奇妙动作。一条类似长鞭的东西弯曲翘起,拂开白雾。她遇到蛇了吗?柚纪打了个冷颤。
  如果是蛇那倒还好。大多数的蛇柚纪都不害怕,在一定程度的大小范围内,她甚至敢空手捉蛇。无论是爬虫类还是两栖类,她都不放在眼里。毕竟壁虎和小蜥蜴都是保护家园的动物,青蛙有时也会成为守护神。但是自浓雾中现身的却不是上述两种,而是柚纪最厌恶的类型。
  是蝎子,而且大小非比寻常。它表面光滑的甲壳层层相连,覆盖住了巨大的身躯,身体末端连着长长的弯曲尾巴,宛如长枪的尖锐尾端直指天际。光是身体,大概就和一般成人差不了多少吧,若再加上尾巴,就有一般人的两倍高。只要被尾巴的那根针扎到一下,恐怕没多久就会一命呜呼。最重要的是,柚纪非常讨厌虫类生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很多只脚的;还是大腿发达会乱蹦乱跳的;还是长有细毛、脚会扎人的:还是身上包覆着闪亮亮坚硬外壳的,她全都讨厌。
  那只巨蝎叽嘎作响地移动着尖尖的八只脚,沿着地面爬行而来。它压低因湿气而带着湿润光泽的外壳,尾巴高举成镰刀状,摆出威吓的架式。
  「住手,那家伙不是食物。」
  浓雾里响起了话声。
  紧接在巨蝎之后,雾墙的另一头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名青年穿着青墨色长袍外罩虹彩色臣一褂,系着绋红色腰带,打扮得绚丽夺目,却又不显得花枝招展,反而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微湿的略长黑发在后脑勺绑成一束,一派悠然自得,踩着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脚下泥泞的轻盈步伐走来。与头发、衣服乃至脸上都沾满了泥巴,趴坐在地的柚纪相比,青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贵人种。实际上柚纪甚至觉得青年英姿飒爽的身影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超越了人类已知境界的淡淡光芒。
  柚纪真不敢相信眼前的青年与她认识的那名少年是同一个人。但是气质和五官又毋庸置疑是——
  「珞尹……?」
  才两天没见到他,珞尹又长大了。两天前还是和柚纪年纪相仿的少年,现在却又长高了许多,变成了一名可称为大人、英气逼人的青年。
  「柚纪,怎么啦?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来找我的吗?」
  说话方式也的确是珞尹没错,但嗓音变得比先前低沉,让柚纪满腹困惑。青年的珞尹与少年的珞尹在她脑海里来回交错,让她一阵晕眩。
  珞尹踩着像是略微飘浮在半空中般的优雅步履走来,握住柚纪的手臂,轻轻松松就协助她起身。
  「谢、谢谢你……」
  面对面地站立后,珞尹的视线从较高处望来,自在地俯视着她,这让柚纪有些不甘心。她倚着的珞尹手臂也强而有力,骨骼的线条与成熟男子一样流畅,扶着柚纪手肘的大掌也比她的手大了一圈。都已经从幼童变成少年,让柚纪不知所措了,这样还不够吗?现在竟又变成了青年。明明不过半个月前,他还会尿床呢。
  为什么他又长大了?那只蝎子是怎么回事?柚纪有一堆问题想问,但现在还有一件非先说不可的事。不管珞尹变成大人、变成老人,还是变成美女或变成一匹马,对现在的柚纪而言,这些事都得先抛在一边,因为发生了更加严重的大事。
  「珞尹!师父病例了。他全身正被病魔侵蚀……」
  「师父吗?」
  珞尹微瞪大了眼睛。看来这两天他完全不晓得道观里发生了什么事。柚纪只差没揪起珞尹的衣领,急急地接着说:
  「县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救得了师父。可是,如果是珞尹的话,如果是龙人的力量的话,应该还有办法吧……?拜托你,珞尹。如果你有办法,就快点救救师父吧……」
  她用哀恸的语气恳求。自己一定能想到办法救师父这种好强与自尊心,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早已彻底遭到粉碎。只要有人能救师父,她就算要舍弃一切也在所不惜。
  「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过于干脆地自珞尹口中吐出,柚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师父死了的话,柚纪就会答应我的求婚吧?」
  珞尹和现身时一样,神色悠然从容,一点也不适合说出「死」这个字眼,如今脸上甚至带着浅笑。他弯下身子,整个人像要压在柚纪身上,将俊美的脸蛋挨向她。
  前阵子澡间里的对话在脑海中复苏。当时珞尹也说了一样的话:「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比起先前少年的模样,现在珞尹变成了俊美青年后,偶尔显露出来的另一面更让人觉得如寒冰一般冷冽,柚纪打了个寒颤。在他的注视之下,仿佛整个人会被吸进他那对眼睛里,仿佛灵魂会被潜藏在他瞳孔深处的某样东西掳擭住。
  柚纪甩了甩头别开目光,伸手推开珞尹。但是珞尹一动也不动,反而是柚纪往后踉跄了几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柚纪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声,连同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起吞回肚里。
  那只巨蝎正爬行至珞尹脚边,弯起身躯和尾巴,就像一只儿到主人、开心又活泼的小狗般,圈住珞尹的双腿。当然在柚纪看来,她只觉得恐怖至极,一点也不觉得可爱。但珞尹竟然真的将巨蝎当作是爱犬一般,「好乖好乖。」抚摸着巨蝎的身躯。蝎子扬起尾巴后,可以见到它光是尾巴的长度就高达珞尹肩膀。珞尹悠然自得地将脸颊蹭向那条连有致命毒针的尾巴。
  「珞尹,那是……蛊吗……?」
  好歹柚纪也是见习道士,当然察觉到了巨蝎身上不祥毒气的真面目。柚纪对于巨蝎产生的那种甚至让她想吐的厌恶感,早已超越了她讨厌虫类这种单纯的个人好恶。
  珞尹爽快到近乎天真地承认。
  「嗯,是我的蛊喔。是我在这座山上养的。它很美吧?这家伙肯定是我至今最完美的杰作了。」
  珞尹带着发烧般恍惚出神的表情自豪地说,并爱怜地抚摸巨蝎。他的神情尽管陶醉,却无一丝邪气,就和看到美丽又强大的事物而感到兴奋雀跃的少年没什么两样。被蛊迷惑的人,会自己动手制蛊。让蝎子、蜈蚣和毒蛇等具有毒性的生物在壶里自相残杀后,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只生物就是具有灵力的蛊。据说为了制造出强大的蛊,也有人会利用各式各样的生物进行实验。
  但是无论如何疼爱,蛊本身就代表邪恶。蛊会本能地想啃食人类的内脏,夺取人的性命。
  柚纪立即联想到数日前起县里频传的蛊病——就是珞尹唆使这只巨蝎去袭击县里的百姓。
  珞尹仿佛在巨蝎释放出的毒气中得到了生气一般,俊美的脸蛋变得更加妖冶,目光像吸食鸦片的人一样闪烁着浑噩的陶醉。反而柚纪吸进了毒气后,只觉得嗯心想吐。
  「要我救师父当然可以。」
  珞尹边摸着蝎子的尾巴,边像个恶作剧的少年偏过脑袋说。
  柚纪顷刻间将恐惧抛诸脑后。现在只要能救师父一命,就算要出卖灵魂给蛊她也无所谓。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救师父?」
  「嗯,只要柚纪愿意嫁给我。」
  事到如今,柚纪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珞尹开出的条件。道德也好良心也好,要出卖一切她都在所不惜。与这些东西相比,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更是算不了什么。反正再这样下去,她将会失去所有一切。不论是师父、左慈,还是至今生活的这个家和工作,全部都会消失。
  「我知道了。只要珞尹救了师父,我就和你一起去崑仑山。」

