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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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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黄金之王 白银之王 [沢村凛][台角][简繁TXT&插图]本书由扫图和录入强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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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23: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黄金之王 白银之王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沢村凛

插画:皇なつき

翻译:许婷婷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他,是他毕生的仇敌,却也是这个世上唯一和他背负着相同沉重血脉的存在……



  同时拥有着仇恨之血及深厚羁绊的两位君王,当命运日刻迎来,将抉择出何种未来?



  八年前,吹抚荻之原的一阵风,揭开了命运的序曲。

  八年后,一个决定,使两人步上无从想像的未来——



  要杀他极其简单。

  即便没有那些不时在脑海中回响着、推动着他的怨念之声,

  「想杀了那名少年」的欲望依然在内心深处蠢动不已。

  然而,一旦杀了他,便无法再使其复活。

  那是一条必须处在「随时能将其杀害」的状态下,

  才具有意义的生命……



  薰衣——是竖起尾羽的白银雷鸟,旺厦一族之首。

  穭——是闪耀金黄芒穗的芒草,凤龝一族之王。

  百余年来,凤龝和旺厦两大氏族不断争夺翠国霸权,流淌于两族血液中的,是浓厚的「仇恨」……

  而统御两族的首领——薰衣和穭,他们却决定迈向前人未曾想过的崭新道路,同时也是困难到几近于不可能的狭窄荆棘之路——!

http://dl.vmall.com/c01hurgazi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92efc1bc/
http://pan.baidu.com/s/16Bs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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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Rin Sawamura
  沢村凛

  1963年出生于日本广岛县。1991年参加日本奇幻文学大赏的作品《Refrain》成为最终候补,并同时以作家的身分出道。1998年的《阳光所在之岛》(暂译,ヤンのいた岛)荣获第10届日本奇幻文学大赏的优秀赏。无论是人物之间关系架构细密而引人入胜的奇幻故事,或是靠着捕捉日常生活中细微心理变化的悬疑故事等,各种领域皆相当擅长描写,笔下的世界可说是千变万化。另着有《瞳中的大河》(暂译,瞳の中の大河)等多部作品。


  许婷婷

  为五斗米爆肝的小译者。
  梦想是过着半农半×的生活。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雷鸟归来
  第二章 无翼飞翔
  第三章 吹抚芒野之风
  终章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主要登场人物

  穭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穭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穭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穭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穭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穭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放眼望去,下方是一片蓊郁的森林。
  各式各样的树木交错丛生的杂木林。
  既有在暖春绽放花朵的树木,亦有在深秋时分以红叶披身的枝枒;既有一年四季枝叶茂密的树木,亦有适逢寒冬便会完全凋零的枝干。不过,在这初夏时节,森林每个角落都是清一色的绿意。
  除了笔直朝天空延伸的高树之外,也有枝叶以伞状朝四面八方展开的大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每棵树的高度似乎都十分接近。
  因此,从高处俯瞰的这片森林,宛如蓄着一池翠绿湖水的湖泊般。

  恰似湖中岛的一座小山丘从森林中探出头来。
  山丘上建着一栋小屋,但在宛如围篱般的山茶花树包围之下,只能窥探到屋顶的样貌。
  小屋的前方是庭院,庭院的前方则是一块小小的田地。
  但这两处都没有半个人影。
  庭院左方耸立着一棵树木。掩盖住山丘的林木遮蔽了这棵树的下半部,但树头则完整地呈现出茂密的深绿色叶片。这唯一一棵耸立于山丘上的树木,让人联想到在城堡最高处飘扬的旗帜。
  这面旗不只有一种颜色。以绿色为基底,同时还有纵横的淡褐色树枝,以及四散的橘色圆点。这棵枇杷树正迎向结果的时期。
  无风吹抚,空中的云朵也静止下来,眼前的风景犹如一幅画。
  这时,画中的景色动了起来。
  靠近枇杷树最高处的枝叶猛地摇晃了几下,一颗黑色的脑袋钻了出来。随后,他的肩膀、背部和腰部也跟着出现。
  只有双脚埋没在枝叶里头的这个瘦小身影匍匐在树枝上,然后开始缓慢前进。看来他的目标是枝头那些结实累累的橘色果实。
  随着这个人影前进,树枝也因重量而缓缓往下垂。吊在枝头的果实震动着往下沉,然后被下方的树丛掩埋住。
  这时,人影停止前进了。他以双脚紧紧夹住树枝后,他的头和背影也在同一瞬间消失。看来他似乎是以倒吊在树上的方式摘枇杷。
  枝头缓缓地摇动着。
  一阵风起,云朵开始缓缓地流动。被吹散的云片落下的淡淡影子轻抚过山丘上的一角。
  树上的人影起身坐好。他双手空空,手中连半颗枇杷都没有。或许是树下有接应的人,让他能够在摘到枇杷之后直接丢给对方吧。
  这座山丘上有三个人。其中两人是年事已高的夫妇,无法做出爬树这种举动。
  明白这项事实的穭,简单便能推敲出,剩下的那名人物即是树上的人影。

  这座山丘上有三个人。
  这是确切的事实。
  森林的出入口处设置了关所,此外,这座山丘的周遭还有七间监视小屋,里头有总计四十九名的精锐部队,日以继夜地监视着这里的状况,从未怠慢。倘若有未经许可的人物企图进出此地,绝对会遭斩杀丧命。
  只有穭一人能够批准他人进出此地。
  因此,位于杂木丛林之中的这座山丘,比没有船只通行的湖中孤岛更能确实囚禁住里头的人物。

  树上的人影一个翻身在树枝上坐好,然后疑似伸懒腰似地高举起双手。虽然他的脸面向穭所在的位置,但在这种距离之下,别说是表情了,就连五官也根本无法看清。因为穭视力过人,所以才能够窥见那个人影微乎其微的动作;至于其他随行的部下们,恐怕只能勉强看见摇晃的枇杷树树冠吧?
  穭一行人隔着一段距离,从树丛之中俯瞰着这片森林。树上那名人物不可能发现他的存在。然而,穭却无论如何都有种被对方紧盯着的感觉。否则,在摘完枇杷之后,他为什么没有从树上爬下来,反而还坐在枝头上呢?
  或许,正因为对方有着被囚禁在这座小山丘之中的境遇,所以更让他无法从宽广无垠的景色之中移开视线吧?那么,他的胸中又翻腾着什么样的情感呢?
  是憧憬或乡愁吗?
  是哀痛或绝望吗?
  是仇恨或憎恶吗?
  是愤怒或野心吗?
  看起来似乎都不是。树上那名人物这时突然双手倒立,朝后方翻了一圈后,便不见人影了。似乎并非不慎坠落。枝叶一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边缓缓降下。虽然用了很不安分的方式,但对方看来是安全降落地面了。
  ——真像只小毛猴儿。
  穭在心中不屑地啐道。
  对方还是个孩子。为了采枇杷而爬到树上,因此玩心大发,然后做出一堆无谓举动的孩子。
  话说回来,之前来察看情况时,对方好像也在院子里和狗玩成一片。
  在双亲相继身亡,而且也没有其他近亲存在的情况下,十五岁的年龄已是足以继承家业的岁数。然而,倘若无须面对此种迫切问题,十五岁的孩子也可以相当天真无邪。
  ——但你并非能够过着这种安逸生活的身分吧?
  穭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名年龄差距甚远的叔伯之类的长辈,想要向对方叨念个几句。
  ——由导师亲自教养的你,为何会长成如此德行?
  看似导师的身影从左方步进庭院里头。他手捧装满枇杷的篮子,身旁伴随着一名比他矮一个头的人物。
  两人的脚步不疾不徐。身为这个国家所有支配阶级所信奉的学问——导学的指导者与其妻子,两人稳重而优雅的气质,即便从远方望去也能感觉到。
  这时,后方窜出第三个人物。他追过前两人的身影,像是硬抢般地接下装满枇杷的篮子,然后蹦蹦跳跳地冲向小屋,一路奔进屋内。
  虽然毫无根据,但穭总觉得在这一刻,那三人之间必定洋溢着欢笑声。
  一股苦涩从胸口涌现。
  穭不禁思考,倘若现在出现在那里的是自己,他又会如何呢?
  若是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那天的风向不同,这样的假设恐怕并非不可能发生。
  胸口的苦涩开始转化成痛楚。
  可以确定的是,穭绝对不会发出笑声,也不会那样充满活力地跑跑跳跳。
  ——薰衣。
  穭在心中默念着住在那个屋檐下的少年之名。
  ——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像是回应穭心中的独语一般,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阵阵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并非穭自己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迈的声音、年少的声音。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但每道声音都同样满怀着怨念。
  踩着悠然步伐前进的导师夫妇这时也抵达了家门前。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之下。
  「穭大人,您意下如何?」
  护卫在旁的一名男子开口。
  能够直呼穭的名字的人为数甚少。此名男子或许是想夸耀自己身属其中一员的事实,动辄以名字呼唤他。
  倘若这样的举动变得过火,便有必要予以制止。不过,若还在容许范围之内,这可说是不需花费金钱,便能够慰劳男子平日尽忠职守的一种犒赏。想这么叫他的话,就尽管叫吧。
  「回去了。」
  穭简短地答道。
  「不,旺厦的……」
  男子望向山丘上的那个屋顶,没有继续把话说完。
  「就这样吧。」
  穭起身。其他部下也跟着站了起来。在穭迈开步伐之后,几名护卫迅速地就定位,其他人则是跟随在后。

  要杀他极其简单。即便没有那些不时在脑海中回响着、推动着他的怨念之声,「想杀了那名少年」的欲望依然在穭的内心深处蠢动不已。
  然而,一旦杀了他,便无法再使其复活。那是一条必须处在「让自己随时都能将其杀害」的状态下,才具有意义的生命。所以,穭派遣了四十九名监视者,将少年囚禁在这座山丘之中。
  这样的判断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但穭仍然不自觉地踏进了这片深山。
  要是身后的随从询问他前来此地的原因,自己或许会紧抿双唇,然后轻轻地斜睨对方一眼吧。这三年来的经验告诉他,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时,这是最正确的回应态度。
  不过,实际上,别说是询问了,甚至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所以穭不禁在内心质问自己。
  ——我为何要来这里?
  每当强烈的感情席卷自己之时——无论是喜、是怒、是悲——穭总是会想来到此处。
  是为了亲自确认薰衣的情况,确认自己随时都能杀了他的事实,借此让自己放心吗?
  是为了亲眼看看自己原本也有可能身陷的境遇,庆幸在那里的人不是自己,然后再次细细品味这种幸福吗?
  是为了眺望仇敌一族的狼狈模样,并嘲笑他吗?
  然而,在每次的返途中,穭从未因此感到安心、感到幸福、或是涌现想要嘲笑的念头。他总是带着有如咀嚼艾草之后残留的那般苦涩滋味下山。
  ——杀了他。我想杀了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两种完全相反的想法在心中翻腾、互相推挤。
  每当这个时候,穭总会在脑海中复诵着摒除情感之后计算所导出的结论。
  薰衣只是一名明确拥有当上旺厦一族首领资格的普通人。有意揭起叛乱之旗者,事前必定会跟他有所接触。只要确保这座小山丘的状况,便足以预先摘除任何危险的嫩芽。倘若杀死薰衣,旺厦便会失去中心人物。或许势力会因此而衰弱,但这也等同于将统一的个体分散为千百个存在,让旺厦一族的动向变得更难以掌握。可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过,薰衣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个孩子。他总有一天会迎接十七岁——无法再拖延举行宣示成年仪式的「更衣之仪」的年纪。
  常这一天到来时,他该怎么做?
  ——杀了他吗?将他推入「常暗洞穴」吗?或是……
  心中的迷惘总是斩不断,理还乱。因此,每当来到这里,穭的胸口总是充斥着苦闷。
  ——杀了他。我想杀了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两种完全相反的想法不断翻腾、互相推挤,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再加上,薰衣还是一名让他无法理解的人物。倘若他看到的薰衣只是静静地跟随在导师身后,那么,穭或许还会将他的身影跟有可能出现在那里的自己重叠,而感到一丝怜悯吧?同时也能借此重新感受到自身的幸福处境。
  ——然而,那种活像只小毛猴儿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当真对自己的身分和立场有所自觉吗?
  穭不禁化身成一名年龄差距甚远的叔伯之类的长辈,在想要向对方叨念个几句的同时,心中却也有种近似羡慕的情感翻滚着。
  又或者,这是一种恐惧?
  ——薰衣。我随时都能够杀了你。
  会刻意喃喃复违这句话,是因为自己恐惧着那个像只小毛猴儿的孩子吗?
  ——杀了他。我想杀了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明明知道这样的迷惘会带来令自己无法呼吸的痛楚,为何又总是想要来到这里呢?

  下山之后,穭跨上马背,挺直了背脊。
  ——你是谁?
  他如此自问,语气中已没了苦涩的感觉。
  ——我是凤龝的首领,也是翠国之主。
  离开街道后,视野瞬间变得辽阔,左右各有着仿佛无边无际的翠绿田野。笔直望向前方的穭,脸上带着犀利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
  并非是周遭的风景或内心的想法促使他如此。自从三年前登上王位以来,穭总是像这样直视前方而活。别说是年龄相去甚远的叔伯,他甚至连组父母或双亲都没有。唯一能够让穭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的,就只有他唯一的妹妹。
  ——那么,身为一国之主的你,应为之事又是什么?
  穭对着自己和周遭这片大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统率一切。守护、培育一切。
  或许是想要扛起这份重责的劳心,在穭的额头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皱纹。实际上,他也不过比倒挂在枝头上的薰衣年长四岁,还只是十九岁的年轻人而已。
  视力高人一等的他,在地平线尽头那片朦胧的影子里确认到了王都。宛如獠牙般耸立在中央的便是四邻盖城。是他的安身之所,也是代表着重责大任的一栋建筑物。
  不过,穭并不觉得这份重责是过于沉重的负担。
  他承继了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成为国家统率者的血脉而生,命运——或该说是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刮起的那阵风——选择了他。所以,他要完成应为之事。仅仅如此罢了。
  所谓的统率,同时代表着必须做出决策。
  人事、预算、税率、日后的政策、对于重臣的赏罚、以及许可无法张扬之策——无论轻重,穭每天都不断地做出决策。穭几乎没有能够设身处地替他着想而献上忠告的亲信,而有助于他自身做出判断的经验也相当匮乏。不过,时而进行复杂不已的预测,时而毅然决然地抛开迷惘的他,总是成功表现出能够果断决策的君主风范。
  然而——
  ——该如何处置薰衣?是要杀了他?将他推入「常暗洞穴」?或是……
  只有这个问题总是让穭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他总觉得无论选择何者,事后似乎都会后悔。无论是哪一条道路,只要想到自己必须踏上去,双脚好像就便不上力气。
  ——也罢。在薰衣十七岁之前,还有两年的时间。
  不是自己无法抉择,只是现在还没有必要做出抉择而已。穭这么说服着自己,然后以能够震慑周遭的王者英姿,穿过了通向王都的大门。

  然而,在这个战乱连绵的时代,就连时间也会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流逝。不得不决定如何处置薰衣——亦即处置旺厦的时间,并非是如穭预期的两年后,而是在短短的十日后到来。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雷鸟归来

  1 穑朝历二六五年•薰衣十五岁

  这栋简朴的小屋座落于杂木林中的小山丘上。在传授导学的导师起身之后,薰衣随即跟着醒来。
  导学一如其字面所示,系为「领导者」的学问。无论身在仅有数人的集团、一个村落、一支氏族、或是整个国家之中,必须站在某个集团的最前方,肩负起领导者责任之人,自然得具备这样的素养。而导学正是此类学问之集大成。
  其中心思想为「觉悟」——亦即秉持何种思考方式、以何者为判断基准、应当采取何种行动。
  虽说近似于哲学与逻辑理论,但导学并没有如此扎实的体系,它亦可说是代表着其他国家的宗教所贯彻的「人生指引」一般的思想。
  然而,导学毕竟属于一门重视实践的学问,即便已做好正确的觉悟,若是没有能依此行动的能力,便显得毫无意义。因此,导学的教授项目中,除了各方面的知识、计算能力、解读能力等「学问」之外,还着重于提升剑术、格斗技巧,甚至是耐寒、耐热等体能特性。
  而学习判断「气」也是其中之一。气息、敌意、杀气——在这个争斗连绵不绝的时代,倘若能够敏锐地察觉这些「气」,有时便能主宰自己的生死存亡。
  当然,薰衣也在导师的身边接受了这样的训练。虽说他身在只有三个人的狭小世界之中,但围绕在这座小山丘周遭的哨兵,正好成了薰衣最佳的练习对象。

  这晚,让薰衣醒来的「气」,比自己熟悉不已的那些哨兵的「气」骇人许多。而且对方还不只一人,而是一整群人马。
  继薰衣之后,师母也跟着起身。
  三人就寝的房间中没有窗,除了唯一的出入口那扇木门的模糊轮廓以外,此处伸手不见五指。
  导师敲打打火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灯火照亮了室内。里头一如往常。这样的景象,让外头逐渐逼近的「气」更显得非比寻常。
  导师面向薰衣,将双腿并拢坐好。
  「看来,似乎有人来迎接您了,薰衣大人。但我不能允许他们这么做。」
  狗开始狂吠。仿佛原本被压缩的空气达到了临界点,持续膨胀开始破坏周遭的围篱一般,在一片静谧之中愈来愈强烈的「气」,一瞬间转变成为巨响与吼声。
  导师和师母各自拿起安置在寝具旁的剑。那是这间房里所有的武器了。
  看到两人起身,薰衣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导师却以犀利的眼神回望,这么嘱咐他:
  「请您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语毕,导师便转身走向房间的出口。
  若是规模只局限于山丘下方的战争,直至目前,已经发生不下数次;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征战之声逐渐往山丘上方涌来。
  导师在门口回过头。两道白眉下方的双眸投射出仿佛足以贯穿薰衣的视线。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您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事。」
  薰衣沉默地点了点头。
  「请回答我。您是谁?」
  「我是薰衣。是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也是旺厦的首领。」
  剑戟相交所发出的沉重金属碰撞声,已经逼近至矮灌木墙的外头。
  「那么,您所应为之事是?」
  「统帅、守护、培育吾族。倘若有朝一日成为四邻盖城之主,则为统帅、守护、培育吾国。」
  这是以往重复过好几次的对答。然而,薰衣已经与其族人分开了好几年,别说统帅,就连对话都不曾有过。更何况,在这八年之中,第一次成功接近自身所在之处的族人,现在正在外头发出临死的惨叫声。但薰衣却无能为力。
  「不应为之事呢?」
  导师再度问道。他的手中仍握着用以砍杀薰衣族人的剑。
  「为私利所迷惑。因小失大。以困难为由而怠惰自身义务。」
  玄关传来遭人撞破的巨响。导师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平静。他眯起双眼,缓缓道出最后的问题:
  「薰衣大人。在我教导之事中,最重要的一项为何?」
  「不可做出让自身之血蒙羞的行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导师夫妇深深向他一鞠躬之后,便拉开门踏了出去。

  大门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关上。薰衣轻轻地突出一口长长的气。周围传来的打斗声震撼他的鼓膜,然而,自己的呼吸声却仍清晰地传入耳里。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角落的一个石制火钵上。
  他一度打算以这个钝器从后方偷袭导师。
  那些逃过由凤龝策划的残酷「旺厦狩猎」而幸存下来的族人,现在来到了比任何场所都还要危险的这里,并且奋战着。难道自己不该加入这场战局吗?
  导师是他的良师、严父、益友,同时也是救命恩人。然而,因这份亲爱之情而对应为之事产生犹豫,不正是为私利所迷惑的行为吗?
  街坊上也有相当多自称「导师」之人。但在这末法之世,正统的导学继承者就只有薰衣的这名贤师而已。然而,因不舍正统学问失传,而错失了应当起身奋战的时机,不正是因小失大的行为吗?
  在门的另一头,薰衣听见两组仓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刀剑相交之声。气势十足的一喝。以及某种沉重的东西倒地的声音。
  在这些声响尚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大门便被人踹破。一名全身被对手所喷溅出来的血沫染红的男子呐喊道:
  「薰衣大人,我来迎接……」
  男人张大的嘴巴发不出声音,直接向前方倒下。红褐色的血液从他的背后汩汩流出。
  男子倒地后,原本被其身躯遮蔽住的走廊呈现在薰衣的眼前。导师仰躺在地,上半身被染成一片鲜红。周遭充斥着令人甚至无法呼吸的浓浓血腥味。
  门口所在的那个空间随即又被持剑的人物占领。这名剑士跨过倒卧在地的男子踏入房间,然后将刀尖朝向薰衣。
  「旺厦大人。请您站在原地别动。」
  随后,有三个人陆续入内。其中一人同样将刀剑对着薰衣,另两人则是持刀守在入口。不过,并没有新的袭击者现身。随着血腥味愈发浓烈,刀剑相交之声反而逐渐缓和,而后完全停止了。

  当声音断绝,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下来,自身所不熟悉的「气」也消失的时候,薰衣发现了一件事。他打从刚才起身之后,便一动也没有动过。
  一切都是在转眼间发生的事情。一转眼——在他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一切就落幕了。
  他俯瞰着那名倒卧在地板上的男子。虽然鲜血仍不断从他的衣服上滴落,但似乎已经没有继续涌出的趋势。
  薰衣踏出宛如一头老牛的缓慢步伐。于是,眼前的四把剑一瞬间和他拉近距离。
  尽管如此,薰衣仍前进了三步。他和四把紧盯着自己的剑仅仅维持了一个拳头左右的距离。在这样的状态下,薰衣单膝跪地,伸出右手轻触倒地男子的肩膀。
  「你奋战过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你的表现都未曾愧对自身之血。」
  语毕,他平静地起身,转头望向躺在走廊上的导师。
  和围住薰衣的人们装扮相似的男子蹲在导师身旁,拾起他的手腕检查脉搏。最后,男子无力地放下了导师的手,低垂下头。
  「旺厦大人,请您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了。」
  其中一把剑迫近薰衣的喉咙。言辞虽十分恭敬,但刀尖却仿佛即将挣脱缰绳的失控悍马般亢奋。
  薰衣并未以言语允诺,但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他站在原地,在心中对着身为良师、严父同时也是益友的恩人遗体喃喃开口。
  ——我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我会活得无愧自身之血,死得无愧自身之血。不为一切不应为之事,仅为应为之事。
  在这一刻,所谓的「不应为之事」十分清楚。
  在怒气驱使之下和抵着自身喉头的刀剑为敌、因内心一触即发的冲动而哭喊出声、放弃对双脚施力而使自己瘫坐在地。
  所以,薰衣动也不动。
  尽管不应为之事十分显而易见,但他仍不明白应为之事究竟是什么。
  更何况,现在能做到的事情可说是等同于无。被敌人包围,身无寸铁,同时又失去了导师这个后盾的他,已经陷入说不定明天就会被斩首示众的情况。
  ——尽管如此,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为了活得不愧对自身之血,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已经变成尸骸的恩师沉默不答。而且,即便奇迹发生,导师复活,他也无法给出答案。因为这是必须让背负着沉重血脉的薰衣本人自行思考,而后得出结论的问题。
  ——身为旺厦的首领,我应为之事究竟为何?
  薰衣仿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似地拼命思索着。
  四把剑不知何时已收回。疑似是监视者的援军抵达所带来的骚动,将原本的寂静一扫而空。回过木片也跟着点燃,在紧闭的眼皮外侧形成宛如火山爆发一般的光芒。
  在双眼习惯这阵刺眼的光芒之后,穭才发现这团小火球微弱到感觉随时都会被周遭压倒性的黑暗给吞噬,仅能勉强照出自己以双手轻轻捧着木片的身影。
  穭手持点火的木片笔直前进,将一整排并列的火炬点燃。

  地底空间的全貌呈现在眼前。
  这里是十分狭长而巨大的长方形房间。地板和墙壁均以天然岩壁打造而成,看不到其他装饰。
  里头的空气寒冷而干燥。不难理解古时将这里做为粮食贮藏库的理由。
  然而,约莫从百年前,这里便开始贮藏粮食以外的东西。如今取代各种瓮、壶或粮食柜而占据这个宽广空间的,是宛如座椅一般的细长木台。
  木台的两端面向着这个长方形空间的狭窄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看起来仿佛是这个时代还不存在的大学授课教室。
  最靠近自己的五座木台,像是在等待迟迟未到的学生一般,以木头的原貌呈现在眼前;不过,第六座木台便开始以布匹覆盖住。布匹微微地隆起,暗示下方有着细长而削瘦的物体。
  在布匹覆盖之下所呈现的物体轮廓都十分相近。而每一座木台的形状、大小也都相同。倘若布匹的图样也相同,从第六座木台开始算起,看来就会有如在相对镜面中所看到的无限延续景象了吧。
  不过,覆盖于其上的布匹有两种。虽然基底都是黑色,但上头的图样分别为金黄色和银白色。
  距他最近的布匹是金黄色的图样,下一个则是银白色,再下一个是金黄色。但两者并非有规律地交错着,偶尔也会有金黄色延续在金黄色之后,或是银白色后再接续着银白色。
  然而,两种图样的布都不曾连续出现过三次。
  穭从正面眺望着这看似十分规律,实际上却毫无秩序可言的纹样片刻。随后,他仿佛仍提防着从阶梯上跌落似地,沿着墙壁踩着慎重的步伐前进,然后替安置在前方的巨大香炉点火。

  每三个月必须到这里来焚香一次,是口传下来的规范。
  能进入这个空间的,只有穑大王的直系血脉之子。穭的祖父和父亲已不在人世,他也没有兄弟。而他的独子也仍在奶娘的怀里吸奶。为了遵守每三个月前来焚香一次的规定,他必须亲自进入这里。
  不过,穭这次入内替香炉点火,并非是为了尽自身义务。距离上次焚香才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已。这只是他的一种习惯罢了。
  或许是从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让沉睡于黑暗之中的五感逐渐苏醒了吧。穭走回得以从正面眺望这些木台的位置后,总觉得那些金黄色和银白色看起来愈发耀眼了。火炬燃烧所发出的劈啪声,宛如是由火焰谱出的音乐。
  但在穭的脑海中,理性的思考仍一如往常地凌驾于感性的情绪之上。
  ——一定是因为有臭味吧。
  他这么推测为何要每三个月焚香一次的理由。不受其他因素所影响,仅以理由或原因为出发点来思考事物,是穭一贯的做法。不过,他也不会将这样的思考结论告知周遭的人就是了。
  在木台上被两种布匹所掩盖住的物体,其实就是人类的躯体。而且还是已死之躯。
  将此处用来贮藏粮食后,人们逐渐理解到「地底空间寒冷而干燥的空气能够避免『生鲜物品』腐败」这项事实。而在百年前,这个场所变成四邻盖城的城主们的陵墓。一如想像,安置于此处的亡骸即便没有施以特殊处理也不会腐烂,而是缓缓化为木乃伊。曾贵为一国之君的这些人物,就这样永远地进驻了国家的中心地。
  然而,尽管不会腐烂,遗体仍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随着遗体的数量增加,这种气味或许也变得更加强烈,所以才衍生了焚香的需要吧。
  ——或是为了让后人回顾国家的历史?
  换个角度来想,这些君主的遗体也可说是宛如年表一般的存在。
  穭抬起视线,细细凝视地底空间的最深处。火炬的光线无法充分照耀到每个角落,使得最深处的墙面仍融于黑暗中。然而,那里挂着这空间里头唯一的装饰品——一把剑。那是穑大王的所有物。
  这把剑正是历史的原点。穑大王挥舞这把剑统一了翠国,订定了做为国家基础的各种制度。在这之前,散落于这座广大岛屿上的零星村落,总是为细微的天候变化引起的饥荒所苦,或是持续着毫无意义的斗争。是穑大王让农业技术普及到每个角落,为文明扎根,建立起以法纪支配的国家。据说,导学的创始者也正是穑大王本人。
  穑大王的遗体并不在这里。在他的时代,过世的君王并不会被安置在这个地底陵墓,而是以火葬的方式处理。穑大王与其后的三名君王的遗骨都被装入了骨灰坛之中,供奉在四邻盖城的某个房间里。然而,这些遗骨都在之后的纷乱中遗失了。

  穭的视线从远处的墙面移回眼前的木台上。那里正好是将百年历史一分为二之处。
  覆盖第五任君王的布匹,在昏暗光线中呈现出偏白的色泽。穭抑制住游移心头的不快,直视它。
  随后,他再度将视线移到更靠近自己的木台上。覆盖在上头的布匹换成了金黄色的图样。这代表之间曾发生了战争。
  ——骨肉之争。
  穭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名词。
  那时的情况应该称得上是如此吧。虽然跟现今的状况相较之下,那只是一场跟这种夸大的形容词无缘的小规模战争而已。
  败北者会从王都被驱逐出境。但只要逃到别的土地上,追兵亦不会将其赶尽杀绝。倘若有此打算,或许也能在其他土地上过着安稳和平的日子。
  然而,并无人怀抱这种期望。证据便在于之后的布匹总是每隔一、两座木台便会替换图样,持续编织着错综复杂的历史。愈是靠近现代,每当图样变化时所掀起的战争也愈发激烈,甚至足以撼动整个国家。现在,已经没有能够让逃亡者安居的土地了。

  穭的视线移至了最靠近自己的覆盖着布匹的木台上。那里是历史之旅的终点。这里充分被火炬的火光所照亮,让穭能够清楚地看见布匹表面的图样。
  闪耀着金黄色草穗的芒草。那是凤龝的族徽。
  长眠在这块图样之下的人,是穭的父亲。以往,穭总是会走近他的枕畔,下跪向他说话。但今天,他并没有挪动自己的双脚。
  距离上次焚香的日期,才刚过两个月而已。穭会再次步下那道狭长阶梯,并非为了和亡父说话。促使他踏进这个地下室的,是和日出同时抵达的紧急使者。对方所捎来的消息,让穭不得不回答那个自己唯一迟迟无法决定的问题。他无视群起请求自己下达指示的重臣们,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大门。
  或许,他的内心其实早已做好了决定。只是一直无法付诸实行罢了。因为那条道路困难到几近于不可能。
  然而,他身为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身为凤龝的首领、身为翠国的君主,并不能以困难为由而怠慢自身义务。
  在即使有拳头逼近眼前也浑然不觉的黑暗笼罩下,穭踏着有断崖深渊在一旁等待的阶梯往下走。他让心灵平静下来,专注使神经变得敏锐,然后扪心自问。
  ——这样就好了吗?
  不再被杂念盘据的心,回了「没有其他更应该选择的道路」这个答案。

  穭将视线再度移向更靠近自己的地方,穿过将来或许会成为自己长眠之处的木台,凝视着并排在其前方的空木台。
  那里是年表中的未来,尚未刻下只字片语的部分。
  穭再次抬起视线,以心眼望向肉眼所看不见的地底深处的剑,然后发声:
  「我会做出决定。迈向崭新道路的决定。即便那会为在此的所有人反对。」
  尽管穭企图只凝视地底深处的一点,但仍无法避免横躺在周围的已故君主行列进入视野。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激烈。仿佛金黄色和银白色的行列同时都发出了这样的叫声。
  「杀了他、杀了他、斩草除根——」
  最大的声音从覆盖着亡父的芒草穗迸出。
  穭紧咬着牙,努力支撑住即将瓦解的决心。
  「我会做出决定。因为我坚信无论再怎么困难,那便是我应为之事。」
  他仿佛像是要狠狠瞪视自己的祖先般地睁大了双眼。

  3

  薰衣正和内心的不安战斗着。
  身为旺厦的首领,感到不安是极度可耻的行为。因此他拼命按捺着内心动荡不已的反应。
  然而,这好比是企图以手掌来抚平湖面上被风掀起的波纹一般。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的战斗。他所能做的,只有避免将这份不安表现出来而已。
  直到昨晚为止都仍是寝室的这间房间,此时已化作软禁场所,而薰衣静静地坐在里头。大门仍维持着被破坏的模样,里头和外头各有两名手持出鞘之剑的男子静静伫立着。
  薰衣同样一动也不动。他盘腿而挺直背脊的坐姿,仿佛和一切烦心俗事都无缘似地泰然自若。
  他紧抿着双唇。只看这部分的话,会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但眼神无法违背一个人的内心。
  薰衣的双眼并没有润湿或扭曲变形。不过,倘若是生养过孩子的人看到他这双眸子,或许会不禁上前紧紧抱住薰衣,轻拍他的背予以安抚吧。
  就某方面而言,薰衣可说是在「温室」里头长大。
  直到七岁为止,薰衣都在四邻盖城里头,被当作宝一般呵护养育着。
  在突如其来的战争,以及长达两个月的野外生活折腾之下,十一月十日所刮起的那阵大风终结了一切,薰衣也开始了在这座小山丘上的生活。
  他在那里过着无法接触外部世界的不自由生活。
  但却也十分和平、安稳。
  在那能称为变化的,就只有四季的迁移和自身的成长。能够见到面或交谈的,就只有德行优良的导师夫妇。从教育面来看,那是个就连待在四邻盖城里头都无法实现的优渥环境。
  而现在,「温室」被破坏了,状况在一夜之间出现巨变。
  虽然薰衣本人没有察觉这点,但他其实已经好几年没有一次目睹过三人以上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对薰衣而言,光是众多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就已经为他带来极大的压力。
  天明之后,小屋四周的嘈杂声仍持续着。
  虽然室内没什么动静,但有许多人频繁地从被破坏的大门口进出。其中,也有将倒卧在屋内四处的尸体搬运出去之人。
  导师的亡骸随即被抬走。最后,相同打扮的人物也将失去反应的师母躯体扛了出去。
  即便心里已有了底,薰衣仍透过自己的双眼,目送这对可说是自己养育之亲的老夫妇离开人世。

  落在走廊上的梁柱影子慢慢缩短,最后变成一条粗线。看守者也换了一次班。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进出这栋小屋。
  ——若无应为之事,则定心静候。
  薰衣回想着恩师的教诲。所谓的定心静候,并非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必须针对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态,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然而,愈是思考「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态」,薰衣不安的情绪愈是高涨。
  薰衣并不恐惧死亡。因为这是他打从八年前便已经做好觉悟的事情。
  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是自己是否会做出旺厦首领所不应为之行为。这比死更让他感到痛苦。
  ——凤龝到底在磨蹭些什么呢?是企图让我陷入焦躁不安,然后表露出丢人现眼的态度吗?
  薰衣无法理解让他在此枯等的理由。
  在八年前的战争之中,当旺厦的中坚分子都陆续战死、自尽、或是被俘虏而斩首的时候,薰衣之所以能够独自存活,都要归功于导师替他求情。
  凤龝的首领有个无法拒绝这项请求的理由。因为,他本人过去也曾在导师的求情之下免于一死。
  不过,放薰衣一条生路,便有让相同的事态再次上演的疑虑。亦即他有可能暗中集结幸存下来的族人,然后发动叛变,夺回四邻盖城。
  之后,凤龝的首领并没有让薰衣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过着由可靠的有力人士监视的软禁生活,而是将他囚禁在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并以导师本人做为最后一道防线。
  导师绝不会做出背叛的行为。倘若他立誓将以性命断绝薰衣和旺厦一族接触的机会,想必一定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这么一来,虽然会造成导师无法继续在四邻盖城之中教育他的子弟的缺憾,但这样的保证具有足以弥补此一缺憾的价值。更何况,倘若导师因警备任务失败而葬送了性命,届时,他便可毫不客气地砍杀这名仇敌——
  当年的薰衣并没有稚嫩到无法看穿敌人的这种算计。凤龝的首领,对他展露出憎恨与杀意强烈至极的表情,鲜明地烙印在薰衣的脑海里。
  因此,对方理应不需耗费太多时间来做决定才是。薰衣不明白,为何负责执行死刑的人物,至今仍未从四邻盖城抵达此地。
  ——不可心急,定心静待吧。当时刻到来,为了确实履行自身应为之事,须先让内心平静下来。
  当落在走廊上的影子开始恢复原本的长度时,薰衣归纳出两个「自身应为之事」的答案。
  其一是表现出令人赞叹「了不起」的悠然态度从容赴死。
  另一个个是豁出性命抵抗到最后,尽自身所能,让更多凤龝的族人和自己共赴黄泉路。
  薰衣目前还无法抉择究竟该采取哪种行动。倘若周遭净是些小喽罗,那么,「豁出性命的抵抗」也只会被视为使畏惧死亡的垂死挣扎而已吧。相反地,倘若出现了足以抓来和自己同归于尽的对手,但他却放弃挺身一战的机会,便会被当作一个在毫无作为的情况下被处死的胆小鬼。
  ——父亲大人。
  薰衣在内心呼唤着自己的亡父。
  ——请您守护我。使我有幸完成应为之事。
  然而,当他企图重温与父亲间的回忆的瞬间,一涌而出的却是父亲死前的怒吼。
  「杀了凤龝,将其赶尽杀绝!别忘了这股怨仇!」
  就连当时的情景也在脑里复苏。
  父亲被熊熊窜升至天花板的火舌照亮的愤怒神色。而在一旁将刀尖对准自己喉咙的母亲则呐喊:
  「这是为娘的最后一个心愿。请你杀光凤龝的族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下!」
  薰衣不禁闭上双眼。他感觉到其中一名看守人朝自己瞥了一眼。
  身体仿佛燃烧起来似地发烫。
  ——别愧对自身之血。
  薰衣如此告诫着自己。
  ——被人窥见内心的动摇还算小事。为了成就大业,必须整顿内心紊乱的思绪。
  这时候,薰衣听见了异样的脚步声。和方才那些回响于屋内的脚步声不同,步伐平静而缓慢,带有威严。
  看样子,前来传达四邻盖城指示的使者抵达了。

  现身的是三名有点年纪的男子。三人那身和脚步声相符的打扮,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位于上层阶级。他们脸上化着淡妆,头发绑得相当整齐,身披黑色的外挂,腰间还佩带着宝剑。
  另外,相较于那些看守者,这三名男子看似要来得好对付许多。正当薰衣判断着是否能够趁隙扑上前夺取这些人的武器时,他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印在这三人的外挂和宝剑上的族徽,有些并非是芒草的图案。
  薰衣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为何会有凤龝以外的人来到此处。在两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身后,身上有着双头龟族徽的第三名男子站在那里。薰衣再次定睛凝视这名男子。
  他记得将这个图样做为族徽的应该是黄云一族。虽然和凤龝、旺厦没有血缘关系,但在龙姬平原的南部拥有广大的土地,是一支有力的氏族。
  仔细一看,对方还配戴着代表高阶地位的黑色皮质颈环。这名男子或许是首领的亲戚,抑或是首领本人。
  配戴芒草族徽的两人之中,较为年长的那名男子开口了:
  「旺厦大人。我们现在将为您举行『更衣之仪』。」
  这不是提议,也不是请求,而是已经确定的事实。像「更衣之仪」如此重要的仪式,不可能交由自族族人以外的人物来执行。
  然而,薰衣在沉思片刻之后——
  「明白了。」
  回复了一句对方并没有要求他寄予的许可。
  到了这个关头还执意替他举办成人典礼,薰衣实在不懂凤龝的用意为何。不过,对薰衣本人来说,无论之后是否仍须一死,或是在那之前还能成就些什么?但比起当个孩子,他也希望能以成年人的身分来进行。
  「隔壁房间已经准备妥当了。」
  薰衣点了点头。他起身后,朝那名带着双头龟族徽的人物问道:
  「黄云大人,由您担任见证人是吗?」
  凤龝以外的人现身于此的理由,现在变得清楚明了。「更衣之仪」之中的见证人,身分宛如迈入成年者的监护人,两人此后也将会维持着类似于姻亲的亲密关系。再怎么说,由凤龝的族人来担任薰衣的监护人,实在未免太过荒谬了。
  「僭越了。」
  黄云一族的男子像是要回避薰衣的视线似地别过头回答。
  他或许并不想接下这种任务吧?倘若现在的情势逆转,黄云一族想必会将此视为扩大势力的好机会,甚至会聚在一起召开宴会,庆祝族人接下这项重责大任。然而,在四邻盖城上头飘扬着芒草旗帜的现在,这项任务不仅无法带来半点利益,还可能迫使自身面临危险。恐怕是被凤龝强迫,或是保证事后会给予丰厚报酬,才勉强答应的吧。

  仪式相当朴素而简短。
  准备好的只有最低限度的道具——驱「魔」的松树嫩枝、保佑健康的帆立贝贝壳、祈求繁荣的银箔小箱子,再加上由见证人亲手交给成年者的两种物品而已。没有祝词,也没有音乐,除了见证人之外,其余的参加者全都是为了在薰衣轻举妄动的时候出手砍杀他的监视者。
  不过,薰衣完全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踏入房间之后,他的双眼便被两个仪式用的物品完全吸引住,内心也跟着被占据。
  是宝剑和皮甲。
  这两样都是仪式所需的物品,所以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然而,这并非是为了配合仪式而临时胡乱凑合的东西,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所准备的。
  因为,宝剑和皮甲上全都印着由竖起尾羽的白色雷鸟化为象形文字般的图样,亦即旺厦的族徽。
  胸口传来怦通、怦通的心跳声。
  那是薰衣在七岁之前的日常生活中不时接触到的图样。原来竟是如此美丽吗?
  黄云一族的男子低声道出仪式既定的台词之后,替薰衣穿上皮甲,然后双手献上宝剑。而薰衣也伸出双手接下。
  宛如在枇杷树上感受徐风吹抚一般,薰衣的内心顿时轻松了起来,不安和焦躁也随之消散了。
  「更衣之仪」结束,薰衣正式迈入成年。
  于是,黄云一族的男子起身,快步离开了房间。薰衣也跟着站起来,重新握紧手中的剑。他感觉力量逐渐从体内涌现。
  挥舞这把剑,和留在房里的那些芒草族徽的男人们厮杀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想法早已从薰衣脑中烟消云散。不需因这种无聊的事情而急着赴死。只要佩戴上这个族徽,自己便无须再恐惧,必定能表现出和旺厦首领相称的行为举止。不知为何,薰衣如此深信着。
  「旺厦大人,请您归还那把剑。」
  告知他即将举行「更衣之仪」的男子伸出一只手。
  「为何?」
  在薰衣如此间道后,对方的表情瞬间紧绷起来。这些人或许认为薰衣不交出武器,便是打算抵抗吧。警备者们的杀气高涨了起来。
  但薰衣是真的不明白。他不懂自己为何必须放下这把刻有旺厦族徽的宝剑。
  「因为接下来要请您亲临四邻盖城。」
  刚才那名男子回答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
  「凤龝大人要见我是吗?」
  「是的。」
  「那么,去一趟倒是无妨……」
  薰衣顿了顿,沉思片刻之后再次开口:
  「倘若我沿路都是手无寸铁的状态,岂不是很奇怪吗?我要佩戴着这把剑,穿着皮甲上路。还要旗帜。」
  「您说旗帜?」
  「昨天前来此地的人应该有带吧?他们这次的行动人数可不少。就算没有高举出来,身上也应该有吾族旺厦之旗才是。」
  两名男子皱起眉头面面相。
  「没有吗?」
  薰衣加强了语气再次问道。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倒般,方才从未开口的年轻芒草族徽男子回答了:
  「他们有带着。但要我们将旗帜交给您,这实在是……」
  「不交给我也可以。只要走在我马儿前方的使者高举着它就行了。」
  「您的要求太无理取闹了!」
  年轻男子激动地喷出口沫。
  「现在是对方说要见我一面,而我要亲自过去。这点要求又有什么关系呢?」
  薰衣缓缓地微笑,然后又接着说道:
  「一同参加我的『更衣之仪』,或许也算是某种缘分。你能在前头替我举旗吗?」
  年轻男子瞪大双眼,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年长的男子则是以近似于斥责的强烈语气开口:
  「旺厦大人,您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于是薰衣收起笑容,以认真的神情明确表示:
  「宝剑、皮甲和旗帜。若是少了一样,我就不走。」
  两名男子再次互看了一眼,然后便不发一语离开了房间。走廊上传来细微的交谈声。虽然听不见谈话内容,但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
  果然应该说出来呢。薰衣在内心这么想着。
  现在的他,其实是任凭凤龝宰割的状态,倘若要薰衣前往四邻盖城一趟,凤龝的使者大可将他五花大绑,或是将他打昏再载运过去。
  不过,看他们交头接耳讨论的反应,或许凤龝并不想采用这种激烈的做法。
  无论对方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为何,薰衣都对直至目前的经过相当满意。

  随后,旺厦的旗帜在通往王都的街道上飘扬。
  目睹这般不可能出现的光景,街上的人民无不发出惊声而呼朋引伴,于是沿路上形成了一道道的人墙。
  虽说飘扬在半空中,但旗帜并非出现在原本所应出现的位置——亦即最前方或最后方,而是被单独高举在正中央。而且,围观的人民也看得出来,旗帜周遭那些没有配戴族徽的黑衣男子们,其用意并非是举着这面旗帜游街,而是领着后头的年轻武人前往目的地。每个黑衣男子都一手握着马儿的缰绳,另一手则握着已出鞘之刀,眼神一刻都未曾从这名少年的身上离开。其他同行者看起来则是在警戒来自外部的袭击,总是紧盯着远方或群众。
  「那就是被幽禁在山里的旺厦大人吗?」
  「真可怜。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却马上要被杀掉而结束一生了。」
  有民众如此轻声交谈着。
  「虽然令人惋惜,不过,要是旺厦之血自此断绝了,战争也会跟着落幕吧?」
  也有人如此喃喃说道。
  「怎么可能落幕啊。在幸存者之中,血脉最相近的人就会变成下一任首领啦。直到最后一名小喽罗消失为止,互相残杀的行为都不会结束呐。」
  也有人以得意洋洋的表情反驳。
  不过,这些都是群众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并没有传入薰衣耳中。

  薰衣意气风发地前进着。
  他甚至觉得有些乐在其中。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多活一天,但「现在自己已经做到了应为之事」这样的想法,满溢在薰衣胸中。
  尽管此行是为了赴死,但他高举一族旗帜而堂堂正正地前进的事迹,必定会被潜藏于某处的幸存族人口耳相传下去,然后带给他们勇气吧。
  雷鸟的旗帜也在风中尽情地飞舞着。
  负责握旗杆的人,并不是刚才那两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而是一名更年轻、和监视者做相同打扮的男子。他或许是想主张自己是情非得已才接下这项任务,从出发的时候便一直板着脸孔。
  在抵达王都之后,他的脸部肌肉恐怕会很酸痛吧?薰衣不禁微微想要发笑。

  愈来愈接近王都后,人群和建筑物的数量也跟着增加。群众聚集成层层人墙,有几处甚至发生推挤。不过,面对以严肃神情表现出强烈警戒心前进着的武装骑马队,众人都懂得维持一段安全距离。
  这时,突然有人冲入这段安全距离之中。在薰衣方才通行之处,有一名村人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跳了出来。
  「首领大人!」
  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薰衣猛然回过头。
  附近的武人立刻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挥刀砍杀了那名男子。群众间「是旺厦的余党」的低喃传入了薰衣的耳中。
  重新转向正面坐好的薰衣,脸上的红潮已经完全退去。

  4

  ——着实让人困扰呐。
  穭蹙起双眉。额头上的皱纹再次加深。
  薰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使者全都一五一十地向穭禀报了。说他「简直无畏无惧,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王者风范」。
  ——根本是思虑欠周的小孩子态度。他究竟都跟导师学了些什么?
  穭不禁感到焦躁。倘若要走上他所决定的那条道路,薰衣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这样的他,或许会让自己在踏出第一步时便绊到脚。
  ——也罢。既然是个孩子,应该多少能哄骗他乖乖听话吧。跟之后会过上的困难相较之下,这还算是好处理的问题。
  得知使者答应了薰衣的要求,穭认为这样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或许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经过,让薰衣开始得意忘形了吧,即便将要来到穭的面前,他也主张绝不会放开旺厦的那把剑。
  「该如何处置呢?」
  前来请求穭下达指示的使者,或许并未预料到拒绝以外的答案。
  「无妨。直接让他过来见我。」
  穭这么命令之后,使者一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随后,薰衣便出现在坐于王位上的穭的面前。
  他有着白皙的肌肤,个头也比穭所想像的要来得瘦小,感觉比实际年龄的十五岁更加年轻——亦即更加稚嫩。然而,他堂堂正正的态度,的确合乎所谓的「王者风范」。
  感觉薰衣并非是在虚张声势。他没有拱起双肩,身体也没有因紧张或恐惧而变得僵硬。他仿佛自七岁之后仍同样在这座城里成长,围绕在身边的都是自己的家臣一般,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谒见厅的中央,然后瞪大眼直盯着穭。一脸宛如在怀疑「为什么是你坐在那里呢」的表情。
  ——是愚蠢到完全不懂得判断状况吗?抑或……
  抑或这就是数年来接受了导师一对一亲身指导后的成果,亦即导学中所追求的真正姿态吗?
  这里有着近二十名的人在场,全都是凤龝的重要人物。但薰衣望也不望这些人一眼,只是看着穭,然后开口问道:
  「因为你说要见我,所以我就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原本微微为薰衣的气势所压倒的重臣们,都因为他的这一句话而动了肝火。几名大臣纷纷对穭投注了宛如在要求「请赶快杀掉他吧」的视线。
  「放下你手中的剑。」
  穭配合对方的说话态度开口要求。
  「为何?」
  穭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将王座的椅背用力往旁边推。石椅缓缓地动了起来,下方出现了一个通往地底的入口。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不能持武器进入的场所。我有话要在那里对你说。」
  重臣们比薰衣早一步做出了反应。
  「万万不可!」
  「这太危险了!」
  「您要和他说什么呢?」
  穭以锐利的视线望向不该质问首领这些问题的发问者,然后再次呼唤薰衣:
  「过来。」
  「请您别这样。」
  有人揪住了穭的衣袖。男子名为颖,是穭母亲的表兄弟,等于是穭的亲戚,也是自荐成为穭最亲近之辅佐官的人物。从一族的上下关系来看,这的确是相当适合他的地位。
  「那是您也无法佩戴武器入内的场所。这样太危险了。」
  「无须担心。」
  「身为首领之人,绝对必须重视自身的性命安危。再说,您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必要,不是吗?」
  穭奋力抽开手,让衣袖脱离对方的控制。
  「什么是应为之事,什么又是不应为之事,由我来决定。」
  这是禁止其他人继续开口的一句话。
  看到周遭的骚动平静下来之后,薰衣也老实地将手中的剑搁在脚边,然后朝穭所在之处走去。
  ——终于踏出第一步了。
  虽然什么都还未开始,但穭有种自己站上了和到方才为止都不同的地平线上的感觉。

  5

  穭不曾相信任何人。不仅是那些遵从的对象不断从凤龝变成旺厦、再从旺厦变成凤龝的其他氏族,就算是自身的族人,穭也不相信。
  他并非是质疑其他人的忠诚心。在这个和君王颁布的法令相较之下,导学的教诲具有更大影响力的时代,与其说对一族的首领宣示忠诚是一种义务,倒不如说是一种必然。倘若不是异于常人者——具有足以跨越时代的弹性思维的存在——或许就连要涌现「背叛首领」这种想法都相当困难吧。
  所谓的「一族」,并非代表当中所有人都互有血缘关系。在古代,是以势力庞大的一家为中心,从这家子的家臣、剑客,到耕种领地的人、在统御海域中捕鱼的人、甚或在其他国家眼中身分接近于奴婢的人,这些人都是长久以来维持着统整秩序的集团。然而,这群人都拥有相当强烈的归属意识。对身为穑大王血脉的凤龝和旺厦而言,这更成了一种绝对的基准。
  穭无法信任他人的原因,并非是忠诚心的有无,而是其表达方式。
  刚才的颖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比起一味遵从穭的指示,他觉得从旁出言劝谏更显得重要。
  他认为穭还很年轻,所以无法做出确切的判断。又因为穭没有双亲和祖父母,所以颖坚信自己有必要向他献上逆耳忠言。
  因为自己的确还很年轻,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当颖做出过当的发言时,穭只能严厉地加以拒绝,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在这之前,他只能设法巧妙地避开颖为他着想而造成的阻挠。
  穭会选择先王的陵墓做为和薰衣对话的场所,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倘若得知他要和薰衣谈话,重臣们想必会千方百计地窃听吧。无论再怎么下令闲杂人等离开,其他场所仍无法让穭安心。因为他接下来所要说出口的,是绝对不能被第三人听到的内容。
  如同颖的谏言,跟薰衣两人独处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薰衣是旺厦的首领。倘若穭露出破绽,薰衣必定会动手杀害他吧。虽然体格确实是穭占了上风,所以他应该能够守护自身的安全,但毕竟薰衣的力量仍是未知数。
  然而,以危险为由而怠怱自身应为之事,亦是无法被原谅的行为。
  穭怀抱着可说是必死的觉悟,重新踏入今天早上才刚造访过的这片黑暗之中。

  这次,他带着照明的用具入内。左手的火炬,是唯一照亮穭和行走于前方的薰衣的光源。
  会让薰衣走在前方,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将自己从阶梯上推落。因为,想要杀人的话,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容易下手的地方了。
  虽然穭并不畏惧死亡,但在完成自身所认定的应为之事以前,他必须继续活下去。不用颖再三嘱咐,他也很明白自己不能轻言送死。
  所以,为了保命,他会采取所有该采取的做法。例如,就算抵达最深处的底部,穭也不打算点燃其他的火光。燃烧的火炬可做为强力的武器使用。两人接下来的会谈,都必须在他手中这把小小的火炬照耀下进行。

  薰衣没有扶着墙壁,而是以仿佛在平地行走的轻快步伐前进着。明明无法看清楚脚下的情况,但他却仍是无所畏惧的态度。
  这样无惧的表现让穭十分不快。这个占据了他的视野,在前方摇晃着的背影,甚至开始让他觉得碍眼。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事实。
  现在,他只要猛地伸出一只手,就足以致薰衣于死地的事实。
  穭的内心开始骚动不已。
  或许是因为二度踏入早上才来过的场所,让自己又回归原本的心境了吧。火炬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听来有如「杀了他、杀了他」的低喃声。
  本应不再产生的迷惘,再次于胸口扩散开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原本不打算再听到的父亲的声音,每踏出一步,就变得愈发清晰。
  ——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能轻易杀掉他。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是因为我不应该这么做。
  穭如此说服着自己。但原本应该已经抛开的杂念仍然纠缠着他,不肯离开。
  穭抵抗着,将心思集中于自己的脚步上。
  他维持着端正的姿势,专心致志地让身体的平衡配合规律的步伐,在足以吞噬昏暗灯光的黑暗中定睛凝视。
  最后,杂念消失了。同时,意志力也跟着退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穭陷入了仿佛昏睡一般的恍惚状态。他在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行为的状态下,缓缓地弯曲右手的手肘,然后撑开五指,开始在手掌上凝聚往前推的力量。弯曲的手臂抽动了一下,即将向前伸直的时候——
  薰衣突然在原地止步。穭也在撞上他的身子之前勉强停下了脚步。
  薰衣转过上半身,火光落在他左半边的脸颊上。而后,他开口说道:
  「凤龝大人,请您留意脚下。」
  随后,薰衣再次转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继续往前走。
  穭深深吐出一口气。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了。他有种从恶梦中苏醒过来的感觉。
  穭也跟着再度迈开脚步。这次,他和薰衣维持了即便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对方的距离。

  凤龝的首领和旺厦的首领两人一起单独行动,究竟是多久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了呢?
  见面之时便是肃杀之时——倘若考量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一百数十余年,那或许得回溯到在当年还不算太辽阔的四邻盖城的庭院中,稽王子和厦王子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了吧。
  尽管王城的规模不大,当时的翠国仍然相当繁荣。经历穑大王五十年的治世之后,国土的每个角落都维持着稳定的状态。人们能够自由地往来于街道上,无须担忧遭遇盗贼袭击。官员不会受到贿赂的诱惑,判决总是能公正地执行。
  其后的三任君王也遵从穑大王的训示,在没有犯下太大过错的情况下,维持着安稳和平的世局。
  如果保持这样的状况,翠国「幸福国度」的形象想必还能再延续一阵子吧?然而,无论回顾哪个国家的历史,和平的时期总是无法长久。战乱时代的降临,或许已是一种必然。
  第四任君王的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名为龝和厦的两位王子,据说幼时的感情好到令人不禁微笑。那么,在父王死后,两人为何又会发展成相互争夺王位的关系呢?
  依据凤龝一族相传的历史,是龝被父王指名为下一任君王。但厦却企图以武力来推翻这名正统继承人。
  旺厦一族所传承的内容则非如此,据说父王并没有特别指明。虽说两人是双胞胎,但依旧有着兄与弟的区别,被认定为兄长的人是厦。不过,龝却祭出了伪造的遗言,企图混淆两人的长幼顺序。
  这场纷争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原本认为只要跟随穑大王的血脉即可的人们,现在也变得不知该拥戴何者而犹豫不决。最后,以原本侍奉着两位王子的人物为中心,厦派和龝派因而诞生。
  这段期间内,在没有国君的状态下,翠国仍没有出现太严重的乱象,或许是托昔日稳定的治世之福吧。
  到了第三十五年,纷争终于有了结果。坐上王位的是年迈的厦王子。
  然而,龝派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在年迈的厦王子死去之后,龝王子的儿子便策动叛变,然后夺取了王都。
  其后便是不断的历史重演。自命为凤龝一族的龝王子之子孙,及自称旺厦一族的厦王子之末裔,从不愿干脆地将王位拱手让给对方。经过一百数十余年后,编织出了这地底陵墓的历史轨迹。

  6

  抵达地底深处的薰衣又继续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穭。两人凝视着彼此的脸,维持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先开口的人是薰衣。
  「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和吾父一起。」
  他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眨了眨眼,然后继续问道:
  「在那之后,大体的数量是否又增加了呢?」
  「增加了。」
  虽然不明白对方这么问的用意,但穭仍然回答了他。
  「不过,您的父王并不在这里。他的大体已被烧成灰烬了。」
  薰衣没有表现出半点遗憾之情,而又接着问道:
  「那么,增加的是……」
  「是我的父亲。」
  薰衣的表情突然趋于缓和。
  「这样啊。那么,之前接见我的果然是上一代的凤龝大人吗?他是何时、因何故而过世?」
  穭终于明白了薰衣想要知道的事情。也理解到他刚才在谒见厅露出那种狐疑表情的理由。
  「三年前因病过世的。」
  穭这才想起,这八年来翠国所发生的一切大小事,薰衣都一无所知(尽管造就这种状态的便是他本人)。被幽禁在那座小小山丘上的薰衣,不仅不知道王位已经传承给下一代,也未曾听闻过那件直到现在仍让许多人恶梦连连的惨事。
  「某种瘟疫在王都蔓延开来。包括吾父吾母在内的许多人都因此丧命。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有传闻说引发这场疾病的,便是在荻之原战死的旺厦冤魂。」
  薰衣「哼哼」地笑了两声。一脸仿佛正是他密谋策划了这件事的表情。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倘若已死之人的怨念能够杀人,那么,薰衣大人。无论是吾等凤龝一族,或是您的一族,应该都已经被消灭殆尽了吧。」
  穭伸长左手,以灯火照亮遗体的行列。虽然这微弱的火光仅能照耀出位于最前方的空木台,但既然薰衣也造访过此地,他应当明白这些并列的物体为何。
  「凤龝大人,可以问您的名字吗?」
  薰衣开口问道。仿佛方才那番话并没有让他产生太多感想一般。
  「穭。」
  「穭大人。您想和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都是穭经过缜密的思考计算之后所决定的。不过,他最后舍弃了自己事先想好的说法。
  因为对方不是一个能够巧言哄骗的人。
  穭现在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该如何处置薰衣?是要杀了他?将他推入「常暗洞穴」?抑或应该留他活口?让他生存下来,然后携手打造一个能让彼此共存的世界?
  穭在今天早上得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他所选择的却是一条无法言喻的艰困道路。倘若是因为听信花言巧语而不慎踏入这条道路的人,必定会在半路遭到淘汰。
  穭再次细细打量起薰衣的脸庞。看起来稚嫩、不甚可靠,但这名少年仍然是旺厦的首领,是这个世上唯一和他同样背负着沉重血脉的存在。既然如此,相信这血脉的能力,应该也无妨吧?
  薰衣没有催促穭回答,只是静静等待着他开口。
  穭决定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和他对谈。
  「薰衣大人。我曾经去看过你很多次。去看在那座小山丘上生活的你。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总会有完全相反的想法拉扯着内心——『杀了他』、『我想杀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听到这番发言,薰衣的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杀了他』的声音来自我的周遭。在和旺厦的战争中丧命的众多族人在我的耳畔如此怒吼,而现在仍存活着的族人,也以『希望能替自身手足报仇』的期望纠缠、煽动着我。
  『我想杀他』的声音来自我的肉身。躺在那里的诸位先代君王,以及无法寻获大体、或是大体的损伤过于严重,无法搬运至此的先代君王。在吾等代代传承的家系之中,全都深深烙印着『灭绝旺厦』的欲望。我透过自己的肉身,彻底感受到这个事实。
  『不应该杀他』的主张来自我的头脑。若是将您杀害,旺厦会失去明确的中心人物。这样一来,反而会让他们的动向变得更难以捉摸,对吾族没有半点利益可言。这是我在计算过如上的得失之后,所归纳出来的主张。
  然而,『我不想杀他』这个想法究竟从何而来,我本人也不得其解。虽然我曾认为,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可能陷入和你相同的处境,才会衍生这种想法,但这并非是如此软弱的感情。而是从我的内心更深处,宛如泉水般涌现的一种想法。」
  「你打算借此施舍恩情给我?」
  薰衣冷冷地问道。看来,尽管穭试图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这样的情感仍没能顺利传达给他。
  「我想要请教您一件事。」
  穭换了个说话语气。
  「倘若以一句话来代表导学的训示,您认为那会是什么?」
  「为所应为之事。」
  薰衣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么,您所应为之事为何?」
  「杀了你。」
  穭不禁屏息。但薰衣随即接着说道:
  「只是说笑罢了,穭大人。因为您总是问一些已经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呐。」
  穭无法理解对方为何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玩笑话脱口而出。
  ——没错。我从来也未曾理解过这名人物。无论在庭院或是农田里,他总是做出一反我的预期、而且也是我完全无法想到的行动。

