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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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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向阳处的她 [越谷治][皇冠][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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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9 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向阳处的她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越谷治
翻译:黄鸿砚
图源:求匿名
录入:背阴处的滚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第一次与你相遇,就知道这是一辈子只会碰上一次的恋爱!
  我就像仰赖阳光的小盆栽,对你的执著可是谁都比不过的喔!

http://dl.vmall.com/c030bqw4df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385c3cbf/
http://pan.baidu.com/s/16C5F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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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791002 + 10 这个真心好看。。就是结尾有点让人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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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1

  我接过名片,确认了好几次,上面印的名字真的是渡来真绪。
  明知很没礼貌,我还是反复比对名片上的名字和桌子另一头的人。
  对方也睁大双眼回望,毫不闪躲。
  当年,在那个落叶飘舞的公园里发生那起小小的事件时,有一个小女孩的眼神和眼前的女性一模一样。
  她果然是真绪,那个渡来真绪。
  「呃,你难道是镰谷西中的……」
  「是的,我是那里毕业的渡来。你是浩……奥田同学,对吧?」她一只手指着我,另一只手拿着我的名片,按在胸前。
  一慌乱就藏不住心事的反应,确实是很有真绪的风格。不过她的右手手指上竟然戴着一个样式简单的戒指。当年那个幼小的真绪,如今竟然会戴戒指了,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咦?你们认识吗?」坐在我隔壁的是田中,他是公司的前辈,他连在问这问题时,脸上都还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是的,我们国中是同学——不好意思,我吓了好大一跳!」真绪脸上露出害羞的笑容,还用指尖拂了一下眼角。「他在国三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就转学了,在那之前我常常向他请教功课。」
  看她面露微笑、对答如流的样子,我实在很难想像她在十年前被封为「全年级屈指可数的大笨蛋」。她的发型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俐落的短发总给人「刚剪过」的印象,如今长发延伸到肩膀后方,勾勒出一个和缓的弧度。
  「啊——?」在内侧座位的部长夸张地往后一仰,为了装出苦恼的样子,他还大动作地往两侧摊开双手。「向奥田请教功课啊?那你还真是可怜喔,可怜喔!」
  「您说得是。」真绪一面苦笑、一面点头,还偷偷观察了我的表情,调皮的眼神就和当年一样。
  田中前辈接了部长的话:「但话说回来,还真是巧呢!国中同学啊……这会不会是代表贵社和敝社有什么特殊的缘分呢?哎呀,这样说就太讨人厌了,哇哈哈哈哈!」
  我接收到上司无言的威胁,只好跟着陪笑,讨好客户。坐在我斜对面的梶尾,看到我们的样子也一起笑了。她大约四十岁左右,名片上的头衔是「公关部 部长」。
  坐在下位微笑的真绪,与被部长带来的我虽然有「制造商公关人员」和「交通广告代理公司业务人员」的职业差异,但是立场大概很相近吧,我们都是所谓「跟班的年轻人」。
  「啊,对了!得谈谈工作才行。」在闲聊告一段落之后,部长这么说。
  我乘机从公事包中拿出文件。
  真绪万分谨慎地读着接过来的文件,眼神认真极了,那身影和当年放学后听我讲解数学问题时的画面,自然地重叠在一起。说「讲解」搞得我好像是成绩超好的学生或书呆子,但事实并非如此,真绪是头脑差到不行的学生,都已经是国中生了,分数除法运算还是一场糊涂,成绩比她好一点的我,也只是稍微帮忙她而已。
  文件她看得懂吗?
  我知道她所属的内衣品牌「Lala Aurore」近年来业绩成长显著,是即将晋升为大企业的公司,但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她。
  文件上密密麻麻塞满了东京都内主要车站广告刊登的相关数字和图表,并利用单日载客量、乘客男女比例、年龄层等数据再加上各种问卷调查结果,模拟广告对二十到三十岁女性,也就是「Lala Aurore」目标客层的曝光效果。作者正是我本人。这是我昨晚在公司和电脑奋战到十点半的自信之作,但不知道真绪看不看得懂呢?
  「呃,本页试算是以贵社消费者很熟悉的涩谷站为例。如您所见,涩谷、表参道、银座等站呢……我就明白一点说吧,这些站的报价较高,数字很大,没错,所以有个问题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挂在我们客户的嘴边:为什么这么贵呢?当然了,价格会高都是有理由的。」
  田中前辈靠他在竞标会上多次击败对手、引以为傲的话术展开说明,不愧是打滚十年的老手,我在旁边也上了一课,看表情就知道梶尾部长一下子就被钓中了,而且越听越有兴趣。另一方面,真绪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断来回翻看文件。
  她没问题吧?
  「就这样,这A、B、C三间公司的知名度都大幅……咦?」
  翻页后,理应成长两个位数的数字,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极小的负数。
  「呃,请等一下。」
  毕竟客人就在面前,田中前辈和部长虽然都笑笑的,但是视线却像饿鬼一样投向我这个制作报告的人身上。
  我拿出笔记型电脑,急急忙忙敲打键盘,叫出来的果然是无法想像的数字。明亮又宽广的会客室内,空气变得越来越凝重。
  怎么办、怎么办?我在脑中哀嚎的同时,真绪悄悄开口了。
  「那个……前两页是这样的。」
  真绪将文件往回翻,指出图表上的数字,原本披散在白色上衣的头发往前滑落了,光是这样就让我心跳加速。
  她一面观察我的反应,一面客气地说明。
  「可能是因为这边的小数点跑掉一个位数,计算结果也跟着改变了。」
  「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总算发现错误,重新计算后便得到了与假设相符的数字。怎么回事啊!竟然是那个真绪在教我算术!