  回到道观前的门柱时,柚纪回想起了数天前作过的梦,瞬间脑海中浮出了想像画面,该不会门柱后头只有雾池,还有伤痕累累的金龙「涛」横卧在池子里吧?但是,主殿那扇对开的大门正真真切切地伫在门柱后头。
  柚纪推开其中一边门扉后,吱嘎的声响震动了主殿里清净的空气。现在天才刚黑,屋内一片昏暗,四周墙边和里边祭坛上点燃的烛台洒下了橙色的光芒。在蜡烛摇曳的火光照耀下,祭坛上线香的白烟缓缓左右摇曳,飘向高处的天花板。师父应该还躺在主屋的寝室里,主殿里不见半个人。
  就在柚纪和珞尹两人踏进主殿之际——
  「铃铃铃铃铃——」清脆的铃响自左右两边漫天扑来。柚纪和珞尹皆大吃一惊,环顾四周,然后马上察觉到了。
  是结界。就在他们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结界就启动了。念珠似地系着大量铃铛和符咒的绳子犹如帘子纷纷自大门两侧垂下,整齐划一地同时发出「铃铃铃」的声响。地板上也排列着好几个珐琅器皿,当中放有糯米、生鸡蛋和鸡血。每一样都是鬼怪害怕的圣物,一旦踏入结界,邪恶的生物就会无法动弹。
  至于能在道观里设置结界的人,那当然是——
  「师父、左慈!」
  两人正分别站在里边祭坛的两侧,结着手诀,异口同声地咏唱着发动结界的咒文。音域高低不同的两道男声和谐地互相融合,不断朗朗回响。两人也都穿着雪白长袍外罩七彩马褂,腰带上插着青龙刀,脖子以下披着符咒串连而成的法衣,可说是全副武装。
  一旁珞尹弯下了身躯,表情痛苦地扭曲。因为结界捉住了珞尹——不,是进入道观前潜入珞尹体内的那只巨蝎蛊。「珞尹……」柚纪伸手想触碰珞尹,却像是碰到了静电一般,手弹了开来。
  「柚纪……你暗算我吗?」
  珞尹的额头沁出冷汗,咬牙切齿地朝柚纪投去谴责的视线。
  「不是的,珞尹!我什么也不知道!师父、左慈,你们两个人在干什么啊……!」
  见到一回来就是出乎意料的发展,柚纪完全慌了手脚,来回看着痛苦的珞尹和持续咏唱咒文的两人。本想请珞尹拯救师父,现在师父却出手攻击珞尹,她的苦心全都白费了。况且师父现在的病情应该是连站也站不稳才对。小型的术法还可以,但根本没有力气施展大规模的法术。如今师父却全身佩戴着正式隆重的装备咏唱咒文,看似随时都会双脚一软,脸色也越变越阴沉,仿佛师父自己才是痛苦挣扎的蛊;仿佛越是折磨蛊,师父也跟着不断消耗掉残存的力量。
  「师父,快住手!左慈,你在干什么!连你也疯了吗!」
  只要是师父的指示,不管对左慈说什么都没用。符力绝对不会违抗术者的命令,是最忠实的式神。
  「真是的!」
  柚纪焦急地低声斥道,冲向师父。总之一定要先中止师父的法术才行!
  「『缚』!」
  师父却迅速朝柚纪扬起手心。就在珞尹、师父和左慈三个人形成的三角形正中央,柚纪的双脚忽然被黏在地板上,整个人往前扑倒,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师父!」她姿势难看地趴在地板上怒声抗议。没想到师父竟会对自己施展束缚咒。
  「别打扰我工作,你就安静看着吧。」
  师父不顾柚纪的抗议,目光始终只固定在珞尹身上。期间左慈依然以平淡没有起伏的嗓音,毫不间断地咏唱咒文。
  「我要驱除你身上的蛊。身为兔雨县的道士,这是我的职责。」
  「哈,不过是一介穷僻乡间的道士,你能有什么能耐。」
  师父扬言宣战,珞尹却付之一笑。尽管珞尹才是被捉住的人,他的神情却远比师父还要从容。柚纪在心中暗骂师父,竟然下这种摆明没有胜算的战帖。
  现在柚纪根本不在乎能不能驱蛊。只要能救师父,她什么也不在乎。没想到师父却辜负了她的心意,还做出如此鲁莽胡来的举动。什么身为道士的职责,这些矜持就让猪吃了吧。
  一定要想办法解开束缚咒才行。幸好只有双脚被束缚住,于是柚纪跪坐在地,结着手诀,努力集中因焦躁而分散的气。
  不行,无法集中。师父和左慈的念咒声在殿内不停回荡,传入耳中后分散了她的气。
  在眼角余光里,她看见珞尹的身体开始出现变化。珞尹的背部隆起了一个奇妙的瘤,那个瘤不停膨胀,甚至庞大到几乎要掩盖珞尹的脑袋,看起来诡异至极。接着像是虫蛹羽化一般,那只巨蝎蛊戳破了巨瘤爬行而出。巨蝎停在珞尹的肩膀上,尾巴的尾端垂至地板,身长轻轻松松超过了已变成青年的珞尹。
  巨蝎叽嘎作响地弯起自己长长的尾巴,再重重挥向地板。地板顿时出现裂痕,弥漫起了带有瘴气的紫红色毒雾。巨蝎旋即又挥了一下尾巴,形成结界的帘子便被打飞,铃铛相符咒飞向四面八方,有些还滚落到柚纪脚边。「唔。」师父低声沉吟。在龙人的力量面前,连准备万全的结界也派不上用场。
  珞尹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殆尽。俊美的脸庞前所未有地散发着邪气,狰狞扭曲,太阳穴上冒出青筋。先前那个曾是天真幼童、开朗热情少年和优雅青年的珞尹已不复见。
  「你应该已经吃饱了吧,但是为了有助消化,你想不想再大闹一场呢?虽然一个半死不活的干瘪男人,实在称不上是美味的饭后水果哪。」
  珞尹以冰冷又狂妄又阴沉又了亮的嗓音说,然后抚摸巨蝎的尾巴命令它。柚纪不由得心想,地狱的十殿之王说不定就是长这副模样。
  「上吧!」
  蝎子在珞尹的肩上纵身一跳。左慈拔出青龙刀飞奔向前。仅只一跳,巨蝎那发出吱嘎声响、有如可怖盔甲般的腹部便越过柚纪头顶上方,迅速又凶猛地直扑向师父腹部,下一秒师父的身体猛力撞上身后的祭坛。
  「师父!」
  束缚咒顿时失效,柚纪的双脚重获自由。但由于一时用力过猛,她不由得往前摔倒,闷声哀嚎了一阵子后,赶紧抬起头来。
  一幕骇人的光景跃入眼帘。
  正如字面所言,那只巨蝎正从头「刺进」师父的肚子里。但是明明一半身体都没入了师父体内,蝎子的头却未贯穿师父后背。也就是说,巨蝎正被「吞进」师父的身体里。
  巨蝎剧烈挣扎,疯狂地挥舞尾巴,好几次都鞭挞到师父的身体,道袍上不停出现缺口,每一次都有鲜血溅出。师父继续将巨蝎压制在怀里,结着手印咏唱咒文。巨蝎激动地左右甩动尾巴,同时身体仍是一点一点地没进师父体内。师父全身的刺青与咒文互相呼应,闪烁着黯淡的青色光芒。带有着复杂图腾的光芒包围住了师父的身体,同时仿佛全身的微细血管都自皮下组织往上浮出一般,可以感觉到师父的脉搏正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
  「可恶!赵涛龙,想得还真周到!」
  珞尹第一次不甘心地怒声咒骂。左慈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火速挡在珞尹身前,高举青龙刀。柚纪也马上察觉到了师父的计谋。师父打算以全身的咒文为媒介取代符咒,将蝎蛊封印在自己的身体里。刻于师父身体上的咒文拥有着等同数千张符咒的灵力,再加上师父自身澄净又强大的气能直接为咒文注入力量。这项策略只有师父才办得到,但话说回来,根本没有人会想实行如此愚不可及的战术。这么做的话,师父的身体会——
  「左慈,快阻止师父!你真的想杀了师父吗!」
  柚纪大喊,但左慈不动如山,仅是瞪着珞尹,架着青龙刀牵制住他的行动。左慈根本没有阻止师父战略的打算。他站在珞尹身前,不让珞尹阻挠师父。
  柚纪啧了一声,冲向师父。由于太过心急,双脚还险些绊住跌倒。
  「别过来!」
  师父大声怒喝,但柚纪全不理会。巨蝎的身体己几乎没入了师父体内,它痛苦地胡乱甩动尾巴,正巧打中柚纪的侧身。柚纪整个人弹飞出去,感到一阵剧痛,痛到她以为手臂是不是被扯断了。练武用的衣裳袖子被割开了巨大缺口,皮肤也被划出血痕。但是既然会痛,就表示手臂还确实地连在自己身上。
  柚纪没有退开,仍尝不够教训地再往前冲。蝎子的尾巴一弯,又从反方向往她逼近。「柚纪!」师父大喊,但他光是压制住塞进自己体内的蛾子就已竭尽全力。
  就在尾巴即将扫向柚纪侧脸的前一秒,「磅!」的一声,尾巴被某种东西弹开,甩向了其他方向。接着一道人影钻过尾巴底下滑行扑来,擒抱似地一把捞起柚纪,将她带离现场。漆黑大衣的下摆在眼角余光里翻飞。
  「放开我!」
  比起被救,被拉开师父身边这件事更让柚纪火冒三丈,她拼命挣扎,男子却不予理会。他简直将柚纪当成了小麦袋子般挟在胳肢窝下,一双雾色眼瞳嫌恶地眯起,只是一味狠瞪着珞尹。
  「才一阵子不见,又长大了呢。哼,但也只是从挂着鼻涕的臭小鬼变成毛还没长齐的臭小鬼罢了。」
  伊鲁克嗓音低沉地挑衅对方。话虽如此,如今珞尹早已不是小鬼,而是年纪与伊鲁克相当的青年。正与左慈对峙的珞尹不耐地斜眼观向伊鲁克。
  「怎么,原来是没用牧师啊。你还在这附近打转吗?」
  「你说谁没用?」
  伊鲁克的太阳穴爆起青筋,这时左慈冷淡自抑的话声介入两人之间。
  「珞尹,你的对手是我。」
  「你闪边凉快去吧,我有事要找这臭小鬼解决一下。」
  仅有年纪相仿,其他毫无一丝共通点的三名青年形成三国鼎立各据一方的态势。一个是蓄有一头让人联想到乌鸦羽毛的丰盈黑发,全身散发出天子般高贵气质的俊美青年珞尹;一个是有着既非中域人也非西域人的奇特白发,面无表情冶若冰霜,身穿道袍手持青龙刀的符力左慈;最后是一袭异教牧师装扮,穿着漆黑大衣披着金线刺绣圣带,体内栖宿着两只蛊,拥有蜂蜜色头发的西域人。
  然而现实中,三个人的力量并未势均力敌到足以称作是三国鼎立。珞尹的表情因愤怒而变得狰狞无比,身上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光是与他对峙,就能感受到一种仿佛有道巨大的墙壁正从前方慢慢将他们往后推挤的压迫感,脸部的肌肤也像遭到强风刮拂般微微颤动。
  「别碍事。我要解决的只有那个半死不活的臭道士而已。」
  珞尹仅是随手一挥,半空中就出现了一轮火圈,仿佛他其实拿着火把划了一个圆。虽然现在不是悠悠哉哉欣赏的时候,但他简直像在变魔术一样。
  火轮转了一圈后,瞬间化作高达天花板的火柱,直扑向左慈。左慈转眼间就被火柱吞噬,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
  「左慈!」
  身为符力的左慈本质上应该非常怕火。「放开我,我要去救左慈!」柚纪疯狂地乱踢乱蹬,想要挣脱伊鲁克的擒抱。
  珞尹又一次扬手,突然刮起一阵暴风,被伊鲁克扣住的柚纪跟着飞了出去。伊鲁克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柚纪的脸蛋则是撞进他的胸口。「嘓恶。」头顶上方传来了疑似是被挤烂的蟾蜍发出的呻吟声。实际上那确实是栖宿在他肚子里的蟾蜍的叫声。
  「不行啊,伊鲁克,现在那家伙已经解开禁咒,咱们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匹敌!快逃吧、快逃!」
  蟾蜍夺走伊鲁克的声带,语速极快地嚷嚷。瞪大的眼珠因恐慌而无法聚焦,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柚纪挂在上头的左脚也表示同意似地激烈抖动。
  「不要说咱们!别把我和你们扯在一块,从一开始我就不指望要靠你们的力量。我只是想逮住那个小鬼,逼他说出怎么赶走你们而已。」
  「所以咱说了嘛,咱们赢不了他的!你就放弃驱除咱们这件事吧!」
  「还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伊鲁克粗鲁地推了柚纪一把,试图起身,左脚却抗拒地一动也不动,他只得跪坐在地。
  「夷,你这混帐!」
  伊鲁克咂嘴,痛斥左脚。在一个人类的体内,有三个意志在争执不下。简直像闹剧,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
  同一时间,珞尹的身影忽然消失。
  相对地,原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大蛇。那是一条表面平坦光滑的白色巨蛇,身体的直径看似有一个大人的怀抱那般粗,长度的话也足以将主殿团团圈起。
  曾有人说白蛇是神的化身。但是眼前的白蛇全身散发着妖祸不祥的气息,与其说是神,更像是邪神。白蛇抬起长长的镰刀形脖子,环顾了周遭一圈,但它的眼窝却是一片虚无的黑色空洞,当中没有眼球。
  「嗝!」伊鲁克发出了奇怪的打嗝声,忽然无力地跌坐在地。「嗝、嗝。」他像是胃部抽筋了般,连连打了好几次怪嗝。「卑缕,你这——」伊鲁克正想痛骂,却也马上被打嗝声盖过。这就是所谓被蛇盯上的青蛙吗?伊鲁克张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紧盯着大蛇瞧,腰部发软瘫坐在地,撑着手想往后退。
  但大蛇毫不在意卑微的小蟾蜍,蠕动地拖着高大的白色身躯,只往既定的一个目标前进。
  「师父!」
  此时巨蝎已经连尾巴末端部没进了师父的体内。师父的道袍血迹斑斑,为了镇住不停在自己体内翻滚挣扎的蛊,师父弯下腰蹲伏在地,后背断断续续地剧烈痉挛抽动。
  柚纪推开伊鲁克站起身,卯足全力拔腿狂奔。她张开双手,冲到那条逼近师父、看似随时要勒死师父的大蛇面前。
  「珞尹!你不是说过会救师父吗!这和你说好的不一样!」
  裂了大缝的单边袖子挂在她的肩膀上左右摇晃。大蛇抬起镰刀形脖子,将暗色的眼窝转向柚纪。近距离下一看,当中果然没有眼球,只有黑暗、虚无和绝望。一股恶寒袭向四肢百骸,好像只要一被那对暗色眼睛注视,灵魂就会被吸走。
  大蛇以凛然清脆的嗓音说出人类的语言,话声在殿内回荡。虽然模样变了,但声音确实是珞尹。
  「是他先向我宣战的,这是他自作自受。既然吞噬了我的蛊,无论如何那男人不久后就会死。」
  珞尹的每一句话都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轰隆回响,空气为之震动。光是与他对峙,就仿佛会在他强大的气势震慑下失去意识。没想到一旦激怒珞尹,他竟会演变成如此巨大的威胁。
  回想起来,他从幼童的时候起就显露出了危险的迹象。师父就是察觉到他的危险,一直提防着他。果然不该解除珞尹的封印吗?都是因为自己,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吗?师父曾说的:「为他套上枷锁的人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句话才是对的吗?
  她对自己的天真感到后悔。但真要后悔也后悔不完,也不能找借口。
  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珞尹,求求你……救救师父……」
  柚纪咬住颤抖的嘴唇,仰头看向大蛇,怀抱着微弱的希望向他恳求。只要珞尹能平息怒气,应该还有救活师父的希望。
  「不要。」
  冷酷无情的话声却粉碎了柚纪的希望。
  「那家伙夺走了我的蝎子,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到那么大……本来还会越变越强,接下来才是最好玩的时候呢。却因为人类这种无聊的奇袭,害我又要从头开始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其说是残暴的邪神,更像是一个玩具被抢走后,正闹着别扭的骄纵孩童。
  柚纪的脑袋深处顿时有某条理智线应声断裂。
  「你是三岁小孩吗!」
  怒骂声不由得脱口而出。她的怒吼在殿内格外响亮地回荡,连大蛇也不禁将长长的脖子微微后仰。
  「明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内心根本还是会尿床的三岁小孩嘛!如果只是想玩扮家家酒捉虫子的话,就滚回你自己的宅邸,再叫你那七个妻子陪你玩!你那些妻子全和你一样都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吗?还是全是你的娘亲?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既不是你的玩伴也不是你娘,一个还没断奶的小鬼头就想娶我,你还早个一百年哩!想娶我进门的话,等你变成更成熟的大人后再重新登门求亲吧!」
  当然,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后悔了。她在心里暗骂自己:她没事火上加油,让对方更加生气做什么。她不是只要能救师父,就算要出卖自己的自尊心或是人生都在所不借吗?这时候应该要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对方才对呀。
  但是,她不由自主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
  真是痛快。
  但也非常绝望。
  都将对方骂到了这种地步,珞尹会原谅她的可能性肯定连一只跳蚤的大小也不到。伊鲁克、师父和左慈铁定全都目瞪口呆。
  「……呼。」
  大蛇吐了一口短气。
  接着白烟蓦地窜起,模糊了大蛇的轮廓,眨眼间那道剪影越缩越小。最终白烟散去,出现在眼前的是青年姿态的珞尹。他往下弯着腰,肩膀微微颤抖。正好奇着他这是什么姿势时,原来是捧着肚子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是我输了。看在柚纪的面子上,今天我就先撤退吧。」
  珞尹的眼角甚至泛着泪光,脸上不再是刚才邪神一般的狰狞恶相,而是分外愉快的笑容,让人联想到还是少年时的他。
  珞尹一个人笑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止住笑意,重新转向困惑地呆站在原地的柚纪。他一派神清气爽,似乎所有怒气都已被那阵笑声吹跑,说:
  「我投降。在至今嫁给我的女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对我破口大骂。我真的爱上你了喔,柚纪。我就试着当个能博得你认同的成熟大人吧。总有一天我会再来迎接你。令天你就好好珍惜和师父道别的时光吧。反正那家伙很快就要死了。」
  冷不防一阵强风刮起,吹熄了所有蜡烛,散落一地的符咒往上飞扬,铃铛四处滚动,发出了轻脆的叮铃声响。含有香灰的风迎面扑来,柚纪不由得闭上眼睛。
  「砰!」开门声博来。
  「珞……」
  柚纪掩着脸挡下狂吹不止的风,微张开眼睛后,四下已经不见珞尹的踪影。主殿的门扉大为敞开,外头只见比屋内还朦胧微亮的深蓝夜色。
  「珞尹!等一下,师父他……」
  「那个臭小鬼,别想逃!」
  伊鲁克早柚纪一步地蹬向地板,朝外狂奔。柚纪本想紧追在后,脚却违背她的意志动也不动,甚至摔倒在地。膝盖不停发抖,站不起来。伊鲁克全神贯注地跟着跑出去后,穿着漆黑大衣的身影很快就与屋外的夜色溶为一体,消失不见。
  失神发呆了一会儿后,柚纪才恍然惊觉地回过头。
  「师父!」
  师父正坐定在祭坛前,低垂着头。身体己不再痉攀,瘫软不动。
  「左慈、左慈……!」
  柚纪以双手双脚爬行,呼唤着左慈的名字。左慈散发着符纸般飘忽的气息,迅速冲到师父身边。左慈的道袍都已烧焦,挂在脖子上的法衣也焚毁掉落,脸颊和手臂部烧得红黑溃烂,看来惨不忍睹。但他还是不顾己身地跪在师父身旁,扶起师父。
  「师父。」
  柚纪四肢并用,很快地也赶到师父身旁。在染血的道袍袖口或是衣摆底下,可以见到咒文刺青吸收了蛊的毒气之后,已变作乌黑墨色。咒文绽放出的暗青色光芒也已消失,刻在师父身上的那些图腾,如今看来只像是用烧红的火筷硬生生烙下的、令人沭目惊心的血痕。毒气似乎正急遽夺走师父的生气,柚纪颤栗不已。
  「净、净化之术……左慈,快点做准备!」
  「是。」
  柚纪惊慌失措地下指示后,左慈点点头。但师父开口打断柚纪。
  「啊……不了不了,别垂死挣扎了。我累了,不想再这么瞎折腾。」
  「师父,可是!」
  师父不耐地挥了挥手,阻止还想继续游说的柚纪。手背上沿着咒文的刺青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恶毒的脓,像在宣告就算施展净化之术,也已经无力回天。纵然想别开目光,残酷的现实仍是明摆在眼前。
  「啊——我好像太认真工作了点儿……累死我了。可以带我回房间吗?我想休息一下……」
  左慈让师父靠在自己肩膀上,协助他起身。柚纪鞭策着自己不中用的膝盖,也跟着站起,从另一边伸手搀扶师父。柚纪压下焦急的心情,离开杂乱不堪的主殿后,一路上尽可能不为师父的身体增添负担,小心翼翼地带师父回到主屋他自己的房间。
  主屋里无一丝火光,空气冶飕飕的。让师父躺在床铺上后,柚纪连忙点燃油灯。下一秒暖色系的火光迅速充盈整个房间。师父无力地靠在枕头上,虚弱地吐了口气。
  「呼……真想抽一根烟呢。帮我拿来,在那个抽屉的……最上层……」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不行。」
  柚纪这次没有拍下,而是握住了师父在空中乱挥的手,跪在床边。由于柚纪早已将小桌子里放有整套烟草的最上层抽屉拿出了房间,现在连抽屉也不在原位上。两天前她明明在师父面前抽走了抽屉,师父不记得了吗?他想不起来了吗?焦躁与不安涌上她的胸口。
  「师父……!」
  柚纪用双手紧紧握住师父削瘦的手,将额头贴在师父的手上。那只手已因吸收了毒血的咒文和师父自己的鲜血,变得无比漆黑。再也压抑不了的泪水扑簌簌地滴在师父手上,又沿着咒文往下滑落。柚纪祈求着,希望自己的泪水能像是冲掉木片上的墨汁般,也洗掉正侵蚀着师父身心的东西,但是深深刻在师父身体上的咒文依然带着乌黑骇人的色彩,丝毫没有变淡的迹象。
  左慈手脚俐落地开始为师父的伤口包扎。但是即便能包扎外伤,体内囤积的毒气仍旧无可挽回地啃蚀着师父的生命。
  「柚纪,也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左慈说,但是他自己的脸颊和手臂,也被像是咒文图腾般的烫伤覆盖。柚纪摇了摇头推开左慈。
  「柚纪,你刚才说得可真好呢。真是教人通体舒畅哪。」
  师父用一种像是喝醉酒、微醺快活般的奇怪语调这么说。柚纪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握着师父的手一脸纳闷。「柚纪……」尽管用诡异的发音呼喊着柚纪的名字,师父的眼中却未映照出柚纪。浑浊的双眸只是失焦地望着虚空,不晓得他在脑海里到底看见了什么,脸颊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坏蛋笑容。
  「就是那段长篇大论啊,柚纪,骂得可真好。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向对方破口大骂,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哪。」
  「原、原来是指那件事啊……」
  见师父针对奇怪的点称赞自己,柚纪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师父似乎非常高兴,心情极佳地继续喋喋不休,但同时双眼依然望着虚空。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吗……?
  「在我这种不中用的义父身边,真亏你能长成好女人呢……你啊,是我的骄傲。听好了……不要讨好别人,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从今而后你都要做你自己,就这样活下去……」
  「师父……」
  他认同、自己……了吗?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现在,他才认同自己……说她是个好女人,是他的骄傲……至今她曾无数次希望能从师父口中听见的这些话语,现在却只是痛苦又难受地割在心口上。事到如今她才不想听到这些话。只要师父能得救,她其他什么都不要。
  「师父……」
  柚纪更加用力地将额头抵在师父瘦弱的手背上,哀恸痛哭。
  「听好了,柚纪,有事的话就使唤左慈吧……左慈,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是,请尽管吩咐。」
  在门口待命的左慈走到床边。师父缓慢地将视线投向左慈的方向,但焦点终究没有对准左慈。然而师父仿佛确实看见了左慈一般,目光凝视着虚空,放柔了表情。
  「这么长一段时间来,辛苦你了。谢谢啊。」
  「……师父,这并不是命令。」
  左慈的表情全无变化。但是他回话时,声音中蕴含着些许抗议,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师父虚弱地抖动着肩膀笑了。笑得非常、非常地愉快。