  不过,对薰衣而言,穭更是让他完全不明白。毕竟直到方才,他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要是没有出声确认,薰衣甚至无法判断穭是否和自己在八年前见过的那个对象是同一人物。
  从亲子的年岁差异来思考的话,这或许有些夸张了。不过,薰衣仅在七岁时和前任君王短暂会面过一次,而且还是在他生死交关的状况之下。再加上穭的长相和其父亲相当神似,也因此让他看起来更添年岁。
  在得知君主已经交替的事实之后,更让薰衣不解的,是穭所采取的行动。
  「有话想跟他说」这样的要求,已经让薰衣感到相当意外。而让两人单独前往密谈场所这样的安排,究竟是自己被对方给看扁了,抑或里头有着什么陷阱,这也让薰衣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对方开口之后,说的又净是一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内容。
  让薰衣更进一步提高警觉的,是在踩着阶梯往下走时发生的事情。
  穭能够在不散发出半点杀气的情况下,企图将他推下阶梯。
  他认为穭是个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存在。
  相较于穭的发言内容,薰衣更提防他的动作和散发出来的气息,然后让自身的感觉变得更敏锐,以便判断事态的变化。
  「薰衣大人的应为之事,应该是统率、守护、培育旺厦一族。难道不是如此吗?」
  这名凤龝的首领,再次以极为认真的表情说出薰衣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正是如此。但并非只有这样。」
  命运掌握于对方手里的情况下,说出挑衅的字句并非明智之举。但薰衣就是无法抑制这股冲动。
  「夺回这座王城,然后统率、守护、培育翠国全土,亦为我的义务所在。」
  「真是如此吗?」
  听到对方的质疑,薰衣瞬间恼羞成怒。但穭接着吐露出的想法,却和他所预期的大不相同。
  「薰衣大人。即便不是四邻盖城之主,守护、培育这个国家,亦为您的义务不是吗?因为我们都继承了穑大王之血。无论身在何处、身陷何种处境,应当都背负着这样的责任才是。」
  薰衣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感觉自己听到了相当危险的发言。
  将旺厦和凤龝一同称为「我们」这样的行为,他不禁未曾听闻过,也从未浮现于脑海之中。
  另外,不得碰触这个地底陵墓之中的遗体,并承认对方身上流着穑大王之血——除了这两点以外,连对方的一根汗毛都要否定到底,便是旺厦和凤龝看待彼此的方式。然而,这样不共戴天的仇敌首领,现在却承认了薰衣所背负的责任义务——亦即薰衣的权利。
  七岁那年,当薰衣面对全身上下充满着憎恨与杀意的前任首领时,他并未感到恐惧。然而,眼前的这名男子,现在却以沉着的语气和简单的一句话,让他打从心里感到恐惧。
  「我这样的说法有错吗?」
  薰衣奋力地摇了摇头。要是不这么做,就等于否定了自身之血。
  「那么,现在,我们应当为翠国所做的最重要之事为何,您明白吗?」
  薰衣以紧咬下唇、瞪视着穭的反应回答了他。坐在王位上的穭想必洞悉国内的大小情报,因此理应能做出更为确切的发言。但他却——
  「不需要想得过于复杂。就算是在王都中叫卖的孩子、或是居住在深山中的猎人的妻子,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凤龝和旺厦,必须停止互相残杀。」
  薰衣感觉自己因为怒意而眼前一阵发黑。
  「真亏你有脸将『互相残杀』一词说出口呢。明明是吾族单方面地被赶尽杀绝、变成了狩猎对象才对吧?」
  「那是荻之原一战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那段约莫占据薰衣一半人生的年月,穭以仿佛将其视为一段极短时光的语气轻言带过。
  「在那场战争中,是你们将救命之恩抛诸脑后,而卑鄙地向吾族展开攻势。」
  「要说卑鄙的话,长眠在这里的多数君王,也曾经采用过卑鄙的战术。」
  「不对。我们是为了守护属于自己的土地,而正当地展开战斗。跟企图透过不正当的行为,夺取吾等应有地位的你们不同。」
  正当薰衣做好对方会以同样激动的语气和自己争辩的心理准备时,凤龝的首领却只是将小小的火炬拉近自己的身旁,然后说出完全不同的回答。
  「薰衣大人。您曾经接受导师一对一的亲自指导。我相信您应该比任何人都彻底地学习到了导学的本质。」
  薰衣认为这番话不是称赞,而是挑衅。既是挑衅,亦是攻讦。只要他稍微做出有违导学思想的发言,穭便会咬紧这一点而批评、责难他。
  薰衣慎重地闭上了嘴巴。
  「为此,我想再询问您一次。薰衣大人,您所应为之事为何?」
  「我不打算将答案告诉身为凤龝首领的人物。」
  听到对方严词拒绝,穭并未因此感到不快,而是又继续说道:
  「那么,就由我来向您诉说我自己的吧。我所应为之事,是统率、守护、培育凤龝和翠国。」
  说着,穭缓缓朝向木台的右方——亦即遗体双脚所在之处的那一侧移动。因为不能独自被留在黑暗之中,所以薰衣也跟上他的脚步。
  「然而,我必须守护凤龝和翠国不为何者所害?该如何培育凤龝和翠国?这些疑问我愈想愈不明白,因此还曾要求导师入城替我指点迷津。」
  薰衣回想起导师之前曾经有几次离家数日。
  「但导师并没有告诉我正确答案。思考这个问题的解答,正是领导者的职责所在——我想这点薰衣大人或许也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走到墙角之后,两人转向左方,朝深处前进。
  「我曾认为,自己每天所完成的每一件杂事,亦是统率、守护、培育的行为。但并非如此。因为,在我和您之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存在了。已经没有能够领导我们的人物了。薰衣大人,当您想到这一点,难道不会觉得害怕吗?」
  薰衣从未思考过这种事情。然而,在穭说出口之后,他不禁感觉背脊一阵发冷。为了抛开这股恐惧之情,他再次激烈地摇头。
  「那么,您的内心或许要比我更加坚强吧。我感到非常害怕。城镇、村庄和每个家庭之中,都分别有领导者存在。然而,这些人只要遵从在他们之上的领导者便可。我们则不同。从开始到最后,都必须靠自己来思考。」
  「我不害怕这种事情。既然生为旺厦的首领,我坚信自己拥有能够完成这份重责大任的力量。」
  穭停下了脚步。两人来到了覆盖着布匹的第一座木台——亦即穭的父亲的脚边。
  「我也是。」
  薰衣不明白,穭这句低语,究竟是他坚信自己拥有相同的力量,或是坚信薰衣拥有这样的力量?
  「让我觉得害怕的,是唯有无人可跟从的我们所必须背负的使命。如有必要,统率一切的存在,甚至必须将至今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做法加以改变。这是好比企图改变河川的流向那般困难至极的任务。然而,我们无法以困难为由而怠怱自身义务。」
  「穑大王不仅能改变河川的流向,还能打造出河川本身。身为其后代子孙的我……」
  发现自己险些要脱口而出「身为子孙的我们」,薰衣连忙改口说道:
  「身为其后代子孙的我,如果有这样的必要,无论是河川的流向、或是大海的潮汐,我都能加以改变。」
  穭凝视覆盖着父亲的芒草草穗。薰衣面对着他的侧脸,又继续往下说道:
  「更何况,我并非必须独自从开始思考到最后。我拥有能够领导自身的指针。那就是父母的教诲,以及继承了穑大王正统血脉的吾祖事迹。」
  「倘若您必须背其道而行呢?」
  穭将灯火拿近两人的头部。脸颊感受到一股微微的灼热。火光在穭的双眸中摇曳着。
  「薰衣大人。祖先所指示的道路,以及父母的遗言——倘若这些和自身所应为之事相违,您会选择何者?」
  虽然内心很明白答案,但薰衣却怎么也无法将其化为言语道出。
  「祖先和父母不可能会指示错误的道路。」
  「是这样吗?倘若仅需遵从祖先的训示前进,那就不需要首领或国王了。只要文书官调查过去的事迹即可。」
  薰衣不愿与其争论,于是扯开了话题。
  「穭大人。您要站在与父王如此靠近的地方,与我讨论背离先祖的问题吗?」
  「没错。正因有此觉悟,我才会和您一起来到这里,薰衣大人。」
  不同于强而有力的语气,穭的双眸散发出一种近似于哀求的感情。
  不能被他给骗了。薰衣这么想着。这是陷阱。凤龝的首领企图以话术来迷惑自己,借此让旺厦一族步向毁灭。
  穭再次缓缓朝地底深处步去。
  「倘若依照先祖的训示前进,我就必须奋起消灭旺厦一族。」
  穭的这句话,反而让薰衣松了一口气。两人的议论内容终于返回自己所熟悉的方向了。他配合缓缓移动的灯火踏出步伐,凝视着即将绕过的木台上覆盖的银白色布匹,然后如此宣言:
  「吾等不会被消灭。」
  「正是如此,无论是要凤龝消灭旺厦,或是要旺厦消灭凤龝,都是现实中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薰衣原本打算出声反驳,但因穭以和他的脚步相同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令他无法从旁插嘴。
  「例如,目前很明显是凤龝的势力较为强大,也是消灭旺厦的绝佳时刻。薰衣大人,除了您以外,旺厦已经不存在其他血脉较浓的人物了。因此,若是您消失,恐怕连下一任首领会是谁都没有个定论。不过,只要在发现时格杀勿论,就能消灭旺厦一族了吗?」
  「吾等不会灭亡。」
  「的确。势力愈是被削弱,幸存者愈会潜伏起来。如同今天所杀害的那名男子,伪装身分而独自居住在城镇中,或是成群深入连野兽都无法栖身的深山中,过着隐居的务农生活。现在,透过这样的方式存活下来的旺厦一族,究竟有多少人呢?三千?五千?尽管使出一切手段将他们揪出来,然后杀光被揪出来的人,只要之后出生的人数超过杀死的人数,旺厦一族便不会灭亡。即便将大树砍倒,飞散落地的种子同样会抽芽。根部已经深植地底的野草,是无法完全将其斩除的。而且,人数愈是减少,憎恨愈会加深。这么做的话,只会让『无论经过多久的时间,都要为死者复仇』的决心变得更加强烈。倘若耐心等待,必定会出现大好机会。天灾、掉以轻心、内讧,世事难料。」
  「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
  穭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足以让薰衣因怒气攻心而暴毙。倘若换成薰衣,即便是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或许也不会吐露出这种软弱的心声——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对方这样的内心话。他开始怀疑,这个跟他两人独处于地底空间的人物,脑袋究竟还正不正常。
  穭转头望向停下脚步的薰衣,然后开口答道:
  「因为我刚才那番话,即使将旺厦和凤龝对调,情况也必定会相同。」
  「住口!」
  愤怒在胸口沸腾起来。
  「旺厦是无可替代的,更不用说是和凤龝对调了。」
  「但实际上,我们的确是极为相似的双胞胎一族。」
  「不对!」
  虽然火炬并没有靠近自己,但薰衣感觉双颊一阵燥热。
  「绝非如此!吾等旺厦是……」
  「薰衣大人,请您稍微冷静一下。」
  穭转身拉近彼此的距离而开口。因为不想让对方认为自己是个会轻易被激怒的凡夫,薰衣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现在,两人正好在金黄色的木台和白银色的木台之间彼此相对。
  「薰衣大人。您是旺厦的首领,我认为您应该有着一双不会为俗念所蒙蔽的慧眼。希望您能回想一下。我会将这种难以启齿、同时也令人听不下去的话刻意说出口,是为了明白『应为之事』——亦即该如何守护、培育这个翠国。」
  薰衣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焚香的气味弥漫在鼻腔之中,地底空间的冰冷空气充斥于胸口。原本直冲脑门的血气逐渐平静下来。一瞬间,他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物,看起来竟是如此地巨大。
  「不可因小失大。否则,在旺厦或凤龝消灭之前,这个翠国就会先灭亡了。」
  出乎意料的发言再次传入薰衣的耳中。对他来说,翠国便是这块大地,不会灭亡,更不会消失。
  「在东方的海洋另一头,有着大陆和众多岛屿。在那里,有人数更甚于翠国的人们建立了许多国家、生活着。这您应该也知道吧,薰衣大人?」
  薰衣在接受导师的指导时,当然也听闻过这件事。虽然那些人和国家,都只像是模糊的知识一般的存在而已。
  「那些国家非常、非常地遥远。尽管派遣十艘船只前往,途中必定会遇到暴风雨,能够顺利抵达的顶多五艘。运气好的话,能平安回到翠国的大概只剩一艘。翠国和这些大海另一头的国家,大概只能靠着好几年才出现一次的海上遇难者来联系。然而,有一名遇难者带来了不祥的传闻。我所派遣出航的十艘船只中,平安返抵的那一艘船,也证实了传闻的正确性。位于大陆上的几个国家,目前正逐渐统一成一个大国。这个强大的国家正野心勃勃地企图并吞附近的岛屿。再这样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远渡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来到翠国。」
  「只要吾等旺厦还有一口气在,翠国便不会被那种人所毁灭。」
  「如果单凭口头宣言和气概就能守住一个国家的话。」
  穭冷笑道。薰衣打算回应他的挑衅行为。
  「只要芒草之旗仍在这座城堡的顶端飘扬,排除来自海洋另一头的外敌,便是你的责任。」
  「当然。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在这里和您对话。」
  「你不是才说无法凭口头宣言守住一个国家吗?」
  穭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烦躁的神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再次缓缓步向广场的深处。
  「薰衣大人,我就坦白对您说吧,现在的翠国,其实并没有足以排除强大军船的能力。」
  「岂有这种事?」
  「我也希望能这么想。但仍然不得不正视现实。」
  穭背对着薰衣举起火炬。昏暗的亮光扩散开来,微微可窥见在两床雷鸟图样的布匹后方,有两床芒草图样的布匹并排着。
  「战乱持续太久了。田野荒废,为了因应饥荒所储存的粮食,长久以来都持续着见底的状态。因为失去拥有劳动能力的男人,而变得支离破碎的家庭也愈来愈多。而这些家庭中的孩子为了求得温饱,只能开始干起坏勾当。偏偏负责取缔盗贼或山贼的人员又……」
  「忙着进行『旺厦狩猎』。」
  薰衣代替穭说出了让他迟疑不语的答案。而穭只能回以听来除了借口以外什么都不是的说法。
  「对于会动摇一国根基的事物,必须比贼人更优先处理才行。」
  这时,走到墙壁尽头的穭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微微带着讶异,仿佛对于自己在前进一事没有知觉似地。
  「意思是,如果把您说的内容统整起来,这八年来,凤龝的政绩显然并不理想是吗,穭大人?」
  「倘若只是这样就好了。」
  穭又叹了一口气。
  薰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的父亲在战场上败阵,逼迫他的族人面对灭亡命运的一族现任首领,竟然是如此懦弱的人物吗?
  实际上,薰衣的晕眩感同时也来自于疲惫。从今天天还没亮时,他便一直维持着紧张的情绪。而且在这段期间内,他滴水未进。再加上骑乘马匹移动又让他相当不习惯。来到这个地底空间之后,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发言,仿佛成了在他脑海中乘着风漫天飞舞的树叶。
  然而,他不能因疲倦而有丝毫的懈怠。身为旺厦首领的他,现在正和率领凤龝的人物对峙着。
  「倘若只是八年之中所犯下的错误,想要修正倒还容易。不过,很遗憾的,事实并非如此。经过了百年以上的岁月,翠国国力逐渐衰弱。无论在位者祭出多么亮眼的政绩,倘若无法维持个十年,便无法重建国家。再加上,旺厦的君王必须时常提防凤龝的叛乱,凤龝的君王也必须持续警戒旺厦的攻击。在这方面投注了过多的时间和人力之后,便无力再守护、培育翠国本身。」
  「凤龝大人。您这么说,不就好像在责难自己的祖先所为之事吗?」
  「您都没有听进耳里吗?我从一开始便是这么说的。」
  薰衣不禁汗毛直竖。跟那些居住在大海的另一头,无论穿着打扮、食物或语言都有所不同的人们相较之下,眼前这名人物更让他感觉是个异常的存在。
  「一开始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就像现在的您一样,相同的战栗也朝我袭来。然而,为了完成自身的责任,我必须跨越这股战栗和伤痛。薰衣大人,我希望您也能这么做。」
  语毕,穭转头望向这个地底空间的先代君主们。
  「我并非是在否定祖先们的可敬之处。他们每一位都是承袭了穑大王之血的伟大人物。只是……」
  穭再次转头,从正面直直望向薰衣。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翠国终究会灭亡。即便会违背祖先的训示,我也必须终止凤龝和旺厦之间的战火。」
  薰衣突然哼笑了一声。这股哼笑宛如击溃了堤防一般,让源源不绝的笑声不断从他的胸中涌出。
  放声大笑片刻后,等到四面墙壁反弹回来的回音也消失殆尽,薰衣带着笑容望向穭说道:
  「凤龝大人。我们踏进这里已经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在上头等待的那些可怜家臣们,想必现在已是忧心如焚吧?既然这就是您所想表达的意思,那根本没有必要进行一段如此冗长的演说。您大可一开始便明白道出这一点。让战火终止?很好,我没有异议。」
  「薰衣大人,要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了。关于结束战争的方法,我也想听听您的意见。」
  「为什么?这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您将位于陵墓入口处的那张椅子让给我,然后带领您的族人离开这座城堡,并宣誓不会再次和吾族挑起战争。那么,吾等旺厦便允诺让您和族人在远离王都之处过着安稳的生活。这样一来,战争就会结束了。」
  「薰衣大人……」
  薰衣记得现在浮现于穭脸上的这种表情。当他还年幼时,每次只要无理取闹或是坚持己见,负责养育他的那名老爷子便时常露出这种表情。
  「刚才,我和您提及必须改变河流流向的话题。那么,只要改变河堤的设计,就真的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河流的流向吗?」
  薰衣不知为何陷入了一种难堪的情绪,于是将视线往墙面移去。然后穭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
  「答案是不可能。倘若在直接受到川流冲刷之处建立提防,早晚会瓦解。河川会朝自身欲行之路前进。想要改变它的流向,只能顺着河川原本的前进方向,一点一滴地加以改变。您方才所提出来的做法,好比是要让河川逆流上山一般。」
  「我不懂您的意思。」
  薰衣感觉自己的回应避重就轻。
  「我的意思是,光是我和您宣誓『不再挑起争端』,并不代表战争就会结束。」
  「为何?虽然我不知道凤龝的情况,但吾等旺厦一族之中,无人会违逆首领的命令。」
  「凤龝亦是如此。倘若被要求为了一族而舍弃自身性命,无论是谁,想必都会甘之如饴地赴死吧?然而,您刚才所说的做法,不可能为族人所接受。」
  「接受?他们都已立誓遵从上位者的只字片语,又何来所谓接受不接受的问题?」
  「倘若您真心这么认为,就代表尽管经历了『更衣之仪』,您却仍是个孩子呢,薰衣大人。」
  这句侮辱的话语并没有传进薰衣的耳中。因为这时的他透过火炬微弱的火光,隐约发现了深处的墙面上挂着某样东西。
  「无论是多么忠心耿耿的人物,要他执行自身无法接受之事、或是强烈违背自身意志之事,便必须不时地对他下达指令。必须指示他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没有人能够同时间对多数人下这番工夫。就算仅针对一人……不,就算仅针对自己,这也是相当棘手的任务。刚才,我和您说过,我的肉身烙印着想要将旺厦杀死的欲望。尽管我明白自身应为之事与此背道而驰,为了抑制住这样的欲望,我无时无刻都必须努力。我想这点您应该也是一样的,薰衣大人。更不用提那些无能掌握世间大规模动向的人们……」
  接下来的内容,薰衣完全没有听进去。在发现灰暗视野中的那个模糊轮廓是一把入鞘之剑后,他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穭的论述中的几个零星词汇,开始在他的脑中不停打转起来。
  ——我的肉身……杀死的欲望……
  薰衣朝着墙面上的物体冲了过去。

  糟了——在穭涌现这种想法的时候,薰衣已经将宝剑从墙面上拽了下来,然后抛开剑鞘。刀刃在半空中描绘出白色的光弧朝他逼近。
  穭一边为了自己背对墙面站立而无处可逃的情况感到懊恼,一边以火炬进行防御。
  虽说是短短一根,但至少也和成人手腕差不多粗的竹子,就这样轻易地被砍断了。不愧是穑大王昔日持有的宝剑,其惊人的锐利度完全不像是古董品。不过,穭还是在这争取来的分毫片刻之内闪避了斩击。
  坠落至地面的火焰一瞬间发出灿烂的光芒,随即转暗。刀刃再次袭来。穭蹲低身子冲撞薰衣的腰部,将他推倒在地,然后企图逃往黑暗之中。
  然而,薰衣的动作相当敏捷。他在被推倒的同时伸出左手抓住穭的肩膀,转而将他压在身下。
  被压制在地的穭猛力伸出手。掉落在地面的火炬已经熄灭,仅留下宛如炭火般的红色微弱光芒。在自己上方的薰衣也只是一团轮廓模糊的影子。不过,穭勉强从连细微光线都能够反射的刀身掌握到薰衣的动作,然后将他的手连同剑柄一起握住。
  原本瞄准了穭咽喉的刀刃因此刺进了一旁的地面。薰衣以插入地面的刀尖为支点,将左手放在剑柄的剑首上,企图透过自身体重的力量来砍下穭的头颅。穭伸出另一只手拼命将他往上推。
  两人的力量互相抗衡着。不过,比起从上往下压,从下往上推的一方很明显地开始露出疲态。除了蛮力以外,穭必须想出其他能够让自己脱困的方法。
  「薰衣大人。这真的是您所应为之事吗?」
  薰衣的力道没有减弱。反而是开口说话的穭因此又消耗了些微的力气。纠缠在一起的四条手臂微微地往穭的方向下压。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放弃以言语进行的战斗。
  「倘若我死了,您也无法活着离开!」
  「无所谓。」
  「旺厦将会失去首领,而使得势力愈来愈衰退。但就算我不在了,凤龝的优势仍不会动摇,只会让旺厦狩猎更趋激烈而已。」
  不知薰衣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他并没有回答。从他口中吐露出的,就只有竭尽浑身力气而发出来的细微呻吟声。
  掉在地上的火炬上头宛如炭火一般的残余火光,已经微弱到几乎等同于消失的状态。会是这团火光先熄灭,还是穭的性命先消失?
  穭放声呐喊:
  「薰衣大人!这就是不愧对自身之血的行为吗?」
  压制着他的力量一瞬间放松了下来。虽然这是个以蛮力推开对方的好机会,但有可能因此再度点燃他的斗争心。
  穭维持着两手的防御位置,压低了嗓音再次问道:
  「任凭冲动行事,就是您的生存方式吗?身为旺厦的首领,您所应为之事,真的就是在杀了我之后跟着送命吗?被您留下来的族人日后该何去何从?」
  语毕,他等待着。
  薰衣无语,也没有任何动作。最后,火光终于完全熄灭,就连位于穭的咽喉正上方的银白色刀刃,也消失于黑暗之中。
  「薰衣大人,请收回这把剑。您可以继续将它拿在手上。只是,希望您能将我想要说的话听到最后。之后,再做出您决定采取的行动。」
  剑柄被往上提,然后完全离开了穭的手臂。他感觉到薰衣撑起了上半身,也听到宝剑倒在地上所发出的清脆声响。穭静静地将自己的身子从薰衣下方挪开。
  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距离自己相当近的地方持续着。虽然这可以让穭确认薰衣的位置,但在看不到对方的脸的情况下,实在很难继续说话。不过,如果前去捡拾打火石,恐怕又会对薰衣造成不必要的刺激。
  于是,穭转而静静地朝薰衣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指尖碰触到了疑似后者手腕的部位。穭维持着这样的肢体接触,以就算蜡烛的火芯已逼近自身眼前,也不为所动的平静语气继续说道:
  「我也曾经险些任凭冲动行事。如同您之前所察觉到的,在通往这里的那座阶梯上……您巧妙地守住了自身的性命安危,实在让我感激不已。」
  薰衣的皮肤散发着微烫的热度。
  「薰衣大人。您首要的责任是守护旺厦,还是消灭凤龝?」
  「这两者是同一件事情。」
  「不对。如果只看今天一天,或许是如此。如果只思考未来的一年,或许您还是会这么认为。但我们必须考虑这之后的十年、百年。我们正是为此而存在。我们必须让川流出现巨大的变化。为了守护自族,为了培育翠国,我们都必须抛开想要消灭彼此的念头。」
  薰衣瞬间抽开了手,留下穭的手指在原地。
  「到头来,您想说的就是这些吗?表面上听起来是漂亮话,但说穿了,就是要吾族降服。要我们双膝跪地,向您请求:『吾族不会再展开攻势,所以请不要继续杀害我们的族人了。』」
  「并不是这样。」
  「那么,您打算怎么终止两族的战火?由我和您两人携手治国,然后让旺厦和凤龝各执一半的高官地位,就这样一起在四邻盖城中和睦相处吗?这才真正是要让河川逆流上山一般的想法。」
  「薰衣大人,我可以起身点灯吗?在这片黑暗之中,实在很难好好说话。」
  薰衣没有反对,穭便沿着墙面走到阶梯下方,在地面摸索找出打火石,然后摩擦生火。
  薰衣似乎还是继续蹲坐在原地。穭一边将并列的火炬点燃,一边开口对他说道:
  「薰衣大人,您或许有所不知,不过,那把宝剑是尊贵的穑大王所使用的武器。倘若您不介意的话,是否能将它放回原处?」
  如果薰衣真不知情,应该会感到相当慌张吧?但因为穭现在和他有一段距离,所以无法窥见薰衣脸上的表情。总之,他似乎照着穭的提议做了。
  之后,薰衣走到站在木台行列正面的穭的身边。他没了方才的杀气,表情也变得平静许多。不知是否是穭的错觉,薰衣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更来得成熟。
  「我就听到最后吧。您想要做的事,以及期望我做的事。」
  「方才我所说的话,您都理解了吗?」
  「再这样下去,翠国将会灭亡。为了翠国、为了凤龝、为了旺厦,必须阻止两者的纷争继续持续下去。然而,想要这么做,便必须抑制住烙印在肉身上的『想要杀死对方』的欲望,同时在不直接违背众人期望的状态下,不知不觉地改变川流的方向。」
  穭不禁感到惊讶。在他说话的同时,即便里头的灯光相当昏暗,他仍可窥见薰衣明显而丰富的表情变化。他的双颊时而涨红、时而惨白,有时还会出现恼怒的反应。尽管他相信对方的能力,但内心仍很担忧薰衣是否太年幼而无法踏上这条路。然而,薰衣将他的话全都听了进去,并充分地理解了。他没有直接沿用穭的表达内容,而是完美地将其整理之后再娓娓道来,便是最好的证据。
  「正是如此。」
  「另外,您有一点忘记说了,穭大人。想要完成您所提出来的目标,除了抑制『想杀死对方』的冲动还不够。还必须对『杀了他』这样的声音充耳不闻。也就是说,被残忍杀害的众多幼童或女人、遭到暗杀的人、以及像今天那名男子一样,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砍杀的牺牲者,我们都必须放弃为他们报仇雪恨。不顾祖先内心的悲苦,放弃抚慰那些流下血泪的遗族的悲痛,割舍吾等用来证明正当性的行为。这让您有什么感受?」
  「薰衣大人。关于这些必须放弃或割舍的抉择,我所感受到的切心之痛不逊于您;然而,我们必须做出选择。选择要拯救已死之人,或是拯救目前仍存活的人,以及即将来到这个世上的人。」
  薰衣沉默了片刻。穭也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等着薰衣开口。
  「穭大人,您无法明白我的痛苦。方才,您问我倘若父母的遗言和自身应为之事相违,我会选择何者,对吗?对我而言,这并不单纯是个假设的问题。我的父母在临死前,确确实实地留下了『杀死凤龝。别留下任何活口。将其赶尽杀绝』这样的遗言。穭大人,换成您的话,您能够无视双亲最后的训示吗?」
  穭不禁笑出声。在发现薰衣的眼中涌现怒火之后,他连忙开口解释:
  「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不愧是双生的族人呢。对我来说,这也不只是个假设的问题。虽然我的父母不是战死,而是因病个别过世,但他们最后的遗言同样都是『杀死旺厦。务必斩草除根』。薰衣大人,这样您就能明白了吧?倘若我们都忠实地遵从遗言,将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在河川改变流向时,其行经之土地会失去许多珍贵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仍须完成应为之事。」
  薰衣再次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总之,在这种情况下,经过了可称得上是极为漫长的时间后,薰衣再次吐露出的话语相当简短。
  「所以呢?」
  然而,这短短的一句话,让穭明白薰衣已经做好了跨越伤痛的觉悟。既然如此,就必须再踏出下一步。尽管那是更为艰难的一步。
  「让我俩共同宣誓和平这种戏剧化的做法,无论怎么想,似乎都不会带来好结果。那么,该怎么做呢?虽然这种方式有些迂回,但我在经过百般苦思之后,找到了唯一一条或许能导向成功的道路。尽管那是一条非常、非常狭窄的荆棘之路。薰衣大人,方才在地面上时,您是否有看到待在我身旁的吾妹呢?」
  「妹妹?刚才那里有女性在场吗?」
  「既然您没看到,请容我先向您说声抱歉。她和我长得很像,称不上是美人肛子。但确实承袭了正统的血脉。她和我都是同母所生,也是我现存的唯一一位亲人。薰衣大人,我希望您能和吾妹结为夫妻。」
  薰衣反射性地板起脸孔。穭确实看到了他这样的反应,但并未因此而感到不悦。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想必自己也会露出相同的表情吧。
  「她的个性十分温婉。这点倒和我不相似。」
  「也就是说,要让一分为二的血脉再次合而为一吗?您打算让我和您的妹妹所生之子担任下一任君王?」
  「这个……或许不可能。虽然我很希望在下一代就能有所改变,但倘若情势过于艰困,或许又得延至下一代。不过,有朝一日必能如愿。」
  薰衣露出微愠的表情。
  「在缔结这段婚姻的同时,我会宣布停止旺厦狩猎。就算身为旺厦的身分已曝光,只要不做出扰乱治安的行为,就能够一如既往地生活。而后,总有一天……或许是在相当遥远的未来,不过,以后将不分凤龝或旺厦,只要是有能之人,便能就任较高的地位。这或许必须花上数十年的时间,然而,想要避免流动的河川冲破堤防,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变化了。」
  「让首领的妹妹嫁给旺厦之人,难道就不是会让河水冲破堤防的决定吗?」
  「想必堤防会因此崩塌吧。」
  「那么?」
  「不是让吾妹嫁给旺厦,而是让您入赘,薰衣大人。」
  在火炬的火光照耀下,薰衣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睁大了双眼,头发也倒竖了起来。
  「这是……要我舍弃旺厦之名吗?」
  「薰衣大人。我明白这是极其为难的抉择,但它同时也是最理想的方法。我发誓,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我将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
  「只是嘴上说说的话谁都做得到。我无法接受这种事情。」
  其实穭内心也相当认同薰衣的意见。然而,就像他严以律己一样,他也必须严格要求薰衣做到领导者应为之事。
  「您想逃避困难吗?」
  「这不是困难,而是不可能。」
  「导师没教导您必须分辨困难与不可能吗?血脉愈是浓厚,必须领导的人数愈多,困难度愈会随着提升。我们必须完成被凡人视为不可能的任务。」
  「您干脆杀了我吧。」
  「这也是一种逃避。旺厦大人。尽管无人再次用这个名讳称呼您,您体内所流的血仍不会因此而改变。」
  「舍弃旺厦之名,等同于背叛自身之血。舍弃雷鸟的族徽,便是让自身之血蒙羞的行为。」
  「不对。名讳不过是文字的排列组合。族徽不过是描绘于布匹上的图样。为了完成自身应为之事,我甚至愿意以这双脚践踏芒草之旗。薰衣大人,请您思考一下何为小事、何为大业吧。所谓的『耻』,究竟是遭人非议,抑或不为应为之事呢?」
  穭听到牙齿撞击所发出的喀喀声。薰衣因过于激动而颤抖不已。穭紧紧闭上双眼,心一横,继续对薰衣穷追猛打。
  「今天,您为了顾全自身的面子,而做了不应为之事。您为何要高举旗帜进入王都?」
  「这有什么不对?」
  「有一名旺厦的男子因此而死。」
  「杀害他的人是你们。」
  「我们不得不动手。那名男子想必也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仍出声呼唤您。或许是在目睹您的英姿之后,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吧?那名原本隐藏着身分,和平安稳地过日子的男子,因为被您的愚昧行为煽动,而白白葬送了性命。薰衣大人,您原本的责任,应当是守护那名男子才是。」
  薰衣微微张开嘴愣在原地。这想必是他头一次了解到今天那场意外所代表的意义。
  「薰衣大人。我希望您能够再次好好思考。所谓的首领,究竟应该以受人景仰、推崇为目标,还是……」
  「为何……」
  薰衣挤出沙哑的声音。
  「为何是现在?为何是在凤龝坐上王位的时期结束战争?为何不是在立场相反的时候?」
  「因为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吹的是西风。倘若那天吹的是东风,我或许也会涌现和您相同的疑问吧。至于您问为何是现在,我会回答您现在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机会。薰衣大人,您因为战乱,我则是因为疾病,几乎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旺厦和凤龝的首领同时变得孤身一人,是以往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所以,这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倘若我们身边仍有能够干涉决策的亲兄弟,那么,我俩所想要成就的事情绝对无法成功。」
  「我并未答应要参与你的计划。」
  「说得也是。」
  穭抬头望向阶梯处。要是再不回去,上头的人大概会耐不住性子吧?他们或许会判断穭和薰衣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来,是因为两人都已经死在里头。既然如此,血脉第二浓厚的人应当就有资格进入这座地底陵墓。然后,或许就会有某位远方亲戚被传唤过来,入内一探究竟。
  「薰衣大人。我刚才对您说的这些,都是我花了极为漫长的时间一一思考、接受、终至下定决心的内容。」
  而耗费最多时间的,便是最后下决心的部分。尽管穭确信自己没有其他应该选择的道路,但直到已经不能再继续犹豫的这个早晨,他仍无法斩断自身的迷惘。对薰衣而言,这样的决定势必会伴随更多苦涩的滋味。
  「然而,十分抱歉,我无法给您同样宽裕的时间。因为现况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三天已是极限了。请您深思熟虑,然后在三天之内回复我。在这之前,您都能在这座城里自由行动。」
  再次听到薰衣开口,是穭踏着阶梯往上走的时候。
  「穭大人。我想问您一件事,刚才您说的话,应该绝非虚假吧?应该不是某种陷阱吧?您应该址发自内心认为这是守护翠国最佳的做法吧?应该不是仅以凤龝的利益抽出发点吧?真的会让这两个血脉有朝一日合而为一吧?」
  「我不可能当着祖先的大体设下圈套陷害您。我以穑大王之血发誓,我所言句句属实。」
  薰衣再次沉默了下来。

  7

  四邻盖城曾因时代变迁而不断改变模样。
  在目前的穑朝中期,领地内部有着众多建筑物四处林立,形成宛如迷宫般的结构。因为没有固定的样式,整体亦没有呈现出调和一致的感觉,因此还被建筑史的专家称为「无秩序期」。这是仅考虑到当下需要而进行的增建、改建工程不断重复后所导致的结果。不过,考量到政权转移如此频繁,这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
  然而,在这样的时期之中,也并非毫无秩序可言。昔日依据用途划分为三大区域的结构,直至目前的朝代仍继续沿用着。
  从正门踏进城内之后,首先会进入处理公务的场所。但在这个时期,这里并没有办公处所应有的整齐一致。做为「公所」的各种大小不同的建筑物凌乱排列,周遭供警备人员住宿而建造的小屋,或是牛舍、马厩,也各自面朝不同的方向。
  在更深处,亦即领地中央的位置,有着唯一一栋自初期就未曾改变的建筑物。那是一座据说影子足以覆盖四面八方的高耸巨塔。
  这样太奇怪了,影子应该不可能投射在南方才对——从自然现象的观点来看,这样的质疑相当正确。不过,若站在古人的角度设想,这座在靠近之后,必须抬头仰望到脖子酸痛的巨大建筑物,或许给他们一种从空中笼罩了整座城镇的错觉吧。
  由于具有相当的高度,所以这座塔的占地面积也十分宽广。不过,目前使用的仅占其中一小部分——王座所在处的大型谒见厅、每天召开国事会议用的小型会议厅、让君王休憩及冥想的小房间、位于高塔上方的观景台,其他则是一些卫兵们的集合处,以及鲜少有人使用的通路和阶梯。
  因为,这座塔并非是为了使用内部,而是为了「展现」外观而打造。在过去,这座岛上的人民并没有「唯一的一名君王」这样的观念。穑大王为了让他们对一国的中心有所体认,进行了这场前所未见的浩大工程。
  而他也成功达成了这样的目的。在这座塔出现之后,城镇变成了王都,城主们则成了所有人民的「领导者」。在穑大王过世后,他崇高的精神和这座塔的壮阔姿态,在人们的心中重叠。四邻盖城那肉眼所无法看见的影子,就这样持续笼罩着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座塔的后方是第三区块,亦即王族的生活空间。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迷宫。正中央是君王所居住的宅邸,周边则是亲戚一家所居住的小型住家。这些屋舍由好几条回廊连接在一起,但回廊的动线却没有一定的规则,时而以微妙的角度交会、时而并排,时而形成死胡同。而在这些通路之间,又穿插着厨房、澡堂和女官裁缝所,四处都可见提供外宾住宿或以备不时之需的空房间,让后世负责制作还原图的工匠们头痛不已。

  薰衣便是被带到其中的一间空房里头。大小约四坪,里头空无一物。薰衣在这里仿佛昏死般地睡了一晚,隔天早上,他吃过下人送来的餐点之后,打算到外头稍微走一走。
  虽然穭说他可以自由行动,但自己真的能够在城内随心所欲地乱逛吗?薰衣半信半疑地踏出房间,发现附近没有半个人影。他一边在心中对于出口没有看守人一事感到没趣,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廊上,然后发现对侧有一名女官朝这里走来。
  察觉到薰衣后,女官迅速低下头,往走廊的边缘处靠近,然后停下脚步。在薰衣从她身旁经过时,女官没有和他对上视线,也没有点头致意,只是像个摆饰似地动也不动。等薰衣走远后,女官仿佛施在身上的魔法跟着解除了一般,再次踏出脚步。
  之后,薰衣在路上偶遇的人,全都表现出相同的反应,应该是上头命令他们这么做的吧?看来,所谓的「自由行动」,就是被旁人视为不存在,宛如亡灵一般的生活吧。

  走着走着,薰衣意外踏入一处他还记得的场所。那是年幼的他经常在此游玩的中庭。
  小小的池塘、山形的岩石,以及低矮的杜鹃花树。
  因为一切都还维持着他记忆中的样子,所以在一瞬间,薰衣甚至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曾经在这里和他一同玩耍的孩子们。
  薰衣觉得自己活脱脱成了个亡灵——过去的亡灵。
  倘若真是亡灵,应该可以直接出城,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然而,薰衣无法做到这一点。虽然他没听说自己的移动范围限制为何,不过,驻守在通往高塔的大门,以及各个宅邸入口的卫兵们,都会在薰衣走近时,露出像是要牵制他的凶狠眼光。以强硬态度让对方答应自己的要求所带来的胜利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现在,薰衣已经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首领大人——」
  在呐喊出声之后遭到砍杀的那名男子的身影,如鯷在喉地在薰衣的胸口萦绕不去。
  对小山丘展开袭击行动的那些男人,是为了完成应为之事而死。尽管行动失败了,但并不能说他们是枉送性命。然而,那名男子却因毫无意义的事而失去了性命,只因薰衣将其领导至错误的方向。
  只是死了一个人罢了。但此时薰衣才首次明白到,自身不经意的一个行为,足以轻易地杀死某个人。他第一次实际感受到领导者这个身分是多么沉重。
  从转角处拐个弯之后,薰衣来到了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或许是他不在城里的这八年另外规划出来的区块吧?
  再从下个转角处走出去之后,薰衣依稀有印象的景色出现在眼前。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同,但这里的确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家当年的居所。
  不过,尽管来到充满诸多回忆的场所,薰衣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陷入感伤。因为他有着必须好好思索的问题——该如何答覆穭的提议。
  不,或许应该从「要不要答覆他」来开始思考才对。自己应该还有其他的应为之事能够选择。
  例如,试图从城里逃出去。和穭同归于尽。既然都来到城里了,就尽可能做出大规模的破坏行为。或是为了不让凤龝的首领继续故做亲昵地和自己说话,而选择自尽一途——
  薰衣并没有基于逻辑理论来比较这些选项,或是透过消去法来筛选。一如他完全不思考接下来要在哪里转弯,只是顾着让双脚前进一般,他选择让各种想法自由浮现于脑海之中;一如无论目睹多么令人怀念的景色,他都未曾停下脚步一般,薰衣没有紧抓住任何一个想法,只是任凭它们在胸口来来去去。
  如果这么做的话,自身所应为之事,最后终将鲜明浮现。
  薰衣带着浮现于内心某处的这种预感,宛如亡灵般继续行走着。
  于是,逐渐不再思考任何事情的大脑一角,察觉到了他人的气息。必须要进入这种无心的状态,才能发现到的一股极为微弱的「气」,正在后方跟踪着自己。
  薰衣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吃惊或提高警觉。
  要是凤龝的首领完全不打算探究他的行动,那反倒更令人吃惊。而出自如此大意之人的提议,便完全没有思考的价值。
  更何况,他没有打算前往在被跟踪的情况下无法抵达之处,而且自己想必也无法踏入那种地方。
  薰衣只是一股脑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让他忘记跟踪在后的那道微弱气息,也忘记区分眼前景色令自己感到熟悉与否。

  当薰衣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走入了疑似半地底空间的场所。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步下阶梯,所以或许是走廊采取了缓缓往下方延伸的设计吧。
  两旁被高墙所包围,光线仅能从高处的小窗户投射入内的这条昏暗走廊,其尽头是一个没有大门的房间。或许是用来收纳用不着的物品之类类似仓库的场所吧,入口附近的柜子上,杂乱摆放着缺角的饭碗或陈旧的布匹等等。
  正当薰衣打算转身离开时,他听到了人声。
  「他不是已经愿意成全我们了吗!」
  那是个年轻男子急切的声音。薰衣企图尽可能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离开,但却因为男子的下一句话而停下了脚步。
  「难道凤龝的首领是个会轻易撤回前言的人吗?」
  一道女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王兄并非轻易撤回前言,而是有让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我不许您侮辱他。」
  「十分抱歉,是我太放肆了。可是,稻积大人,请您告诉我。您的心意是否也改变了呢?」
  「不,斑雪大人。我现在也同样恋慕着您。不过,我也是王兄唯一的妹妹。」
  薰衣伸长脖子往里头瞧。他只窥见了男子的肩膀,另一名女性的身影被遮蔽在后。
  男子以稍微冷静下来的语气再度开口:
  「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我和您之间身分差异悬殊。所以,在听到凤龝大人愿意将您许配给我时,我简直难以置信。倘若因为自己爱恋您的心意被察觉而受到重罚,我也觉得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在那之后,我却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和您独处交谈,还听到您说自己对我也有着相同的心意。当时我真的欣喜若狂。甚至觉得自己当场死去也无所谓了。」
  「斑雪大人……」
  「因为我从未奢望能够和您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我不属于凤龝一族。这样的出身,倘若能够和您的女官结为夫妻,恐怕就已经是幸福至极的事情了。然而,凤龝大人却同意成全我的心意。就算遭到众多族人的反对,他也不顾一切地表示愿意让我和您结为夫妻。」
  「因为王兄十分疼爱我。尽管他对自身如此严苛。」
  「拜见过两位相处在一起的情景之后,我也深刻了解到这一点。正因如此,我才能够去相信这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终于能相信此事那无与伦比之欣喜,以及愿此生与您共度的希冀,现在却被全盘否定。我没有坚强到足以承受这样的结果。」
  男子的肩膀微微向前倾,或许是握住了那名女性的手吧。
  「尽管如此,还是请您承受这样的事实。我也会同样承受的。」
  「我怎么承受得了呢?您以前曾经说过,倘若无法再与我见面,还不如一死。凤龝大人不只是打破了约定而已,他还将我调派至远方的国家赴任。」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您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男子不顾这段谈话是否会被他人听到,大声地呐喊出来。在片刻的寂静后,女性平静而仿佛逐字逐句确认着谈话内容一般的声音传了出来。
  「并非是我能否接受、或是我想怎么做的问题。因为我生来便是凤龝首领的女儿。」
  「这点我也再清楚不过了。」
  「不,您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事实所代表的涵义。王兄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父王的家业,之后,他为了完成自身的职责而献出了一切。而唯一没有被列入这『一切』之中的,或许就是我了吧?因为父王长久以来都被旺厦软禁着,所以我俩并没有其他异母手足。对王兄来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原本,我的婚姻应当也是王兄政治手段的一环才对。像地位较低的下人那样和意中人共结连理,应该是梦想中的梦想。然而,王兄却允许了这门婚事。」
  「但现在许可被撤回了,先前让我感激不已的这份恩情,成了将我心千刀万剐的凶器。」
  「无论内心多么痛苦,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不得不告知我这个决定的王兄,想必也感到万分心痛吧。然而,王兄还是说出口了。他收回了曾经力排众议而施予我的恩情。也就是说,这代表王兄已经别无他法了。斑雪大人,还望您体谅。我的心意从来都没有改变。只是,状况不同了。王兄是这么说的,为了凤龝、为了翠国,我有唯有自己才能尽到的义务。而且,这个义务还是要我跟可能是最不愿意与其共度一生的人物结为夫妻。」
  「稻积大人。我的心仿佛碎成了千万片。请和我一起逃走吧。不然,就请和我共同赴死吧。」
  「这我做不到。无论是逃亡或赴死,都不是能够被允许的行为。我是凤龝首领之妹。自出生以来便背负着应尽之责。尽管心会碎成千万片,我仍然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倘若是王兄的命令,就算是长着尾巴的猿猴,我也会和它结为夫妻。」
  听到这里,薰衣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他头垂得比方才略低地往前走着。在一旁偷听男女私会的内容,让他觉得有些愧疚。
  薰衣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屁股。发现到自己这样的举止之后,他不禁苦笑。
  「就算是生着尾巴的猿猴,也会和它结为夫妻吗……」
  在他这么自言自语的同时,另一种愧疚感朝薰衣袭来。
  自己是否有做好像那样丝毫不迷惘地完成使命的觉悟呢?
  他自认为有。但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并没有刻意去思考此事,也逃避着去面对穭和自己的那段谈话内容。
  倘若如此,理由便只有一个。
  因为他不愿意。因为他不想这么做。
  简单明了,却也因而强大的真正心意。
  一处他十分熟悉的景色令薰衣驻足。八年前,在出乎意料的叛变所引发的那场突袭中,薰衣的奶娘为了保护他而在此地遭到砍杀。没过多久,常和他一同玩耍的少年们也被射杀身亡。两个月之后的荻之原一战,更让他亲眼目睹了更多的死亡。
  放弃消灭凤龝一族。光只是这么想,内心就开始不停呐喊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凤龝是敌人,是仇家。岂可忘记这股仇恨?
  薰衣从胸口深深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重新回想起方才那段对话。
  名为斑雪的男子,仿佛正是他内心的显现。
  『我不要。倘若这么做,我的心会碎成千万片。我宁可选择逃跑,或是赴死。』
  ——导师,我是如此地不成熟。看来我并不具备如同那个女孩一样强韧的灵魂。即便会因此心碎,仍须尽到白身之义务。但我却没有勇气接受这般理所当然的事实。
  薰衣在心中这么说道。而后,他仿佛听见了亡师的声音。
  ——您无须以自身的不成熟为耻。知晓自己的软弱之处,便等于踏出能够跨越它的一大步了。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凤龝的首领所言,真的毫无虚假吗?和他共同改变河川的流向,就是正确的事吗?这真的就是我的应为之事吗?倘若我能够确实相信这一切,或许就会更有勇气了吧?
  无论怎么竖耳倾听,亡师的声音都未再次浮现。现在,传入薰衣耳中的,只有鸢鸟在遥远天空中的呜叫,以及年轻女子开心谈笑的声音。
  随着谈话声愈来愈接近,两名女官的身影出现在薰衣的前方。发现了他的存在后,女官们露出吃惊的反应,而后便垂下眼帘,在走廊上的一角变成动也不动的摆饰。
  薰衣踏出脚步,朝他印象中寝室所在处的方向前进。

  回到房间后,疲惫瞬间涌现。薰衣呈大字形躺卧在床上,然后直直盯着天花板开始思考。就连下人送来晚餐时,他也一直在思考。直到天色逐渐明亮,他仍未阖上双眼。

  每天早晨召开的国事会议中,穭总是神情严肃地坐在上座。这并非是他不满意道务大臣的报告内容。每当开会时,穭都会摆出这样的表情。一方面是为了营造出紧张的氛围,另一方面,是为了不让人察觉自己的情绪变化。。
  其实,穭根本没有在倾听老大臣们制式的报告内容。他蹙着眉头,思考着比会议内容更加艰深的问题。
  ——该继续从后方推薰衣一把吗?
  穭认为在地底陵墓的那段对话相当有收获。至少,薰衣已经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所有意思。而且也自行放弃了能够动手杀掉穭的机会。这是不错的征兆。
  然而,三天实在相当漫长。薰衣内心的憎恨之情或许会再次壮大。虽然穭很想为他制造下定决心的契机,但要是一个失手,只会带来弄巧成拙的反效果。这实为难以判断的问题。
  昨天,薰衣似乎在偶然的情况下,偷听到稻积和斑雪私会时的谈话。虽然这不在穭的计划之内,但从两人的对谈内容看来,这或许反而会造成正面的影响。
  无论如何,他得尽快让斑雪消失才行。答应那门婚事,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过于疼爱妹妹,不禁就成全了她的要求。被河川冲刷的堤防,有可能会因蚂蚁所凿穿的一个小洞而导致溃堤。这点自己必须牢记在心才行。
  大臣的报告结束。
  「辛苦了。还有呢?」
  穭迅速地予以回应,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根本没有听进去。
  「是。接下来臣将禀报斐坂盆地区域的五谷收成状况。」
  在一鞠躬之后开口的,是名为五加木的男子。这名年轻人是对凤龝最为忠实的氏族之一——泉声之首领的表兄弟。
  非凤龝一族而能担任高官者,只有这名男子以及今天这场会议也仍然缺席的画角首领添水。添水因在先前的战争中立下功劳,而晋升至中务大臣这样重要的地位。五加木则是穭特别提拔的人选。因为他希望造就一个不论出身,而是让有能者担任高官的先例。五加木的官职为米见官。虽然地位不如一般的大臣,但仍是负责收集地方情报的重要人员之一。
  看来,接下来的报告内容似乎有必要仔细倾听。于是穭便将薰衣的问题先搁置一旁。
  当五加木的报告内容提到斐坂盆地东南部的农地严重荒芜时,出入口附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发生什么事了?」
  颖朝门外的卫兵大声问道。
  「失礼了。」
  一名卫兵入内,走到穭的身边悄声说道:
  「旺厦大人表示现在无论如何都有话想和您说。他坚持要我们让他进来。」
  「怎么……」
  穭喃喃回应,同时在心中叹道:「又来了吗?」
  「请您指示。」
  让他等到会议结束应该是最恰当的判断。不过,穭却这么回答:
  「明白了。让他进来。」
  很罕见地,这次他依据自己的直觉下了决定。

  薰衣现在的模样,跟两天前踏入这个谒见厅的他大为不同。他仿佛要来向穭下战书似地供起双肩,全身上下也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
  看着这样的薰衣,穭却涌现了一种相当不得体的想法。
  ——真是俊美的脸蛋。
  他不知自己为何事到如今又有这样的感觉。从很久以前,穭便明白旺厦一族都拥有姣好容颜。
  比起习武或勤勉向学,轻佻的旺厦一族更喜好歌唱、舞蹈和装扮自己。首领在选择伴侣时,也会将外观条件摆在血统或本性的纯正与否之前。同样身为穑大王的承继者,旺厦却以这种做法让尊贵之血变得混浊。他们的美是一种堕落的象征——
  旁人不断如此谆谆教诲着穭。
  然而,站在眼前的薰衣动人的外貌——鹅蛋形的脸庞、宽阔饱满的额头、宛如蝴蝶触角一般,呈现微微上扬曲线的双眉、一双大眼、鼻翼窄小的鼻子、紧抿在一起,鲜红而丰厚的双唇——并非代表着颓废,反而是高贵的象征。穭不禁这么认为。
  薰衣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他止住呼吸,猛力睁开双眼,以能够撼动周遭的宏亮嗓音开口。
  「我有一事想请教凤龝大人。前日与您会面时,您的身旁坐着一位女性。请问她是何许人物?」
  「那是吾妹。」
  薰衣随即蹲低身子。动作一如他在地底陵墓飞身取剑那般敏捷,因此,在场者有一半都有些慌张地想要起身。
  不过,薰衣只是并拢双腿而跪下罢了。
  「凤龝大人。我的心在一瞬间被那名女性所俘虏了。请您……」
  说着,薰衣将双手平伏在地。
  「请您将令妹赐予我为妻。」
  然后深深地垂下头。
  几名在场者瞪大了双眼,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声。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这些人全都相信薰衣必定无法久活。虽然他们对穭没有立刻下令杀了他一事感到狐疑,但这么做或许是为了向薰衣打探什么消息……不,或许是为了将薰衣当作引诱旺厦残党上钩的饵食。他们如此揣测。
  现在,身陷这种处境的男人竟然想要娶妻,而且还是旺厦之男想要迎娶凤龝之女。
  穭同样也感到相当吃惊。倘若薰衣愿意接受这个提议,不是应该私下告知他才对吗?一旦决定将这项安排付诸实行,在公开之前,还必须完成许多相关的准备。在完全没有前兆的情况下提出这种要求,他究竟有何打算?
  「请您将她许配予我。」
  薰衣抬起头再次复述。因为他的眼神过于认真,就连穭都几乎要相信这个男人真的对稻积一见钟情了。直到他想起薰衣根本不记得当初是否有女性在场的事实为止。
  穭合上因错愕而微微张开的嘴巴,配合薰衣继续演下去。
  「旺厦大人。我很感激您这份心意,但我无法将吾妹嫁给旺厦的族人。」
  其他在场者惊讶的反应也逐渐缓和了下来。其中,还有些人认为这个难以置信的求婚举动简直是一种侮辱,因此流露出愤慨神色。
  「那么,我……只要能和那位女性结为夫妻……」
  薰衣一度语塞。他再次低下头,将额头贴近地面。
  「我愿意舍弃旺厦之名。所以,请您务必将令妹赐给我。我在此伏首恳求您。」
  众人全数屏息,室内被一片寂静所笼罩。无人刻意发出咳嗽声来转换气氛,也无人发出半点声响,仿佛甚至连呼吸都被遗忘。
  滴答、滴答的声响打破了这片寂静。宛如冰柱融化后形成的水滴,在雪堆上滴凿出一个个洞那样的声响。
  声音源自这个谒见厅的中央,源自薰衣低下的头下方。
  ——他竟然对稻积大人这般死心塌地。
  方才那句「愿意舍弃旺厦之名」,以及这阵滴答、滴答的水声,让在场者感受到了某种震撼。
  只有穭明白这些斗大泪珠真正的意涵。
  「好吧。你就娶稻积为妻吧。」
  包括颖在内的三、四名族人呐喊着站起身,但都因为穭锐利的一瞥而坐回位子上。其他人则只是目瞪口呆地继续坐着。
  「十……十分……感谢您。」
  薰衣低着头,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这些字句。虽然听来仿佛是因为感激不尽而哽咽,但穭明白薰衣心中的懊悔之情,现在已强烈到令他几乎无法承受。重臣们的怒气也逐渐高涨,不再是自己的视线能够压下来的程度。得加快动作才行。
  「那么,我想继续开会。能请您先离开这里吗?」
  薰衣站了起来,像是羞于用一双哭红的眼睛示人一般,他低垂着头离开了谒见厅。
  「米见官,也请你先行离席吧。」
  明白穭的用意的五加木朝他一鞠躬之后,同样离开了谒见厅。
  在五加木离去后,这场会议瞬间变成了凤龝一族的内部会议。

  针对在场的半数族人,穭原本打算事前求得他们的共识;剩下的半数则先设法调派他们到远离王都之处,之后再一个一个说服。
  他的预定被薰衣出人意表的行动完全打乱,这下子得一口气面对所有人了。
  不过,他现在可不能慌张。若是将薰衣拉上舞台,今后也必定会出现像现在这样无法预测的情况。他得轻松地应付这点程度的事情才行。
  穭不让其他人有发表意见的机会,随即开始切入正题。
  「虽然各位都很吃惊,但我想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发展。在导师过世后,想要牵制住旺厦的首领,没有比这更好的情况了。」
  「您为何不马上杀了他呢?」
  颖呐喊道。穭按捺住心中的烦躁,沉着地进行了说明。就算杀了薰衣,旺厦的残党也必定会拥戴出下一名新首领。到头来,等于让我方再次失去好不容易俘虏的敌方首领。让薰衣存活并处于他们的控制之下,对凤龝是最有利的做法。
  「既然如此,将他软禁起来不就行了吗?」
  出声的人是名为月白的兵部大臣,同时也是穭打算极力先让他远离王都的其中一名人物。
  月白的兄长是穭的父亲信赖有加的一名贤者,也是穭在进行「更衣之仪」时的见证人。这位聪颖贤士最后因病逝世。他没有后嗣,因此由月白继承了家业。虽然这并不代表月白连见证人的身分都一起继承,但能力不及兄长的他,意见却远比兄长要来得多。对穭而言,月白和颖同样令他窒息。
  「我原本也有此打算。不过,既然薰衣大人提出这种要求,我们没有理由不加以利用。倘若首领遭到软禁,旺厦的残党想必会为了营救他,而频繁地引起乱事吧。但现在他是以自身的意志和我的妹妹结婚,然后留在这里。站在旺厦残党的立场,他们也只能安分守己下去了。」
  「舍弃了旺厦之名而成为稻积大人的夫婿,如此一来,不会让他失去担任首领的资格吗?那么,这或许和杀了他是同样的意思……虽然也有可能是臣的判断错误了。」
  身为藏务大臣的樊有些戒慎恐惧地开口。他的脑袋果然很灵活。要是再强硬一点说服他,或许可用来牵制颖或月白。
  「倘若薰衣大人有叔伯、弟弟、甥侄或表兄弟的话,或许情况会如同你说的那样吧?不过,和明确继承了纯正直系之血的薰衣大人相较之下,足以成为新任首领的人物,想必血脉会薄弱许多。对旺厦一族来说,想要否认薰衣是他们的首领,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让他成为稻积大人的夫婿,是否代表他会加入吾等一族呢?」
  「没有这回事。」
  穭立刻否定。樊才刚提出这个质疑,身为刑部大臣的鬼目等人随即脸色大变。在这些与会者之中,鬼目有最多的亲人遭到旺厦杀害。他不但对旺厦恨意强烈,个性也相当暴戾,血气方刚。
  「这种事情日后也绝不可能发生。尽管是在公开场合之下,薰衣大人也会维持无徽的身分。」
  穭将「薰衣是否仍是旺厦的首领」这个问题暧昧带过,也不打算明确说出他将会归属哪一族。
  穭之后也经常使用这种名为「暧昧」的战略。人类有着会下意识回避不利事态的特质。只要维持暧昧不清的状态,在状况变得无法收拾之前,每个人都会衍生一套足以说服自己的说法。戏剧化的手段等到事态紧急时再行使用即可。
  一如穭的预测,对这样的暧昧说明感到疑惑的,只有樊一个人而已。
  「臣还是不太明白呢。旺厦大人今后究竟会以什么样的立场留在这里?例如……接下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
  再加上樊略显懦弱的性格,尽管他的问题一度触及核心,最后却又会结束于无谓的琐事。因此,穭也只需回答关于这类琐事的答案,而不需过于深入探讨最关键的问题。
  「称呼他妹婿大人即可。」
  而颖将话题扯得更远。
  「考虑到稻积大人的高贵身分,对于即将成为她夫婿的人物,是否也该授予一些相称的领土或官位呢?」
  总是在意他人财力的颖,这种表达关心的方式,可说是十分像他的作风。
  「怎么可能。无论薰衣大人舍弃了旺厦之名,或是改变了自身的立场,我都不会给她一分土地。至于官位方面,就先命他为文书所的笔官吧。这是不需离开王城一步的工作。就算他和稻积结婚,也不代表会成为自由之身。」
  「穭大人。他和稻积大人结为夫妻,便代表两人此后必须共同生活在一起。这样一来,难保他不会挟持稻积大人为人质呐。」
  月白这么表示。不知为何,他的双眸还泛着泪光。穭一边狐疑着「这家伙该不会迷恋上稻积了吧?」一边回答他:
  「就算挟持稻积当作人质,薰衣大人也不会获得任何好处。当然,这么做的话,的确会让薰衣大人随时都有机会加害稻积。但我也是对这个事实有所觉悟,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请众卿依从。」
  原本已经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但鬼目却一如其名地露出鬼神般的目光,并微微朝穭所在之处跪着前进。
  「首领大人。这存在着一个相当重大的问题。既然两人结为夫妻,总有一天会产下后嗣。倘若那个后嗣是一名男婴,事态将会如何发展呢?对您来说,那会是和自己拥有同一名母亲的胞妹所生的外甥;然而,他同时也会是继承了旺厦最正统血脉的人物。倘若存在着这样的人物,岂不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吗?」
  「他们俩不一定会有后嗣。更何况,我也已育有一名男孩。吾等的家系血脉并不会因此打乱。」
  「可是,倘若……请恕臣无礼,拿如此不吉犯上的事情来举例。因为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请示您的重大事态。如果丰穰大人过世了,稻积大人的孩子将会成为和首领血缘关系最相近的存在,然后继承王位……」
  「我会在事态尚未发展至这种地步前杀了那个孩子。」
  在众人的不安蔓延开来之前,穭断定地如此宣言。
  「我会将薰衣大人的求婚,转化成能够为凤龝——亦即为翠国带来利益的行为。不过,倘若这个决定可能带来如此严重的损害,我也会赶在无法挽回之前毅然决然地处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难道还非得一一说明不可吗?」
  穭装出足以让现场鸦雀无声的烦躁反应,同时也想起了薰衣在地底陵墓说过的那句话:
  「他们都已立誓遵从上位者的只字片语,又何来所谓接受不接受的问题?」
  薰衣天真无邪地这么相信着。倘若仅需下达指令即可,凡事将会是何等简单轻松呢?然而,必须设法安抚、说服、威胁和巧言哄骗,才是真正的现实。
  还是说,倘若换成薰衣,可能就不需耗费这么多工夫了?无论是多么奇特的命令,他或许都能够让听者默默接受、遵从——
  当这个问题不经意地浮现之后,想要杀死薰衣的欲望再次在穭的胸口蠢动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之后,穭忙碌到完全无暇顾及这股欲望。因为薰衣突然提出这种要求,让他原本打算花费几天时间解决的事情,现在却得在半天之内全数完成。
  针对颖、月白和鬼目这三个人,穭在会议过后重新个别予以说服,然后再让他们返回自己的领地。他交待这三人对周游的人详细说明这件事。另一方面,虽然他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场荒谬的婚姻」的企图相当显而易见,但只要让这些人离开半天的时间就足够了。
  之后,穭也让几名他无法彻底信赖的卫兵远离。在挑选稻积专署的女官后,穭再次针对每个随侍她的人详加说明今后所应注意的事项。并赶工修缮王城内一处亲族专用的住处,将外头的围墙补强。

  在结婚典礼举行前,穭终于挤出和薰衣单独谈话的一点时间。他原本打算告诫一下薰衣,要他别再像今天早上那样,在没有和自己讨论的状态下,擅自采取行动。
  然而,在见到薰衣之后,他却说不出这些话。
  「旺厦大人,真的非常感激您。谢谢。」
  穭无法说出其他任何的话语。
  「为何要向我道谢?」
  薰衣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
  「为了翠国,您做出了莫大的牺牲。」
  「这是我理所当然的义务。没有为此感激的必要。」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向您表达谢意。」
  「我拒绝。因为要是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我明白。就算这样……」
  穭当场双膝跪地,低垂下头。
  「我还是要向您的决心、以及就算只是演戏,您也按捺着百般不愿意而向我低头的行为致谢。」
  薰衣的自尊心究竟能做出多大的让步,端看他所做出的这个决定。所以,穭也必须在暗中成为他的支柱。尽管这必须让他按捺着百般不愿意而向旺厦低头。
  「我只是做了自身应为之事。」
  说着,薰衣将目光从穭身上移开。
  穭站起身,再次和他四目相交。
  「薰衣大人。日后,您将成为我的妹婿。基于立场,我必须摆出如同您的长辈一般的态度。不过,这也仅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而已。无论我在人前以何种态度说了什么话,都只是逼不得已的演技。像这样和您两人独处时的发言,才代表着真实。希望您能牢记这件事。」
  薰衣沉默地轻轻点了点头。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无翼飞翔

  8

  打从出生时,鯷便有一边的耳朵呈现蜷缩在一起的形状。鼻梁很塌,两个鼻孔几乎是直朝向前方。双眼的大小也不一样。上唇往外翻开,倘若嘴巴不使力,就会变成暴牙的模样。同时,他的身型矮小,四肢也很短。
  尽管凤龝一族并不注重外表美丑,这样的长相仍让鯷引以为耻。自他懂事以来,鯷总是回避着他人的目光。
  不过,蜷曲的耳垂并没有影响他的听力。不,应该说,因为鯷排斥在他人面前现身,所以总是竖耳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以便能够一听到人声就躲藏起来。因此,他的听力反而比一般人来得好。大小不一的双眼同样不妨碍他观察环境。而矮小的身型,更让他能自由进出狭窄的场所。
  于是,在鯷未满六岁时,父亲让他到被称为「沟鼠」的男子门下拜师学艺。
  此时,鯷一家人从旺厦所策划的「凤龝狩猎」中顺利逃脱,和同伴们一起隐居在深山之中。过去他们还在王都中以统一天下的一族身分生活时,鯷的家境便已经不算富裕了。而后害怕被旺厦发现,连点个火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养育太多的孩子。让鯷离家成为沟鼠的弟子,是为了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沟鼠这么告诉他:
  「能够来到这里算你幸运。我能给予你更胜于家中的温饱和安全。而且,倘若你彻底学会了我所教给你的东西,就能够受伟大的武将重用。就连直接侍奉首领大人,也不再是遥远的梦想。」
  沟鼠的工作俗称「耳」,系以偷窥、窃听或暗杀等委托来谋生。比起房间内部,待在天花板里头或是地板下方的机会要更多;比起在人前露脸,藏匿的时间要来得更长。
  鯷十分满意这样的生活,因此努力地修行着。或许他也有这方面的天赋吧,在十五岁那年,他各方面的技能都已经超越了其师沟鼠。
  这年,能够让两人大显身手的场合多到不计其数。遭到软禁的首领,成功地拉拢了负责监视他们一家人的人物。
  为了寻找愿意支持自族的人物,沟鼠和鯷奔走各地,窃听他人真正的想法,暗杀可能会成为阻碍的人,甚至潜入四邻盖城窥探旺厦的现况。
  或许是因为两人所立下的这些功劳,凤龝最终获得了胜利。而如同沟鼠的预言,鯷一跃成为能够直接接受首领指示的身分,而且还是坐上四邻盖城王座的那位首领。
  一开始,鯷原本还羞于在身分高贵之人面前露脸。但之后他逐渐明白,愈是地位崇高者,愈不会在意手下的外貌美丑。他们注重的是你能够做到什么,以及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尽管有着一口暴牙,但只要能提供上位者需要的情报,便能够得到赞赏。因此,鯷愈来愈热心工作。而在首领交接至下一代时,他变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丑陋模样了。
  因为人类全都是丑陋的生物。
  在无数次的偷窥和窃听之后,鯷变得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在天花板里头目睹过宛如天仙的美女挖鼻孔的模样;目睹过被誉为圣人君子的男性对他人睡着的妻子恶作剧的行为—在地板下方听过指导礼仪举止的贤师放屁的巨响—也听过勇猛的武人被壁虎吓到而发出的尖叫声。
  只要二十四小时持续地观察,人们必定会显露出自身丑陋的一面。
  现在,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鯷都不再因此感到讶异了。他长年在一旁屏息见证人生的各种场面,慢慢地,诸如哀戚、共鸣、敬佩等情感,也逐渐麻痹、消失无踪。
  倘若不会因自身所见所闻而一一感到吃惊或敬佩,便能够看得更透彻,记得更清楚,报告得更正确。他是首领能够移动的眼睛和耳朵。眼与耳不需要「心」。
  在鯷的心中,只剩下「喜悦」这样的情感。
  因努力勤奋工作而再三立下功劳之后,鯷成为了年轻首领最信赖的「耳」。这样的结果为他带来的喜悦。
  被首领传唤,接下他人所无法遂行的任务,并在顺利完成任务后听到一句「辛苦了」。这样的时刻为他带来的喜悦。
  除此之外,他的心化为坚石。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消除自身的气息,成功潜入各种场合。
  然而,鯷现在透过天花板的隙缝所窥见的光景,却让他倍感焦躁。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向对方说「不对,不是这样」,并因此而坐立不安。
  在他的下方,有两名人物以身上的衣物几乎完全褪去的模样在格斗着。将一切始末看在眼底的鯷,情绪不自觉地动摇起来。
  ——腰再弯一点。不是用手,而是用脚。
  因此,他原本隐藏着的气息再次显现出来。不过,底下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余力发现这件事。

  这已经是鯷第四天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头待到天明了。
  他一整晚动也不动地待在这里。未曾阖眼,当然也滴水未进、也未离开原地去小解。这样掩藏住自身气息静静待在某处,并不让鯷引以为苦。只是,每当他在天亮之后前去报告,首领大人忧郁的神色总令他感到愧疚。
  「这次也是连一根手指都没碰吗?」
  「是的。他仰卧在床上,就这样盖着棉被,一动也不动地熟睡到天明。虽然也数度出现好像要醒过来的感觉,但他仍然闭着双眼,没有其他动作。」
  「稻积呢?」
  「情况相同。稻积大人同样也没有离床而沉睡着。不过,她有翻过几次身,在感觉到她即将醒来的气息时,稻积大人确实也缓缓睁开双眼过。」
  「那个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首领大人不禁如此自言自语起来。
  鯷明白这位首领不会在重臣们的面前流露自身的感情。但现在他却如此放心地让鯷窥见自身的想法。这让鯷不禁认为自己的确是备受信赖的存在,甚至要有些自以为是了起来。
  「不过,得花上一段时间,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对薰衣来说,稻积毕竟是仇敌的女儿。我明白他不愿碰触稻积的想法。在起床之后,他也不曾拥抱稻积,或是牵起她的手吧?」
  「是的。未曾这么做过。」
  首领大人叹了一口气。
  「稻积也真是的。她好歹年长薰衣两岁,怎么不懂主动诱惑对方呢?」
  「身为女性,或许还是有这方面的矜持吧。」
  果然太自以为是了吗?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陈述了像是意见般的内容。虽然首领大人并没有引以为意。
  「也对。看来只能像这样暂时观察一阵子了。」
  鯷将这句话视为要自己返回工作岗位的指示,于是打算离开。
  「等等。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的身体很肮脏吧?」
  「咦?」
  「因为他得知了斑雪这个人的存在。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已不是纯洁之身,所以才……」
  「这个属下也……」
  无法解决首领大人的疑问,让鯷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只要窥探其日常生活,便能够把握对方内心的想法——对鯷而言,这样的人物多得是。然而,这次的「目标」却在各方面都很不一样。不愧是生为旺厦首领的存在,或许就连身为人的构造都与众不同吧。
  首先,一开始在后方跟踪他时,对方随即发现了鯷的存在。因为偶尔也会出现对人类气息相当敏感的人,所以鯷并未因此感到讶异。然而,对方虽然发现他的存在,却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鯷也曾遇过只是「佯装」不在意似的对象。然而,在那之后,这名旺厦首领却完全没打算追究鯷的气息,而是极其自然地行动着。
  他无法读出这种人心中的想法。所以,在隔天早晨便中了对方出其不意的招数。和卫兵推挤争执之后,对方朝着高塔前进。倘若得知他是为了在会议中做出那样的宣言而动身,自己便能在事前知会首领大人了。
  「那位大人所想之事,属下实在完全无法理解。」
  鯷据实以告。
  首领大人似乎还埋头于自己的思绪当中,继续喃喃说着像是自言自语的内容: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薰衣的态度也不难理解了。这真是奇耻大辱。竟然将吾妹视为这种寡廉鲜耻的女性……」
  这时,首领大人突然像是顿悟了什么似地睁大了那双细长的眸子。
  「难道真是如此?莫非稻积真的和那个男人……」
  「不。」
  鯷急忙出声否认。同时,他也对于自己能为这个疑惑献上明确的答案而感到安心。
  「绝无此事。斑雪大人只有碰触过稻积大人两、三次,而且仅是握住她的手而已。稻积大人从未主动行动过,甚至不曾回握斑雪大人的手。」
  在这两人主动向对方攀谈之前,便已经察觉胞妹有些异状的首领大人,早已指示鯷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首领大人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吐了一口气。
  「那么,你就再观察几天吧。要是真不行的话……我也只能试着和他谈谈了。」
  他的语气听来有些烦闷。
  因此,在第四天夜里,当鯷发现已经钻入被窝的「目标」突然再度起身,面对身旁的人坐好的行动,他不禁开始期待。「耳」不需要期待之类的感情,他应当早就埋葬了这样的情绪才对。
  或许是被首领大人表露出自身情感的反应所影响了吧。这不仅是政治上的重要议题,对首领大人来说,更是私人方面的一件大事。

  因为丈夫突然起身,面向自己而双腿并拢地坐好,稻积也连忙爬起来,同样地跪坐望向对方。
  「稻积,我和你已经结为夫妇了……」
  稻积压根想不到丈夫接下来打算说些什么。在仿佛赶鸭子上架一般忙乱的婚礼结束后,他们俩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了好几天。但现在,她仍然只知道丈夫是一名沉默寡言、难以亲近,同时还有着端秀脸蛋的人物。
  「在夜晚,夫妇应该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吧?」
  稻积不禁脸红。竟然刻意将这种事说出口,丈夫还真是个粗神经的人。
  「其实,我不知道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毕竟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所以,虽然想做点什么,却也无所适从。」
  「噢——」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稻积只好做出不太有紧张感的回应。
  「稻积,你可以告诉我吗?我们究竟该做什么?」
  「不知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呀。」
  稻积几乎是尖叫着回答。她感觉双颊都快烧起来了。这个人到底想让一个女孩子家说些什么啊。
  「这样啊~」
  丈夫发出有些懒洋洋的声音,然后使劲将双手朝上方伸直。
  「说得也是喔。因为你也是第一次嘛。」
  然后他出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往后方「咚」一声躺下,然后将双腿伸直。
  稻积原本有些不满,但因为丈夫的笑声十分爽朗,听来令人心情愉悦,所以她最后也跟着笑了。
  「我以为你会知道呢。我以为其他人都知道。不过,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丈夫再次起身。这次他则是盘腿坐着,表情也很温柔,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恐怕只能请教穭大人了吧。不过,因为他是你的兄长,所以去询问他这种事情,感觉也挺奇妙的就是。」
  原来他真的对夫妇的夜生活一无所知吗?稻积不禁感到讶异。
  「那个……我在举行结婚典礼前,有听奶娘稍微说明过。」
  她可不希望丈夫去和哥哥讨论这种事情。
  「这样啊?」
  丈夫随即露出欣喜的反应。
  「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两人共同盖一床棉被……之后的事就交给相公负责。」
  其实奶娘当初解说得更详尽,只是稻积实在羞于说出口。
  「只有这样的说明,我还是不懂呐。」
  丈夫扁起嘴来。
  「首先,如果要共同盖一床棉被,那究竟要盖我的还是你的?」
  「这个……我想应该都可以吧?」
  这还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呢。稻积这么想着。再说,在结婚典礼前,一般的男性应该都会有照顾他的老爷子等人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吧。而且还是比女方所听闻的内容更为详尽的知识。
  稻积这么不解地想着,然后又瞬间顿悟了。
  ——他身旁没有任何人陪伴呢。无论是服侍生活起居的人、老爷子或随从。
  尽管如此,若是身处一般环境之中,应该会从周遭之人的闲言或杂谈之中,自然而然地吸收这方面的知识吧。实际上,稻积也曾因为不小心听到女官们的闺房密话,所以明白得比奶娘所传授的内容更多。
  然而,丈夫打从七岁开始便与俗世隔绝。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导师和师母两人以外,未曾出现过其他人。他甚至不曾从远方眺望到他人的身影。
  因为导师和师母年事已高,所以到了夜晚,应该也只是盖上棉被然后并排着入睡吧。要说动物的话,也只有一只狗和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丈夫应该也不曾目睹这类求欢的光景。
  丈夫是真的不了解,而且相当认真地烦恼着。自己不应该以一句「不知道」来敷衍他。
  「那个……我……稍微懂得一些。」
  稻积以像是蚊子叫一般细小的声音开口后,丈夫先是表现出一脸不解,随后,他似乎明白了稻积这番话的意思,于是便露出微笑。
  「这样啊。那你就指导我一下吧。我们来试试看。」
  语毕,丈夫钻入被窝里头躺下,然后掀起棉被的另一端对她说道:
  「过来这里吧。」