  对方趁势主导了谈话的步调,田中前辈和部长一时之间支支吾吾,书不及义。走出这栋大楼后,田中前辈一定会狠狠打我的头吧!今天早上果然还是该检查一递的。
  出错的不是报价单,错误本身也微不足道,但是在见新客户的时候突然失态,不管怎么说都太丢脸了。田中前辈发了疯似的放出一串连珠炮讨好客户,试图挽回失分,而我在他旁边只能偶尔插几句「是啊」、「我觉得很好」等无关痛痒的话。对方已取得先机是个原因,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十五岁时的真绪以二十五岁的样貌出现在我面前,使我分心。
  现在不是谈生意的时候了!
  不对,老实说,就算没有发生这些状况,身为年轻跟班的我还是只能说「是啊」、「我觉得很好」之类的话,任何进公司两年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我虽然想要用这种想法安抚自己,但坐在我对面的真绪却和我截然不同。
  「是,所以说重点并不是如果在涩谷或原宿车站贴多少广告,就能卖几件内衣,先别提铁路公司的审查了,要在站内贴一整排几乎全裸的模特儿照片也是行不通的……我还是会想办法试试看的!」真绪不断说着,偶尔露出笑容。「总之,我们希望这次的企划能让客群之外的人也记住敝公司『Lala Aurore』的名字,即使只有模糊的印象也没关系,说得更切实一点,我们当然也会预期男性消费者有赠礼给女性的需求。嗯,损益的事先不提也没关系,由于敝社最近也总算有打形象广告的余力了,我们在这方面也想好好展现,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怎么回事啊!那个真绪竟然这么健谈,要点都掌握到了。隔壁的梶尾部长只会偶尔补充说明,基本上都让真绪独挑大梁。连田中前辈和部长都前倾身体听她说话了呀!还以为真绪只是个「年轻的跟班」,她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能手」了?
  那个娇小、常被人霸凌、注意力散漫、优点只有「行动敏捷」的真绪,真要说起来,还是她害我度过了这么苦闷的中学时代呢!如今她成长好多好多,再度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了,真是了不起。

  •

  真绪是在十二年前,国一下学期始业式那天转学到我们班上的。
  「我是渡——来——真——绪——」
  她在下课时间来到我面前,用认真到不行的语气,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我记得自己只答了「啊?」一声。
  总之,她在我心中留下「怪人一个」的强烈印象。
  真绪体格娇小,脸长得可爱,个性又温和,起先很受班上同学的欢迎——我是说「起先」喔!
  状况是从某次汉字小考开始恶化的,那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总之她考了奇差无比的分数。满分十分,她只拿了一分或零分,反正很难看就是了。大家发现她是特级笨蛋后,开始看不惯她的一举一动。
  团体行动在校园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但是对真绪来说却是很头痛的一件事。
  「和周遭的人协力合作」这种极为普通的行为,对她来说就像修行一样折磨人。
  运动会时,她不擅长与人相处的特质表露无遗。首先是进场时,她的步伐和别人都合不起来。虽然在赛跑个人项目获得第一名,但她的活跃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参加蜈蚣赛跑,却只跑了五十公尺就弃权,团体体操小队排出一个扇形之后,也因为她而立刻溃散。
  真绪身上的光环一个接着一个消失,最后大家就开始欺负她了。
  她的室内拖鞋不见了,抽屉内被塞进湿抹布。体育课拍的大合照中,她眼睛的部分被人用圆规挖掉。班上同学对待真绪的方式分为两大派,一是霸凌她,二是教唆别人霸凌她。
  也有老师会利用真绪的短处,为了炒热上课气氛,就把真绪当作话题结尾的哏。
  「对,『A of B』要翻成『B的A』,到这边为止连笨蛋都懂吧?那,渡来,『B的A』要怎么翻成英文?」
  「我不知道。」
  全班哄堂大笑,连老师都笑了。就这样,教室内产生了团结一致的气氛,老师继续教课,过程无比祥和。
  校园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新年过后的某天,某人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某人不是真绪,而是我。
  「真绪啊,你的头发好漂亮喔!」
  名叫潮田的女生一面赞叹,一面抚摸真绪的短发,乍看之下是个气氛和睦的场景,但潮田的手上其实抹着营养午餐附的乳玛琳。每抚摸一次,真绪的头发上就会增加一些不自然的光泽。潮田和她的狐群狗党们互相使眼色,贼笑个没完。
  别人都这样对待她了,真绪还是逆来顺受,似乎以为别人真的是怀抱善意在摸她的头发。
  笨蛋真绪在这方面就是不懂得记取教训,都被欺负好几次了,应该已经知道对方是一群坏心眼的家伙,竟然因为对方摸自己几下头就轻易原谅她们。
  「你们够了没啊!」
  原本是想用只有她们听得到的音量说话,没想到我的嗓音传遍了整个教室。十三岁的我无法抑制累积过头的愤慨。
  摸着真绪头发的潮田转头看我。
  「……你们够了没啊?」
  我低头,嘟嘴,重复了同样的台词。那些狐群狗党们你看我、我看你,而潮田笑了,丑陋的脸变得更加丑陋、扭曲。
  「啊?你是怎样?正义的伙伴喔?」
  所谓「气急攻心」指的就是我当时的状态吧。
  我从潮田手中抢过乳玛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在她的脸与头发上抹了一大片。
  一时之间,她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我也是。不过,从指间挤出的乳玛琳那温润的触感,以及铝箔纸啪擦啪擦的声音,我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
  很快地,潮田便发出怪鸟似的「噫——呀——」惨叫,飞奔到走廊上了。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就开始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我和母亲一起到教师室道歉,到校长室道歉,到潮田家门前道歉。
  我当时心想,这实在太不合理了。我想要向大人诉说事实真相,但看到母亲的脸色苍白,不断低头道歉,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哎!青春期的孩子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您不用太担心。我们也会好好盯住浩介的。」我的级任导师如此安慰母亲。
  老师大概隐约察觉到事实真相了吧,因为头发亮晶晶的真绪就坐在教室里头。
  班导为什么装作没看到真绪的头发?到了今天,我或多或少可以理解。简单说,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让乳玛琳事件变成「全班都有责任的霸凌问题,而这次只是冰山一角」,就当作是「一个学生的抓狂」。
  总之呢,那天过后,肯叫我「浩介」的人就只剩真绪了,其他人都把我视为「抓狂后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的危险人物。
  之前和我感情很好、有空就爱说东北,会和我聊上越新干线E1系列车怎样怎样的几个家伙,如今都诚惶诚恐地与我互助,生怕惹毛我。家中餐桌上也开始出现沙丁鱼干和小鱼干了,听说是因为「会突然抓狂的孩子要补充钙质比较好」。
  不久后,也不知道从哪开始的,一个和真绪有关的奇妙的流言传了开来。

  •

  「Lala Aurore」的B1大小海报在车站内贴出来的时候,我和真绪联络的电子邮件中已没有什么罗哩罗唆、不干不脆的用语了,没有季节性的问候,也没有什么客套话。我们会打电话给彼此联络工作事项,不过在电话上聊其他事的比例也增加了。手机响起的时间从白天转变到晚上。
  「我不知道你要去和谁见面啦,但对方如果是接下来也得合作的客户,你就千万不能害她不爽喔。」
  我根本没说要去见真绪,田中前辈却在我披上外套时如此叮咛我,他的观察力还真是敏锐啊!