  □

  ——柚纪,起来了。要出门工作了。
  仿佛听见了师父的叫唤,柚纪张眼醒来。既轻佻又浑厚又霸道又粗鲁,是师父一如既往的声音。
  视野蒙胧,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她置身在白雾当中,还以为是不是之前作过的梦的后续。
  早晨白浊微亮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是师父的房间。整个房间化作池子般弥漫着白白朝霭。
  她惊醒地抬起靠在床铺上的脸颊。床上不见师父的身影,凌乱的寝具上丢着师父脱下的长袍。柚纪手臂上的伤口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替她包扎好了。
  「师父?」
  他现在的身体应该无法移动才对。柚纪冲出房间,寻找师父的踪影。「师父!」主屋格外地静悄悄,就连自己惊慌的呼喊声和无措的脚步声也被四周的白雾吸收,不会回响。在沉寂中跑了一大圈后,厕所和厨房都没有人影。但是厨房的炉灶正生着火,水壶里的水已经煮沸,盖子叩略叩咚地上下跳动。左慈曾在这里准备早饭,现在却完全找不到他的人影。无论是炉灶的火还是切到一半的蔬菜都被搁在原地,仿佛他突然凭空消失了。
  一张纸飞到了柚纪脚边。她蹲下捡起一看后,是张老旧破烂的符咒。四个角落部已烧焦成灰,以墨汁写成的部分咒文也被烧毁。
  柚纪很久以前曾看过这段咒文。黑色与朱色墨汁写下的复杂图样互相交错,形成了一个象形的人形。
  这是……符力的咒文。
  「是左慈……吗……?」
  符咒和白发青年一样,冷淡又不解风情,只是轻飘飘地晃动着自己单薄的身子,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符咒收进袖兜,继续寻找师父。
  柚纪未在主屋,而是在道观主殿找到了师父。左慈可能收拾过了吧,原本散乱一地的铃铛和符咒都已清理干净,但是墙壁和地板上残留的龟裂、焦痕,以及桌脚断了后歪向一边的祭坛,这些并不是过了一晚就会消失的东西,还生动地记录着昨夜发生过的种种。
  面向门柱的那扇对开大门正左右大大敞开。
  师父就在那里。
  柚纪屏着呼吸,踩着僵硬的步伐往师父走去。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就像先前那个梦境,她在雾池里挣扎一样,脚步无法顺利前行。她索求着些许依靠地摸向袖兜里的符纸,但符咒没有分给她半点力量。
  师父规规矩矩地换上了一尘不染的道袍,剃了胡子,穿上新鞋,将装着所有工作道具的箱子放在身旁,一身的打扮仿佛正准备出门工作;然后背靠着道观的大门,两只脚往前伸,闭着双眼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看来也像在抱怨柚纪动作太慢了,同时偷打一下瞌睡,睑上是安详又心满意足的表情。
  这正是兔雨县道士赵涛龙,最后的姿态。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肆 被「不幸」吞噬的男子

  Ⅰ

  丧礼是请城镇另一头的毛道士来主持。
  师父的遗体和断气时一样穿着白色道袍,躺在石棺当中;遗容涂得雪白,好让他的灵魂不会被鬼怪迷惑,能够顺利抵达黄泉入口。接获讣闻的县里人民相继前来吊唁,在棺材前上香,再向柚纪表示哀悼之情。众人的话语丝毫没有传进她的脑海,柚纪只是反射性拘谨有礼地道谢,应付每一个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已敷不清有多少次办过他人的丧礼。虽然毛道士也来帮忙,但柚纪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做好了所有准备。该做的事项都已深深烙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就算不用头脑思考,手脚与嘴巴也会自动自发地动起来。
  和杨府办丧礼时一样,夜里会摆设宴席。女人们带来菜肴,男人们则喝酒谈笑,热热闹闹地送故人最后一程是五龙州的习俗。据说宴席越热闹,越能照亮死者通往黄泉的道路,死者就不会在半路上迷路回到现世来。
  为了准备宴席的菜肴,柚纪也忙碌地东奔西跑。「你坐着就好了。」女人们担忧地如此劝她,但她都拒绝了,继续辛勤工作。奠仪也自己一笔一笔记录。「真是坚强能干呢。」旁人的这句称赞比起钦佩,听来更像是挖苦。事后柚纪才有些后悔,应该要失魂落魄一点或是崩溃痛哭,才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也许就能拿到更多奠仪了吧。
  偶尔柚纪会闪过想见碧耀一面的念头。她现在跟谁也不想说话,却唯独想对碧耀倾吐心事。碧耀所在的那间妓楼老镱也前来吊丧,更留下了一大笔钱,但只有现在这时候,比起银两,柚纪更希望她能带碧耀过来。
  吊客当中也有人亲切地担心起柚纪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有人都认为既是女人又是女儿的自己,根本不可能继续经营这座道观。至今柚纪一直以为自己应该也颇受县里百姓信赖,但如今师父一不在,她才痛切地体悟到原来大家根本不将她当作是独当一面的道士,心里非常不甘心。丧礼期间,唯有这件事一直冲击着柚纪的内心。
  手忙脚乱的一天过去后,夜阑人静之际,女人们皆回到自己的家;在隔天的早晨到来之前,男人们也接连酒醒,一个个回去了。
  留到最后一刻的是毛道士。
  「柚纪,你要不要搬来我的道观?我也老了,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
  毛道士是个剃了头发,头戴瓜皮帽,蓄着白胡子的慈祥和蔼老人。身为道士,他的能力当然不及师父,但是为人和善,师父也相当敬重毛道士这位长者。如果搬去毛道上那里,柚纪也能派上用场吧。
  「需要人手的时候,请尽管叫我吧。我会过去帮忙。」
  但柚纪摇摇头,只是这么回答。
  她不想现在才拜毛道士为师。毛道士年事已高,即使他是一个大好人,却已相当年迈且时日不多,不久的将来,寿命也会迎接终结吧。她不想再一次经历师父比自己先走这种事了。

  毛道士也离开之后,原本道观里一整晚不绝于耳的众人谈笑声、温暖的火堆、酒和饭菜的香气全在顷刻间消散,寒冷萧瑟的寂静跟着降临。
  在安置于主殿的师父灵前点上新的蜡烛后,柚纪重新上香,接着爬上祭坛,在能够守护棺柩的最佳场所贴上左慈的符纸。这样看去,左慈的符纸真的只是一张破破烂烂又绉巴巴的黄纸。这正是他长年来侍候在师父身边,作为师父的得力助手认真工作的证明,也是勋章。
  柚纪想起来了,从前她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符咒的咒文。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柚纪会在师父的书里发现到创造符力的作法,于是有样学样地写下咒文,试图召唤符力。但当时柚纪还不到十岁,不够成熟的法术想当然耳是失败了,也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还将她吊在庭院里的树上以示惩罚。就是因为这一件事,柚纪从此才会讨厌修行。
  事到如今才回想起这些事,反而让人感到更加空虚。干桔的心阵阵刺痛。
  接着柚纪默不怍声地开始做早晨的工作。打扫主殿祀灵堂,一一为长眠于灵堂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线香。平常她都和左慈分工合作,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花的时间比她预期中还久,待所有工作做完,时间已经过中午了。回想起来,平常左慈负责的工作量都是柚纪的两倍。
  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后,虚脱感一鼓作气袭来。
  一坐在主殿门前、能看见门柱的石阶上后,下半身的疲惫便排山倒海涌来。仔细想想,她从昨天就一直站着工作。一旦坐了下来,屁股就像是生了根,再也不想起身。
  在鹧耻见脚步声的时候,她可能有些睡着了吧。
  柚纪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只见一道瘦长的人影从门柱那里走来。对方穿着并排有金色钮扣的黑色长摆大衣,肩上披着似乎是异教牧师的象征,名为圣带、有着金线刺绣的法衣。是那个蜂蜜色头发的西域人。他前天追着珞尹冲出道观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伊鲁克……」
  柚纪以无力的嗓音呼唤异国人的名字。现在想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喊出这个男子的名字。
  「珞尹呢?你追他追到哪儿了?」
  「我在山里走了一整天,最后还是跟丢了。」
  「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我会继续追,而且也要准备旅途的行囊。」
  伊鲁克显得疲惫憔悴,但一派气定神闲地说,接着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就径自走上石阶越过柚纪,进入主殿。「喂……」柚纪不满地叫住他,但伊鲁克还是我行我素地走至师父的棺木前,略微打开棺盖,瞻仰师父的遗容后再盖回去,然后划了异教的十字,默哀了好一半晌。这家伙没听说过「入境随俗」这四个字吗?用异教的吊唁方式为师父祷告,也不会给师父带来任何慰借。柚纪目光凶恶地瞪着那道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
  他是为了向师父上香,才特意回来一趟的吗?毕竟他是逃狱犯,应该无法在人多的时候现身吧,想必是看准所有吊客都回去了,才走进来吧。尽管信仰不同,但既然他愿意对死者表示敬意,光是这点也许就该坦率地表扬他一番吧。
  默祷结束之后,伊鲁克背对棺木转向柚纪。
  「那么,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改信天聆教啊?」
  『你是来传教的吗?给我滚回去。」
  她马上撤回刚才对他有些另眼相看的观感。这家伙搞什么嘛,果然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我要回去了。再见。」
  伊鲁克将两手塞进大衣口袋,再次快步经过柚纪身旁,准备离开道观。
  「啊。」
  不自觉地柚纪伸长手,捉住了他的大衣下摆。伊鲁克微微踉跄,狐疑地回过头来时,柚纪慌忙放开手。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挽留对方,但连忙结巴地说出脑海中当下想到的借口。
  「五龙的丧褛习俗是上完香后要吃饭喝酒,马上就打道回府对故人太失礼了。」
  「我又没有必要遵循五龙的风俗……」「伊鲁克,你不是说过只路过一下而已吗!没有时间了。今晚『那个就要来』了。快走、快走!」伊鲁克正歪过头思索时,蟾蜍又占据了他的声带,格外忧心忡忡地催促他。他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十分不搭调,虽说已开始习惯了,但还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伊鲁克揍了自己的脸颊一拳让蟾蜍安静下来后,这次往反方向微偏过脑袋,点了点头:「嗯,也好。」
  「如果能让我吃顿饭的话。正好肚子也饿了。」
  正以恳求的目光抬头看着他的柚纪不由得松了口气,放柔表情,但随即又板起一张脸。
  无论是谁都好,她只是不想一个人。一旦孤独一人,就觉得全身都使不出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就算是不过数日前才狠狠骂了自己一顿的惹人厌异教男子,现在也是聊胜于无。
  柚纪在厨房里搬出师父生前坐的椅子,再将县里妇女们带来的鱼肉菜肴、馒头、点心等剩余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后,伊鲁克便老大不客气地开始大吃特吃。吃的同时还一边絮絮叨叨念着这个酱菜腌得太咸了、饺子皮的厚度怎么每个都不一样、鸡肉要是热腾腾的会更好、啊不过这个包子真是极品等等,不管是他抱怨的还是他称赞的,最后全都进了他的肚子里。真是看了教人大呼痛快的吃相。他的体型明明偏瘦,吃的东西到底都吸收到哪儿去了呢?嗯,总之柚纪确实相当苦恼要怎么收拾宴席上几十个人剩下的菜肴,他能够帮忙解决,真是帮了大忙。但只有伊鲁克发出清脆声响地咀嚼着盐汆蝗虫的时候,柚纪忍不住别开脸捂住耳朵。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老是饿着肚子呢?无论是前往留置所探监,还是他在师父病例那天偷闯进来的时候,他似乎部是饥肠辘辘。
  伊鲁克说是中域的酒不合他的胃口,完全滴酒不沾,倒是整桶倒过来地大口大口灌茶。他只差没将盘子舔干净地扫空所有食物,喝光了铁壶里的茶水后,歇了口气说:
  「真好吃。多谢招待。」
  见他吃了这么多东西,却毫无撑饱肚子无法动弹的模样,反而一脸若无其事地起身时,柚纪下意识地又唤住他。
  「等等等等。」
  对方又露出纳闷的表情,回过神时,柚纪又在脑海中思索借口。
  「你、你吃饱了就想回去吗?这么多的盘子,你好意思全丢给我一个人洗啊?我听说西域的男人对女人都很亲切喔。」
  虽是借口,但见到烹调台上堆积如山的几十人份餐盘时,柚纪真的觉得眼前一黑。
  「为什么我要……」
  「伊鲁克!快走吧,没有时间了。你也明白的吧!」
  伊鲁克又揍了脸颊一拳让大声嚷嚷的蟾蜍闭上嘴后,嘟嘟哝哝地说:「女士优先这句话指的对象,应该不包括黄毛小丫头在内吧……」但结果还是留了下来。
  难不成……柚纪忽然心想,伊鲁克难道是在担心独自一人被留在道观里的自己,才会回来看看情况吗?就算跟丢了珞尹,只要当下继续追踪,追上的可能性至少也会高一些吧,但他却特意回来一趟,也许就是因为担心她……之类的。她也许太看得起自己了,但是只要她一挽留他,他还是会边发牢骚边留下来。
  为什么呢?比起县里的人蜂拥而至的时候,现在的感觉轻松得多。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以弟子的身分,为了不丢师父的脸,能干地到处张罗一切吗?丧礼期间她一直没发现,原来自己自始至终都绷紧了神经。但面对这个男人时,她不再需要装模作样。毕竟对方一直以来都瞧不起她,还恶狠狠地骂她是饺子耳朵或杏仁脑袋。
  柚纪本以为只要有人陪,谁都无所谓,原来并不是谁都可以。也许……幸好是这个男人吧。
  伊鲁克脱下大衣,挽起衬衫的衣袖,在厨房门口蹲下,开始用盆子里的水和竹刷清洗碗盘。柚纪则将脏盘子送到伊鲁克手边,再将洗好的碗盘放回原位。虽说是自己开口要求对方,但如今师父与左慈都不在之后,她却正与一名金发异国人共同分担家事,这种奇怪的心情让她浑身发痒。柚纪边搬着一叠盘子,边悄悄觊向对方。伊鲁克正弯着腰默不作声地勤奋洗碗,明明有着西域贵族般的外表,现在却像个下人似地清洗碗盘,这画面看起来委实非常突兀,但他的动作莫名熟练俐落,应该是因为出身贫寒吧。本以为他很认真,但偶尔也会嘀嘀咕咕碎念几句。「喂,伊鲁克!」「我知道啦,吵死了。」有如高明的腹语术般,可以听见两道音域高低不同的嗓音在互相交谈。
  由于一直左顾右盼,柚纪踢到椅子绊了一跤,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地。滑出手中的陶瓷器皿也撞在眼前的墙壁上,接连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
  「搞什么?自己指使别人收拾,那你在干嘛?负责搞破坏吗?」
  「抱、抱歉。」
  身后传来了伊鲁克错愕的话声,柚纪也对自己哑口无言,起身后开始捡拾盘子的碎片。
  这时忽然从旁伸出了一只手,抢先捡起了柚纪打算捡起的碎片。她吃惊得回过头后,伊鲁克正十足地臭着一张脸,蹲在旁边捡着碎片。
  「应该有扫帚吧,别直接用手捡。」
  「啊,对喔。」柚纪慌忙起身——但马上又蹲了回来,表情显得有些没出息。「……我不知道扫帚放在哪里,因为平常都是左慈在打扫厨房。」
  「你到底是多么养在深闺的饺子丫头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用、用不着说得这么过分吧。」
  「好了好了,你不用帮忙,就乖乖待着别动。真是没用的杏仁丫头。」
  这家伙为什么每次最后都要多加一句没必要的话呢。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劈头痛骂后,柚纪尽管生气,却唯有现在无法反驳,只能无事可做地环抱膝盖看着伊鲁克忙碌的手。
  伊鲁克以右手一块块地捡起较大的碎片,再放在左手手心上。西域人手的皮肤也很白呢。柚纪如今才注意到这件事。由于肌肤白皙,手背上净出的青色血管分外显眼,让她联想到了那些发出暗青色光芒、夺走了师父性命的咒文圆腾,胸口不禁隐隐作疼,但没来由地又无法移开目光。
  「喀当、喀当……」厨房里只有清脆的微弱碰撞声不断响起,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柚纪坐立难安地试着打开话匣子。
  「你的故乡是西域吗?」
  雾色眼眸有些不悦地转向她。伊鲁克将右手的碎片放在左手上后,很快地又将视线拉回到手边。
  「我是在西域出生,但长大环境的话则是各半。小的时候我就和传教士一起到这里来,之后就在中域到处跑。不过这回是第一次来五龙。」
  「啊,难怪你中域话讲得这么流利。」
  原来如此。伊鲁克说的中域话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但我也会说西域话。」
  「你会说两种语言吗?那真是厉害。」
  「也没什么,并不是刻意学的,是环境所逼。」
  「这样还是很厉害啊。我从来没离开过五龙一步,别说是西域了,连中域的其他地方也不清楚。」
  「我想也是。光看外表,就知道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丫头。」
  「……」所以说啊,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要多加最后一句呢。
  但是就连这句话她也无法反驳。
  她已被迫体认到,自己是多么地无知又无力。「我也会一点方术啊」这种自负已被彻底击碎。虽然师父最后说要她别违背自己的信念,但现在她所谓的信念早已扭曲变形摇摇欲坠,更遑论违不违背了。
  「……全部都和你说的一样。你说得没错,我的知识不过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什么也办不到。我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师父……」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环抱住的膝盖上。丧礼期间她连一滴泪也没掉。明明她也不觉得想哭啊。
  柚纪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紧咬住唇瓣压下呜咽声。并不是因为只剩自己一个人而觉得寂寞,也不是伤心。她只是不甘心。对于自己这么不中用,不甘心得不得了。原来人类真的会悔恨得流眼泪啊。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到。
  伊鲁克一句话也没说。捡拾陶瓷器皿的清脆声依然在身旁一成不变地接连响起。明明平常那么爱耍嘴皮子,现在却这么安静,真是太可恨了。至少挖苦她一下,或是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啊,像是:「事到如今就算哭,也什么都无法挽回了」或是「我又不是来这里当小鬼头的保姆」之类的。
  「如果是你信仰的神只,就有办法救师父了吗……?」
  一说出口,柚纪就深深地厌恶起自己,连忙撤回前言。
  「不,请你当作没听见吧。刚才的话不算数。」
  「有什么关系呢,又不需要装作没听见。」
  见伊鲁克干脆地说,柚纪抹了一把哭花的脸蛋后,朝他投去抗议的视线。
  「别说蠢话了。我承认我还不够成熟,但好歹我也是宗教人士。这不是宗教人士该说的话。」
  柚纪一本正经地主张,但伊鲁克毫无钦佩之感,只是一副「啊,是吗?」的摸样当作马耳东风。真的是个教人火大的男人。
  「这些话在信仰你们宗教的信徒面前,确实是不能说。一旦说了那种话,就会让信徒感到困惑,甚至感到幻灭。身为百姓始终信任仰赖的道观道士,就算死也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失去自信、对信仰产生质疑的模样吧。」
  「没、没错,这样一来也会玷辱师父的威信。」
  所以她才会一直忍耐至今。唯有师父的荣耀,说什么她也不会玷污。即便失去了自己的自尊,但靠着唯一仅存的这份意志,她才能在县里百姓面前武装自己。虽然信仰不同,但既然同样身为宗教人士,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吧,为何还能说出那么神经大条的话……
  「所以,我不是你们宗教的信徒,并不会对你或是你的宗教感到幻灭。我也不管你是否受到了打击或是意志消沉,对你这样一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原本我就没抱任何期待和信任了。」
  「真是抱歉喔,你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样说话……」
  「该虚张声势的对象都已经回去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就算说丧气话也没关系。……明明还是个小丫头,但你做得很好。」
  伊鲁克以低沉又含糊的嗓音,说出了柚纪意想不到的安慰话语。
  柚纪原本全身绷紧神经,料想他又会理所当然似地将自己臭骂一顿,因此这会儿张口结舌地看着伊鲁克的侧脸。伊鲁克老大不高兴地将视线拉回到手上,捡起碎片。大致上较大的碎片部捡完了以后,地上只剩下较细小的碎片,但他还是吹毛求疵地继续捡拾。简直像在掩饰害羞一样。
  「……没想到你人还挺好的嘛。」
  「笨——蛋,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聆听烦恼小羔羊的忏悔。嗯,不过你的话,与其说是小羔羊,比较像是小猪吧。」
  「你真的很让人火大耶!」
  没好气地脱口骂人后,某种一直紧紧绷在心底、凝固僵硬的东西也跟着迅速融化,一口气释出体外。
  一旦松懈了心防,一度拭干的泪水又再度涌出。这次不管她再怎么抹开,泪珠还是源源不绝地滚落下来。
  现在想来,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强忍着泪水呢?从何时起她就一直在鼻子和眼睛深处使力,摆出一副他人难以亲近的臭脸呢?脑海里的脉搏不停剧烈跳动,好痛;喉咙也隐隐作痛;肺部的肌肉也像是痉挛发作般,痛得不得了。
  柚纪坐在原地,再也压抑不了地任凭一涌而出的情感支配自己,泣不成声。不甘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少女因失去家人而变得孤伶伶一人所流的伤心眼泪。她抽抽答答地哭着,脸蛋全皱在一起。密密实实地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化作了泪水,从体内融解消失。
  伊鲁克弯着高大的身子,继续捡拾细小的碎片。在柚纪右手边的伊鲁克左脚像在抖脚般,喀答喀答地不停摇晃。
  柚纪忽然觉得有某种温暖的东西包覆住了自己的肩膀。她越过肩膀回头看,却什么也没瞧见。但是,确实有某种动物的气息……
  「可不是我喔,是夷想安慰你。」
  伊鲁克噘起嘴,有些不高兴地说,侧眼看向左脚后努了努下巴。
  「……」
  柚纪微微将臀部往右挪,轻轻地……真的是轻轻地,试着将额头靠在包覆着黑色长裤的膝盖上。有些令人不甘心的是,伊鲁克的长脚高度正好足以让柚纪靠着额头。柚纪就这样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像是靠在温暖的毛皮上。有着柔软黑色毛皮的尾巴正环抱住柚纪的肩膀。
  不久伊鲁克也捡完了所有碎片,但他没有起身,始终一直待在她身边。他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但不停搓着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的指尖。由于方才捡拾细小的碎片,白皙的指尖上被划出了许多伤口。