  之后,一场恶战苦斗便开始了。
  「我该怎么做?」
  「那个……穿着衣服应该会有点碍事……」
  「这样吗?那就脱掉吧。」
  「那个……女性是不能主动脱衣服的……」
  薰衣伸手欲褪去稻积的外衣,但因为他不懂女性衣物的构造,所以陷入了好一番苦战。
  之后,尽管相当难为情,但稻积仍数度以「那个……」来提醒薰衣该怎么做。然而,这方面的事情她其实也只懂得一些皮毛而已。而薰衣虽然出现了生理反应,但却只是让他更加混乱。
  「唉,真让人着急。到底在搞什么呢。」
  就连躲在天花板里头的鯷见状,都不禁焦躁起来。两人推开了棉被,七手八脚、焦头烂额地奋斗到全身是汗,但仍无法顺利进行。

  「然后呢?」
  一如面对重臣时的态度,首领大人露出令人无法判读内心世界的表情问道。
  「是。过了片刻之后,妹婿大人和稻积大人终于顺利结为真正的夫妇了。」
  首领大人卸下没有表情的面具而哼笑出声。
  「真想不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他喃喃说道,然后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这可不成呢。我常常会忘了这件事。鯷,你当初也有看见吧?在薰衣进入王城时,他那威风凛凛的模样。」
  「是。」
  「他的神情看起来,仿佛是从以前便一直住在这里似的。所以,我有时会忘记他先前究竟过着多么不寻常的生活。身为高贵一族的首领,薰衣对自身的义务和立场是再清楚不过。然而,在年轻的姑娘面前,自己必须如何表现,他却连一个范例都没看过。这还真是偏颇的人生啊。他会动不动做出奇特的行动,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没错。鯷想着。
  「原本就已经像是要让水和油互相融合一般棘手的婚姻了,再加上这种恶劣的条件,实在令人有些同情稻积呐。」
  虽然不知是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和鯷说话,但首领大人今天也娓娓道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倘若不是相信鯷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他或许做不到这一点吧。基于首领大人这般信赖自己的行动,于是鯷也鼓起勇气,试着主动表达出内心的想法。
  「这倒不一定。虽然只是属下的直觉……」
  「怎么?」
  「方才向您报告的内容之所以如此冗长,是因为属下希望能将自身的感觉传达给您。」
  「快说。」
  「属下认为,那两人应该能成为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要是被问到为什么,自己或许也无法说个明白。不过,在看到那对夫妇拙稚、笨手笨脚、令人焦急的初夜之后,鯷这么觉得。
  「希望你的直觉准确就好了。」
  首领大人以完全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的平淡语气回应,然后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
  「鯷,我想你应该明白,那并不是你必须优先注意的地方。」
  「是,属下明白。」
  鯷不禁为他自作主张的发言感到懊悔。
  不用刻意提醒,鯷也相当清楚。自己最优先的工作,是在那名年轻人企图轻举妄动时,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将他解决掉。
  首领大人给了他特权,让鯷在不需获得许可的情况下便能动手。
  他可是熟悉此道的人物。尽管是难得让自己表现出情绪起伏的「目标」,在紧要关头,他绝不会有一丝的迷惘。
  鯷对这点相当有自信。

  9

  穭的工作和打地鼠游戏有点像。因为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应付接二连三冒出头的问题。
  不同于打地鼠游戏的是,他不能容许任何一只漏网之鱼,而这些问题也几乎不是猛力一敲就能解决的事情。每个问题的因应方式都相当复杂,同时还需要缜密的细部调整。而在实施了某个因应对策之后,还有可能因此衍生出新的问题。
  优秀的「耳」略为失常的征兆,是只要轻轻一敲便能击退的地鼠。薰衣和稻积这对夫妇的夜生活,则是看似要探出头,最后却完全没露脸就销声匿迹的地鼠。
  不过,这两个问题完全无法比拟的棘手地鼠,现在正从众多洞穴中探出头来,让穭过着被工作追着跑的每一天。
  首先,他必须遵守停止旺厦狩猎的约定。为了达成他自身的目的,这也是必要的一环。
  然而,只要鬼目仍担任刑部大臣,这几乎等同于不可能的任务。虽然必须设法让鬼目卸任,不过,在他力排众议地让薰衣和稻积举行婚礼之后,可不能再对鬼目施以左迁这样的刺激了。
  这样一来,只能让鬼目转任其他职别的大臣,似这么做的话,其他已有一定地位的官员也必须跟着异动。再说,穭同样也无法随意让其他大臣降职。要是没考虑周详便实施职务异动,新的人事恐怕又将会成为自己日后执行计划时的阻碍。
  宛如下将棋一般,穭先摸清整面棋盘上的局势,在揣测对方接下来几回合的走法之后,他将鬼目调动为兵部大臣。这样的异动可说是一种升迁,而且也能让鬼目在发生乱事时率先出兵讨伐旺厦一族,因此他应该不会有任何怨言才是。
  至于原本的兵部大臣月白则是转而担任顾问官。虽然这是完全没有部下的职位,但可说是君王表面上唯一的辅佐官,因此是个比一般的大臣更显荣誉的官阶。
  之前担任顾问官的人是颖。在这次的一连串人事异动中,穭没有替他准备新的职缺,而是取而代之地赐予他一片领土。幸好原本应该赐予稻积之夫的那块土地现在空了下来。
  在刚就任顾问官时,颖原本还为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感到百般欣喜,但穭却几乎不曾采纳过他的谏言。不,应该说他是考虑到翠国和凤龝而无法采纳。于是,这个难能可贵的地位,到头来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对于用名誉交换实质利益的这场异动,颖并没有发出不平之声。
  而刑部大臣的职位则是维持着空缺。这是为了让穭能直接下达指示。
  虽然事前做了这些准备,不过,想当然尔,这并无法让穭随即做出「停止旺厦狩猎」这样的宣言(实际上,所谓的「旺厦狩猎」和「凤龝狩猎」,都是民间衍生的俗称,并非官员们真的执行了这样的工作。因此,这代表穭也无法下令中止「发现旺厦一律格杀勿论」这种延续至今的做法)。
  首先,他下令即便发现旺厦的残党,也不要擅自判断而后向对方动手。倘若对方是数人,就将他们押往各地的刑部所;若是集团,则将其困在原地,然后向四邻盖城报告,并静待指示。
  执行这样的政策经过半年后,城里所收到的报告不到十件。且除去其中一件报告的话,剩下的全是人数在五人以下的案子。或许是因为到了这个时期,残存的旺厦族人都已经巧妙地隐遁起来了吧?不过,没有向上呈报便杀了对方的案例,恐怕也并非完全没有。在这方面,穭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针对数人以下的案件,穭各自以不同的理由——家中还有稚子;拥有相当优秀的才能,杀了可惜;和他已逝的表兄弟感觉有些神似——而免其死罪,然后在派人监视的情况下,让这些人继续过生活。这些负责监视的人,都是直接听令于穭,能力优秀,同时也值得信赖的部下。在这种时期让他们离开身边,尽管令人有些不安,但穭绝对不能让这个政策出现任何一次失败的案例。因为他必须让这几滴微不足道的水滴,最终成为河流的主干。
  至于唯一一件集团的案例,可说是格外棘手。位于甲美山地的峻峰和鹰巢山内部的某个小型村落,被人发现里面居住的全是旺厦一族。在那之后,不等到被军队包围,村落便自行筑起围篱,主张「入内者格杀勿论」而拥村自重。
  穭要当地的刑部官按兵不动,然后暗中进行谍报工作,指示邻近的村落发表「那些人至今都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要是他们不在了,恐怕会让危害人群的野兽增加等不利的事态发生。所以,希望能让他们继续现在的生活」这样的意见。之后,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说服旺厦村民「我们已经采纳了其他村落的看法,今后也不打算加害于各位,所以请你们解除武装」,同时也忙着安抚那些逐渐无法忍受他不够果断的人物。倘若只顾着说服村落,凤龝内部便会涌现不满的声音;倘若为了不刺激自己人而行事过度谨慎,又会让村落失去信赖。这是个宛如要挑夫替沉重的扁担维持平衡般的工作。
  最后,旺厦的村落虽然解除了拥村自重的状态,但仍和为了以防万一而大幅增员的邻近刑部所维持了一段十分长久的紧张关系。在这段时期当中,双方的气氛可说是一触即发。只是小孩子扔了颗石头,就有可能演变成以弓箭相互残杀的状态。穭长期监视着这样的关系,无论是多么细微的不祥征兆,都想办法予以应对,总算是勉强让情势维持稳定。
  半年后,在演变成无法让刑部大臣的职缺继续空下去的状态时,穭便提拔了黄云一族的首领冬芽,将这个官位赐予给他。
  这样的人事异动令所有人都相当吃惊。基本上,只有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才会任命凤龝一族以外的人来担任内部大臣,但这几年以来,黄云并没有立下什么能让族人出人头地的功绩。而冬芽之前担任了薰衣「更衣之仪」的见证人这个原本鲜少人知的事实,现在则是不陉而走。
  从这点来解读的话,穭安排这场人事异动的企图便显而易见了。
  中止旺厦狩猎。
  直到目前为止,穭看似是针对某些个别事件而做出破例的因应方式。现在,掩藏在这些做法之下的用意终于浮上台面。对于因此而衍生的各种反应,穭耐着性子一一处理。
  不过,现在先暂时将话题拉回薰衣刚成婚的时间点吧。抗拒这场婚事的各种反应,在翌日接二连三地涌现。
  凤龝内部有许多人感觉「被首领大人暗中捅了一刀」。若是遵循一般的结婚流程,从求婚、缔结婚约到举行结婚典礼,至少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整年的时间。而将一切浓缩在半天内完成,就算是位于国土尽头的偏僻村落,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此外,若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妹成婚,应该会收到来自全国的大小贺礼,然后举办持续长达十天的盛宴才对。但这场婚礼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仿佛见不得人似地在晚上草草结束了。
  这些都是因为成婚对象是旺厦一族的缘故。首领大人太可疑了。
  像这样不满的声音,尤以在荻之原一战中赌命奋战的人发出的不满最为强烈。对他们而言,夺回四邻盖城的是自己,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首领大人,则是他们守护的对象。这些人打算让穭坐上神轿,然后抬着他,往自己想走的方向前进。但现在,穭却做出了最让他们痛恨的决定。尽管穭向他们说明「这都是为了凤龝的利益」,这些人仍然抹不去遭到背叛的感觉。
  其中,有三人在写下抗议陈情的书信之后,便以利刃刺入胸口自尽。有一人「为了让首领大人警惕自身的昏庸」而自焚。在首领的地位具有绝对尊崇性的这个时代,想要发出异议,便只能透过这样的形式。
  穭漠视了这些行为。他没有对死者发出哀悼或责问的只字片语,没有对其遗族施以驱赶或流放国外的处置,也没有发放年金或慰问金。
  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其他人接着做出同样的行为。
  另一方面,穭频繁地与老臣们会谈,时而予以吹捧、时而试着拜托他们、时而试着动之以情。尽管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也希望这些臣子能够接纳这一切。
  而后,穭看准时机,在大肆发出批判声的人们之中,选出一个身份地位不算高的人物,将其凌迟处死。他的全家人也遭到斩首的下场。
  于是,原本在大锅中不断沸腾窜动的蒸气,总算被压抑在不会将沉重的铁锅盖掀开的程度,免除了河水冲坏堤防的命运。

  除此之外,仍有其他令人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和凤龝以外的有力者之间的对应。他们不同于凤龝内部的人,能够放眼未来的局势,因而显得更加麻烦。
  在城内,态度较为跋扈的,都是在先前的战役中协助过凤龝的人物。也就是说,对凤龝而言,自己还欠了他们人情;对旺厦而言,他们则是在一族统治的朝代中掀起叛乱的叛徒。
  现在,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待在四邻盖城里头。这样的事态让上述的有力者们相当焦虑。倘若凤龝和旺厦真的共存,自族的处境又会变得如何呢?势力想必会因此而削弱,最坏的情况下,恐怕还会就此没落。
  而这样的不安确实有道理。穭也是为了避免这些人过度伸张势力,才开始了这次的计划。
  因父王病死而继承王位后,穭感到极度错愕。之前,他一直以为君王便是能够随心所欲控制一切的支配者。但实际上,却是个戴着手铐和脚镖的支配者。
  因为不放心年纪轻轻的自己,所以凤龝的其他族人会不断从旁谏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只能尽力忍耐他们的这种行为,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
  然而,事情还不仅如此。为了推翻旺厦政权,将这座城寨收入掌心,他的亡父约定赐予其他氏族诸多特权,以换来他们的支持协助。
  实际上,倘若没有这些外族的支援,别说是在荻之原一战中获胜了,凤龝一族恐怕连起而叛变的能力都没有。然而,因为被这样的约定和恩情束缚着,在许多场合之中,穭都只能对他们让步,而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不是凤龝的朝代,而是披着凤龝外皮的画角、莲峰和香积的联合王朝吧——穭甚至这么想过。
  其中,最为气势凌人的,便是画角的首领添水。
  穭和稻积都是在画角的宅邸中出生。因为画角一族当初负责软禁他们双亲。
  也就是说,画角曾是最受旺厦信赖的一族。
  画角的前任首领在「四日战争」——薰衣的祖父和父亲将穭的父亲逐出四邻盖城的战役——之中协助旺厦,和薰衣的祖父共同骑在马背上奋战。当时,薰衣的祖父为了保护添水的父亲而被砍伤,失去了一条手臂。
  因穑大王之血脉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不已的添水之父,在战场上表现出万夫莫敌的气概。而薰衣的祖父也未将他这样的表现视为理所当然,而是在坐上王位后重重地犒赏了添水之父。其后,直到离开人世,这两人之间都维持着强烈的羁绊。
  这样的羁绊不仅出现在精神层面。许多旺厦和画角的族人也缔结了姻亲关系。因此,即便到了添水这一代,画角一族仍受到旺厦的重用,而维持着繁荣的状态。就算不念在对方曾救了父亲一命的恩情,而只考量利益得失,添水应该也不可能背叛旺厦才是。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添水突然开始协助穭的父亲,佯装将他严格软禁起来,私底下却让穭的父亲和外部联系。
  倘若画角转而支持自己,对凤龝来说,囚禁首领的便不是牢狱,而是最为安全的备战据点。于是,凤龝得以出其不意地攻陷了四邻盖城。
  凤龝取得天下后,添水开口要求了更胜以往的财富和地位。而穭的父亲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添水不仅坐拥两倍的领地,还晋升为中务大臣。
  添水是个怠惰成性的人物。尽管担任高官,却从未主动尽自身的职责。就算是重要的工作也一律丢给部下,在瘟疫袭击王都时,他随即逃出去,然后窝在自己的领地里头,之后也继续在那里过着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
  在将导学视为人生指引的这个时代,怠惰自身所应为之事是最可耻的行为。可以的话,穭甚至渴望亲手讨伐他,但就连想要除去他的官位,都迟迟无法如愿。倘若没有添水,凤龝一族绝对无法推翻旺厦的朝代。旺厦的首领想必也打算等到导师老死之后,便将遭到软禁的穭一家人诛杀殆尽吧?添水同时也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
  然而,穭并不打算就此放任他下去。有朝一日,他必定会摆脱名为画角的枷锁,以及其他态度嚣张的氏族所形成的枷锁——
  穭下了这样的决心。为了完成自身应为之事,他必须获得自由。

  力排众议地举行薰衣和稻积的婚礼时,这个目的同样在穭的心中发热。不过,为了安抚那些对这场婚姻表现出不满的有力氏族,穭反而又给予他们更进一步的特权。虽然这和他原本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驰,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倘若太心急,一切都会出现破绽。
  另一方面,穭开始在暗中计划削弱这些氏族势力的策略。他刻意以不公平的方式分配特权,让各大氏族对彼此产生嫉妒或不信任感,也是这项策略的一环。
  此外,他还煽动不同世代的对立。老爱把荻之原一战的功绩拿来耀武扬威的人,难免会让继承人敬而远之。总是被上头的年长者打压的年轻人,特别容易和穭产生共鸣。他成功利用了这样的心态。
  倘若对立的情形像这样愈演愈烈,因薰衣的事情而气到七窍生烟的人,也会变得无力再顾虑他的事了吧。尽管是个得花上好一段时间的做法,但穭仍然没有过度焦急,而是确实地进行计划。
  穭有著名为「年轻」的武器。因为年轻,所以他有很多充裕的时间。现在吵得不可开交的那些人,总有一天会习惯薰衣的存在。等到那时候,就能再进行下一步了。
  年轻有时会伴随着急躁,但穭并非如此。他总是冷静地判断出遥远未来的局势。虽然,看得到未来的情况,并不等于有一天就能够迎向那样的结局。

  10

  每天早上,薰衣都从位于四邻盖城深处的住处出门,到距离高塔一小段距离的文书所工作。其他的笔官们总是千里迢迢地进城来工作,所以,薰衣的通勤距离比任何人都来得短。
  而在遭段短短的通勤路程当中,有两名隧卫紧跟在旁。
  「实际上,确实有必要派遣护卫。」
  穭这么表示。
  在四邻盖城里头,一堆想杀害薰衣的人正摩拳擦掌着。让他独自在外头行走,是很危险的行为。
  不过,如同穭「实际上」这样的说法,他派遗护卫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保护薰衣。而是透过让护卫紧跟在薰衣身旁的做法,让周遭的人明白穭并不打算放这名年轻人自由。
  「希望您能忍耐。这种地方表现得愈夸大愈好。」
  穭一一对薰衣说明了他采行这些手段的用意。就算他不这么做,薰衣也认为自己会尽到应尽的义务,也会在该忍耐的时候忍气吞声。不过,穭的这一番话,稍微减轻了有护卫紧跟在旁的不自在感,以及周遭目光为他带来的不快。
  ——倘若我是穭大人,是否能设想得这么周到呢?
  薰衣没有这样的自信。真要说的话,像这种刻意派遣护卫到他身边,借此稳定人心的权宜之计,他总觉得自己恐怕完全想不到。
  穭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句话,对现在的薰衣来说,依然净是一些「完全想不到」、「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抵达文书所之后,薰衣在大房间里头,和其他近二十名的笔官度过了手抄文件的一天。
  在和其他大陆进行正式的交流之前,翠国只生产得出品质极差的纸张。记载了重要纪录的纸本,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会变得破烂不堪。因此,城里才设置了文书所,并派遣人力来将古老的文件内容转而抄写至新的纸面上。
  既然如此,只要把重要的纪录刻在石头上,或是以毛笔沾墨抄写在木板上,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吧?不过,「文字就是要写在纸上」这种概念,或许早在先前的时代便从大陆传人,然后在翠国根深蒂固了。
  看起来完全是在白费功夫的这种做法,其实具有一个相当大的好处存在。透过笔官三番两次地亲手抄写之后,无论是多么古老的纪录都不会遭到埋没,能够定期重见天日。如此一来,不但能让违法的事迹曝光,也便于记取过去的教训。
  此外,文书所除了是一处工作场所,同时也是一间能让人学习政治的教室。因此,有力者的子弟被拔擢至城里当官时,都会先被分配到文书所来。对于「君王的妹婿大人」来说,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职位。

  薰衣第一天上工时,这个工作场所宛如四处布满了静电似地一触即发。
  二十名笔官、十名负责检查抄写内容是否有误的校正人员、负责安排工作流程的指挥员之中,约有一半是凤龝的族人。这天,他们似乎整日都无法平静地呼吸,双肩总是急促地起伏着。而其他人虽然企图表现得一如往常,但目光有时却游移不定,动作也相当不自然,像是用丝线操纵的戏偶一般。
  当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向薰衣打招呼。在这里,他也被当成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亡灵。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是个让人不想看,却又不禁想要偷瞄,然后不慎目睹的时候,又会令人全身发毛的骇人亡灵。
  薰衣沉默着面对眼前的纸张。幸亏这是个仅需看着纸张不断抄写的工作。这或许也是穭顾虑到他的情况所做出的安排。

  翌日,凤龝的人对薰衣投以的视线依然同样锐利。但仿佛会因为过度呼吸而濒死的人消失了。至于其他人,除了在面对薰衣的时候以外,他们都恢复了一如人类的顺畅动作。然后又过了几天。这些人或许已经大致习惯了薰衣的存在,也有人开始在工作之余悄声闲聊。而其中一人更是做出了宛如踩下老虎尾巴那般危险的举动。
  「我至今仍难以置信。家系和凤龝齐名的名门子弟,竟然会为了个人利益舍弃一族的名字。」
  那是个只讲给身旁的人听的悄悄话。然而,无论再怎么轻声细语,愈是危险的内容,愈是能够清晰地传至远处。房间里头的人全都在一瞬间屏息而停下动作。
  薰衣不是屏息,而是呼吸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肺里头的空气仿佛冻结成一块固体。为了将其往外推,薰衣绞尽了全身的力量,同时又奋力使劲抑制住几乎要发抖的手。
  室内宛如时间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
  薰衣握住笔,将目光放在原稿上,然后在白纸上头抄写下相同的文字。
  这头老虎即便被人踩了尾巴也没有反应。经过几天之后,四邻盖城之主也都没有苛责做出那种发言的男子。于是人们明白了,这头老虎背后的豹子同样不为所动。
  「自身性命真的是重要到必须舍弃名字来守护的东西吗?」
  之后传入耳中的这句低喃,是发言者对坐在附近的工作伙伴所说的话。然而,他很明显是企图让薰衣也听到。
  而后,宛如大雨前的零星雨滴一般,人们开始不时地低声谈论这样的话语。
  「为爱而舍弃性命的人物,在过去也曾出现很多次,不过,为爱而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或许该说是令人不齿的幸运吧?」
  除了针对薰衣个人的攻讦以外,也有诽谤一族的言论出现。
  「瞧瞧这篇纪录。在旺厦的时代举办的这些活动,还真是不像话呐。」
  也有透过对话来嘲讽他的人。
  「听说令郎已经完成了『更衣之仪』是吗?恭喜呐。」
  「嗯。我也趁这机会好好教育过儿子了。要他绝对不可变成为了保身,而向敌人低头的男人。」
  每当这个时候,薰衣会都将意识集中于别让笔停下动作一事。

  最后,零星雨滴终于变成了滂沱大雨。周遭的人不再对薰衣怀抱恐惧,而开始毫不避讳地出言中伤他。
  「旺厦时代的稻米收成量真是低落啊。」
  「想必连大地都因为他们的暴政而心生不满了吧。」
  像这样的对话内容,变得几乎每天都能够听见。
  「你知道绝对不会在战争中落败的方法吗?就是不要打仗啊。从一开始就投降即可,就算对方是杀害双亲的仇敌也一样呐。」
  这群加害者脑筋动得相当快,开始会在对话结束后加上几声窃笑。
  「和能够遗臭万年的马屁精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或许会变成之后能说给儿孙听的一段趣事呐。」
  无论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薰衣都装作没听到。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会像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薰衣的坏话。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耻而有失庄重,因此完全没开过口。
  不过,他们的视线胜于滔滔言词。
  这些人朝薰衣投射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憎恨、厌恶或轻蔑的情感。
  憎恨自己这件事并不让薰衣感到痛苦。回顾凤龝的历史,他会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薰衣认为旺厦之战是出自于正当的理由,所以就算亲人因此战死,怪罪于他也是蛮不讲理的行为就是了)。
  这种视线反倒还让薰衣感到几分舒畅。因为会憎恨他,便代表着对方承认薰衣是旺厦的族人。
  然而,剩下的厌恶和轻蔑——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半都相信薰衣是真的对稻积一见钟情。因为出席那场国事会议的人们都如此断言。
  但尽管恋慕之心再怎么强烈,身为旺厦首领的人物,竟然因此做出了自身所不应为的判断。
  对于将导学奉为心灵指针的人们来说,这可说是亵渎了他们人生的行为。为了捍卫自身的价值观,他们无法不对薰衣产生厌恶和轻蔑之情。
  剩下的半数人,则是认为「瞬间对容貌算不上沉鱼落雁的稻积产生爱恋」这种说法过于牵强,因而完全不相信。他们认为薰衣不惜叩首求婚,是为了拯救自己可能明天就会遭到斩首的小命。薰衣不顾此时此刻可能还在深山中啃树皮过活的一族,为求自保而演出这场戏,然后也彻底地成功了——
  怀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们的厌恶和轻蔑,虽然单纯,同时也相当无情。

  除了言论的中伤以外,薰衣也曾遇过当面朝他放话的人,虽然只有一次。对方是个约莫十八岁上下的凤龝年轻人。在走廊上,当薰衣身边除了护卫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这名年轻人站到他的面前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您能够做出这种事?虽然我是凤龝的人,但我一直以为,和我们同样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旺厦一族,应该也有着和这种身分相符的崇高灵魂才对啊。」
  薰衣无言以对。
  「至今我仍觉得难以置信。但现在,您的确透过自身所不应为的行动,而换来让性命得以延续的结果。活下来接受更多的侮辱。我很失望,甚至还感到懊悔。」
  男子的眼眶泛泪。薰衣的双眼则没有变化。
  语毕,男子有些夸大地别过头,然后奋力踏着步伐离开。
  薰衣望着他走远的背影,直到最后才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每天早上,丈夫总是以僵硬的表情离开住处;到了黄帋,再带着同样的表情归来。仿佛他的脸部皮肤已经僵硬得变成一张面具一般。
  不同的只有那双眼睛。
  早上时,那是准备迎向今日挑战的眼睛。返回住处时……
  则变成一双痛苦呐喊着无法再承受更多的眼睛——倘若这么说,对丈夫会不会很失礼呢?
  稻积一如普通的妻子迎接丈夫归来。在和他一起移动至深处的房间时,她思索着该如何向丈夫搭话,让他取下黏在脸上的面具,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字片语。
  丈夫在更衣过后,便呈大字形躺在房间床上,无语地瞪视着天花板。
  稻积沉默着退出房间。虽然丈夫没叫她出去,但她总觉得自己或许不要待在这里会比较好。
  其实,稻积很想陪在丈夫的身边。身为妻子的自己,应该要慰劳丈夫在外工作的辛劳才是。
  至于丈夫为何会如此、他在外头遭受了何种待遇,稻积大致上都明白。尽管没有离开住宅区的机会,女官们却总是能知晓城里所发生的大小事,也会将这些事告诉稻积。
  在文书所内部——还有王城各处——交头接耳地指责着丈夫的声音,其内容究竟有几分正确性,稻积也不太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丈夫声称对自己一见钟情的说词,其实是捏造出来的。因为早在丈夫做出求婚宣言之前,哥哥便已经向稻积提出和他成婚的要求。
  因为哥哥和丈夫都没有明示他们采取这些行动的用意为何,所以稻积也明白这是自己不能主动开口采究的事情。然而,姑且不论这些,稻积还是希望自己能抚慰丈夫的心。
  或许是因为返回住处时,丈夫总是带着令人心碎不已的眼神吧。
  然而,最让稻积感到无力的是自己只能默默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毕竟稻积是凤龝的族人。对于以可怕的表情瞪视着天花板的丈夫而言,稻积所继承的血脉,让她成了丈夫最不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存在。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改变体内所流的血液。所以,稻积只能离开房间。
  然后,到另一个房间里独自等待着。丈夫有时随即会出来,有时则会在房里闭关到晚餐送来的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总是左右着稻积的喜忧。
  丈夫在踏出房间之后,便会恢复一如往常的温和表情。一开始虽然还是不太开口,但在稻积主动打开话匣子之后,丈夫便会跟着聊起来,有时还会笑出声。
  听到丈夫爽朗的笑声,稻积不禁这么想着。
  ——啊,这个人其实有着活泼开朗的个性呢。
  于是,先前那僵硬的表情,便更让稻积觉得不舍了。
  两人的聊天内容多半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庭院里的花开了(城内的各个住家都有在围篱或整排植物墙环绕下而形成的小型庭院。想当然耳,薰衣的住处则是有着无法跨越的高大围墙包围着。虽然照不太到阳光,但还是有花朵盛开)、当日的天气、餐点的味道、喜欢的食物等等。
  因为自己对丈夫可说是一无所知,所以稻积便向他提出许多问题。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丈夫偶尔也会和她聊以前的事情。例如和导师共同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上种着枇杷树,结出来的枇杷十分甘甜而美味。
  这时候,丈夫必定会露出笑容。而希望他再笑得开心一些的稻积,便会继续提出各种问题,让丈夫继续说下去。然而,在两人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中,却四处充满了宛如陷阱般的黑暗坑洞。
  「您有兄弟姐妹吗?」
  「嗯,有一个弟弟。他小我四岁,很有趣喔。」
  「很有趣?」
  「嗯。当他还只会在地上爬时,总是会拼命跟在我的后头。倘若我加快脚步,他便会露出一脸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后奋力地挥动手脚。看到我走回自己身边之后,他又会破涕为笑。要是把他抱起来,他就会开心地笑出声。像个玩具似的,实在很有趣呢。」
  丈夫一脸乐在其中地说道。
  「那么,他现在……」
  此话一出,稻积才惊觉不妙。对方不可能还活着。
  「他已经不在了。在荻之原一战中,为了逃避在西风助长之下延烧的火势,而丢了性命。」
  丈夫并没有沉下脸来,也没有表现出语带责备的反应。但稻积仍急忙出声试图安慰他。
  「那个……不过,若是比您再年幼四岁,那么他当时应该是三岁吧?小孩子的长相比较难以区分。说不定,那时丧命的其实是他的替身,而您的胞弟现在正平安地生活在某处呢。我以前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丈夫露出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亲眼看到了。我和弟弟当初一同骑着马逃难。当然,并非由我们自己驾马,而是由随侍的人抱着我们坐在马鞍上。大火和追兵都紧追在后。我听到异样的马鸣声而转头一看,发现弟弟骑乘的那匹马被好几支弓箭射中。马儿以两只后脚站了起来,结果弟弟和抱着他的男子双双摔下马。这时,男子似乎跌断了颈骨,于是原本紧抱着弟弟的双手也跟着松开。弟弟从男子怀中跌落地面后,头颅被来自后方的吾族马匹踩个粉碎。」
  稻积忍不住伸手掩耳。
  「不用怕,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丈夫依然只有嘴角带着微笑。

  某天,稻积发现了一件她能为丈夫做的事情。在丈夫所提及的回忆之中,曾经出现过和笛子相关的话题。
  据说丈夫的母亲是吹奏直笛的高手。
  听到这个事实的稻积相当惊讶。因为乐器是由乐师来演奏的东西。倘若来自显赫世家的子女接触了乐器,必定会因为不成体统而遭到斥责。
  「我母亲爱用的笛子是有名的工匠所打造的。在交到擅长吹奏的母亲手上之后,笛子更发出了优美无比的音色。每次听到母亲的演奏,都令我陶醉不已。在母亲的指导之下,我也能吹个两、三首曲子呢。」
  原来家系不同,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呢。稻积不禁涌现深深的感触。
  隔天,稻稹邀请丈夫来到面对着庭院的长廊。
  「今晚的月色十分美丽唷。」
  「就是啊。」
  丈夫眯起双眼,抬头仰望皎洁的银白色满月。
  「就着这种月色,会不会让您想吹奏几首曲子呢?」
  丈夫露出诧异的神情。于是稻积当着他的面,取出了原本藏在怀里的某样东西。
  「这是……」
  丈夫的双眼瞪得宛如高挂空中的满月那么圆。
  「我知道哥哥都把这类东西藏匿在哪里呢。」
  在先前的战争中,旺厦一族双手空空地逃了出去。那些他们带不走的生活道具和武具,现在则依然保存在城里。稻积从这些东西里头找到了一支直笛,然后偷偷地将它带了回来。
  看到丈夫并没有露出开心的反应,让稻积感到有点担忧。这支笛子上刻着雷鸟的图样。她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丈夫所说的名笛,难道并不是吗?
  「这东西应该不能擅自拿出来吧?」
  丈夫的语气有点严厉。于是稻积慌慌张张地为自己找借口:
  「因为只是支笛子嘛。是旗帜或刀剑的话,或许会引来大问题;但如果只是一支笛子,我想王兄应该不会发现的。」
  原本板着一张脸孔的丈夫,此时突然「噗」一声地笑了出来。
  「真是的。穭大人很疼爱你的传闻,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呐。」
  看到丈夫没有生气,稻积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以让我听您吹奏几曲吗?」
  「嗯。」
  丈夫接过笛子后,以单手温柔地抚过两、三次,然后便坐了下来,将吹嘴凑近唇瓣。
  一开始,吹奏出来的单音无法和之后的连结在一起,偶尔还会走音。但稻积仍然觉得很有趣,不禁听得入神。
  之后,吹奏出来的音符慢慢地连在一起,然后不知不觉谱成了旋律。
  这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感觉正适合让母亲拿来指导孩子。
  稻积无法判断丈夫吹奏能力的高低,或是这支笛子的好坏。但这的确是让人听来十分舒服的音色。她坐在丈夫身旁,将整个人融入笛子所奏出的乐曲之中,感觉自己仿佛能够轻飘飘地朝月亮飞去一般。
  吹完一曲之后,丈夫仰望着夜空说道:
  「嗯,月色真美。」
  他脸上带着相当开朗舒畅的表情。有将这支笛子取来真是太好了。稻积如此想着。

  「你有听说昨天的那件怪事吗?」
  「发生什么事了?」
  「据说夜间值守的士兵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还是音色。我原本以为八成是野猫在发情,但听到的人都主张那时笛声呐。」
  「哎呀,真是古怪。昨天城里应该没举办宴会吧?怎么可能会听到笛声呢?」
  「如你所言。住在城里的居民都是正派又崇高的君子。对下人的教养想必也相当彻底。不可能会有像乐师那样把玩乐器的人。」
  「就是说啊。导学是教人勤勉向学或是钻研武艺,可没要人沉浸于歌曲或舞蹈之中呢。」
  「倘若有武人沾染了乐器,想必他一定不善战斗吧。」
  「就是啊。铁定是个会背对敌人仓皇逃跑的武将,或是其子弟吧。」

  丈夫以单手无力地握着笛子,呆滞地坐在原地。
  「您怎么了呢?」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稻积静静地离开房间。
  翌日,丈夫再次将笛子凑进唇边。手指头也灵活地动作着。然而,稻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哎呀,那支笛子坏掉了吗?」
  「不。」
  丈夫只有嘴角勾勒出微笑。
  「我用黏土塞住了吹嘴。」
  「这样就无法吹出声音了呀。」
  「我就是要让它发不出声音。」
  随后,丈夫又开始热中于吹奏这支没有声音的笛子。
  稻积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丈夫。不知不觉中,她似乎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她原本想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倘若丈夫因为这支笛子而有了不愉快的回忆,那便是将笛子取来的稻积的错。
  不过,这天,稻积怎么也不想离开丈夫的身边。于是,她面向丈夫,将双腿并拢坐正,凝视着他吹奏无声之笛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丈夫将笛子离开唇边。
  「你在做什么?」
  自己留在这里,果然会打扰到他吗?稻积这么想着,有些战战兢兢地答道:
  「我在聆听。」
  「聆听什么?」
  「笛子的音色。」
  「这支笛子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听得见您所吹奏出来的音乐。」
  「哦?」
  丈夫蹙眉。
  「那么,那是首怎样的曲子?」
  「咦?」
  「既然你聼得见,应该也回答得出来吧。我所吹奏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稻积没有料想到丈夫会如此提问,只好慌慌张张地回想起之前所听过的曲子,然后回答:
  「是一首……虽然听来有些孤寂,但能够渗透至人心内部的优美曲子。」
  「哦。你的解读还真有趣呢,稻积。我刚才吹奏的,可是一首俏皮的数数歌喔。」
  「咦!」
  稻积不禁无言以对。
  「这样啊。原来听在你耳中,这首歌是这样子的吗?」
  「因为我根本听不到……啊,不对,我刚才说听得到,是因为……」
  回过神来,稻积才发现丈夫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哎呀,您在捉弄我是吗?」
  于是丈夫笑出声来。
  但愿这爽朗的笑声永远不要被黏土给塞住。稻积在心中如此祈祷着。

  11 穑朝历二六七年,薰衣十七岁~穑朝历二六九年,薰衣十九岁

  因为无论如何都有一事想要请教您,所以请允许臣提出谒见——听到来自鬼目的请求,穭额头上的皱纹再次加深了。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吗?
  在三个月前,确认了稻积已怀有身孕的事实。尽管有一天会变得众所皆知,但穭也希望能够保密愈久愈好,因此对相关人员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也吩咐稻积尽量避免外出。
  倘若得知稻积怀孕一事,必定会有企图阻挠她顺利产子的人出现。在尽可能不伤害到母体的情况下给予刺激,让稻积流产,或是……虽然很难想像有人会斗胆对首领之妹做出这种行为,但即便必须夺走稻积的性命,也要阻止旺厦和凤龝之血混合——穭没有能够断言这种人不存在的自信。
  尽管在警备方面做了万全的安排,但公开这件事的时间点还是愈晚愈好。
  然而,看来争取时间的行动也已经到了极限。
  「穭大人。臣听说稻积大人已有身孕。」
  鬼目劈头就切入正题。就连礼数中不可或缺的一句道贺都没有。
  「那又如何?」
  这几年以来,穭难以取悦的君主形象已经逐渐定型。为了使周遭的人对自己怀抱敬畏之情,他让自身的一言一行都以此为基准。不过,现在就连穭本人也渐渐不明白这究竟只是演技,抑或他生性便是如此。
  「您能够遵守约定,在那名孩子出生后杀了他吧?」
  听到鬼目的发言,穭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在说什么?我并没有立下这种约定。」
  「不,您和臣约定过了。对于在臣下面前明确说过的话,首领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种事我明白,不过——」
  穭以食指和中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回想自己当初所说过的话。
  「我是说,若吾子早逝,而且也没有其他继承人存在时,我才会杀了那孩子。丰穰现在仍健康活泼地成长着,而且还有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在。」
  「臣没有听到您说这些。」
  「我可没有必要承担你个人误会的责任。」
  「穭大人。首领大人。」
  鬼目朝穭所在的方向跪着前进。
  两人目前所在的房间相当狭窄。这个位于高塔内的小房间,虽然也会用于像现在这种一对一的密谈上,但原本其实是君王独自休憩用的场所。被跪坐在地的鬼目不断逼近,甚至让穭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么,请您杀了妹婿大人吧。」
  「为何?」
  「您问为何?理由应该无须臣再次说明才是。臣反倒想要询问您为何、为了什么让他存活至今呢?倘若是为了将旺厦首领的血脉做为人质,那么,在稻积大人的孩子出世之后,薰衣大人就没有用处了。请杀了他吧。应该要杀掉他才对。」
  「鬼目,你何时变成首领了?决定这种事情,应该是我的工作吧?」
  鬼目没有回应穭的讽刺。
  「如穭大人所言,在那之后,旺厦的确变得安分守己了。对那些家伙来说,现在的情况或许也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吧?然而,因为变得安分,想要揪出他们也愈来愈困难。再加上,您又下达了就算发现旺厦一族,也不能将其杀害的命令。」
  语毕,鬼目再次跪着朝穭靠近。
  穭将意识集中于背后那把剑。那是一把自相当久远以前,便装饰在这个房间里头的宝剑。据说是穑大王之后的第三代君王——亦即在穑大王的血脉一分成为旺厦和凤龝之前的君王爱用的武器。
  现在的鬼目手无寸铁。虽说他有着暴戾的性格,但应该也不至于出手加害身为首领的自己。而且,鯷也一如往常地藏身于天花板里头监控着一切。他的安危应该无虞。
  尽管如此,此刻的穭却迫切想要感受将武器握在手中的那股重量。
  「想要将旺厦斩草除根,现在不正是最佳时机吗?为何您要松懈下来呢?」
  「不许批评我的做法。」
  「身为您的臣子,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说出口的。首领大人,您并没有彻底了解到旺厦的可怕之处。那些家伙有朝一日必定会对吾族展开报复。请您回想一下他们以往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究竟背叛了多少次。这帮人并不是能够动之以情的对象,亦不是能够和我们共生共荣的存在。尤以那名年轻人最危险。您看到他的脸还不明白吗?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感觉吗?尽管只是到手不过片刻的自由,也足以让他消灭凤龝。」
  「你是预言者吗?」
  「穭大人,臣是认真在跟您说这些。」
  「倘若是认真的,我就必须处罚你了。你今天的发言实在太不知轻重。」
  「既然如此,请您用那把剑……」
  穭随着鬼目的视线转身望向那把宝剑。
  「在这里亲手处决我吧。」
  鬼目非但没有表现出胆怯,还散发出一股「只要没听到能够让我接受的答案,我便不打算活着离开这里」的气势,咄咄逼人的态度完全没有动摇。
  「鬼目……」
  穭以拳头抵着自己的额头,然后闭上双眼。
  「静待三年吧。」
  「咦?」
  「先忍耐个三年。经过三年之后,你必定也会了解我打算做的事情。就三年。」
  这并非是穭基于明确的目标而给出来的结论。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能够敲打名为鬼目的这只地鼠的方法了。只要确实和他约定一个期限,在这段期间里,鬼目应该就能安分守己才对。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要接下来再慢慢思考即可。
  「三年过后,倘若臣驽钝的脑袋仍无法理解首领大人所欲为之事……」
  「届时,我便会依照你的谏言行事。」
  「臣明白了。」
  鬼目恭敬地低下头。
  「不过,有一件事希望您无论如何都能向臣保证。那名年轻人真的相当危险。在这三年之中,请您务必禁止妹婿大人离开王城一步。就算在城里也一定要派人严加看守,绝不能让他的行动脱离您的监视。」
  「明白了。我向你保证。」
  又多了一道用来束缚我的枷锁了呐。在回答鬼目的同时,穭不禁这么想道。

  今天的薰衣看来心情很好。他称呼穭为「穭大人」。不过,在听到他半开玩笑地称呼自己「内兄大人」的时候,穭实在有些无言以对。
  「小婴儿就这么可爱吗?」
  如此询问之后,薰衣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像和穭初次见面的十五岁那般稚嫩不已。
  ——这样的小孩儿真能当一名父亲吗?
  穭不禁做了无谓的担心。
  不过,薰衣的体型已经比两年前结实了许多。穭看着他曾几何时变得粗壮的后颈,然后像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叔伯之类的人物般涌现了「这家伙也有所成长了呐」的感慨。
  「刚出生的婴儿颈骨还很脆弱。在抱他的时候可得小心。」
  两人目前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尽管公务繁忙,穭还是会设法挤出时间,以每个月一次的频率在这里和薰衣会面。
  鯷藏身于天花板里头。他一如往常地监视着薰衣,同时也注意是否有外人窃听。多亏如此,就算不特地到地底陵墓去,穭也能和薰衣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穭大人,您好罗唆啊。明明您是和稻积一同长大的,为什么她就那么温和端庄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的个性不像我啊。」
  看到薰衣的心情不错,让穭感到双重的安心。在薰衣心情不佳时,对他说话便必须斟酌每个字句;另一方面,薰衣心情不错,便代表他这阵子并没有经历什么过于严苛的对待。
  「我发誓,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我将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
  过去,穭曾对薰衣这么说。在说出这句话的当下,他认为自己所言毫无虚假;然而,在见识到薰衣所过的生活之后,对于自己究竟能否熬过相同的情况,就连他也没有把握了。
  紧咬着薰衣不放的言语攻击,宛如下不停的雨一般绵延持续着。这成了人们用以宣泄充斥在心中的愤慨的方式,所以,为了达成他们俩的「应为之事」,这种行为反而令人求之不得。但这样一来,薰衣到底能忍受到何种程度,也着实令人担忧。
  因此,为了让薰衣也能够宣泄心中的愤慨,他特地安排了像这样能彼此坦言相对的场合。
  不过,他最初其实并没有做这样的安排。在薰衣和稻积刚完婚之时,他们俩几乎没有单独会面过。因为这样会为凤龝的族人和其他氏族造成危险的刺激。
  那阵子,穭每天早上都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聆听鯷的报告。对薰衣而言,倘若想一吐心中的怨气,身为妻子、同时也是凤龝一族的女性的稻积,理应是最方便发泄的对象。在做出让两人成婚的决定后,穭便已经对这样的事态有所觉悟了。然而,做好了觉悟,并不代表不会因此感到心痛。
  令人庆幸的是,薰衣并没有把稻积当作迁怒的对象。而在几个月过后,当穭终于安排好两人定期密会的场所,薰衣非但没有对那些以言语攻讦自己的人表现出不满,也没有吐露出厌恶或抱怨的字眼,甚至未曾说过丧气话。
  尽管如此,从薰衣的态度便可看出他在精神方面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平日不得不尊称穭为「内兄」而放低身段的薰衣,等到两人独处时,总像是要弥补什么似地,以在地底陵墓时那种「对等立场」的态度称呼穭为「穭大人」。有时还会变得相当霸道,语气像是在和身分比自己低的人说话一般粗鲁。
  有一次,薰衣曾经舍去尊称而直接叫他「穭」。虽然这让他很想出声抗议,不过,跟薰衣平日所承受的屈辱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么想之后,穭便默默地忍了下来。
  不过,如果是以蕴含怒气的目光对他说些粗鲁的话,穭倒还觉得无所谓。最让他感到危险的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薰衣突然流露出脆弱无助的眼神的一刻。而每当这种时候,薰衣会称呼穭为「凤龝大人」。
  相对地,穭会回称薰衣「旺厦大人」。尽管薰衣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愿舍弃旺厦之名」,但他仍然以旺厦首领的身分,为旺厦奋战着。
  「倘若自己明白这一点,就无须愧对任何人。」
  某天,薰衣这么说道。尽管如此,他或许还是会渴望他人以「旺厦」来称呼自己吧。
  在人们逐渐习惯穭和薰衣定期会面的事实后,穭将两人会面的次数从每个月一次增加为两次。
  两年后,两人会面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每隔十天便会见一次面。而会面的目的也不再仅是为了让薰衣宣泄压力。两人变得有许多要事必须讨论。
  「鹰巢山那边的村落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已经稳定了。之前和您提过在释水台地新发现的村落,也已经允诺缴械。我已派遣当地刑部所里头值得信赖的人物前往了。相信可以圆满落幕。」
  穭针对自己所了解的范围,将旺厦幸存族人的动向告知薰衣。这是为了让薰衣确实感受到,他们愈来愈靠近「旺厦一族也能够以旺厦的身分活下去」的世界了。
  「是吗?这样一来,能够光明正大地过日子的旺厦村落,便有两个了呢。」
  薰衣露出宛如在讨论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那样的表情。
  「不过,也有个不好的消息。」
  穭尽可能不对薰衣隐瞒任何事情。因为薰衣的直觉很敏锐。倘若被他发现自己说谎,恐怕穭便无法再次取信于他了。
  「在龙姬街道上发生了不得不杀掉一个三人行集团的事件。对方带着伪造的通行证,在快要被识破的时候,主动袭击官人。」
  「三人都如此?」
  「嗯。据说他们顽强抵抗,所以完全无法活捉。在取了他们三人性命之后,才得知对方是旺厦的族人。」
  薰衣眯起双眼。
  「你说是三人行,那他们全都是成年人吗?没有女人或孩童在其中?」
  薰衣的直觉果然很敏锐。
  「有。他们是一对夫妇和十岁男童的一家人。」
  薰衣无言地怒瞪着穭。
  「抱歉。我会尽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
  「怎么做?」
  「我会重新下达『即便女人和孩童抵抗,也不许将其杀害』的指示。」
  薰衣的表情仍然没有因此而放松。
  「希望您能谅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在一朝一夕改变。」
  薰衣别过头去。穭等了片刻,仍不见他有其他动作。看起来似乎是虽然心底明白,却又不愿去明白这种事一般的别扭态度。
  「话说回来,薰衣大人。您最近所誊写的内容,应该是五十年前的道务工程纪录吧?」
  穭清咳了几声,试图改变话题。他们俩时常会针对薰衣所誊写的文件内容,讨论相关的政务。
  不过,今天的薰衣并没有因为对方端出自己喜欢的话题而软化态度。紧抿的唇瓣依旧动也不动。
  「对了,关于派遣到大陆的那几艘船……」
  薰衣的视线移回他身上。
  「目前都尚未归国。我想应该要再花上一段时间吧。若是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让你知道。」
  薰衣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了,以他深感兴趣的话题成功吸引了薰衣的注意力固然很好,但因为没有像样的内容可说,所以似乎反而更惹恼他了。
  ——就算当上人父了,他的这种地方还是没有改变呢。
  因为实在无可奈何,穭只好结束了这次的会面。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得去参加鬼目的丧礼。」
  这时,薰衣才终于恢复理性的神情。他端正了自己的姿势后说道:
  「真是令人深感遗憾。我听说他是因为误食毒草而过世。」
  「嗯。虽然他也有负责试毒的属下跟在身边,但那种草的毒性似乎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当试毒者开始出现异状时,他们一家五口都已经用完膳了。大概是跟兜售野草的人误买了容易跟药草混淆的毒草吧?运气真是不好呐。」
  这时,薰衣突然瞪大了双眼。他的双唇微启,描绘出了「难道……」的口形。
  穭感到极度错愕。
  ——这个男人的直觉实在太敏锐了。我原本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为何仅凭刚才那段话,他便能够看穿事实?
  对方不是个能够让他随便蒙骗过去的对象。
  穭以拳头抵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请您务必保密。若是这件事曝光——不,光是遭到怀疑,便令人难以想像后果会如何了。」
  所以,穭才等不了三年。鬼目说不定已经将那时的约定告诉其他人了。要是等到期限逼近才对他下手,恐怕会引来其他人的猜忌。
  「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这是为什么?鬼目大人是凤龝的一员。也是您所应守护的对象,不是吗?」
  「如果守护得了的话,我也想这么做。然而,他已经是个形同死人的存在。所以我才将他送往他所应该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您这番话的意思。」
  「若非已死之人,理应能放下今日之事,转而思考未来的世局走向才对。但鬼目眼里只有过去。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可是……」
  「旺厦大人。希望您别以为光是说些漂亮话、透过光明正大的手段,便能改变这个世界。请您别以为我是因为自己喜欢,而做出这样的事情。要是凤龝和旺厦之间引发了无谓的战争,便会牺牲众多的性命。倘若能够以一人……不,以六人的死来避免这样的憾事发生,我会选择这么做。」
  薰衣没有回答,只是以悲伤的表情望着他。
  「薰衣大人,请您记住一件事。像这样的事情,是我和您所选择的道路上必定会出现的障碍。请您放眼大局,不要被小事所迷惑。」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您认识一名叫做斑雪的男子吗?」
  连这件事也必须全盘托出吗?穭不禁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他的直觉究竟能看穿多少事情呢?
  「认识。」
  「这名男子现在还活着吗?」
  「不。他在前任外地赴任的途中遭到盗贼杀害了。」
  穭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直直望着薰衣这么回答。没有什么好感到内疚的。倘若让对稻积抱持着恋慕之心的男子继续活命,不知道有朝一日会引起什么样的乱事。所以,穭为了自身应为之事。仅是如此罢了。
  薰衣微微低下头,然后吐出一口气。
  「薰衣大人。难不成您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吗?」
  「不。抱歉,因为这点无谓的琐事而动摇。」
  薰衣轻轻朝他低头致意。
  「当我顾着在白纸上抄写文字的时候,您为我做了相当多的事情。我很感谢您,穭大人。」
  这不是嘲讽,而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穭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同时也感觉到,在命令鯷动手暗杀鬼目之后,便一直卡在胸口的那块坚冰之刃,似乎慢慢地溶解、消逝了。
  将两人的会面次数增加为每十天一次,或许不光是为了薰衣,也是为了他自己——当他涌现这种想法时,想要杀了薰衣的欲望,再次在穭的内心蠢动起来。

  12 穑朝历二七〇年,薰衣二十岁

  稻积怀上第二胎,是在丈夫年满二十岁的时候。
  听到自己可能会多一个弟弟或妹妹,现年三岁的鶲显得相当开心。
  而丈夫的反应,则是以嘴角勾勒出淡淡的微笑。当鶲开始会说一些琐碎的单字时,尽管还待在家中,但丈夫不再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也未曾再发出笑声过。
  每当和哥哥见面时,稻积总是不自觉地脱口询问他丈夫出现这种变化的理由。
  「这很普通。代表你的丈夫终于也稍微成熟一点了呐。要是他一直都像个孩子,那可就令人伤脑筋了。」
  听到哥哥的回答之后,稻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然而丈夫的变化并不仅是如此。
  他变得几乎完全不疼爱鶲了。直到不久前,丈夫都还把鶲当作是最喜欢的玩具一般,时而将他抱在怀里,时而逗他开心;但现在,别说是抱抱鶲了,丈夫甚至不会将他揽近身旁。
  或许是因为鶲的外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吧?或许因为对丈夫来说,这是一张无论多么不情愿,都在在提醒着自己「这孩子体内有着凤龝之血」的长相吧?稻积这么想着。
  不幸的是,鶲却很黏他的父亲。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他还是想跟在父亲的身边。
  「不可以打扰父亲大人唷。」
  在这种时候,稻积总是会牵起鶲的手,将他带离房间。而丈夫也不曾出声挽留过。
  生下了第二胎之后,在孩子还是个婴儿的时期,丈夫是否会像之前那样笑着逗孩子开心呢?
  稻积以手轻轻抚上还不太大的肚子。明明是自己的身体,但这种温热的暖意却让她逐渐放心。
  ——不要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稻积重新回顾这五年,觉得各种事情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
  丈夫一如往昔地在文书所工作。不过,紧跟在旁的护卫现在已经减少成只有一名。在极少的情况下,她会和丈夫两人一起步出住处。一开始,稻积很在意周遭那些仿佛在观察珍禽异兽的目光,但现在,旁人的视线也不再如此明显了。
  最令她开心的是,在鶲出生后,踏入家门的丈夫不再带着僵硬的一张脸,也不会再以可怕的表情死瞪着天花板。
  丈夫确实不再发出声音笑了。不过,以嘴角勾勒出笑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寂寞,而他的眼神也一直都很温柔。
  ——如同王兄所言,那是成熟的大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呢。
  至于丈夫对鶲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或许也是因为顾虑到他是个男孩子,所以才认为不能继续放任他撒娇吧。虽然稻积觉得现在就让孩子远离父亲而独立,似乎有些言之过早了,不过,毕竟家系不同,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嘛。
  ——不要紧。一切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
  稻积这么说服着自己。内心会微微涌现不安,想必是因为这阵子城里不太平静所导致的吧。
  约莫从十天前开始,城里开始弥漫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
  稻积还听到了不祥的传闻。据说近期之内会有战事。
  这是真的吗?哥哥的各项政策不是推行得相当顺利,整个国土也逐渐稳定下来了吗?正因如此,现在的哥哥也比以往更受尊崇了不是吗?
  传闻和稻积本人的感受完全扯不上边。不过,城里这种兵荒马乱的感觉,以及逐渐变得紧绷的气氛。难道果然要打仗了吗?
  ——就算这样,薰衣大人也不需要亲自上阵。
  能够断定这一点,对稻积而言是一种救赎。
  丈夫是文书所里头的笔官。过了五年之后,仍只是一名笔官。除此之外,他不仅没有一寸土地,更没有半名专属的家臣。
  稻积原本还担心对于拥有丈夫这种身分的人来说,比起受监禁或软禁,这种待遇或许更让人郁闷。但在战争即将开打之际,她反而对丈夫只是一名笔官的事实心存感激。
  ——更何况,王兄不可能让薰衣大人离开城里一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城里所度过的日子,必定会逐渐朝好的方向稳定发展。稻积这么相信着。

  这天,当太阳还高挂在半空中时,丈夫便返家了。
  「您今天回来得好早呢。」
  在内心焦躁不安的道一天,能够提早看到丈夫的脸,让稻积相当开心。
  「嗯。我今天没去文书所工作,而是被传唤去参加了一场会议。」
  怦通!稻积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稻积。我之后将亲赴战场。」
  「哎呀。」
  大吃一惊的稻积无言以对。
  「而且还是以总司令的身分出征。」
  「咦!」
  就算听到肚子里头那个还不会动的孩子出声说话,稻积或许都不会这么惊讶吧。
  「真受不了。你的兄长啊……」
  丈夫露出苦笑。
  「有时会做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呢。」
  「哎呀。」
  稻积不禁笑了出来。因为她想起哥哥也曾以相同的话来形容眼前的丈夫。
  随后,她又这么想:为什么我还笑得出来呢?丈夫即将领军出征,便代表他也有可能会从此一去不返。
  稻积陷入了混乱。因为过于混乱,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才好。
  一瞬间,她感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不可以哭。她这样斥责着自己。在这种关头,身为妻子该有的行为是——
  「祝您武运昌隆。我会祈祷您平安无事地归来。」
  丈夫「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急性子呐。我并不是今天就要出发。还得花个两、三天准备呢。」
  此时,最大的问题才终于从稻积的脑海中涌现。
  丈夫因哥哥的指示而必须亲赴战场。那么,到底是为了跟谁一战呢?

  13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穭出声慰劳眼前的鯷,让他退下之后,暗自在心中喃喃说道:
  ——我也做得相当好。
  统率一切的人,没有机会听到他人称赞自己「你做得很好」。既然如此,偶尔自我慰劳一下又何妨呢。
  ——我真的做得相当好。应该没有其他人能祭出更胜于此的成果了。
  虽然自吹自擂反而常常会招来空虚,但此刻穭的内心仍振奋不已,没有能够让负面情绪趁虚而入的空间。
  来自其他大陆的军船终究还是出现了,其数量仅有五艘。
  然而,在翠国人民眼中,这五艘船的大小都有如城堡般宏伟,而且上头还分别搭载了一千五百至两千名左右的划桨手兼士兵。
  听到这样的人数时,穭还有点难以置信。但在了解到船只的全长和构造等详细规格后,他也不得不相信了。
  大陆那边的国家变得强大之后,同时也得到了将船只建造得更巨大而坚固的技术与力量。看来无法期待他们被暴风雨拦阻下来了。
  会造成威胁的,不只是那些人数总计八千至一万的士兵。对方已经习于和异国交战。据说,他们曾以四艘这种规模的军船,摧毁了比翠国更大的国家。
  反观翠国,虽然坐拥众多骁勇善战的将领,但他们却都只和言语相通、以相同方式战斗的对象交锋过。再说,这次的战争恐怕还无法套用「交锋」一词。
  敌人似乎配备了最新型的武器。
  无论说明得再清楚,都让人很难想像出这种武器的攻击效果。似乎是借由一种名为「火药」的药品,让人类也能够自力引发宛如小规模的火山爆发那样的情况。然后,他们可以透过这种爆炸的冲击,投射出磨成圆形的巨石、捣毁栅栏或围篱之类的障碍物,甚至还能破坏城堡的外墙。
  看来,这会变成一场翠国的人民至今都未曾经历过的战争了。

  然而,穭的内心却宛如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因满足而亢奋不已。
  ——没错,我已经打赢了。赢了这场长达五年的战争。
  从将有五艘船只来袭一事,到对方的兵力、可能会在何时抵达何处等情报,穭都顺利掌握到了。这是他耐心地不断派遣船只至大陆调查所得到的结果。
  这可是相当大的胜利。倘若他一心只顾着毁灭旺厦,必定无法达到这样的结果吧。
  ——我并没有错。这样一来,便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再加上,穭今天还成功地祭出了一个优秀的策略。
  十天前,他传唤了檀——在鬼目死后成为兵部大臣的男子,然后告诉他来自大陆的军舰已逼近我国的事实。倘若必须开战,理应由兵部大臣来担任总司令。
  隔天,檀再次前来拜见他,并这么说道:
  「首领大人,臣有一事相求。是否可让臣辞退总司令这个职务?」
  「为何?」
  穭按捺着心中因这个前所未闻的要求而涌生的异样感和错愕,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从檀的样子看来,他似乎是下了非同小可的决定。或许不要造成让他难以开口的压力比较好。
  「是。倘若提出这种要求,恐怕会被首领大人认定是贪生怕死的人物,所以臣一直很戒慎惶恐。不过,跟臣所必须成就的大业相比,这样的担忧只是芝麻小事。为此,臣抱着即便会被您责骂,也必须将应说之话说出口的觉悟,来到了您的跟前。」
  「这些前提就免了。先不论我会不会答应这个要求,但既然你都来到这里开口了,我就绝对不会谴责你,所以无须顾忌,尽管对我说吧。」
  檀似乎因为穭的道番话而放心许多,于是开始说明自身的理由:
  「倘若现在是要和旺厦交战,或是前往平定其他氏族和山贼,无论会演变成多么困难的一战,臣都很乐意亲率全军动身。不过,这场战争的对手是……」
  「你是想说自己无法和未知的敌人对战吗?」
  「要是您这么说,臣就无地自容了。穭大人,恳请您不要认为臣变得懦弱畏缩。要是在这场战争中败退,可会造成甚钜的影响。臣认为,即便必须打破惯例,我们都必须以最佳的状态迎战。而臣之所以会得到兵部大臣这样的地位,并非是基于自身的战绩。」
  「没有战绩,是因为这阵子暂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我倒认为你是一名优秀的武将。」
  「十分感谢您。」
  檀朝向穭深深低下头,然后维持着匍匐于地的姿势,仅抬起头来,发表了他的肺腑之言。
  「臣并非认为自己没有一丁点的能力。然而,面对这样的战争,或许有比臣更能够胜任的人物。如果不局限于家系……或是不问对方是否为凤龝族人的话。首领大人,臣将这场战役视为必须采取如此坚决的态度因应的国家大事,因此忍辱来向您辞退总司令一职。」
  穭无言地凝视着檀。后者则仿佛像在参加耐力比赛一般,维持着原本的表情和姿势静静地抬头望着他。
  在这场耐力比赛中,穭发现了两件事。
  其一,檀果然相当优秀。其二,无论说得再怎么头头是道,他辞去总司令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心生胆怯。
  正因檀相当优秀,所以才会看出这场战争的性质完全不同于以往,并因此感到害怕。
  战胜的荣耀和战败的重责,都是总司令所必须一肩扛下的东西。
  然而,这次的战役,伴随胜利而来的只有口头上的赞扬,他们并无法夺取败北者的土地做为战利品。另一方面,倘若吃了败仗,则有可能会让自国灭亡,自己也将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那么,将你认为足以胜任的人才放在身边担任军师如何?总司令需要具备一定的能力。如果你想弥补自身所不足的智慧,仅需招揽军师即可。」
  穭在心中祈祷檀会接受这项提议。倘若他的推测不正确,檀并非是因心生恐惧,而是一如他所陈述的想法才萌生辞意的话,应该会这么做才是。
  檀沉思了片刻。不过,看起来也像是在思索拒绝的借口。
  「首领大人。臣昨天得知可能会威胁翠国的危机逼近后,便彻夜未眠地思索自身所应为之事究竟为何。为了回应首领大人如此重用的恩情,臣以这颗驽钝的脑袋尽可能地努力思考。关于您的这项提议,臣其实也考虑过。然而,果然还是只有这个选择了。面对如此重大的事态,即便会被首领大人视为贪生怕死之辈,这也只是鸡毛蒜皮的私事、小事。因此,臣痛下觉悟,前来向您提出这个恬不知耻的要求。至于理由……」
  「够了,我明白了。」
  穭不想继续听他阐述别扭的借口。再听下去,恐怕也只会让檀怯场的心态变得更加明显。这样的话,在一族之中还算有权势的檀氏家系,日后便必须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对穭来说,这将会大大影响他的政略。
  「我明白你诚实的想法了,我会让你卸任总司令一职,不过……」
  不过,这样一来,该将这个职责交棒给谁呢?穭原本想这么问,但其他「能够胜任」的人根本不存在。在和未知的敌人交手时,还能够发挥指挥官的能力——若单从这方面来看,比檀还要优秀的人物屈指可数。然而,这些人的身分地位都太低了。
  穭打算以两万的军力迎击来自大陆的侵略者。从以王都为中心的地区派遣出一万名大兵,再从于敌船可能靠岸的东南半岛地区募集一万名的士兵。
  当然,光是凤龝一族,不可能凑到这么多的兵力。其中也有几支氏族的首领率领自军前来参战。倘若总司令的身分地位过低,他们有可能会不听从指示而擅自采取行动。
  就算必须怒声斥责,穭也希望能够让檀以总司令的身分出征。然而,这个战场的规模并没有轻松到能让一度心生恐惧的人完成指挥统领的任务。
  不过,这样一来,该将这个职责交棒给谁呢?就算这么问檀也毫无意义。思考这个问题,也是穭的重责大任之一。
  「不过……人们想必会倍感不解,所以就请你装作有病在身吧。你做出这个明智决定的理由,不见得能够为众人所理解。必须加上一个能够让『兵部大臣不克上阵』的强力理由才行。」

  在檀离开之后,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掌握到敌方的情报和己方的胜算,却在这种地方狠狠跌了一跤吗。
  他起身开始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然而,这么做却只会让自己更加烦躁。
  于是穭离开了房间,朝观景台走去。
  在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踏着阶梯向上的同时,他的心情也稍微提振了一些。
  ——现在可不是郁郁寡欢的时候了。快动脑、快动脑、竭尽所能地动脑。
  他抵达了观景台。下方是一片王都的景象。近几年来,宛如废墟般的空屋逐渐减少了。
  但这样的景色并没有为穭带来任何感慨。他的大脑一如往常地维持着理性思维胜过感性情绪的状态。他的脑海中浮现几名足以胜任总司令的人选,然后又因某些理由而被一一删去。
  最后,终于再也没有穭想得出来的脸孔了。
  ——也就是说,我得亲赴战场了吗?
  倘若仅考量将来自大陆的军舰击退一事,这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这么一来,就算能守住翠国,也有可能会毁了凤龝。
  如果身为首领的他离开了王都,旺厦的残党极有可能再次群起叛乱。过去便曾多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最后多半都带来了让四邻盖城上头的旗帜改变颜色的结果。
  再加上,现在还有薰衣这号人物存在。要是穭亲自出征,薰衣便会独自被留在城里,这等于是给了旺厦一族抢回薰衣的大好机会。在国家的存亡危机已经逼近眼前的关头,不该再引发内乱纷争——穭不期待他们能怀抱这样的想法。对于未曾抵御过「外患」的翠国来说,能够理解这个事实的国民相当有限。
  而不安的种子不仅只有旺厦一族。一年前刚平定的四坂山地的山贼团,现在可能会有重振旗鼓的疑虑;而弹琴在释水台地上保有的那块土地,最近也出现了不安分的动作,必须严加警戒。
  ——倘若父亲大人还活着,或许我就不用为这些事情烦心了吧?或者,如果丰穰已经是可以负责看守王都的成年人的话——
  思考一些和现实无缘的假设也没有益处。穭看着不断流逝而去的云朵,不禁喃喃说道:
  「得做好觉忻才行了吗?」
  冒着发生内乱的风险而担任总司令挑战外敌。守护凤龝,以及守护翠国——若将这两者放在天平上,何者会下沉,想必显而易见。
  在这种情况下,当初没先杀掉薰衣,便会成为有害于他的因素。穭将会变成带领凤龝走向衰败的愚昧领导者。
  虽说这是私事、同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尽管这次成功击退外敌,远方的大陆国家也不见得会就此放弃征服翠国。在军船第二次来袭的时候,倘若这个国家又再次陷入两族争个你死我活的情势的话……
  穭就在无法下定决心的状态下离开了观景台。他处理了一些政务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处,更衣后开始吃晚餐。
  现年五岁的丰穰已经能够自个儿挺直背脊端坐,并顺利地使用筷子进食。穭一边眺望着这样的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带着薰衣去参加这趟远征怎么样呢?这样一来,内乱的危险性应该也会跟着降低吧?
  比起遇到瓶颈时绞尽脑汁思考,像这样不经意地胡思乱想,反而更容易让人灵光乍现。他原本伸向炖煮料理的筷子停了下来。
  ——等等。要是这样的话,那干脆……
  就连穭本人都觉得这是个破天荒的想法。
  ——干脆让薰衣担任总司令?
  「没错!」
  穭呐喊着起身。右手像是握住宝剑般紧紧握着筷子。
  「您怎么了吗?」
  妻小们惊讶地问道。
  「不,没什么。」
  穭重新坐好,放下筷子,无视周遭诧异的目光,埋头于自己的思绪当中。
  ——没错,就是薰衣。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首先,从身分高低来看的话,薰衣完全没有问题。他不但是穑大王的另一支直系血脉,而且还是穭的妹婿。
  此外,对于这场战役所代表的意义,薰衣的理解程度和穭不相上下。不仅如此,他还丝毫不会为此表现出畏惧之情。
  而薰衣的能力也让穭感到相当放心。他在那个地底陵墓所表现出来的理解力、判断力和决策力,再加上薰衣又充分从导师本人那里吸收了导学的教诲。至于他的战争经验不足这一点,只要在他的身旁配置一名军师,便不成问题。
  ——相反的,不能选择薰衣的理由……感觉若有似无呢。
  让薰衣离开四邻盖城虽然令人不安,但如果让一万名士兵与其同行,这样的不安也就消失无踪了。只要当作是让这些士兵护送薰衣上战场即可。
  得在薰衣的麾下聼令指挥,或许会引来凤龝士兵的抗拒。那么,就让樊担任副官吧。如果是樊的话,只要说之以理,他想必不会拒绝。要指挥凤龝士兵时,就透过樊来下令。倘若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应该就不至于削弱兵队的士气。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感觉还有其他几个好处呐。
  首先,这个决定能让旺厦的残党明白这场战争为一国家大事,不应在此时再次掀起内乱纷争。虽然不见得所有旺厦的族人都能够理解,但应该多少能降低一些风险才对。
  而战后的奖励方式也会变得很简单。
  阻止外敌入侵、避免内乱在这场混乱中发生——跟这两者相较之下,这或许只是个小问题,不过,尽管能顺利击退来自大海另一头的敌人,后续处理却让穭相当费神。
  若是一般的战争,就可以将战败一方的土地分配给立下战绩的士兵。不过,从这次的情况看来,他们能从敌方手上夺取的东西,大概只有毁坏的船舰而已吧?因此,只能从匮乏的国库中掏出赏金来奖励立功者,或是予以减税、除役等优待措施。但这些奖励都极为有限。
  在敌方威胁直逼眼前的关头,或许所有人都不会在意这一点,然而,战争落幕后,失去了众多亲人和麾下士兵的自己,所获得的竟然只有少得可怜的赏金的话——
  一想到届时将会引来多么强烈的不满,穭便感到忧心忡忡。
  不过,倘若自己拿到的仍是「少得可怜的赏金」,而在战争胜利后,理应收受最丰厚报酬的总司令却拿不到任何奖赏的话——
  薰衣无法持有一寸土地、也没有半名家臣听令于他,其中的理由众人都很明白。然而,尽管有个中理由,要是获得了比总司令更为丰厚的报酬,心中难免会产生惶恐的情绪。于是,人们会认为「这场战役拿不到报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最后,穭或许便能够在不失去任何东西的状况下,将可能威胁国家安稳的不满情绪防患于未然。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的好处还不只这些。穭并不打算一直让薰衣当个笔官,而有其他想要让他任职的官位。不过,过了五年之后,好不容易认同「让薰衣在文书所抄写纪录」这种做法的凤龝重臣们,想必会反对穭这个新的决定吧?倘若穭又打算力排众议地实践自己的主张,恐怕会引来比稻积成亲那时的「以死谏上」更加激烈的反弹,所以他迟迟无法采取行动。
  而这次的战役,正是突破这个状况的绝佳机会。若是薰衣击退了敌船,在无法给予他金钱或土地做为报酬的情况下,至少也赐予他一个头衔较高的地位——穭可以如此游说周遭的人。
  愈是深入思考,穭愈觉得这个人选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别说是一箭双雕,三雕都有可能。
  在想到第四个好处的时候,穭的肚子饿了起来。他的食欲一瞬间变得相当好。狼吞虎咽地解决了眼前的晚餐后,穭换了套衣服,然后前往高塔里头的小房间,并传唤顾问官月白过来。