  我在七点过后离开位于西新宿的公司,搭山手线前往汝谷。随着电车通过代代木站、原宿站,我包在皮鞋里的脚趾也越来越不安分了。不是因为痒,而是因为紧张。只不过是要去见真绪,我却紧张成这样,一目了然。
  外套内侧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了,会不会是公司要叫我回去?我的背脊凉了一下,不过就马上发现震动的手机是私人用的那一支了。我松了一口气,收到的简讯是真绪发的,她说她已经到涩谷了。
  我原本想约在JR涩谷站见面。衔接八公出口和东口方向的走道上贴了一整排「Lala Aurore」的海报,所以在那里见面也不错吧?会这么说也是因为自己经手的工作以「广告成品」这个形式展示给客户窗口看的话,他们通常都会很开心。
  这就是在中坚级代理公司负责交通广告业务的「跟班的年轻人」工作一年半得到知识之一。但真绪说还是别在那里见面吧,我才重新思考了一下。她会那么说是因为「Lala Aurore」以外的公司也可能来看刊登的广告。也不是说下班后的行动也得受限啦,但如果别人发现两间有商业往来的公司的窗口私下会面,并不是什么好事。真绪头脑冷静,连这些事都考量到了,真的变得好成熟啊。另一方面也代表我并没有什么成长罗?
  我和车站涌出的人潮一起走在中央街上。Scramble十字路口已吹起凉爽的初秋之风,但充满声音、光、人类体温的这条街上还残留着夏天的尾巴。
  我们约见面的地方是一间大型唱片行的五楼,我到的时候真绪已经在那里了。她正用耳机试听歌剧之类的音乐,似乎完全没发现我的接近。
  她倾听音乐的侧脸散发出十年前还完全感觉不到的知性,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约见面的地方是卖古典乐专辑的楼层,我心中那个先入为主的「听古典乐等于有气质」的想法就影响了我的感受。
  我硬是不出声,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她的侧脸。
  当年在一群国中生中,她的体型遗是显得很娇小、孩子气,如今完全变成一个美人了。想到这十年来我都没有待在她身边就觉得很不甘心。
  「啊!嘿!」
  真绪发现我来了,没拿下耳机就直接对我挥挥手,嗓音在播放沉静钢琴曲的这层楼显得很大、很不搭轧。知性和沉稳气质都毁了。
  她发现周遭的客人都吃了一惊,害羞地缩起身体。慌乱的模样就和当年一样。
  我们逃出店外,往热闹的中央街深处前进。
  我们在开会和广告刊登首日之类的场合见过面,但私下见面还是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饭当然也是第一次罗(之前在学校吃营养午餐不算的话)。
  「呃,为什么选牛排啊?」我问走在我旁边的真绪。
  昨天她在电话里指定的是一间澳洲风格的店。
  「因为你说『都可以』嘛,我就选了牛排,我想吃肉!」
  自己想要什么都老实地表达出来,这点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的确是说「都可以」,但牛排也太硬派了吧!我认为第一次约会选义大利餐厅之类的才是安全牌,但真绪似乎并不觉得。
  「和公司女同事去的店大多都是主打『低卡路里』和『有机食材』、有高级感的餐厅,已经吃腻了嘛!偶尔也想吃大份量的餐。所以你看,今天我不是穿套装,穿的是沾上味道也没关系的衣服。」
  真绪边说边得意洋洋地拉拉丹宁外套的衣领,今晚大概又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吧!
  「那么,辛苦了!」
  我们轻敲杯子,真绪便喝下杯子中的红酒,动作相当豪迈。
  「呼——」
  嘴唇微噘、气力松懈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田中前辈给她的评价是「五年后会成为可怕又强悍的女人」,但现在这个放松的模样,其实才是她的真面目,我很清楚,她已经从内衣公司公关人员变回原本的渡来真绪。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她屈身驼背起来了,她和国中的时候一样,只要安心下来就会出现这个姿势。
  「真的辛苦了!」我再度发出慰劳之声。
  当我窘迫地当一个「跟班年轻人」时,真绪也辛苦地扮演着「强悍的女人」吧!我既同情她,也有点尊敬她。
  「说累是很累啦,但肚子很饿才是真的。」真绪放下杯子,摸摸肚子。
  「那么饿啊?」
  「因为我想说可以吃牛排就没吃午餐了,下午好累好累喔!」
  我刚竟然冒出尊敬她的念头,简直像个白痴!