  「咕噜噜……咕噜噜……」
  忽然柚纪听见了野兽低嗥般的呼吸声。但不是透过耳朵听见,而是从额头靠着的伊鲁克左脚上传来的。左脚正配合着呼息,跟着微微颤抖。
  当她移开额头张开眼睛时,瞬间一口沾满黏稠唾液的利牙,以及往外垂挂的鲜红舌头冷不防逼近眼前。
  「滚开!」
  大喝一声的同时,伊鲁克用力推开柚纪的肩膀,某个陶器又匡啷一声碎成片片。尾骨猛力地撞在坚硬的地表上后,阵阵痛楚蔓延至脊椎。柚纪的眼泪好不容易止住了,这时红肿的双眼又再次盈满泪水。
  「你干什么……!」
  柚纪正想抗议,却在看见眼前的光景后倒抽口气。
  伊鲁克用额头撞向费了一番工夫才捡完的陶器碎片里后倒在地上。他就像是痉挛发作,左脚不自然地抽搐着。「夷,现在不行,你忍着点!保持清醒!」蟾蜍以令人惊骇的嗓音大喊。声带出借给蟾蜍的伊鲁克则痛苦地扭曲着脸庞,用力到指甲都陷进肉里地捉着左脚,将它按在地上。
  假使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可能会以为他发疯了吧。但是柚纪马上明白了现在的状况。蟾蜍会那么在意时间,就是担心「这个」会发作。
  栖宿于左脚的黑狗蛊正渴求着饵食而疯狂暴动。所谓饵食,当然就是人类的内脏。由人类所饲养的蛊,会定期地想要吃人。附在伊鲁克身上的蛙蛊和犬蛊似乎部与伊鲁克处得还不错。柚纪哭泣时,她也在担心自己的夷身上感受到了温暖和温柔。她想它也许不是那么邪恶的存在吧。但是只有这一件事,是怎么避也避不了的蛊的本性。靠蝗虫、鸡或是猪的肉是无法取代的。
  若不是刚才伊鲁克推开了自己,柚纪早被夷吃掉了。慢了半拍后才察觉到自己方才面临的险境,柚纪的背部寒毛直竖。
  「喂,你还好吗……」
  她提心吊胆地问,仍是躲在烹调台后头,不敢接近他。话说回来,这好像也不是可以问好不好的问题。
  此时,直到前一秒还在痛苦呻吟的伊鲁克霍然起身。这次又怎么啦?柚纪困惑地抬头看向他。
  「我好了。」
  「啥?」
  「再见。」
  「给我站住,你这骗子!」
  头发都因冷汗而紧贴在额头和脖子上了不是吗?伊鲁克正想走出厨房门口,柚纪便伸手捉住他的裤管拦住他。伊鲁克险些摔跤,不耐地回过头来。
  「干嘛啦?」
  「还问我干嘛。一旦蛊开始失控,只要不让它们吃它们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冷静下来的吧。你打算怎么办?该不会打算袭击县里的人吧?」
  她询问的话声渐趋凌厉。伊鲁克也以同样冷峻的目光瞪向她,再露骨不过地啧了一声。
  「我已经习惯了。这一整个晚上我会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忍下来。」
  「你说忍耐……」
  伊鲁克站在厨房门口,柚纪隔着他削瘦的身躯瞥了外头一眼。因薄雾而朦胧的天空已被赤铜色的斜阳染红。太阳西下、月亮升起之后,阴的力量就会增强,蛊这种邪恶事物也会变得更加强盛吧。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添麻烦。」
  伊鲁克如同往常丢下粗鲁的话语后,准备离开,但他才刚踏出一步,就突然无力地跪倒在地,再次抱住左脚。「可恶……夷,再忍耐一下!」
  柚纪趁这时候绕到伊鲁克面前,张开双手堵住厨房入口,不让他出去。伊鲁克脸庞扭曲地抬眼瞪向她。
  「为什么阻拦我?」
  「我不能让你到外面去。万一你打算攻击县里的人,我怎么能眼睁睁放你走。」
  「我说过我会自己忍耐了吧。我不会攻击任何人。」
  「那我更是不能放你走。你想压抑蛊的话,待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师父当初建造这座道观时,就是设计成鬼怪无法入侵。应该总好过你跑到外面吧。」
  柚纪语速很快地说明,同时将洗碗用的水盆推到屋外,接着关上门扉从内侧闩上。再关上墙上的百叶窗子,锁上窗闩。
  鬼怪若从外头闯进来,蛊就会受其邪气影响,变得更加不可遏抑。但是只要关上所有门窗,挡下由内向外散发出去的人气,鬼怪就会看不见这座道观,于夜晚徘徊的鬼怪就不会发现这里有人,便不会靠过来。门窗也全都依循风水的方位而建,再加上贴于外墙各处的保护符,更是能发挥出效果。师父当初建造道观时都已思量好了一切。师父他……现在一定会保护他们度过这道难关。
  为两边墙壁的窗户锁上窗闩后,柚纪跑回来以双手圈住伊鲁克的手臂。
  「再进来一点。」
  她几乎是用拖的将他拉到厨房的炉灶旁。炉灶住着灶神。虽说工作的管辖范围不一样,但毕竟也是一位神只,多少能分给他一些力量吧。
  伊鲁克抱着左脚蹲坐在地,将额头靠在膝盖上、紧咬着牙。一旦蛊开始渴求饵食,暴走失控,真的还有办法压抑住它吗?更何况这是柚纪第一次见到有人想违逆蛊的欲求。这世上甚至也有人为了得到以蛊为代价伴随而来的财富和好运,主动欣然接受蛊。这种人会被蛊所支配,服从蛊的渴望给予它活生生的人类内脏或是尸肉。
  这个男子却想抗拒到底吗?她从没见过打算这么做的人,也从未听说有人办得到。
  「……边去。」
  伊鲁克将额头倚在膝盖上,低声咕哝。「你说了什么吗?」柚纪在他身旁跪下,脸蛋凑上前去。带有热气的呼息吹起了柚纪的刘海。正想察看他的脸色时,伊鲁克用手肘粗鲁地推开柚纪的肩膀。
  「到旁边去……一个不小心,夷又会袭击你。」
  「我必须顾着你才行。放心吧,我是道士。不至于会不小心被蛊吃了。」
  「你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啊。」
  伊鲁克带着邪笑继续口吐毒言,但声音既虚弱又沙哑。
  如果是平时,柚纪听了一定会心生反感。但是现在他的话语,只是单方面地打击着她。他说得没错,在这种情况下,柚纪也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驱蛊之术的话,她确实知道几个,但是这个男人的蛊连师父也束手无策,无法驱除。她不认为光凭自己就驱除得了。
  体内的蛊正如脱缰野马渴求着吃食人肉,男子则抑制着那份渴望拼命忍耐。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又伴随着多大的痛苦?徒有知识,当然没有过经验的柚纪自然无法想像。但就算不停压抑,这名总是只有嘴巴不饶人的男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没有多余的力气耍嘴皮子,修长的身子就像小孩般紧紧蜷缩,一个劲儿地紧咬牙根。他的额头和脖颈一颗接一颗地迸出斗大的汗珠,微鬈的蜂蜜色头发湿透了地贴在皮肤上。
  无力感再次让她的心备感煎熬。如今师父和左慈不在,珞尹也离开了,只有自己是这个男子唯一的依靠,但她只能屏着气息袖手旁观。如果师父在、如果左慈在的话——她不由得想些不切实际的空想。
  黄昏又降临了,接着就是真正的夜晚。虽说已经避开了在外徘徊的鬼怪,但接下来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吗?看向抱着膝盖蹲坐在地、背部不停痉挛抖动的伊鲁克,柚纪的不安与焦躁不断滋长。她为炉灶添了些柴火后,也在炉灶旁抱膝坐下,无计可施地搓揉着双手。由于门窗都已关起,不晓得月亮已经上升到何处,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时间,只有身心越来越疲倦。
  伊鲁克又开始叽叽咕咕地悄声低语。不,从音域的高度和抑扬顿挫听来,说话的是蟾蜍吧。起先柚纪还听不清楚,但渐渐地它的语调越变越清晰。
  「伊鲁克,已经可以了吧,伊鲁克……」
  蟾蜍以随时要哭出来般的拔尖嗓音向伊鲁克哭诉。后者只是将低垂的头深埋在膝盖里,没有回答。膝盖之间蟾蜍的声音又接着说道:
  「就让咱们吃了那个小姑娘吧。让咱们吃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个小姑娘和咱们非亲非故……」
  明白到对方话语中的含义后,柚纪立时打了个冷颤,弹起来似地与伊鲁克拉开距离。她缩着脚以备随时都能转身逃跑,神色僵硬地观察着伊鲁克的动静。
  「……哼,让你们吃这么美味的东西,未免太浪费了。像你们这种下贱的东西,给你们吃蝗虫就很不错了。」
  伊鲁克很显然是逞强地挤出讥诮的言语,驳回了蟾蜍的怂恿。
  接着他又抱住拥有自己的意志、失去理智的左脚,继续闷不吭声地忍耐。扣着裤子的指尖已经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手背上浮着分明的青筋,仿佛一碰就会断裂。柚纪心惊胆跳地注视着他,眼前的情况确实正一步步地渐趋恶化。
  不久伊鲁克似乎连坐也坐不住,横倒在泥土地板上。左脚的痉挛明显盆发严重,伊鲁克压制的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左脚压进泥土地里。他那副恶化速度越来越快的模样,甚至让人不忍目睹。最终伊鲁克的嘴角还吐出白沫,舌头垂在外头,脖子扭曲成了诡异的角度并翻出白眼。难看地张大的嘴巴里传出了野兽的低嗥声——是夷正试图支配他。犬蛊会附着在大脑,侵蚀人的精神。
  再这样下去,伊鲁克会发疯的。不对,一般正常的人类根本不会痛苦到这种地步。
  冷不防地伊鲁克跳了起来,捉起放在炉灶里的火筷。由于火筷一直放在火堆里,尖端烧得无比通红,握柄部分想必也烫得吓人。皮肤烧焦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柚纪正狐疑伊鲁克想做什么时,只见他高举起手中的火筷,将烧得炽红的尖端对准自己左腿。
  「住、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柚纪拍下了伊鲁克手中的火筷。火筷边扯下些许烧融后黏贴在筷身上的掌心肌肤,同时滚落在地。
  「你在想什么啊……」
  伊鲁克顺势滚倒在地板上,全身蜷缩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停磨合打颤。再这样下去有可能会咬到舌头!柚纪很快环视一圈,捉起跃入眼帘的手巾后,塞进伊鲁克的嘴里。
  「含住,不准吐出来!」
  见伊鲁克想吐出手巾,柚纪牢牢地抱住他的头,将他压在自己胸前。她将小脸深埋在激烈挣扎的蜂蜜色发丝里,只能竭尽全力地抱着压制住他。虽说是紧抱,感觉上更像是在搏斗。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柚纪想让他窒息吧。
  「你至今都是用这种方式熬过来的吗……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其实她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连身体深处都在发抖。截至目前为止,她从未见过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表现出这样异常又痛苦的丑陋摸样。
  想必不只一、两次吧。迄今为止,同样的情况肯定发生过了好几次。然后他每一次都用这种方式,用这种如此残忍、鲁莽又惨不忍睹的方式熬过来吗?如果他真的办到了,那么这种发作一定会周期性地出现。他在心底深处便会时常害怕着这一刻的来临,每一次每一次都要尝到相同的痛苦,再用相同的方法熬过难关。只要蛊还栖息在他的体内,这个周期就会永无止尽地循环。这种日子几乎跟地狱没有两样,甚至会让人不想再活下去。
  柚纪实在是无法理解,甚而已经超越无法理解的地步,到了恐怖的范畴。
  「真不敢置信,竟然靠这种骗术般的医术……」
  「就算靠你们擅长的妖术,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简直笑掉人的大牙,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
  「我才没抱任何期待和信任。」
  他老是不容分说地贬低方术,瞧不起似地践踏柚纪对胗方术的矜持与信赖。然而,如今那些言行举止却沉甸甸地在心底回荡。他也老是称呼道士为妖术师,又厌恶方术,但如果这些态度背后,都是因为他在过去会被迫背负起如此沉重的业,那么光凭柚纪短浅的人生经验,确实是无法反驳。「妖术」从头至尾只是一直背叛这个男人、扰乱他的人生,未曾有一次拯救过他。
  为什么他不顺从蟾蜍的花言巧语,让狗吃了柚纪呢?柚纪瞬间思索起这个问题。因为只要牺牲某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眼下的痛苦就能轻易散去。饲养蛊的人,全都天经地义般地这么做。不过是老被自己臭骂没用或是杏仁脑袋的妖术师小丫头,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痛苦?
  不明白、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问号不断增加,她甚至有些生气。恐惧、疑惑和愤怒在柚纪的心里互相纠缠萦绕,同时她继续拼命地紧抱住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