  这五年以来,穭逐渐学会如何掌控月白。
  月白不如颖那样冥顽不灵。又或是穭掌控人心的技巧变得更加纯熟了也说不定。只要表示有事情想找他「商量」,然后不经意地灌输他自己的意见,便能够让月白做出一如穭所想的「建言」。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能够圆满解决了。月白会产生一种穭听从了自己意见的错觉而心生满足,凤龝的重臣们则会觉得首领大人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蛮横独裁,并因此感到安心。而穭则是能随心所欲照自己的决定行动,不再像以往那样动辄遭到反对。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实在是个过于崭新的主意,所以,要让月白「自己想到」这个人选,实须耗费相当多的时间。穭在没有发布「战争即将开打」这个消息的情况下,和月白展开了一连几天的会谈。
  在三天前,月白终于想通了自己必须想到的事情。他们俩为了总司令的人选这个重大问题获得完美的解决而欣喜不已,同时开始去说服其他人。
  此时,将薰衣任命为战场最高负责人的第四个好处浮上了台面。
  万一他们在这场战争中落败,让外敌入侵境内,翠国便会面临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惨剧。不过,得因战败而背负臭名的,却是旺厦的血脉。
  经过月白和穭的游说后,只有樊稍微提出了异议。
  「如果我们战胜了呢?届时,是否会演变成由旺厦的血脉囊括所有荣耀于一身的情况?」
  「这是一场理所当然会胜利的战争。我已经为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获胜了,也不会变成薰衣大人的功劳。」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樊也不再有任何意见。

  然后,终于到了今天。
  穭在召开会议的前一刻,将任命薰衣担任总司令一事告诉了他本人。于是,预定便没有因薰衣突如其来的行动而变更,再加上游说的成果,会议在相当顺利的情况下结束了。
  ——简直就是万全的准备。还有谁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让鯷退下后,独自待在小房间里的穭再次被满足所淹没。他的双颊泛起红潮,甚至无法只是静静坐在位子上。
  穭走到宝剑的前方,以双手轻轻将它捧起,然后起身持刀出鞘。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穑大王之后的三代贤君的其中一人。
  ——没错。我已经成就了让自己涌现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的功绩,而今后也要成就更多。
  穭被彻底的幸福感包围着。
  在片刻的自我陶醉后,正当穭打算将宝剑入鞘时,他发现刀身上映着自己的脸孔。只有双眸,没有鼻子以下或额头以上。
  那是一双散发出异样光芒的眸子。
  穭心头一震,于是别过了脸。
  ——我在兴奋什么啊。
  他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之后,才恍然大悟。
  ——没错。这不是满足,而是兴奋。我只是因为面临重大关头而感到亢奋罢了。现在理应没有能让我感到满足的理由才对
  一切都正要开始。无人能预测战争中会发生什么事。更何况,这还是一场必须和未知的敌人交手的战役。而且一旦被外敌入侵,将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恐惧宛如兴奋过后的反作用力一般开始凝聚。穭以深呼吸加以压抑,将残余在心头的亢奋浇熄。
  随着恐惧或兴奋的情绪起舞,并不是他现在的应为之事。
  穭将宝剑放回原本的地方,然后从怀里取出翠国的地图。
  位于东南方——亦即大陆所在的那个方位——向外延伸出去的半岛前端的「海堂岬」。那里就是敌方船舰可能靠岸的场所。
  穭看着从那里直达王都的通路,思考在出兵之前,是否还有其他因应对策可行。要是薰衣失败,让外敌入侵了翠国,他该在何时、从何处派遣第二军团迎战。

  此时,薰衣正在自己的房里吹奏着那支无声之笛。为了安抚受到城里的气氛影响,而变得有些兴奋的鶲入睡,着实让稻积费了好一番功夫。女官们忙着交流和战争相关的传闻,预定要出征的士兵们则是一心一意地做着相关准备。
  只有地下陵墓和这股支配着王城的兵荒马乱气氛无缘,内部仍包围在毫无变化的静谧之中。

  最后,疲于思考的穭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让自己的脑袋休息片刻。结果,不知为何,他回想起自己在这间房里和鬼目会面的事情。
  算一算,在那之后,刚好经过了三年。
  ——鬼目,我有遵守在三年以内都不让薰衣离开王城一步的约定呐。
  在一瞬间的感伤后,穭再次将目光移回地图上。

  14

  每当马车摇晃一下,屁股就觉得好痛。一动也不动地窝在狭窄的马车里头,让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不已。而这样的旅程还要再持续七天。
  ——要是骑在马鞍上,倒还无所谓,不过,要坐在木台上前往远方,还真是折腾人啊。受不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果报应……
  在自己就要脱口抱怨的瞬间,马车猛地晃了一下,让弦的屁股跟着重重撞击木椅表面。他这才回神过来,然后如此告诫自己。
  ——岂能这样忿忿不平地埋怨呢。现在,我可是在首领大人的命令下,背负极为重大的任务呐。
  他看了妹婿大人一眼。后者仍维持着和出发时相同的姿势,凝视着马车的窗户。被木板封死而看不到外头景色的窗户。
  妹婿大人的屁股下方垫了一块稻草编成的圆形坐垫。虽然多了这个也不见得会坐得比较舒适,但却让弦愈看愈是羡慕。
  在数十年后车轴经过改良之前,翠国的马车都还是专门运送货物的交通工具,并不适合让人乘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必须勉强坐在内部进行长距离的移动,也难怪弦会想抱怨了。
  「车轮锁发出来的声音不一样了。」
  妹婿大人开口说道:
  「应该是脚下的土质改变了吧。」
  尽管竪耳仔细聆听,弦仍然无法分辨声音有什么差异。
  「是不是您多心了呢?」
  「不。我想应该已经过了井草关了吧。那一带的土质比较不同。」
  「原来如此。」
  「道务的纪录里头是这么写的。据说这个影响让当初的工程没能按照原订计划实施。」
  ——当了五年的笔官,多少会记住这些知识吗?这样一来,把窗户封死不就没有意义了?
  弦在心中暗暗啐道。之所以将总司令关进不适合载人的马车里头,除了护送他上路的用意以外,也是为了不让他熟悉沿路的土地。
  「您会不会热呢?」
  为了不让薰衣集中精神聆听外头的声音,弦开始对他说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不会。」
  就算对方回答「会」,弦其实也无计可施;不过,如果对方否定了,对话就会到此结束。
  「您会不会口渴呢?」
  「不会。」
  妹婿大人露出浅浅的笑。是在取笑自己为了不让他探究外头情况而做出的努力吗?正当弦因为想不出话题而困扰时,对方却主动和他攀谈了。
  「你是第一次出征吗?」
  「不,并不是第一次。」
  难得对方主动提供了话题,所以弦原本想尽可能多回答一些,但他得避免说得太过详尽。
  对弦来说,这是他第三次出征。
  第一次是前往荻之原。第二次则是在过了半年之后,为了铲除敌军势力而出兵远征。
  在那场战役中,弦立下了功绩。他砍下了敌军副官的头颅。
  坐在狭窄的马车里头和妹婿大人面对面时,总让弦回想起那颗头颅。从嘴角到脸颊的部分都和妹婿大人极为神似。印象中,他们似乎是表兄弟,所以容貌相似也是理所当然。
  或许是因为觉得有些无聊吧,妹婿大人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不过,你应该是第一次坐马车出征吧?」
  那当然。出征就是要跨上马儿亲赴战场。弦作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面临必须被关在这种狭窄的箱子里移动的情况。而这些都是因为——
  妹婿大人的脸上仍挂着微笑。难不成他觉得这样的事态很有趣?
  「是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没有携带武器就出征。」
  他不慎说出了一句无须提起的话。
  妹婿大人的表情微微蒙上一层阴影。他再次将视线移回被封死的窗户上。
  「不晓得外头是不是晴天呢。」
  「要我去问问看吗?」
  弦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的本性。虽说他是妹婿大人的随从,但可不是为了让对方过着更舒适的生活而存在的。
  「这倒不必了。」
  「是。」
  马车再次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屁股好痛。狭窄的车厢让人喘不过气。近在眼前的这张脸,总是让自己回想起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没有佩带刀剑的腰间,感觉好像少了什么而让人坐立不安。这趟旅程还得再持续七天。
  「对了,在我们的军队中,有没有住在海堂岬附近的人?」
  「这我不清楚呢。」
  名义上是随从,但真正的职责其实是监视和护卫。弦以态度来表示自己并不打算亲切地满足对方的需求。
  「既然有一万名士兵,好歹也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吧。替我找找。」
  「您找这样的人要做什么呢?」
  「我有事要问他。」
  「我明白了。」
  不过,弦并没有打算马上遵从这个命令行事。他必须先请示以副官身分前来参加这场战役的藏务大臣。
  ——岂能让你过得随心所欲呢。尽管你是「王的妹婿」或「征战总司令」,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吾族的阶下囚罢了。
  要是胆敢耍什么把戏,我就让你迎向和你的表兄弟相同的命运——弦在内心里喃喃说道。

  15

  樊出生在临海的地区。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当他听到浪潮声就觉得相当平静,眺望水平线的时候,心境也会随着开阔起来。
  不过,倘若在这片大海的另一头,有着宛如城堡般巨大的军舰浮在海面上,而且还朝着翠国慢慢逼近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比起发掘事物的光明面,樊的个性总是让他比较容易看到黑暗面。指导他学习导学的导师曾经指出这一点,然后对樊如此说道:
  「我们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特质。然而,人是否能够坐得稳、行得正,和这种特质并不相关,所以原本就没有改变它的必要。重点在于是否能够对自身的特质有所自觉。
  樊大人并非领导一族的首领,而是在其身旁予以协助的人物。因此,请您针对自己所感受到的『黑暗面』,亦即让您深感忧虑的事情,对首领大人谏言。这就是您的职责所在。
  然而,若是首领大人刻意深入这样的危险当中,您也绝不能反对。因为这才是您对自身特质有所自觉的表现。您必须牢记一件事——首领大人看得见您所看不见的『光明面』。这样的话,想必您的个人特质,一定能成为对首领大人有所助益的美德吧。
  樊一直遵守着这个忠告。因此,他在没有犯下甚大过错的情况下顺利尽到自身的职责,在这场重要的战役之中,也被赐予了副官的地位。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副官,是负责统整凤龝全员,在往返的行军途中掌握全权的存在。换个角度来想,他的地位或许比总司令更来得重要。
  但樊并没有因此而由衷地感到开心。
  总是感受着事物的黑暗面,却仍得遵从首领大人「刻意深入这样的危险当中」的决定,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
  例如,非但没杀了旺厦的首领,反而还将他笼络成自己的家人这个「决定」,至今仍是让樊忧心不已的要素之一。更不用提这次的总司令竟然还是——
  听着传入耳中的浪潮声,樊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在旅途中,他数度想要假借发生意外事故来杀害对方。
  然而,这会变成背弃首领大人的行为。就算没有导师的忠告,樊想必也不会让自己屈就于这样的诱惑之下。
  樊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男人。但这样的忍耐会造成内心的负担。继总司令一事之后,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闪过的不祥想像,让他感到身心俱疲。
  在出发的时候,旺厦的残党是否会趁机袭击王都的问题,让樊忧心不已。尽管首领大人还坐守在王城之中,但凤龝有三分之二的战力都将启程远征。倘若旺厦的残党和其他氏族——例如和黄云联手的话……
  因为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而极度想要折返的樊,却也有股力量在拉扯着他的内心往前。他也很担心我方是否赶得上敌军的来袭。
  依据翠国派遣至大陆的人所带回来的情报,首领大人断言军船最快也要二十天之后才会抵达。但樊生性对一切存疑,每当看到前方扬起漫天沙土,他便会猜想是否有使者为了告知敌军已登陆的消息,快马加鞭地赶来。同时,心头也为之一紧而痛苦。
  这样的担心最后成了杞人忧天。在海堂顺利和集结于当地的一万名兵力会合之后,樊又开始怀疑来自大陆的军舰是否真的会在这里靠岸。
  有很多理由都足以证明对方只能选择在此地登陆。不过,凡事总有个万一。
  万一敌船因为遭遇暴风雨而漂流到遥远的北方,于是打算从那里朝翠国前进的话……万一我军埋伏在此的行动已经被敌方识破,让他们一反原本的计划行动的话……万一敌方不幸遗失了航海图,或是船舵损坏,因而随意前进,最后漂流到无法预期的地方的话……
  就连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态,樊都一一牵挂着。不过,因为他对于自身的特质有所自觉,所以仅将这些想法深藏在内心之中,并没有在军事会议中提出来。

  在行军的路程中,几乎每晚都会召开军事会议。因为总司令希望这么做。
  其实,樊能够拒绝这个要求。虽说是总司令的指示,但只要樊没有亲自替他下达这个命令,那么,什么事都不会开始。
  不过,樊仍然遵从首领大人「只要判断不会造成实际损害,就必须听从总司令的指示」这样的命令,在每晚露宿的时候召开军事会议。
  除了他和总司令以外,与会者还有身为军师的胧、香积一族的首领赌弓、莲峰一族的首领霾,泉声一族的有力人士五加木这四人。
  在兵力方面,赌弓率领了三千名自军、霾则是率领了两千名自军前来参战。而五加木虽然是独自参战,但仍肩负着兵站长这个重要的职责。
  在军事会议中,总司令几乎不曾开口。宛如一名旁听者似地,带着柔和的表情静静地守护着会议的发展。
  樊也鲜少插话。于是,几乎都是胧在负责说话。
  这个男人的出身背景虽然有点可疑,但在被地方的刑部官拣选中之后,他因成功击退盗贼团而开始崭露头角。无论是突袭或正面进攻,他都能拟定十分完美的战法,所以这次便被提拔成为军师。
  不过,用来对付盗贼的能力,在这场战役之中是否也管用,让樊相当担心。他实在不觉得胧是什么名军师。在樊的心目中,说到名军师的话,大概就是那位——
  令人懊恼的是,说到够资格被尊称为名军师的人物,最先浮现在樊脑海中的,并不是在自族历史上千古留名的军师,而偏偏是一名旺厦的成员。
  其名为驹牵。虽然他已经在十五年前落海身亡,但要是这名男子还活着,据说凤龝便无法在荻之原一战获得胜利。此外,在这之前的四日战争中,凤龝被迫逃离四邻盖城,最后首领也遭到俘虏,据说都是驹牵的足智多谋带来的战果。
  虽是令人憎恨的仇敌,但若是想起他诸多巧妙的策略,实在很难不让人对他抱持敬意。所谓的名军师,应该就是这种人物才对。
  至于胧,可说是个完全无法让人涌现敬意的存在。不但相貌猥琐,言行也显得低俗。说话时口沫会堆积在嘴角,有时甚至会喷出来。
  为了维持基本的礼貌,樊尽可能不让自己板起脸孔,但却无法控制心中那股不愉快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抱持着这样的心情,所以胧所说的内容,也让他想要一一否定。
  他朝旁边瞄了一眼,发现赌弓和霾似乎也有和他相同的感受。
  ——这样下去,真能顺利在战场上击退来自大陆的军舰吗?
  樊忍不住陷入惨澹的情绪之中。
  不过,如果仔细听的话,便会发现胧所说的理论相当正确。
  胧对目前的战力做了分析,并断言如果直接正面对决,我方的胜算会相当低。
  从总兵力来看,敌方一万,我方则是两万。乍看之下似乎是我方占了上风,然而,目前的行军成员有三成是农民,在当地会合的士兵更有七成是农民。也就是说,我军中有一半都是对战场相当陌生的外行人。相较之下,敌方都是一群为了踏上战场而严格锻链过身心的士兵。倘若从这点来判断,双方的战力将是不分轩轾。
  另外,在战争中,同时也必须将「斗志」这种东西一并纳入考量。当人们群众成集团时,依据心境的不同,有时足以发挥出超越能力范围的力量,有时却会连一半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便告结束。
  我方军队的斗志并不算低。因为这阵子鲜少有战事,所以这是难得能立下功绩的好机会。众人都因此而蓄势待发。
  只是,明白这次俄战争有别于以往战争的人,只占了其中的极少部分。
  在翠国发生过的战役中,即便吃了败仗,也会留下「有一天中就能卷土重来」的希望。因此,当战况变得不利,每个人都会采取退兵——亦即逃跑的做法。
  但这次的对手不一样。现在,乘着军船逼近翠国的,是一群来自被大陆国家吸收的附属国,只为了战斗而被锻链出来的男人。在他们眼里,战争只有胜利或死亡两条路。虽然兵力是对方的两倍,但战力不相上下,如果把斗志也算进去的话,目前的状况可说是对我方压倒性的不利。胧喷着口水如此强力主张。
  樊开始觉得坐立不安。
  「胧大人。你有向四邻盖城大人报告过这些内容吗?」
  「没有。」
  胧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这蠢才!」
  樊不禁出声斥责。要是听了这样的战力分析,无论情况多么吃紧,首领大人应该都会设法派遣两万或三万大军前往东南方,而不是现在的一万大军才对。事到如今才提及「压倒性的不利」,这个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我想,不需要刻意禀报,四邻盖城大人应该也相当明白这一点才是。」
  「尽管心中这么想,还是得实际说出口,才算是尽了臣子的本分。」
  出身低贱的人果然不可靠。樊这么想着。让一个连导学的「基本」都不明了的人来担任军师,又怎么有办法打一场扎实的战呢?
  「哎呀,您无须这么忧心,副官大人。」
  胧带着嘴角的口沫继续说下去:
  「不然您以为派遣军师是为何用呢?我之所以没有向四邻盖城大人做刚才这段战力分析,是因为我有自信能以这样的兵力战胜敌方。接下来才是军师发挥本领的时候。我会将目前这种压倒性不利的局势彻底颠覆给您看。其实,我已构思了一个妙计。在我刚才的分析当中,所谓的斗志,是只要动一下脑筋,就能够轻易让它倍增的东西呢。」
  听到胧略显自大的说话方式,让樊觉得更加烦躁。首先,胧怎能在不和他或总司令讨论的情况下,就擅自拟定什么「妙计」呢?
  不过,樊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男人。所以他克制住不悦的反应,静下心来听胧说明。
  「我对士兵散播了一则谣言,是关于让异国的士兵上陆会引起的后果。翠国人民一旦被他们发现,就会被抓上船然后运往大陆。到了那里,孩童会被做成家畜的饲料,女人会被侵犯,男人则会变成日以继夜地工作的奴隶,至死方休。我只是大致对一、两个人说了这样的悄悄话,让他们信以为真,不过,现在想必已经有不少人都听闻这件事了吧。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这想必会成为众所皆知的传闻了。而另一万名士兵和我们会合之后,这个传闻也会一口气在他们之间传开。这样一来,和这场战争息息相关的,便不只是自身的性命而已了。为了守护家人、亲人和族人,士兵们想必会卯足全力起来奋战吧。」
  「原来如此。用这种方法来提升斗志?」
  五加木稍带敬佩地回应,同时又继续问道。
  「不过,在刚才的战力分析当中,你不是说过即便斗志提升至五分,也无法判断局势会对我方有利吗?」
  在胧回答他的问题之前,赌弓仿佛机不可失似地插嘴说道:
  「话说回来,我无法接受你刚才的战力分析,军师大人。你方才只计算了人数,而敌方的船只并没有连马匹都一起运送过来。相较之下,我军有四千名骑马兵。这样的差异,应该比有没有农民的影响来得更大。」
  「我可以同时回答两位的问题。直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在考虑战力和斗志,但并不仅是如此而已。我们还得将战法融入其中来思考。
  在战场上,我们习惯和敌人一对一地决斗。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双方的干劲不相上下,就会由剑术较为优秀者取得胜利,而乘坐在马匹上的一方也比较有利。但敌人的战法不同。大陆的军队彻底采用了『密集队形』。
  要说明的话,这种战法就是让士兵们肩并肩排列,形成数十名一横排的队形。而他们的后方则是紧连着下一个横排的队列,大概会这样排个八到九排。如此一来,就会形成密密麻麻的人墙。
  这样的人墙极为坚固。每个士兵都戴着帽沿很宽的铁制头盔,手上也持着同样是铁制的巨大盾牌。就算骑在马背上发射弓矢,也无法射中敌人的身体。所以,在这里马匹无法发挥作用。再加上对方的武器是笨重的长矛或斧头。就算不具备使用这些武器的技巧,只要以蛮力挥舞,便足以将挡在前方的人扫向一旁,也能够粉碎马的脚骨。请各位试着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的光景。就像是铁壁不断碾碎、扫荡阻挠在前方的东西,然后持续前进的感觉。」
  樊试着想像胧所描述的景象,随即感觉自己恐怕会为此而作好几天的恶梦。
  赌弓则是因为被身分远不如他的人物大剌剌地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心情愈来愈差。
  「无须你刻意说明,我们也听闻过敌方的战法。正因如此,才能判断出他们的船只会在海堂岬靠岸。那个密集……什么的战法,最大的敌人便是窄路。所以他们应该会避免进入山脉地带。那一带的土地,只有海堂经过开垦而已。」
  「就是这个!」
  胧用力地拍了一下手。虽然是略显无礼的行为,但想要吸引他人的双眼和耳朵,这是极为有效的方式。
  「让我们致胜的妙计,就在于敌方的这项弱点。他们无法在狭窄的道路上排出密集队形。所以我们可以从旁边一个个加以击破。不过,海堂那一带净是一片平坦的台地,没有任何的障碍物存在。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就是得透过我们的双手来打造出狭窄的道路。」
  「怎么做?」
  五加木不禁瞪圆双眼。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制作土堆或是将岩石搬运过来,所以必须用木材来制作栅栏。」
  「那种东西不会两三下就被敌人的『新型兵器』给轰走吗?」
  赌弓有些不屑地问道。
  「不不不,我有将这点纳入考量后,才构思出我们应陔制作什么样的栅栏,倘若各位愿意将一切托付给我,我军必定会赢得胜利。」

  第一天的军事会议就这样告一段落。隔天,在复习过同样的内容之后,胧开始针对「导向胜利的栅栏」进行说明。
  比起胧有些夸大的说法,他画在图面上的栅栏构造看起来相当简素。用长度约为成人展开双臂那么长的两条横木,再以约有一个人那么高的三根木头支架来支撑住左右。如此简单的小型栅栏,真能阻挡那些「铁壁」的攻击吗?樊不禁再次被不安与不信任的感觉所笼罩。
  根据胧的说法,简单与小巧正是这些栅栏的绝妙之处。巨大的栅栏或围篱不仅需要耗费许多时间和工夫来制作,要是被「新型兵器」凿穿一个洞,就万念俱灰了。敌方将会顺利突破这道防御。
  而小型的栅栏除了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工,在将其组合运用之后,还能够发挥出不输给大型栅栏的防御力。至于组合的重点,便在于不要让这些栅栏紧密并排在一起,而是预留一些空间,然后并列成好几排。这样一来,人或马匹便只能各自通过这些左弯右拐的障碍路,形成一种敌方最忌讳的狭窄山路的情况。
  而这样的构造,同时也能够有效因应「新型兵器」。即便岩石宛如火山爆发一般飞过来,也只有被砸到的部分会毁坏。因为在排列时预留了空间,所以其他栅栏并不会受到影响。
  「倘若前方出现这种栅栏,敌方的士兵便无法组成密集队形,只能一个个单独前进。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避开他们的盾牌,从横向或后方加以攻击。在人数上占优势的我军,绝对能够获胜。」
  胧也将栅栏的排列方式描绘在图上。首先,将栅栏呈虚线状排列成一行。每个栅栏之间预留和横木宽度差不多的间隔。然后在距离这排栅栏几步的后方,同样再排出一行虚线,但这次则是将这排栅栏固定在前排间隔处的后方,让前后的栅栏呈现出交错的状态。之后再重复数次这样的作业。
  「虽然我们无法明确判断敌方何时会抵达,但有这种简便的栅栏为我们争取时间的话,在静待出兵的同时,也能够维持住全员的士气,甚至将其更进一步提升。」

  自第三天开始,因为没有与会者提出其他战法,而胧又喜欢针对自己的作战侃侃而谈,于是,军事会议便只是重复叙述着这些相同的内容。
  即便是毫无进展的讨论,倘若有助于参战的首脑们加深对彼此的理解,让众人的心团结一致的话,倒还无妨。然而,樊却觉得这反而让大家愈来愈像一盘散沙。
  随着军事会议的次数增加,胧愈是表露出一脸得意洋洋,不断强调自己所拟定的作战计划多么出色。然而,会从旁出声附和或回应的人,只有五加木而已。
  赌弓虽然三番两次对胧的作战提出「这里不对、那里不行」的缺点指摘,但他所挑出来的毛病,全都是一些只要仔细倾听胧的说明,就不会对此抱持疑问的内容。因此听来反而像是一堆借口。他要不是记忆力相当差,就是对胧有强烈的厌恶感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令人伤脑筋的状态。樊不禁觉得心情沉重。
  霾是个不太会将感情表露于脸上的男人。但相同的话题不断重复,想必也让他觉得相当无趣吧。他时而露出不耐的表情,时而刻意张大嘴打呵欠,时而低声喃喃道「这个之前好像已经说过了吧」。
  至于樊本人,则是综合了三者的状态。他的大脑和五加木一致认可胧的优秀战术,但内心却和赌弓同样无法摒除对这名低俗男人的厌恶和反感。同时,他又像霾那样,对于这场宛如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不停绕圈的会谈感到倦怠。
  尽管如此,樊仍然没有将这些情绪表现在自己的态度上,只是和总司令同样在一旁静静地倾听着会议的内容。
  几乎不曾开过口的总司令,开始慢慢被众人视为类似于摆饰般的存在——樊发现到了这一点。
  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对方原本就只是个空有虚名的指挥官,倘若他无法给人存在感,对凤龝反而是一件好事。
  不过,樊还是觉得总司令似乎安静得有些过火了。他总怀疑对方是否正在构思什么诡计,尽管交代监视者提高警觉,他的内心仍没有片刻能够歇息。

  就这样,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海堂岬。
  统治这一带的是风劲一族的首领白藻。他遵守约定,将一万名士兵集结于此等待着他们到来。随后,白藻也马上参加了军事会议,并随即决定执行身为军师的胧所提出的作战方式。因为沿路上不停提出质疑的赌弓已经不太情愿地答应了,而其他与会者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就连首次与会的白藻都为了这战法而干劲十足。
  最后——
  「那么,就依照军师大人的战法进行吧。」
  一切就因为总司令的这句话而定案了。
  之后,胧和五加木简直忙到昏天暗地。五加木除了是照顾两万名士兵和四千匹马的负责人以外,还必须指挥收集作战重点的栅栏木材。他不停东奔西走,几乎不曾有片刻能坐下来。而身为制作以及设置栅栏的总召集人的胧,同样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将众人的忙乱看在眼里的总司令,则是开始悠哉地散步。
  当然,他的散步是在获得樊的许可后才开始的。
  在胧的指挥下,迎击的准备进行得相当顺利。或许是他散播出去的谣言奏效了吧,士兵们无不极其认真地忙着制作栅栏。
  让樊最担心的,便是总司令是否心怀着背叛凤龝的企图。倘若因为将所有准备工作都交给胧去处理,而让他闲下来的话,说不定总司令的心思就会转移到这方面来。如果他愿意转换一下心情,樊倒是求之不得。
  然而,总司令这趟外出,或许也有可能是为了实现他诡计的行动。为了以防万一,樊也决定和他同行。再加上十几名以随从弦为首的老练监视者,与其说是散步,倒像是声势浩大的游行。

  因为总司令表示想去海边,所以一行人便朝着海滩前进。
  海边的景色让樊的心情平静了片刻。然而,当一瞬间刮起的北风再次袭来时,反而令人倍感寒冷。一想到现在,连接着这片大海的远洋上正浮着宛如城堡般巨大的船舰,还朝着翠国缓缓驶来,樊获得了片刻宁静的内心,不禁再次感受到近似于冷颤的恐惧。
  总司令不知在想些什么,带着一派轻松的表情不断朝海岸走去。
  「请您留意脚下。」
  因为从岸边通往下方的狭小道路布满了石子,樊不禁这么出声提醒。而透过这个举动,他发现自己在内心的某处,仍然敬重着这名敌人体内所流的高贵之血,因此忍不住感到羞耻。
  「不要紧。副官大人,你真爱操心呢。」
  被对方这么一说,樊的心情变得更沉重了。
  海岸有着几艘将整根原木挖空而做成的简陋木舟,渔民们正陆续乘坐到里头。因为他们的工作是负责调度粮食,所以便没有被指派去帮忙制作栅栏。
  总司令朝着那些渔民快步走去。
  「请您还是不要接近那些人为妙……」
  樊原本打算阻止总司令过去,但后者并没有理会他。因为不是什么就算使出蛮力也要制止他的事情,所以樊只得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发现有身分尊贵的人朝自己靠近之后,渔民们纷纷在满布着石子的海滩上叩头跪拜。而总司令随即朝他们问道:
  「那些人接下来将要出船吗?」
  几乎都只穿着兜档布的讨海男子们微微拾起头来,彼此交换了眼神后,最中间的一名秃头男子这么答道:
  「赛达。」
  不,这或许算不上是回答吧。从男人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仅意义不明,再加上又掺着杂音,所以很难听清楚。听在樊的耳里,宛如动物的鸣叫声一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这个时代,薰衣和穷乡僻壤的渔民间身分差异悬殊,所使用的语言几乎相异到完全无法用来和彼此沟通。尽管如此,他们也无须困扰。因为无论是来自上头的命令,或是从底下捎来的报告,其间都还有许多不同阶层的人能代为转达,因此,他们并没有直接对话的机会。
  被迫和原本无须接触的对象面对面,原本就是一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情。樊带着一种恳求的心情开口劝道:
  「请您回来好吗?」
  然而,总司令尽管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却仍再次开口询问:
  「我是在问你,现在是不是正要移船出海?」
  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或许是在表示肯定,也或许只是因为有高贵的人物向他攀谈,所以他便点头鞠躬而已。
  樊陷入了一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情绪当中,让他浑身发痒。
  而渔民们也同样表现出困惑的反应。他们透过一种意义不明的呻吟声开始讨论起来。随后,一名身型最瘦小的男子以不停用额头撞击地面的动作向总司令鞠躬,然后就这样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开始往后退。在退到必须用力喊叫才听得见声音的距离之后,他便换了个方向,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妹婿大人,请您回来吧。」
  樊加强了语气说道:
  「您为什么要和这些人搭话呢?要是因为太靠近他们,而染上了跳蚤或其他寄生虫,那就糟糕了,请您回来吧。」
  总司令对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我只是想问问他们关于这片海的事情。」
  「若您有想要知道的情报,请尽管询问我们吧。请问您想知道些什么呢?」
  「这个嘛,到底是什么呢?」
  「您的意思是?」
  「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呐。」
  樊不禁无言以对。让这种人担任首领,就算旺厦能够在荻之原一战获得胜利,或许用不着多久的时间,还是会变成由凤龝统治的时代吧。
  「关于这片大海,无论是各种时刻的风向变化,以及退潮和满潮的时间,我们都已经调查过了。也明白这里的浪涛虽然平日都很猛烈,但这个时节的海象并不会过于恶劣。您想要知道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总司令仿佛完全没将樊的发言听进去一般,只是凝视着遥远的另一头。尽管内心烦躁不已,樊还是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崖边。
  那里有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他们正快步赶来这里。其中一人好像是方才离开的那名瘦小男子,他似乎是去找人过来。旁边多了一名不同于其他人,穿着看起来勉强算是一套和服的男子。
  和服男子说着樊也听得懂的语言。众人之后才知道,他是这个村落中唯一曾经在城镇里生活过的人。不过,虽说是城镇,但也只是位于这座半岛中,可能连米见官都没有派驻的小型部落罢了。
  「请问有什么事呢?」
  男子低垂着头恭敬地问道,于是总司令问了几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当他答应折返时,已经是樊第三次出声催促他「请您差不多回来吧」的时候了。

  不过,到了隔天,总司令又提出了外出散步的要求。这次他没去海边,而是前往昨天那名男子所居住的村落,然后不分老少,随意地向村落中的居民搭话。
  「请您别这样吧。反正他们也只是一群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的人罢了。」
  在樊因为看不下去而这么开口之后——
  「这可不见得呐。或许是昨天稍微听惯了吧,我现在有点明白他们所说的话的意思了。例如,『赛达』似乎代表着『是的』。虽然发音相差甚远,但这些人也和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
  总司令这么说道,然后在担任口译的男子到来之前,他听着樊所无法理解的村人的呻吟声,时而点头,时而微笑。
  樊用于察觉危险的神经激烈地反应着。他不能让这个男人接触身旁护卫以外的人。
  「妹婿大人,这附近有种相当不卫生的气味。可不能让您的健康受到影响,我们回去吧。」
  「你真的很爱操心呐。气味不会传染疾病的。」
  总司令完全没听出樊的弦外之音,只是悠哉地这么回答。看来,不和他说个明白是行不通了。
  「请告诉我您的目的。您是为了什么而向这些人搭话呢?您想知道些什么?若是您不愿说出来,恕我无法让您继续散步……」
  总司令的脸色一沉。这个年轻人总是会将内心的感受马上反应在脸上,这是君临众人的人物不应有的行为举止。
  尽管心中这么想,但樊仍然克制不住心底某处所涌现的内疚之情。
  「副官大人,我不想让敌军登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军师大人的战法相当优秀。然而,上陆后有一万战力的军队,在海上却只有五艘船。若是能趁他们还在海上时便加以击退,这样不是更好吗?」
  「确实如您所言。若要更进一步地说,如果能让那载着一万名士兵的船不要朝着翠国出发,想必就更为理想了吧。」
  因为对方不会察觉到藏在话语背后的涵义,所以也听不懂其中的讽刺。总司令露出了笑容。
  「这倒是呢。樊大人,你说得真好。」
  「然而,事实是,敌方的船舰现在正朝着翠国渡海而来。那是宛如城堡般巨大而坚固的军船。而我们只有渔民的独木舟,岂能在海上与他们一决胜负呢?」
  「是这样吗?」
  总司令意味深长地微笑。
  「您有什么妙计吗?」
  「不,没有。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俗话不是说『关于海的知识,就要问以海为生的人』吗?」
  樊按捺着想要叹气的冲动。就是因为这样,只会纸上谈兵而不知世事的人才令人感到头疼。的确,当地居民有时能够提供贵重的线索,因此这样的箴言才会从昔日流传至今。然而,他们能给的只是对战法有所助益的情报,而并非战法本身。在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打听什么的情况下,和这些身分低贱的人聊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完全只是浪费时间。
  话虽如此,但如果理由是为了做战前准备,樊便无法禁止总司令外出「散步」。于是,隔日、再隔一日,樊都跟着总司令一起来到村落。同时,为了确认他们是否有透过奇怪的暗号进行交流,樊也开始试着努力辨识村人们所发出来的莫名呻吟声。
  透过这样的举动,当樊也逐渐理解村人们所使用的语言之后,总司令发出了再次召开军事会议的指示。

  「现在,不管敌军何时攻打过来,都万无一失了。」
  胧顶着一张晒黑的脸,自信满满地如此保证。
  「是吗,辛苦你了。话说回来,在你的战法中,想要确实地击退敌人,究竟需要多少名士兵呢,军师大人?」
  胧愣愣地张大嘴巴。
  「当然是两万名士兵呀。」
  「那是目前聚集在此地的人数,而不是必要的人数吧?」
  「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有办法以一万五千名士兵压制住敌方吗?剩下的五千名士兵,希望可以交由我来率领。」
  「总司令,这两万名士兵,原本便都是聼您指挥的战力了。」
  霾从一旁插话道。樊静静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想要知道其他人究竟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这名不再当个摆饰儿开口说话的总司令。
  其他氏族的首领们,现在是否将这个男人视为旺厦的首领——拥有成为一国之主资格的人物,抑或是……
  霾的眼神中带有在四邻盖城中常见的那种轻蔑意味。这让樊微微感到放心。
  「陆地上的战争全权交给军师大人负责。我想率领五千名士兵出海。」
  「这太胡来了!」
  胧猛喷口水地喊出声来。
  「在海面上开战,是宛如蝼蚁想单挑牛只的行为。到头来只会让这五千人白白牺牲。」
  「蝼蚁也有蝼蚁的战斗方式呐。」
  「您打算怎么做呢?」
  「这一带的海域连靠近海滩处都相当深,因此适合巨大的船舰靠岸。不过,根据当地村民的说法,海面下其实到处都有着深度突然变浅的区域。我打算将敌船诱导至这些区域,让船舰触礁。」
  「牛只不会介意蝼蚁们的一举一动。就算您企图诱导他们,但要是敌方完全不理会的话呢?」
  「那就发射火箭过去。这样对方就没办法无视我们了吧。」
  樊不认为这样的作战会顺利。霾也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过,胧却蹙眉抿唇,露出沉思的表情。随后,他伸出手指做了数数的动作,然后放松表情这么说道:
  「不然,请您带四千名兵力过去吧。陆上的战斗需要一万六千名士兵。」
  他的眼里泛着浅浅的笑意,让樊看穿了这个男人内心的如意算盘。
  胧想必也不认为总司令的作战会成功。不过,倘若照他的指示分配部分战力过去,自己便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陆战最高指挥官。这名野心家便是相中了这一点。
  听到胧的回答,总司令露出开心的表情转而向五加木下达指示。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否识破了胧的真正企图。
  「很好。那么,兵站长大人。从明天开始,我要这附近的渔民全数加入战斗训练。暂时别让他们出海捕鱼了。」
  「这……」
  五加木虽然一瞬间语塞,但他和胧不同,熟知礼数,于是朝着总司令深深一鞠躬。
  「我明白了。让士兵们稍微饿肚子,或许反而能让他们发挥更大的力量。」
  「总司令,我认为让渔民们参战实在不妥。不同于在陆地上指挥农民的情况,在海上很难清楚将指示传达出去。不习惯战斗的人民恐怕只会扯后腿。」
  虽然胧的这番忠告再确切不过,但总司令却仍带着笑容回答:
  「所以才要加以训练呐。」
  胧耸了耸肩。
  「那么,副官大人。」
  最后,总司令面向樊覆这么说道。
  「就由你来挑选这四千名士兵,尽量以弓箭手为主。」
  樊沉默着向总司令鞠躬示意。他原本就有此打算,对方主动开口指示,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看来妹婿大人也很明白自己无权亲自挑选麾下的将领。
  樊原本打算将对胧抱持强烈反感的赌弓旗下的三千名士兵分配给总司令。但如此一来,由他指挥的士兵中,将会有一半以上都是非凤龝血系的人。绝对得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樊将四千名士兵全数指定为凤龝的族人。当然,他本人打算和总司令一同行动,好好地监视他。
  相对地,他忠实遵照了总司令「以弓箭手为主」的要求。
  如同胧所提出的质疑,渔民并不适合踏上战场。阻止敌方上陆的作战必定会以失败告终。就算几只小蝼蚁群聚在牛只的背上,后者也不痛不痒。
  不过,既然敌方应该也不会把他们当作一回事,那就不至于失去太多的兵力。只要将剩下的士兵马上派遣至陆上即可——樊这么计划着。
  但他的预测却完全没有命中。

  16

  当来自大陆的军船出现在距离海堂好一段距离外的海面上时,已经是八天后的事——也是薰衣一行人抵达后第十五天的深夜了。
  这是个夜空中高挂着弦月,同时风平浪静的夜晚。在这样的夜色中,敌方的舰队没有点亮半盏灯火,悄悄地朝岸边靠近。
  发现敌船踪迹的是出海巡逻的渔船。这个消息马上传人待在海边的总司令,以及留在台地正中央的军师耳中。
  负责陆地战的军师胧唤醒一万六千名士兵,并让他们各自到自己的位置上待命。总司令指挥三千名弓箭手和八百名渔民,命其搭乘不到四百艘的独木舟出发。剩下的一千名士兵则和他一起留下来,以便从山崖上以弓箭发动攻击。
  樊站在总司令的斜后方,眺望着塞满了士兵的小型独木舟分成五支船队在海上前进的光景,心中随着振奋了起来。
  每支船队都宛如拥有生命的巨大生物一般,表现出十分整齐划一的动作。这便是七天以来训练的成果。
  刚开始,一如樊的预料,渔民们甚至连为了训练而集合都百般不愿。不仅是自己的性命,甚至连最重要的船只都可能变成牺牲品,让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虽然他们表面上顺从这样的命令,但仍掩藏不住透露出反感的眼神和表情。此外,召集到的船只也并非五加木所推估的四百艘,而只有两百五十艘左右,更是如铁一般的证据。虽然严格要求这些渔民交出所有的船只,但他们似乎还是偷偷摸摸藏匿了不少船只。
  不过,总司令并不在意渔船数量不足一事,只是对聚集在眼前的渔民们大声喊话。他透过在村落里所学习到的语言,以能够让渔民理解的字句,向他们解释必须一战的理由。
  总司令所诉说的理由,和胧在军队里散播的谎言不同,并非是用来吓唬他们的虚构内容。不仅如此,甚至还让樊觉得相当不充分而缺乏魄力。
  为何必须一战?为了之后也能继续讨海的生活。出海、捕鱼、回到陆地上和家人一起用餐。现在逐渐逼近的敌船,将会摧毁这样的日常生活。倘若有扰乱渔场的海怪出现,就必须加以讨伐;同样的,为了继续维持现在的生活,就必须在战斗中获得胜利。
  大概只是这种程度的内容而已。
  然而,在他说明完毕后,渔民们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了。虽然樊无法理解,但以现代的说法来解释的话,薰衣便是以「站在对方的观点」的方式向他们喊话。而这也成功地发挥了效用。
  随后,他还找来了村长,从更高的观点来讨论一些话题。
  这不仅是为了守护你们的日常生活而战,更是为了保卫整个国家而战。你们的一艘独木舟被击沉,便足以拯救停靠在这个国家的数百个港口外的数千艘船:你们牺牲了一个人,便能够让这个国家的数千个城镇或村落里头的几万条生命获救。所以,我向你保证。若有船只在这场战役中被击沉,在战胜之后,我会赐给你们足以购买新船的金币。另外,有战死者、或是因为失去手脚而无法工作的人的家庭,我也会给予能够支撑生活的补助。
  听到这段话,樊相当吃惊。战后的奖赏是用来分配给立下功劳的人。倘若创下了只是在战争中丧命的小兵也能获得金币的先例,那么,发动战争同时便意味着破产。
  虽然樊想要开口劝谏,但想了想,他还是闭上了嘴巴。
  这场战役和之前在翠国发生的都不一样。所以就算有些破例的规定,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而且,这也有可能是穭大人事先指示他这么做。关于战后奖赏的规定,在未获得四邻盖城大人的许可之下,是无法自行决定的。尽管薰衣再怎么不懂世事,既然能如此确切地说出口,必定是已经取得一国之主的许可了吧。毕竟,妹婿大人时常和四邻盖城大人单独进行会谈,就算有樊所未曾听闻的指示,也不足为奇。
  隔天,出现在训练中的船只数量增加到将近三百艘。

  在训练时,总司令时常亲自坐进小型的独木舟里头(虽然这代表樊同样也必须一起坐上这简陋又不够稳定的船只),对周遭的人说出激励的话语。就连身在远方听不到他声音的人们,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有干劲。樊有这样的感觉。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训练里的船只数量变成了四百艘。然而,更甚于这样的变化,在开始训练与敌船来袭之间的这段期间发生了。
  契机是村落里的一名年轻人想到当弓箭手在发射箭矢时,可以使用船桨来让船只变得更稳定。他们所乘坐的独木舟渔船相当容易摇晃。但因为他的这个构想,弓箭手们将能够更准确地命中目标。
  但弓箭手们并没有特别因此而感到欣喜。因为对手是宛如城堡般巨大的船舰,并不需要准确地进行瞄准。更何况,他们也明白无论怎么对顽强的军舰射出火矢,都无法引燃整艘船。
  然而,总司令却为此相当欣喜,特地将这名年轻人找过来,并当面夸赞他「你做得很好」。对于居住在边境地带的寂寥村落中的渔民而言,这可是连作梦都想不到的至上荣誉。那名感激不已的年轻人涨红着一张脸,像个梦游症患者似地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绕来绕去。
  于是,从隔天起,渔民开始陆续向总司令提供他们的新构想。
  虽然这些构想几下无一能采用,但就像河里的细碎砂石偶尔会混着沙金一般,其中也不无让人灵光一闪的内容。总司令针对五支船队个别指定了指挥官,每当听到不错的构想时,便会召集他们一同讨论。
  这五个人一开始都带着兴致缺缺的表情。在和对方说话时,必须忘记他是流有旺厦之血的人物。被迫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得接受身分下贱的人所提出来的计划——让他们心生厌恶的条件,可说是再充分不过了。
  不过,就像樊虽然对胧很反感,但在听过他的演说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理一般,这五个人也渐渐开始认真倾听总司令所说的话,而且还一天比一天投入,甚至主动给予建议。原来如此,可以那么做、也可以这么做。将这些做法并用的话,就算无法将敌船全数击沉,但也必定能让一部分的船只沉人海底吧——
  就连总是习惯从阴暗面来思考的樊,最后也变得能够涌现这样的乐观想法了。

  而现在,面临决战关头,不再有人认为这场海战无法为敌方带来一丝损害。
  ——绝不会让敌方的一兵一卒上陆。
  所有人都这样下定了决心,同时也充满着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自信。
  宛如各自拥有生命的生物一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朝敌方舰队前进的独木舟船队。着迷地看着这壮阔航程的樊,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恐惧或不安的感觉。
  涌现在心中的,只有胜利的预感而已。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已经来到他们可见范围之中的敌船,其体积比想像中来得更加巨大,简直就是浮在海面上的城寨。从船只的侧腹向外伸出的船桨数量,多到甚至连蜈蚣的脚都比不上。更别说这些船桨还分成三层,从最上层伸入海中的船桨既粗且长,不免令人联想到在上头划桨的手臂会是多么地粗壮。
  然而,樊的内心却想着「若是这么巨大的船舰燃烧起来,想必非常壮观吧」,甚至还为此雀跃不已。在开战前没有被负面的预感所笼罩,这还是头一道。
  敌船排列成完整的菱形前进着。最前方一艘,其正后方和左右斜后方共三艘并排成一直线,最后方的正中央再一艘。是让正中央的船前后左右都被包围住的队形。
  周围的四艘船上头没有在夜晚仍能清楚辨识的装饰,但正中央船只的船头,则有着长角的巨大动物头像雕刻。由于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依旧闪耀着光芒,表面大概贴上了金箔吧。这艘船想必就是敌方的总司令所搭乘的主舰。
  海潮声逐渐变大。不是因为起风,而是目前仍位在远处的五艘巨大船舰的行进,让浪潮更加猛烈地拍打着樊所在的那处断崖。
  我方船队的踪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宛如猫儿在白昼之下的瞳孔般细长的月亮,将敌方主舰的前端照得闪闪发亮。
  战争开打前的紧张气氛,让樊有些喘不过气来。站在他斜前方的总司令,宛如一尊雕像似地动也不动。
  敌方船队的右侧海面上陆续地出现了亮光。虽然数量很多,但在宽广无垠有一片漆黑的大海上,都只是一些微弱而无法仰赖的光点。就好像一群忘记让发光器闪烁的萤火虫。
  这群灯光缓缓地向最右边的那艘敌船靠近。
  每艘敌船都未停下划桨的动作而持续前进着。愈是靠近敌船的巨大躯体,独木舟上的灯火便摇晃得愈剧烈,好比在夜空中起舞的萤火虫。
  「差不多了。」
  总司令喃喃说道。数秒过后,第一支火箭射了出去。
  成为攻击目标的军船放下了最后一面船帆。迎击的箭矢纷纷从甲板或船桨伸出的洞口飞了出来。因为这些都是没有点火的箭矢,所以只能在它们和我方的火箭擦身而过时勉强窥见其存在。
  飞过来的箭矢数量增加时,我方便后退;等对方的攻击停止后,则再度靠近。
  剩下的四艘敌船或许不把这些攻势当作一回事吧,仍然持续前进着。只有最右方那艘船停下了划桨的动作,留在原地应战。
  我方停止了攻击而继续靠近敌船。或许敌方也在观察这边的动静吧,暂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在最后一支火箭坠入海中后,照亮战场的光源再次剩下高挂在空中的弯月,以及浮在海面的独木舟上的微弱灯火。
  交战之声平息下来,从脚下卷来的浪潮声音突然跟着变大。樊咽了咽口水,为这阵格外清晰的巨响而吃惊。

  由寂静所支配的中场时间相当短暂。翠军新一波的攻击随着鼓舞士气的吼声开始。这一瞬间,连崖上那些不能发出半点声音的军势,都不禁「喔喔——」地骚动了起来。
  方才所使用的火箭,是将布条缠绕在箭矢的前端,再将此部分点燃后射出,和一般的火箭相同。但现在,朝向宛如城堡外墙的船身猛烈飞升的几百支箭矢,却是整支都燃着熊熊烈焰。
  这就好像上下颠倒地观看着巨大流星不断落下的光景,又像是传说中会在春分当日飞向天际,成为太阳一部分的黄金蛇群体飞行的模样。
  这样的景色,甚至壮观到让人没有理由斥责那些发出骚动声的士兵。
  「快动起来吧。」
  樊听见总司令如此低喃。
  这些火箭是他们另外下工夫开发出来的新武器。以油脂含量较多的树皮包覆住整支箭矢,然后在箭矢的前端点火,再发射出去。如此一来,整支箭矢便会完全起火。
  不过,这种火箭的威力其实和一般的火箭不相上下,甚至还来得更弱。他们使用这种火箭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让敌方的军船起火,而是要将敌军吸引过来。让原本只是挥动尾巴来驱赶蝼蚁的牛只,开始变得想要以脚来践踏它们。为此,翠军用尽各种能够让箭矢燃烧得更引人注目的方法,于是便成就了现在这种光景。
  ——从这里观看都如此具有魄力。换作是那艘船上的人,在他们看来,这些朝自船袭来的火箭想必更加骇人吧。
  当樊这么想的时候,巨船的船头缓缓地动了起来。
  敌方有所动作了。
  就算不刻意报告,总司令想必也已经将这样的反应看在眼里。但樊仍然不禁脱口而出。
  「嗯。他们动起来了。」
  翠军开始聚成集团然后逃跑。敌方的一艘船紧追着他们。
  「啊啊,怎么这样挤在一起……」
  樊再次表现出杞人忧天的老毛病。我方的船只总计约有四百艘出头。留下十艘游击船之后,将近四百艘的船只分成五支队伍,亦即不到八十艘的独木舟,便是刚才发动攻势的我方船只总数。要是全都聚在一起,只要被敌方以新型兵器攻击一次,他们就必定会全灭。
  在这种情况下,各自朝四面八方分头逃跑,才是最恰当的做法。但这样一来,便会让敌方放弃追击。那些士兵是明知会有这样的危险,还刻意将船只聚在一起。
  虽然樊心理明白这一点,但他仍然冒出一身冷汗,暗自希望那些船只能再稍微分散一些。
  「无须担心新型兵器的问题。只要敌方仍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他们就不会使用。」
  「真是这样就好了。」
  「再说,马上就要抵达了。」
  听到总司令这么说,樊定睛望向逃跑的翠军船队的前方。
  什么都看不到。
  关于预定让敌船触礁的几处浅滩的位置,虽然樊已经听别人说了很多次,但他仍无法在完全没有标记物的海面上将其分辨出来。白天就无法辨识的东西,到了夜晚,更不可能看得出来。
  不过,总司令似乎相当清楚那些浅滩的位置。
  「成功了。」
  他出声表示。下一刻,敌船便停止前进了。
  没听到触礁的撞击声。然而,以划桨方式前进的船只,不可能有办法这样突然停住。仔细一看,船只的甲板也倾斜了。
  「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还没呢。得先让这艘船烧起来,再让另外四艘面临相同的命运。战争现在才开始。」
  尽管如此,我军的确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总司令随即将视线移回剩下的船舰上。从这里看过去过于阴暗,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第二支船队应该已经开始攻击左方那艘船只了。从周遭开始出现微弱光芒的情况看来,大概已经进入以新型火箭攻击的阶段了吧。
  「噢,那艘船也开始有动作了。」
  樊发出了有些高亢的声音,同时内心也不禁怀疑战况是否真能如此顺利地发展下去。
  或许是这种触霉头的疑问赶跑了好运吧。樊听见了「咚咚、咚!咚!咚咚」的巨响。音色令人陌生的太鼓发出了不规律的连续敲打声。左边那艘好不容易改变了前进方向的船只,现在停了下来。

  「一群蠢蛋。」
  桑达布尔不禁皱眉。「浪花号」透过敲打太鼓的声音,告知他们船已经误入海中的浅滩而触礁的事实。
  都是因为将敌方无聊的挑衅照单令收,远离队列追过去,才会沦落这种下场。只是远洋孤岛上的原住民所发射出来的不堪一击的箭矢,当成颜色不同的浪花来看待不就好了吗?真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家伙。更何况,一想到差点中计的船只不仅只有一艘,更让他倍感棘手。
  「『珍珠之光号』回来了吗?」
  「还没。他们似乎是停止前进而在等待指示。」
  「去敲响太鼓,叫『珍珠之光号』回归队列。所有船只都把油灯点亮,朝陆地前进。不准再朝其他方向移动。」
  语毕,桑达布尔转头望向在他身后的三名老人。三人全都骨瘦如柴,下巴蓄着长长的胡须。
  桑达布尔的民族十分重视长者的智慧。因此,无论是陆战或海战,战场指挥官的身边必定会有这样的老人陪同着,以便适时给予建言。
  胡须最长的老人踏出一步后说道:
  「您的判断相当正确。既然已经被敌方发现了,就干脆点亮灯火。这样一来,不仅有助于辨识情况,也能够向敌方展示我们的存在。等到船只靠岸,勇猛善战的我军上陆之后,这座岛便等同于桑达布尔大人的囊中物了。」
  接着,身型最为消瘦的老人也踏出一步说道:
  「虽然敌方的战力不如我们,但他们很清楚这里的地形。在一片漆黑的夜晚开战对我方不利。暂时返回一段距离外的海面上,等到天亮之后再开始攻打,或许也是一种方法。」
  第三名老人则是踏出一步后问道:
  「您打算怎么处理『浪花号』呢?倘若触礁了,便无法靠船只自身的力量移动。若是不派遣其他船只前往牵引救援的话,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敌人歼灭了。」
  桑达布尔再次放声说道:
  「敲响太鼓。照我刚才说的去做。」
  老人们一起朝他低头致意,然后退回原本的位置。他们也并非真心抱持着异议。为了避免负责下判断的人被单一事物蒙蔽双眼,所以分别提出不同的意见——这些老人只是遵从着这样的规定罢了。
  随后,桑达布尔又补充了一句像借口般的话语。毕竟他是隶属于这支敬老民族的成员。
  「等到击退这里的敌人后,再过去救援『浪花号』。到时应该也不嫌太迟。」
  虽然桑达布尔大军其实不太清楚这座岛屿的情况,但岛上的文明似乎发展得很慢,不懂得运用火药,也没有石油。尽管因触礁而动弹不得,但「浪花号」可是最新型的坚固军船。应该不至于一、两天就被原住民的攻击给撂倒吧。
  太鼓发出巨响。他的命令透过这些声响传达给其他的船只。
  想要征服这座岛屿,远渡其间险象环生的汪洋,被视为是最大的难题。顺利跨越这道难题后,桑达布尔的心中现在只有相信必定能胜利的想法。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踏上暌违三十天的平稳陆地。

  樊以一只手抵在额前,眯起了自己的双眼。船头、船尾、甲板的边缘全都点亮了灯火的敌方军船,看起来宛如从水平线的另一端探出头来的旭日那般耀眼。
  敌船的每一盏灯火都远比翠国小船上的灯火来得明亮,而数量也一如船只的尺寸那般庞大。现在,敌方的主船看起来比方才那个黑暗中的轮廓更为巨大。在主船前方装饰用的金色兽角绽放出锐利的光辉,仿佛只要这对角撞上陆地,便能让翠国硬生生裂成两半似的。
  尽管如此,樊仍不觉得可怕。只是再次用双眼确认崖上的军势已做好准备。
  他们备妥了应急用的投石器。那是一种运用杠杆原理,能够将球体发射至远方的装置。所使用的球体是以藤蔓编成的圆形大笼子,里头放了许多淋过菜籽油的火种。等到敌方接近,便将这些球体点火,然后朝敌船甲板投射出去。
  然而,就算能在这种距离之下将敌船击沉,上头的士兵应该多半都能以游泳的方式登陆吧。倘若在进入投石器的射程之前,出海的同伴便能将五艘敌船击沉就好了。不过,使其触礁的作战在其中一艘中计之后,对其他艘敌船似乎就不管用了。在听到那段不祥的太鼓连击声之后,敌方变得对新型火箭的攻势不屑一顾。看来,只能期待接下来的作战了。
  樊眯着双眼望向敌船的下方。在最下方的桨伸出的洞口之下没有任何光源,和灯火通明的船只上半部相较之下,这个部分被浓浓的黑暗所笼罩着。在这片黑暗之中,我方的船只正悄悄地安排着下一波攻势。
  敌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让站在甲板上的小小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樊的心中浮现了新的担忧。
  ——就算从这边看过去是一片漆黑,但如果从甲板往下方望去,又是如何呢?在敌方点亮灯光之后,会不会被他们发现我方有所动作?
  而他的不安这次也准确命中了。

  「桑达布尔大人。不知何时,原住民的小船已经将我们的船只包围了。」
  在点灯之后,桑达布尔马上接获了这样的报告。
  「数量多少?」
  「这个嘛……大约三、四十艘吧。」
  「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吗?要说是『包围』了我们的船只,似乎太过勉强了呐。更何况,虽说是船,但那也顶多是一些没有屋顶或船舱,只是将树木挖空制成的独木舟罢了。就把它当作浮在海面上的漂流木吧。要是在意的话,就让手头空闲的人把他们当成射箭练习的目标好了。」
  此时,另一人也捎来了报告。
  「桑达布尔大人。那些原住民似乎已经放弃让我们的船只起火的念头,现在转而朝船桨发射火箭了。好像已经有船桨着火了。」
  「朝船桨发射火箭?」
  桑达布尔笑出声来。在漫长的航程中,船桨难免会折断,或是不小心被海浪给卷走,所以他们准备了很多备用品。竟然把船桨当成攻击目标,这还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呐。
  因为笑得太过火让肚子有点痛,于是桑达布尔端正了自己的姿势,然后下达命令:
  「准备上陆。让所有士兵到甲板集合。」
  结果第三个人捎来了报告。
  「桑达布尔大人。他们攻击船桨的动作好像只是个幌子。敌方的几艘小船已经来到这艘船的旁边,看起来好像在做什么可疑的举动。
  「你说什么?」
  为了亲自以双眼确认,桑达布尔踏上了甲板。

  细螺想起了以前为了医治母亲的病,而爬上山去摘取药草的事情。那是四年前的秋天。他没有沿着捡柴的道路走,而是前往位于更高处、没有树木而布满光秃秃岩石的地方。他所要摘取的草药长在微微倾斜的平板岩的凹陷处。细螺将身体紧贴着岩石,以指尖寻找可以让他往上爬的施力点,慢慢地向上方攀爬着。这艘军船的外墙,和当初的平板岩十分相似。
  他不需要爬上这面直立在眼前的墙壁。不过,现在身体摇晃不停的情况,却远超过之前攀岩时的程度。
  「蜷,不要摇晃船啦。而且速度有点落后了啊。」
  细螺朝操控独木舟的同伴喊话。蜷划船的能力在村子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但尽管如此,紧贴着宛如小山般庞大的军船外墙,还必须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同时还得让船身维持稳定,看来是项相当艰困的任务。
  「想让我们的小船赶上去的话,你就让这家伙停下来啊。」
  虽然蜷嘴上这么要求着,但他仍然设法让小船赶上了军船的前进速度。
  细螺将左手贴上军船的外墙。摸起来真的就像岩壁那样光滑。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平板岩,只要仔细摸索,一定都能够找到凹陷处;至于木头打造而成的外墙,也必定存在着接缝。
  「找到了。」
  细螺有着突出关节的手指发现了接缝所在处。他紧紧握住右手那根沉重的木棒,将身子往后仰,然后猛力一挥,将和箭矢一般尖锐的木棒前端插入接缝之中。
  他的拳头因反作用力而有点麻痹。宛如被人重击一拳所带来的冲击从手臂传至身体,让细螺松开了右手而整个人往后倒在独木舟里。抬头一看,那根木棒已经稳稳地刺进军船的外墙里头。
  「成功了!这是第三根。」
  「成功了是很好,但你不要这么用力摇晃船啦。害我也差点一起跌倒了呐。」
  发出抗议声的,是和细螺同样站在独木舟另一头的常节。他手上拿着一根头部折断的木棒。或许是因为自己失败了,所以才会想要抱怨他几句吧。
  「好啦,总之,我们继续吧。蜷,把位置稍微拉开一下。」
  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尽可能地将这些木棒插入军船的外墙上。其他同伴的船只会负责在一段距离外攻击敌船,避免敌方将注意力转移到细螺一行人身上。
  「话说回来,这些木板还真坚固耶。这样的话,不管射出多少箭矢,大概根本连一根都无法刺进去吧。」
  常节的闲聊没有停下来。
  「欸,细螺啊。这家伙真的很巨大耶。跟王都的四邻盖城比起来,不知道谁比较大呢?」
  在这种关头还能思考这些无谓的事情,未免也太悠哉了吧——细螺原本这么认为,不过,他同样也想起了自己以前上山采药的事情。
  在一段距离外攻击敌方船桨的独木舟上,坐着许多来自王都得武将。为此,和他们同船的村落同伴,似乎一言一行都有相当多的顾虑。不过,细螺等人的船上便只有他、蜷和常节三个人。他们无须在意其他人。然而,另一方面——
  「喂,上头好像在骚动什么。是不是我们被发现了?」
  蜷压低嗓音喊道。细螺和常节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的工作不需要顾虑他人,但同时却也伴随着相当大的风险。大约将十几根木棒插入敌船的外墙后,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和同伴会合——倘若照着这样的计划行事,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才对。但现在好像行不通了。
  就算被发现,只要细螺一行人还待在原地,往上方膨胀出去的弧形船身或许就能够充当辽蔽物来保护他们。过于庞大的存在,是无法看到或碰触到自身躯体每一个角落的。正因敌方有着这样的弱点,翠军才会拟定这样的作战。
  不过,虽然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但要是有所动作,又马上会被上头的敌军锁定。上头传来的骚动,等于是宣判他们死刑的声音。
  「没办法了。总之,我们就尽量努力到最后一刻吧。」
  常节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都不会害怕吗?
  细螺在心中这么问道,然后开始思考自己的感受。
  ——我难道不觉得害怕吗?为什么能够这么平静?
  为了摘取药草而攀爬平板岩时也是如此。要是稍微失足或失手,就有可能摔个头破血流而送命;但在那种情况下,细螺却只是在脑中平静地思考着该如何煎煮这些药草。
  ——在面对过于可怕的情况时,反而会感觉什么都不可怕了吗?
  与其说是踏上战场,倒不如说是在进行为了让日后也能顺利出海捕鱼的作业——对于抱持着这种想法的自己,细螺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嗳,总司令真的会打遥新的船送给我们吗?」
  蜷不安地喃喃问道。看来,他已经认定这艘独木舟会被击沉了,但却没有半点担忧自己小命不保的反应。
  「那也要我们成功让这艘军船燃烧起来才行啊。」
  语毕,常节为了将另一根木棒刺入船身而将身子往后仰。在前方的船上负责执行相同任务的同伴,也持续着同样的动作。于是细螺也一起跟进。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桑达布尔挤进聚集在左舷的人群里头。
  「他们就在这边的正下方。」
  从船边往下探头窥视的一名男子喊道。
  「那些人在下面做什么?」
  因为对方有的只是宛如漂流木一般的小船,所以就算逼近了,应该也不至于对这艘军船带来任何危害才是。桑达布尔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还是开口问了。又或许,正因为是宛如漂流木一般的小船,所以才能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如此靠近吧。
  「他们好像在把鱼叉之类的东西插在船身外头。」
  「这种小事比藤壶黏在船上还微不足道吧。」
  「不过,那些鱼叉的外型很奇特。末端长得像扫帚那样。」
  「你说什么?」
  心中涌现不祥预感的桑达布尔亲自探头往下看。
  「喂,那个与其说是扫帚,应该说是火把才对。」
  看样子八成是为了让这艘船起火的道具——当桑达布尔察觉到这一点时,位于前方的「盐苦号」传来了太鼓的声响,告知他们该船也陷入了相同的事态。
  「把那些鱼叉打掉。马上。」
  尽管桑达布尔如此下令,但愈往下方就变得愈窄的船身,就算使用船桨,也很难将位置只比吃水线高出一丁点的物体拨掉。

  载着诸多武将的我方船只朝这里射出了三支新型火箭。这是事先决定好的暗号,代表着「马上离开这里」的意思。要是再继续待下去,可能就会被同伴的箭矢所杀。
  「现在怎么办?」
  细螺朝另两名同伴问道。上方的骚动似乎愈演愈烈了,不仅将船桨朝他们所在之处挥来,还不时将石头之类的物体往下扔。不过,与其说是位于外侧正下方,倒不如说是位于内侧的细螺一行人,都没有受到这些攻击的影响。然而,要是稍微离开这个位置,绝对会变成敌方攻击击中的对象。
  「要放弃这艘船,改用游的吗?」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于是三人一起跃身跳人海中。