  我忍住笑意,把蜂蜜面包塞进口中。
  我们将开胃菜换成了沙拉,当菜送上来的时候,真绪若无其事地抢先我一步起身,把沙拉分进小盘子里。看到她灵巧而安静的动作,便觉得她已经具备社会人该有的基础技能了,只要回想她在中学时代,打翻了装着营养午餐的碗,然后被同学骂得体无完肤的样子,就会知道她的成长幅度有多惊人了。
  「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吗?」真绪问。
  我挥挥手表示「没有」,重新思考了一下才说:「我和你同年,所以这样说或许会很奇怪,但你真的成长了很多呢,真绪……渡来小姐。」
  「在公司外叫我真绪也没关系喔,国中的时候大家也都叫我真绪嘛。」
  真绪一面把沙拉塞进口中,一面回答,语气并不是很愉快。
  她说得没错。我们那所国中的男同学叫女同学时,通常是直呼她们的姓氏,然而他们却不叫她「渡来」,而叫她「真绪」。他们就是把她的地位看得比自己低下,所以才能自在地叫她的名字吧。「又是真绪喔」或「是真绪害的」等说词,至今都还回荡在我耳中。他们喊她名字时,微妙地带了一点轻蔑,而她敏锐地感觉到了。
  「啊,那个,抱歉。」我连忙道歉,因为我让她想起了绝对无法用「愉快」形容的那段时光。
  「咦?别在意嘛,你现在叫我『渡来』我会觉得别扭,也会觉得我们好像是为了公事才见面,一板一眼的,你说是吧?『浩介』。」
  突然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我慌张了起来,原本想叉沙拉的叉子敲到餐盘,发出「锵」一声。
  真绪观察我的反应,然后露出「成功了」的表情,笑嘻嘻的。她的表情还真是变化多端,丰富到不行啊!
  国中时代,每个人都叫她「真绪」,而直呼我名字的只有真绪一个,我说的是乳玛琳事件之后的状况。
  那时候,只要真绪叫我「浩介」,我就会嘟起嘴巴说:「叫我奥田啦!」真绪似乎搞不懂为何不能喊我名字,就露出看起来很寂寞的表情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浩介。」知道个头咧!
  我们两个总是凑在一起,但并没有交往,而我不管用多冰冷无情的态度对待真绪,她都还是会缠着我不放。
  「因为我很认真在上课。」真绪没头没脑地说。一时之间我以为她是在说广告刊登费的事。我们公司才从你们那里学了一课吧,我心想。不过她大概不是要提那件事,而是要回答我刚刚说的「你真的成长了很多呢」。
  「国中的时候就有在念书了,但上高中后更是拼命,每天最基本的读书时间是四小时。多亏这样苦读,我到一年级下学期就考到全年级第一名了。」
  「很厉害耶!」
  「我们学校很烂嘛。」
  一问之下才知道真绪读的是从镰谷搭电车十五分钟左右会到的县立高中,程度只有中下。但只要回想起刚见到她的模样,就会觉得她考上那里已经是个奇迹了。
  就算旁人用各种方式嘲笑她脑筋迟钝,她还是会认真抄笔记,就算到了下课时间也常常抄不完,这时就会有坏心的同学故意擦掉黑板上的板謇,屡试不爽。这时,真绪一定会走向我这里说:「浩介,拜托让我抄你的笔记。」班上同学就在远处看热闹,一面贼笑。
  我即使到了穿西装、出社会的年纪,也还是忘不了他们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努力竟然有了这么大的成果,我当初根本没帮上什么忙,竟然也有一种二切都值得了」的感触。
  真绪继续说:「不过『成绩好』真的是学校社会的最大武器呢。不会再有人捉弄你,也可以交到平等对待自己的朋友。」
  「那你过得很快乐吧?」
  「嗯,很快乐。」隔了几秒,真绪又说:「不过『会用额头碰着我的额头、热心地教我分数除法』的朋友,我就交不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别开视线找别的话说,但聚光灯照亮的回旋标上是不会写着答案的。
  当对话就要冷掉的时候,牛排送上桌了。
  「哇!」真绪发出的感叹传入不发一语的我耳中,她不再看着我,转而凝视盘子上的肉块,眼神像个孩子似的亮了起来。
  真绪就是这样,就连被老师怒骂的时候,只要有一只蝴蝶飞过,她的注意力就会被带走。
  我在中学的时候,也有好几次对她感到不耐烦,但是我却又一点也不讨厌她那极端的率性。
  刚刚的对话似乎让我们的关系前进了一步,但真绪的注意力马上被牛排夺走了。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觉得有点可惜。
  牛肉的嚼劲适中,口味令人满足,但这份量不管怎么说都太多了,仗着自己空腹就点了两百八十克的牛排,真是大错特错!就连附上的马铃薯泥和烫青菜都堆得像山一样高,它们和先前点的沙拉以及忍不住续加的蜂蜜面包连成一气,从内侧撑开我的胃壁,当初应该要学真绪点小块的肉啊!