  不知不发间,伊鲁克变得相当安静。柚纪神色憔悴,慢吞吞地抬起低垂的脑袋瓜,战战兢兢地试着放开牢牢圈在一起、固定住伊鲁克脑袋的双手。手臂的关节变得非常僵硬。
  「喂,你不会真的窒息了吧……」
  她拿下塞在他嘴里的手巾。大概是咬到了口腔内部吧,手巾被混着鲜血的唾液浸得湿透。伊鲁克倒在泥土地上,咳了好几声。他还活着。太好了,没有窒息而死。
  「水……」
  「我、我知道了!」
  柚纪急忙站起,将水壶里已冷却的白开水倒进碗里。由于手臂的力气都已耗尽,拿着沉重水壶的手抖个不停。
  好累,但同时她也安下心来。伊鲁克似乎冷静下来了,看样子已经跨越了这道难关。真不敢相信他真的能熬过来,毅力真是惊人。本来她还以为,他会不会就这样真的发疯呢。真是太好了……
  无预警地,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她身后。
  就在她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后脑勺感受到了一股冲击,「好痛!」水壶也应声自手中滑落,发出刺耳的匡啷声响掉落在泥土地上。同时柚纪往前摔倒,肩膀撞在被水泼湿了的泥地上。紧接着伊鲁克从上方跨坐在她身上,扣住她的手腕。
  「伊鲁克!」
  伊鲁克背对着油灯昏暗的光芒,逆光下只形成一道黑色的剪影,轮廓当中有两颗眼珠在瞪大的眼眶里滴溜旋转。他的嘴角也向上咧起直至脸颊两端,从扭曲成新月形的嘴巴里发出了「嘓嘓」、「嘓嘓」的奇怪笑声。
  「吃吧、吃吧。真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呢。肯定和之前吃掉的那个小女孩一样美味。哪、哪,那个小女孩的内脏既柔软又新鲜,真是太好吃了。咱真想再吃一次哪……」
  「是蟾蜍吗……!」
  不只是黑狗,终于连肚子里的蟾蜍也失去理智了吗?别说是跨越一道难关了,事态根本越变越严重。
  「喂喂,伊鲁克,让咱吃了吧。咱已经受不了了。让咱吃了吧?」
  「滴答、滴答。」腥臭的唾液点点滴在了柚纪的脸颊上。
  「闭嘴,臭蟾蜍!快滚回去!让伊鲁克出来!」
  柚纪寒毛直竖的同时,仍是用膝盖踢向朝自己压来的伊鲁克腹部。「嘓!」伊鲁克哀嚎了声滚向一旁。柚纪趁隙以手爬行逃离原地,躲到烹调台后头。滴在脸颊上的唾液滑进了嘴角,微微的铁锈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是伊鲁克的血的味道。
  接着传来了门板被人粗鲁打开的声音。
  糟了!柚纪连忙自烹调台后头站起,只见厨房入口的门扉正朝着夜色往外开启,叽嘎作响地前后摇晃。只剩黑色大衣和缀有金线刺绣的圣带还被丢在厨房一角,四周却不见伊鲁克的踪影。
  「伊鲁克!」
  柚纪冲出门口,凝神细看,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仰头看向夜空,在剑山状的黑压压群山顶端,月亮已然升起。天空难得清澈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只有一抹黑云缠绕在月亮上头。月亮宛如溅到了血沫,带有着红色斑点;条状的乌云,看来有如一把贯穿明月的长矛。

  □

  柚纪在道观周围找了一圈后,还是找不到人,最后气喘如牛地先返回道观。他可能跑到县里头去了。真是那样的话,骑脚踏车追上去会比较快吧。
  不快点捉住他的话,说不定会危害到县民。一旦用蛊残杀了县民,这回伊鲁克绝对会受到县府法律的制裁,被处以极刑。一定要在事态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前阻止他。
  可是……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就算说要阻止他,又要怎么阻止?
  这种情况正是道士擅长的领域,但是现在的柚纪却没有自信能够解决。她早已被自己的不成熟给击垮了,县里人们的想法确实一语中的,师父过世之后,不过是个小丫头的柚纪不可能一个人撑起道观。如果师父还在的话,就能想办法镇住这个场面了。至少左慈还在的话……
  柚纪整个人六神无主,除了总之一定要先找到伊鲁克外,脑海里什么也无法思考。但是就算找到了,如果无法压抑蛊还是毫无意义。
  她步履蹒跚地走进主殿,在师父的灵棺前跪下。
  「师父,请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一定要保护县里的百姓才行。而且我……想帮助那个家伙……」
  她跪倒茬灵棺前,额头抵着地板,徒然地问着已故的亡师。
  伊鲁克紧咬牙关将失控的蛊压抑在自己体内的身影,与师父将珞尹的蝎子封印在自己体内、忍受痛楚的模样互相重叠。当时自己只会一味大喊不要,却什么也办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掉。
  这次她也一样什么都办不到吗?为何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呢……?
  「听好了,柚纪,有事的话就使唤左慈吧。」
  忽然这句话掠过脑海。
  是师父最后留下的遗言。
  柚纪抬起靠着地板的脸蛋,看向灵棺后头的祭坛。在祭坛正上方、可以照看棺木的墙壁上,正供奉着那张有着烧焦痕迹的绉巴巴符纸。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一旦自己的寿命到了尽头,左慈身为符力的职责也会宣告终结。明知如此,为何还留下「使唤左慈」这种不可能实现的遗言?师父说的话多半听来都很敷衍随便,但也一定暗藏着某种玄机。
  柚纪起身走向祭坛,抬起膝盖爬上去,再一次在近距离下凝视左慈的符纸。
  上头以师父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下了完整的咒文,但仔细一瞧,有些字却不太对劲,一下子凸出来,一下子歪七扭八。师父的字迹底下,原本写着其他东西……就是那些字四处往外凸出。底下的不是师父的笔迹。那么究竟是谁的……?
  那些如同蚯蚓扭动般的笨拙扭曲笔迹非常眼熟。
  「是我的字……」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年幼的自己正用膝盖站在椅子上,被墨汁染得脏兮兮的手指握着毛笔,写着符咒。还未发育完全的小手根本拿不稳长长的毛笔,明明不解其意,她还是昭冀蛊曰上写的咒文,潦草地依着笔顺抄写下来。时而将中断的笔划连在一起,时而涂掉写错的地方……
  当时柚纪非常热中于尝试施展那些在书里看到的方术,一半是觉得好玩。有时尝试较艰难的法术失败后,还会被师父狠狠骂到臭头。不过师父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柚纪随自己高兴去做。就算失败了,他也只会哈哈大笑。
  但是只有那一次失败,师父非常严厉地教训了她一顿。因为她意图用自己不成熟的力量创造出「生命」。唯独这一类的方术,师父特别严格。
  符力之术——这即是柚纪挑战失败的术法。
  仔细想想,左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住在道观里的呢?不正是在柚纪尝试符力之术失败后,被倒吊在庭院里的树木上头半天以示严惩,接下来好几天都一直赌气,就算师父叫她吃饭她也毫不理会那时候吗?左慈亲手做的料理取代了师父煮的难吃饭菜,很快就收服了柚纪的胃,她也是因此恢复了好心情吧?
  她一直以为当时震怒的师父烧掉了那张符咒……但隐蔽在左慈符纸底下的字迹,千真万确是当时柚纪写下的符力咒文。是师父重新写上了具有力量的咒文,盖过柚纪拙劣的字迹,完成了原本失败的符力之术——
  如果原先的咒文是由柚纪所写,那么利用这张符纸……
  「说不定……能再召唤出左慈……」
  但她旋即打消了闪过脑海的这个念头。符力之术属于秘术,即便是道行高深的道士也未必能成功。更何况自己原本就失败过一次了。
  ……可是,自己应该至少……比那时候进步许多了吧。
  值得一试。就算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自己已没有任何东西可失去了。
  想通之后,一直堵塞在心头的浓雾霎时一扫而空。
  她急忙冲进主屋,自师父房间的书架上一本本抽出书籍,不是的话便往旁一扔,最后终于找到了有关符力秘术的书籍。在很久以前,她确实看过这本书。草草地再次浏览过一遍后,她也隐约回想起了施法的步骤。她抱着书本,抽走遗留在师父衣柜里的道袍后,一路上边穿边跑回道观。
  接着柚纪来来回回地东奔西跑,准备必要的道具。她摆上馒头和酒等请神所需的供品后,点燃大量线香,再将两枚八卦镜互相对照地立于祭坛的左右两端。对照的镜子会开启天界大门,神只会沿着镜子间摇曳的白烟现身,是一种对镜请神仪式。
  最后她撕下左慈的符纸,置于祭坛中央,再撒上大量烧了护身符后形成的符灰覆盖住符纸。
  准备已经万全,接着进入施法的阶段。
  柚纪右手执七星剑、左手结印,让剑抚过线香细烟以净刀身。
  「东方青龙治木、
  南方朱雀治火、
  西方白虎治金、
  北方玄武治水、
  中央麒麟治土,
  此即五行,为创造一切生命之源。」
  柚纪挥舞着七星剑,咏唱请神的咒文。
  大脑不可思议地非常清醒又平静。舞剑的指尖乃至前后左右轻快点地的鞋尖,感觉都非常清晰敏锐,使她能够强而有力地起舞。
  她一而再地被迫体认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和不成熟,一直深信至今的价值观也被摧毁得体无完肤。方术确实并非万能。无论人们再怎么求救,还是有很多时候无法实现他们的心愿。
  可是,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一定有她能办到的事。虽然她的能力还远远不及直到最后一刻仍善尽道士职责的师父,但至少她想承袭他的骄傲。
  小神子,请借给我力量吧——
  跳完请神之舞后,进入下一个阶段。柚纪呈水平地高举起右手上的J星剑,左手伸向剑尖。
  她吸了口气后下定决心,剑尖一闪,划破左手掌心。

  □

  「呃……接下来是让符纸吸一合的血……一、一合?」
  摊开书籍,念出其中一行后,年幼的柚纪顿时畏惧瑟缩。流那么多血的话,肯定很痛吧。说不定会死翘翘……
  「只要是血,应该什么都可以吧,一定是的……」
  她擅加解释之后,正巧师父宰了一只鸡准备煮晚饭,她便跑到厨房偷偷地借了一点鸡血来。
  柚纪正试图做「朋友」。她打算请这位朋友给县里爱欺负人的孩子们一点颜色瞧瞧。她要让他们吓得嚎啕大哭;让他们不敢再嘲笑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我才不需要他们那种乳臭未干的臭小鬼当朋友呢,我要做出只属于自己的朋友。我的朋友一定得又帅气又厉害,又会煮好吃的饭菜给我吃,还会代替我做完师父交代的工作,我说什么,朋友也都会一口答应。「噗噗……」一想到那些臭小鬼哭丧的嘴脸,她就不由得发出了窃笑声。
  怀抱着这样的邪念,柚纪慢慢地让鸡血滴在符纸上。
  然而结果出现的是——
  「这是……什么啊……」
  仿若一块被剥皮切开的鸡肉般,一团黏稠的肉块在地板上缓慢蠕动。表面的颜色偏白又全是皱纹,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巴。正确地说,是根本不具任何形状。肉块躯体的表面上毫不对称地长出了共计四条,如同鸡爪一般的短短突起。当那个黏稠的东西像是蚯蚓蠕动般在地板上爬行时,甚至让人反胃作呕。
  柚纪打着寒颤呆站在原地,接着那东西慢吞吞地爬了过来,用身体蹭向她的脚踝。
  「好恶心,别靠近我!」
  见到像是腐烂鸡肉的东西挨近自己,柚纪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起脚将它踢飞,于是那东西凄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但由于分不清哪边是正面哪边是反面,其实也无法肯定它是否真的四脚朝天。
  那东西慢吞吞地翻了一圈回复到原本的体位后(还是正反不分),在细小又畸形的四肢上使力想站起来,却咚地一声跌倒。又试图起身,还是跌倒。它不死心地不断奋力挺起巍巍发抖的四肢尝试站起,最后都以跌倒告终。
  起先柚纪还觉得很恶心,但站在远处提心吊胆地观看后,不知不觉间,每当那东西想努力站起来时,她自己也使劲握紧了拳头。