  原住民的船队开始发射火箭。这次并非是瞄准船桨或甲板而朝上方射出,反而是水平地——朝向军船的下方飞去。
  「快制止他们!使用大炮或弓箭让他们远离,或是直接击沉他们的船只!」
  来自甲板和船桨探出口的弩弓开始发动攻击。原住民的船队面临了箭如雨下的攻势,但却丝毫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
  「其中一根鱼叉起火了。再这样下去,火势会延烧到船身。」
  「沿着外墙浇水下去!」
  然而,这样的解决方式也因为船身的曲线而无法顺利进行。
  「其他船只怎么样了?」
  桑达布尔问道,但得到的却是「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从这里看不见,地方恐怕是刻意选在其他船只看不到的那一侧来设置鱼叉,我方的船只是左侧,前方的『盐苦号』的人群则是聚集在前方。」
  这时,桑达布尔所关心的其他船只发出了回应。「海鸥之声号」和「珍珠之光号」同时敲出了代表「船身下方开始窜出小火」的太鼓节奏。
  桑达布尔转身,那三名老人也步上了甲板。
  有着长胡须的老人说道:
  「岛屿近在眼前了。只要继续全速前进,应该能够赶在整艘船起火之前靠岸。重要的不是守住船,而是让战斗成员上陆,您说是吗?」
  瘦削的老人说道:
  「火源出现在距离海面很近的位置。如果能略微摇晃船身,应该就能利用海浪来扑灭火势了。」
  第三名老人说道:
  「如果无法从上方予以对应,那只要从下方动手就行了。用绳子系在士兵身上,然后将他们投入海中,再告知他们必须将火苗扑灭才能被拉回船上,这样您觉得如何?」
  桑达布尔采用了最后一名老人的提议。为此,他必须让船只停下来。为了将这个指示传达给其他船只,他命令士兵敲打太鼓。但因为「盐苦号」、「珍珠之光号」和其后方的「海鸥之声号」为了传达自船的状态,也十分频繁地敲打着太鼓,因此主船的指令没办法确实传达出去。
  「桑达布尔大人。『海鸥之声号』脱离队列了,好像是在忙着追赶原住民的船只。」
  「你说什么?真是没有学习能力的家伙。」
  桑达布尔走到船只的后方一看,发现「海鸥之声号」的船尾正逐渐远去。还发出了「马上会折返回来」的太鼓鼓声。
  ——也罢。既然是朝海面中央前进,那应该就不会有触礁的疑虑了。他发出的最后指令是「朝陆地前进」。之后该做些什么,其他船只应该都清楚。现在,比起三番两次地发出指示,让其他船只自主行动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桑达布尔在内心如此判断着。正因是内心的判断,所以他并没有征询那三名老人的音i见。

  四艘军船逼近了。可以看见穿着铁制盔甲的士兵将带头那艘船的甲板挤得水泄不通。来自大陆的巨船,其高度几乎跟这座高崖差不多,因此甲板上的人群感觉是跟樊站在同样的高度上。
  ——如果能再让一、两艘船触礁就好了。
  或许是樊内心的祈祷让上天听见了吧,最后方的船只开始旋转船头,然后往斜后方前进。仔细一看,这艘船的前方有着我军的独木舟队伍在移动。
  ——是第二波作战所带来的混乱,让敌方忘了触礁的风险吗?又或是他们以为只要到海面中央去就不会有问题,而因此掉以轻心了呢?
  然而,樊知道许多远离海岸的洋面下,其实也存在着浅滩。对翠国的独木舟来说,这样的浅滩顶多只是一处理想的渔场,并不会衍生其他问题;但倘若是如此巨大的船只行经那里的话——
  敌方的队列开始变得混乱。除了最后方的船只驶离以外,主船还停了下来,而左方的船只也跟着停下来,只有最前方那艘船没有放慢速度前进着。
  朝这里笔直靠近的尖锐船头,看起来仿佛是向翠国下战帖的长矛尖端。至于船身下方那不断激起白色浪花的厚重船壁,则有三个小小的火苗在和水波奋战着。

  因为已憋不住气了,细螺从海面上探出头来。我方的船只比刚才更靠近自己了。在他转头确认自己所设置的木棒是否已被点燃时,一支箭矢突然落在他划水的右手前方。
  细螺连忙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潜入海中。他的大腿传来一阵剧痛,或许是被箭矢射中了吧?但他连确认的余力都没有,只是再次深深潜入海中寻找同伴的船只。

  原本往海面中央前进的军船,突然像打算朝月球展开航程似地高高翘起船头,然后停下了动作。
  「总司令,那艘船也成功了。」
  听到樊有些破音的呐喊声,总司令以平静的语气回应:
  「嗯。这边的船也是。」
  那艘原本位于最前方,也是唯一朝他们逼近的船只,现在船身下方的火苗已经聚集成一团大火球,熊熊地燃烧起来。

  虽然试着将三名士兵抛入海中,但其中一人因为中途被绳子缠绕住而窒息身亡,另一人则是绳子断掉,不知是溺死或是逃走了,最后一人则是被原住民的箭矢射中而一命呜呼。
  桑达布尔认为再继续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因此转而尝试另一种做法。他让站上甲板的士兵并排在左舷,然后一起冲向右舷,接着再从右舷一起冲回来。
  重复这样的动作数次之后,船只便开始左右摇晃了起来。从船边往下方看的一名男子,在差点被甩下去的状态下大声喊道:
  「火熄灭了!」
  「很好。不用跑了,开船吧。这次在靠岸前都不要停下来。给我使尽力气划。赶快追上『盐苦号』吧。」
  但是,「盐苦号」这时却开始朝单边倾斜。

  高崖上的军势发出宛如怒吼般的欢声。即将进入投石器射程范围的敌船,就在眼前开始倾斜。
  甲板上那些穿着镘甲的士兵一个个跌进海里。火焰沿着船壁缓缓往夜空窜升。就连因船身倾斜而变高的那一侧,都开始逐渐往下沉。
  「副官大人,请派遣使者到军师那里。两艘敌船触礁,一艘则是起火而沉入海中。下令他分配一些陆军来这里。」
  樊遵从总司令的指示下达命令,然后这么说道:
  「还剩……两艘是吗?」
  那两艘船避开仍在往下沉的船只,急速地朝这里逼近。
  士兵点燃了投石器上头的球体。此时,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响而摇晃起来。
  一开始,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直逼脚底的震动,足以让人掩耳的沉重巨响,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高崖的一部分崩塌了。原本站在那里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周围净是倒在地上发出惨叫或呻吟声的男人。
  ——是新型兵器吗?
  樊的心凉了半截。他能明白周遭那些士兵惊慌失措的理由。
  「别退缩!」
  总司令尖锐的呐喊声让他们停下了动作。
  「我们的同伴以极少的人数在海上解决了三艘敌船。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小队长们重新冷静下来之后,喊出了激励士气的口号。投石器投出了第一颗火球。虽然这颗火球仅擦过左方敌船的船头,然后便坠入了海中,但火光在空中画出的那道勇猛的轨迹,也成功鼓舞了翠军的斗志。有些士兵甚至等不及敌军来到弓箭的射程之内,早已拉开弓蓄势待发。
  这时,一阵箭雨落下。敌方的箭矢射程似乎比我军的更远。同时,「新型兵器」发出了第二次怒吼,比方才更遥远的地面发出一阵巨响。
  ——再这样会撑不下去。
  正当樊这么想的时候,他听到一阵熟悉的奔腾声。那是马匹在大地上奔驰的蹄声。胧让援军骑马赶来了。樊不禁稍微对这位让他无法抱持敬意的军师改观。
  率领骑马部队赶来这里的男人名为郁子,是个被评为智慧和勇气兼具的人物。
  「来了多少人?」
  面对总司令的提问,他省略多余的问候语直接答道:
  「三千人。之后还有两千人会徒步赶过来。」
  「这里的总指挥就交给你了。要让士兵随时维持高昂的斗志,绝不能让他们涌现想要逃跑的念头。若是两艘船之中有一艘烧起来,或是即将被击沉,就派遗使者到军师那边,通知他再分配五千军力到海岸镇守。因为我们必须击退的不是军船,而是企图离船上陆的每一个敌方士兵。倘若两艘船都击溃了,就派八千军力过去。」
  语毕,总司令准备离开现场。
  「您要上哪儿去?」
  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我要出海。有船队看起来快要瓦解了。」
  对方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注意到海上的动静,让樊相当惊讶。但他还是如此开口:
  「不成。」
  「为何?」
  「这片大海很危险。」
  「没有一个战场不存在危险。我有必要过去。」
  「不成。」
  樊再次明确地说出制止的字句。
  总司令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然后涨红了脸。
  「藏务大臣,你是担心我趁机逃走吗?怕我在守护翠国的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为了追求自身利益而背叛你们?我体内的血不会允许我做出这样的行为。」
  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陈述相同的主张。
  「我不能让您出海。」
  「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总司令用另一只手抓住樊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拉开。
  「那么,就在我的腰间绑上一条绳子,然后由你来握着它吧。为了在这场战役中获得胜利,我必须出海。」
  樊是个沉得住气的男人。他没有因为总司令锐利的视线而屈服。
  「那么,恕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他命令自己的随从马上去准备绳子。
  总司令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或许没料到樊当真打算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吧。对樊来说,即便对方是仇敌一族的血脉,但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在战场总司令的腰间绑上绳子。不过,混乱的战场,再加上夜晚的大海。要是对方划着小小的独木舟出海,然后趁隙跳进海里的话,很有可能会就此消失无踪了。他必须事先想好预防对策才行。
  在绳子准备好时,总司令脸色也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的双眼凝视着在远方熊熊燃烧的敌船。樊不禁开始怨恨命令自己担任这个职务的首领。

  看到了。是船。同伴船只的底部就近在眼前。
  细螺将双手高举伸长,以双脚划水往上方游动。他已经没有用手划水的力气了。因为箭矢的攻势实在太过激烈,让他甚至没有机会浮出水面换气,身体几乎快要到极限了。
  细螺的手指终于伸出了海面。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后还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让细螺的脸浮出海面。细螺用力地吸了好几口气,在原本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之后,发现了在眼前正对着自己的刀尖。
  「怎么,原来是翠国的人啊。」
  持刀的男子放开手。于是细螺再次沉入海中。因此喝了好几口海水而险些溺毙的他,被认识他的掌船男子慌慌张张拉上船。
  细螺感觉身体宛如铅块般沉重。虽然他很想躺下来休息,但这艘独木舟里头并没有多余的空间能让他这么做。船上除了负责掌船的两个当地人以外,还承载了七、八名武将,已经是超载的状态了。倘若其他人全都站着的话,或许还有空间让细螺躺下来,然而,这艘船里有一半的人都是无法站起来的状态。有些身受重伤,有些则是再也不会动了。
  「喂。要是敌人来了,你就用这个吧。」
  刚才那名男子从死者身上抽出一把刀,然后要细螺握在手中。随后,他看也不看细螺一眼,便起身继续朝敌船拉弓射箭。
  细螺的手开始发抖。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身在战争之中的事实。
  「蜷!常节!你们在哪里?平安无事吗?」
  细螺出生呼唤不见人影的同伴,但声音随即被战场上的喧嚣所盖过,甚至没能传入自己耳中。

  从高崖上方爬下来的时候,一阵高亢的巨响传入樊的耳里。那是个令人不熟悉的声音。樊原本还以为是另一种新型兵器,而几乎要为此吓出一身冷汗时,他又听见了我方的欢呼声。看来并非是不祥之事。
  片刻后,又有一阵「砰——」的巨响和震动传来。这次,樊能够以自己的双眼确认发生什么事了。敌方的主船直接迎面撞上了海岸的高崖。装饰在船头的那对金色兽角猛地剌进高崖上方,前方的翠国投石器因此卡住了。可以望见甲板上的士兵们为了下船而群起涌向前方。
  「我们还是折返回去比较妥当吧?」
  樊向总司令提出了回头的建议。这有一半是他真心的想法,另一半则是因为在总司令腰间绑上绳子的举动,实在让他感到很难受。
  「不,还是要前进。一开始的巨响,应该是左边的军船触礁所发出来的吧。倘若对手只有主船上的船员,交给郁子来对付就没问题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海上的战场。」
  说着,总司令开始催促士兵让独木舟出海。
  剩下的十艘独木舟之中,有两艘用来传达指示。让敌船触礁的两支船队,则是停靠在箭矢所攻击不到的位置,各自将敌船团团围住。这是为了解决企图跳船然后游泳上陆的敌军,或是趁隙再次对军船点火。不过,两者目前似乎都没有达成这样的目的。
  针对最先成功让敌船触礁的船队,总司令下达了要他们继续维持包围的队形,确实完成这项任务的指示。至于在远方海面上的船队,则是要他们解除包围队形,转而加入海岸附近的战争。因为在那样的距离之下,应该没有士兵能够成功游到翠国岸边登陆才对。
  至于剩下的八艘独木舟,则是前往高崖下方的海域。
  那里有着从打头阵的军船和最后起火燃烧的两艘军船上不慎落海、或是自行跳海的敌兵。人数几乎多到和海浪的数量不相上下的程度。有的敌军紧抓着船上的备用品或大块碎片在海面上载沉载浮,有的敌军则是把这些东西当作克难的船筏而乘坐在上头,也有敌军出手夺取翠国的独木舟。
  翠军的军势因而完全崩盘,渔民更是变得贪生怕死,甚至有些人为了离开这片战场而拼命地滑动船桨。
  之后抵达的八艘独木舟制止了这样的乱象。总司令所发出的信心喊话将人们心中的恐惧一扫而空,而最高指挥官亲自投身于危险之中的行动,也让人们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翠国的船队再次合而为一,重新整顿好军势后向敌方挑战。
  之后,激烈的战况便一直持续着。箭矢交错而过。从海中伸出的手企图让整艘船翻覆。我方则是朝向海面挥刀。怒吼声和飞溅的水花此起彼落。逐渐往下沉的两艘军船再次窜出火舌,起火的木板不断落入海中。
  樊站在摇晃不已的独木舟上,为了维持平衡双脚不断使力,并紧紧地握住绳子的另一头。为了不让总司令逃跑、为了保护总司令的性命、为了守住自身的安危。除了这些以外,他无法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历经三十天的航程之后,桑达布尔的「伟大角鲨号」终于靠岸了。虽然损坏的程度相当严重,但归国之日,便是已经征服这座岛屿之日。届时,想进行什么样的修缮工作都不成问题。
  虽然连「珍珠之光号」都在即将靠岸时因为承载的火药起火爆炸,而延烧了整艘船,但桑达布尔并未因此而悲观。排除在海面中央触礁的「海鸥之声号」的话,他判断船上的大半士兵都能够顺利上陆。只要在陆上整列出密集队形,文明发展迟缓的原住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然而,事情并没有进展得如此顺利。就连他船上的士兵,也处于完全下不了船的窘境。他们的靠岸处有大批敌军严阵以待。还来不及组成密集队形,就已经被攻打得节节败退。
  「暂时撤退。用大炮攻击那一带。」
  不过,原住民竟然趁这个机会爬上他们的船。虽然这些人身上没什么像样的铠甲,但动作也因此而显得相当敏捷。再加上他们的人数众多。实在是太多了。这里不是这座岛屿上相当偏僻的地区吗?到底是从哪里涌现这么多人的?
  最后,桑达布尔的双脚终究没能踏上翠国的大地。

  战争一直持续到将近黎明的时分。胧凭借自身的判断,将旗下的所有士兵沿着海岸线配置,打造出一条漫长而坚固的防御墙。因此,没有一名敌军能够踏入翠国的土地超过十公尺。此外,陆上的战力也没有什么重大的损害。
  但海上的情况则不同。翠军失去了四成的独木舟,而无论是渔民或来自王都的士兵,一半的参战者都受了伤,三分之一丧命或是因落海而下落不明。
  但翠军胜利了。而且还是将敌方全数歼灭的大获全胜。
  在这之后,海堂一带的人们口耳相传着如下的传闻——尽管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依旧每天都会有异邦人的浮尸漂流至岸边。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17

  在穭的认知当中,所谓彻底的幸福,应该仅存在于亢奋的情绪之中。
  ——我是对的。我让翠国从巨大的危机之中获救了。
  他在心中如此呢喃着。此时,穭的内心宛如没有半点波纹的池水一般平静,同时却也像冬天早晨的井水那般温热,像农历十五的月亮那样满盈。
  远征军的主队尚未回城,但穭已经透过快马赶回来的使者得知了详细的来龙去脉。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他所能想像的最理想状态。
  绚烂无比的胜利。这想必会让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然后在国里的每个角落都受到歌颂吧。而薰衣也因为确实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原本笼罩在城里的那种蔑视他的气氛,应该会随着烟消云散才对。
  再加上,损害还比穭原本预测的要来得少,除了当地的渔民以外,战死者几乎都是凤龝的族人。因此,无须再烦恼战后没有土地可分配给士兵做为犒赏的问题了。
  至于接收到大量战利品,同样是个令人开心的误判。在没有起火而残留下来的两艘军船上,承载着异国的金币和珠宝。这些财物都会和从船身装饰品表面卸下来的金箔一起运到王都。而船只本身也将大陆的文化传来翠国。
  或许是因为周边没有离岛的缘故,所以翠国的陆路开发得较早,而制船技术却是大幅落后他国,可称得上是船只的交通工具,只有在近海捕鱼的独木舟。这几年以来,穭为了打听大陆的情况,多次派遣使者出海,所以也针对船只稍微进行过改良。不过,现有的船只仍不足以当作「海军」出海征战。没想到薰衣竟然会把当地的简陋渔船当成战力,还因此获得了漂亮的成果。
  倘若趁这个机会仔细研究大陆军船的结构,说不定翠国以后也能打造出可用于战事的船只了。不,应该说非得这么做不可。
  真正的「彻底的幸福」,并不会让人产生以为之后都会一帆风顺的粉色幻想。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为了让今后也能如此顺利,得倾注更多的努力和智慧才行。
  穭平静地这么想着,而这样的想法,也并没有打扰他当下幸福的时光。
  ——薰衣想必也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足吧?
  除了被森林环绕的山丘和这座王城以外,对其他事物一无所知的薰衣。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外头的世界,也是第一次经历战争。不知道他的表情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呢?穭不禁开始期待两人重逢的时刻。

  细螺站在宽广的道路正中央。他和八名同伴肩并肩地走着。
  他的前方有着一条十分漫长的队伍。是武将们的队列。因为实在太长了,所以排在最后方的细螺只能看见尾端的情况。不过,由于他在出发时确实看过了整条队伍的情况,所以能够向其他人说明这是一条什么样的队伍。
  不只是队伍。周遭的景色、行经的城镇、住宿过的旅馆、享用过的餐点。为了将这一切告诉村落里的众人,细螺竭尽所能地试图记住自己的经历。因为他可是以村落代表的身分来到这里的。
  ——也得说给蜷和常节听才行呢。
  然而,究竟要对着他们的墓碑开口,还是该面向大海诉说,让细螺感到有些困扰。
  这两人终究没有回来。海边的居民已经习于举办没有遗体的葬礼了。他们会在里头空无一物的土堆上,替未归者立下墓碑。
  细螺不明白为何只有自己能够幸存。更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像自己这样的人能够前往王都。
  一如战前的约定,总司令表示将会对无法继续使用的船、战死或是身受无法治愈的伤势的人,给予对等的财物犒赏。而且还指示米见官这样伟大的官员来仔细确认人数。
  来自大陆的军船里囤积了一些玉石和黄金。还有从上陆的军船上头剥下来的金箔。细螺原本还以为可以直接拿到这些东西的一部分,但这些财宝得全数运往王都。宝箱被缠上锁链而严加保管着,无法任意将其携出。结果,村落里开始有人对于究竟何时才能拿到说好的报酬感到不安。
  于是,总司令要求每个村落各选出一名前往王都的代表。他表示:「你们的表现值得给予赞誉,所以就去睛四邻盖城大人直接夸奖你们吧。」
  这样的指示一时之间令人难以置信,究竟该派谁去呢?往返王都一趟,会花上多少时间呢?简直像是在作梦一般。得去祖先的坟前报告这件事才行。
  在细螺的村落中,村长选择他做为代表。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有参加这场战役,然后又是负伤最轻微、年纪最轻的成员,所以村长认为他应该能承受得了这趟漫长的旅程吗?
  也有人说因为细螺是在战场上最活跃的人,但细螺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他所负责的那艘军船最后并没有起火燃烧。结果,又有人起哄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能拿到上头的金箔。这也算是功劳一件呐。」
  不管怎么说,现在,细螺和八名同伴一起走在道路的正中央。
  虽然走在队伍的尾端,但他们的待遇并不差。晚上睡的是铺在木头地板上的棉被(棉花制成的被褥实在太过柔软,让细螺反而难以入睡),三餐也和其他武将吃同样的餐点。不过,对细螺来说,能够亲眼看看这个宽广的世界,比任何事都更让他享受。
  来到远离海边的区域后,就连天空的颜色都不一样了。建筑物的外型也相当罕见。细螺不停地东张西望,企图将一切的景色尽收眼底,因此只是专注于眺望远方的景色。随后,他才注意到身旁那名来自隔壁村落的马蛤皱着眉头,露出淡淡的忧郁表情。
  「怎么了?」
  细螺担心地开口询问后,马蛤有些粗暴地答道:
  「我觉得胃部一阵翻搅呐。」
  「是不习惯这几天吃的东西,让你拉肚子了吗?」
  「不是这样啦。」
  「不然是为什么?」
  「总司令应该是最伟大的人,不是吗?」
  「那当然啦。」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马蛤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为什么他必须遭受那样的对待呢?」
  关于这点,细螺其实也有些在意。之前将这条队伍从头到尾看个仔细的时候,他发现总司令没有骑马(副官和军师明明都骑在他从未见识过的精壮骏马上),而是坐马车来移动。而且还是一辆连窗户都被封死的马车。
  翠国将大陆的敌军留下了十名左右的活口。总司令的移动方式跟这些战俘一模一样。
  总司令和一名疑似是随从的人物坐进了马车,被捆绑起来的敌兵则是每五人一组,被塞进另两辆狭窄的马车当中。总司令的马车在队伍的正中间,载着敌兵的马车则靠近后头。尽管两者在队伍中的位置不同,但周遭同样包围着骑马的武将,到了休息时间同样未曾踏出马车一步,而同样也没有人从外头主动打开马车的窗户。
  「那简直就像……」
  细螺明白马蛤梗在喉头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为何,但他也同样没有说出口。
  简直就像是对待囚犯一般——面对总司令这样高贵的人,就算只是自言自语,也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
  「看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呐。」
  后方的玉珧带着嘲笑的语气说道。他是海堂一带最大的村落所选出来的代表。或许是因为这样吧,玉珧讲话时常带着一种瞧不起人的感觉。
  「那你又知道些什么啦?」
  马蛤不客气地回问道。
  「总司令是旺厦大人啊。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现在是凤龝在统治国家。其他武将身上也都带着芒草的族徽,你是不是搞错啦?」
  「就因为是凤龝的时代,所以旺厦大人才无法骑在马上啊。」
  「你说的话根本莫名其妙嘛。」
  细螺也感到一头雾水。不过,他认为伟人所做的事情,毕竟不是像自己这等人所能够理解的,所以也放弃去探究了。只是,倘若在这场战役中意气风发地率领他们的总司令,现在也能够骑着马前进的话,自己对身处这条队伍里头的事实,想必会更觉得骄傲不已吧。这种令人不快的想法,最后一直残留在细螺的心中而无法抹去。

  「欢迎您回来。您能平安无事归来,真是太好了。」
  语毕,稻积抬起头来,发现丈夫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在迎接夫婿归来时,方才自己所说的话应该是相当稀松平常的问候语,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呢?
  「嗯。」
  丈夫这么回应后,垂下眼帘从稻积身旁走过。刚才他所露出的困惑表情,仿佛是刚从梦中醒来而分不清现实一般。或许,丈夫是因为重新体认到自己远离王城的这段期间所遗忘的事实——妻子是凤龝一族的女性,所以有种幸福梦碎的感受吧。走在丈夫后方的稻积不禁如此想着。
  倘若自己真的为刚结束战争而回到家中的丈夫带来这种感受,那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稻积忍不住觉得心情有点沉重。只有一点点。毕竟她在听到使者快马加鞭捎回来的消息之后,早已经无法按捺内心高涨满心的期待了。
  丈夫回来了。虽然稻积曾听闻这是一场艰困的战役,但丈夫却毫发无伤地归来了。丈夫不在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
  鶲也露出了骄傲又兴奋的表情。尽管他还年幼,却已经理解父亲以总司令的身分参战,并在获得胜利后凯旋归来一事。不过,他仍然懂事地遵守着应有的礼仪,没有吵着要父亲说故事。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丈夫恢复成一如往昔的活泼,主动开始聊起这趟旅程所造访的景点。诸如滨海村落的景色、那里所使用的奇妙方言、独木舟有多么摇晃、海水所散发出来的芳香、呈现出来的各种颜色,以及水里生息着多么不可思议的生物。
  关于沿路引动的情况,以及战争的大小事,则只字未提。

  关于报告战况的场地,希望可以选用高塔里的小房间,而不是小型会议厅——听到樊提出这样的请求,穭原本以为他有什么隐密的内情想要报告,所以也紧绷着神经专注倾听。不过,樊总是只说一些他已经知道的情报。明明是战胜的报告,但樊的脸色却相当凝重,说话音量也很微弱,丝毫没有一点霸气。
  「有什么让你忧心的事情吗?」
  在穭主动开口询问之后,樊一瞬间全身僵硬了起来,但随后又露出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表情。他问道:
  「臣在这里对您所说的内容,您是否绝对不会泄漏给他人呢?」
  「绝对不会。」
  樊的双唇开始颤抖。是平日那种多虑的个性,或是参战的精神磨耗,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衰弱了吗?穭不禁有些担忧。
  「首领大人。这次总司令的人选,可说是大错特错了。」
  这番话让穭相当震惊。无论是多有勇气直言谏上的人物,都鲜少能对首领做出如此直接的批判。更别说是樊了。
  「为何?薰衣不是做得很好吗?」
  「好得太过分了。透过这场战役,您让全天下都知道这名被视为旺厦首领的人物是一位打仗的天才了。」
  「天才?没这回事吧。我有听闻这场战役的详细经过,薰衣的做法简直破绽百出。到头来,能够获胜只是因为运气好罢了。而身为军师的胧事先拟定了即便薰衣失败,也能够确实击退敌军的计划。我反而认为这样的他更令人赞赏。」
  樊露出像是牙疼一般的表情而没有吭声。这股沉默令穭觉得原本就很狭窄的房间变得更加窄小,于是他有些慌忙地继续说道:
  「首先,在一开始时,薰衣不应该将船队分为五支。当其中两支船队为了执行诱导敌船触礁的计划前进时,剩下的三支船队便会陷入无事可做的状态。在海战陷入一片混乱为止,都将一切交由船队的指挥官负责,也是不智之举。既然本人都待在高崖上,就应该设法看清整体的状况,然后再下达指示才对。此外,他要求胧派遣的援军人数也不够恰当。至于将火炬插入军船的外墙上引火,这样的构思固然不错,但如果能在敌方停船的状态下进行这项工作,想必会更顺利。真要说的话。这些办法全都不是薰衣自己所想出来的吧?更何况,高崖上的军队是为了防御敌方攻击的……」
  至此,穭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而樊看起来也不打算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未能说完的语句还停在半空中,但穭并没有伸出手捉住它的尾巴。因为要是这么做,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可悲。
  直到方才为止的彻底幸福宛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现在的穭陷入了惨澹的情绪之中。为何自己会像个急着辩解的孩子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的话呢?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理应都是正确的才对。然而,像这样反驳的举动,简直就像是自己在嫉妒薰衣被称为天才似的。
  穭勉强压抑住因羞耻而涨红脸的反应。现在不是在意自己感受的时候。
  「你究竟在忧心什么?」
  穭恢复了冷静的态度开口问道:
  「臣所说的战争天才,并不是指能够想出妙计,或是在战场上的指挥动作毫无缺陷这类的能力。未曾待在那个战场的人,或许无法明白;然而,待在那个战场的人,无论别人搬出何种理论加以说服,他们依然会对那位大人才气出众的事实深信不疑。胜利并非侥幸,而是由妹婿大人所带来的。有了他的才气,就算指挥出现小小的缺陷,也自然而然能够弥补。」
  「这话是什么意思?」
  穭感觉胸口变得苦闷。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妹婿大人只是现身在战场上,就足以让人奋起。连不适合踏上战场的渔民们,都表现出了不惜博命一战的勇姿。而担任妹婿大人的随从,同时也是监视者的弦,在行军时原本还相当排斥这位继承了旺厦之血的人物,但在踏上战场后,他却完全不一样了。弦仿佛像是跟随在自己的父亲或叔伯身边那样,流露出信赖和敬佩的情感……为了保护妹婿大人,弦甚至不惜以肉身替他挡下箭矢。虽说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如果弦的心中还残留着抗拒妹婿大人的想法,恐怕就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去保护他了吧?」
  「如你所言,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战役的我,的确无法明白。众人之所以能够鼓起勇气奋战,应该是因为他们确实理解到这场战役的重要性,而跟薰衣无关吧?」
  「不。穭大人。臣光是回想起来,就感到相当害怕。跟妹婿大人待在一起时,我的心中也没有半点畏惧之情。该说是安心或是勇气呢?一种未曾感受过的情绪充斥在臣的内心。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那位大人……他的能力……以及才气……」
  穭对樊投以慰劳的眼神。
  「我明白这是一场辛苦的战役。身为藏务大臣的你,成功地完成了这项艰钜的任务。」
  「不。臣未能做到最应该做的那件事。在回程途中,臣竭尽所能地严格监视着那位大人。因为臣无法不这么做。然而,不只是这样。臣应该设法让妹婿大人遭逢『意外事故』才对。首领大人,人的嘴是无法封起来的。在臣向您报告这些事情的同时,那位大人在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才华,或许也正在翠国之内逐渐传开来了吧?这会对旺厦的残党带来什么样的刺激?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对其他氏族的动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樊认真的神情和另一名男子的脸庞重叠在一起。在过去,有个人也以同样的表情,对穭诉说着相同的事情。
  ——那名年轻人很危险。您看到他的脸还不明白吗?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感觉吗?尽管只是到手片刻的自由,也足以让他消灭凤龝。
  尽管表达的方式不同,但那个男人不也是基于同样的不安,才会前来向自己诉说这些吗?
  穭以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然后像是要说服自己似地开口表示:
  「樊。我们在这场艰困的战争中获得了胜利。薰衣没有逃跑,也没有持刀与你相向,而是老实地回到了这里。这两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樊眨了眨双眼。
  「首领大人。您是否确信妹婿大人不会率领旺厦叛变呢?您能够断言他日后也会安分守己,不会做出威胁凤龝政权的行为吗?」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否』。倘若有机可趁——倘若发现了夺取王座的机会——薰衣必定会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吧?不过,我不会给予他这样的机会。所以,薰衣也绝不会有率军叛变的一天。这是我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樊的脸上仍笼罩着不安。
  「为此,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我遭遇了不测,或是发生了什么让薰衣能趁隙行动的事情,这些事先做好的安排也能够让他马上变成一具尸骸。」
  樊僵硬的表情终于稍微放松了下来。
  「臣太失礼了。首领大人总是在洞悉一切的情况下,透过各种手段来排除风险,所以臣方才说的那些话,或许是多此一举了吧?但臣认为,将自身的恐惧传达给您,亦是臣应尽的义务。」
  「我明白。你说的都正确。我不会过于大意,你就放心吧。」
  「是。」
  樊跪地叩首。看着他的背影,穭在心中默默地问道:
  ——看来,待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从未感到安心是吗?
  对穭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的樊抬起头来,像是顺便询问似地开口:
  「话说回来,对战死的渔民或损毁的渔船给予抚恤用的金币,是您事先决定好的做法吗?」
  「在战场上,总司令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看到樊蹙起眉头的反应,穭不禁为了自己没骗他「正是如此」一事而感到后悔。因为没办法改口,所以他只能向樊说明薰衣的判断是正确的。
  「大陆那边的国家不见得战败一次就会放弃这座岛屿。给予海堂当地的居民丰厚的报酬,也是为了日后着想。」
  「那么,真的要给他们金币吗?」
  「怎么可能呢。」
  穭露出苦笑。
  「要是在那种地方洒出一堆金币,马上就会让黄金贬值,到时一枚金币恐怕还买不到一袋小麦呐。更何况,突然人手的钜额财富,只会蛊惑人心、扰乱生活罢了。若是真心想犒赏他们,就得透过『能支撑日常生活』的方式来进行。首先,参战的村落可免除两年的税金和五年的赋役。至于出海用的船只,因为到时会派遣制船的师傅前往当地研究敌方的军船,就让他们直接打造船只交给那些渔民。另外,若有家庭因为这场战争而让生活出现困难,便给予他们食物和所需分量的布匹。」
  樊再次跪地叩首。
  「这实为完美的考量。妹婿大人想必无法做到这种地步吧。」

  在樊退下之后,穭总觉得没有心思去做其他事情,于是便只是坐着发呆。樊最后的那句话,听来像是安慰的话语。仿佛是在哀悼穭没有薰衣那般的才能。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吧。更何况,现在的穭并没有时间为了这种小事而郁郁寡欢。今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为了削弱其他氏族势力的小动作。为了让那些无视他的命令,暗中继续进行着旺厦狩猎的凤龝族人停手的小动作。正因穭每天不断地累积这种小小的努力,并随时注意所有事态的变化,他才得以继续为自身应为之事。能够顺利击沉来自大陆的军船,确实地朝「终结与旺厦之间的战争」这个目标前进着。
  然而,听了樊的报告后,原本曾经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个疑问,现在以更为巨大的姿态再次出现。
  ——倘若换成薰衣,他是否根本不需要这么辛苦?倘若薰衣是这座王城之主,或许他仅需坐在王座上,就能够让一切圆满地收尾了吧?无论什么样的命令,人们都会默默地遵从;若是他希望的话,就连河川都能够往山顶逆流。
  久久才会出现一次的那股想要杀了薰衣的欲望,这次穭并没有强硬地将其压抑住,而是任凭这股欲望在胸口盘旋。
  透过这种方式尝到的杀意,可说是甜美无比。
  ——现在的我,不是因为薰衣是旺厦,所以才想杀他。也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凤龝来说是个威胁,所以才想杀他。我是因为薰衣是薰衣,所以才想杀他。
  发现这一点之后,这样的欲望变得更加甜美了。为了能继续尝到这样的滋味,必须让薰衣活下去。穭重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18

  薰衣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第二名孩子是个女儿,取名为雪加。长相和稻积十分相似,想必日后也会像母亲那样,成为一名温婉成熟的女性吧?
  婴儿的脸蛋怎么看也看不腻。在女儿身旁以手托腮,凝视她的笑脸、哭脸和睡脸,成了薰衣每天必做的事情。
  不仅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偶尔也会伸出手指轻轻戳女儿粉红色的脸颊。那是一种柔软而不可思议的触感。
  有时,薰衣会将同一根手指放入女儿那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掌心。这时,女儿的手掌会紧紧将他的手指包覆起来,就像薰衣之前在海堂一带看到的名为海葵的那种生物一般。
  除了凝望或伸出手指以外,薰衣也时常闭上双眼。他会选在自己最不想这么做的时候,让眼前这张脸庞在一瞬间消失。这是一种训练。为了让自己在这孩子突然消失的时候,也丝毫不会有所动摇的训练。
  和穭一起「打造能够让旺厦和凤龝共生共存的世界」。虽然这是现在的他的应为之事,但要是事态发生了什么变化——倘若不需和凤龝共生共存,也能够守护、培育旺厦与翠国——他会拥军叛变。对此,薰衣没有任何疑问或迷惘。
  而这么做的结果,无论哪一方获胜,鶲和雪加恐怕都无法继续活命了吧?这是私事,亦是小事。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而心生犹疑。所以,薰衣必须这样训练自己。
  除了新的孩子出生以外,薰衣本人也起了相当大的变化。他的职务不再是文书所的笔官,而是顾问官。
  ——凤龝大人也豁出去了呐。
  每想起这件事,薰衣便不禁苦笑。平常,无论是再小的决策,穭都会针对可能持反对意见的人物施以安抚、哄骗、怀柔等手段,面面俱到地予以说服。但这次却完全不同。穭是在极其突然的情况下宣布这个决定,并以「不允许反对声浪」的强硬态度执行。
  「偶尔用这样的做法也不错吧?正因为只有偶尔会这么做,所以才行得通。」
  穭之后这么对他说。
  正因为只有偶尔会这么做——再加上薰衣也很明白,是身为首领、身为一国之主的穭这八年所缔造的政绩,让他能够顺利执行这个决定。在薰衣来到这里的五年中,穭的威信的确不断提升。
  ——果然还是应该早一点拥兵叛变才对吗?应该趁着凤龝的重臣无法信赖首领的判断,而莲峰、香积等人也没将王的权威放在眼里的那时候……
  雪加闭着双眼而蠕动起嘴唇。是做了在吸奶的梦吗?抑或在练习说话呢?
  她睁开眼睛了。然后望向薰衣,露出和稻积一模一样的笑容。雪加一定能成为和母亲一样的大人吧。如果没像她的叔叔那样,在还是个稚子的年纪时,就被奔腾的马蹄给踩碎脑袋的话——
  ——不对。大概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薰衣轻轻摇了摇头。
  雪加不会遭逢和她的叔叔相同的命运。因为这孩子没有能在战乱之时抱着她逃走的随从。不是抱着她逃跑,而是将利刃刺进她的胸口。这才是那些人的职责所在。
  倘若战乱没有发生,穭和他能够继续走在现在这条道路上,而雪加也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的话,她将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会跟母亲一样,和「最不愿意与其共度一生的人物」成为夫妻,然后咬着牙度过每一天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也是这个孩子与生俱来的义务。薰衣也只能祈祷她会像母亲一般,面带微笑地忍耐这样的人生。
  有那么一次,雪加的结婚对象的容颜曾清晰地浮现在薰衣的脑海之中。是在他得知刚出世的孩子是个女孩的时候。
  在地底陵墓时,穭答应薰衣,表示会将一分为二的血脉再次融为一体。可以的话,希望在他们的孩子的下一代达到这个目标。
  对十五岁的薰衣来说,这样的未来宛如在空中飘散的水蒸气那般令人茫然。而在自己的女儿正式来到世上后,这个未来转变成有如彩虹那种能用双眼确认到的存在了。
  让雪加成为穭的长男丰穰的正妻,然后产下下一任国王。这便是薰衣和穭致力于「难以成就之业」而得到回报的一刻,也是迎向终点的时刻。
  这是个光凭想像,就足以融化人心的甜美梦想。因为过于甜美,让人不禁在内心某处预测它恐怕不会成真,所以,尽管在雪加出生短短十天后,这样的梦想便遭到粉碎,薰衣也没有为此而感到失望。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薰衣,也已经成熟到明白现况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及他们的目的地仍位于十分遥远的地方。所谓的彩虹,是就算双眼看得见它,也无法以双手掌握到的存在。
  在雪加出生后的第十天,穭公布了丰穰的婚约。他这么做是为了两个目的。
  其一,是为了抹消丰穰和雪加成婚的可能性。尽管这对薰衣而言是个甜美的梦想,但对凤龝的重臣来说,却只是可怕的恶梦。如同薰衣所感觉到的,想这么做还嫌太早了。为了稳定政局,有必要尽快证明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成为五岁的丰穰之未婚妻的,是一名才刚满八岁的少女。她来自凤龝一族的某个强大家系,也是顾问官月白的孙女。而这便是穭的第二个目的。
  让薰衣担任顾问官一事,是穭未曾事先游说众人便强硬做出的决定。不过,对于必须因此将头上的乌纱帽拱手让人的月白,穭无论如何都得获得他的同意才行。但这并非是透过花言巧语便能哄骗过去的事情。能够用来交换顾问官地位的筹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了。
  ——不过,这可也是好事一桩呢。
  薰衣在内心这么对女儿说道。
  薰衣和稻积生下女儿一事,在王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倘若不早点让丰穰缔结婚约,有意夺取雪加性命的人恐怕会陆续涌现吧。无论再怎么严加防范,只要愈多人有这样的企图,就愈有可能被他们发现破绽。
  直到目前为止,薰衣自己也曾遭遇过两次的刺杀行动。第二次的情况可说是相当危险。是「小白」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了他。
  薰衣并不知道「小白」真正的名字。对方出手搭救时,那惊鸿一瞥的身影,看起来很像自己和导师一起住在小山丘时所饲养的狗儿,所以薰衣便以那条狗的名字来称呼他。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只在瞬间匆匆瞥见过他而已,但对薰衣而言,「小白」可说是继穭、稻积和鶲之后让他最为熟悉的存在。「小白」守在他身旁的时间,或许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来得长久。因为自从他来到四邻盖城之后,薰衣便时常感觉到对方。
  「小白」想必是为了监视,甚至在必要时动手杀了他,所以才会守在薰衣身边的吧。像这样现身搭救薰衣的行为,应该仅限于状况岌岌可危的时候。
  针对薰衣而来的暗杀行动,在海堂一战之后愈趋激烈。他在那场战役中顺利完成总司令的职责,返回王都时,薰衣原本还期待城里那股笼罩着自己的气氛会变得温和一些。以为自己舍弃私心而替翠国效力的行为能受到认同。
  他的期待完全落空了。凤龝的族人看待他的眼光变得更为严厉。或许是因为他成功领军夺下胜利,而让凤龝的族人心生畏惧了吧?穭是这么说的。不过,倘若没能成功,薰衣也会被鄙视。无论结果为何,事态好像都只会朝坏的那一面发展。穭和自己的目的恐怕没有达成的一天吧——正当薰衣开始抱持这种悲观的想法时,女儿出生了,他也变成了顾问官。
  女儿的睡脸怎么看也看不腻。虽然有时必须紧紧闭上双眼,但在婴孩的身旁以手托腮看着她的这段期间,能够让薰衣忘却所有讨厌的事情。
  而顾问官这样的地位,成了薰衣的一大救赎。他能够正式参加政治会议了。而且,在两人独处时,穭的用字遣词总是会注意到「对等的立场」。当两人共商政事时,薰衣甚至会有种现在是他们俩一起治理这个国家的错觉。
  当然,薰衣并没有沉溺于这种错觉之中,而忽略了自身的「应为之事」。当上顾问官之后,第一次在高塔里的小房间和穭面对面时,薰衣并没有对于他让自己就任重职一事表示谢意,而是提出了一项要求。
  「凤龝大人。基于我接下了这个职责,有一样东西希望您务必能给我。」
  穭露出诧异的表情。
  「您想要什么?」
  「您后方的那把宝剑。」
  穭的双眼顿时瞪大,随后又细细地眯成一条线。
  「万分抱歉,这不是能献给您的东西。或许您不知道……」
  「我知道。」
  薰衣打断了他的说明。
  「您无须把它交给我。只要它能继续挂在那里就行了。」
  这番话让穭更加困惑起来。
  「凤龝大人。我想您应该是有了一定的觉悟,才会提拔我当顾问官。我并非您的家臣。不会为您做牛做马。」
  「这我明白。」
  「我会接下这个职务,是为了守护、培育翠国,尽我的本分。为此,我会在这里为您贡献我所有的智慧。然而,我还有另一件应为之事,就是监视您的一言一行。直到目前,您都完美地尽到了一国之主的义务。虽然我希望您今后也能一直维持下去,但您想必也难免会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为了防患未然,我就在此明说出来吧。倘若您企图实施不是为了翠国,而是仅为了谋求凤龝利益的政策时,我会用那把剑砍杀您。为了让您记住这一点,我希望能将那把宝剑纳入我的所有物之中。」
  穭转头望向那把宝剑。仿佛不这么做的话,刀刃就会擅自出鞘朝自己袭来一般。
  随后,他再次以相同的眼神和薰衣正面相视。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凤龝大人。我是认真的。我绝不会放过您任何疏失。」
  「我知道。这样一来,才有让您担任顾问官的价值。我明白了。这把宝剑现在属于您了。不过,让您挥舞着它的日子,我想应该永远都不会到来吧。」
  虽然笑出声来,但穭的脸色其实有点苍白。而薰衣本人或许也是如此。但这也代表两人所做的觉悟多么具有分量,并不是什么坏事。

  从那天以来,薰衣都没有砍杀穭的必要。也因此,他和雪加都还活着。
  雪加张开小巧的嘴巴打了个呵欠,然后像个大人似地伸直了双手。因为这样的举止实在是太可爱了,薰衣不禁再次紧紧闭上双眼。

  19 穑朝历二七〇年•薰衣二十岁~二七三年•薰衣二十三岁

  翠国的历史有着「不存在宗教势力」这样的特征。
  因为信仰会为人们的生活带来强烈的影响,所以无论是哪个国家,宗教人士或相关团体都会成为历史的主要推手。扶持君主,或是逼迫其退位;引发纷争、战火,或是将其平息:有时还能让一个王朝迈向终点,由他们站出来支配整个国家。
  直到全国统一的前一刻,翠国自然崇拜的宗教理念都发展得相当顺利,宗教人士也握有相当大的力量。而穑大王将这些一扫而空。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穑大王不相信任何超乎自然的现象,是一名在古代可说是极为罕见的理性主义信奉者。此外,他认为要统一翠国,并确立自己的统治权,并不需要神明或精灵这种存在的加持。
  在穑大王成为绝对的存在之后,人们的心灵寄托便从神明转变为大王之血。他的思想成为了人民的规范,因此,除了祭祀祖先以外,宗教性质的活动便只剩下驱魔、占卜以及为了安抚亡魂的诵经这些简单的形式而已。
  而这样的情况,可说是同时避免了翠国的政治斗争更趋复杂。虽说这基本上带来了好的影响,但假设宗教团体这样的第三势力存在,凤龝和旺厦之争或许就无法持续如此长久的时间了吧?
  然而,历史中不存在所谓的「假设」。
  在穭的时代,翠国里头称得上是宗教设施的,便只有「常暗洞穴」而已了。在穭烦恼该如何处置软禁于山丘上的薰衣时,这个场所是他的选择之一。
  这里有着在翠国相当罕见的集团宗教活动。但这些集团并不足以发展成推动历史的势力。因为进行活动的地方,是个只要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场所。
  那是个位于池峰山脉西方的真酼山山脚下的钟乳石洞。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深邃的洞穴中开始住进一些打算将余生都用来安抚亡魂的人,每天都在里头吟唱着镇魂的经文。
  一开始虽然还能自由出入洞穴,但为了「专注于诵经」,生活逐渐变得禁欲,到最后,用来出入洞穴的梯子也被破坏。连结外头和内部的,只剩下宛如溜滑梯一般陡峭的斜坡。
  进入洞穴里头的人,只能将剩余的人生用来替死者诵经。此处毫无任何娱乐,更无法获得休憩。尽管光线无法照进洞穴,但里头却连一根蜡烛都没有,所以也看不到彼此的脸。口渴的时候,就喝在洞穴里流动的河水。以定期从「滑道」上方扔下来的少许食物止饥。在岩石上入睡,身上穿的只有踏进洞穴时的那套服装。即使生病了,也没有医生或药草能够治病。死了之后,尸体会被扔进洞穴的河里。因为这条河川通往地底湖,所以就算成了尸体,也无法再次回到地面上。
  因此,外头的人无从判断踏进洞穴的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有管理洞穴入口的负责人,能够透过扔食物进去时所听到的诵经声,来判断里头仍有人存活。至于究竟有谁在里头、有几个人在里头、身体状况是健康或是奄奄一息,都不得而知。

  现在,颖便待在这样的洞穴里头。
  听到前顾问官表示想要进入「常暗洞穴」,穭并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他认为这是颖用来让他撤回任命薰衣担任顾问官的决定而做的威胁。
  颖不仅是个美食家,也是个享乐主义者,对于美酒和女色来者不拒。他是跟「常暗洞穴」里头那种禁欲生活完全无缘的人。这样的要求不可能是认真的。
  穭这么想着而企图慰留颖时,一如他的预料,对方提出了交换条件——「希望能让妹婿大人『病死』」。被穭拒绝后,颖便再也听不进任何劝说。穭回以一句「那就随便你吧」之后,他真的就动身前往那里了。
  面对想踏入「常暗洞穴」的人,不应违背本人的意志而开口挽留他,这原本就是翠国不成文的规定。既然自己不能接受对方唯一的交换条件,那也别无他法。
  穭试着让自己认定颖是已死之人。他已经习惯了亲人或心腹的死,所以这次应该也马上就不会在意才对。
  然而,随着时间经过,这件事却在穭的心中变得更加沉重而庞大。虽然这个人待在身旁时只让穭觉得烦心,伹当他年仅十六岁便要继承王位时,和他关系最亲近的臣下就是颖。尽管穭未曾采信他的判断,但颖确实指导过他许多琐碎的繁文耨节和习俗做法。另外,虽然有时会搞不清楚状况,但颖仍会不厌其烦地再三给予穭鼓励的话语。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颖不在的事实,为穭带来格外强烈的感触。
  而且,颖并非是真的死了。直到现在,他都还在那片黑暗里头吟唱着追悼死者的经文。
  不,或许已经死了吧。过着那种舍弃了一切享受的生活,穭不认为颖能够支撑多久。
  不对,他应该还活着。他可是个杀都杀不死的强韧男人——
  无法确认对方的生死,让穭的胸口更觉郁闷。
  「臣想去悼念那些在荻之原一战中殡命的凤龝族人,以及穭大人的双亲。」
  这是颖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也就是说,像在允许薰衣和稻积成婚时那些引火自焚的人一样,颖的行动是在对穭提出抗议。
  一如当时穭对那些自焚者不闻不问的处理态度,颖前往「常暗洞穴」的行动,也无法颠覆他所下的决定。
  然而——
  ——若是让他自尽,或许还好一点呐。
  这阵子穭不禁这么想。每三个月必须进入地底陵墓焚香一次的任务,开始让他感到痛苦。
  在这个令他想起颖所在之处的黑暗洞穴中,面对颖想要凭吊的父亲遗体,穭总是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颖诵经的声音。于是,直到方才都深信不疑的事情,便会开始失去形体而变得模糊不已,让他的内心不断涌现疑问。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能够确实消灭旺厦。这是父亲的遗言,也是耝先的期望。就算持续进行旺厦狩猎,我或许也能成功击退来自大陆的军船。就算杀了薰衣,我或许也能继续守护翠国。我究竟在做什么?
  在这些疑问紧紧勒住自己的后颈之前,穭快步走向陵墓深处的墙壁,取下穑大王的窦剑,
  以往因为心怀敬畏之情,而无法伸手碰触的这把剑,在被薰衣拿来挥舞、摔在地上之后,现在穭也能够毫不迟疑地将其取下。反而是小房闲里头的那把宝剑让他有所避讳。因为那已经是薰衣的所有物了。
  穭将手中的宝剑出鞘,然后将刀刃靠近自己的脖子。于是,和死亡面对面的恐惧再次复苏了。那时,倘若薰衣再多使一点力,他想必会一命呜呼吧。
  恐惧会将人体内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意志唤醒。
  为何想要继续活下去?
  为了完成应为之事。为了改变河川的流向。
  十九岁那年所看到的——所渴望的光景,再次鲜明地浮现于穭的脑海之中。
  「所谓的『耻』,是遭人非议之事吗?」
  穭以昔日对薰衣说过的这个问题质问自己,然后转身望向遗体的行列。无论是颖的诵经声,或是死者齐声发出的「杀了他、杀了他」的怒吼声,都无法再扰乱他的心思。
  「颖、鬼目。你们想恨我的话,就尽管这么做吧。我正在为自身应为之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我都会贯彻对得起自身之血的行为。」
  颖沉默了。死者们也安静了下来。
  不过,在三个月之后,再次踏上通往地底的同一座阶梯时,或许又得从头来过一次了吧?在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之后,穭不禁这么想。
  ——暗杀鬼目时还比较轻松一点。我已经受够这样的事情了。下次,倘若又有人为了向我抗议而主动要求前往「常暗洞穴」,就在对方出发前杀了他吧。

  这样的决心最后并没有付诸实行。因为在这之后的两年半里头,并没有发生什么必须加注在历史年表里头的大事,人们的内心也没有受到刺激。
  没有发生天灾或动乱,也没有政治方面的改革。为了不让薰衣就任顾问官一事引发他人「国家即将出现巨变」的联想,穭尽可能避免在台面上进行过于明显的行动。
  至于台面下的行动,则是理所当然地持续着。例如穭仍继续派遣船只前往探查大陆的情势,也因而得知对方并未放弃侵略翠国的野心。
  国家安定的时候,通常也是重整财政问题的好时机,但穭并没有这么做。先有国,才有国财。一旦发现预算有盈余,穭便会马上将这些款项挪用于制作能够进行海战的船只。
  关于这些决定,他全都和薰衣商量过。穭终于拥有一名能提供有用意见的顾问官了。
  因为薰衣总是能想到他完全想不出来、或是连想都没想过的做法,让穭的选择又更增加了一些。提及下次敌方船舰来袭时该如何应战的话题,薰衣甚至这么表示:
  「不需要等敌方打过来。让那些企图攻打翠国的船在出港之前就被击沉吧。」
  穭花了点时间,才让这句传进耳里的话在脑中静下来,然后理解其中的意思。尽管理解了,他还是不禁出声向对方确认:
  「道是要翠国的船只出兵攻打大陆的意思吗?」
  虽然穭长久以来都有派遣船只前往打探大陆的情况,但在思考包含战争在内的政策时,他的范围都未曾偏离名为翠国的这个岛国国土太多。因为他认为我军不可能主动跨越大海这道高墙而出击。
  不过,仔细想想,现在的翠国并非做不到这一点。经过两年半的时间,翠国也拥有了二十来艘能够承载百人的坚固战船。这些船只不会被暴风雨阻挡下来,只要运气没有特别差,想必能够顺利抵达大陆。
  更何况,比起等待敌人做好万全准备后攻打过来,趁船只还停靠在港口,亦即他们也较为轻忽的时刻主动袭击,确实能够在对己方相当有利的情况下进行战争。虽说敌人是位于大陆上的国家,但像那样巨大的军船,数量应该相当有限。只要击沉敌船,翠国就能度过一段安稳的时间。
  「这个主意不错。您能够想到真是太好了。」
  听到穭带着敬佩的语气,薰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不是我想到的,而是藏务大臣提出来的。」
  事后,穭曾经询问过樊,但后者表示他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是樊在自谦,或是薰衣误会了呢?穭认为应该是后者。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想法,不可能会浮现在樊的脑中。

  于是,刚诞生的海军便为了朝遥远的大陆宣战而出发了。
  这次的总司令仍然是薰衣。反正他「打仗的才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了,没有必要到了现在还刻意隐瞒。
  副官则任命兵部大臣檀担当。因为穭认为樊恐怕无法长时间承受船旅这种不安定的状态。这次,檀没有辞退这个职务,而是确实地接受了。
  穭在每艘船上都安排了熟练的船员。他们都是为了探听大陆的情报,而数度往返这片海域的老手。剩下的则全是凤龝的族人,尤其是薰衣所搭乘的那艘船上,更派遣了数量众多的「护卫」。

  船只出海之后,便没有穭能做的事情了。接下来只能将一切交给上天的安排。
  穭和樊不同,并不担忧承载了二千名士兵的贵重船只是否会因为遭遇到暴风雨而沉没、是否会在敌方的反击之下全灭、这波攻击是否会激怒大陆的国家,让他们以上一次完全无法比拟的激烈攻势再次攻来,或是薰衣是否会和大陆国家联手向凤龝宣战等问题。毕竟,就算忧心船只可能遇难或败北,也完全无济于事;再说,就算是为了旺厦,薰衣也不可能做出让翠国陷入危险的举动。穭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静待着。但所谓的静待,并非是什么都不做。穭确实完成了他在国内所应为的大小事,也针对樊所担忧的情况做了相关准备。然后,让内心平静下来,以便自己在发生除此之外的事件时,都能够毫不动摇地进行因应处理。就这样度过每一天。对穭来说,这是极为漫长的两个月半的时光。
  在初霜飘落的早晨,负责传达消息的使者快马赶回来了,还带来了远征队已经顺利完成任务,目前正在返航途中的消息。我方仅失去了四艘船,战死者也在少数,首脑阵营的人全都平安无事。
  穭踏出观景台,眺望着这几年以来成长得更壮观的王都景色,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八天后,主队返抵了王都。所有人都被阳光晒得黝黑,只有薰衣一人仍维持着白皙的肤色,因此特别引人注目。恐怕是因为在这趟船旅之中,他依旧被关在阳光所照射不到的场所吧。虽然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穭还是不禁感到有些同情。不过,薰衣本人倒是相当有活力。
  「我们烧掉了七艘跟之前来攻打海堂的船差不多大小的军船。其中一艘还在建造当中,剩下六艘因为几乎等同于无人控管,所以相当轻松。」
  薰衣有几分得意地向他这么报告。而沉没的四艘船当中,只有一艘是在战争中被击沉,剩下的则是在航程中过上恶劣的天候而沉没。
  「不过,有一件遗憾的事情。您要求我们带回名为『火药』的黑色粉末,这次未能成功。」
  倘若能取得火药,翠国应该也能打造出名为「大炮」的兵器。虽然穭抱着这样的期待,但这方面似乎进行得不顺利。
  「虽然我们掠夺了敌船上库存的一缸火药,但在回程途中因为海象不佳,海浪打了上来,结果让火药都泡水了。因为那东西似乎一弄湿就再也无法使用了,再加上我们必须减轻船载货物的重量,所以就把火药连同容器一起扔掉了。」
  「那么,这次就没有战利品了呐。」
  虽然令人倍感遗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次的远征耗费了极为庞大的费用。然而,与海堂一战的情况相同,无法取得额外的土地做为弥补。所以在袭击军船的同时,就顺便袭击港口的城镇,夺取一些财物回来——穭曾经一度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当初攻打翠国的船只所停靠的母港,位于才刚被大陆之国合并的附属国的领土内部。就算看到军船被烧掉,当地的人民也只会在内心暗自叫好,而不会产生负面的情感。不过,倘若危害波及到城镇,便会招致仇恨。虽说两者之间隔着一片险象环生的汪洋,但对于这个面向翠国的沿岸城镇,还是尽可能避免会留下祸根的行为比较好——这是穭和薰衣两人最后的决定。
  「翠今后也能国泰民安,便是最大的战利品了。」
  薰衣豪爽地做出这样的结论。于是,穭也再次觉得这样的结果就已经足够了。
  实际上,大陆上建立的那个大国,在这之后不到两年便分裂了,因此也没有余力出兵攻打翠国。透过这次的远征,他们成功地守住了翠国。

  20 穑朝历二七三年•薰衣二十三岁

  即便踏上无法言喻的艰困道路,也确实经历过相当多的苦难,穭认为这条路应该也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的距离了。
  要是对薰衣这么说,他恐怕会回以「还早得很呢」来否定吧。隐居起来的旺厦族人想必还存在,而表明身分生活的那些人,也并没有过着好日子。
  薰衣本人则是和之前同样过着如坐针毡的每一天。当他还是一名文书所的笔官时,嘲讽他的声音总是日复一日地未曾间断。现在虽然不至于如此了,但在走廊上与他人擦身而过时,对方总是不忘吐出侮辱的字句。历经第二场战役后,这些侮辱的字句开始有了新的变化。
  「具备打仗的才能,竟然妪在仇敌的麾下忍辱偷生,真是个懦夫。」
  薰衣一直很能忍耐,以后应该也会继续忍耐下去吧。最艰困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必须让穭无视激烈的反对而一意孤行的政策,大概还剩下一、两个。然而,要付诸实行,必须等候到以十年为一单位的时间过后。现在则是必须努力维持住这样的状态,然后等候着。因为来自大陆的威胁已不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在这段期间内,应该能够重建因百年以来的内战而残破不堪的国家根基吧。
  想做这个、想做那个,可以这么做、可以那么做——这些想法在穭的心中膨胀起来。现在,会成为阻挠的,大概也只有添水了。
  画角的添水当初背叛了旺厦,协助凤龝夺回四邻盖城。当薰衣开始在四邻盖城生活之后,添水进城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继续坐拥中务大臣一职,由此可见国政基础存在着多少问题。
  不过,倘若以强硬的态度要求他进城,添水就会针对穭笼络薰衣的行为兴师问罪了吧?从画角的立场来看,这确实是一种背叛的行为,并非是随着时间经过就能习以为常或认同的事情。
  到头来,只有添水,穭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势力,反而还为了安抚他而给予更多的特权。现在,画角所保有的领地,几乎足以在翠国里头形成一个小型独立国了。
  ——也罢。成熟的果实总有一天会腐烂。到时候再击溃你。
  穭做好了持久战的觉悟。
  除此之外,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穭相信凤龝的重臣们也已经习惯了安稳的世局,而逐渐遗忘了仇视旺厦的情感。直到远征军回国的二十天后,兵部大臣出面控诉薰衣为止。
  「恕臣斗胆向您禀报。顾问官大人在先前的战役中偷偷将『火药』携带回国,并私藏起来。这想必是有谋反的意图。」
  尽管身着正装的檀这么说,穭还是觉得听起来像个玩笑话。
  「火药不是因为浸水,所以全都扔进海里了吗?」
  「原本应是如此。臣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不过,一切似乎都早有预谋。妹婿大人不知在何时拉拢三名护卫协助自己,让他们对火药的表面洒水。表面上装出『这东西已经不能用了,就扔掉它吧』的态度,然后下令将火药扔进海里,但执行这个任务的也是那三名护卫。臣太大意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假装将火药扔掉,但实际上却只舍弃外层濡湿的部分,将里头仍维持干燥的火药偷偷运回翠国。」
  「怎么可能呢。」
  穭对檀露出微笑。这种事情不可能属实。薰衣的护卫是他亲自挑选的,都是凤龝一族之中最为忠诚的人。就算薰衣再怎么有吸引人心的能力,也不可能让其中的三名护卫背叛凤龝一族。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虚构故事,希望檀能够在它听起来还像是个玩笑话的时候就此打住。
  「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三名在先前的远征中担任妹婿大人护卫的人物,被人发现私藏火药。在严厉逼供之后,才让这一连串事情曝光。之后刑部大臣应该也会前来向您禀报这件事。」
  这下可伤脑筋了。这时,穭才察觉到整件事情的严重性。
  三年前,在黄云的冬芽卸任之后,刑部大臣便由鬼目的亲戚斧虫来担任。这个男人和鬼目不同,个性相当温和敦厚,总是会老实地遵从穭的一切指示。但感觉却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檀和斧虫——两名重臣中的重臣现在联手出面控诉薰衣。他们想必也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准备和觉悟吧。看来恐怕无法轻易让这俩过女人打退堂鼓。
  「不仅如此,为了避免让妹婿大人蒙受不白之冤,像这样前来向您控诉之前,臣还找来藏务大臣共商此事。因为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物,应该能给予一些更有帮助的建议。」
  「樊怎么说?」
  「据说,在海堂一战之后,战利品的宝物也有些不太对劲。」
  「我没听说这回事。」
  「因为无法确定此事的真假,所以樊大人就没有向您提起了。不过,他在听闻这次的事情后,又重新回头调查,然后发现自己曾经在海堂目睹到的宝物之中,似乎真的有未被运回王都的品项。首领大人,这事态相当严重。」
  还真的是相当严重呐。五名大臣中,竟然有三人联手起来控诉薰衣。甚至还找来了证人。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让穭杀了薰衣。
  「我明白了。之后会对薰衣进行审判。总之,先将他移往监禁房吧。」
  穭不得不这样下令。
  虽然之后又进行了相关调查,但完全无法洗去薰衣的嫌疑。
  三名「证人」明确地表示,他们的确是受总司令之托而将火药的表面弄湿,佯装将其丢弃,但其实是偷偷运到王都附近保管起来。就算穭亲口询问,三人也是正气凛然地重复着相同的证词,没有流露出一丝羞愧之情。
  虽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倘若某日天地倒转,凤龝的族人出手协助了图谋造反的旺厦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当被发现之后,站在穭的面前,他们理应表现出羞愧的反应。现在,这三人的态度之所以能这么堂堂正正,想必是因为秉持自身的信念在说谎的缘故吧。
  大概是檀等人以「为了凤龝,有必要这么做」的理由说服了他们吧?为此,这三人已经做好必须背负「凤龝一族的叛徒」这样的污名,而被处以死刑的觉悟。无论怎么极刑逼供,这样的人恐怕都不会说出真相。
  关于海堂一战的战利品,身为米见官的五加木,应该之前就在当地写下了详细的纪录才对。虽然穭企图让五加木来证明樊所说的「不对劲」是子虚乌有,但他的期待也落空了。
  「好像是藏务大臣说的那样没错,但臣无法确实断言。」
  五加木的回答全是这一类暧昧不清的内容。据说是纪录文件遗失了之类。
  或许他既不想反抗那三名大臣,也不愿忤逆穭吧?考虑到五加木不是凤龝出身,却能够就任高官的复杂立场,会涌现自保的念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穭还是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至于最关键的薰衣本人,则是在监禁房里头露出一脸完全无所谓的表情。
  命令其他人回避之后,穭踏进铁牢内部,正对着薰衣坐下,然后开口问道:
  「您真的有私藏火药和宝物吗?」
  薰衣摇了摇头。
  「您并没有这么做,是吗?」
  听到穭再次出声确认,薰衣的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
  「遗憾的是,我压根没想到能这么做。」
  「还说这种悠哉话。要是您没做,就得找出能证实自身清白的证据才行。」
  「行不通的。海堂一战有樊大人,先前那一战有檀大人,一切都在他们的安排策划之下。倘若他们口径一致,那也无法反驳了不是吗?」
  「您想从困难之中逃跑吗?」
  「这个嘛……或许不是困难,而是原本便不可能达成的事情吧?现在,王城里还有半个不希望判我死刑的人存在吗?穭大人,我在八年前,和您一同踏上了这条『终结旺厦与凤龝之争』的艰困道路。在那之后,真的发生了许多事情呢。我竭尽全力,自以为已经往前迈进了一大段距离,但结果却是如此。您的族人现在同心协力地企图以莫须有的罪名置我于死地,甚至不惜对身为首领的您编造虚伪的故事。我们所走的这条道路,想必一开始就不通往任何地方吧。」
  薰衣露出浅浅的笑容,以眺望着远方的眼神继续说道:
  「早知如此,当初真应该杀了您才对呢。」
  「现在放弃还太快了。一定会有其他方法。」
  「什么方法?要洗刷我的冤屈,就必须证明那三名大臣所言并非事实。这等于是必须转而处分那三人。这点您做得到吗?」
  薰衣说得没错。那三名大臣不仅是支撑政务的三大栋梁,也是凤龝家臣团的中枢。若是同时处分这三人,穭实在没有把握能让凤龝继续支撑下去。
  倘若凤龝内部的情况生变,在旺厦的势力逐渐式微的现在,其他氏族便有可能发起叛乱的行为。
  例如画角,又或是弹琴。这样一来,翠国便会有如身陷泥沼之中。
  檀等人是在明白会引发这种结果的状态下,硬逼穭在他们和薰衣之间择一。尽管如此,穭并不见得会选择他们。依据穭最后做出的答案,他们也有可能因欺君犯上之罪而处以死刑。这三人是在做好如此坚毅的觉悟后,才打算策动这件事。
  将薰衣招为自己的妹婿。停止旺厦狩猎。表面上看起来,人们似乎已经习惯薰衣生活在城里的事实。然而,实际上,仇视和憎恨却依然根深蒂固。
  对于如此深植人心的情感,穭不寒而栗。
  不对,根深蒂固的或许不是憎恨的情感,而是一种习性。无论是爱、是恨,只要这样的情感够强烈,或许无须理由也能持续发展下去。

  无计可施的穭只能一味延长调查的时间。但这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一个月过后,穭仍找不出足以证明薰衣清白的方法,然而,审判之日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在审判的前一晚,穭再次前来和薰衣见面。他像上次那样命令其他人全数离开后,正对着薰衣坐下说道:
  「旺厦大人。明天,我恐怕必须判您死刑了。」
  穭的胸口因为自己的这句发言而隐隐作痛。但他其实也在内心某处期待着。对方可是薰衣。他接下来或粹会提出某种穭完全没想过、令人出乎意料的对策。
  薰衣的确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不过,那却是一句没有半点希望的话。
  「这样倒也不错。」
  「您是什么意思?」
  「为了拥兵叛变而私藏武器和资金。对我来说,能冠上这样的罪名一死,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薰衣的表情不带一丝忧愁。这让穭开始觉得烦躁。
  「这么做的话,您能说自己已经尽到了身为首领的义务吗?」
  「我已经尽了自己所能为之事。」
  穭引用导学的教诲再次责问他:
  「重点不在于您做了什么,而是您成就了什么。」
  「我尽力去做了自身能力所及之事。就算到头来没能成就任何事情,也无须愧对他人。」
  「真是如此吗?您的所作所为,难道没有任何失误吗?实际上,您的确像这样露出了破绽,才会让檀或樊有机可乘,不是吗?」
  「您也太强人所难了。」
  穭突然觉得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了,于是他赶紧咬牙忍住。穭很明白,制造出这种破绽的人并非是薰衣,而是他自己。是任命薰衣担任总司令、檀和樊担任副官,安排了这一切的他。然而,为何薰衣没有责备他这一点?
  「穭大人。您无须担忧。我会继续为自身应为之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明天,我会亲口否认私藏火药和盗领宝物的指控。其实,我真的很想放声大喊『没错。我就是为了消灭你们,才会收集这些武器和财物』。这样一来,我就能成为旺厦人民所期待的首领,能够洗刷在这座王城中被冠上的所有臭名。但我不会这么做。直到最后,我都要走在自己相信的那条正确道路上,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旺厦大人……」
  穭垂下头。或许,他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向薰衣低头表达敬意了吧。
  「不过,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我就管不着了。」
  穭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薰衣。他接下来打算说些什么?
  「您这是什么意思……」
  「穭大人。尽管我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但长久以来,我都为自己违背父母的遗言一事而感到痛苦不已。直到现在,我仍无法不去在意这一点。然而,在鶲和雪加渐渐长大之后,我开始感到不解了。」
  「不解什么?」
  「『消灭凤龝』。为什么这会是留给孩子的最后一句话呢?倘若换成我,就不会对鶲留下这种遗言。只会对他说『你要好好活下去』,或是『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逃走』之类的话。」
  这让穭想起了自己的双亲死前的模样。
  因充血而鲜红的双眼、消瘦的脸颊、干裂的嘴唇。呼吸微弱到仿佛只是吸一口气,都需要足以举起米袋的力气。在这种状态下留给十六岁独子的最后一句话,是「消灭旺厦」。
  如同薰衣所说的,换做是自己的话,必定会为了孩子的未来担忧,会想为他们祈祷健康、幸福。
  而在父母的信中,对旺厦的憎恨却巨大到令他们无能这么做。
  对了。也许薰衣并非尚未完成任何事情。至少他们能想到应该留下这种理所当然的遗言。就算只有这件事,也意味着某种相当大的变化。
  「不过,待在这里的这段期间,我改变心意了。我不会留下任何一句话。」
  这时,薰衣又无视陷入沉思的穭,没头没脑地这么说道。
  「留下遗言给自己的孩子,不就是父母的职责所在吗?」
  「不。会留下遗言,就代表自己仍有未完之事要做。倘若已经竭尽所能成就自身应为之事,死前便无须再交待只字片语。」
  薰衣为何能够表现出如此豁达的态度?而自己之所以无法如此豁达,是因为他仍未成就自身应为之事吗?穭不禁觉得苦涩。
  「更何况,不能用死人的话来束缚活人。您怎么露出这么讶异的表情呢?这可是您亲口说过的话呐。不是为已死之人,而是为目前仍存活的人着想。您说得相当正确。活人存在的世界会不断变化。所以,不能用无法再出现变化的死人的话语来束缚他们。倘若活人不被死人的话所拘束,而尽力为自身应为之事,一定不会出现不好的结局。」