  不过,现在还要更深入地聊国中时代的事情吗?还是说,初次约会应该避免聊太多比较好?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背景音乐的西洋歌曲也不断传入我的耳中,右耳进,左耳出。
  一直沉默不语很糟糕,要是能用这首歌开殷新话题就好了,但悲哀的是,我不太懂音乐,不知道歌曲的名字。
  「那,」嘴巴里塞满牛排、脸颊鼓鼓的真绪先开口了。「浩……奥田呢?你毕业后过得如何?」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当话题的经历,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我转学到隔壁镇松户的国中,隔年上了没什么特色的县立高中,毕业后重考一年,考上平凡人肯努力就上得了的多摩的大学,也开始在高幡不动①展开独居生活,四年后大学毕业(虽然成绩是勉强及格而已),接着参加交通广告代理公司「日本铁路广告社」的就职测验,没怀抱什么「非进这间公司不可」的觉悟,但还是录取了,于是就搬到上景草的套房。
  如果现在吃饭的对象是与我度过同一段时光的朋友,我大概就能说些「你当时可醉了」之类的话来炒热气氛,但我实在没什么局外人听了也会觉得有趣的哏。仔细想想,不被了解的国中时代,说不定反而是我体验最丰富的人生阶段。
  「怎么啦?」真绪发现我切肉的手停住了,便问。
  「嗯?啊,一恍神就在脑中回顾了我的大半人生。」
  「结果呢?」
  「完全没什么戏剧性的成分。」
  「哎呀呀!」真绪笑了,不知为何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真美啊,我心想,明明就在吃肉还这么美。
  仔细想想,正是因为「曾是国中同学」的身分给了我们一份自在,我们才能自然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笑,不然的话,在这样的美女面前,我一定会紧张到爆掉。别说真的吃饭了,敢不敢开口约她一起吃饭都是个问题。
  所以说,我或许是很狡猾的。
  我把偶然重逢当作借口约她吃饭,试图缩短我们双方之间的距离,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不只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
  不是我在自吹自擂,我敢说真绪国中的时候一定喜欢过我,她当时总是追着我跑,所有男同学之中,她只会主动找我说话。或许不是基于「恋慕之心」那么具体的情感吧,但至少对我是有好感的,而当时的我也喜欢真绪。
  不过我无法回应她的好感,因为我太害羞了,也因为我不想和一天到晚被欺负的真绪在一起。但是,当我现在发现她成长了许多,还变为一个美人,就因此态度大变,刻意拉近距离,我这样实在太自私了吧!
  「浩……哎唷,叫你浩介就好了啦。我要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真绪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内心深处都能看穿。
  「咦?」
  「是『最近都没回老家耶』,对吧?」
  大错特错!
  自信满满却完全猜错方向的真绪太滑稽了,我忍不出笑出声来。
  「真绪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咦,什么啊?是说我像国中生一样吗?」她瞪着我看。
  与我重逢的真绪,会不会还像当时一样傻傻的呢?
  总觉得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很开心,搞不好看着她天外飞来一笔的行动,为她感到背脊发凉,但还是会找她吃饭,对她说「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吧。
  我一面想一面吃,最后终于铲平了食物之山,感觉身体的某些部位好像已经变成牛了,我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完全不想看到肉吧!
  「很好吃吧?」不久后,真绪也放下了刀叉。盘子上还有切得很工整的肉,大约还有两口。
  真绪注意到我的视线,就把盘子推向我,像是在问「要吃吗?」她误以为我还想再吃。
  老实说,我的肚子已经快爆开了,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拒绝就太可惜了,也有损我的男子气概。
  我挤出期待已久的表情,拿起叉子。
  原本心想「不要点吃不完的量嘛」,但真绪点的已经是这家店份量最小的排餐了,对她来说还是太多。
  对啊,真绪以前食量就很小。
  真绪几乎每天都没办法把营养午餐吃完,午休时,就和班导坐在教室里比耐力。
  「给我吃下去」和「不要」的对决,总是以时间终了的形式结束。
  「哇!好饱啊!」真绪露出打从心底觉得幸福的表情,瘫坐在椅子上。
  「太好了。」我一边嚼最后一块肉片,一边恭喜真绪,因为她享用牛排时,再也不用担心会有老师责怪她吃不完了。
  今晚我大概是不能俯睡了。
  服务生来收盘子时,我们又加点了饮料。因为肚子实在太饱了,如果要到下间店续摊也太麻烦,直接回家又觉得可惜。
  我还想和真绪再说一下话。
  「然后啊,我就点了炸白身鱼,想说这样就能轻松吃完了吧。」真绪的话题从料理的份量转移到她的女子大学毕业旅行,地点是夏威夷。「结果端上来的是这——么大的炸鱼,头和尾巴都从盘子上满出来了,好像正凶巴巴地呛我:『吃得完就吃啊』。」
  「真是美式风格啊。」
  「对啊。然后,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吃了半尾,一只红通通的龙虾又送上来了。服务生看到我们的表情,笑咪咪地对我们眨了眨眼。」
  「真是美式风格啊。」
  那是个东拉西扯、说穿了也毫无重点的故事,但我听了却觉得很有趣。
  她的嗓音比国中时代低沉了一点,但音质没什么差别,是那种会搔得你心痒痒的声音。
  国中同学的事她不会主动提起,但是聊到高中同学时,她会表现出对他们的好感,同时又好像保持了一点距离。不过,说到大学时代的朋友时,她就是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了。
  说话口吻的变化,仿佛证明了真绪的人生道路是一路往光明的方向延伸而去。现在的她看起来非常有魅力,或许是因为所处环境改变了,她也在新环境努力地建立了自信。我再三感叹自己竟然没有陪她走过这十年,
  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陪在她身边不就好了?
  一个不留神,真心话就在心底现出原形了。一定是鸡尾酒害的。是这杯久违的莫斯科骡子搅啊搅的,把十年的真绪、现在的真绪和我搅得一团乱。
  回想起来,我这十年大致上过得很无聊。过着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活、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活、普普通通的社会人生活,为眼前小事忙得团团转,还戒慎恐惧地注意自己有没有跨出「普普通通」的框架,无法像真绪那样一步一步往上爬。当然了,将我推向那种生活方式的元凶之一正是真绪,但在我眼前像小鸟喝水般一口一口啜饮红酒的她又有多少自觉呢?