  □

  鲜血自割开的伤口涌出,滑过手腕,沿着手肘滴落在祭坛上。撒于符纸上的符灰吸收了鲜血后,眼看着逐渐变为深红色。柚纪努力收拢几乎要被痛楚打断的气,集中心神在眼前的仪式上。
  白色羽衣在视野的一隅里翩然摇动。全身包裹着一层淡淡光晕的小神们自四面八方三二两两地聚集前来,兴致勃勃地探头看着由灰白色转变为暗红色的符灰小山。
  ——来了,小神子。
  柚纪高声咏唱出缔结契约的咒文。
  「与吾缔结契约,成为吾之符力,
  谨以太上老君之名,急急如律令!」
  左慈,回来吧——
  符灰小山底下,符纸似乎动了起来。
  一阵强风吹起,符灰飞进高空,化作暗红色龙卷风遮蔽住了柚纪的视野。

  □

  「这种怪物让它活着也太可怜了。我来解咒吧。」
  「不要!」
  柚纪背对着师父拼命保护它,但师父的大手仍是冷酷无情地捉住它短小又畸形的脚,将它从柚纪怀中抽走。柚纪伸长了手,不停往上跳。被倒吊过来的那东西动作迟缓地挣扎。但因为没有头也没有屁股,其实无法判定它是否正头下脚上,但柚纪感觉得出来它在向自己求救。也许只是错觉,但她就是感觉得出来。
  「还给我!师父,求求你还给我!它是我的,是我的符力!」
  但柚纪还年幼,不管她怎么跳,都构不着师父高举起那家伙的大手。在年幼柚纪的视野里,仅能勉强看到师父蓄着邋遢胡子的尖尖下巴,和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
  那张嘴唇几乎没有掀开地嘀嘀咕咕念出咒文,师父的手心中随之出现了蓝色火焰。
  「不行——!」
  柚纪发出悲鸣,发狂般地不停扑向师父。
  「求求你,师父!住手、住手,不要杀它!它真的还活着,它认得我!它是有用的符力!现在可能还派不上用场,但之后我会慢慢教它,它一定会变得很能干的,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符力的……!」
  柚纪抬起哭花的脸蛋向师父苦苦哀求,但在她眼前,那团蓝色火焰包围住了那东西,最终化作火柱窜向天际。

  □

  飞扬至天花板的符灰纷纷飘落,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丘。符灰仿佛在这段时间内吸收消化完了柚纪的血,暗红的血色褪去,再度变回了原本的灰白色。
  中央有道人影。其深深低垂的头颅与身上那袭道袍,部与堆积在周围的符灰是相同的颜色。青年宛如从符灰中诞生般一身雪白,毕恭毕敬地弯下修长的身子,单膝跪地。一旁堆叠的符灰,就像是为了迎接他而出现的雪白舞台。
  「吾主,请下命令。」
  在低垂的脸庞底下,传出了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淡嗓音。
  柚纪用右手将左手握于胸前,往前踏出几步,立定在白发青年面前。她真的成功了吗——和以前一样,她成功召唤出左慈了吗?他会不会忘了柚纪呢?他还记得所有一切吗?是否还记得师父是位多么伟大的道土呢?柚纪压下在心头打转的无数不安,好不容易态度坚决地开口。
  「你的名字是左慈。我在此下达最初的命令……」
  然而声音却违背她的意志,颤抖的唇瓣中只吐出了沙哑又细若蚊蚋的话语。
  「欢迎回来……」
  白发青年抬起头来,一双清澈凛冽的凤眼看向她。他的容貌只有一点和以前不一样,就是直接承袭了符咒被烧毁的部分,半边脸上覆盖着咒文刺青一般的烧伤。看来简直就像继承了一部分亡师身体上的咒文,万般思绪更是不断涌进柚纪早已到达极限、快要满溢而出的胸口。
  青年依然保持着淡漠的神情,仅是微微偏过脸庞,嗓音中有一丝丝不满地这么说了。
  「这不是命令喔,柚纪。」
  是左慈……错不了。
  安下心来后,泪水随之涌出,柚纪开始啜泣。她想拭去泪水,但令人苦恼的是两手都是鲜血。因为她一直用右手压住还未止血的左手。
  「请让我看看吧。不过只要一合的血,用不着划这么大一个伤口吧,真是的……」
  左慈无奈地叹气,同时执起她的手,拉到自己手边。他用指尖压住伤口止血,同时恭敬地以自己的双手包覆住柚纪的小手。尽管显露在外的情感没有多大起伏,但那双又大又可靠的手,无疑地与人类有着相同的温度。
  「呜……呜……」
  无法拭去的泪水毫不止息地沿着脸颊自下颔滴落,其中几滴泪水也落在了左慈的脸颊上。柚纪的泪水代替了决计不会流泪的符力,打湿了他的脸颊。

  Ⅱ

  「如果是那位牧师大人的气,我还记得唷。我马上帮你找到他。」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碧耀很快颔首,将手指贴在膝盖上的精致银制手镜上。宛若沾上水滴般带着湿润光泽的长长睫毛在碧耀苍白的脸颊上落下阴影,柔软的指尖在手镜边缘滑行摩挲,仿佛正一条条走过县里的巷弄。
  柚纪隔着朱漆华栏,心急如焚地注视着碧耀的一举一动。不远处左慈正站在脚踏车旁等候。
  现在时间早已过了半夜,小四马路上仍有不少来往行人。见到年轻的小姑娘在这种时候来到花街,又紧挨着华栏,路上的男人们皆对她投以颇为诧异的目光。「小姑娘,我赏个光买你吧。」大概是以为她想投身青楼,有个男人还猥琐地朝她这么说,但柚纪予以无视(那个男人走没几步路后,就被左慈揪住后领拖进转角后方的小巷子里。接连响起了「碰咚」、「叩叽」的声音后,只见左慈一个人边扳着指关节,边一脸若无其事地又走回脚踏车旁边)。
  「找到了。」
  碧耀的指尖停了下来。柚纪激动地将额头抵在华栏上。碧耀不疾不徐地偏过脑袋瓜,以她特有的慢条斯理语调接着说:
  「有水……是流动的水,两条河流互相交会……还有一座桥唷。」
  「是扇桥!」
  柚纪马上就推敲出了地点。流经兔雨县中心的汰河主流与支流交接之处,有一座名为扇桥的渡桥。桥底下记得是一片河滩。
  「碧耀,谢谢你!」
  柚纪道谢后,整个人跳起来似地急急转身,但又转念一想回过头来,边在原地焦急踏步边说:
  「对不起,我现在赶时间。下次再来找你玩!」
  「嗯,你路上小心。」
  碧耀在华栏内侧恬然微笑,带着忧色的眼瞳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让柚纪有些在意。
  啊,原来如此。虽不晓得碧耀是否直接接获了讣闻,但无论如何,师父的死都会显现在碧耀的镜子里吧。这位心地善良的好友肯定是感同身受一般:心痛地注视着山脚下道观里一股伟大的气息从此消失吧。
  柚纪努力挤出开朗的笑容。
  「别担心,我没事的!」
  接着她催促在旁待命的左慈,跨上脚踏车。「走吧,住扇桥!」由于以速度为优先,现在脚踏车并未系着板车,柚纪是踩在后轮的车轴上,再捉着前方踩脚踏车的左慈肩膀。
  骑出小四马路,来到繁华大街之际,只见大街上另一头有好几道火把朝他们逼近。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应该不是一行人一起和乐融融地外出散步吧。发生什么事了吗?柚纪蹙起眉。
  「啊,是赵道长道观里的!」
  其中一名手持火把的男子见到脚踏车后,出声唤住他们。是县里见过面的人。柚纪拉了拉左慈肩膀上的衣服,让脚踏车停下来后,男子便快步跑上前来。其余的人则喧哗嘈杂地跑向另一个方向。总计不到十个人吧,全都是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未持火把的人手上则或拿棍子或拿锄头。这种杀气腾腾的气氛让柚纪心生不好的预感。
  「我现在正要去找毛道士……陈家的么子似乎被蛊附身了。他突然说自己的手脚好痛……」
  「哪一户陈家?」
  「就是马才路上,面粉舖再过去第二户人家。」
  柚纪知道那户人家。长男和柚纪同年,以前也是个小恶霸,会嘲笑柚纪是没人要的孩子。她记得他们家有三个兄弟,那么么子是最小的弟弟吧。
  「凶手就是那个从留置所逃狱的异国人,有人亲眼看到那个男人释放出了蛊。我要去找毛道士,可以的话,请你们先去一趟陈家吧。」
  丢下这句话后,男子慌忙地往与队伍相反的方向跑走。
  柚纪听了后脸色僵硬。刚才的队伍是追捕伊鲁克的民间搜索队吗?伊鲁克跑出道观后,直到现在已过了一时辰以上,看来这段时间内情况又恶化了。
  柚纪即刻做出决定,飞也似地跳下脚踏车。
  「我去陈家,左慈你去找伊鲁克吧。一定要比县里的人早一步找到他,就算要揍晕他,也要将他带回道观。」
  「是。离马才路还有一段路程,柚纪你就骑脚踏车吧。」
  「嗯!」
  柚纪自左慈手中接过脚踏车后,跨上座椅,就此与左慈分道扬镖。她站立地踩着对自己来说过大的脚踏车,急忙赶向马才路。平常这个时间,为了驱赶在夜里徘徊的鬼怪,老百姓家家户户都是紧掩门窗,县里一片万籁俱寂。但是今晚却觉得整个兔雨县闹哄哄的。已经过了空中最高点的赤红月亮,染血般地为每户人家的屋檐洒上不祥色彩。现在是满月即将到来前的瓜肜明月—十三夜月。十三夜月直至满月这段期间阴气特别强盛,妖魔鬼怪也精力旺盛地四处流窜。
  抵达马才路的陈家后,出现在门口的是陈家长男。一阵子不见了,但对方还是没什么改变,明明和柚纪同年,体形却非常壮硕,态度也更加狂妄自大。陈家老爷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因此现在是由长男挑起一家之长的重担,养活母亲和两个弟弟。在兔雨县男子十五岁就算是成年人了,但眼前长男身上散发的气息岂止是成年人,甚至像是中年男子。
  见到赶来的柚纪后,长男明显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怎么不是毛道士?」
  「毛道士赶来这里还要花一点时间,先让我看看你弟弟的情况吧。」
  尽管这种不受欢迎的氛围令柚纪有些胆怯,她还是强行踏进屋里。陈家夫人正在里间陪着么子。二弟应该已被隔离在另一间房,以免被蛊毒传染吧。躺在床榻上的老么看来才六、七岁左右,全身痉挛,手脚不停抽搐。颜面的肌肤和五指指尖皆诡异地僵硬抽动,翻着白眼,发癫般地不停打嗝,模样非比寻常。一旁的陈家夫人只能仓皇无措地嘤嘤哭泣,握着展现出怪异姿态、自己年幼孩子的手。
  这是附身在大脑、侵蚀精神的犬蛊造成的症状。果然是伊鲁克的「夷」吗?
  对象是年幼的孩子,置之不理的时间越久,越有可能留下重度后遗症。一定要尽快施法驱蛊。
  柚纪仅迟疑了一瞬间。凭柚纪的能力,还不至于能够消灭蛊吧,只能将蛊赶回术者那里。但是一旦攻击蛊,将它赶出这孩子的体内,蛊所受到的损伤就会原封不动地转移给宿主。换言之,一旦柚纪施法,法术就会直接反弹回伊鲁克身上。
  没有时间犹豫了。
  「夫人,请您先别急着哭,现在快去准备我接下来吩咐的东西。首先是生鸡血、生米、洗米水,还有生鸡蛋,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来,另外不好意思,也请借夫人的亵衣一用。女性穿过的旧亵衣具有驱蛊的作用。」
  「喂,是你要施法吗?」
  柚纪迅速果断地下达指示,这时身后的长男插嘴。柚纪将嘴角往下一撇,不善地瞪向体型魁梧的同龄少年。对方也以毫不隐藏怀疑的目光回瞪向她。
  他的眼神在说:你一个人又做得了什么。和昨晚前来师父丧礼吊唁的吊客一样,不断有人朝她投来这种目光。以往每当县里发生了需要道士协助的情况,县民都会率先冲进师父所在的道观。毛道士则被人讥笑为老糊涂道士,毫不受到信赖,道观总是门可罗雀。然而,现在县里的人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前往毛道士的道观求救,负有盛名的师父亡故后,看也不看柚纪的道观一眼。
  柚纪非常清楚自己还不够成熟,但是她真的很不甘心。她无法忍受师父留下来的道观就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倒闭。她并不是自暴自弃。若只是为了自尊心,而不顾自己实力硬是施展力有未逮的法术,有可能会夺走这个孩子的性命。
  但是,这个方术她已经跟随在师父身边施展过数十次了。没问题的,身体都已经记住步骤了,只要照往常的顺序做就好了。自己身为道士确实还不够成熟,但也没必要感到自卑。恰如其分地认清自己的力量,分辨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后只要相信现在的自己就好了。这一定就是师父说的「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吧。身为赵涛龙的弟子,她要带着骄傲成功给他们看。
  目光凶狠地与陈家长男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后——
  柚纪吁了口气,缓和自己剑拔弩张的气势,接着挤出无比灿烂的笑容。长男困惑地微微后退。
  「请尽管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为您驱除掉令弟身上的蛊。接下来关于报酬呢……现在的话,我可以拍胸脯跟您保证费用绝对是最便宜的。今后一整年就算令弟一个不小心又被蛊附身,我也会不收费地立即赶来。如果趁这个机会一家人一起加入,那更是物超所值——」