  或许他真的深信这一点吧?翌日,在审判所中的薰衣,仍是一脸平静而满足的神情。
  顾问官密谋造反是相当严重的问题,因此这场审判不仅有许多首领在场担任见证人,而且还是在高塔的谒见厅里头举行。至于没有露脸的重要人物,大概只有画角跟黄云的代表。
  走到这一步,穭已经无法再延后行刑之日了。在刑部大臣的主导下,直到目前调查所得的结果依序被阐述出来。三名「共犯兼证人」也被带出来供述证词完毕。
  穭拼命地思考着。为了翠国、为了凤龝,什么样的因应对策才是最妥当的。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脑中的感性胜过了理性。不愿杀死薰衣的想法激烈地推挤、拉扯着,阻止穭继续冷静地思考下去。
  这时,卫兵长突然出现在大门口,并对穭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穭暗自期待是发生了什么必须中止审判的维安问题,然后将他传唤至身边。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却更胜过穭的想像。他终于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线希望。
  「让他们全都进来。」
  穭这么下令,然后觉得一股力量从丹田涌出。

  樊的内心目前仍游移不定。他明白只要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无法回头了,也确实相信这对凤龝来说是必行之事。尽管如此,自己的行为正在违背首领大人的意志一事,仍不断地苛责着他。
  檀和斧虫则是相当镇定。为了像他们那样抱定觉悟,樊再次打算激励自己的时候,异变发生了。卫兵长踏进了庄严肃穆的审判所之中。
  之后,看到那些成群结队进入谒见厅的人们,樊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他们都是海堂的村人。
  ——这些家伙为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虽说他们战后获得了犒赏,但那也仅是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的财物而已。从海堂远赴王都的旅费,应该不是这些贫穷的渔民能够轻易凑出来的,不同于当初列队前来的情况,此次旅途中应该也伴随着相当大的文献才是。他们为什么执意前来王都?他们是为了什么目的造访这座四邻盖城?他们为什么能够进入这个场所?
  海堂的渔民们透过回答首领大人提问的方式开口说话。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练习的,虽然说得很吃力,但现在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就算不是听惯方言的樊也能够理解。
  他们是这么说的:在海堂,总司令命令他们连宝箱的一条锁链都不得随意碰触。而总司令本人也从未碰过那些东西。米见官记录了所有的细节,而他身边的随从则是负责这些财物的警备工作,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在回程途中,总司令也一直待在马车里头。无论是踏进旅馆,或是离开的时候,都被以副官为首的人群包围着行动。所以,总司令绝不可能有机会搜刮部分的战利品中饱私囊。
  ——就算说了这些话,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更何况,你们以为像自己这种身分的人所说的证词,真的会被采信吗?
  樊在心中如此咒骂道。然而,他也明白,正因为是不会获得任何好处的人们所说出来的话,所以在场的人都相当认真地倾听着。
  「藏务大臣。这些人民所言的内容,是否有不属实之处?」
  首领大人突然这么问他。
  「这个……臣……」
  檀从一旁狠狠地瞪了樊一眼。
  「对了,我记得你是说有一部分的战利品『好像』不翼而飞了。看来你也无法完全肯定是吗?既然如此,这些人的说法和你的证词之间,就没有矛盾之处存在了。」
  「噢……」
  「那么,这些人民所言的内容,是否有不属实之处?」
  「没有。」
  无话可说的樊只得小声地这么回答。随后,四邻盖城大人随即转而望向五加木问道:
  「那么,米见官,你觉得如何?这些人民的说法是否有误?」
  「不。都很正确。」
  「这样的话,倘若在海堂一战获得的财物真有短少,就只有可能是你的随从盗取的罗?」
  「不,不会的。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而且,关于少了一部分战利品的问题,其实臣也不是相当确定。」
  「说得也是。要是能找到相关的纪录,应该就能让真相大白了吧。」
  「臣会再尽力找找看。」
  「就这么做吧。」
  到了明天,想必那据说不慎遗失的纪录就会被挖出来了吧?樊胆战心惊地这么想着。
  「那么,兵部大臣。」
  四邻盖城大人望向一脸苍白的檀。
  「关于私藏火药一事,待在船上时,你有亲眼看到谁将原本应该丢弃的火药偷偷藏起来吗?」
  「不,臣并没有这么说。」
  「也对。因为你当初报告的内容,都是从刑部大臣那里聼来的。关于这些嫌疑,都并非你本人的所见所闻,是吗?」
  沉默了片刻后,檀这么回答:
  「诚如您所言。」
  「那么,刑部大臣。」
  斧虫的脸色比檀来得更加惨白。
  「是你发现了被人私藏起来的火药。而严厉逼问后,那三人表示这是顾问官的命令。没错吧?」
  「诚如您所言。」
  「不过,倘若顾问官真的意图谋反,在海堂一战时应该也会做出盗领财物的行为才对。但那个嫌疑现在也变得不确定了。关于火药的问题,我们再来重新审视一次如何?倘若那三个人在说谎,就表示这是一个预谋陷害顾问官的诡计。光凭那三个人,我不认为他们足以想出这样的计谋。必定有人在幕后牵线。『给我揪出这些人』。」
  斧虫咽了一口口水,双颊也开始泛红。因为他理解了首领大人这番话背后的涵义。
  「给我揪出这些人」的命令,意即代表着「这次我就放你们一马,所以抓几个替死鬼过来吧」的意思。

  「跟穭大人相处,真的能学习到不少东西呢。」
  几天后,两人独处时,薰衣这么对穭说道。
  「您是对那三人还保有大臣的地位一事感到不满吗?」
  「不,我是真心感到敬佩。在面临必须两者择一的情况下,您有着能够两者兼得的高明手腕,同时还拥有能够接受和自己唱反调的人继续留在身边的度量。」
  斧虫等人选择王都的刑部所长官做为这起事件的代罪羔羊。这个男人虽然原本就有参与这次的计划,但应该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演变成必须由自己承担一切罪行的结果吧。在强烈抵抗之后,他终究还是被逮捕,然后和三名「证人」一同被处刑了。当然,也包括他们的所有亲人。而五加木也找到了原本遗失的纪录,整件事便至此落幕。
  不过,与其说是自己的手腕高明,穭反而觉得他或许只是没有二择其一的气概罢了。因此,虽然整件事算是圆满告一段落,他却无法打从内心感到高兴。
  「到头来,这次的事件没有让任何事改变呢。不过,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今后,要是有人拿弄湿的火药给我看,我会把手插入里头一辨真伪。」
  薰衣打趣地笑道。
  然而,情况并非没有任何改变。经过这次的事件之后,薰衣的立场更趋强固,檀等人则是变得无力振作,而且还欠了穭一个「人情」。
  不过,穭并不打算将这样的事实告诉薰衣。
  无论他的「手腕」再怎么高明,倘若海堂的渔民没有赶来,事情就无法顺利收尾。在听到总司令遭人冠上盗领财物的罪名之后,这些渔民全都按捺不住想要前往王都的冲动了。而且还是村里的所有人一起出资筹措出旅费。
  一件无法让自身获得任何好处的事情,竟然足以让这些渔民付出这么大的努力和牺牲,这就是樊所说的薰衣的「力量」吗?
  倘若真是如此,一如鬼目的担忧,要是与薰衣为敌,他必定会让人打从心里恐惧。
  不过,要是将他揽为同伴,便是一名再可靠不过的人物了。也就是说,穭所下的决定并没有错。接下来,只要确实消灭能让薰衣趁隙叛变的机会即可。
  尽管没有薰衣那样的才能天资,但穭可是相当擅长这方面的事情。

  21

  突然间,穭接获了有女子想和薰衣结为夫妻的消息。
  一名王都商家的女儿表示想成为他的第二夫人。
  这种荒谬的请求之所以会传人穭的耳中,是因为莲峰的首领霾同父异母的弟弟居中介绍的缘故。这个商家的发迹地并不在莲峰的领地之内,所以想必是因为背负了债务,或是送了豪华的礼物给莲峰之类的理由吧?
  莲峰毕竟是曾经参与海堂一战的氏族,所以穭也不能完全无视他们的交涉。于是,他打算让薰衣和这名女子见面,借此让媒人的面子挂得住,再让薰衣本人直接回绝便可。
  从薰衣的身分来看,他只拥有一名妻子,其实也是相当不自然的情况。不过,一如他没有半块领地、没有半个家臣,周遭的人都将这些视为无可奈何的事情。继承了旺厦首领直系血脉的薰衣,之所以能在凤龝统治的时代安稳度日,是因为他扩张势力的机会和拥兵叛变的可能性完全被抹杀的缘故。
  而薰衣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因此答应参加这场形式上的「相亲」,并在之后马上回绝这门婚事。
  虽说对方只是薰衣表面上的妻子候补人选,但行事谨慎的穭还是彻彻底底地调查了她的经历。
  这名女子的出身背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她出生于四坂山地山脚下的城镇,是代代经营绢布买卖生意的商家之独生女,其名为枣。即便追溯到七代之前,她的家系也未曾和旺厦或其协力者有关连。其双亲在当地都有着生性认真的评价。为了方便生意上的往来,一家人在三年前移居至王都。之后,他们的生活也从未出现过负面的谣言。
  八年前,名为枣的这名女子在双亲带领之下来到了王都。她目击到跨坐在马背上进入王都的薰衣的身影后,一下子就坠入了情网。
  枣的双亲认为这段恋情应该会像一场高烧那样梢纵即逝,不过,她的恋慕之心却愈趋强烈,尽管到了论及婚嫁的年龄,仍回绝掉一切上门提亲的对象,最后终于因为相思病而倒下。于是,无助的父亲只好请求自己熟识的有力人士帮忙从中介绍。
  也就是说,枣的双亲并不认为这门婚事真的能谈成。他们只是希望透过这个让双方见面的形式,由薰衣亲口回绝她,借此让女儿死心。
  不管怎么看,似乎都不存在着问题。
  ——对薰衣来蜕,或许也是一桩能够抒发身心的好事吧。
  穭怀抱着轻松的心情参与这场「相亲」。他也想见识一下,只凭着当年的匆匆一瞥,就能持续恋慕着薰衣长达八年之久的女子,究竟生得什么样的容颜。根据当初调查这名女子的族人表示,枣似乎是个相当标致的美人,看来有机会保养一下双眼了。

  不过,枣并不是个「相当标致的美人」。当这名和双亲在几层阶梯之下跪拜的女子回应自己的呼唤而抬起头来时,穭在一瞬间屏息。
  ——这岂止是相当标致的美人,根本就是绝世美女呐。
  虽然女子的表情十分凝重,但这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美貌。
  穭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快。倘若薰衣一如事前安排而回绝这门婚事,就将她迎为自己的第四夫人吧——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因为疾病或之前的战役,穭的亲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人世。也因此,他至今已迎娶了三任妻子。为了不让首领的血脉断绝,重臣们接二连三地将「血统和品行都极为优秀的女性」推给他。而一如凤龝的传统,外貌的重要性都是其次。
  现在,就算迎娶一名外貌动人的妻子,应该也不为过了吧?再怎么说,自己可都是一国之君呐。穭这么想着。
  或许是因为脑中充斥着这样的杂念,所以穭并没有即时注意到薰衣沉默不语的反应。在同席的霾的同父异母之弟开始不安分地摇晃起身子之后,穭才发现这片沉默维持得太久了。他望向薰衣,发现后者脸上完全没了血色,放在腿上的双手还紧紧握拳。正当穭感到不解而盯着他看时,薰衣转头望向他然后开口了:
  「请您允许这名女子的请求,让我迎娶她为妻。」
  「说什么傻话」——穭不禁这样喃喃念道。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呐。你不是答应要马上回绝对方吗?虽说只是一场形式上的相亲,但倘若当事人做出这样的发言,穭也很难在见证人的面前直接回绝这门婚事。薰衣应该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才对。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尽管心中愤慨不已,穭仍然努力思索着能突破现况的对策。这时,他心中突然有愧疚的情绪涌现。等到薰衣回绝之后,他想将那名美丽的女性变成自己的所有物——他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想法,而且还是完全出自于私欲的想法。
  倘若薰衣无视两人事前的商讨结果,而想将这名女子纳为己妻的话,这也是一种「私欲」的表现。然而,回顾薰衣这八年以来所过的生活,这或许只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而已。
  就连「希望他人以真正的名讳称呼自己」这种理所当然的愿望都无法达成;即使被他人以言语中伤,也无法替自己抗辩;尽管拥有栖身之所,在里头等待自己的却是流着凤龝之血的妻子;想当然耳,孩子的体内也流着凤龝之血。身为「耳」的鯷虽然表示「夫妻俩的感情十分地融洽和睦」,但一整天下来,薰衣的内心或许没有一刻能够真正放松吧?
  如果能为薰衣打造一个让他喘息的场所,这倒也不坏——穭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和薰衣相较之下,自己已经过着极为舒适的生活,然而,方才的他却还涌现了「想要一名外貌动人的妻子」的欲望,这让穭感到愧疚不已。
  让薰衣迎娶稻积以外的女子为妻,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要是两人之间生下了孩子,那便有可能成为未混入凤龝之血的「旺厦直系的血脉」。
  这是不应允许的要求。不过,穭这次顺着自己的直觉行事了。
  「好吧。」
  他无视脑中所发出的警告声,允诺薰衣迎娶第二名妻子。继薰衣为了向稻积求婚而硬生生打断会议那时以来,这是穭第二次做出这种事情。
  那次,穭遵从自己的直觉,最后带来了正面的结果。或许是因为在那个时间点,所以薰衣能够表现出极为逼真的演技,也让穭因此打从心底感到吃惊。其他在场的人也都相信了薰衣的说词,因此,对那场婚姻的抗拒也随着减弱了。
  然而,直觉并非每一次都会将人导引至正确的道路。更不用说是混入了名为「愧疚」这种邪念的直觉。
  日后,穭将会为自己今天所做出的决定懊悔不已。

  22

  直到目前为止,穭都未曾目睹过妹妹不悦的表情。
  一家人被软禁于画角的小屋里头的年幼岁月中,稻积脸上永远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对于总是被迫倾听父母悲叹声的穭而言,那个笑容是无以言喻的救赎。
  在瘟疫带来的死亡无情地笼罩兄妹俩的周遭时,稻积虽然表现出悲伤,但却未曾因此崩溃,或是吐露出绝望的字眼。那种能够坦然接受一切上天安排的态度,成为了穭内心的支柱。
  当穭年纪轻轻便扛下一国之主这个重责大任时,只有稻积继续给予他一如往常的信赖和慈爱的眼神。尽管被迫和心爱的男性分离、被要求和继承了仇敌首领血脉的年轻人成婚,稻积也从未流露出埋怨或憎恨的表情。
  只要和稻积在一起,便能让人遗忘世间充斥着愤怒、嫉妒或憎恨这种负面感情的事实。尽管现在世事已经渐趋稳定,对穭而言,和妹妹两人共度的时光,仍是少数能让他感到安详的时间。
  然而,稻积这阵子实在有些不太对劲。感觉似乎有些难以亲近。
  妹妹脸上出现难以亲近的表情,是穭从来不曾想像过的事情。也因此,这着实让他在意不已。
  「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情吗?」
  「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稻积直愣愣地瞪圆着双眼。
  「因为你看起来似乎有烦恼呐。」
  「没有呀。」
  妹妹这么回答。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难道连她都没有察觉自己心情不佳的事实吗?
  「没有任何事情出现变化呀。」
  语毕,稻积的眉间微微出现了皱纹。那让穭想起母亲的脸。
  稻柜和穭同样生得像父亲,因此平时从她脸上看不见母亲的影子。然而,稻积现在这种不悦的眼神,看起来和那阵子的母亲——当父亲成为四邻盖城之主,为了完成自身的重责大任,而迎娶第二名妻子那时候的母亲一模一样。
  「难道你是因为我答应让薰衣迎娶第二名夫人,所以感到不满吗?」
  「怎么会呢。」
  稻积露出惊讶的表情。
  「正好相反呀。考量到薰衣大人的身分,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桩美事呢。」
  她在说谎。稻积的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像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稻积,我认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丈夫不在的时候,稻积也能过着比较放松而自由的生活。穭是这么想的。
  然而,鯷所说的那番话,或许比穭所想的还要更加正确。被迫和相恋的男人硬生生地分开后,稻积对那个男人的爱慕之情便宛如高烧般退去,让她转而对不得不共处一个屋檐下的丈夫培育出深厚的爱情。
  看着妹妹流露出各种过去未曾出现过的神情,穭这才真正接受了鯷以往那些乐观的报告内容。
  「这当然是好事呀。对于薰衣大人能有第二个家……能有另一个安居之所,我真的感到相当开心。这样一来,薰衣大人跟枣大人共处时,就能得到跟我在一起时所无法感受到的安详了。」
  稻积终于恢复成一如往常的她了。不是憎恨或仇视,而是真心为别人着想的表情。正因如此,那残留着忧郁的眼神更令人痛心。
  「薰衣可是个粗神经的家伙。不管在哪里,他都能安详地过日子的。」
  隐藏在这句毒舌批评背后的安慰,不知是否有顺利传入稻积的内心。
  和身为正妻的稻积共同生活四天之后,再到第二夫人的枣的住处和她共度三天——薰衣以这种方式在两人的住处之间往返。因为是如同教科书内容一般的行动,所以光是这样,并无法揣测他的心在谁身上。
  不过,穭却从鯷那边听闻了绝不能告诉稻积的事情。是关于薰衣和枣的夜生活。
  对薰衣和稻积来说,夜晚的肌肤之亲虽然已经成了他们习以为常的行为,但两人至今仍脱不了初次体验那时的生涩感。尽管如此,这似乎便已经让薰衣感到相当满足。
  然而——
  「枣大人似乎并非处子之身。她十分熟悉夜生活的技巧。」
  鯷这么向他报告。
  穭认为,反正对方毕竟是出身商家的乡下姑娘,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意外,因此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这样的女性,产下的孩子也比较没有地位可言。
  让薰衣迎娶第二名妻子时,穭向凤龝的重臣们做了如下的保证——这场婚姻的目的是为了抚慰薰衣,也是对于他在先前的远征行动中,成功尽到总司令的责任而给予的犒赏。名为枣的这名女子,以及将来或许会出世的孩子,这辈子都无法离开王城一步。倘若没有用处了,随时都可以将他们杀掉。
  这并非虚假的约定。穭是认真的。他只把枣定义成像是薰衣的玩具那般的存在。
  所以,穭并没有认真看待枣的事情。他应该认真思考一下的。八年以来都对薰衣死心塌地,并因此拒绝了所有婚事的女子,为何不是一名处子,而是还对男女夜生活方面的知识相当熟悉?
  「薰衣大人相当沉迷于其中。这或许也是无可厚非吧?」
  是啊——穭如此想到。毕竟,穭也曾碰触过妻子以外的女性,因此知道,身分地位较高的女性因为过于优雅矜持,所以在床上反而表现得索然无味的事实。
  习于夜生活的乡下姑娘,再加上那样的美貌。在碰过枣之后,薰衣或许会对稻积的身体失去兴趣吧?穭涌现这样的想法后,突然对于妹妹身为「女人」的部分被说长道短一事感到不快。
  直到目前为止,尽管鯷目睹了稻积的裸体,穭都完全不以为意。因为鯷就是为了将包含这种事情在内的一切看在眼底,然后再向他报告而存在的。
  然而,在听闻那位美丽女性夜晚的事迹后,这样的话题瞬间变得写实了起来。
  「闺房秘事就到此打住吧。除此以外的状况呢?」
  「不同于和稻积大人共处时的情况,两人相当地安静,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几乎不会交谈。不过,看起来也并非感情不融洽。」
  再怎么说,两人的身分都太悬殊了。成长的环境和所接受过的教育都不同。等到下了床,八成也不会有共通的话题吧?穭这么想着。
  「那么,薰衣在那里也没能好好放松是吗?」
  「恐怕是如此。晚上似乎也无法确实入睡。」
  是因为过于眷恋女人的身体而牺牲了睡眠吗?——穭在心中喃喃念道。鯷似乎随即察觉到他的猜测,于是马上又开口补充说明:
  「是在已经结束肌肤之亲之后的事情。两人就这样长时间一动也不动,但也没有入睡。」
  这番话让穭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时候,他们俩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两人都将脸埋入棉被之中,所以属下也无从得知。」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动作吗?」
  「没有太大的动作。啊,不过枣大人时而会发出哽咽的哭声。」
  也就是说,在翻云覆雨之后,两人还躲在被子里头情话绵绵罢了吗?穭感到自己无心再继续讨论这种话题了。

  虽然鯷未能发现,但其实这两人每晚都持续交谈到接近天明。
  「薰衣大人,我一直好想见您一面。」
  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晚上,新妻依偎在胸前这么对他说道。薰衣将头埋入棉被之中,以食指抵住双唇,暗示对方有人在偷听。之后,两人透过在彼此的掌心写字这种耗时的方式,一字一句地慢慢交谈起来。
  『真的是万分抱歉。』
  这是她在薰衣掌心写下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我将这副肮脏的躯体呈现在您的眼前。在被玷污的时候,我就应该求死了。』
  『不,你能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
  女子颤抖着双肩抽泣了起来。薰衣并没有安慰她,取而代之地,他在对方的手掌上写下了她真正的名字。
  『河鹿。』
  对方用掌心包覆住他的指尖。这种温暖的触感,让薰衣回忆起自己从前也曾经像这样和她牵过手。那是距离现在相当、相当遥远的一段过去了。
  有着小小池塘、生得像小山的岩石,以及低矮杜鹃花树的中庭。他们俩一起在这里嬉戏。河鹿是个既爱哭又爱逞强的孩子。露出笑容的时候,总是能窥见她嫣红唇瓣间的洁白贝齿。
  有一天,河鹿打算模仿薰衣的动作,跳过池塘比较窄的那部分。然而,真的打算跳的时候,她的双脚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薰衣决定牵着她的手,然后两人一起跳过去。河鹿因为觉得害羞,所以并没有确实牵住薰衣的手,而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指尖。结果两个人都跌到池塘里头,然后被负责照顾他们的老爷子和奶娘骂了一顿。
  河鹿的父亲是薰衣之父莲见的叔叔。虽说是叔叔,但因为他和薰衣的祖父是年岁相差甚远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而且也只比莲见大两岁,所以便成了莲见的学伴兼随从。
  而他的女儿——亦即河鹿和薰衣同年,因此在成人懂事之前,总是和薰衣玩在一起。
  河鹿的母亲也来自旺厦的望族,因此在血统方面无可挑剔,再加上她还遗传了母亲的美貌。
  两人五岁那年,双亲们决定将来要让他们成婚。当时还年幼的薰衣虽然不太了解「未婚妻」一词所代表的意思,但仍是个孩子的他,内心却对河鹿涌现了一种保护者的想法。认为她不只是陪自己玩耍的对象,而是一个必须由自己来守护的存在。
  『你能活下来,真的太好了。』
  尽管只能透过在掌心写字这种费时的做法沟通,但两人并未因此而焦虑。他们缓缓地在对方的肌肤上刻下字句,动作宛如每个文字都令自己爱怜不已般地温柔。在这其中,包含着几乎即将满溢出来的各种思绪。
  对薰衣来说,这是他在荻之原一战后,第一次如此靠近旺厦的族人。更别提对方还是和他拥有婚约关系的青梅竹马。
  不过,他听说自己的「相亲」对象,应该是个出身经历都没有可疑之处的商家女儿才对。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穭大人应该已经将你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了才是啊。』
  做为回答,河鹿开始诉说自己一路走来的漫长故事。

  薰衣大人。十分感谢您原谅我忍辱偷生至今的行为。我好几次都企图寻死。至于我为何没这么做的理由,请您听我娓娓道来。
  外界大概都认为我已经死在荻之原附近的山里了吧?但其实一切都是奶娘的安排。
  在那场战争后,只剩下我和奶娘两人逃到了山里。之后,奶娘向我保证她一定会回来找我,然后便将我独自留在山里。
  经过半天的时间,奶娘带回了一名年幼的女孩。是她从山脚下的村落绑架回来的。
  奶娘安慰那个女孩「我让你穿上漂亮的衣服唷」,让我和她交换了身上所穿的衣服。
  然后她杀害了那个女孩子,随后奶娘也跟着自尽了。这些都是为了保护我。
  无论逃往何处,凤龝想必都不会放弃追杀身为薰衣大人未婚妻的我吧?所以,奶娘才会找来一名替死鬼。只要穿上我的衣服,然后和奶娘一同在深山中丧命,凤龝就会以为那个女孩是我。
  虽然奶娘的计划成功了,但这样一来,我也变成孤身一人。独自承受着饥饿、寒冷,以及对野兽的恐惧。
  无论日子多么痛苦难耐也要活下来,因为我还想再见您一面。
  尽管如此,年幼的孩子不可能有办法一直独力在深山中过活。我因为过于饥饿而跑进村落里头,结果被山贼给抓走了。
  山贼将我带回他们的山寨,让我在那里做打杂的工作。提水、劈柴、洗衣服。真的非常辛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
  不过,受伤或是困苦的生活之类的,倒还算不上什么。之后,发生了让我甚至不愿去回想的事情。
  有一天,山贼头子强行玷污了我。
  我好想死。带着这样的身躯,我已经无脸再和您见面了。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无法继续承受这样的侮辱。
  然而,我还是没有选择自尽这条路。因为就这样结束,实在是太可惜了。直到让凤龝遭受同等的报应之前,我都不能死。
  而且,我也已经不再是打杂的身分了。我不需要再做那些耗费力气的工作了。山贼头子开始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
  于是我煽动他去攻击那些走在街道上的官人。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我认为这应该也算对凤龝复仇的行为。所以,我继续忍受头子玷污自己。因为在还能进行这种复仇的时候,我得继续活下去。
  之后,面对会顺着我的意而做出危险举动的头子,山贼们逐渐不再信任他了。我还听说城里会派遣讨伐队过来攻打这座山寨。看来,舍弃这个男人的时间也到了。
  我透过软语呢喃和柔情攻势,煽动头子袭击山脚下的刑部所。
  这注定是一场打不赢的仗,但那个愚蠢的男人仍然动手了。
  就算打不赢,山贼攻打刑部所这样的事件,便是国家治安出现乱象的最好证明。我感觉自己终于向凤龝报了一箭之仇。
  随后,我趁隙和一名山贼一起逃走了。他同样是个对我言听计从的男人。
  离开深山,来到城镇里头之后,我听闻了很多事情。
  薰衣大人被软禁在城里的事。您迎娶了凤龝的女性族人的事。以及这个国家在凤龝的统治下相当和平而安稳,就算山贼引起小规模的乱事,也不会对现况造成任何影响的事。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我为何忍辱偷生至今呢?我不禁这么想。
  然而,我还是不能死。薰衣大人,因为我得知您平安无事。因为我得知您迎娶了仇敌的族人。
  我是注定要成为您妻子的女人。尽管会玷污您的双眼,我还是要出现在您的面前。若是您表明要我一死的话,到时候,我便追随父母而去。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在我思考该如何出现在您的面前时,我想到了取代身家清白的某个人的身分这样的方式。四坂山地的山脚下有个城镇,我针对里头的许多户人家做了调查,最后相中了一个名为枣的女孩子。
  我向当时一起逃出来的男人这么提议——取代财力雄厚的商家人身分,然后两人一起幸福快乐地过生活。倘若将我真正的目的告诉他,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协助我。因为他绝对不肯让我离开他的身边。
  那个男人相信了我的谎言,绑架了枣,然后威胁她的双亲:如果想要真正的女儿活命,就佯装我是他们的女儿,再一起到王都生活。因为他们都是老实人,所以便乖乖照着我们说的话去做。他们配合得相当完美,让周遭的人都未能发现这是一场骗局。
  这时候,您刚好远赴战场了。我还以为我所做的这些又是徒劳无功。
  不过,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我会变成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您已经离开王城了。您或许会趁这个机会逃脱凤龝的控制,然后率领着旺厦的族人群起叛变。
  虽然这样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但王都的人民开始对您赞誉有加了。说您在战场上是多么英姿焕发,说您打了多么漂亮的一场胜仗。
  我感到相当开心。薰衣大人。我认为,能够听到这样的话,自己活下来就有价值了。
  不过,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就是凤龝的那名女性生下了您的第二个孩子。这孩子是个女孩,虽然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还是让我恨不得立刻飞奔到您的身边。
  然而,若是过于心急,一切就会化为乌有。所以我等了三年。我安抚失去耐心的男子,并让枣本人写信给双亲报平安,好让他们相信只要继续演这出戏,女儿总有一天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而后,您又再次出征了。和之前那一战相同,您并没有高举着旺厦的旗帜回来。但在这之后……
  薰衣大人。听到您暗中储备军资金,还密藏武器的消息时,您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吗?在死罪定谶后,我满脑子都在思索该如何将您救出来。
  不过,原来真相并非如此呢。于是,我明白时候到了。再这样下去,您这一代或许就无法拥兵叛变了吧?既然如此,您就需要孩子。没有混入凤龝之血的孩子。
  在进城之前,我亲手将男子和枣杀害了。不这么做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吧?
  枣的双亲虽然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就算得知了,他们也不会供出事实吧?没有人会主动承认自己犯下了欺君之罪。
  我就是透过这些方法出现在这里的,薰衣大人。在烂泥坑中打滚、玷污己身、欺瞒他人、杀害无罪者。
  一切都是为了让旺厦再起,为了报复凤龝。为了达到这目的,即便必须化身成厉鬼或毒蛇,我都愿意。
  薰衣大人。您需要未混入凤龝之血的孩子。尽管我的身体已经被玷污,我仍以自身的血统为傲。
  我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第二夫人这样的污名。我会忍耐仇敌一族的女性占据您的正妻宝座这样的事实。
  不过,在您的心中,我才是真正的妻子,对吗?您只是在等待顺利报仇为止,和那个女人维持着表面的关系而已,对吗?我所生下的孩子,才是能够继承旺厦首领之名的,对吗?

  薰衣并未回答河鹿的问题,而河鹿也没有特别要求薰衣回答出这些让她了然于心的答案。因为薰衣将脸埋在棉被之中,所以河鹿并不知道此刻他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23 穑朝历二七五年•薰衣二十五岁

  在斐坂盆地东方的偏远之处,耸立的高崖和河川之间,有着一片无人耕种的荒地。在荻之原一战结束约两年之后,数十名无家可归的人流浪到这片荒地来。
  没人知道他们来到这里的确切时间。在当地人发现这群人的存在时,那里已经建起了几间破旧的小屋,部分荒地上也萌生了绿意。不过,那些当地人其实也并非住在这附近的居民。从这片荒地步行一小时所能抵达的范围之中,别说是村落了,就连一间民家都没有。
  居住在步行时间一小时的范围之外的邻居,虽然多少有些怀疑这群人的来历,但其实也没有太在意。在战乱不断的这个年代,外地的人流浪到这里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最后,破旧的小屋渐渐变成了民家,增加的民家逐渐形成村落的规模,而居住于此的人数也在不知不觉中超过了百人。荒废的土地变身为田野。于是米见的官员也来到这里,将这片土地登记于课税名簿上。
  这时,米见的官员相信了这些人「我们原本是龙姬平原的农民,当初是为了逃避战火才来到这里」的说法。又或者他只是装作相信了。毕竟,只要对方能够确实缴纳税金,就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得太难看。
  这里的土地较为贫瘠,因此谷物的收成并不理想。为了填补生活,他们似乎还深入山中伐木、捕捉野兽。而附近的居民因为能在这个村落买到较为廉价的毛皮、兽肉、木柴和木制品,所以尽管怀疑这些居民的来历,但并不会明说出来。
  时间来到穑朝历二七五年。一名造访此地的迷途旅人,硬是要求这个村落的村长让他在家中留宿一晚。随后,这名旅人无意间发现了藏在榻榻米下的一匹布。黑色的布料上有着银白色的花纹。旅人将布匹摊开来一看,结果吓了一大跳。银白色的绣线所织出来的图样,是一只竖着尾羽的雷鸟。
  旅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来,跑去向地方刑部所报告此事。等到刑部所的官员来到这里时,整个村落已经全副武装起来,完全无法靠近一步。
  ——旺厦狩猎都已经停止十年了,怎么现在又出现这种骚动?
  穭不禁咒骂以为这条路已经走完一半的自己太过天真。
  直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七个旺厦的村落在身分曝光后,仍能持续过着一如往昔的生活。
  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在第一个村落出现时,想达到这样的成果,几乎可说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在第二个、第三个村落出现时,过程逐渐开始顺利;而第五个村落甚至不是被人发现,而是主动表明了身分。因为他们相信就算这么做,应该也不会危害到自己。
  穭没有背叛那些村民的期待。因此,第六个、第七个村落也出现了。
  然而,他没料到现在仍有旺厦的村落会表现出这样的反应。
  而且这个村落的情况,还远比当初的第一个村落来得棘手许多。
  首先,这个村落位于宛如天然要塞的位置。后方是悬崖,前方有河川。
  另外,里头似乎有过半数的村民都是习武之家出身。再加上村落附近没有其他人家居住,所以村民也无须顾虑他人的眼光,能够充分指导年幼者习武。
  或许这点让他们引以为傲,或是他们对自己的武力相当有自信吧?与其要在凤龝面前俯首跪地,他们宁可和仇敌共赴黄泉,因此完全听不进劝说。
  其他旺厦的村落在被发现之后,仍能过着和平安稳的日子,而且因为行事无须再躲躲藏藏,所以生活也变得比以往更为富足——就算对他们这么说,村民们仍表示「靠敌方施舍过活的日子必定无法长久」,最后,连前往和谈的使者都被拒于门外了。
  这样一来,恐怕只剩下以暴制暴的方法了。但穭希望尽可能避免这样的做法。
  要是现在做出这样的行为,那些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将旺厦赶尽杀绝」的欲望,或许又会在凤龝族人的心中觉醒。而且,势必也会为其他七个旺厦的村落带来影响。
  再说,对方是躲在天然要塞里头,还以全副武装的状态表示誓死一战的一百多名村人。倘若想击溃他们,必定得付出超过对方人数的牺牲。要是有那么多人战死,仇视和憎恨的感情又会再次高涨起来了吧?
  话虽这么说,如果真想不出其他办法,也只能这么做了。面对扰乱世局的存在,除了加以讨伐以外,恐怕别无他法。
  想到必须向薰衣报告这件事,穭便感到沉重万分。然而,也不能瞒着他不说。
  他不打算找薰衣「商量」此事。为了整个翠国,必须舍弃一百多名旺厦的族人——逼薰衣做出这样的判断,实在是过于残酷的行为。

  听闻这件事之后,薰衣闭上双眼,以双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他是在悲叹,抑或在苦恼呢?
  正当穭试图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时,薰衣放下手,睁开双眼,然后露出没有一丝烦恼的清爽表情。
  「让我去吧。」
  「什么?」
  「让我去说服那些村民。」
  穭不禁这么呐喊出声,随后又连忙修正自己的说法。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让您这么做。」
  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穭随时留意着自己的用字遣词,避免自己对薰衣说出带有禁止或命令语气的发言。这是为了在背地里扶持薰衣的一种体贴。然而,薰衣方才的回答却令他慌张到足以忘记这一点。让薰衣踏入武装的旺厦族人的地盘,这可是万万行不通的事情。
  「不然,您打算怎么做?把他们全都杀掉吗?」
  薰衣犀利地道出穭的痛处。
  「我正在思考是否有其他更适当的做法。」
  「让我去,就是最适当的做法。」
  穭静静地摇了摇头。
  「薰衣大人。那些村民扬言,若是有人靠近他们的村落,一律格杀勿论。」
  「旺厦的族人是不会杀我的。」
  看来,为了推翻薰衣的决心,只能说出那让人不愿说出口的指摘了。穭不是个会逃避困难的男人,所以他铁了心问道:
  「薰衣大人。您认为,那些村民仍然视您为一族的首领吗?」
  「确认这一点,也是我前往那里的目的之一。」
  「这是必须让您赌上自身性命去确认的事情吗?」
  「没错。因为要是在这场赌局中失败,我继续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您竟然说出这么懦弱的话……不管别人怎么想,都要继续为自身所认定的应为之事。您不是已经这么决定了吗?」
  「那当然。不过,倘若旺厦的族人已不再遵从我的指示,那么,我以旺厦首领的身分所做的『终结和凤龝之间的战火』这个决定,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何况,因为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现在就直说了。直到现在,倘若能发现不会危害到翠国,同时又能夺回这座王城的方法,我绝对会毫不迟疑地发起叛变行动。然而,倘若旺厦的族人排斥我到能对我拉弓举剑的程度,这样的决心也显得毫无意义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和平的治世之下,或是战火连绵之时,我的应为之事都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才会说自己继续活下去也没有意义。」
  「您还残留着许多应为之事才对。假设我打算执行的政策不是为了翠国,而是为了凤龝个体的利益时,该由谁来阻止我呢?」
  薰衣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答道:
  「就算只剩下您一个人,您也能正确地尽到自身应尽的职责吧?」
  穭开始怀疑薰衣是否打算一死。是否因为在王城里头生活的这十年岁月,已经让他耗尽了继续活下去的力气,所以,薰衣才会这么轻易地以自己的性命做为赌注?
  不过,薰衣脸上的阴霾随即便消失无踪。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认为旺厦的族人能够动手杀害我。他们不可能做得到。比起上战场,我因为这个任务而丧命的机会要来得小更多。凤龝大人,您无须担忧。我向您保证。让我出发去说服那些村民,然后,我会在他们放下武器之后平安归来。」
  穭认为,这或许就是樊所说的薰衣的「力量」吧?听到薰衣这么若无其事地断言之后,感觉好像一切事情都会如他所说的那般顺利。心中的不安和牵挂,宛如阳光下的雾气般在一瞬间散去。
  然而,除了那些雾气以外,穭的心中却仍残留着黑色乌云。
  「可是……」
  薰衣露出有点奸诈的笑容,一针见血地问道:
  「穭大人,您八成还担心着其他的问题吧?例如,我抵达那里之后,是否会转而去支持、领导那些村民?」
  正是如此。比起薰衣被那些村人杀害,这样的结果更来得糟糕好几倍。虽说对方只有一百多人的战力,但若是加上薰衣,就足以演变成「旺厦拥兵叛乱」的程度。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撩起其他叛乱的星星之火。
  「我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可以请您相信这一点吗?」
  穭相信薰衣的这番发言是出自真心。不过,尽管现在的他能抱持这样的想法,但真正和那些旺厦的武将面对面时,他又会如何呢?倘若那些人称呼他「首领大人」的话呢?
  在七岁之后便被迫与其分开的族人,等到成人之后,才首度有机会和他们见面。就算心境会因此出现极大的转变,也不足为奇。
  看到穭默不吭声的反应,薰衣露出不悦的表情。
  「若是您这么小看我,那就令人头疼了。难道您认为我无法区分大业或小事、应为之事或追求私利之事吗?我是要前去拯救那些村民。无论他们有多么骁勇善战,区区那点人数,是无法成就任何大业的,只会枉送性命而已。我要去阻止他们这么做。」
  「我并非不相信您。只是,无论是您被他们杀害,或是我们现在所讨论的这个问题,都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我很明白您想要拯救这个村落的心情。不过,不仅是为了翠国,也请您为所有的旺厦族人着想。拯救那一百多人的性命,以及避免努力至今的成果在一瞬间瓦解——请您仔细想想,究竟何者才是大业。」
  薰衣轻轻叹了一口气。
  「穭大人,您果然还是太小看我了。我正是为了翠国、为了所有的旺厦族人,才认为自己应该走这一趟。我有办法将这个危机化为转机。直到目前为止,您都只是采行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而已。这次,倘若让我前往那个村落,然后说服村民放下武器,便能够让『旺厦也主动踏出了终结战火的一步』的事实更明显地呈现在世人眼前。这是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也是我俩当下的应为之事。」
  「然而,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只是一味地守护,就无法开拓出新的道路。正因如此,当年您才会和我一起踏入地底陵墓,不是吗?那时,您同样让自己的性命暴露在危险之中。但这也是为了完成应为之事,任命我担任战场总司令时亦是如此。穭大人。现在正是踏出步伐的时刻。」
  结果,穭仍然无法当场作出决定。要求薰衣给他三天时间之后,穭深深地思考再思考,最后,终于认同了薰衣的说法也有道理。

  初春时分,五百名的骑马队来到了斐坂盆地。
  因为没有扬旗,所以应该不是前往战场的部队。然而,这五百名士兵全都散发出仿佛能够以一挡百的异常气势,就连不太懂得分辨杀气的农民,也不太敢从农田小径走出来看热闹。正因如此,没人注意到这支骑马队的正中央,有着一名身型较为瘦小,而且没有佩带刀剑的人物。
  骑马队在抵达盆地的偏远处之后,和从河川对岸包围着旺厦村落的刑部所官员换班。村民们察觉这次来的新角色并非泛泛之辈,认定为了不让旺厦之名蒙羞而赴死的时刻已经到来,于是紧握着弓箭、长枪或刀剑的手又更加用力了。
  一匹马从包围村落的队伍中跑出来。它踩着水花渡过河川,慢慢靠近旺厦的村落。骑在上头的人并未举着代表使者身分的红色三角旗。
  不管对方怎么出招,该做的事情还是不会改变——村民们这么想着,瞄准跨在马上的人物拉开弓弦,同时为了识清对方的身分地位,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骑着黑色的骏马。以金色和银色装饰的马鞍闪闪发光。
  骑马的人物身上并未穿戴盔甲。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佩带武器。等到马儿靠近得足以让他们看清这名人物的容颜时,手持弓箭的村民之中,有将近一半的年长者都松开了原本拉紧弓弦的手。
  村落的外头围了一圈栅栏,但有一处像是为了刻意诱敌入内似地少了一截。因为这些村民并非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多杀一名敌人才会拿起武器,所以也不需要完全封闭的栅栏。
  黑色的骏马从这处缺口踏进村里。
  此时,村落里的年轻人也透过身旁的低声窃语,得知了闯入者的真正身分。他们的脸上浮现了不知该说是惊讶或愤怒的表情。
  进入村里之后,马儿开始缓缓地朝着在广场上打造出来的临时司令部走去,然后在唯一仍手持弓箭瞄准着自己的村长面前停下步伐。原本骑在上头的人物跳下马,然后拉着疆绳,似乎是在等待来替他将马匹牵走的人。但在发现在场的人全都没有动静之后,他便松开了手。获得自由的马儿悠哉地步向生着绿草的地方,开始低头享用大餐。
  望着从正面拉弓瞄准自己的村长,下马的这位贵人开口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村长并未马上回答他。看起来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因为心中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所以必须花时间挑选出足以回应对方的话语。在这段短暂的时间之中,他的脸上浮现了许许多多的情绪变化。
  「我不知道。」
  以干枯的声音勉强挤出这句话之后,村长放下了弓箭。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已经认同了眼前这名人物。放下武器后,他取而代之地瞪大了双眼,以仿佛会有火箭从两只眼窝或口中喷射出来的气势怒瞪着对方,然后大吼道:
  「您又明白自己是谁了吗?」
  喀啦喀啦。周遭的人纷纷举起武器所发出的声响传人耳里。他们表现出只要村长一声令下,自己随时能动手砍杀眼前这名人物的意志。
  「当然。」
  在不可能没察觉到周遭杀气的状态下,这名无徽的贵人仍露出微笑而平静地回答。
  「而且,我还知道你认得我这张脸的事实呐。」
  倘若穭现在也在场,这或许会让他想起薰衣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的模样吧。没有一丝紧张,平静而宛如「无所畏惧的王者」的风范。
  「您的容貌和已故的首领大人一模一样。」
  虽然村长的语气中带着苦涩,但薰衣却像是被称赞似地露出微笑。
  「这可不是凑巧生得像而已呐。」
  村长的表情在一瞬间扭曲。
  「然而,那位可敬的人物的孩子,一位被凤龝所杀害,另一位则是……」
  他手中的弓箭被应声折断。
  「为了得到仇敌的女性,而舍弃了自身之名。」
  鲜红的液体从紧握成拳头的右手掌心滴落。
  「你不是这个村子的领导者吗?」
  听到薰衣的提问,村长沉默着点了点头。那动作之轻微,看起来就像是不愿以言语或动作,对眼前这名人物再次做出任何回应一般。
  「既然如此,就不应被空穴来风的谣言影响自身的重要判断。」
  村长像是领悟了什么似地猛然瞪大双眼,仿佛一丝曙光出现在眼前。
  不过,他马上又恢复成无奈的表情,然后重重摇了摇头。
  「实际上,这十年以来,您的确在仇敌的麾下悠哉地生活着。成为敌方首领的妹婿,在他的跟前屈膝听令,表现出一副言听计从的忠臣态度。」
  「我并没有这么做。倘若你隶属于旺厦一族,就相信我的话吧。」
  「可是,真要说的话,您……」
  「在父亲殡命之后,我变成了旺厦的首领。不管你们听谁说了些什么,但应该都不曾听过我亲口表示要卸下首领的职务。」
  「但您这十年以来确实……」
  「待在四邻盖城的这十年,让我了解到一件事。就是如同以往父母所告诉我的『凤龝不如旺厦』的事实。他们不见得会老实遵从首领所下达的命令,总是会再三追问理由;而要是答案无法令他们满意,便会在执行任务时偷懒怠惰,或是在暗中做出违反首领意志的行为。为此,凤龝大人吃了相当多苦头,着实令人同情。」
  村长和其他村民的脸上开始浮现疑惑的神色。而年轻一辈的人出现动摇的态度更为明显。因为眼前的薰衣,和他们过去心中的形象——卑微的马屁精、恬不知耻、只求自保——有着极大的差异。
  「尽管如此,人心毕竟是相当脆弱的东西。就算是比凤龝更有骨气的旺厦一族,要是完全没听闻行事的理由,或许也会感到不安吧?会怀疑我是否真的在为了一族而努力。」
  「您难道想说自己之所以向凤龝的首领低头,是为了旺厦一族着想吗?舍弃自身之名、迎娶凤龝一族的女人,就算派给您军队,您也未曾发起叛变……您能够坦然表示,这一且都是为了旺厦所做的行为吗?」
  「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判断。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就让你们听听我的所作所为何以是为了旺厦吧。但这种事情应该坐下来好好谈,所以能换个地方吗?」
  村长无语地领着薰衣走向屋内的客厅。他脸上失望的表情,表明了自己绝不会被这名厚颜无耻的年轻人以花言巧语哄骗的决心。不过,他并没有阻止薰衣理所当然地坐在深处上座的行为,而自己也正对着他跪坐下来。
  村长的左右坐满了村子里的干事,后方则是坐满了一堆想尽办法入内坐下的年长者。所有的纸门都被拉开,剩下的村人站在外头的院子里,不分男女老幼,每个人都为了将接下来的对话听得更清楚,而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从院子里可以清楚看见栅栏的外头。要是情况不对,村民们马上就能起而奋战。所以外头连一名看守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不愿错过薰衣接下来所说的一字一句。

  「首先,我有一件事要说在前头。就算是战场上的名将,在下令出兵时,也不会一一告知自己的目的为何。因为,无论接下来的攻击究竟是为了诱敌,或是直接正面予以击溃,不将其用意告知士兵,有时反而能够带来较好的结果。
  同样的,我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原本不是应该传入他人耳里的内容。倘若被无法明辨是非之人得知,不只是旺厦,连翠国本身都会蒙受损害。
  不过,你们是就算出自于错误的判断,也愿意选择为旺厦而死的一群人。我相信,你们知晓正确的道路后,必定能比任何人都确实地踏上这条路。」
  村长带着冷笑回应:
  「听您的说法,您似乎认定自己就是我们的首领呢。您忘记了吗?您已经舍弃自身那尊贵的名讳了。您放弃夺回原本应属于我们的家园,也放弃替亲兄弟报仇雪恨。您已经不是我们的领导者了。」
  「村长,你熟悉导学的教诲吗?」
  「当然。虽然我的所学或许不及和导师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您,但论及行为举止的话,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既然熟悉,那么,你不认为『雪恨』是一种追求私利的行为吗?」
  村长张大了嘴,仿佛是听到了有史以来最让他感到意外的发言一般。
  「可……可是,导学中明示『报仇是应为之事』……」
  「报仇并非是为了雪恨,而是因为那仇敌会危害世间。」
  站在院子里的村民们开始面面相觑。
  「上一任的凤龝首领,正是无可饶恕的罪恶之人。不过,他已经遭受应得的报应,因疾病而痛苦地死去了。现在的凤龝大人,未曾参与其父亲所为之恶事。」
  「但他却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那个应该属于您的宝座。光是这样就……」
  这么呐喊出声之后,村长露出一脸「糟了」的表情,然后咬住下唇。
  「倘若能将国家导向正途,那么,无论是谁当上一国之主,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现在,凤龝大人在没有犯下大错的情况下,确实地尽到了自身的职责,」
  周围开始传来骚动声。
  「可是,凤龝终究还是会有犯下错误的一天。」
  「这是当然了。所以,我才必须监视他们。我是透过这种方式来领导国家,成就身为旺厦首领的义务。」
  「这都是谎言,我可不会被骗!」
  村长愤怒地咆哮起来:
  「您只是一名阶下囚。是因为贪生怕死,才会向仇敌俯首称臣。」
  「这只是表面上的行为,是凤龝大人和我共同决定的事情。为了翠国,由凤龝大人治国,而我在一旁监视,是目前最理想的做法。然而,表面上,我们必须佯装出并非如此的假象。」
  「为了翠国,最理想的做法应该是让吾等旺厦的首领成为四邻盖城之主,然后将凤龝赶尽杀绝才对!」
  「这种判断是错误的。无论是穑大王的丰功伟业,或是导学的训示,所提倡的都并非杀生,而是培育。当然,为了培育全体,有时仍必须杀害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发起没有胜算的战争来扰乱世局,杀害人民,是最不可为之事。否则,可能让旺厦之名在后世遗臭万年。」
  「因为这样的理由,就能够和仇敌联手吗?」
  「为了真正重要的事情而为不易为之事,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村长的双手在腿上握成拳头。
  「基本上,这样的决定未免也太奇怪了,绝对是虚假的约定。凤龝既然已经从我们手中夺走四邻盖城,能够自由地掌控一切,为何还要刻意在身旁安排一名监视者?」
  「因为凤龝大人也继承了穑大王之血。尽管凤龝整体不如旺厦,但并不代表他们的族人不懂穑大王的训示。而现在的凤龝大人也相当明白。」
  「明白什么?」
  「能够自由地掌控一切,便意味着必须将一切都奉献给翠国。无法让国家或一族壮大的报仇行为,是一种追求私利、同时应引以为耻的事情。」
  「我竟然会从您口中听到关于『耻』的训示啊。」
  「有何不可?」
  「您做了各种让我们引以为耻的行为。」
  「例如?」
  「首先,您向凤龝俯首跪拜。」
  「这在礼节上是理所当然的做法。你在提出结婚要求的时候,面对即将成为自己妻子之人的父亲或兄长,难道不会向他们俯首表示敬意吗?」
  「您为何要迎娶凤龝的女性为妻?」
  「她懂得应对进退,也懂得为应为之事。而且,她同样继承了穑大王之血,是一名适合成为我妻子的女性。」
  「可是,您却为此而宣誓要舍弃自身之名。」
  「那只是计划的德一环罢了,是为了刚刚我所说的决定而做的。」
  村长的脸上再次浮现冷笑。
  「对您而言,难道那个决定不是您不发动叛变的借口吗?您只是畏惧一战而已,不是吗?」
  「我并没有说自己不会叛变,只是现在不是应该这么做的时候罢了。倘若有机会,让我能够在不危害到翠国的情况下夺回四邻盖城,我随时都会拥兵叛变。」
  院子和客厅里头传来几道安心下来的吐气声。村长像是要盖过这些声音似地再次以严厉的语气开口说道:
  「您协助凤龝维持政局,就等于是自己亲手葬送了这样的机会。」
  「村长。这项问题很重要,所以我现在再问你一次。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吾等,首要的应为之事便是培育翠国。当你一心渴望我夺回四邻盖城的时候,你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成为统治天下者的族人,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吗?」
  「不是。」
  「既然如此,你应该也能理解,倘若为了夺回王城而恣意开战,便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你听好。所谓的耻,并非是遭人非议之事,而是被私利所蛊惑。是因为被小事蒙蔽双眼,而无能成就大业的行为。是以困难为理由而怠慢自身义务的行为。也就是你所做的这些事情。」
  「我……我是为了守护一族的荣耀……」
  「倘若你希望透过壮烈的死法来获得赞誉,那就是被私利所蛊惑的想法。我再说一次。和完成自身义务相较之下,所谓的雪恨只是小事。而想要继续不断地完成自身的义务,又是比壮烈牺牲来得更加困难的事情。毫无意义的死,只是从这样的困难之中逃脱的行为。但你却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带往这条应当引以为耻的道路上。」
  「可是,我……」
  「倘若不想从困难中逃脱,那就正视自身所犯下的过错。别畏于导正过错。你的想法十分可敬,只是误判了自身的应为之事而已。你们的应为之事,就是在这个村里继续活下去。无论多么痛苦,在这里继续活下去,都将成为能够培育翠国的行动。」
  坐在村长右方,蓄着一头白发的男子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出声问道:
  「您的意思是,我们能够回到四邻盖城的日子,不会再到来了吗?」
  「倘若不打算追求私利,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才对。不过,如同我刚才所保证的,若是有能够不危害到翠国的机会,我会领军叛变,击溃凤龝,然后引你们入城。
  那么,要是这种机会一直没出现呢?其实也是一样的。凤龝大人向我保证,总有一天,只要拥有优秀的能力,就算是旺厦的族人,必定也能就任较高的官位。而因为旺厦比凤龝优秀,这样一来,城里自然就会被多数旺厦的族人所占据了吧。就算你们在有生之年无法回到王城,只要你们的孩子、孙子或曾孙堂堂正正地做人,努力研读导学,就能够被传唤进城,拥有符合自身能力的一席之地。」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内心的混乱转变为纠葛。纠葛着是否该接受如此崭新的思考方式,接受这个听起来有一番道理,但却又像一场梦那般荒唐的说法。
  看来,村长心中的纠葛似乎最为激烈。
  「可是……可是……可是……就算是计划的一环,舍弃自身之名实在是……」
  「你还真执著于这点呐。那么,你认为在战场上使用胜敌战术又如何?面对自已有能力战胜的敌人,却背过身逃跑,是相当可耻的行为。然而,像这样透过逃走的方式,将敌人诱导至对我方有利的场所,便是聪明的战术,也是为求胜利的正确手段,不是吗?」
  村长以双手拼命搔头。
  「可是……可是……凤龝那帮人在王都过着趾高气昂的生活,我们却只能在这种穷乡僻壤上打滚,过着不被任何人尊崇的日子……」
  这正是村长的真心话,同时也是有违导学教诲的私情。然而,薰衣并没有责备或怒骂这样的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凤龝不如我们。无论背负着多么重要的责务,他们仍没有熬过困苦环境的力量。所以,现在才会由我们来承担。这样的困苦环境,必定能够成为吾等一族流传至后世的荣耀。你们应该要以此为荣才是。」
  随后,薰衣以过去曾经压倒凤龝重臣,不是逞强,也不是高傲,而是平静的态度环顾四周,然后这么说道:
  「在你们眼中,或许我的所作所为都令人无法理解。然而,首领便是为了完成这不见得能为所有人了解的事情而存在的。你们必须要相信我。直到现在这一刻,我都未曾背叛过自身之血。的确,现在并没有人以旺厦之名称呼我。而我身上也没有配戴着雷鸟的族徽。不过,这些其实都没有必要。因为我就是雷鸟。」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
  「现在,我要问问你们。我是领导你们的存在。你们是要继续质疑这一点,或是选择遵从我?」
  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并拢双腿就地跪坐,同时低下头来。这样的反应也立即感染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我愿遵从您。」
  「首领大人。」
  「听令您一切吩咐。」
  最后,村长也双手平伏,做出叩首的动作。
  「是我错了。带领村子走向不具任何意义的死亡,以及对您再三无礼的行为,这两者都是足以以死谢罪的大错。请您立刻处置我吧。」
  「我原谅这一切。我是为了拯救你们而来。我便是为了导正你们的错误而存在的。」
  村民们再次朝薰衣重重地叩首致意。

  之后,薰衣便和村长两人关在另一间房间中讨论具体的做法。放下武器,归顺的过程,以及日后和刑部所相处的方式。虽然其中也有着让村长极度无法忍耐的内容,但他宣誓自己会以「忍耐难以忍耐之事」的行为为荣。
  离开房间后,众多年轻人赶到薰衣的跟前跪下。
  「首领大人,您不能这样独自回去。请让我跟您同行吧。」
  「请您让我在身边侍奉您吧。」
  「我不需要任何俸禄。」
  「我愿听从您所有差遣。」
  「请让我待在您身边吧。」
  「不,请您让我……」
  「请您带上我……」
  年轻人们像是喝醉了一般,以炙热的眼神抬头望向薰衣。
  薰衣一脸困扰地看向村长,但后者并没有对他伸出援手。
  「首领大人。这些孩子并非出身于务农的家庭之中,而是因为迫于无奈,才会过着这样的生活。虽然我宣誓要忍耐这一切,但您如果能让其中的一、两人与您同行,这将会成为这个村落莫大的荣誉。首领大人。倘若您并没有成为凤龝的家臣,那么,带着随从返回王城,或许也无妨吧?」
  「这倒也是。」
  薰衣爽快地允诺,然后环顾跪在自己面前的近三十名年轻人,首先这么说道:
  「然而,王城里的生活相当严苛。不是饥饿或是肉体上的那种严苛,而是精神层面的折腾,足以强烈到让人想要一死百了的程度。我不能带着可能会输给这种折磨的人一起离开。因为这将会对旺厦整体带来损害。没有自信的人,现在就离开吧。」
  两名年轻人起身向薰衣一鞠躬,然后离开。
  接着,薰衣这么说。
  「认为刚才那两人是懦夫的人,现在也站起来。」
  四名年轻人迅速起身,另外还有三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你们也离开吧。」
  这七人讶异地张大了嘴。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并不代表刚才离开的两人和你们的能力不及留在这里的其他人。只是,你们真正的应为之事,存在于这个村子当中。各位,请你们牢记这一点。留在这个村子里种田、守护家园、捍卫村落,是和跟着我前往王城……不,或许比那更值得骄傲的任务。」
  不过,这七人还是微微垂着头离开了。
  「那么,留在这里的各位之中,有人没有兄弟的吗?」
  六名年轻人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其中还有一人是因旁人催促而不得不站起来。薰衣对这些人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们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最后站起来的那名年轻人随即低下头回答道:
  「是的。我最优先的义务在于侍奉双亲,以及守护家园。然而,无法随侍在首领大人身旁,仍让我感到遗憾万千。」
  「能够确实尽到自身义务的人,无论是谁,都等于是待在我身旁。」
  这六个人哽咽着离开了。
  至于剩下的十来名年轻人,薰衣一一对他们提出了质问。
  从「何谓荣耀」、「该如何分辨困难与不可能之间的不同」这类像是导学的问答一般的内容,到「要是有人说你父亲的坏话,你会如何回应」、「倘若被不认识的人从后方殴打,首先该怎么做」等等在逆境中的行动。薰衣透过好几个这样的问题,最后慎重地选出了三人。

  又自作主张地做出这种事了——虽然穭有点无言以对,但还是接受了薰衣带回来的三名旺厦族人,让他们进入王城。现在,也差不多能让未舍弃旺厦之名的人进驻王城里头了。虽然还无法让他们就任高官,但做为薰衣的随从倒也不坏。
  另外,由于安排他们和稻积同住实在不妥,所以这三人便住在枣的住处前方的小房间里头。
  他们不允许佩刀。因为薰衣已经事前谆谆教诲过,所以,面对这样的待遇以及轻蔑的视线,三人都确实忍耐了下来。不过,倘若听到直接中伤一族的言论,他们仍会毅然决然地反驳。毕竟他们并未舍弃旺厦之名,所以真要说的话,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如同薰衣所言,的确有冒这个风险行动的价值。这三人的出现,成了不至于让堤防瓦解的良性刺激,将河川的流向导往他们当成目标的方向。
  ——这是第三次了呐。
  穭不禁苦笑。只要让薰衣出面一决胜负,他必定会带回超出预期的成果。最初的那两次——亦即那两场战役,其实胜算都相当大,不过,在旁人眼中看来,这次的事件可说是有勇无谋的赌局吧?
  然而,让薰衣出发之后,穭却未曾被不安的情绪困扰过。
  如果是薰衣,必定能够成功。
  穭相信——不对,或该说是明白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看到薰衣平安归来时,他并不感到惊讶。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那群村民的,不过,薰衣本人现身于面前的事实,或许比任何言语都足以改变人心。
  穭开始思考,倘若自己是薰衣的话,一切又会如何呢?
  倘若站在被视为一族叛徒的立场上,他能够独自造访这个武装起来的村落吗?他能够平安无事地抵达村落当中吗?能够让村人放下武器吗?能够带着因一片景仰之心,而自告奋勇要追随自己的年轻人回来吗?
  无论是哪个问题,穭都没有能够回答出「我做得到」的自信。他不禁陷入一种有点想哭,又苦闷不已的情绪之中。
  ——在十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或许吹过荻之原的不应该是西风,而是东风才对。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还能缔造出这些成果的薰衣,倘若坐上了王座,不知又能够完成多少丰功伟业?他必定能够自行想出终结旺厦和凤龝的战火的方法,而且在无须他人帮助的情况下达成这样的目标。
  虽然胸中那股郁闷的情感几乎让穭喘不过气来,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想要杀了薰衣的念头了。就算为了和事实相违的事情苦恼,也无所助益。现在,四邻盖城的君主是他。不管有没有特别的能力,他都必须继续肩负这样的重责大任。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吹抚芒野之风

  24 穑朝历二七六年•薰衣二十六岁

  鶲喜欢读书,喜欢练习武艺,喜欢锻链身体。因为,只要读书,就能变得聪明;只要练习武艺,就能变得强悍;只要锻链身体,就能变得坚毅可靠。
  鶲希望自己能变得比现在更聪明、更强悍、更坚毅可靠,然后成为像父亲那般了不起的大人。
  他的父亲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婿,同时还担任着顾问官这重要的职位。在守护翠国的战争中,他曾二度担任总司令,并成功拿下胜利。
  虽然四邻盖城中也住着很多其他的孩子,但无人拥有如此出色的父亲。想到这点,鶲就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
  ——啊,不过,可不能和他人比较,就得意忘形起来呢。这可是一种鄙俗的行为。
  鶲回想起导学的训示,然后独自羞红了脸。
  ——更何况,父亲大人之所以伟大,和地位这些并没有关系。
  鶲喜欢父亲待人处事的态度,喜欢父亲说话的方式,喜欢他对母亲露出的笑容。他认为这些全都包含在父亲的伟大之中。
  因为很想变得像父亲一样,所以鶲有一段时间还拼命模仿父亲的行为举止。吃饭的时候也是,父亲挟了哪道菜,他便也用筷子挟起同一道菜。坐在一旁的妹妹雪加见状,轻轻笑出声来。那次的经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那之后,鶲便不再当着别人的面作出这种事。不过,直到九岁的现在,当一个人独处时,他还赴会试着模仿父亲的一言一行。
  而今天,他也是一时兴起,假扮成父亲对自己说话。
  「鶲,你最近很勤勉向学呢。剑术似乎也进步了。不愧是我的继承人。」
  虽然将父亲的语气模仿得维妙维肖,但鶲却突然双脚一软,就这样无力地瘫坐在地。
  ——啊啊……我又做出这种鄙俗的行为了。
  鶲的父亲从未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这样的话。不仅如此,父亲只有在回应鶲的招呼问候、或是鶲(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询问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直接对他说话。而且,回应内容都只有「噢」或「嗯」这样简短的单字。
  更不用说是最后一句的「继承人」了。鶲一直未曾从父亲口中听闻过这样的话。那些住在王城里头的其他孩子,只要是由正妻所生下的长男,几乎都要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长茧了。
  ——父亲大人是不是讨厌我呢?
  鶲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然后又猛力摇了摇头。
  ——不会的。像父亲大人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我还没成长到足以称得上是「父亲大人的长男」而已。父亲大人是为了督促我努力,才会故意采取这样的态度。
  为了认清现在的自己究竟多么不足以胜任父亲的继承人,鶲忍着胸中的那股苦闷情绪,逼自己回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他偷窥了父亲的第二夫人所在的房间。这里是父亲的另一个住处。虽然外头围了一整圈坚固的围篱,但鶲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上头有着能够窥视正对着庭院房间的小洞。
  他凑上前去偷窥,然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脸上带着笑容,胸中怀抱着鶲才刚满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轻启双唇,不知对着这个名为鵤的幼儿说了些什么。鶲的胸口瞬间涌现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情呢?那时胸中宛如被烈火灼烧的那股痛楚,便是对鶲做出这种行为的惩罚。绝不能再偷窥第二次了。也不能轻视别人。更不能透过「模仿游戏」,佯装自己已经得到现在所无法得到的东西。
  只要努力就行了。自己拥有那么伟大的父亲,而母亲又是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人物。只要继续努力,自己应该也能成长得配得上这个血脉才是。
  ——这样一来,父亲大人必定也会认同我,然后带着笑容对我说话。
  所以,鶲喜欢读书,也喜欢练习武艺,更喜欢锻链身体。

  鶲很喜欢每个月的十日。因为到了这个日子,只要没有特别的要务在身,他们就能跟四邻盖城大人一家人一起共进午餐。
  这天,他和父亲、母亲以及妹妹四个人一同前往四邻盖城大人的住处。即便是有着「难以取悦」这种评价的四邻盖城大人,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心情总是相当不错。而他的正妻大人虽然经常面无表情,很少展露笑容,但在和长男(同时也是正妻大人所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的丰穰大人四目相交时,便会露出微笑。虽然鶲比丰穰还要年幼两岁,但现在以学伴的身分和他一同学习。
  在用餐时,完全是由四邻盖城大人开口说话。倘若他没有主动攀谈,其他人便不能随意开口。
  四邻盖城大人总是会依序对同桌的所有人说话。基本上,他最初的谈话对象都会是鶲的父亲。
  鶲很喜欢从旁观察父亲和四邻盖城大人的对话。从两人的态度,以及相互交流的语句之中,他能够了解到父亲有多么受到四邻盖城大人信赖。
  这天,四邻盖城大人在结束和其他大人的交流后,表情看起来相当愉快。在对丰穰大人开口之前,他甚至先开口向鶲攀谈了。
  「听说教授导学的老师换人了,是吗?」
  鶲虽然有点紧张,但仍挺直了背脊回答:
  「是的。他是一位非常热中教学的老师。」
  四邻盖城大人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问道:
  「今天学了什么样的内容?」
  这可是鶲求之不得的问题。倘若能确实地回答,就能让父亲明白自己多么努力地记住了学习的内容。或许,父亲甚至会朝自己露出微笑也说不一定。
  「是。今天上的是历史。老师教导了我们荻之原战争的经过。在十九年前的十一月三日黎明,凤龝的上一任首领大人因为无法坐视旺厦的暴政,所以举旗叛变,并成功将旺厦的族人一个不留地赶出了四邻盖城。前任首领派遣追兵讨伐逃亡的军队,到了十一月十日,终于在荻之原追上他们。思虑欠周的旺厦在枯野上放火,企图以火势阻挡凤龝大军,但却反而让自军被火势困住而四处逃窜。于是,凤龝的军队便趁这个机会一口气进攻,成功讨伐了招致天怒人怨的旺厦首领。」
  直到最后,自己都正确无误地说了出来,让鶲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这才发现餐桌上的气氛变得相当不寻常。
  坐在正面的丰穰大人露出吃惊的表情。自己明明只是将今天早上和他一起学习的内容复诵一次而已,丰穰大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呢?
  丰穰大人的母亲则是板起面孔,以仿佛瞅着恶心的东西一般的眼神看着鶲。而双颊上代表愉快心情的皱纹,也从四邻盖城大人的脸上消失了。
  坐在左边的妹妹雪加看起来相当害怕,想必是为现场冻结的气氛而心生恐惧了吧?坐在右边的母亲则是垂下头,眼中带着些许悲伤。
  最后,鶲战战兢兢地窥探坐在母亲右边的父亲的反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面具一般。虽然双眼看起来紧盯着某一处,但眼神却仿佛什么都没在看。
  待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每当这时,鶲总觉得父亲的周围似乎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让他感觉十分辛酸。
  在这种时候所出现的高墙,有着难以突破的厚度。无论鶲再怎么放声呐喊,他的声音都绝对无法传入父亲耳里。无论鶲再怎么试图伸出手,他的指尖都无法靠近父亲——
  「……咳咳。」
  四邻盖城大人刻意轻咳几声来转换气氛。
  「看来,这位老师的教学内容不太妥当呢。」
  「非常抱歉,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师讲解的内容有几点错误了。首先,关于荻之原一战,并非是凤龝的追兵追上了旺厦的军队,而是后者埋伏在荻之原。在那个阶段,双方仍是势均力敌的状态,并无法确定何者会赢。另外,在桔野放火并不是失败的战法,只是风向凑巧改变了而已。而且,前任的旺厦首领并没有实施暴政……虽然那时的政绩也不算特别理想就是了。」
  「是。」
  鶲缩起身子回答。
  「看来,似乎得再换一名老师了。最近,想要找到一名优秀的老师,变得愈来愈困难了。话说回来,大家怎么了?筷子好像都停下来了呐。」
  在四邻盖城大人的催促之下,众人再次开始进食。然而,不管吃了什么,鶲都觉得尝起来没有半点味道。