  「那浩介呢?」
  「什么?」
  「我们在说毕业旅行的事啊!你说你和铁路研究会的伙伴展开慢车之旅,玩得超尽兴,不是吗?」
  连这种事都脱口而出啦?不妙,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件事。酒精发挥的作用似乎比我想得还要强。
  「没在听我说话吗?」真绪直望着我的眼睛。「有什么挂心的事吗?看你好像想事情想得出神了。」
  「不,不是啦。」
  「那,你又回顾了自己的大半人生吗?」
  「……呃,那一类的吧。」
  「结果呢?」
  她再度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在工作场合见面时,她的眼神总是非常锐利,如今看起来却是圆圆的、很孩子气,真是令人意外。
  今天我才发现她的虹膜是带点茶色的。
  国中时代的我和真绪明明就每天见面,却不知道这点,当时大概什么都没在看吧。真绪的依赖让我觉得害羞、丢脸、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我总是把头别向一边。
  我喝了一小口感觉起来格外甜美的莫斯科骡子,然后说:「这十年来,我过得不太快乐。」我的嗓音稍微高了几度。「果然是因为没有人让我教分数除法吧。」
  真绪比了比自己的脸。
  我点点头,真绪就说:「哎呀,不敢当不敢当!」还一边扭来扭去。
  冻结了十年的恋慕之情,开始在我心中慢慢融解了。

  •

  「真绪会在半夜裸体在住宅区的路上走来走去。」
  升上国二后,这个意想不到的传言立刻传入了我耳中。
  每升上一个年级便会重新编班,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和真绪又成了同班同学。教室里的脸孔换了,但我们的处境终究没有改变。我们还是两人一组,度过不被同学接纳的国中时代。人人欺负真绪,人人害怕我。
  面对真绪的传言,我采取的应对方法是完全不当一回事,告诉自己那根本是无稽之谈。至少表面上的态度是如此。
  我决定无视后,传言开始有了穿凿附会,直接污辱真绪的倾向越来越强。大概是「裸体」这个带有刺激性的关键字让他们联想到有的没的吧!
  班上有几个人怂恿我问她事实真相,但我没有照做。我心想,反正传言一定是潮田那帮人编的鬼话。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勇气问本人。
  如果是真绪的话,说不定会干脆地承认:「对啊,我曾经裸体在外面走来走去。」这让我不安极了。她就是有种危险的气质,教人觉得「如此程度的事她说不定做得出来」,所以我才一天到晚盯着她。
  「啊!浩介!」走廊上也好,上下学途中也好,真绪只要看到我就会跑过来,像是反射动作似的。水手服上的领结随风飞扬,她转眼间就来到了我的眼前。动作还真快啊!
  自从「乳玛琳事件」后,真绪又更亲近我了。没错,她的态度用「亲近」来形容是最精准的。
  「喂,我不是要你叫我奥田吗?」
  「嗯,我知道了,浩介。」
  无意间,这样的对话变成了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
  「好啦,有什么事?」
  「呃,没事。」她说完话,笑咪咪的。这也是天天上演。
  脑筋不好、传说中是暴露狂的转学生,还有抓狂就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的危险人物。这两个人周围的指指点点和嘲笑不曾中断过。
  我不是不了解真绪为何会被欺负,她很不擅长和别人协力共事,又任性;脾气很硬,所以别人稍微找她一点碴她就会动怒。个性都这样了,头脑还笨得要命,对整天虎视眈眈、以贬低人为乐的家伙来说,她是最恰当的攻击目标吧。
  但另一方面,别人怕我怕成这样,我就无法接受了,而且大家不是把我当成「暴徒」才敬而远之,而是当成「有点思心的人」,这让我更不爽。
  一定是因为老师们对我的戒心也感染到学生身上了,我读国中的时候,正好是「爱抓狂的孩子」开始成为社会问题的时期,因此我被老师们当成了「帮助其他爱抓狂的孩子回归正途的模范教材」
  我自己采取的行动也很糟糕就是了,如果是平常就爱捣蛋的学生闹出乳玛琳事件,事情可能只会被定义为「太过火的恶作剧」,如果是自我主张强的孩子口沫横飞地指责别人的不是,老师看了也只会认为是寻常的吵架吧。
  然而,我当时是除了「喜欢铁路」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显著特征的乖巧学生,老师们看到我惹出麻烦后,全都变得意志消沉。
  那是一场灾难,这么乖的孩子突然做出可怕的暴力行为了——戏剧性的发展让老师的态度变得很强硬。
  话说回来,我这个人的外表也好、内在也好,都是属于温和派的,哪来的抓狂不抓狂啊!我和别人吵架的时候,再怎么生气也顶多只会用手指点别人胸口几下,根本不会见血;我不曾妨碍老师上课,也不会对他们大小声。我没有前科,后来也没有再犯,就只有拿乳玛琳涂别人头发这么一次而已。
  「如果涂在面包上,他们就不会生气了嘛!」真绪还说了这么一句像是故意要激怒我的话,我火气整个上来了,但我要是抓狂的话,真的就会变成「爱抓狂的孩子」,所以我按捺住脾气,就只是对她爱理不理,不给她好脸色看。
  就算逼问她「我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害的」,她也只会笑咪咪的,根本不会和我吵起来。不过啊,不躲我、遗愿意待在我身边的人,也就只有真绪了。
  在班上,我彻底变成了和大家格格不入的存在,连讲话的对象也没有,下课时间和放学后自然就变得沉默寡言,偶尔有人向我搭话,我反而会吓一跳、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让他们感到不快,也就越来越多人对我敬而远之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真绪,只有真绪完全不在意班上的气氛,依旧会找我说话。
  别人看起来像是真绪在依赖我,但其实是我在依赖她吧,所以当我听到那个诡异的传书,才会担心得不得了。
  唯一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如果有那么奇怪的癖好,那我在学校就没有任何可以安心来往的人了。我希望真绪是个普通人,就算传言当中的某些部分属实,我也会想设法帮助她改掉那个习惯,如果她的功课再进步一点,常识是不是也会跟着增长呢?