  □

  好想吃人、好想吃人啊。人类、人类、人类……
  腹中的东西不停大吼大叫,发狂似地对着内脏乱踢,试图从食道里爬出来。这是一种仿佛有人要将胃袋从嘴里拖出的难忍不快感。伊鲁克将拳头塞进嘴里,将那东西压回喉咙深处后,这回它开始踹起肺部。胸口几欲碎裂,他痛得满地打滚。他继续含住拳头,咬破自己手腕上的肌肤强忍下来。紧接着他禁不住连连咳嗽,那家伙又想与吐出来的血一起挤上来。一种粗糙岩块般的异物感压迫着喉咙。
  「伊鲁克,放咱出去,放咱出去!」
  「吵死了,我拒绝。」
  「你为什么要抗拒到这种地步?咱们已经很努力了,你和咱都已经忍耐到现在了啊,就让咱们解脱吧。只要让咱在外头饱餐一顿,咱就会很幸福,你也能轻松一点啊。拜托你了,就这么办吧。咱不想害你这么痛苦啊!」
  「哼!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耍嘴皮子,你是笨蛋吗!咱可是附身的怪物,只是利用你的身体当作是巢穴而已。谁会喜欢你啊!」
  蟾蜍的呐喊已近似哭喊。伊鲁克大把拔起地面上的杂草塞进嘴里。吃草当然止不了饥饿。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拔起又湿又苦的杂草,趴在地上大嚼特嚼。蟾蜍的思考逐渐与自己的相互混淆,他已分不清这么做是基于谁的意志。
  「咱才不是为了你,当然是因为小孩子新鲜又柔软的内脏比较好吃啊。哪像你的肉部是硬邦邦的肌肉,比杂草还难吃数百倍!况且你的五脏六腑早已因为咱们的瘴气而腐烂了。所以、所以、所以…………不要再忍耐了,伊鲁克…:
  蟾蜍边喘着气,边混着呜咽哀求。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哪,真的很奇怪。哪有附身的怪物会担心自己附身的对象。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只能当个半吊子的妖怪。
  咽下的杂草与反胃感一同涌了上来。他将额头贴在湿泞的草丛上,将杂草、胃液和在那个小丫头的道观里吃的东西统统一起吐出来,同时横举起单手的大拇指,手腕一弯让指尖朝向地面。
  不、行。
  「伊鲁克!你这个人真是!」
  卑缕激动大叫。
  头顶上方响起了好几道脚步声。他瞬间将身子低伏于草丛之中,再将口中蔓延的酸涩呕吐物重新吞回胃里,屏住呼吸。杂乱的脚步声、嘈嚷人声与火把的火光经过头顶上方的石桥。
  「他有一头金发和白皙的肌肤,在夜里肯定还是很显眼。」
  「有人曾在这里看见过他。」
  「小心一点,那家伙很危险!」
  「找到他!」
  「找到异教徒!」
  「抓住他!」
  「不论生死!」
  杀气腾腾的话声此起彼落,还有铁器互相碰撞时发出的匡啷声响。你们才危险吧。啊啊,真是教人厌烦——「卑缕」心想。一旦对不属于自己族群的异类产生憎恶的心理,就异常地害怕它们,还一口咬定地称呼它们为灾厄,再脸色大变地意欲排除。这就是所谓的人类。这是它们的思考中所没有的、人类特有的思考模式。人类虽然畏惧它们,但在它们看来,没有比人类社会更可怕的事物了。啊啊,好恐怖好恐怖。
  它弯着脚,让腹部平贴在地面上,紧紧压低身子等着人类离开。在昏暗的草丛里,只有一对眼珠转呀转,窥视着桥上的情形,不久之后嘈杂声和火把的火光逐渐远去,消失在了对岸。
  男人们部出门了的话,反而正中它的下怀。现在这时候,一般老百姓家里,小孩子们肯定都正睡得香甜。一回想起幼童又甜美又柔嫩的内脏滋味,卑缕就大大地咧开两边嘴角,伸舌舔着嘴唇。希望可以找到还在襁褓的婴儿或是小女孩。以前吃过的那个年幼小女娃,可是非常好吃呢。虽然是伊鲁克的妹妹……
  忽然身后传来了踏着草地的脚步声。明明没有半点气息呀——
  它正想以弯曲的脚作为支撑跳离草丛时,心窝蓦地受到重重一击。它在平缓的斜坡上往后翻滚,一路滚到了河岸边。霎时之间呼吸困难,视野明灭闪烁。迟了一拍得以重新呼吸之后,方才一度咽下的呕吐物又涌上喉咙,它边喘着大气边不住呕吐:「呜恶、嘓恶。」它的头浸在河畔的泥泞里,掺着污泥的淡水灌进了它的嘴巴。
  什么也看不到,同时一点气息也没有。但慢了半晌之后,它才顿悟到对方是以快到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以棍子刺向它的胸口。究竟是多么厉害的武功高手在攻击它?——夷脱离后,如今这个身体毫无战斗力可言。一旦这个身体被杀,它也会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它不想被杀掉。死好可怕。
  脚步声再度响起,只听见对方踩着陷在泥泞里的杂草朝它逼近。卑缕害怕追击地纵身一跳,泥水也跟着向上溅起。
  横向扫来的棍子抄起了它的脚,它的侧脸摔向浅滩。卑缕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已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地胡乱拨着泥水,一心只想逃命。
  伊鲁克,对不起。伊鲁克,对不起,咱这么没出息,咱老是只会逞口舌之快,其实既软弱又没骨气,对不起啊,伊鲁克……
  一根棍子立在它眼前,挡住它的去路。「呀啊!」卑缕惨叫一声,惊得跳起,如乌龟般紧缩着身子,但对方一把揪起它的后领,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翻过来,让它的背部摔在一滩泥水上。
  还来不及喘口气,喉咙就被对方扣住,猝不及防地将某种表面粗糙的东西塞进它嘴里。这是什么?好难吃!什么东西?这是、这是——
  ——是符咒!而且带有着不祥的力量!不要、咱不要吃这个,难吃得要命!咱不能吃这个,救命啊、救命啊,伊鲁克!
  「咳咳、咳咳!」
  伊鲁克吐出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塞至口中的大量符纸后,不住地猛烈咳嗽。
  「你干什么……!」
  他抗议地想跳起来,但对方仍用棍子压制着他的喉咙,继续将符纸塞进他嘴里。有几张符纸还真的被他吞了下去。他又不是山羊!
  「在帮你。」
  对方以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又以意兴阑珊的语调这么说,却是来势汹汹地跨坐在他身上,不间断地从袖兜里抽出符纸再硬塞进他嘴里。是那名见过一眼就令人印象深刻,有着奇异白发、穿着道袍的高挑男子。带点赤红的月光为他的白发和雪白道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是那个符咒魔人……他复活了吗?话说回来——
  「这算什么鬼帮忙啊,快点给我滚开!」
  伊鲁克吐出符纸后怒声吼道。他在棍子底下挣扎,但白发符人毫无放松力道的打算。
  干季期间水位下降时,这片河滩的占地会变得非常广阔,但如今是雨季,河川水量增加之后,几乎大部分的河滩皆被河水淹没,残存的草丛也因泥水而湿泞不堪。冰冷的污水正从衬衫的衣领流进后背,又因为仰躺在地,呕吐物都逆流回到了胃里,让他险些窒息而死。
  「你想压抑蛊吧。」
  「我才不需要帮忙!」
  「但你刚才似乎正被蛊所支配。」
  经男子这么一说,伊鲁克才恍然惊觉,紧接着颤栗不已。
  刚才自己是谁?又在想些什么?卑缕的思考与自己的思考混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卑缕已占了上风。他却没有任何疑虑地与卑缕的思考同步,想像着孩童的内脏舔着嘴角。伊鲁克对这样的自己不寒而栗。
  「你身上的黑狗蛊如今附身在县里孩童身上。现在柚纪正要驱蛊。蛊会回到你身上,你也会原封不动地承接下蛊所受到的痛苦,只是不晓得会是多大的伤害反弹回你身上。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如果夷能够不杀任何人就回来,麻烦务必那么做。」
  「你的觉悟很坚定嘛。」
  伊鲁克即答后,符人继续用棍子将伊鲁克牢牢地压制在自己身下,同时没有多大情绪起伏地颔首。但是符人别说是放松力道了,甚至更加用力地勒紧他,搞什么啊?
  对岸再次传来了人群的喧哗声,而后通过正上方的扇桥。符人压低身子掩盖住伊鲁克的身影。两人在草丛底下一同屏住呼吸。但由于这时棍子更加陷进了喉咙里,伊鲁克根本无法呼吸,他也就不用刻意屏息了。看来这个符人的目的与县民不同,不打算将自己交给杀气腾腾的县民。
  火把的火光与吆喝声迟迟不肯离去,在桥上来回流连。由于氧气不足,伊鲁克的意识开始模糊,说不定真的快要死了。
  符人忽然压低嗓音说:
  「我很感谢你在我不在的期间,陪在柚纪身边。」
  嘴上虽然这么说,符人的行为却一点感谢之情也没有,反而除了用棍子勒住他的喉咙,现在又用单边膝盖紧压住他的胸口。似乎可以感受到私人的怨恨,是他的错觉吗?
  「你似乎和她共度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据我所听到的,你们是孤男寡女单独关在门窗紧闭的厨房里吧,应该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吧。」
  人群的气息走下扇桥后,逐渐远去。勒住他喉咙的棍子也终于放松了力道,伊鲁克像是重获呼吸道般连忙吸取空气。他抚着喉咙气喘吁吁,半眯起眼瞪向符人。
  「这算什么感谢啊,你是在吃醋吧。」
  「吃醋?身为符力的我没有那种无法理解的感情。我是在向你表达远比崑仑山山顶还高的谢意。符力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别睁眼说瞎话了。哪有人会一边用膝盖压住别人的胸口一边道谢啊。」
  由于方才嘴里被塞了符纸,一度安静下来的卑缕又开始在体内横冲直撞,好不容易又能呼吸的肺部被它狠狠踢了一脚。伊鲁克不由得屈起身子趴在地上,用力咳了几声。见符人扣住他的下颔又想将符纸塞进他嘴里,伊鲁克才不想被人硬灌东西,四肢并用地想要逃跑,双手却被对方反扣在背上,旋即被箝制在地。
  「可恶,真是力大如牛……」
  伊鲁克的侧脸撞在混浊的浅滩上,痛得咬牙切齿。反扭在后的双手因关节绕过了棍子而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如今夷不在,他根本无力反击,只能一味挨打。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异教的牧师。」
  后脑勺上方传来了符人对他的痛苦满不在乎的话声。从符人的口气听来,那实在不像是必须现在在这种情况下询问的迫切问题。伊鲁克纵然满肚子疑惑,但随时随地倾听他人烦恼可谓是牧师这种神职人员的天性。
  「什么事?」
  伊鲁克痛得脸庞扭曲,斜眼瞪向符人。在月光的照耀下,符人面无表情的脸庞显得平滑静谧,比平常看来更像是人偶。反而真正的人偶因为制造者赐予了它们表情,看来还比较惹人怜爱。
  「我似乎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柚纪为何会因为师父生病一事如此责怪我。我一直是遵从师父的命令,为了缓和师父的痛苦炼制丹药。我也早就知道那些丹药会缩短寿命。不仅我知道,师父自己也很清楚,才会对我下达指示。」
  「但是,我不应该那么做吗?我应该违背师父的命令,即便要对师父痛苦难受的模样视而不见,还是该尽力延长师父的寿命吗?是我杀了师父吗?」
  不管怎么看,寻求问题的解答时,提问者都不该将回答者按倒在地,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吧。况且符人难道都没考虑到,现在伊鲁克根本没有余力悠悠哉哉地倾听他人的烦恼吗?原来如此,符力就是这种不懂得看时机场合的家伙呢。领悟的同时,也觉得可恨。
  「……你明明就有感情嘛,果然是个骗子。」
  他长吁了一口气,但一半是因为想吐。
  「无论是嫉妒、爱恨、迷惘还是后悔,都是人类特有的丑陋情感。所以我们宗教里有所谓忏悔这件事。人因为犯了过错,才要经由忏悔请求宽恕。」
  他一个异教牧师就算如此谆谆教诲,也不晓得符人能否受到感悟。符人仅是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伊鲁克,一时之间陷入沉默。符人多少能了解了吗?内心的情感是否产生了些许变化?从符人那双缺乏情绪波动的眼瞳中,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
  「那么经由你口中所说的忏悔,你是否得到了宽恕?」
  符人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对方没有恶意,应该只是单纯想这么问。然而这个问题却在 鲁克早已空了一个大洞的胸口上凿出更深的伤口。
  「……我——」
  一生一世都不会得到宽恕。
  少女求救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在耳畔回响,再三地谴责着他。
  「大哥哥……救救亚莉莎……!」
  刹那间,一张裂开了血盆大口、露出狰狞撩牙的野兽倏地迎面扑来。
  「唔啊啊!」
  伊鲁克猛然后仰,以突如其来又难以置信的臂力甩开了符人的束缚,紧接着在河边痛苦地翻滚身子。全身像是着火般疼痛难当。仿佛有人正拿着烧红的火筷割着或是刮着他的全身。
  夷回来了,整副黑色身躯上还带着惨不忍睹的烧伤。由于自己的感觉早已与黑犬同化,伊鲁克也痛不堪忍地疯狂打滚。卑缕也同样在肚子里哭喊着:「好痛!好痛!」不停地踢着他的胃。
  「忍住,柚纪的法术成功了。」
  符人再次将他压制在地,并毫无阔理心地丢出难以达到的要求:「别晕过去。一旦失去意识,蛊又会得到自由再次被释放出去。忍住。」
  伊鲁克大力搔抓、啃咬肌肤,想要摆脱掉这种全身受到烧灼般的痛楚。他满脑子只想喝水,直接拖着符人爬到河边,一把将头栽进河里。

  Ⅲ

  一滴凝聚在树叶表面上的朝露往下滑落,滴在了柚纪的鼻尖上。柚纪左右摇头甩开水珠,顺便拨开黏贴在额上的湿漉漉刘海。
  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现在是润泽白雾笼罩住世间万物的破晓时分。自座落在北边山脚下的道观远眺南方后,缓缓蜿蜒舒展、一路往前绵延不绝的田间道路前方就是兔雨县的街道。还未自深眠中醒来的城市正静静地躺在雾海里。
  总觉得好久没从这里眺望这幅风景了。但其实才经过了一个晚上而已,如今又迎来了与昨天毫无二致的早晨。
  雾茫茫的田间道路上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影离道观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接近的速度也不算快。担心了一个晚上的柚纪再也无法默然等待,很快地跨上身旁的脚踏车,站立地踩着脚踏车前去迎接。
  她在半路上与不疾不徐地走在缓坡上的左慈会合。他肩上扛着一个凹成两半、像是一团巨大破布的行囊。但那其实不是破布。一颗黯淡的蜂蜜色脑袋正无力地垂向地面,不时有污浊的水珠自发尾滴落下来。应该还没死吧……柚纪跳下脚踏车,蹲下身子由下往上察看后,只见那双对着地面的空洞眼瞳轻轻眨了两下,微微转动视线看向她。是一双好似在山头环绕的浓雾,带有着浅灰绿色的眼眸。
  「他熬过来了吗?」
  「是的。坦白说我有些吃惊。」
  柚纪语带敬佩地询问后,左慈答腔。虽然左慈的口吻听来不怎么感到佩服,不过,能让这个男人开口称赞,就已是天要塌下来般难得。
  伊鲁克的面容枯槁憔悴,嘴角还是扬起浅笑。
  「哈……小事一桩啦。」
  哪里啊。明明声音完全是虚脱乏力。见他这副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无谓逞强的别扭模样,柚纪只能哑口无言。他衬衫袖口的钮扣都已脱落,两只袖子随意外敞,手背和手臂上到处部是咬痕,白皙的肌肤又红又肿。是他自己咬成这样的吗……
  由于驱除附在陈家么子身上的夷时,柚纪施展了强力的火术,夷肯定是身负重伤地回到伊鲁克的体内。也许其他还有更加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不伤害到蛊地将它赶回去。但是考虑到孩子的安危,她根本没有时间慢慢查阅方术书籍,况且如果优柔寡断地施法,万一失败了,蛊就会暴跳如雷,更加难以对付。一定要一次就确实解决。因此最切实的作法,就是施展柚纪已知方术中最强大的法术。她十分清楚这么做会有多么巨大的伤害反弹回伊鲁克身上。但是这个男人熬过来了。
  在毛道士赶到陈家的几乎同一时间,柚纪也成功地施法驱除了蛊。这项消息很快地也在为了捉住伊鲁克而四处奔波的男人之间传开,尽管是半夜三更,大批民众仍蜂拥至陈家,齐声赞扬柚纪。最后毛道士还在众人面前拍胸脯挂保证,说柚纪卓越的能力堪比赵道长,肯定能出色地继续经营道观。陈家夫人也声泪俱下地向她道谢。柚纪也从一脸不可置信的长男手上一把拽过丰厚的报酬。今晚还受到邀请,将前往陈家吃饭。
  但是,柚纪一点成就感也没有。明明一个人完成了重大的工作,也得到了县里百姓的认同,更让陈家那个惹人厌的长男刮目相看,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自豪,只是心不在焉地早早离开了陈家,返回道观。
  她根本静不下心来。
  「马上带他回道观包扎吧。让他坐脚踏车比较好吧。」
  「不用了,就由我扛他回去吧。你不用帮忙。」
  左慈忽然身子一转,柚纪伸出的双手徒然地停在半空中,她不由得有些呆愕。左慈则扛着伊鲁克,再次朝着道观迈开步伐。他那么喜欢伊鲁克吗?真难得左慈会喜欢一个人……柚纪感到诧异的同时,也只好继续无事可做地推着脚踏车跟在后头。但是左慈扛人的方式看来实在相当粗鲁,感觉不到半点温柔体贴。
  「吃醋啦?」
  这时伊鲁克头部朝下地悄声嘟嘟哝哝。
  「哎啊,手滑了一下。」
  只见伊鲁克的身体霎时自左慈的肩膀往下滑,脑门蹭过地面。
  「你这混帐……」
  「抱歉,我会小心一点。」
  不知为何左慈以毫不感到抱歉的语气说,粗鲁地将伊鲁克重新扛好。他们两人究竟是感情好呢?还是互看不顺眼呢?柚纪真是搞不懂。
  「小丫头。」
  伊鲁克转动倒吊的脑袋朝向柚纪。额头上的红肿擦伤想必是刚才增加的新伤口吧。
  「被夷附身的那个小鬼平安无事吧?」
  「我叫柚纪,记住别人的名字啦。陈家么男的话,你不必担心,他没事。」
  柚纪臭着一张小脸回答,心里却十分困惑。她分明将莫大的痛苦反弹回伊鲁克身上,她还料想他肯定会和之前一样,气势凌人地朝她劈头痛骂。没想到他却只字未提,看来甚至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只惦念着那个孩子的安危。
  一回想起当时厨房里伊鲁克那副发狂般的痛苦模样,直到现在柚纪仍会背脊发寒。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坚决地拒绝伤害他人,不惜让自己承担下说不定比死亡还痛苦的折磨?她甚至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承受这些痛苦,当作是某种惩罚。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他究竟怀抱着怎样的过去?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好想明白。
  不自觉地这个想法浮现至脑海中。
  她很快抹去,更是板起脸孔。
  「你之前说过,对我不抱任何期待和信任吧,但现在应该多少相信我一点了吧。眼下最能够帮助你的人就是我喔。我承认我还不够成熟,但是往后我会认真修行,等到能独当一面的时候,铁定也能驱除你身上的蛊。」
  「真要等到小丫头你变得独当一面,我应该早就老死了吧。」
  见他依然不改伶牙俐齿,柚纪气恼得说不出话来。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耍嘴皮子吗?这家伙究竟要到何时……
  「……不过,这次我要谢谢你。有你陪在我身边……真的帮了大忙。」
  无预警地他朝柚纪展露笑颜。大概是因为疲惫吧,那张无力的笑脸莫名真诚,残留着淡淡雀斑的脸庞隐隐透出了少年的风采。也许他并不如一开始给人的印象那般年长。
  柚纪不由得停下推着脚踏车的手。
  原本施法成功后依然感到无比空虚的胸口,这时第一次涌起了成就感。事到如今她才发现,不是县里的人,也不是毛道士,更不是陈家的长男,她其实最希望这个男人认同自己。因为他从根本否定了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价值观,又将自己仅有的些许自信和自尊践踏得一败涂地。还恶狠狠地骂她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乡下小丫头。就是因为她一心只想着要让这个男人认同自己,她才有办法从师父过世这个绝望的深渊中爬出来。
  若想让他全面认同自己,现在她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吧。但是,他至少也稍微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小小的自豪在她的心底蔓延扩散。她屏着呼吸咬住下唇,仍有一滴泪珠溢出眼眶滑落脸颊。第一次,不同于伤心也不同于悔恨的泪水……想必她一辈子也不会忘吧,这滴泪既热烫又苦涩。
  柚纪抬起袖口用力抹了抹脸颊后,跨上脚踏车,猛力踩下踏板,追过扛着伊鲁克、走在前头的左慈。
  「我先回去了。」
  她背对着他们,不让他们发现她哭泣的脸,丢下这句话后,卯足了全力踩动踏板,一路奔向前方可见的朱漆门柱。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终 小四马路之夜