  25

  出生和成长都在这座城中度过的丰穰,对于高塔后方的区域,可说是了若指掌。众多的住处、通路、澡堂、女官裁缝所、中庭和仓库交错林立,让这里形成宛如迷宫一般的构造。不过,却也被丰穰摸得一清二楚。
  身为被称作四邻盖城大人的凤龝首领之正妻所生下的长男,丰穰是在这里游玩的孩童之中的孩子王。虽然因为忙着读书和习武,丰穰很少有时间能自由玩耍。不过,在能够玩的时候,他绝不会乖乖坐着不动。丰穰总是领着孩子们东奔西跑、钻进地板里头,或是因企图爬上屋顶而挨骂,有时还会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没,对女官做些恶作剧。
  现在的他,虽然已经不再做这些孩子气的行为,但脑海中的地图依旧清晰。
  所以,自己不可能有漏掉的场所才对。尽管如此,丰穰却找不到鶲。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确实不在住处。女官们不可能会对丰穰说谎。
  鶲常在种植着松树的院子里独自练剑,但现在那里也不见他的身影,而松树的枝枒上也没有新的伤痕。丰穰也找过能够让小孩子藏身的草丛里头,或是岩石的后方,但还是没看到鶲的影子。虽然丰穰怀疑自己有可能不巧跟鶲擦身而过,但就算询问路过的女官,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丰穰有事情想要询问鶲。是关于昨天午餐时发生的事情。
  新来的导学老师指导他们的内容,的确和鶲昨天所说的一模一样。难道他不知道鶲是谁的孩子?抑或是知情,所以才刻意这么说呢?
  或许是刻意的吧?他的说法中带着恶意,就连丰穰听了都感到有些尴尬。然而,鶲却和平时一样认真地听着老师讲解这段历史,并不时地用力点头。而且,没想到他竟然还当着顾问官的面,直接复诵出这段上课的内容。
  还是再去松树那附近看看吧。丰穰这么想着,然后为了抄近路,从大仓库的旁边通过。
  这间大仓库是用来存放木柴、木炭等重量较重,同时又必须大量囤积的物品,鲜少有人经过,年幼时期,丰穰很喜欢在这聼不见人声的寂静场所,抬头仰望这个巨大无比的建筑物。
  不过,他更喜欢钻到大仓库的地板里头去。小四海后,这里是丰穰最喜欢的游戏场所。因为周遭都被木板围起来,只有身型娇小的小孩子能够钻进里头。再加上声音不容易传到外头,所以待在内部,总让丰穰有种能够真正自由地玩耍的感觉。
  然而,之后大人们基于安全考量,所以便禁止小孩子钻到房子的地板下玩耍,原本只有孩子们能够钻过的孔洞,也被木板封了起来。虽然只要使出蛮力,还是有办法拆掉那块板子,但丰穰是个懂得什么时候该放弃的孩子。无论多么有趣的游戏,终将会有结束的一天。
  虽然现在的丰穰不再受想要钻进地板底下的冲动所诱惑,但从大仓库旁边走过时,他还是忍不住望向那个被木板封住的孔洞。然后,他发现那块木板是倾斜的。
  丰穰来到那块木板的旁边,试着伸出手碰了一下。木板轻易地被推开了。丰穰移开那块木板,然后勉强将身子挤进那个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太小的洞穴。

  「哇……哇……」的低吼声在地板下方的空间回响着,听起来就像是成群野兽的嚎叫声,让丰穰不禁瑟缩起身子。
  不过,冷静地竖耳倾听之后,他发现只是因为四面八方传来的回音,让这阵低吼声听来声势浩大。真正发出声音的来源似乎只有一个。他蹲低身子,缓缓地朝发出声音的位置前进。
  丰穰开始明白那不是野兽的叫声,而是人的哭声。不过,人类究竟是否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是让他有点半信半疑。在昏暗的空间中,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不同于木材,有着柔软轮廓的影子。再靠近一点之后,丰穰发现那是个人影。是一个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地颤抖,又比自己来得年幼的孩子。
  「鶲。」
  丰穰这么开口呼唤,但对方的哭声和身体的颤抖,仍完全没有因此平静下来。这个孩子仿佛喉咙里梗着好几颗巨大的球,因为拼命想要将其呕出来,让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这些球从他的口中滚出来之后破裂,然后形成宛如野狗嚎叫的声音。
  「鶲。」
  丰穰试着以较大的音量再次呼唤他。
  「丰……穰……大人。」
  痛哭声转变成抽抽搭搭的哭声。丰穰在对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到了回应。
  「鶲,你怎么了?」
  虽然鶲看起来试图想要回答,但因为不停地哽咽,所以无法顺利说出有意义的字句。
  自从鶲年满五岁之后,丰穰便再也没有看过他哭泣的样子。与其说鶲是个很能忍耐的孩子,倒不如说他本身的个性相当开朗。就算因为跌倒而擦伤了膝盖,这孩子仿佛也会因为自己跌倒的动作很有趣而哈哈大笑。
  至于他因愤怒而放声大吼的模样,也极为少见。鶲十分热心向学,而且记性也很好,因此,虽然比丰穰还年幼两岁,但却能成为和他一起读书的伙伴。再加上,对丰穰来说,如果摒除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谈——亦即仅以「正妻的孩子」这点来看的话——鶲是和他血缘最为相近的孩子。
  所以,就算两人成为最要好的玩伴,其实也不奇怪。然而,基于鶲复杂的学派,丰穰还是和他维持着一段距离。和鶲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顾虑他的立场。
  其他孩子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所以,丰穰和他们偶尔会偷偷把鶲排除在玩伴的名单之外。不过,不知道鶲是没有发现这样的事实,或是就算发现了也不在意,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
  这样的鶲,现在却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似地哭泣着。
  丰穰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光景,又好像进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因此陷入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当中。
  「没关系。你不用勉强回答我。」
  因为鶲呼吸的模样看起来很吃力,所以丰穰便在他的身旁蹲下,将手绕到他的背后,使尽全力紧紧地抱住鶲。他总觉得,要是不这么做,鶲的身体好像就会瓦解成碎片似的。
  鶲仍持续哭泣着,不断抽搐、发出呜咽声,有时还喃喃说着什么,但丰穰完全无法听出来他所说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鶲抽搐的动作逐渐平息了下来,哭声也变得微弱而短暂。于是丰穰放开紧抱着他的手,转而轻拍他的背,然后再一次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鶲呜咽着答道:
  「今天早上,我向老师报告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然后,老师就说:『四邻盖城大人想必是顾虑到顾问官大人的立场,才会这么说吧。』因为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又开口询问,结果……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他……」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你难道不知道顾问官大人曾是旺厦的首领吗?」
  鶲发出了听来像是惨叫声的一阵「呜哇啊——」之后,再次开始放声大哭。
  丰穰继续轻拍着这名表弟的背。
  ——尽管难以置信,但看来这是真的。要不是这样,鶲应该无法如此平静地听老师阐述那段历史,也不可能在顾问官的面前将其复诵出来。不过,为何城里众所皆知的事实,当事人的儿子却从来都不知情呢?
  轻拍着鶲背部的同时,丰穰感觉他的背影好像变得愈来愈小,最后,连丰穰自己都涌现了想哭的感觉。
  ——是吗?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吗?如果顾问官大人和姑姑大人都没有告诉鶲这个事实,其他人应该也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吧?就连我们,也从未在鶲的面前提及旺厦如何、凤龝又如何这样的话题。
  「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吗?」
  与其说丰穰是对着鶲说出这句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和凤龝首领的亲妹妹所生下来的孩子。站在如此复杂的立场上,鶲却总是能够露出笑容。直到今天为止,丰穰都认为这样的他十分坚强,甚至坚强到让人感觉有些诡异的程度。
  不过,并非如此。鶲只是不知情罢了。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父亲大人不知道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鶲,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可是,我在父亲大人的面前,说出了那种……那种话……」
  「这不是你的错。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什么都没告诉你的顾问官大人不对。」
  「父亲大人没有错。是我……是我……」
  为什么鶲非得哭得这么伤心欲绝不可呢?丰穰不禁这么想。鶲什么坏事都没做。他只是很喜欢父亲,也很勤勉向学。就只是这样而已。
  「而且,已经没办法了。」
  「什么没办法?」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父亲大人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因为……」
  「鶲,振作一点。这样不像你啊。」
  「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凤龝之血。」
  语毕,鶲又开始嚎啕大哭。
  丰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拼命地轻拍鶲的背部。最后,他的心中涌现了一股怒气。
  「果然是顾问官大人不好。」
  「不是的。父亲大人是一位伟大的人物。」
  「不。我恨他恨到无以复加了。」
  「请您别这么说。四邻盖城大人也对父亲大人他……」
  「我并非因为顾问官大人的身上流着旺厦之血,所以才憎恨他。而是因为他让自己的孩子哭成这个样子。」
  「是我自己要哭的。」
  「够了,不要再去在意那种冷漠的父亲了。就当作他不存在吧。就算这样,你还有我在。」
  直到现在,丰穰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喜爱这个率直又开朗的表弟。以往,他总是因为在意父亲的立场,而没能和鶲变得太亲密。不过,无论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鶲就是鶲,同时也是他的表弟。
  「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而且,我的父亲大人也相当看顾你呢。所以,那种父亲怎么样都无所谓啊,不是吗?」
  现在,丰穰的心中充满了对顾问官的愤怒,以及对这名表弟的爱怜之情。

  26 穑朝历二七九年•薰衣二十九岁

  穭是行事鲜少出现纰漏的人。身为四邻盖城之主,无论是下达决策或是处理杂务的机会,都比常人要多出好几倍。不过,穭总是慎重行事,确保自己的做法没有任何漏洞。
  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某天,穭相当罕见地出了差错。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但命运特别喜欢在很少出错的人罕见地犯下过失时,予以穷追猛打。在多个偶然重叠之下,这个小差错发展成了一场大骚助。
  那天,画角的添水很难的地登城了。一般来说,添水指挥在对穭有所要求时,才会踏进王都。穭明白他这次前来,应该是打算提出希望不要在自己的领地里配置米见官的要求。
  画角已经被免除了缴交各种税金至王都的义务,所以应该也不需要配置米见官了——这是添水的理由。然而,米见官的工作不单只有巡逻农地。亲自到有农田存在——亦即有人居住的各种场所,细细观察土地、聚落和街道的情况,同时在发现不寻常的事情时随即通报四邻盖城,是他们另一项重要的工作。
  倘若召回米见官,就代表穭将无从得知那块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来,画角所统治的地区,真的就会变成从翠国分支出来的独立国家。这是令人完全无法接受的要求。在透过其他人的交涉行动遭到穭拒绝之后,本人终于亲自出马了。
  表面上,添水是为了出席下午的会议而登城。之后,他应该就打算跟穭展开一场棘手的会谈了吧?届时,自己说不定得视情况做出削减米见官人数这样的让步。穭在心中做出了这种苦涩的觉悟。
  身为顾问官的薰衣,原本也应该参加午后的这场会议。不过,穭不能让薰衣和添水碰到面。一如以往添水踏进王都时的做法,穭这次也交待下属整个下午都不要让薰衣离开自己的住处。他确实有留心到了这件事情。
  然而,这次添水却比预定的时间更早抵达,上午的时候便进入了四邻盖城。穭未能考虑到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而且,他本人还因为有要务在身,直到中午才能返抵王城。

  此时,待在王城里的大臣只有刑部大臣斧虫。因为不能让地位太低的人来接待中务大臣这等身分的人物,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自己出面迎接添水。
  ——首领大人究竟要放任这个男人恣意妄为到何时呢?就连我们也必须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对待他了呐。
  过去,必须让他们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对待的人物,原本是薰衣。但随着岁月流逝,他也逐渐融入了城里的生活。因此,鲜少现身的添水,便取而代之地坐上了这个宝座。
  尽管如此,对斧虫而言,添水也是等同「恩人」般的存在。尽管在心中忿忿抱怨,但他其实也明白首领大人无法对这个男人摆出强硬姿态的苦衷。
  斧虫郑重地出面迎接添水。因后者表示想要眺望一下王都里头的景色,斧虫便领着他踏进高塔。倘若不是就任高官者,在未获得允许的情况下,是不能踏入这栋建筑物的,所以斧虫也无法将这个任务交给别人。
  前往观景台的途中,有着能够俯瞰王城里的部分住处的一扇窗户。除了四邻盖城大人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驻足于此地。但添水却厚脸皮地停下脚步,然后开始仔细地眺望外头的景色。
  「这里是四邻盖城大人的住处所在的区域。」
  斧虫以迂回的说法开口规劝,但自己却也不禁一起望向窗外。结果,相当不得了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帘。三名旺厦的年轻人正随着顾问官的第二夫人在下头行走。要是被添水发现他们外衣上的雷鸟族徽,那可就糟糕了。
  「中五大臣,您不能驻足在这里……」
  为时已晚,添水的脸上已经满是错愕。
  「那是旺厦的……」
  「不,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再说,反正那些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
  添水仿佛完全没听见斧虫的声音一般,半张开嘴杵在原地不动。当他再次出声时,已经是第二夫人一行人走到无法从窗户窥见其身影的时候。
  「您刚才说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那可是夕尔大人的千金,同时也是莲见大人的堂妹呐。而且……」
  斧虫终于明白,添水是想说出某些他并不知道的重要情报。
  不过,添水的话语就此中断了。一道犀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添水。转过身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须转身,斧虫也明白那是顾问官的声音。顾问官也有资格自由进出这个地方。他是偶尔经过这里,抑或是听到添水进城的消息,所以追了过来?
  这下子情况相当不妙了。斧虫战战兢兢地转身,看到顾问官魄力十足地站在那里。
  他的后方一如往常地跟着一名护卫。这名护卫并没有佩剑。为了避免武器被贼人或强盗夺走,在城内重要场所驻守的士兵都将武器藏在怀中,而不是佩于腰间。
  然而,顾问官的动作却敏捷到令人难以置信。在护卫还来不及反应之前,顾问官便猛地从他怀里抽出短剑——
  「杀父仇敌!」
  然后呐喊着冲向前。
  「呜嘎!」
  添水的惊呼声在周遭回响起来。

  穭在外出洽公的地方收到了这件事的初报。
  没能彻彻底底根绝薰衣和添水碰头的机会,可说是自己极为严重的失误。穭不禁悔恨交加地紧咬牙关。
  当初,待在添水身旁的人是斧虫,实为不幸中的大幸。在凤龝一族里头,斧虫被评为是格斗能力最强的男人。托他的福,添水并没有受伤,而薰衣也被随后赶到的卫兵压制下来。
  尽管如此,薰衣还真是惹出了一件麻烦的事情。要让在城内挥刀伤人的犯人免于死罪,到底该动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行呢?
  为此而烦恼不已的穭回到城内后,听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宛如野马般狂跳不已的心脏,现在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
  添水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尽管刀尖的威胁已经远离他,但添水甚至有种心脏仿佛会擅自停止跳动的错觉。
  「中务大臣,您没事吧?」
  刑部大臣困惑的表情出现在自己眼前,添水的怒气于是爆发出来。
  「凤龝大人为何要让那种仇敌……」
  为何要让那种仇敌一族的首领延命至今?而且竟然还让他担任顾问官这种重要的职务,这成何体统?原本打算如此咒骂凤龝首领的添水,瞬间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连忙再次赶到窗边。
  从窗口往下看的街道上并没有人影。不过,他确实看见了。
  一开始,添水还以为是幻觉。一个纠缠他已经超过三十年的疯狂幻影。
  夕尔大人——他差点就要脱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不过,他错了。出现在那里的不是幻影,而是存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而且,对方的长相也并非和纠缠着添水、让他陷入疯狂的女性幻影如出一辙。对方的唇型,有着这辈子最令添水憎恨不已的男人的影子。
  ——那不是夕尔大人。那不可能是夕尔大人。因为她早就死了。
  尽管她等同于是被自己亲手杀害,但添水并未因这件事而感到心痛过。
  那是一名不惜让添水牺牲所有,也希望能与她长相厮守的女性。只要想着她,添水便感到食不下咽;只要她的身影仍映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添水便夜不成眠。
  好想得到那名女性。好想将她纳为己妻。
  添水向旺厦的首领低头请求过好几次。再怎么说,他也是颇有名望的一族之首领,应该相当有资格成为那名女性的丈夫才是。
  虽然旺厦的首领并未正面回应,但也没有摆出不悦的脸色。添水认为对方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请求。他认为自己对旺厦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让对方答应他这个一生一次的请求才对。
  然而,添水遭到了背叛。旺厦的首领将那名女性许配给一名身为他的随从,同时也是亲人(而且边不是正妻所生)的男性。这是令他无法原谅的背叛行为。在那之后,添水便满脑子都在思考该如何向旺厦的首领复仇。凑巧的是,他刚好握有一张能让自己这么做的最强王牌。
  之后,添水顺利报了一箭之仇。背叛了他的旺厦首领、将夕尔夺走的男人,以及没能成为他的人的夕尔,全都死了。
  但他的愤怒却还是无法平息。胸口那个因为没能得到夕尔而出现的窟窿,随着时间经过慢慢地变大、变深。
  无论过着多么豪奢的生活,仍无法将那个窟窿填补起来。无论人手多少的财富,都会从这个窟窿哗啦哗啦地流逝。
  所以,他想要更豪奢的生活,想要更多的财富和力量。凤龝的首领有义务满足他这样的要求。然而,现在似乎连凤龝都背叛了他。
  「刑部大臣。刚才路过这里的那名女性是……」
  添水开口询问后,对方语带不安地回答他:
  「她是顾问官的第二夫人。我记得是个商家出身的女性,其名为枣。」
  「那是骗人的。她是旺厦一族,是夕尔大人的女儿河鹿。她是前任首领的堂妹,同时还是凤龝大人不知为何让他活到现在的那个现任旺厦首领的未婚妻。」
  刑部大臣的脸色变得惨白。
  「这不可能啊……」
  「我现在马上要和四邻盖城打人见面。我务必得猜教以下,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成这种地步。」

  回到城里之后,等待着穭的,是他万万没预料到的坏消息。
  枣的真正身分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薰衣的未婚妻。这是造成薰衣冲动行事的原因吗?不过,到底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各式各样的情绪在穭的心中翻搅着,但他随即扼杀了这些感情。现在不是陷入动摇而浪费时间的时候。
  穭不能一五一十地依据事实来处理这件事,因为这样会对他的政绩带来过大的负面影响。
  穭飞快地动脑思考,最后决定将薰衣持刀伤人的行为归咎于那名被他从怀里夺走短剑的护卫(毕竟他犯下了被他人夺走武器的过失。就算被冠上这样的罪名,恐怕也无法反驳吧)。
  这名护卫让薰衣服下了会引发精神错乱的毒草,然后将武器交给薰衣,并在他耳畔低声灌输错误的讯息,让薰衣误以为自己身在战场——他所设定的剧情大略是这样。同时,穭还命令鯷马上捏造出相关的证据。
  至于枣的身分问题,倘若现在公布了真相,会因此受创的也是凤龝。同时还会牵扯到当初居中仲介的莲峰一族的立场。恐怕只能对相关人士下封口令,让他们装作不知情。当然,监视行动也得比以往更加严格就是了。
  总之,穭让添水待在就算他大声嚷嚷这个话题,他人也无法听见的房间里头,然后先试图去说服斧虫。虽说斧虫过去曾一度企图陷害薰衣,但他也能理解这次的事件会对凤龝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因此允诺会配合虚构出来的说法,也发誓不会将枣的事情泄漏出去。
  「不过,中务大臣应该不会善罢干休吧。您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无须担心。我有一妙计。」
  虽然是个豁出去的计策,但穭决定将这次的危机化为转机。薰衣挥刀攻击自己的行动,以及枣的真实身分——倘若添水愿意佯装这些事都没发生过,那么,做为补偿,他愿意将画角领地上的米见官全数召回。
  添水想必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吧?想必会将甜美的诱饵,连同隐藏在其中的剧毒一并吞下吧。

  和添水的会谈顺利结束后,穭理所当然地下令中止原定下午召开的会议,然后前往囚禁着薰衣的监禁房。那是他被怀疑盗领财物时所待过的同一个场所。
  直到这一刻,穭都扼杀自己所有的情绪,并迅速地处理了所有相关的问题。不过,在一切顺利收尾后,他抑制着情感的力道开始变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驱离其他在场者之后,穭踏进铁牢中,站在薰衣的面前朝他怒喝。这还是他第一次以如此粗暴的态度对待薰衣。
  薰衣低垂着头喃喃回应:
  「对不起。」
  「这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情吗?只差一点,您就会把一切搞得一塌糊涂……」
  为了压下自己激动的情鲭,穭没有将这句话说究,在薰衣前方盘腿坐了下来。
  「请您说明以下这是怎么回事吧。那名叫做枣的女性。打从一开始您就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其实是您的未婚妻吗?」
  「在见面前还不知道。不过,一看到她的脸,我就认出来了。」
  「您为何没告诉我这件事?」
  「要是说了,您就会杀掉河鹿。」
  「这是当然的!」
  被穭这么一吼,薰衣沉默了下来。于是,穭努力平抚自己的情绪,然后再次问道:
  「薰衣大人。十四年前,我们在那个地底陵墓深谈,然后决定要踏上这条崭新的道路。之后,您忍耐了许多难以忍耐的事情,也成就了许多事情。事到如今,为何要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
  在片刻的沉默后,薰衣轻声地开口:
  「因为同情。」
  「什么?」
  「河鹿让我很同情。她究竟是怎么努力活到今天的?她究竟是透过什么样的方法,才能以『身世清白的商家女儿』的身分出现在我面前?她必定吃了相当多的苦头吧?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同情。河鹿以乞求的眼神凝视着我。我总觉得,倘若自己拒绝了那门婚事,无须凶器或毒药,只凭我的这一句话,就能让河鹿当场殡命了吧?」
  穭不禁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薰衣会被如此软弱的感情牵着鼻子走。真是太难看了。这让穭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他伸出手揪住薰衣的衣领。
  「您这样有资格称得上流有一国领导者之血吗?」
  穭想要就这样将薰衣勒死。过去,他的心中也曾数度浮现杀意,然而,现在侵袭着穭的,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杀意。
  「您以为我就不同情鬼目吗?您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目送颖离开的吗?」
  「我以为河鹿不会带来不良的影响。因为就算只是一名商家出身的女性,您也不会放任我的妻子过着自由的生活。」
  「但现在,您之所以会引发这场骚动,是为了替她隐瞒真实身分吧?是想杀了添水封口对吧?她已经带来了相当不良的影响。倘若您真的杀害了添水,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这时,薰衣却发出和当下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笑声。
  「是吗?太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刚才的说法,还有您来到这里时说的那句『只差一点,您就会把一切搞得一场糊涂』。也就是说,现况并没有变得一塌糊涂,而我们的努力也并未化为乌有。太好了。我想,如果是您,一定能够顺利地解决这一切。」
  和刚才那种杀意相同,但却更为激烈的杀意涌现心头。
  穭像是将薰衣一把推开似地放开他的衣领,然后别过头去。他已经连怒骂对方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这种行为了。当初,我真的认为河鹿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是我太天真了。」
  穭没有回应薰衣的这句话,而是起身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他借此硬是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思考着。
  事到如今,想要在少了薰衣的状态下继续朝目标前进,恐怕相当困难。再说,因这次的事情而让真相公布,并不会带来半点好处。自提拔薰衣成为顾问官之后,已经过了九年的时间。薰衣所犯下的过失,同样也会为穭带来伤害,而且莲峰也会被卷入其中。无论再怎么怒气冲天,穭都得照着刚才所拟订的计划做才行。
  随后,他再次在薰衣面前盘腿坐下,然后冷冷地说明了直到目前为止的秘策。薰衣以服从的态度允诺会配合「自己是因为服下毒草而导致精神错乱」的说法。
  穭起身打算离开时,薰衣轻声唤住了他。
  「穭大人。」
  「干什么?」
  穭回应他的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烦躁。
  「我不只是为了封口而已。」
  穭转头望向薰衣。
  「我想要替父母报仇。这也是我真正的想法。」
  「您不是已经决定要为了翠国而放弃此事吗?」
  「我花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在文书所学习政事,又以顾问官的身分观察了世间的各种动向。现在,我认为自己应该变得更能明辨是非了。十五岁的时候所未能理解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了。凤龝并不是我的仇敌。」
  「什么?」
  「一直以来,凤龝总是会伺机拥军叛乱,然后企图消灭我族。但如果从过去的前因后果来看,这其实是极其自然的行为。所以,如果因此而仇视凤龝,便是错误的行为——至少,我现在能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了。但画角不一样。添水多次接受了吾父的恩情,但最后却以怨报德。我的父亲、母亲、弟弟,以及数以千计的旺厦族人,都因为那个男人而命丧黄泉。所以,我无法原谅那个男人还活着的事实。」
  愤怒和烦躁的情绪一瞬间消失殆尽了。穭重新思考起薰衣待在城里的这十四年时光。
  尽管脑中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但薰衣的内心或许直到现在,都仍将凤龝视为仇敌。在仇敌一族的包围下生活,无法对人报出自己真正的名讳,尽管遭到鄙视,也未曾出声反驳过的那些日子。或许薰衣只是认为自己在为旺厦首领所应为之事,但这想必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刚才,为了在短短几小时之内迅速将事情圆满处理完毕,穭一直压抑着自己快要爆发出来的情绪。但薰衣却已经持续压抑着更难熬的情绪过了十四年。对于他在这十四年以来唯一犯下的错误——对年幼时便被迫分离的未婚妻心生同情——穭又能因此而苛责他吗?
  这时,穭的胸口也涌现了「同情」的情感。然而,他和薰衣,同样都是不能屈服在这种情感之下的人物。
  穭勉强自己以严厉的语气开口说道:
  「尽管如此,也请您别再做出会危害到我们的目的——会阻碍我们完成应为之事的行为了。」
  薰衣老实地点了点头。穭有些不忍心就这样离去,于是便向薰衣公开了他在心中所暗自做好的决定。
  「旺厦大人。我向您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击溃画角。可以的话,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就能达成这个目标。届时,我会让您负责取下添水的项上人头。」
  薰衣抬起头来,以有些悲惨的表情朝穭露出微笑。
  这是为什么呢?无论增长了多少年岁,薰衣却仍时常变回初次和穭见面时的那副稚嫩容颜。
  以后,就算薰衣再次展现出某种自己所没有的才能,想杀害他的欲望,应该也不会再次涌现了吧?穭这么想着。

  27 穑朝历二八一年•薰衣三十一岁

  在那之后,平安无事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年。穭所做的安排,成功地压制了那场意外。
  然而,实际上,城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得知真相了。在添水第一次放声大喊「那是旺厦的……」时,在场者除了斧虫以外,还有几名卫兵。在得知这件事之后,穭随即也对那些卫兵下了封口令,但已经太晚了。消息早已走漏,然后在一瞬间传开。
  虽然这是穭所无力阻止的事情,不过,似乎也没有必要加以阻止。因为身为当事人的添水亲口否认这项传闻,而斧虫和在场的卫兵也主张他们没听到添水说过这句话,同时,莲峰的首领坚持枣的身分没有问题,而穭也认同了这一点。所以,没有人能够出声质疑,所有人表面上都装出相信这个谎言的态度。
  而凤龝的强硬派也没有将整件事情闹得太大。除了薰衣以外,他的第二夫人以及两人所生下的孩子,都是无法自由行动的身分。对凤龝来说,这和俘虏人数增加没什么两样。他们甚至为了这样的事实感到满足。
  不过,在众人都熟知真相的状态下,却还能将这件事压下来,或许不光是因为上游的理由吧?穭这么想。倘若换成十年前……不,就算是五年前,事情也无法进展得如此顺利。走到今天,自己身为一国之主的威严,终于足以震慑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了——这是穭对于这样的成果所下的结论。
  在这种情况下,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的这两年,穭其实都在暗中准备着另一个计划。
  一如他所料,在米见官被撤走之后,添水比以往更加为所欲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制造武器、以不合理的比例征收农作物。
  穭派人混入他的领地之中,不动声色地搜集添水这些不法行为的证据,还捏造出类似的证据。在真假证据都累积到一定的数量之后,穭在穑朝历二八一年的春天一举攻下画角,将画角一族的重要人物全数逮捕。
  然而,穭并没有马上予以制裁或处分。他慎重地等待自己派遣至各地的「耳」回报其他氏族对于此事的反应。
  依据报告的内容,似乎无人因此而动摇,也没有氏族对此表示异议。虽说是凤龝一族的恩人,但添水予取予求的程度实在过于夸张,而这样的时间也已持续得太久。
  在确定其他氏族的态度之后,穭便迅速地做出判决(对于想要做出不利发言的添水,穭以「因为他的精神错乱,所以无法提供什么有意义的说词」为由,只让添水在审判所现身极短的时间而已),让添水以外的人在城外接受处刑。
  添水的处刑则必须在城里进行,因为首领和大臣专用的处刑场位于城里头。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名战败的凤龝和旺厦首领们的头颅被应声砍断。
  处刑的程序如下:首先,让城主坐在高出一阶的台座上,几名处刑的见证人则是坐在较低的台座上。随后,将双手绑于身后的犯人带出来,然后让他坐在中央。由城主开口询问:「你有什么遗言吗?」见证人们则负责将犯人死前的发言记录下来。最后,城主以举起右手的方式下达指示,然后刽子手一刀将犯人的头颅砍下。
  这次,穭完全略过了这样的程序。他趁几名罗唆的臣子不在城里的时候,下达了立刻行刑的指示。他甚至没有传唤见证人过来,仅安排十来名因口风很紧而深得自己信赖的卫兵待在行刑场里。
  被带入行刑场时,添水为了双手没有被捆绑起来一事感到疑惑。他暗自期待这个处刑仪式或许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之后对方其实会偷偷将自己放走。于是,添水带着有些轻松的表情踏入里头。但看到站在行刑场中央,手持着已出鞘的一把剑的薰衣之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凤龝大人,这是……」
  薰衣举起手中的剑。
  「添水。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弟弟,以及众多死去的旺厦子民,我要在这里杀了你。」
  添水以愤怒的神情望向穭。薰衣挥剑从添水的肩膀斜斜砍下。添水倒地之后,薰衣还奋力将剑刺入他的胸口。然后,薰衣一动也不动地维持了这样的姿势片刻。
  穭眺望着这样的光景,突然觉得,现在倒在薰衣的拳头和刀刃之下的那具亡骸,仿佛就是自己。要是情况稍稍有些不同,或许就真的会变成这样了。
  添水愤怒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穭的脑海之中。他的确是对自己的恩人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虽然穭并未因此感到后悔,但心中的那股不适却无法消失。

  同年的年末,在一大清早的四邻盖城居住区域中,出现了一道缓缓漫步着的瘦小身影。
  这道身影有时会在平凡无奇的地方停下脚步。例如经过大仓库旁时、穿过植有松树的庭院时、走到顾问官第二夫人的住处外头的围篱前方时。
  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另一端的厚重云层中露脸,照耀着伫立于围篱前方的那张侧脸。那是就十四岁的年龄看来,面容似乎显得更为早熟的鶲。今天,是他离开四邻盖城的日子。这座自己出生、成长的城里,有着许多充满回忆的场所。他现在便是在一一向这些场所告别。
  另外,在今天这个日子,鶲还必须告别另外的东西。
  身为孩子的自己。能够允许撒娇的那些日子。接下来,城里即将为他举行「更衣之仪」。
  在父亲仍健在的情况下,为年仅十四岁的他举行「更衣之仪」,可说是破例的做法。似乎是四邻盖城大人指示这么做的,
  鶲并没有对此事感到不安。他的内心早已做好蜕变为大人的准备。就算得离开四邻盖城,他也没有任何不舍。
  只是,没能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共度多少兄弟相伴的时光,便得与他分开,是唯一让鶲感到有些遗憾的事。
  经历那次午餐所发生的事情之后,鶲开始积极去聆听他人所谈论的传闻。所以,他也马上知道了父亲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
  几天之后,再也按捺不住的他,做出了自己发誓绝不会再做的行为——偷窥。
  在父亲的另一个住处里头,并没有父亲的身影,也没看到父亲的第二夫人。那个年仅四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正独自坐在屋子里头读书。
  鶲的眼泪源源不绝地溢出。他认为,在父亲的心中,这个孩子一定才是正妻所生下的继承人吧?
  因为,自己的体内流着凤龝之血。
  鶲痛恨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痛恨将凤龝之血传给自己的母亲。甚至痛恨让他的父母成婚的四邻盖城大人。而最令他痛恨的是自己。
  自己究竟为何要出生呢?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他吧?鶲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像这样不停地烦恼、苦恼,内心饱受煎熬,终至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一天,他下定决心开口询问父亲。
  「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旺厦,还是凤龝呢?」
  无论答案是何者,鶲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迷惘,然后朝这样的人生迈进。
  父亲的答案相当果断。
  「你自己决定吧。」
  鶲认为自己被父亲一把推开了。他认为父亲的意思是「怎样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可能成为什么有用的人。
  没错。流有凤龝之血的他,没有资格自称是旺厦;而只要体内流着旺厦之血,对凤龝来说,他也是个半吊子的存在。
  鶲开始变得无论思考什么,都无法再次流下眼泪。当然也忘记了露出笑容的方法。再也感觉不到徐风迎面吹抚的舒适。也不再认为夕阳照耀的天空有多么美丽。
  像这样宛如心已死的他,某天,却看见了截然不同的景色。
  自己为何会出生?
  是为了为应为之事。
  这段在导学的课程中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的内容,突然让鶲感受到相当明确的意义。
  他的应为之事,并非是竭尽所能地试图得到父亲的赞许,也不是将自己和他人做比较。
  ——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不管是旺厦或凤龝,都是一样的吗?
  直到目前为止,都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烦恼,现在好像变得完全无关紧要了。
  ——父亲要我自己决定,也就是要我自己做出选择。
  当然,不能为了追求私利、为了贪图自身的方便而决定。首先,就确实做到每一天的应为之事吧,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会看见某种更为巨大的、让自己赌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情。届时,鶲就能明白自己究竟是旺厦,还是凤龝了。
  鶲开始觉得一切都变得相当简单明了。他也确实理解到自己现在该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活下去。
  ——在理解自身的应为之事后,能够确实地将其完成。我就成为这样的人吧。现在,我正是为此而存在。
  不同于因一心想要成为像父亲那样伟大的人,而倍感焦急的那段时期。现在,鶲的胸口涌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而他的脸上,也浮现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于是,鶲突然很想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见上一面,想要和他道歉。鵤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但自己却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这种理由,而对鵤怀恨在心。
  他想要和鵤道歉。然后也想和他一起玩耍,或是一起练习武艺。
  但这样的心愿并没有达成。在关于父亲的第二夫人真实身分的传闻流传开来之后,四邻盖城大人便严格限制这对母子在人前露脸,就连鶲也几乎无缘和他们见面。
  在即将离开自己出生的王城的这天,鶲在内心静静地对这名从来没能够亲昵交谈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喊话。
  ——鵤。你可要成长为一个不会愧对自身之血的伟大人物喔。我也会努力成为一个能让你引以为傲的哥哥。
  随后,鶲便前往举行「更衣之仪」的地点。
  见证人是凤龝的有力人士斧虫。这是四邻盖城大人所指定的人选。或许是为了能在发生意外时保护鶲吧?也有可能是因为四邻盖城大人想确实将鶲拉拢至凤龝一族之中吧?
  不过,鶲想必不会被这样的事情迷惑心智。无论四邻盖城大人怎么看待他,无论他在父亲眼中是什么样子,鶲都会朝自己所选的道路前进——
  这么想着的他,表情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稻积侧坐在马鞍上,看着四邻盖城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随着马背摇晃的动作,她的头也愈垂愈低。稻积有时会发现这一点,然后连忙抬起头来。
  ——不可以感到悲伤,因为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呢。
  儿子已经结束「更衣之仪」,变成一名大人,而且还晋升为城主了。哥哥将原本当作别墅的一座小城让给了鶲。
  这座盖在平原上的城堡名为牧视城,真的只是一座小城。位于哥哥的放牧场的一角,该城所拥有的土地,也仅足以用来维持城里的生活而已。尽管如此,十四岁就能当上城主,仍是相当值得庆贺的事情。
  稻积明白哥哥这么做的理由。
  是为了赐予土地给她的丈夫。因为无法直接分配土地给他,所以就透过让儿子成为城主的方式来进行。
  稻积也很明白哥哥是在经过慎重考量后,才选择了这座城堡。在哥哥的别墅之中,这里是最安全的一处。倘若快马赶路,不消一小时便能抵达四邻盖城。而且,回四邻盖城的那条道路必须穿过哥哥的放牧场——亦即除了直接聼领于哥哥的士兵以外,无人能进入的塌所,再加上,在城里侍奉他们的人,全都是彻头彻尾的凤龝族人。
  虽然确实很安全,不过,对丈夫来说,这和待在四邻盖城里头没什么两样。不对,这样一来,在往返牧视城和四邻盖城时,必须派遣大量的人跟随监视他。所以,或许反而只会让丈夫徒增不愉快的回忆——
  不知不觉中,稻积的头再次低垂下来。于是她猛力抬起头,并这么说服自己。
  ——王兄是出自一片好心,我不能朝坏处思考。
  哥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也是为了稻积。
  在丈夫的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曝光之后,稻积变得憔悴而消瘦了一些。因为哥哥担心这一点,所以才计划让稻积等人移居到远离那名女性的场所。
  不对的人是自己。因为她竟然让哥哥看到了自己那种表情。
  四邻盖城的住宅区里头的建筑物全都是平房,除了身为城主的哥哥所居住的行馆以外。那栋行馆是三楼高的建筑物,最上层是哥哥的书斋,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其他庭院的景色。
  某天,稻积前来拜访哥哥时,无意间偷看到丈夫另一个住处的庭院。
  丈夫在那里。他脸上带着笑容,一边拍着手,一边动着双唇。看起来好像是在唱歌。
  话虽这么说,但丈夫恐怕是尽可能压低了音量,而打拍子的双手也几乎没有拍响吧?为了避免声音传人守在围篱外头的人的耳里。
  院子里有三名随从。他们是旺厦的年轻人。这三人也动着双唇,同时还分别做出不同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是假装在打鼓、拨弦和吹奏笛子。
  在他们的包围之下,那名女性翩翩起舞。尽管她没有披上能够随风摇曳的薄丝巾,但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发出闪耀的光芒和她一同起舞。
  那就是旺厦子民所擅长的事情吗?
  面对无论乐器或舞蹈都一窍不通的自己,丈夫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呢?稻积不禁这么想着。
  突然,哥哥的手紧紧握住了稻积的手腕。这时,稻积才发现自己的手正颤抖不已。虽然她想要勉强挤出笑容,但却无能为力。所以才让哥哥为自己担心了。

  稻积凝视着地面。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头来了。四邻盖城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丈夫也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
  丈夫明天也会造访鶲的城堡。日后,会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待在身为正妻的稻积的住处。
  直到目前为止,和待在那名女性住处的时间相较之下,丈夫待在自己住处的时间更为长久。然而,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在一大早就有公务、或是必须忙到夜深时分的日子,丈夫就得在四邻盖城过夜。以往,倘若中午有空闲时间,丈夫偶尔会返回家中,但现在这件事也变得不可能了。
  ——不可以感到悲伤。儿子迎向成人的阶段,还变成了一城之主。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我也必须为此感到开心才行。
  隔着衣物,稻积轻轻地以手按住藏在怀中的那支细长筒状物。

  隔天晚上,在处理完各种既定的事务,而跟丈夫两人独处时,稻积将怀里的那样东西掏出来递给丈夫。是丈夫从几年前便未曾再碰过的直笛。
  「我还以为这东西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是你保管着吗?」
  丈夫仍然没有伸手触碰那支直笛,只是带着怀念的眼神凝视着它。
  「能请您吹给我听听吗?」
  「可是,这支笛子……」
  「我把上头的黏土全都清干净了。现在它吹得出声音了。」
  尽管如此,丈夫仍没有对这支笛子伸出手。于是稻积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对他开口:
  「您是城主的父亲。这座城里头的所有人,都等于是您的随从。在这里,请您无须有所顾忌,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不会有人对您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而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这么做。」

  一直到这晚的深夜,在城主刚交接过的这座小城里头,都回荡着音色略为哀戚,却也十分柔美的悠扬笛声。

  28 穑朝历二八三年•薰衣三十三岁

  弹琴一族又再度叛变了。
  居住在释水台地尖端的陡峭土地上的这支氏族,在穑大王统一翠国的时候曾顽强反抗到最后一刻。后来也从未维持过长时间安分守己的状态。每当他们群起叛乱时,族内的中心人物到最后总是会面临被砍头的命运。然而,之后还是会有人再度以弹琴一族之名起而作乱。住在这一带的居民,或许生来性情就不安分也说不定吧。
  尽管如此,弹琴之乱并没有让国家出现什么巨大的动荡。因为他们的势力原本便不算大,再加上通往释水台地的街道尽头有岩田城——在厦王子的时代建造完成,适合用来防守的一座坚固城堡——能够阻止他们前进,所以这些骚动都未曾波及到其他区域。
  现在,附近的细柳一族之军势,也以这座岩田城为根据地来阻挡叛军。不过,想要将他们全数铲除,细柳的力量似乎还略为不足。
  于是穭指派五千凤龝大军前往支援。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问题在于总司令的人选。身为兵部大臣的檀先前因为落马而摔断了腿骨,出远门对他来说有困难。对年满十八岁的儿子丰穰来说,或许让他体验一下初次上阵的任务也不错,不过,比起亲自上战场,穭更希望现在丰穰能够学习如何在战乱之时坐镇王城。尽管如此,这点程度的事情,也不需劳驾他本人出马。
  ——这也是个好机会,干脆就再让薰衣去吧。
  倘若是枣的身分刚曝光的时候,穭或许完全不会涌现这样的想法吧?不过,在那之后,所有事情都进展得相当顺利。再加上以那件事为契机,成功收拾掉画角一族。穭原本以为四邻盖城里头攻讦薰衣的声音会变得强烈,没想到完全相反。
  人心还真是耐人寻味呐,橹这么想着。人们将枣的事件视为一个凄美的悲恋故事,并表现出同情的态度。
  这或许就是胜者的游刃有余吧?或许他们是透过怜悯那些必须隐名埋姓过日子的败者的行为,再次品尝自己身处优势的滋味也说不定。
  不过,在战火连绵、世局动荡的那段时期,就算是胜者,也只能对敌方表现出憎恨、畏惧的态度而已。
  ——人心是会改变的东西。不对,是我们将其改变了。
  以那件事为契机而生变的东西还有一个。就是薰衣和枣的夫妇关系。
  在真实身分被察觉之后,枣开始在住处表现出她本人——亦即河鹿的个性。例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薰衣大人。鵤大人今天做了相当过分的恶作剧呢。这是和旺厦的下一任首领不相称的行为举止。请您也责备他几句吧。」
  「只是恶作剧,又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薰衣避开了这句话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河鹿仍然不死心地继续说下去:
  「不。为了不知何时会发生的万一,必须确实让鵤大人明了自己的身分。例如,在您领军叛变时,凤龝一定会最先过来将我们杀死吧。到时候,鵤大人务必得以不辱『旺厦首领的长子』这个身分的态度迎向死亡。」
  「鵤不是我的长子。」
  薰衣不禁开口纠正河鹿的说法。然而——
  「这里没有其他人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内容。倘若有的话,就是偷听了,所以也无须介意。您不需要说这些表面话。」
  后者却完全听不进去。
  在河鹿露出本性之后,她也随着时间经过而变得愈来愈多话了。例如,她时而会——
  「薰衣大人。请您无须在意我和鵤大人,随时都可以率军叛变。我早就已经做好一死的觉悟了。在铲除凤龝之后,您想必会迎娶新的妻子吧?而那位女性将会生下旺厦的下一任首领。不过,恳请您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存在过。」
  她会像这样表明自己为了让薰衣重振旺厦,愿意成为这场行动的牺牲品而坦然赴死的念头。不过,时而又会像这样——
  「薰衣大人推翻凤龝政权的日子——我实在等不及那天的到来呢。明明居住在四邻盖城里头,却无法待在自己所应该待的场所,真是让我感到极为郁闷。等到能够在这里自由生活,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拆掉凤龝建造的那些庸俗的装饰品。」
  她会想像着当薰衣夺回「属于他的宝座」之后,身为一国之主正妻的自己的模样。河鹿的脑中似乎同时有着好几个故事在不停打转。
  像这样编织出来的梦想,几乎多到让鯷无法一一向穭呈报。当她得知鶲获得了一座小城之后——
  「薰衣大人会赐给鵤大人一座更大的城堡,对不对?」
  在鶲和稻积搬到那座小城后——
  「那两位不会再回到这座城里了,等到您将凤龝彻底消灭,结束了一切之后,他们也只有自尽一途了呢。」
  一开始,薰衣总是以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的方式,将河鹿的这些话当成耳边风。不过,日子久了之后,他或许忍无可忍了吧,有时也会开口斥责。
  「河鹿。我明白自己的应为之事。不许你针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像是预测般的发言。也不要对鵤灌输这些无聊的思想。」
  然而,河鹿不仅没有因此而收敛,现在甚至还会直接这样催促他:
  「您究竟何时才打算叛变呢?」
  根据鯷的报告,就连年纪尚幼的鵤,现在都会以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出类似的话了。
  这想必让他很煎熬吧?穭不禁有些同情薰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愿望——而且还是因为明白不管自己无论如何都无力达成,所以才硬将其埋入心中的愿望,现在却被人这样三不五时地撩拨。
  穭的妻子也稍微有着这样的性格。女人其实是相当唠叨的生物。不过,在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稻积这种温柔婉约的女性结婚的薰衣,或许并不明白这点吧。
  尽管同情,但穭也有种认为薰衣自作自受的想法。真要说的话,是瞒着自己迎娶河鹿的他不好。
  鯷在报告时表示,薰衣变得会明显地板起面孔,有时甚至还会从家里夺门而出,来到四邻盖城中稻积原本的住处,并独自在那里过夜。

  穭曾经想过要告诉稻积这项事实。因为稻积直到现在,似乎还深信着比起身为凤龝女性的自己,流着旺厦之血的河鹿才更得薰衣的欢心。
  不过,因为每当穭和稻积久久见一次面时,她总是不停地说着有关薰衣的事情,完全没有表现出半点对身为哥哥的自己的思念之情,所以浇熄了穭想要告诉她这项事实的动力。这原本应该像是企图让水和油互相融合的一场婚姻才对,但这种互相恋慕的状态又是怎么回事?薰衣本人似乎也认为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让稻积相当辛苦。所以,为了让她多放松自己,薰衣有时就算想要造访牧视城也会硬是忍下来。
  要是自己特地去告诉他们这个事实,未免也太愚蠢了,所以他才不干——穭有些意气用事地这么想着。

  尽管如此,如果先撇开这样的情绪不谈,薰衣和稻积鹣鲽情深,和河鹿则是闹得不愉快,反而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最后,穭还是决定让薰衣去讨伐弹琴一族。不同于之前的战争,这次的敌手同样是翠国的人民。正因如此,倘若薰衣能顺利完成这次的任务而凯旋归来,他的评价应该也会好转吧?虽然得等到他回来,再从周遭的反应来判断结果如何,但要是顺利的话,他们说不定又能往前迈进一步了。他打算让薰衣恢复旺厦之名。虽然现在还无法允许他佩刀,也无力赐予他土地,不过要是能踏入这个阶段,「将旺厦赶尽杀绝」的想法就会成为过去的遗物了吧?
  然而,在这种时候,枣的存在便显得相当棘手。若是薰衣重拾旺厦之名,周遭也会认为枣必定会恢复河鹿的身分吧?那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状况。得想办法趁早让那对母子消失,但不管让他们「病死」的计划多么完美,直觉敏锐的薰衣必定会察觉这是穭下的手吧?
  但倘若河鹿现在成了这么恼人的存在,薰衣应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穭如此想着。这样的他,还未能充分了解人心细部的思绪。

  讨伐弹琴的军势一如预定,在四天半之后抵达了细柳一族所守卫的岩田城。司令官们召开了军势会议。
  参加会议的有身为总司令的薰衣、副官月白、在这场战役中被提拔成为军师,隶属于香积一族,足智多谋的宝木、以及细柳一族的首领粥占。
  薰衣一如往常地不太开口。经过月白和宝木的协议后,决定在隔天早上展开「双手之阵」。这个阵形是因为有着宛如以双手在水中捞鱼的形状而得名,以岩田城为顶点,让左翼和右翼朝斜前方拓展出去,形成一个没有底部的三角形。此一阵形是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正攻法,所以也无人有异议。
  在军事会议结束后,各人都被带往自己的房间,为了明日的战役而好好休息。而薰衣的寝室,则是位于这座城堡中最安全位置的城主起居室。
  所谓的「安全」,并非只是不容易遭受敌人攻击,同时还难以从里头逃出来。此外,出口的门还从外头被锁上,卫兵们彻夜不眠地轮流守在厚重的门外,而鯷也躲在天花板里头。

  这是深夜发生的事情。鯷发现房间的墙壁似乎传来了某种奇妙的声响。同时,妹婿大人也爬起身。他果然也听到了墙壁传来的异样声响吗?
  在没有再度传出什么特别声响的情况下,墙壁突然裂开而粉碎。三名男子从墙壁的另一头现身。
  鯷握住手中的飞刀。只要他微微动作手腕,最前方那名男子的头颅便会在瞬间落地。保护妹婿大人,是鯷的重要任务之一。
  那名男子看起来相当年迈,但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却不容小觑。跟在后方的两名男子则相当年轻,散发出来的气息也没有如此慑人。
  年迈的男子开口了:
  「薰衣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了。」
  鯷稍稍改变了飞刀的方向。他将目标从这个男人转为妹婿大人的咽喉。鯷还有另一个比保护妹婿大人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不让他活着逃走。
  妹婿大人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似乎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可怜呐。尽管被称做总司令,却无法携带武器,还被关在这种地方。请您拿着这个吧。」
  年迈的男子递出一把剑。妹婿大人茫然地接过它,取下刀鞘,仿佛像是第一次看到长剑似地愣愣凝视着刀刃。然后——
  他以和方才的缓慢动作截然不同的俐落身手反手拿起这把剑。现在,刀尖朝向天花板——亦即鯷所在之处。刀尖确实地捕捉到了鯷的位置,让他明白自己就算只是稍微动一下,这把剑便会马上刺向自己。
  鯷不禁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陈。
  那名年迈的男子早已察觉到鯷在这里。当然,妹婿大人则是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尽管如此,鯷却无法立刻察觉对方将这把剑交给妹婿大人的用意。
  鯷了解自己已经年老的事实。现在的他,无法像从前那样敏锐地判断事态,或是俐落地动作了。
  然而,他还是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
  倘若鯷率先射出飞刀,妹婿大人应该会确实用手中的剑挡下它吧?不过,如果在他用剑刺向自己的下一刻射出飞刀,鯷说不定能成功和他同归于尽。重点在于不能让妹婿大人活着逃走。只有这件事,鯷无论如何都得做到。
  妹婿大人持续朝鯷释放出杀气,然后对年迈的男子开口:
  「你是谁?」
  「您不记得老夫了吗?毕竟,老夫最后一次见到您时,您还相当地年幼嘛。再加上老夫现在满脸都是皱纹。」
  「我对你的声音有印象。难不成你……」
  「是。老夫正是驹牵。」
  ——驹牵?
  心脏差点就要从嘴里迸出来了。那是旺厦传说的军师之名。印象中,他应该在荻之原一战的两年前落海身亡了才对。
  「首领大人。首先,请容老夫为这么晚才来到您的跟前一事,表达最诚心的歉意。」
  驹牵朝薰衣深深一鞠躬。
  「在老夫身后的这两人名为冰室和岭雪。他们都来自吾族之中颇负盛名的家庭,逃脱了凤龝的追捕而顺利存活至今。在后天之后,他们将成为您的随从,负责守护您的安全。」
  「后天?」
  「是的,今天只是先来向您请安。到了明天晚上,老夫会正式来迎接您。不过,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请您先完成。明天,当您以总司令的身分指挥军队时,请让士兵排出『双手之阵』。这样一来,凤龝军便会败阵。为了避免受伤,请您迅速回到这座城里,然后等他们俩前来迎接您。」
  身后的两人无语地朝薰衣一鞠躬。
  「从头开始说明白。原来你没有死吗?那么,直到目前为止,你都在哪里?」
  「虽然令人有些羞于启齿,不过,老夫在海岸滑倒而不慎坠海一事,我想您也听说了。那时,身边的随从都以为老夫死了,但老夫其实是被海浪冲到相当遥远的岸边。清醒过来之后,老夫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烂的小屋里头。听照顾老夫的人说,老夫似乎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月。睁开眼睛之后,老夫仍无法正常地行动,或是确实地思考事情。于是,有好长一段时间,老夫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身体好不容易恢复健康之后,老夫踏入镇上一看……」
  「战争已经结束,然后国家转而由凤龝所统治。」
  「诚如您所言。倘若老夫那时待在四邻盖城里头,绝对不会让凤龝得逞。真不知该怎么向莲见大人谢罪才好呐。」
  在两人对话的同时,躲在天花板上方的鯷为了确认妹婿大人是否会因为专注于对话而露出破绽,拼命地摸索着他的气息变化。
  「之后,老夫便为了寻找隐居起来的旺厦势力而四处游走,以准备发起叛乱。在荻之原一战的八年后,老夫终于召集到足够的人手,于是便将救出薰衣大人视为首要执行的任务,不过……」
  「原来那时候是你……」
  「虽然行动失败了,但幸好您的龙体安然无恙。再加上凤龝似乎没有杀害您的打算,于是,老夫便调整了一下整个计划的优先顺序。等到能够确实让吾族获胜的准备完成后,再前来迎接您。」
  别说是破绽了。妹婿大人愈是注意聆听驹牵的发言,对鯷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也愈发强烈。
  「不过,老夫实在没料到会耗费这么长久的岁月。现在的凤龝大人是个相当棘手的敌人。有好几次,在所有准备都将完成时,老夫的计划却因他而崩盘。然而,正因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老夫才能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接下来,只要您明天指挥军队排出『双手之阵』就可以了。只要这么做,在不久的将来,四邻盖城的上方必定会飘扬着雷鸟的旗帜。」
  首领大人应该指派更年轻的「耳」来监视妹婿大人,而不是自己才对。鯷不禁这么想。这是首领大人的疏失。他没能考虑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尽管首领大人也明白鯷逐渐年老,动作无法再像昔日那般敏捷,却还顾虑着「事到如今,不想让其他人窥视妹婿大人的寝室」。这是首领大人的疏失。
  然而,这样的想法仅仅占据了鯷意识的极小部分。他现在正使出全身的注意力,试图摸索能够杀了妹婿大人的机会。
  「明晚,和你们一起钻过这面墙离开岩田城之后,我又该何去何从?」
  「您现在无须担心这种事情。请将一切都交给老夫处理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快说。」
  驹牵在一鞠躬之后开口:
  「要请您加入弹琴那方的军势。弹琴族人已经宣誓要效忠吾族了。到了后天,请您在他们的阵营中高举旗帜,宣布叛变。虽然他们的军势中只有现在在场的三名旺厦族人,不过,若您能起而领导,弹琴之军亦即旺厦之军。首先,夺回这座岩田城,然后将凤龝军全灭,接着再击溃细柳。」
  「事情真能如此顺利吗?」
  「老夫有着万全的策略。再加上,这座城堡也有像这样的破绽存在。」
  鯷开始考虑放弃杀死妹婿大人的行动。比起这个,现在应该立刻通知月白大人这件事才对。不,就算只是随便一个卫兵都可以。总之,必须让其他人知道。
  然而,妹婿大人的「气」确实地掌握着鯷的一举一动。倘若他稍有动作,那把剑想必会马上刺进自己的胸口吧?
  妹婿大人在没有露出一丝破绽的状态下,继续和驹牵对话。
  「光是击败这里的凤龝和细柳军,可无法夺回四邻盖城。」
  「当然。您或许还没接到报告,不过,继弹琴之后,画角的残党也会起而作乱。」
  「画角吗……」
  「凤龝大人指派刑部大臣斧虫率领两千名凤龝军至龙姬平原,在和黄云一族会合后,前往平定画角。这些都一如老夫的预测。」
  「是你煽动画角作乱吗?」
  「煽动?不,这可是作战呐。因为他们何时行动、如何行动,都是由老夫来决定。」
  「那么,画角明知这样的行动是在为旺厦的叛变铺路,却还这么做?」
  「是的。因为他们与凤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在短暂的沉默后,妹婿大人再次开口:
  「然而,尽管如此,还是不足以推翻凤龝的政权。」
  「两天前,在斐坂盆地,海隅一族起而攻打邻近的香积领土。现在,要求援兵的快马使者,应该已经从香积抵达王都了吧?这样一来,虽然因为落马而摔断腿,但兵部大臣还是不得不上阵。而在这批援军出发后,井草关附近则会出现盗贼团作乱。」
  「竟然在距离王都这么近的地方……」
  「是的。而且,他们还不只是普通的盗贼。虽说是一群无赖之徒,但老夫指定了自己认可的人物来率领他们,而且也事先传授了一些战术。刑部所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届时,凤龝大人会如何对应呢?能够胜任总司令的人物,大概只剩下自己的儿子了,但他不但年仅十八,又是正妻所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而要是这些乱事持续发生,就得趁早予以平定才行。」
  「他会让丰穰大人留守王城,亲自率领王都的守备队出征。」
  「凤龝大人想必会这么做吧?王都的左右方还分别有着莲峰、泉声这两个值得信赖的一族。就算一国之主得因为讨伐盗贼而远离王城,也无须担心。不过,一旦凤龝大人离开王都,泉声便会从后方袭击。」
  若非因为鯷是个优秀的「耳」,而且又已累积了长年的资历,这时恐怕会因为无法自制而大叫出声吧?
  「泉声……没想到他们……」
  「老夫已经和他们缔结密约了。届时他们必定会有所行动。」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吗?」
  驹牵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而朝左右方延伸出去。看来这便是这个男人的笑容。
  「虽然让您等待了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但您现在应该能够明白,老夫并非只是单纯迟来了而已吧?」
  「弹琴、画角、海隅、无赖集团、泉声……那么,旺厦呢?旺厦的人会怎么行动?」
  「薰衣大人。直到计划走到这一步,老夫都刻意避免联络在身分曝光的状态下生活的旺厦村落,以及其他仍隐居度日的旺厦族人。凤龝大人是一名不容小觑的敌人,要是这么做,可能就会被他察觉到我们的计划。不过,仔细想想,只要薰衣大人扬旗叛变,吾等族人必定会群起与您并肩作战。所以无需事前联络他们。至于黄云,老夫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而没有和他们接触。老夫认为,在听到您率军叛变的消息后,黄云必定也会加入您的军势。黄云的首领是您『更衣之仪』的见证人,相信他们不会乐见薰衣大人败北。」
  「其他势力会如何动作?」
  驹牵的口中迸出七个氏族的名字。全是一些只要国家发生较大规模的乱事,就会为了扩大势力而加入反叛军的氏族,不像泉声的名字那样令人意外。
  「弹琴和画角就算了,海隅和泉声为何会参与你的计划?」
  「因为他们都对凤龝政权心怀不满。」
  「什么样的不满?」
  「薰衣大人,老夫没有太多时间一一向您说明。请您明白海隅和泉声也希望恢复旺厦政权这一点,而这样的未来已经近在眼前了。薰衣大人,您仅需在明天下令军队排出『双手之阵』,到了晚上,再和来迎接您的这两个人一起离开即可。其他的事情请全数交给老夫处理。一个月后,老夫允诺会为您献上四邻盖城。」
  「弹琴、画角、海隅、无赖集团、泉声……」
  在妹婿大人如此喃喃念着的同时,鯷的脑海中浮现了翠国被熊熊烈焰包围的光景。南有弹琴、西有画角、东有海隅、中央则是盗贼团和泉声。这种情况下,倘若妹婿大人再拥兵叛变,整个国家都会沦为战场。凤龝军的军力会被分散至各处,然后——
  「如何,薰衣大人?您能明白老夫所说的这些吗?」
  突然,来自妹婿大人的杀气在一瞬间消失了。甚至连他本人待在房间里的感觉也消失了。如此一来,鯷更无法窥探他的下一步会怎么走,因此仍然不能轻举妄动。
  「驹牵,你真的老了呐。」
  「啊?」
  在未散发出任何杀气及气息的状态下,妹婿大人挥动了手中的剑。不是朝向鯷,而是瞄准驹牵一行人。
  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刀刃在半空中划出三道斜线之后,三人应声倒地,连一声都没有吭。恐怕是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便成为刀下亡魂了吧?
  鯷也完全无法理解。妹婿大人砍杀了驹牵。尽管自己的双眼确实目睹了这样的事实,他仍然无法相信。
  「小白,你下来!」
  妹婿大人呐喊道:
  「就是待在天花板里头的你。下来。」
  鯷不禁感到震惊。尽管他知道妹婿大人也很清楚自己藏匿在这里,但鯷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直接朝他喊话。
  「快点。现在马上下来。」
  鯷照着他的话做了。倘若真的必须在这里解决掉妹婿大人,或许待在没有一层天花板隔着的地方会比较好。
  不过,真的必须解决他吗?直到刚才,都是重大危机一触即发的状态。然而,妹婿大人却出手砍杀了驹牵。这就代表——
  「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吧?」
  鯷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你现在立刻赶回王都,向穭大人报告这一切。」
  「可是……」
  鯷仍然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为何妹婿大人会砍杀驹牵?为何他要对鯷下达这样的命令?
  「动作快。要是慢吞吞的,说不定会来不及。」
  「可是,我必须待在您的身边。」
  首领大人是这样命令鯷的,倘若在妹婿大人还活着的情况下离开这块土地,便形同背叛首领大人的行为。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要是凤龝大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离开了王都,可是会因此送命呐。这样也无所谓吗?如果不是你的亲口报告,穭大人恐怕不会相信『泉声意图背叛』这样的消息吧。所以你非去不可。」
  鯷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某种圈套。妹婿大人会不会是为了将他支开,而假装杀死了驹牵一行人。
  不过,身体被砍得那样皮开肉绽,应该无人能延命了吧?
  「可是,我不能违背首领大人的命令。」
  「这样并非是忠义的行为。你好好思考一下何为大业、何为小事吧。不用担心,我不会逃走。刚才,其实我可以杀了你。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听令于您而行动。」
  「那么,你就靠自己思考之后,再采取行动吧。要是你不走这一趟,穭大人可是会死的。」
  鯷看着地上的三具遗体。看着以骇人的表情瞪视着他的妹婿大人。方才听到那段对话而涌现的恐惧再次浮现于全身。在几乎足以将心脏撕裂的痛苦迷惘之后,鯷做出了决定。
  「我这就回去报告。」
  「很好。动作快。」
  鯷向他轻轻一鞠躬,然后便跃上天花板里头。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动身。
  妹婿大人以比鯷更迅速的动作冲向门边,猛力槌着门喊道:
  「卫兵,快开门。把月白找来。我要召开军事会议。」
  打开大门而探头往里面看的卫兵,首先因为发现妹婿大人手上拿着剑,而为此大吃一惊。
  「这……这是……」
  妹婿大人将那把沾满鲜血的剑交给卫兵,然后再次开口要求:
  「把月白、宝木和粥占都找过来。我要召开军事会议。」
  鯷听到奔跑着离开的脚步声,或许是为了前去传达妹婿大人的指示吧。而留在现场的其中一名卫兵踏入房里,看到横躺在地上的尸体之后,再次大吃一惊。
  「这……这是……」
  卫兵原本打算靠近那些尸体,但却被妹婿大人制止了。
  「不准碰。」
  「可是,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
  「你们都不准碰。晚点我会替他们土葬。」
  「您要亲自埋葬他们?」
  「没错。凤龝的人都不准碰。」

  随后,月白等人终于赶了过来。
  「大半夜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原本还一脸睡眼惺忪的三人,看到房间地上的尸体之后,瞬间全都清醒了过来。
  「这究竟是……」
  「是驹牵。我杀了他。现在时间不够了,详细的经过我之后再跟各位说明。驹牵表示,倘若我军明天早上排成『双手之阵』的话,将会输得一败涂地。也就是说,敌人八成已经躲在这个阵形后方的位置了。我们现在要对他们展开夜袭。」
  军师宝木是第一个有所反应的人。
  「夜袭吗……既然已经掌握敌方的藏身之处,等到明早日出,光线比较充足的时候再进攻也……」
  「时间宝贵。现在翠国正在发生的乱事可不止这件而已。我们必须趁早解决这里的问题,然后赶回王都。」
  月白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您说驹牵……难道是那名旺厦的军师?」
  「没错。他还活着。」
  月白战战兢兢地靠近遗体,然后仔细端详。
  「他现在似乎已经死了呐。」
  「没错。是我砍杀了他。」
  三人面面相觑。在彼此交换过眼神后,月白缓缓地开口了:
  「既然总司令都这么说了,我们得快点进行夜袭的准备才行。」
  确认至此,鯷才动身离开岩田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王都。
  鯷赶上了。差一点就要来不及了。身穿铠甲的首领大人已经跨上了黑色的骏马,正要穿过王城的大门。虽然鯷是不能在人前露脸的身分,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冲到马匹的前方之后,周遭随即有好几把刀剑同时指向自己。首领大人下令那些士兵收刀,然后开口询问他:
  「是你啊。怎么了?『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因为属下有一事必须随即向您报告。」
  首领大人的脸孔瞬间板起。
  「你竟然擅自离开『他』的身边了吗?」
  「请您先让周遭的人退下。」
  首领大人很罕见地出现了情绪化的反应。
  「我现在没空。快让开。」
  「您是要去讨伐井草关的盗贼吗?」
  「没错。」
  「万万行不得。属下现在马上向您说明理由,所以请让周遭的人退下。这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待在这里的全都是我的心腹。倘若真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就在这里说出来。要是不说的话,就给我让开。」
  鯷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离开妹婿大人的身边,似乎让首领大人感到相当不满。他甚至让马儿抬起了一只前脚。
  看着马蹄的底部,鯷思考着何为大业、何为小事的问题。他接下来所要报告的内容,不应该让首领大人以外的人听到。然而,在这一刻,阻止首领大人上阵,比任何事情都更要来得重要。
  「您万万不能亲上战场。会从后方遭到敌军偷袭。驹牵是这么说的。」
  「你说什么?」
  随后,鯷将自己在天花板里头所听到的内容概略地说了出来。虽然他避免在话中提及泉声或妹婿大人之名,但听在周遭众人的耳中,他们想必也心知肚明吧。

  29

  当担任总司令的薰衣领军回到王都时,已经是七天后的黄昏了。
  在大致理解了鯷的报告重点后,穭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过,其实也已经报告得差不多了),并和他转而到能两人独处的地方,再听鯷详细报告了一次。
  尽管相当令人难以置信,但看来似乎是真的了。
  于是,穭中止了亲自出征的行动,并派遣使者前去窥探泉声的状况。或许他们也明白事迹已经败露了吧,在使者抵达的时候,泉声的首领与其二十几名的亲族,全都自尽身亡了。
  随后,穭又指派使者去联络之前派遣出去的三支部队,要他们放弃去斐坂盆地协助香积军,转而到井草关讨伐盗贼团。因为他判断海隅在得知薰衣没有举旗叛变之后,应该马上就会安分下来。
  至于在总司令薰衣的率领下抵达释水台地的军队,倘若他们的作战一如鯷的报告那样顺利,现在应该已经平定了弹琴之乱,而在返回王都的路上了吧?于是,穭对他们发出了「绕到龙姬平原去协助讨伐画角」的指示,并向原本就待在龙姬平原的斧虫军说明现况,要他们在确实平定画角之后,和薰衣军一同返回王都。
  透过这些指示,在薰衣返回王都的第七天,所有的乱事都平息下来了。另外,也没有新的纷乱再次勃发。那些打算趁薰衣拥兵叛变时群起作乱的氏族,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吧。
  尽管一口气阻止了这么多的阴谋,穭到现在仍有些无法置信。他心中并没有一丝欢欣之情,在得知国家处境有多么危险时所吓出的一身冷汗,仿佛至今仍残留在身上似地,让他不停打冷颤。
  而某种让穭难以释怀的想法,便是使他无法感到安心的最主要因素。
  穭将薰衣找来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这是为了遵循一般做法来听取他的战况报告,但穭真正想要询问他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