  我会开始教她功课,背后其实也有这个国中生式的幼稚考量,而且因为我有一个小四岁的弟弟,所以也早就习惯教别人功课了。
  如今再端详一下真绪的样貌,我发现她还满可爱的啊!灵活转动的眼珠放出淘气的光芒,很吸引人,黑到带点青光的头发看了就想抚摸,紧闭的双唇和其他地方也都很有魅力,会让人一不小心就看得出神,只不过呢,是个笨蛋。
  我并不是什么极端的理想派,不会专挑成绩优秀、容貌姣好的人,但是看到智商低得夸张的人就提不起劲了。
  以数学为例吧。真绪勉强还算懂乘除法运算,但题目当中如果有分数或有小数点,她的脑袋似乎就会烧掉,就算绞尽脑汁把她引导到答案呼之欲出的阶段,也还要再花很大的力气推她前进。
  「为什么不约分不行呢?让十五分之六继续当十五分之六就好了不是吗?就算数字变小,实际上的大小还是没有改变不是吗?那放着它不管就好了嘛。」她会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而且还带着泪光)提出这种主张。
  放学后的教室没什么人,一段距离外的座位中,传来同学们的笑声。
  我抑制怒意,安抚真绪。
  「但是,数字小一点看起来比较清爽嘛。」
  「人家不懂。」
  「会比较清爽嘛。」
  「人家不懂。」
  敞开的窗户外,一架鼠灰色的直升机横过天际。
  还有没有什么说法可以说服眼前这个傻瓜啊?我反复思考着。
  「……呃,比方说,只上四小时的课会比上六小时开心,对吧?」
  「对啊、对啊!」
  「约分的道理就……就跟这一样啦。」
  「是吗?」
  我说得很没自信,就连真绪都觉得可疑了,但我不管她,继续说下去。
  「总之,你就先把它们看作是一样的嘛。是说,这种普通人都懂的事情你为什么会不懂啊!」我碎碎念。
  结果真绪立刻就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哎,讲这个也没用。」我用这句话蒙混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她的眼泪攻势。「好啦,能同时整除十五和六的数字只有一个,是哪一个呢?」
  真绪一面发出「嗯——」的声音一面思考,最后回答了。
  「二?」
  「……」
  「啊!是五?」
  「……」
  像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上演,所以我觉得我自己也满有耐性的。

  •

  我们走出小戏院后,横越中央通,逃离冷风追赶似的进入了百货公司后方的一家咖啡店。
  那是冷得不像十月的一天,在开了暖气的二楼座位坐下后,我们几乎同时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有蕾丝的迷你裙很可爱,但在北风面前显得太无力了。真绪坐下后还是不停搓揉膝盖,搓了好一段时间。
  虽说是假日,但经过窗户下方的行人都走得很快。抱歉啊,一面俯看受寒风吹拂、缩起脖子快步赶路的人一面喝咖啡,那味道实在太棒了。
  「烫!」啜饮拿铁的真绪发出小小的叫喊,然后又叹口气说:「哎唷,刚刚那部电影好无聊喔。」
  喂,给我等一下!说要看那部电影的人明明就是真绪啊!原本预定要在有乐町看好莱坞电影,是你突然改变行程的呀!
  「是不是选错了啊?果然大制作电影才是比较安全、好看的选择吧……」
  「你自己闹着说要看,结果还那样说啊!」
  「因为我在网路上看到的预告片超好看,感觉是更令人振奋的内容嘛……哎唷,被片商骗了,不值得我从千叶的偏僻角落跑来这里看。」
  不能听她说话,听了就完了。
  真绪从以前开始就有这样的面向,随兴极了。原本全神贯注地在听写英文单字,但一偷看她的笔记,就会发现一长排英文字母到最后都变成了青蛙或小鸡的涂鸦,而且画得还满像一回事的,让我这个小老师更加不爽。
  事隔多年,在工作场合遇到她的时候,她确实是不会展现任性妄为的一面了,真要说起来,她还算是纠缠到底型的呢!尤其说到她发动广告刊登费杀价攻势时的强硬,以及谈判到最后吊人胃口的手法,我这个下端业务实在不是她的对手。
  由于有真绪这么一个员工在,「Lala Aurore」便成了我们「日本铁路广告社」手上的其中一个烫手山芋。
  但他们也绝非不好相处的客户,比方说,当「设计者的创意」和「广告公司常态」有分歧时,真绪就会努力居中协调,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中点。虽然听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工作,但事实上,却有很多客户不肯费心做好。有些主管挂着「宣传部部长」、「公关部负责人」、「行销部经理」等等了不起的头衔,结果一找到广告公司后就把所有事情都丢给对方做,只会重复那句「你们想办法处理吧」。真绪的薪水不到那种人的一半,工作起来又比那种人努力几十倍,所以对「Lala Aurore」来说是很超值的员工。
  还有,和客户磨合协调过后,真绪总是不忘写写电子邮件或打打电话等等,采取一些细心体贴的行动。对方就算在先前接受了极严苛的条件,经过她这么一关心,想生气也生不出来了,或许就是因为她的表现,我们公司的田中前辈才变成「真绪迷」吧。
  说到细心体贴可以举例,今天喝咖啡的钱是她付的,不过,电影票钱就是我付的了。
  不知不觉中,这种怪异的付帐方式变成了我们的惯例,真绪大概也是怕伤到我的自尊心,才让我付比较大的那笔钱吧。虽然觉得她不需要为我着想到这个地步,但她这份心意让我非常开心。
  真绪说:「我要吹凉一点。」然后就掀开了咖啡杯的盖子,对着拿铁咖啡吹气,热气和她对电影的不满一起蒸散而出,一点也不细心体贴。
  「别的就不说了,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要把原名『Thinking of You』改成『Thinking You』。这是什么品味啊?苦思到最后拿掉『of』,还不如直接想一个新的日文片名对吧?『我想你』之类的。」
  「嗯……你就算对我说也没用啊,我又不是片商的人。」
  「是没错,但是『Thinking You』很怪嘛!意思又不通,光看片假名的话也可以翻成『沉没的你』吧?很怪吧?沉没的不是『你』,是那部电影才对吧?」
  我认为,只为了一个单字就讲得道么激动的真绪,才是最怪的,不过,她正确理解「of」用法这点或许还满值得赞赏的。
  说不定,她说服「Lala Aurore」高层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说话方式。
  先前和梶尾部长通电话的时候,她顺便告诉我一件事:他们公司里有个人高谈阔论交通广告的重要性,接着从企划到选择代理公司都几乎是独力完成的,过程十分艰辛,而那个人就是真绪。
  「我们公司成立还没多久,我想,真要说起来还算满通情达理的公司,尽管如此,我还是没看过进公司第三年的人抬头挺胸地讲了那么多话呢。」电话另一头的梶尾部长边说边笑。
  而梶尾部长口中那位进公司第三年的人,正畏畏缩缩地将已经不怎么热的拿铁拿到嘴边,眼睛都变成斗鸡眼了,她自己好像也没注意到。这种时候的真绪,处于无所防备的放松状态,看了实在很难联想到梶尾部长口中那种「会议室中的英姿」。
  高中时代的真绪和大学时代的真绪,一定也会像这样吹咖啡吹到变成斗鸡眼吧?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但我还真想看看她当时的模样啊!至少接下来我都要继续看着她,只要她愿意。
  我一面想一面喝着咖啡,这时真绪抬起头来,不再吹那杯咖啡了。她压低声音说话,好像在观察我的脸色:「不好意思,让你陪我看这么无聊的电影,你觉得休假泡汤了,对吧?」
  我就说嘛,听到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想怒也怒不了啊!