  烧烤羊肉的香气;清蒸馒头馥郁的香味;鸡、家鸭、野鸭和猪只的刺耳叫声—小孩的哭声;女人吵杂的说话声和男人粗哑的大嗓门……远离繁华大街上黄昏市集的热闹喧嚣后,只要一脚踏进深处的巷弄,就是与朝气蓬勃的喧闹市集全然无缘、飘散着独特氛围的花街——小四马路。现在距离开业时间还早,慵懒的耳语与甜腻的香气低低地回荡在巷弄之间。为了呈现出好气色,青楼女子往苍白的脸颊扑上脂粉,嘴唇涂上艳红的胭脂,特意留下不少鬓发再盘起剩下的发丝,全都一副百无聊赖地等着客人上门。
  柚纪未曾扑过脂粉,头发也永远绑成两条辫子。她在脑海一隅里,稍微试着想像如果自己靠在朱漆华栏上,一边瞅着四周一边像她们一样精心打扮,看起来是否就会比平时成熟呢?但是,她的皮肤既不白皙,浅桃色的脂粉似乎也不适合自己,况且现在她一边脸颊里还含着偌大的糖果,脸部的表情就像一只嘴里塞满了向日葵种子的啮齿类动物。光凭这一点,立马就会被判出局吧。看来自己若想要拥有成熟女人的韵味,暂时都还不大可能。
  糖果是酸酸甜甜的梅子口味。
  「这个糖果真——好吃,是哪一家的?」
  「我记得是泰成路上点心舖的新产品。」
  柚纪懒洋洋地将背靠在华栏上,身后传来碧耀娇软柔细的答话声。柚纪让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
  「嗯——下次全买下来吧。」
  「柚纪,找到了。」
  听见这句话,柚纪猛地抽开靠在华栏上的后背,扭过头去。华栏内侧的碧耀正凝规着膝盖上的手镜。
  「找到了?」
  「嗯。不过,他就快要走进我看不见的范围了。正慢慢离开兔雨县。」
  「……是嘛。嗯,应该没问题吧。反正他看来是个怎么打也打不死的家伙。」
  柚纪将下巴靠在华栏间的横条上,再次变回懒洋洋的模样,分外不客气地挖苦对方。碧耀抬起头来不再看着手镜,歪过脑袋被柚纪逗乐似地笑了。碧耀只要一笑就能让路上的男人为之倾倒,笑容就如精雕细琢的翡翠一般。而碧耀总是不吝于给予柚纪这样珍贵的笑容。柚纪既开心又自豪,同时也有些难为情。
  结果伊鲁克只在道观待了三天,今早已从道观出发。才刚恢复体力,他就开始准备旅途的行囊,说是要继续追赶珞尹。
  一旦发作周期到来,他体内的蛊又会再一次渴求吃人而失控吧。届时他又想依之前那种方式熬过去吗?仅靠自己一人,还做到咬破自己肌肤的地步。
  「你也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啊。虽然现在还无法驱蛊,但起码暂时能镇住它们。」
  柚纪佯装若无其事地提议,观察伊鲁克的反应。
  「我才不要,我干嘛要寄居在妖术师家里啊。」
  伊鲁克一句话就直接粉碎柚纪心中渺小的期待,甚至一脚踹飞至地平线的彼端。体力才有些好转,就马上变回原先那副德行了。这家伙真的很教人火大。
  「你还要叫我妖术师吗?」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珞尹做个了断。小丫头你担心自己就够了。」
  直到最后,他都不肯直呼她的名字。
  伊鲁克整装就绪走出道观后,柚纪站在门柱旁,与左慈一同目送他那道穿着漆黑大衣的背影。他的身影被早晨层层叠叠的浓雾包围,很快就变成一道火柴棒般的细长剪影,接着不出多久就完全消失在了白雾里。真像是伊鲁克的作风,就连离别的余韵也如此粗犷不羁。
  她的双脚有些发痒,想要追上去。现在不追的话,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她一定会后悔。
  但是,现在的柚纪还不够成熟。现在的她,还无法拯救那个男人,也无法理解那个男人深埋在心底的情感。所以她站在原地不动,握紧了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瞪着横亘在眼前的雾墙,想像着如今自己伸手还无法触及、双脚也还无法抵达的远方大陆。
  虽然现在她还不成气候……但总有天她会追上去,让那个莫名其妙的异国男子认同自己。
  明明他那么教人火大,明明他惹人厌得不得了,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为什么却这么在意他呢?为什么想要更了解他、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想要再见他一面呢?
  「放心吧,你会再见到牧师大人的。」
  冷不防碧耀像是看穿了柚纪的心思般开口。她轻垂下长长的眼睫,用双手将手镜捧在胸前,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同时以精致玻璃铃铛般的清脆嗓音、以小鸟高歌般旋律优美的语调这么说了:「我感觉得到喔。一旦那个时机到来,你会再见到那个人吧。」
  碧耀的预测……不,是预言都会成真。她拥有着不仅能透视空间,更能透视时间的不可思议力量。既然碧耀说他们还会相见,一定还会再见面吧。
  会再见到伊鲁克的话,就暗示着也会再见到珞尹。珞尹离开道观后,就此行踪成谜。虽不晓得他说总有一天会再来迎接柚纪那番话是否是认真的……但对现在的柚纪而言,珞尹是师父的仇敌。现在她还无法想像当他们再次相会,会是怎样的局面。
  「不说这个了,碧耀,帮我占卜一下道观今后的生意如何吧。现在爱喝酒又爱赌博的没用师父已经不在了,往后就能存下大笔大笔的银子。首先我要盖一间适合狮子大开口的气派道观。」
  柚纪声音开朗地改变话题。
  现在她正与左慈两人一同经营道观。虽然不比师父还健在的时候,但断断续续地也能接到一些请托。遇上超出自己能力的工作时,也不逞能接下,而是找毛道士商量。若想取得与师父同等的信赖,可能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吧,但还是有一些人相信他们。今后也会一点一点地增加吧。
  听了柚纪经商的构思,碧耀只是笑着随声附和,没有为她占卜未来。柚纪也不想逼她。倘若碧耀预言她的未来黯淡无光,她会坠入绝望的深渊吧。况且,由自己去开创出未知的未来,肯定比较有趣。
  「不要讨好别人,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从今而后你都要做你自己,就这样活下去。」
  师父的遗言在柚纪心底扎了根成为基石,使她变得更加坚强。虽然那块基石偶尔会让她隐隐作痛,但随着时间过去,痛楚可能也会跟着慢慢减缓吧。真要说的话,她反而觉得有些寂寞。她想将会是恩人、会是恩师,同时也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的师父,当作是一抹疼痛的烙印:水远刻在心底。
  「柚纪,有工作上门了。」
  马路前方传来了呼唤声。与小四马路浮靡的氛围毫不搭调,一丝不苟地穿着道袍的白发男子左慈正推着脚踏车站在那里。脚踏车后头系着堆满了工作道具的板车。
  「听说泰成路上王家的媳妇癫痫发作,说不定是被蛊附身了。」
  「我知道了!」
  柚纪气势十足地起身。
  「再见罗,碧耀,我会再来找你玩。」
  「嗯,工作加油喔。」
  柚纪转身跑离碧耀目送着的华栏,同时因为嘴里还含着一颗大糖果,不由有些苦恼。要是在抵达请托人家之前还没吃完,可就太不像样了。
  「柚纪。」
  碧耀在华栏内侧出声叫唤,柚纪停下奔跑中的双脚,回过头来。碧耀柔弱无骨的手指勾在朱漆木框上,缝隙间可以见到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一如往常带着虚幻唯美的微笑。她低垂的眼眸总是哀伤莫名地闪着泪光,让人担心她只要脸蛋再低一点,眼泪可能就会掉下来。
  「……我能看见你前方的道路非常明亮,宽广没有边际,充满着强而有力的光芒。但同时也会有很多困难,或许也会遇到挫折吧。但是,你一定能利用你的优点度过所有难关吧。」
  碧耀的一字一句像是在心底细细反刍过后,再乘着悠扬婉转的旋律吐出来般,让听者的内心盈满澄澈的清水。刹那间,柚纪也试想了碧耀的未来。碧耀总是耐心十足地倾听柚纪的烦恼和抱怨,却从不会告诉柚纪有关她自己的事。
  是否有朝一日,她们能不再隔着这片牢笼,而是在灿烂的阳光底下,比邻而坐欢笑谈天呢?一起并肩坐在某间茶馆屋檐下的凳子上,将悬空的双脚摇来晃去,边暍着午后的凉茶边舔着冰棒。
  柚纪做出笑脸,用力地点了下头,希望自己的活力能够分给碧耀。如果她的未来充满光芒,那么她要牵着碧耀纤细的小手,带她一起奔向那样的未来。
  暮色再次降临兔雨县。路上行人纷纷踏上归途,有人拎着将煮成今夜晚饭的鸡只,也有人抱着鸡蛋和冬瓜。母亲一把揪起孩子们的后领,将他们赶进屋内,再收下晾在屋外的衣物,家家户户关上大门。
  相较之下,小四马路上一个个灯笼接连亮起,青楼女子抹了脂粉涂上胭脂,随意地盘起长发,慵懒又娇媚的细声软语在空气中幽幽回荡,一天之中最热闹繁华的时分就此揭开序幕。


  《五龙世界 1 卧于雾庙之龙》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道教诸神说》洼德忠 平河出版社 一九八六
  《何谓道教》坂出祥伸 中央公论社 二〇〇五
  《中国的「附身妖怪」 华南地区的蛊毒和咒术的传承》川野明正 风响社 二〇〇五
  《Books Esoterica 23 风水之本 解读并运用天地的不可思议道教占术》学研 一九九八
  《Books Esoterica 24 道教之本 寻求不老不死的仙道咒术世界》学研 一九九二
  《Books Esoterica 别册「图解」中国诸神 道教神只与神仙大图鉴》学研 二〇〇七
  《中国的咒术》松本浩一 大修馆书店 二〇〇一
  《中国生活志 黄土高原的食衣住行》对谈•竹内实、罗漾明 大修馆书店 一九八四
  《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尚秉和 着/秋田成明 编译 平凡社 一九六九
  《中国庶民生活图解【食】》道尾伸三,潮田登久子 弘文堂 二〇〇一
  《中国庶民生活图解【愈】》道尾伸三、潮田登久子 弘文堂 二〇〇一
  《中华文明传真 10 清:中华民族新生的阵痛》陈万雄、张倩仪 着/刘炜 编/川浩二 译/稻畑耕一郎 监修 创元社 二〇〇六
  《中国古兵器大全》筱田耕一 新纪元社 一九九二
  《中国服饰》华梅 着/施洁民 译 白帝社 二〇〇三
  《风月秦淮:中国游里空间》大木康 青土社 二〇〇二
  《穿着中园服饰的女人们 从旗袍看中圃近现代》谢黎 青弓社 二〇〇四
  《九龙城探访 居住于魔窟的人们》(City of Darkness: Life In Kowloon Walled City)Greg Girard & Ian Lambot 着/尾原美保 译/吉田一郎 监修 East Press出版 二〇〇四

  本作监修/渡边仙州
发表于 2013-11-6 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看来是以中国为背景的架空啊!
发表于 2013-11-6 2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琦莉的作者吗……在琦莉之后的作品似乎都不怎么出名
看起来挺有意思的~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3-11-7 16:42 | 显示全部楼层
仙侠作,罕见!看封面应该是类似清以后的背景吧。
发表于 2013-11-7 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科普文?看了下翻译的其中几篇的年份,1969是怎么回事啊……
发表于 2013-11-7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封面就失去了兴趣,看了简介就更不想看了
发表于 2013-11-7 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子非鱼 发表于 2013-11-7 18:02
看了封面就失去了兴趣,看了简介就更不想看了

其实还挺不错的。背景相当于民国早期吧,因为出现了电影。是仙侠哦,而且里面调侃基督教的那些部分真的跟起点小说一样啊。
发表于 2013-11-7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心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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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8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开了序章感觉还是不错的~至少不是那种看上去就像废萌的轻小说那样
发表于 2013-11-9 00: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是壁井有可子。。。。琦莉之后就没怎么看到她的作品了。
话说仙侠,民国时期。。。我最讨厌的两个要素。。。。
发表于 2013-11-9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全中国背景先不提,这么真实是要闹哪样,作为一名占验派的道士··虽然和别的不熟,但是这个··除去自创部分和咒文,仪式基本就很贴近现实了····一个日本人··写的道士比那些YY作里面的所谓道士要真实太多太多了,我甚至以为这个其实是中国人·····闹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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