  薰衣的神情看起来相当疲惫。中规中矩的报告内容,听来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在薰衣的报告结束后,沉默笼罩了这个狭小的房间。穭不知道该开口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要是说「做得好。谢谢你出手砍杀了驹牵」这种话向他致谢,也很奇怪吧。不过,凤龝因为薰衣的这项行动而得救,也是不争的事实。
  比起这个,他说不定应该先跟薰衣道歉才行。因为自己一时的无聊坚持,穭让鯷在其他人面前进行了报告。因此,薰衣的所作所为也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
  然而,穭却无心向薰衣道谢或道歉。他真正想要说的话只有一句。
  「为什么?」
  倘若自己站在薰衣的立场,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吧?但薰衣却做了。
  「您为什么没有举旗叛变?」
  穭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了解薰衣。无论旁人再怎么恶言相向,薰衣都以自身为荣而活着。他认为自己确实在「力为旺厦首领应为之事」,并以此为傲地活着。无论世间如何批评他,薰衣从来没有「向凤龝俯首称臣」。
  那么,他为何要砍杀驹牵?为何没有接受对方为他策划的这一切?
  「我会举旗叛变。」
  薰衣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如果驹牵的计划更可靠一点的话,我当然会这么做。」
  「他所做的那些安排还不够吗?」
  「传说的军师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呐。虽然驹牵表示他的计谋能确实让我夺回四邻盖城,但凤龝可没这么好对付。」
  穭也这么认为。虽然算不上是确实,但这绝非是有勇无谋的叛变计划。一个月之后,飘扬在四邻盖城顶端的旗帜,究竟会带着芒草或雷鸟的图样,机率或许可说是一半一半。
  而薰衣的想法似乎也和他相同。
  「倘若我照着驹牵的安排行动,应该会变成势均力敌的状态吧?就像荻之原一战那样。」
  「握有一半的胜算,还不足以让您发动叛变吗?」
  「问题不只是那样。就算胜利了,重点是在那之后的事。」
  薰衣的双手紧紧握拳。
  「弹琴、画角、海隅、泉声,还有无赖集团。倘若借重这些人的力量,旺厦之后真能领导翠国走向正确的道路吗?弹琴想必有朝一日又会起而谋反。而要旺厦再次跟画角结盟,根本是疯狂至极的想法。泉声更是恶劣,接受了凤龝比山高的恩惠,竟然还企图透过那种方式背叛。这样的他们,跟您在位时的画角一样,绝对会成为烫手山芋一般的存在。
  您问我为何没有举旗叛变?穭大人,您以为我在城里的这段期间,都未曾将世事看在眼底吗?您受限于荻之原一战的恩情,而屡次被迫放弃必须为翠国完成的应为之事,您以为这些我都不知情吗?
  驹牵完美地预测了整场战役的始末。倘若弹琴起而作乱,您必定会指派我担任总司令,会让我使用岩田城的那个房间。会派遣斧虫前往龙姬平原,让檀负责斐坂盆地,然后会亲自上阵前往井草关。
  然而,驹牵完全没有考虑到战后的状况。被渴求胜利的欲望冲昏头的他,将太多氏族卷入了这场战役之中。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我举旗叛变,也称不上是旺厦的叛变行动。只是一群人利用旺厦之名,借此做出能够满足自身欲望的行为罢了。就算我真的能因此当上一国之主,这也并非旺厦所统治的国家。」
  「所以,您才砍杀了他吗?」
  不知何时,薰衣的脸颊被泪水所濡湿。穭认为那应该是不甘心的眼泪吧?薰衣很想领军叛乱。如果能这么做的话,他确实会领军叛乱。
  「再加上,驹牵并非是向我进言,而是命令我这么做,尽管嘴上称呼我『首领大人』,他却没有一点服从我的意思。比我刚来到这里时的鬼目和颖两人加起来,他还更要恶劣。」
  「所以,您才砍杀了他吗?」
  「就算我能举旗叛变然后获得胜利,凤龝也不会灭亡。幸存下来的人必定会为了反击而持续等待旺厦露出破绽吧。这等于是回到荻之原一战之后的状态。不对,是比那时更加糟糕。足以仰赖的旺厦兵臣为数甚少,围绕在周遭的,全是认为这场胜利应该归功于自己,而变得不可一世的弹琴、画角、海隅或泉声这群恬不知耻,亦不知荣耀为何物的家伙。更何况,在发生如此大规模的乱事后,全国各地必定也会前仆后继出现叛乱行动。到了那时,甚至会有人们愈来愈不敬重穑大王之血的疑虑。而且翠国也会因此疲弊不堪。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接受这种计划。既然无法接受,便得把即将发生的动乱压制下来。为此,我只能杀了他。」
  穭缓缓地反刍薰衣的这番话。所花费的时间,或许比薰衣从听了驹牵的计划到出手砍杀他为止来得更久。
  直到前一刻为止,穭都还只是想着倘若薰衣叛变,究竟何者能拿下胜利的问题。被薰衣这么一说,他才开始思考之后的事。
  如果凤龝胜利,旺厦就会灭亡;如果凤龝败北,就会像薰衣所说的那样。无论薰衣如何奋斗,他所能掌握的武力也仅有一小部分而已,无法阻止弹琴、画角这些毫无忠义可言的外族人恣意妄为。翠国将会陷入极为糟糕的状态。
  「薰衣大人。您做了相当正确的判断。」
  穭打从心底对他这么说道。方才那种无法释怀的感觉已经消失了。然而,他果然还是无法涌现感谢之情,相反的,这让他感到畏惧。
  ——倘若换成我,我能够洞悉如此遥远的未来,并因此抑制自身想要拥兵叛变的欲望吗?
  穭不这么认为。他会佯装自己无法预知战后的结果,然后以一族首领这种集荣耀于一身的身分率领大军开战。这是何等甜美、强烈而又难以抗拒的诱惑呢?
  听到穭这句话的瞬间,薰衣的表情随着一声冷哼而扭曲。
  看到他的反应,穭明白了一件事。对薰衣而言,想要拒绝这样的诱惑,同样不是轻松的事情。在地底陵墓里,当薰衣放开手中那把用来砍下穭的脑袋的宝剑时,他或许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露出了这种表情吧。
  穭将眼神从薰衣身上移开,然后又开口说道:
  「万分抱歉。我让鯷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您的所作所为也传入了他人的耳中。或许也会有人无法理解您所做的是正确之事吧。」
  「无所谓。」
  薰衣以双手掩面。
  「我自己也在军事会议中说出来了。为了能迅速解决弹琴之乱,这是必要的事情,无论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做了正确的事情,这点我自己很明白。」
  薰衣的双肩颤抖着。穭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只能让薰衣从这场谒见中解放。
  「您应该很累了,请早些去休息吧。」
  真的很累。薰衣甚至有种想要直接横躺在阶梯上,就这样沉沉睡去的冲动。
  其实他原本想回到牧视城去,但现在实在也没有力气骑马了。虽然他也想回到稻积以前的住处独自留宿一晚,但刚打完仗回来,就无视同样住在城里的妻子,实在也说不过去。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薰衣朝河鹿的住处走去。
  他的心情相当沉重,沉重到甚至让薰衣怀疑自己的胸口是否有一艘大陆的军舰压在上面。
  然而,他不能从困难中逃开。

  没有人出来迎接薰衣。待在前室的三名随从没有向他鞠躬,只是站在原地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他们想必已经听闻薰衣的所作所为了吧?要是开口询问,必定会花上好一段时间。所以薰衣便直接从他们身旁走过,步入房子深处。
  河鹿和鵤并拢双腿坐在深处的房间里头。鵤的脸蛋长得愈来愈像母亲了。
  「您为什么没有叛变呢?」
  虽然这是一如薰衣所预料的反应,但他没想到河鹿会劈头就说出这句话。他涌现了一股比以往都来得强烈的烦躁。
  「不准对我的所作所为发表意见。」
  「我就是要这么做。您认为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忍受『第二夫人与她的孩子』这种屈辱的称呼至今的呢?」
  「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
  「不,请您现在就回答我。您打算这辈子都要当凤龝的奴隶吗?」
  「你说奴隶?」
  「比奴隶还要不如呢。您竟然能为了凤龝,而做出砍杀自族人这样的行为。」
  「这并不是为了凤龝。」
  「不管看在谁的眼里,这都是为了凤龝。您不是要将这座四邻盖城赐给这个孩子吗?」
  「我没有做出这样的约定。」
  「说得也是呢,我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而隐名改姓,不过,您似乎是为了延命,而将自身的灵魂交换出去了呢。站在我眼前的人,尽管外表看来是品行高洁的旺厦首领大人,里头却是个令人瞧不起的胆小鬼呐。」
  「既然你无法理解,就不要对我的所作所为妄下定论。我很清楚自身的应为之事。」
  河鹿无视薰衣的反驳,转而向身旁的鹄开口道:
  「鵤大人。也请您说说薰衣大人几句吧。」
  「父亲大人,请您懂得耻为何物。」
  这就是年仅八岁的鵤对自己的父亲说出来的话。
  没有力气再说出只字片语的薰衣从住处夺门而出。

  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无力再驾马,但现在的薰衣仿佛能一路赶到海堂岬一般。某种不同于愤怒的情绪在他的体内掀起万丈波溯。虽然马儿已经使出全力冲刺,但薰衣还是不停地鞭打它。
  直到手腕传来的痛楚提醒了他,薰衣才止住了自己的行为,并对自己谏言。
  ——就算是动物,也不能在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情况下鞭打它。因为失去理性而施展暴力,并非人上人所应有的行为。
  透过这样的自省而恢复冷静后,薰衣发现他的周遭并没有监视者。过去,在前往鶲的城堡途中,总是会有十名骑兵跟着他才对。
  「即便旁人为他做了如此完美的安排,却仍然没有领军叛变——面对这样的人物,也不需要监视了,是吗?」
  他以自嘲的语气喃喃说道。
  ——无妨。不管他人怎么想,我都没有做错事。
  薰衣按捺住想要不停挥鞭的手,以及毫无意义地踹向马侧腹的脚,往牧视城前进着。
  已经看得到城堡了。现在的薰衣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想马上倒下来好好睡一觉。即便只是短暂的时间也好,他希望能在沉睡时忘了一切。在睡过一觉、好好休息过之后,到了明天,他就会继续奋斗下去。今天,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跟其他人说话了。
  然而,事情似乎无法如薰衣所想的这般顺利。虽说已是三更半夜的时间,但城堡的入口仍然灯火通明。
  下马之后,薰衣露出和城主之父的身分相称的严肃表情,从城门之下穿过。

  在里头,身着正装的稻积、鶲和雪加并拢着双腿跪坐着。雪加的衣衫显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像是从睡梦中急急忙忙起身的感觉。
  「欢迎您回家。您能平安无事归来,真是太好了。」
  在稻积的问安之后,三人一同朝薰衣鞠躬。
  薰衣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就像那时一样——
  从海堂一战归来时,稻积也像这样在家中迎接他。虽然这只是遵循古礼的问候语,但其他人从未对薰衣说过这种话。那时稻积这么一说,薰衣才第一次感受到「是吗?原来我能够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吗?」这也因此而让他不知所措。
  这次,自己狼狈的反应实在过于激烈,让薰衣无力将其隐藏住。他像是要瘫倒在地一般跪了下来,以双手紧紧抱住稻积。眼头传来一阵温热感,让他无法睁开双眼。
  「哎呀,您这是怎么了呢?」
  听到稻积有些反常的发言,薰衣的笑声取代眼泪而迸了出来。直到前一刻,他明明还觉得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

  30

  薰衣睡得相当沉。他感觉自己似乎没有作梦,而是确实地睡了一场觉。
  醒来后的薰衣觉得很舒服。或许,自己还是作了梦,而且是一场没有任何烦心的事物,只会让人感到舒适不已的梦。
  倘若真是如此,那或许就是未曾吃过苦的年幼时期的梦境了吧?又或许是和导师们一起生活,仅需努力向学的那些日子的梦境。
  虽然心情十分不错,但身体却相当倦怠而沉重。他还想再睡一下。而且,薰衣发现自己并非是自然醒过来,而是有人在摇晃他的右手臂。
  「薰衣大人、薰衣大人。」
  是稻积。
  薰衣微微睁开双眼,发现照进室内的光线还是淡淡的红色。看来时辰应该还很早。他还想多听一些稻积的声音,于是再次闭上双眼。
  「薰衣大人,请您起床。」
  薰衣也明白,稻积会这样催促他起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再一下子。只要再一下子就好了。
  「薰衣大人。有快马使者从城里赶来了。」
  稻积口中的「城」即是指四邻盖城。再继续装睡下去实在不太好,于是薰衣抬起了沉重的脑袋。
  起身之后,身上的倦怠感全都消失了,但那个无法确定是否曾经出现过的梦境,仍留下了美好的余韵。现在,薰衣感觉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好像都能坦然以对了。直至这一刻,他还能抱持这种想法。

  使者以与其身分相符的态度,面无表情地向薰衣开口:
  「请您火速赶回四邻盖城。您有亲人过世了。」
  美梦的余韵瞬间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薰衣的脸色瞬间刷白。在四邻盖城里头,自己的「亲人」就只有两名而已。死的是哪一个?难道是两个都死了吗?
  不对。使者说的搞不好是穭。因为他算是薰衣的内兄,倘若不方便直接说出来,透过这种表达方式也不无可能。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名使者未免也太过平静了,而且他也没有告知稻积等人这个消息。
  薰衣挥鞭赶马。死的是河鹿?是鵤?还是两人都死了?不过,这又是为什么?他们俩昨天还那么有精神啊。
  当他回神过来时,薰衣发现自己抽打马儿的动作从未停下来,尽管察觉到了这一点,但现在的他,却无法像昨晚那样制止自己。

  穭的内心没有任何悲痛的感觉。
  眼前横躺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没几岁的稚嫩孩子,另一具则是曾让穭在一瞬间想要将她纳为自身所有物的美丽女性。
  只是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仅仅是这样而已。
  两人直到现在,都还紧紧握着刺入自身胸口的短刀剑柄(之后可得好好调查他们究竟是怎么取得这些刀剑的),目睹年仅八成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情,穭并非完全没有感到怜悯,然而,在他心中,「烫手山芋终于消失了」这样的想法更为强烈。
  这时,薰衣冲进屋内。不但顶着一头乱发,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就这样呆立在房间的入口。
  「如您所见,是自尽。」
  穭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是否有传进薰衣的耳里。后者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然后冲到两人的遗体旁,用力地摇晃着他们。
  「河鹿!鵤!」
  像这样伸手摇晃死者的遗体,是相当受人忌讳的行为。虽然周遭的人企图阻止他,但薰衣仍挥开其他人的手,只是一股脑地摇晃着遗体。
  「河鹿!鵤!」
  尽管被五个人架着离开遗体,薰衣仍不停呼唤那两人的名字。
  穭觉得他仿佛中了什么邪术一般。有必要像这样呼天抢地吗?
  最后,薰衣终于不再呼唤他们的名字,而是不顾周遭目光地蜷缩成一团,开始放声大哭。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哭泣声,穭不禁打了个冷颤。倘若他如同以前曾经想过的计划,对这两人狠下毒手,现在情况又会如何呢?
  不过,穭马上否定了自己这样的想法。
  倘若是他下的毒手,薰衣不会表现出现在这种反应。薰衣并不是在为自己失去这两人的事实哭泣。因为他们是自尽而死。河鹿和鵤自发选择了死亡的行为,狠狠地撕裂了薰衣的心。
  因为,自尽是一种抗议的行为。对于薰衣所做之事——所未能做到之事的抗议。
  穭回想起来,颖表示要进入「常暗洞穴」一事,让那阵子的自己过得有多么煎熬。无论再怎么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要是看到亲近之人舍命做出抗议,仍让人相当难受。
  更别说河鹿还是薰衣的青梅竹马,是必须委曲求全才能存活下来,令他感到心疼的对象,同时也是他的妻子。而年仅八岁的鵤是薰衣亲生的儿子。虽然鵤或许只是照着母亲的吩咐这么做,但他也是为了向薰衣表达抗议,因此自行结束了这条生命。
  薰衣的痛哭声重重地撼动着穭的耳膜。
  穭再次想起颖的事情。虽说他是个只会让穭感到烦躁的存在,但在消失了之后,又为何会让自己倍感煎熬呢?
  就是因为是个令人烦躁的存在。
  穭和薰衣都是站在万人之上的存在,都是被规定要领导众人的人物,原本不应该对任何人表现出反感才是。
  不过,颖是穭的亲人。因为瘟疫肆虐,除了妹妹以外,穭的族谱里头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亲人。而颖正是这样屈指可数的亲人。会觉得他很烦,说不定是穭基于两人的血脉相通,而表现出来的一种撒娇行为。
  薰衣必定也是如此。倘若稻积是个多话的女人,薰衣也会沉默着忍受她吧?他八成不会明显地板起脸孔,或是从家中夺门而出吧?因为他不能这么做。
  但河鹿不同。 对薰衣而言,她是个能够让自己表现出不快情绪的对象。而且或许还是唯一一个。
  ——早知如此,在识破枣其实是河鹿时,就应该趁早杀了她才对。真要说的话,实在不应该举办那场相亲,也不应该允许薰衣迎娶第二任妻子。
  尽管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但穭仍无法停止这样的想法。

  或许是已经哭到没有力气了吧,之后,薰衣变得相当安静。两人的葬礼速速举行了。穭并没有把稻积找来。虽然鶲似乎想来参加,但穭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薰衣,也不想让他感受到城里那种冷冰冰的气氛。
  在葬礼的举行途中,薰衣宛如失了魂似地一脸呆滞。而他的三名随从不仅没有多关心照顾这样的主子,反而还在一段距离外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不只是这三名旺厦族人,其他女官、卫兵,以及佯装要来这附近处理公务,实则是过来偷窥情况的高官,无论是谁,都没有同情薰衣,而是对他投以显而易见的责难视线。
  他们是在谴责薰衣将自己的妻子逼上死路的行为,亦即薰衣没有举兵叛变的决定。
  倘若薰衣没有砍杀驹牵,而是照他所说的计划行动,那么,这些人现在应该都已经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了。虽然他们应该也明白这点,但在那种情况下还不叛变的薰衣,看在他们的眼中,必定是一名软弱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懦夫吧?因此愤慨不已,而带着年幼的亲生骨肉共赴黄泉的河鹿,恐怕还更能让他们产生共鸣。
  薰衣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样的视线。他似乎连周围有人的事实都没有发现。
  ——或许让他休息一阵子会比较好吧?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更久的时间?
  穭从月白那里听说了弹琴讨伐军从岩田城出发之前发生的事情。直到战争结束为止,薰衣都不让任何人碰触驹牵一行人的遗体。在士兵们忙着做出兵的准备时,薰衣独力将那三人的尸体扛出去,然后独力埋葬了他们。月白认为不能让薰衣这种身分的人物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曾数度提议想要帮忙,但都被薰衣严加拒绝了。
  『我并不想砍杀他。我也想领军叛变。』
  薰衣方才的痛哭声,或许也和如此呐喊着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了吧?
  ——我是否将薰衣强行拉扯到他所不应该走的道路上了?我是否强逼他接受凡人所无法忍耐的事情了呢?
  罪恶感从脑海中闪过。倘若在薰衣十五岁的时候杀了他,现在,他就不用饱受这种煎熬了。当年,自己是否不应该做出那个决定?
  ——不,不对。不管是十年前檀和斧虫想要陷害薰衣的计划也好,或是驹牵这次的计谋也罢,旺厦和凤龝想要消灭彼此的念头,远比我所想的还要来得根深蒂固。倘若我和薰衣没有走上这条道路,翠国现在仍会有许多白白牺牲的鲜血。我没有错。薰衣也没有错。他也很明白这一点。虽然现在的他非常沮丧,但只要休息一阵子,便能够重新踏上这条看起来近乎不可能达成的困难道路了吧。

  隔天下午,薰衣主动提出了谒见的要求。这下子终于能好好地跟他说话了。穭松了一口气,安排他在高塔的小房间中会面。
  首先,穭说了几句表示哀悼之意的话。而后,当他正打算问薰衣是否要休息一阵子时,后者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开口说道:
  「我要去『常暗洞穴』凭吊河鹿和鵤。」
  没料到他会痛苦烦恼到这种地步的穭,这下子慌了手脚。
  「您说这是什么话。您不是旺厦的首领吗?您还有必须完成的职责在身。这样的决定是不会被允许的。」
  「我不需要您的允许。」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与生俱来的义务不允许您这么做。」
  「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所以我要去。」
  简直完全无法沟通。无论穭如何说之以理、搬出导学的内容,或是设法让薰衣回想起自己昔日所说过的宣言,他都只是坚持着「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所以我要去」这样的说法。
  「薰衣大人。河鹿大人和鬼目一样,原本便形同已死之人一般,因为他们完全不愿意去了解未来的走向。生者可不能被死者所迷惑呐。」
  就算穭再怎么拼命尝试说服他,薰衣看来仍丝毫不为所动。
  「您不会了解我的感受。」
  他仍然有些举旗不定,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必定能回心转意才对——穭原本这么认为,但薰衣却一副等会儿就要启程的态度。
  「您先休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试着思考将来的事情如何?」
  「我已经决定要去了。不需要考虑的时间。」
  倘若穭硬是将他留下,现在的薰衣恐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行动。正当穭苦思着该怎么做才好时,薰衣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请您等一下。您现在内心仍然动摇不已,可不能在这种状态下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我没有动摇。」
  「那么,至少请您等到三天后再出发。」
  「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确定您并非是因为一时的情绪影响,而做出这样的发言。三天后,请您再过来和我见一次面。届时,倘若您的心意没有改变,仍坚持要前往『常暗洞穴』的话,我便不会再挽留您。」
  薰衣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不是双眼涣散无神,而是一如往常的表情。或许薰衣真的并非是一时想不开,而是冷静思考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争取到的三天时间也显得毫无意义了。
  「明白了。那就三天后再见。」
  「这三天您要在哪里、和谁一起度过?」
  「独自在这里度过。」
  「可以请您去和稻积见个面吗?倘若您的决心不会改变,那么,您就会直接进入『常暗洞穴』了吧?既然如此,希望您至少能和她说句道别的话。」
  薰衣又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后简短地回答一句:
  「我知道了。」
  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之后,穭马上传唤使者过来。在薰衣抵达之前,要先告诉稻积这个消息才行。倘若是她,一定能够让薰衣改变心意吧?
  然而,当使者真的来到自己面前之后,穭却不知道该交待他什么传言。
  就算得知薰衣要前往「常暗洞穴」,稻积或许也不会阻止他吧?她是个被教育成「不得出口干涉丈夫的所作所为」的女性,也相当遵守这样的规范。
  倘若穭要她挽留薰衣,稻积应该也会照着他的话去做。然而,穭认为这种出自于命令,而并非本人真心的行为,恐怕不足以让薰衣回心转意。就算他将能够成功说服薰衣的说法传授给稻积,后者也没有机灵到能以自己的话语将其表达出来。
  不过,稻积的内心一定不希望薰衣进入「常暗洞穴」才是。虽然薰衣和稻积都没有察觉到,但他们俩其实都深深恋慕着对方。
  使者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穭开口下达指示。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造访这里了。
  薰衣一边穿过牧视城的大门,一边在心中这么自言自语着。他没有任何的感慨之情。他的心宛如被再三踩踏过的雪堆那样,变得冰冷而坚硬。
  大门的周遭还微微残留着一种慌乱的气氛。八成是穭派遣的使者刚从四邻盖城抵达这里了吧?或许是为了传授稻积能够让薰衣回心转意的方法。
  尽管明白这一点,薰衣也没有任何感觉。他并非是因为一时冲动,才下定决心前往「常暗洞穴」。他有着自信心意绝不会被动摇。
  因为他能够像这样摸清穭所做的一切事情,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薰衣很明白,就算自己不在了,穭也不会实施仅考量到凤龝利益的政策。即便自己不在了,他也不会打造出让旺厦难以生存的环境吧。因为薰衣深信这一点,所以才能够毫不留恋地决定前往「常暗洞穴」。
  ——我并非没有完成任何事情。我已经做到了自身能力所及之事。除了一件事以外。
  对于和穭一同踏上这条道路,薰衣并不感到后悔。这十八年以来,翠国改变了。无家可归的人、孤儿和盗贼的数量都减少了,人们的生活品质也变得更理想。国家变得很和平。所以,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然而,将河鹿和鵤逼上绝路一事,仍让他感到懊悔不已。
  他明明应该守护这两个人才对,到头来,却反而逼死了他们。
  因为他总是从河鹿身边逃开。总是从「改变河鹿已经根深蒂固的思想」这个困难中逃离开来。
  河鹿从来没有将薰衣的话听进去。从五岁和薰衣缔结婚约之后,到七岁凤龝起而作乱为止。在这两年之间被灌输的思想,至今仍充斥在她的脑袋里头。
  自己将来会成为君王的正妻。会生下下一任君王。会成为翠国身分地位最崇高的女性——
  尽管旺厦在荻之原一战败北,河鹿仍没有修正这幅未来的蓝图。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在七岁之后,河鹿必定是仰赖着这个信念,才得以存活下来。「自己是应当成为旺厦首领正妻的女性」这样的自尊心,支撑着在深山中、在山贼巢穴中过活的她。
  薰衣从导师那里学到了何谓真正的荣耀、何谓羞耻,以及应有的生存态度。要是他当初也教教河鹿这些知识就好了。无论河鹿再怎么把自己的话当成耳边风,他都不应该从困难中逃走,而必须秉持着耐心,再三和她沟通才对。鵤也是。因为和母亲朝夕相处,所以完全被母亲的思想洗脑的鵤,薰衣也从他的身边逃开了。
  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一晚,他也逃走了。仔细思考的话,他应该能明白倘若就这样丢下那两人离开,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但薰衣却没有思考这种事。因为那时的他,满脑子都只有想让自己放松、想好好休息的欲望。
  ——为了弥补这样的过错,也只能用我余生的时间去凭吊他们了。
  薰衣在内心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稻积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还很罕见地先自行移开了视线。她果然是因为听闻了哥哥所教导的计策,所以在烦恼自己是否能确实达成目标吧?
  对方毕竟是稻积,倘若薰衣再三追问,她应该会将四邻盖城的使者所传达的内容据实以告。不过,薰衣并不想刻意做出这种令稻积感到困扰的事情。反正,不管她说了或做了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真的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呢。再过几天,你就能摆脱名为「继承旺厦之血的丈夫」这样的重担了。
  身为穭唯一的亲妹妹,就算薰衣不在了,稻积想必还有很多理想的再婚对象吧。这次,她一定能够过着不但安稳、和乐,同时也跟自己的身分相符的富足生活了。
  至于鶲和雪加两人,薰衣并不担心。一如穭对自己妹妹的疼爱那般,他对这两个孩子也照顾有加,想必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举动。
  除了有些心神不宁以外,稻积的行为举止全都一如往常。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当薰衣发表自己将要前往「常暗洞穴」的决定之后,稻积和孩子们全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初次听闻一般。
  在吃惊的反应稍微平复下来之后,稻积这么开口:
  「这是相当可敬的决定。请您好好凭吊他们两位吧。」
  她以遵循古礼的方式回应,并没有开口挽留薰衣。只有雪加哭了出来。
  那么,穭曾经派遣使者过来一事,难不成是自己弄错了吗?虽然薰衣感到些微不解,但也因为稻积这样的回答,让他能够平静地度过当天晚上的时光。
  第三天,出发的时间到了。

  「那么,自己多保重了。」
  语毕,丈夫转身背对着她。稻积的右手抽动了一下。因为她有股想要伸出手抓住丈夫的手,或是揪住他的衣袖的冲勖。
  ——不可以做出这样的行为,不可以违逆薰衣大人所做的决定,我得好好地日送他离开才行。
  稻积如此说服着自己。不可以让丈夫困扰。静静地目送他离开,才是妻子的职责所在。
  ——可是,倘若他离开了,我便再也不是薰衣大人的妻子了。
  此时,哥哥三天前转达的那句话浮现在稻积的脑海里。
  那是一句相当简短,同时还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传言。稻积还未能思考出哥哥交待她这句话的用意时,丈夫便回来了。在稻积拼命思考该如何体贴地安慰刚痛失妻儿(而且还是那位继承了旺厦之血的美丽妇人和她的骨肉)的丈夫时,便不自觉地忘了这句传言的存在。再加上又听到丈夫表示要进入「常暗洞穴」,让稻积感觉胸口仿佛被紧紧勒住,维持一如往常的行为举止,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然而,在丈夫即将永远离开稻积身边的瞬间,那句话再次浮现了。
  『顺从自己的心意行动吧。』
  在无法理解这句话和哥哥用意为何的状态下,稻积心中那「不可做的行为」突然「啪」的一声松脱了。她顺从自己的内心,伸出右手揪住了丈夫的袖口。
  丈夫吃惊地回过头来望向她。
  「母亲大人。」
  鶲像是劝谏般地发声。
  「请您不要走。」
  「母亲大人,您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对于开始表现出自我的稻积的内心,鶲的斥责完全无法加以阻止。
  「因为……这样……太狡猾了。」
  完全没想过的话语从口中迸了出来。
  「我……一直都在等待您。」
  「母亲大人,请您放开手。」
  「您会待在那位女性的住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那位女性不但长得十分漂亮,体内还流有高贵的旺厦之血,再加上她还那么会跳舞。」
  流进口中的眼泪妨碍着稻积开口说话。然而,她从未想过的一字一句,却不断地从她的口中吐露出来。
  「等待让我很煎熬。一边想着您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一边痴痴地等待,让我觉得很煎熬。可是,只要继续等待,您就会再次回来。所以,我才有办法撑下去。勉强自己不断地撑下去。」
  「母亲大人,请您冷静一点。」
  「可是现在,那位女性终于要独占您了吗?这样太狡猾了。我不也是您的妻子吗?那位女性放弃尽一名妻子的职责,抛下您而离开了,不是吗?」
  「母亲大人,请您谨慎发言。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稻积不明白。然而,那些话语还是不停地从口中窜出来。
  「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是凤龝吗?或是因为我还活着?我也自行了断生命就好了吗?这样的话,您就愿意回过头来看看我了吗?可是,我不能死。我有我应尽的职责,所以无法轻易赴死。可是……可是……倘若无论我怎么等待,您都不会再回来的话……」
  「稻积。」
  丈夫呼唤了稻积的名字。从今以后恐怕就无法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她明明刚刚才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丈夫凝视着稻积。她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和丈夫互望了。
  丈夫好不容易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但稻积的视野却因泪水而一片模糊。
  「稻积。对你来说,我是个比长着尾巴的猿猴更要可靠的丈夫吗?」
  稻积觉得自己果然陷入了混乱。她连丈夫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懂。尽管听不懂,她仍然像握着救命绳索那样,紧紧地揪住丈夫的衣袖。

  鶲大吃一惊。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母亲。完全忘了应遵守的礼仪和规范,像个身分低下的村姑般嚎啕大哭,让他不禁怀疑母亲是否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母亲大人,您不能这样。」
  鶲强行拉开了那只紧抓住父亲衣袖的手。他肩上背负着身为城主的责任,他不能坐视自己的城堡中发生这种混乱。
  然而,继母亲之后,连雪加也跟着发声。
  「父亲大人,请您别走。」
  她紧抱住父亲的另一只手。
  「雪加,快住手。母亲大人,也请您自重……」
  如果父亲赶快转身离开就好了。这样的话,之后只要好好安慰这两人即可。不过,父亲却一脸茫然地杵在原地。
  「父亲大人……」
  在鶲出声呼唤后,父亲双脚一软而跪在地上。然后以右手抱住雪加,左手抱住母亲。父亲的肩膀不停颤抖着。
  不知所措的鶲,只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三人。

  在约好的第三天,薰衣并没有出现,直到第四天,他才回到四邻盖城来。
  光凭这一点,穭就能明白事情圆满落幕了。倘若薰衣和稻积未能察觉彼此的心意(又或是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明白),那么,只要设法让他们明白即可。当初能想到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虽说是薰衣循规蹈矩地提出谒见的请求,但他现在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粗鲁态度,向穭说出晚了一天的回答。
  「我不去『常暗洞穴』了。」
  尽管语气很平淡,但穭认为他应该不是心情欠佳,而是感到有点尴尬。这是个好征兆。若是悲叹不已或绝望的人,便不会涌生尴尬的情感。
  「那么,您应该能明白河鹿原本便形同死人的事实了吧?」
  「不。让河鹿和鵤死去,的确是我所犯下的过错。但我决定了。我要透过在这里完成自身应为之事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过。」
  对穭来说,其实理由是何者都无所谓,所以他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穭大人。您或许早就已经做到这件事,但我现在也终于痛下了踏着尸体前进的觉悟。必须践踏着尸体和自身所犯下的过错前进的觉悟。」
  穭再次朝他点头。薰衣露出平静却也蕴含着强大力量的表情。不过,他之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瞬间放松下来。穭不禁觉得,薰衣表情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的这一点,感觉从初次见面时就未曾改变过。
  「对了。穭大人,您是何时得知的?关于稻积她对我……」
  「这个嘛……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看到穭装傻的反应,薰衣露出有些坏心的笑容。
  「啊,原来如此。是小白吗?」
  「小白?」
  「我是指鯷。」
  从薰衣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穭相当惊讶。
  「您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耳』的名字?那家伙该不会还对您报上姓名了吧?」
  薰衣看似乐在其中地瞄了一眼天花板,然后回答:
  「不。是我之前报告战况时,您自己说溜嘴了。」
  是这样吗?穭狐疑地想着,同时也发现薰衣已经振作起来的事实。
  「旺厦大人。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想,四邻盖城恐怕会变成比以前更让您难以安居的场所。」
  「我可从没追求这里居住起来舒不舒适啊。」
  薰衣微笑着回答。日后,被称为「驹牵之乱」的这一连串混乱,终于在没引发太严重事态的情况下落幕了。穭这才真正地感到放心。
  结束和穭的会谈而返家后,薰衣发现三名随从正在整理河鹿生前的住处。
  之后,或许得让这三人移居到稻积昔日的住处吧?薰衣这么想着。虽然稻积等人每年也会数度返回四邻盖城,并在这个旧家留宿,但他们三人应该不会表露出无谓的仇视态度才对。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名随从看到薰衣后,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而来到他面前。看来似乎是有话想要对他说。这时,薰衣想到,从弹琴一战返回这里之后,他似乎还没能跟这三人好好说上几句话。
  「你们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其中一人缩起肩膀,垂下眼帘,然后以极细微的声音回答:
  「我……收到村里捎来的信……说我的母亲……身体状况不太好……」
  也就是说,他想离开这里了吗?既然如此,直说不就好了吗?薰衣这么想着。
  「我明白了。你回去村里吧。」
  语毕,薰衣望向第二名随从。这次后者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虽然我的家人都很平安健康,但请恕我提出回村的要求。我已经不知道您是否真的能够称得上是旺厦的首领大人了。您为何没有领军叛变呢?只要想到这件事,就算继续留在您的身边,也只会让我更忿忿不平而已。」
  这还真是直接了当的发言呐。薰衣如此想着,然后回答他:
  「我明白了。你也回村里去吧。」
  第三名随从名为真菰,是薰衣在挑选跟着他一起回四邻盖城的随从人选时,最先选出来的男子。
  「真菰,你呢?」
  薰衣主动开口询问。他希望能速速解决这种事情。
  来到他身边的所有旺厦族人,最终都会再次离开他。前往那座小山丘上拯救他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驹牵是被薰衣本人挥刀砍杀。河鹿和鵤则是自行了断生命而离开。他跟自己的族人还真是相当无缘呐。
  不过,薰衣已经决定不要再因为这种事情,而让内心受到动摇了。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今后也能继续随侍在您的身旁。」
  听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薰衣相当震惊。看来,他的内心似乎还残留着被他人这样对待后,便会方寸大乱的柔软部分。就像稻积用「您能平安无事归来,真是太好了」这句话迎接他回家时那样,薰衣显得有些慌张。
  然而,真菰的眼神和其他两人一样冰冷。
  「我也相当无法理解您的所作所为。跟您当初在村里所说的话比起来,实在是相去甚远。不过,正因如此,所以我想继续留在这里。为了以一名旺厦族人的身分,好好看清楚您的所为之事,以及所不为之事。」
  残留在薰衣内心那一小块柔软的部分,像是拭去水分的石膏那样变硬了。他对真菰露出微笑。
  「我明白了,你留下吧。留在这里见证我的生存方式,直到最后一刻。」

  31 穑朝历二八六年•薰衣三十六岁

  在这之后的四年,或许是四邻盖城里头对于薰衣的谴责和批评最为强烈的一段期间。
  无人再对他表露明显的欺凌态度,或是吐露出侮蔑他的字句。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
  无人再对他投以憎恨的眼神。因为抽刀砍杀了驹牵的薰衣,根本算不上是凤龝的敌人。
  同时,也无人再对他心怀畏惧。因为,无论具备多么优秀的战争才能,要是没有主动开战的胆量,根本就不成一回事。
  此外,在这十七年之中,对待薰衣较为亲切的极少数分子,不仅彻底收回了他们的友善态度,还开始对薰衣露出比其他人更为强烈的厌恶视线。
  不过,薰衣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他没有将自己掩埋在那张无表情的面具之后,而是像以往——在那座穭不时前往窥探,被绿树围绕的小山丘上生活时一样的怡然自得。
  穭认为,或许薰衣是真的达到了「他人怎么想都与我无关」的境界吧?
  再说,薰衣还有稻积。虽然稻积应该也无法理解薰衣的所作所为,而且她不会自行开口询问,薰衣也同样不会主动说明。
  但是,稻积能够默默地接受这一切。
  根据偶尔被穭派遣去窥探情况的鯷的说法,虽然两人已经察觉了彼此的心意——还有自己的心意,但相处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尽管是相同的对应态度,或是一如往昔的对话,现在,薰衣应该不同于以往,过着能让他打从心里感到安宁的生活吧?
  穭取消了在四邻盖城里头派遣护卫跟着薰衣的做法。尽管他觉得已经没这个必要,但又顾虑到召回护卫的决定可能会让薰衣耿耿于怀,所以一直没能付诸实行。不过,看来似乎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或许,对薰衣而言,对自己的谴责声浪最为强烈的这四年,可能是他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期也说不定。

  在「驹牵之乱」过了三年后,穭开始会偶尔和薰衣一起骑马到遥远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但他并没有完全解除警戒心。薰衣能够自由行动的范围,依旧只有四邻盖城和牧视城之间的往返路径。而两人这趟骑马出远门的目的地,也只是在前往牧视城那条道路的周围——亦即穭的放牧场这样安全的场所。
  就像当年和导师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一样,这是个受限制的自由。不过,薰衣似乎相当享受这样的旅程。
  而穭也是如此。如果是这里,便能够让他和薰衣在蓝天之下——不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或是窄小到令人喘不过气的小房间里头——畅所欲言,而无须顾忌谈话内容是否会传入他人耳里。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不知是因为天空过于蔚蓝,或是在阳光照耀下,拖曳出一片黑影的薰衣骑马的姿态,实在是过于英气逼人。于是,穭突然想向他坦白道出内心深处的某种想法。
  「薰衣大人,我偶尔会做这样的想像——在二十九年前的十一月十日,倘若吹抚荻之原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结果究竟会变得如何?」
  「噢,我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
  「倘若吹抚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胜利的不是凤龝,而是旺厦的话,结果究竟会变得如何?过去,我曾经认为,除了凤龝和旺厦、以及您和我的境遇不同这点以外,其他的一切或许会是一样的。您必定也会为了终结战事,而思考自己的真正应为之事。而我在同意之后,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便会像现在的您一样,努力忍受许许多多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薰衣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所以穭又继续往下说。接下来将说出的这段内容,等于是主动向薰衣示弱。但穭已经不会因此感到抗拒了。
  「因为我没有自信能够忍过您所忍受的那些遭遇,您真的很强。强到令人吃惊。所谓的耻,并不是遭人非议之事。这的确是无庸置疑的真实。尽管如此,必须在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持续力行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的事情——我认为自己恐怕没有这样的力量。」
  薰衣露出了「什么啊,原来是这种事情」的表情,然后在马背上伸了伸懒腰。
  「我也一样呐。我必定也没有这种力量,可以去力行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的事情。不过,我身边还有您。您明白我在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做。只要有一个人能够理解,那就足够了。」
  语毕,薰衣转向位于斜后方的某块岩石,然后提高了音量蜕道:
  「对了,不只一个人呢。鯷,你也能明白对吧?」
  「薰衣大人,请您不要随便向我的『耳』攀谈。再说,他好歹也是躲起来的状态呐。」
  薰衣笑出声来,然后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穭大人。我也曾经怀抱过同样的不安。倘若当初吹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在站上您的地位后,我是否也能做到您所完成的那些事情?」
  「您当然可以。」
  「我觉得自己大概无法像您这样,能够周全地顾虑到每件事、在暗中策划阴谋,或是很有耐心地执行耗时的策略,借此慢慢让棘手人物的势力衰败下来。」
  虽然穭不知道薰衣这番话究竟是褒是贬,但后者仍然一本正经地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曾经想过,那天荻之原的确应该吹西风才对。因为您才是适合治理翠国的人物。不过,我想其实绝非如此。不管那天吹的是西风或东风,结果都还是一样的。我会透过我的做法,来完成您做的事情;而您也会透过您的做法,来完成我所做的事情。」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了。虽然我刚才说『我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但我其实不断想过了好几次。倘若那天吹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结果究竟会变得如何?我不断地、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一阵风吹来。不同于二十九年前吹抚荻之原的那阵风,而是温柔、和缓的风。
  「然后,我得到了自己能够确信的答案。现在,我甚至能够将那个答案所呈现出来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穭大人,不管当初吹的是西风或东风,也只是您和我的处境调换过来罢了。倘若当年吹的是东风,让旺厦获得了胜利,导师或许会央求放过您和稻积一命吧?而我的父亲大人或许会将您们软禁在森林中的那座小山丘上。之后,因为瘟疫席卷王都,让我几乎失去了所有亲人。凤龝的残党前往营救您的行动以失败告终,而我陷入必须马上决定如何处置您的情况。」
  「然后,我们俩会一起进入地底陵墓吗?」
  「没错。我和您决定要共同改变河川的流向。为此,我将迎娶稻积为妻。」
  「请等一下。这样就不能说是立场对调的情况了。身为四邻盖城之主,旺厦的族人岂会允许您迎娶凤龝的女性?更何况,河鹿大人该怎么办?她也因为瘟疫而殡命了吗?」
  「不,河鹿会成为吾弟之妻。和稻积结婚后所生下来的孩子,我不会立他为王位继承人。下一任国王由吾弟和河鹿所生的长男来担任。只要祭出这样的规定就可以了。」
  「何必做出这种牺牲呢?让您的弟弟迎娶稻积不就成了吗?」
  「不要。我可不会把稻积让给吾弟。」
  穭不禁无言以对。他原本以为薰衣是将两人一路走来的故事对调过来,但这根本就是他理想中的情况。完全就是出自于私情的行为啊。
  抑或这就是薰衣的做法呢?与其说他是因为私情而决定自己应该迎娶稻积,倒不如说是基于直觉而做出这样的判断。然后,这样的决定将会带来理想的结果。
  「然后,鶲和雪加相继出世。您会以总司令的身分前往海堂,然后顺利地击沉来自大陆的军船。到了今天,我和您同样会像这样一起骑在马上聊天。」
  或许真是如此吧?一瞬间,穭感觉自己好像就置身于这个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中。
  在那种情况下,他必定会尝尽许多辛酸和痛苦的滋味。不过,他或许还是能够像薰衣这样爽朗地笑出来。穭这么想着。
  这是在薰衣死前一年所发生的事。

  32 穑朝历二八七年•薰衣三十七岁

  荻之原一战已经过了三十年。
  在这段期间,能称得上是战事的,便只有「驹牵之乱」,以及和来自大陆的异国人之间的战斗。对人民来说,与其说是战事,那或许还比较像是天灾。
  所以,在四邻盖城上方飘扬的旗帜,这三十年来也不曾改变过。自从厦王子和龝王子在一百五十年前开战之后,直到目前为止,这样的情形仅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从穑朝历一二三年开始。凤龝的文月长达十二年的治世,再加上其子枸橘二十年的统治时期,合计三十二年。第二次则是紧接在后的旺厦夏花七年的政权,以及身为其继承人的侄子凉风二十三年的政权,合计三十年。然而,在这两段期间之内,与其敌对的一方都发起了超过五次的叛乱行动。
  在这三十年之间,发生过的乱事只有一件,而且还是在未能演变成旺厦叛变的状况下,仅维持了短短一段时间的骚动。
  所有人都觉得征战的时代结束了,穭也这么认为。而在接获事实并非如此的消息之后,所有人都感到错愕,就连穭也错愕万分。
  二十二年前,当薰衣宣誓要舍去旺厦之名时,最让穭感到忧心的,便是旺厦的族人是否会抛弃薰衣的问题。要是其他族人自封为首领,并召集残存的旺厦族人发动叛变,薰衣痛下的决定便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穭决定赌睹看。除了薰衣之外,旺厦没有其他拥有正统血脉的存在——他如此押注,并认为自己应该已经赢了这盘赌局。
  然而,在荻之原一战刚好过了三十年的穑朝历二八七年,旺厦终于另立首领而发动叛变。
  在甲美山地西北方,由信风一族所统治的土地上,有着一座名为樱观城的小城。某日,这座小城突然遭到两千五百名的军势攻击,而后被占领。
  身为信风首领的猎夫亲自率军包围这座城,并派遣使者要求敌方投降。使者返回后向他报告,占据那座城的所有武将,身上都配戴着雷鸟的族徽,而敌方的总司令还自称是旺厦的首领。对方等于是在宣言,这是旺厦为了推翻凤龝政权而发起的叛变行动。
  听到使者带回的惊人消息后,在猎夫眼前的这座樱观城顶端,冉冉扬起雷鸟的旗帜。

  最先让穭感到困扰的,是该怎么将这项消息传达给薰衣才好。旺厦的人民终于抛弃他了。薰衣真能够承受这样的事实吗?
  然而,来到他面前的薰衣,已经听闻过这件事了。在四邻盖城中,想让这件事传入薰衣耳里的人可多得是。
  「自称是旺厦首领的那个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薰衣以出人意表的冷静态度开口问道。
  「其名梧桐。是旺厦四代以前的首领同父异母的妹妹生下的五男的曾孙。虽然亲属关系较遥远,但血脉确实相连着。另外,还有三名他的亲人,以及前任首领——亦即您的父亲——的四名重臣,共同率军掀起这场战役。前提是,如果拥城自重也算是战争的话。」
  薰衣的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
  「那两千五百名士兵全都是旺厦的族人吗?」
  「不,其中的一千七百人是当地的农民。似乎是因为对领主有所不满,所以才加入了这次的作战当中。不过,剩下的八百人确实都是旺厦。有隐居起来的人,也有并非如此的人。」
  「既然能够这么快就掌握到敌军详细的出身背景,怎么没能事前察觉到他们的动向呢?」
  穭认为这样的指责实在有点蛮不讲理。
  「因为那是一座无论想攻打何处,都没有半点优势可言的小城。我没想到有人会率兵占领这样的城堡。」
  虽然听起来像是借口,但这的确是事实。至少,倘若是在会威胁到凤龝政权的场所发起叛乱的话,穭有绝对能够在事前掌握到情报的自信。但如果是不具有战略上意义的地区,他毕竟无法一一派人监视。
  「那么,您打算怎么处理?」
  「这座城已经被信风包围住了。虽然我还是会派遣援军过去,但只是表面上这么做应该就够了。对方那样的人数想必也做不了什么,不是继续躲在城里而饿死,就是出面对决而战死沙场吧?」
  「那名叫做梧桐的人物,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做出拥城自重的行动?」
  「您这么问我,我也很伤脑筋呐。不过,我想他或许就只是想这么做而已吧?他的目的只在于以旺厦首领之名做出叛变宣言,完全没想到下一步该怎么走,又或是觉得接下来会怎么发展都无所谓了吧?薰衣大人,您无须在意这件事。那八百人都是无法放弃『参与叛变行动,然后战死沙场』这种梦想,而被死亡缠身的存在。就顺他们的意吧。虽然被卷入的一千七百名农民有些可怜就是了。」
  然而,薰衣却做出了最让穭担忧的宣言。
  「这我办不到。我必须出面去领导那些人才行。既然他们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就更应该这么做。」
  「不成。敌营里头可是已经有一名自称首领的人物存在了。也就是说,他们很明确地没有将您当作首领看待。要是去的话,可会被他们杀掉。」
  「那我就慷慨赴义吧。」
  「薰衣大人!」
  「我要去樱观城。倘若不去的话,等于我承认自己不是旺厦的首领。」
  「就算去了,您也无计可施啊。」
  「不。我一定会让他们开城,然后放下武器。所以,请您饶那些人一命吧,穭大人。」
  「这也不成,毕竟他们已经引发这么大的乱事了。」
  「当然,我不是要您在他们完全没付出代价的情况下予以赦免。就给您旺厦首领的脑袋吧。这样还不够吗?」
  「光凭梧桐的脑袋恐怕不够。」
  「是我的脑袋。」
  穭不禁哑然。虽然他有预料到薰衣会提出让自己前往樱观城的要求,但这样的发言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为何我非得砍下您的脑袋不可呢?」
  「因为我是旺厦的首领。为了让旺厦的叛变行动告一段落,就献上我本人的脑袋吧。」
  「但您并没有参与策划这场行动。」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
  穭愣愣地望向薰衣。现在的他,不同于之前坚持前往「常暗洞穴」时的态度,带着一种热切的眼神,宛如在向心爱的女性求婚的男子一般。
  「您想死吗?」
  「我不会做出白白葬送自身性命的行为。因为那是不应为之事。不过,这并非白白葬送自身性命,而是以旺厦首领的身分死去。这样的机会,或许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就算您过去了,恐怕也无法入城呐。可能会被旺厦人民乱箭射死。」
  「我不在乎。」
  ——您就这么一心寻死吗?活着就这么让您感到痛苦吗?
  这些质问最终还是卡在喉咙里头,而没能说出口。倘若凤龝的人民不承认穭是一族的首领,而另外拥戴别人的话,他真的活得下去吗?
  之后,虽然穭仍极力说服薰衣打消这样的念头,但他心里其实也相当明白,自己这么做只是在白费力气。
  当然,穭可以透过自己的权力阻止他去。只要穭不允许,薰衣无法动身前往任何地方,就连自己步入长眠的场所也是。
  「拜托您,让我去吧。」
  直到目前为止,穭时常因薰衣热切的请求而折服。这有时带来了好结果,有时也让他后悔莫及。而这次又会如何呢?穭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恐怕无法拒绝薰衣的请求了。
  最后,他对薰衣这么说:
  「旺厦大人。您不能马上决定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希望您能再慎重考虑三天的时间。」
  「如果我的决定在三天后仍未改变呢?」
  「届时,我便不会再阻止您了。」
  这或许不是在回应薰衣,而是穭用来说服自己的一句话。

  薰衣回到牧视城,和稻积、鶲以及雪加共度了最后的时光。第二天晚上,他向众人表示了自己的决心。他不得不去的事实,他想去的事实,还有明天过后,自己将永远和他们分开的事实。稻积和雪加哭了。薰衣在离婚的证明文件上签名。倘若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的话,他便会以罪人的身分死去。
  除了让稻积和雪加哭泣这点以外,和家人共度的最后一晚也相当地祥和。
  隔天,听到薰衣表示自己的决定仍没有改变,穭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和稻积离婚了。她和孩子们就拜托您了。」
  穭又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允诺。他的脸看起来似乎衰老了许多。
  「没办法了。这是我们约好的,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不过,其实我准备了一些饯别礼,希望您能够收下。」
  会想到准备这样的东西,或许就代表穭其实也明白薰衣心意已决的事实。
  在穭发出暗号后,鯷搬了一个巨大的方形宝盒过来。打开盖子后,薰衣瞬间瞪大了双眼。里头放着他当年举行「更衣之仪」时所准备的物品——有着雷鸟族徽的宝剑和皮甲。而卷起来收在角落的布团,看起来似乎是旗帜。
  「与其说将这些东西献给您,或许说是还给您比较正确。毕竟这原本就是属于您的物品。」
  薰衣拿起皮甲套在身上。尺寸刚刚好。自从十五岁之后,他也长高了不少。或许是穭这三天另外命人重新缝制的吧?
  「穭大人,我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这原本就是属于您的物品呐。」
  穭重复了刚才的说词,仿佛被薰衣感谢并非他的本意。随后,他又面无表情地说明了之后的行动计划。原来他已经考虑得这么周详了。
  根据穭的说法,倘若薰衣想前往樱观城,成为援军的一员是最简单的方法。不过,这会让他接下来不方便行动。尤其是「想要以薰衣本人的脑袋换取他人的活口」这个目的,将会变得难以达成。所以,穭决定安排薰衣和他的随从一起离开四邻盖城,然后让他自行加入援军部队。
  无论是身为援军总司令的樊,或是部队里头的其他人物,恐怕都不会觉得薰衣的出现过于突兀,而会自行将这样的情况解释成「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必须在这里吧」。这就是穭所擅长的暧昧战术。透过这种方式和援军一同抵达樱观城的话,也比较好从城堡周边的包围网之中溜进去。
  此外,穭事先交待过樊,倘若旺厦军主动开城缴械的话,就别杀害任何一名成员,仅将敌方阵营的首脑押回王都,然后将剩下的旺厦族人分配到至今已经被发现的旺厦村落里头,并派人监视。至于那些农民,则命令他们返回原本的村落。
  所谓「敌方阵营的首脑」,便是包括梧桐在内的八人和薰衣。当然,樊大概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不过,倘若薰衣在开城后主张自己是「敌方的首脑阵营」的成员之一,樊想必也会遵照着穭的吩咐行事吧?
  依据王都的审判结果,身为群起叛变的旺厦一族首领的薰衣,将会被宣判死罪。而至于梧桐等一行人——
  话题进展至此,薰衣不得不和穭争执起来。尽管能够让梧桐以外的那七个人免于死罪,但只有梧桐必定得脑袋落地。虽然穭接受了薰衣其他的所有要求,但只有这一点,他却怎么都不肯退让。
  「难道只有我的脑袋还不够吗?」
  「薰衣大人,请您别这样无理取闹。我无法让事实扭曲至这种地步。所有人都知道,在梧桐举兵作乱时,您本人其实还待在四邻盖城里头。我必须以死刑来制裁引发乱事的罪魁祸首才行。」
  薰衣没有回答而沉默了下来。穭认为他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做法,所以又继续往下说。

  随后,一切都如同计划安排顺利地进行了。在「驹牵之乱」过后,所有人都不再对薰衣抱持警戒,或许是值得庆幸的事吧?他平安抵达了樱观城外头的包围网。等到夜晚降临之后,薰衣趁着夜色穿上皮甲,佩带宝剑,让随侍在旁的真菰捧着卷成一团的旗帜,然后从包围网之中溜了出来。未曾注意后方动静的包围军虽然为此大吃一惊,但也没有前往盘查那两名骑马朝城门前进的人物。来到城墙和包围阵线之间的距离中间处时,薰衣下令真菰高举手中的旗帜。
  靠近城门后,薰衣放声呐喊:
  「开门。把城门打开。」
  樱观城的大门开启了。

  接下来的情况,就有如当年在真菰所属的村落中的发展一样。樱观城的大门之所以会开启,是为了方便众人在极近距离之下杀死薰衣。然而,在没有任何人动手射杀接近城门的薰衣的时候,或许胜负便已分晓。
  在之前的村落中,薰衣是采取温和的态度劝说;而这次,他则是予以怒声斥责。斥责他们强行占领不具任何战略优势的城堡,而展开武装拥城的行动;在对凤龝来说根本无关痛痒的场所群起叛变;以及将无辜的农民卷入一场没有胜算的战役之中。
  当然,一开始,樱观城里头也充满了对薰衣的敌意。但薰衣愤怒的神情,甚至比他驰聘沙场的模样更来得有魄力。无人能够持续朝他举起武器,他们不得不在薰衣的跟前屈膝折服。身穿带着旺厦族徽的皮甲,又佩带着印有雷鸟图样的宝剑。目睹薰衣这样的身影,他们无法否认这位人物就是自族的首领。
  经过薰衣的一番怒斥后,梧桐等人终于领悟到自己所采行的战术有多么愚蠢,同时也领悟到自己犯下了将八百名族人,以及一千七百名信风的农民逼上死路的过错,于是答应弃械投降。不过,他们有一个怎么也不肯让步的条件。

  樊感到相当困惑。看到妹婿大人骑马冲向樱观城时,他简直吓坏了。不过,之后反抗军便表示出愿意缴械、放弃抵抗的态度。原来如此。是妹婿大人去说服了他们吗?这次他又立下大功劳了。樊原本是这么想的。
  之后,他依照首领大人的指示,将农民送回他们的村落,也将八百名旺厦族人分配到各个旺厦的村落去。然后,这下可伤脑筋了。因为他发现,必须押回王都的「敌方阵营的首脑」里头,不知为何出现了妹婿大人的身影。
  「我再也不是凤龝大人的妹婿了。我已经和凤龝大人的妹妹离婚了。」
  妹婿大人不仅这么表示,还主张自己是旺厦的首领,同时也是这场叛变的主谋,让樊怀疑他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于是樊便依据他本人的说法,将妹婿大人押回王都。

  答应薰衣前往樱观城的时候,穭便已经做好了恐怕无法再和他相见的觉悟。他认为薰衣大概会死在那里吧?无视薰衣的存在而自封为旺厦首领的人物,没有不对薰衣动手的理由。
  然而,樊曾几何时所提到的薰衣的「力量」,似乎远超过了穭的想像。
  得知薰衣完成了自己渴望完成的事,而替他感到高兴的同时,穭一想到在他返回王都后,自己接下来所必须执行的任务,就觉得胸口愈发沉闷。
  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够洒脱,但穭还是前去监禁房探望薰衣。
  「旺厦大人。您已经拯救两千五百条性命了,这样应该已经足够了不是?」
  「您想说什么?」
  「由您扛下死罪并没有意义。」
  「当然有了。要是不取我的项上人头,就没办法拯救那八个人吧?」
  八个人。这是让穭无法充耳不闻的人数。难道薰衣还无法接受他之前的说法吗?
  「薰衣大人。不是八个人,而是七个人。我应该已经跟您说过,梧桐的死罪无法赦免。」
  薰衣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过,那些人表示他们绝对不想被凤龝砍头呢。与其要面对这种处置,他们宁可继续关在城里然后活活饿死。所以,我和他们约定,绝不会让凤龝取他们的性命。」
  「就算您擅自和他们约定,我也无法……」
  「这是我以首领的身分向臣民保证的事情,可不能背信忘义。」
  「我身为四邻盖城之主,同样也有无法违背的原则。」
  「就算这样,能请您再想点办法吗?」
  穭的头开始痛了起来。没想到事情都已经演变至这种地步,薰衣还会这样跟他无理取闹。
  「没办法了。」
  「是吗?那也无可奈何了。」
  薰衣垂下双肩。
  「薰衣大人,倘若是您的话,就可以免除刑罚。毕竟您原本就是清白的。」
  薰衣将原本放松的双肩再次拱起。
  「关于这点,我们之前就已经讨论出结果了。」
  「说得也是。」
  无理取闹的人,或许其实是自己才对。穭不禁这么想。
  「不过,就算您以自己的脑袋换他们一命,除了梧桐以外的七个人,还是无法免于终生软禁的刑责呐。」
  「我明白。我也已经跟那些人好好谈过这件事了。无论身处何种状况下,只要还活着,就有应为之事存在。所以不能逃避——我这么告诉他们。」
  噢,是啊。穭突然想到,终生软禁,其实也正是薰衣的境遇。尽管薰衣是遭到软禁之身,他仍然找到了自身应为之事,并努力实践。尽管出现了能够让他逃跑的道路,只要那并非自身应为之事,薰衣便会主动去关上通往那条路的大门。
  不是逃跑,而是离开的道路。现在,薰衣已经从软禁的生活中找到了这样的一条路。穭不能从旁妨碍他。

  审判所被困惑的空气笼罩着。无论是见证人、或是将罪犯包围住的卫兵,都无法理解为何薰衣也必须接受审判。
  只有薰衣看起来相当平静。跟在他后方的八人望着薰衣的眼神,就像是在人声杂沓的市场中,看着在自己前方半步远的父母背影的幼童。
  穭开始进行审判。首先,他仅根据薰衣本人的证词,确认了薰衣是旺厦首领、以及梧桐等人是受薰衣的指示,才会发起这次的叛乱等事实。在确认其他八人都没有异议之后,穭便随即进入宣读审判结果的流程。
  周遭的人全都露出诧异不已的表情。不过无须理会,穭早已习惯以强硬的态度推行政务了。
  首先,他宣布对梧桐以外的七个人处以终生软禁的处置。这七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只是老实地聆听着宣判结果。
  接着,梧桐被处以死刑。听到这,梧桐面色苍白地望向薰衣。其他七人动作也相同。
  「首领大人,这跟您说的……」
  看到罪犯们不太对劲的模样,卫兵们纷纷将手伸向腰间的刀。
  薰衣迅速起身。然后以仿佛在散步的步伐,走向最靠近他的一名卫兵。
  无人出面制止他的行为。因为薰衣看起来可能只是想从惊慌失措地逼近自己的梧桐身边逃开;又或是因为哪里出了错误,让他和罪犯坐在一起,后来才又转念回到自己应该坐的位置。
  趁着还无人有所动作——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时候,薰衣转眼从卫兵的腰间抽出刀,然后「磅」地一声用力蹬地,一跳回到梧桐的身旁。
  「梧桐。你胆大包天,竟以一族的首领僭称。这个罪过,你就以死来弥补吧。」
  然后高举起刀。
  「请您住手!」
  一名卫兵喊道。虽然这些卫兵终于也拔出自己的剑,但却不敢随意靠近手中持刀的薰衣。
  梧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微笑着闭上双眼。
  穭这时也明白了薰衣的言下之意。「以死来弥补」,便代表着「以死获得赦免」。既然如此,他的死就不是可耻之事。
  然后,薰衣挥刀砍杀了梧桐。不想被凤龝杀死的心愿达成后,梧桐表情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处决了梧桐之后,薰衣将刀用力刺在地上,然后放开双手,以表示自己没有反抗之意。
  于是卫兵们一拥而上,将薰衣包围了起来。
  「旺厦的薰衣。我以发起叛乱而扰乱世局之罪,以及让鲜血玷污神圣的审判所之罪,在此宣判你的死刑。」
  在一片混乱中,穭道出了结束这场审判的最终判决。

  穭并没有马上处决薰衣,而是派遣使者到牧视城,打算把稻积等人找来,让他们和薰衣做最后的告别。
  不过,稻稹、鶲和雪加,都丝毫没有意愿前往四邻盖城。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穭只好独自造访了薰衣所在的监禁房。
  「薰衣大人。处刑日订在明天了。」
  「这样啊。」
  薰衣露出开心的表情。无论到了几岁,都仍让人感觉稚嫩不已的这张笑脸。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笑脸,穭不禁又浮现依依不舍的情感。
  「薰衣大人,我可以帮您安排替身。您就让其他人代替自己受刑,然后躲到某处静静度过剩下的人生如何?」
  薰衣狠狠地瞪向他。
  「您是认真的吗?」
  「我会设法安排,让稻积也能和您一起生活。」
  「倘若您真以为我会接受这种事情,那么,这就是从十五岁来到这座城以来,我所听过最严重的侮辱。」
  「抱歉。」
  道歉之后,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当中,他们对彼此说过了不计其数的话语。现在,已经想不到什么还能说的话了。
  尽管如此,穭仍向对方做了其实没有必要的确认。
  「旺厦大人。我绝对会遵守那个约定。我会让一分为二的血脉再次合而为一。」
  「我明白。」
  穭不禁苦笑。不是「拜托了」,也不是「我相信您」,而是「我明白」。的确很像薰衣的回应。
  「噢,对了。我有一件事忘记请教您了呐。」
  薰衣突然唐突地大声说道。穭等着听他这次又会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发言。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能向您问个清楚。请您告诉我,『我不想杀他』是从哪里来的?」
  「您说什么?」
  「当年,您在地底陵墓这么说过。您曾经数度来窥探还在山丘上生活的我。每当您这么做的时候,胸中总是会有『杀了他b、『我想杀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这些完全相反的想法涌现而互相推挤着。之后,虽然您向我说明这些念头是源自何处,但只有『我不想杀他』这个想法我没能问明白。」
  「是这样吗?」
  当然,穭也记得这件事。那时的每一句对话,现在都依然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不过,当初的他并没有采用自己预先构思好的内容,而是直接对薰衣诉说当下所想到的一字一句。所以,在这些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自己接下来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就连穭本人也无从得知。
  在薰衣被冠上盗领战利品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因而只能予以死刑处置时,穭觉得自己不想杀了薰衣。在薰衣拔刀砍向添水时亦是如此。因为对他来说,薰衣是必要的。
  然而,在地底陵墓所提到的「我不想杀他」,是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便有的想法。还未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长相,只是从远方眺望到的薰衣身影——那时,从胸口涌现的「我不想杀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话说到一半吊人胃口,可不是一件好事呐。」
  薰衣出声催促道。
  「当初是您打断了我的话,所以才让我没能说完啊。」
  「是这样吗?」
  薰衣装傻着回应。他一定也记得才对。
  穭闭上双眼。
  于是,他看见了仿佛蓄着一池碧绿湖水的森林。
  看见了宛如一座孤岛般浮在其中的小山丘。
  看见了山丘上的屋顶、看见了枇杷树、看见了倒吊在树上的人影。
  「噢,是吗,原来如此。」
  一旦明白之后,便发现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杀了他』、『我想杀他』和『不应该杀他』的想法,背后都各自有着理由。不过,『我不想杀他』则没有任何理由。那不是学来或听来的,而是原本便存在于心中的想法。」
  「这究竟是……」
  「薰衣大人。我认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象,人的心中应该都会有『我不想杀他』的想法存在吧?只是,这样的想法经常会被源自于各种理由的『杀了他』或『我想杀他』所压倒。」
  没错。穭其实不想杀了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斑雪、鬼目、添水,或是来自大陆的侵略者。
  然而,他的周遭却充斥着许多的「杀了他」、许多的「我想杀他」,以及更多的「我必须杀他」。
  让人们的内心不会再为这种想法占据——打造出这样的世界,或许正是他们奋斗的理由吧。
  薰衣愣愣地眨了好几次眼。
  「是这样吗……噢,或许是这样没错呢。」

  处刑依照惯例的程序进行。
  首先,身为城主的穭坐在高出一阶的台座上。而处刑的见证人原本应该坐在较低的台座上,但因这次想要担任见证人的人数过多,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坐在台座上,所以有一半的人是站着的。
  见证人包括了凤龝的重臣月白、樊和斧虫,还有莲峰的霾、香积的赌弓、信风的猎夫、尚未瓦解的泉声一族首领,也是穭所提拔的五加木,以及丰穰。
  有这么多见证人在场,找替身恐怕也是行不通的吧?穭这么想着。
  双手绑在身后的薰衣被带了出来。或许因为之前发生了梧桐那件事,薰衣明明确实被绑住了,但他周遭的卫兵却仍表现出极度战战兢兢的警戒状态。
  薰衣在刑场中央坐下。刽子手高举起手中用来砍头的刀子。
  穭循着一如往常的做法开口问道:
  「你有什么遗言吗?」
  在见证人的座位上,有好几个人拿起纸笔竖耳倾听。
  「没有。」
  听到如此果断的回答,见证人们个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薰衣过去曾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他毫不迷惘的表情,这时都在穭的内心复苏了。
  ——说得也是。您已经决定不要留下任何遗言了呐。
  穭举起右手下达指示。
  薰衣的头颅应声落地。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
发表于 2013-12-2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看书名还以为是  K  的小说。。。。。
发表于 2013-12-2 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玩意该不会是耽美吧。。。。看简介总觉得基情四射。。。。
发表于 2013-12-2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挺好的小说啊,让我想起了飞行员的追忆。。。人世无常
发表于 2013-12-2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標題乍看之下
還以為DIES IRAE出小說了(大汗
黃金之獸VS水銀之蛇XDDDD
发表于 2013-12-2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好故事啊 翻译君等人辛苦了 表示慰问
发表于 2013-12-5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错了,看标题我还以为是K的官方前传小说呢……
发表于 2013-12-5 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让我学生字啊……好多字简直没见过= =
谢谢分享~
发表于 2013-12-5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生字好多。我还得查字典。。。翻译大大们也查了吧。。录入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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