  「才不会咧!电影还算可以,我也很理解真绪想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连这种和内心真正想法有所出入的话,都说出口了,我是不是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渐渐被真绪收伏了啊?
  计程车突然发出尖锐的喇叭声,从百货公司和银行之间那条路急驰而过。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给我的建书:「小心点啊!」
  我回头盯着桌子另一端的真绪看。
  「真是有趣啊。」
  「很无聊啦。」
  「不是啦,我不是在说刚刚的电影。」我耸了耸肩。「我是想说,人的缘分真是难解啊。」
  「这样啊?」
  「对啊,我可是和真绪在礼拜天的银座喝咖啡耶,几个月前我根本无法想像会有这样的状况。我在真绪选上的代理公司工作,这机率几乎是零吧?在我国三搬家之后,我们就完全不知道彼此过得怎么样了,没想到会在惠比寿的内衣公司的会客室重逢。」
  真绪听完我的话,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你会不会很困扰啊?」
  「哪方面?」
  「和我重逢会不会让你很困扰?」
  「怎么可能!」我左右晃头,动作激烈到头发都要乱掉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国中的时候,我要是在放学之类的时候跟着你,你都会露出好像很困扰的表情。」
  「那只是装出来的啊!如果我真的觉得很困扰,又怎么会跟你站在银杏公园讲一、两个小时的话?那个,也不会做那种事嘛!」
  「什么那种事?」
  「就那种事啊。」我的声音变得极小,哑哑的。
  「啊,那种事。」真绪好像很无聊地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拿铁。「好烫!」
  我一方面内心产生了动摇,担心自己讲得好像很饥渴的样子,另一方面,我的视线又被眼前真绪的嘴唇吸引了过去。形状漂亮的小巧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
  「该怎么说呢?十年过得还真是快啊!」我刻意将视线从她的嘴唇移开,同时也压低声音。
  「很快耶,已经十年了。」真绪将手肘撑在桌面上,仰望窗外的阴天天空。「总觉得,那段过去都不见了。」
  「不要那样说嘛,听了会觉得很寂寞。当然,现在确实会有『最有冲劲的时期已经过了』的感觉,但接下来才是更有趣的时期啊!与其说有趣,不如说,非让它变得有趣不可。」
  真绪再次面向我,微微笑:「对啊,我们要自己让它变得有趣才行呢!」
  她不是说「我」,是说「我们」。我也被包含在内吗?希望是。
  「现在有件事要跟你谈谈。」我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启了另一个话题。「下次我们要去哪里啊?」
  真绪拱起背,用泄露秘密的语气说:「今天因为我的随兴抽到烂签,所以下次就去看好莱坞电影吧。」
  「嗯,好。」太好了,一步一步前进,最后达成了「约好下次约会」的目的。
  就在我松一口气的时候,真绪望向窗外,思考了一段时间后说:「还是不要看电影,去游乐园你觉得如何?我暂时不想看电影了。」
  她真的很随兴。

  •

  除了晚上全裸在外面走来走去之外,真绪还有一个传言。
  真绪似乎不是她爸妈的亲生女儿。
  传言的源头是住在她家附近的学生。根据他们的说法,真绪是在转学到我们学校的前一、两个月才开始在那一带露脸,他们上小学的时候,真绪根本没住在那个家里。
  我没有勇气确认她晚上是不是真的会出来乱晃,但就在某一天,我突然得知她和爸妈的确没有血缘关系。
  「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小孩,是养女。」
  真绪驼着背,缓慢地荡着秋千,十足干脆地说出这个重大的秘密。
  「咦,这样啊?」我的回答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惊讶地差点从背倚着的铁格子上掉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聊到这个话题上的了,不过真绪维持坐姿、把食指放到嘴边说「我不想被大家笑,所以要保密喔」的样子,以及聚积在她脚边的黄叶,到现在都还烙印在我的眼睑内侧。
  她为什么会被亲生爸妈送给别人养?亲生爸妈还健在吗?还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想问真绪的问题很多,但都问不出口。我不过是个国中生,不可以过问所谓「别人家的家务事」吧?当时只是小孩的我,还是会东想西想,做些不必要的臆测。
  真绪每次前后摆荡,老旧的秋千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尖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对国二的我们来说,放学后绕到银杏公园几乎成为一种习惯了,我们在那里的回忆比在教室里的还要多。
  初春,我们在强劲的寒风中聊天聊到天黑,结果就感冒了。五月二日是真绪的生日,我只对她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就了事。第一学期结业式过后,真绪吃的冰棒被高温融化,掉到了地上,她泪眼婆娑、跺脚跺个没完。不知道哪天,我想把人家丢掉的小狗捡回家,结果被真绪骂。
  银杏公园只是一个通称,那个地方大概有其他正式名称吧,不过附近的人都直接以伫立公园内、几乎填满每一寸土地的银杏树来当名字。
  仅有秋千、铁格子,没有其他游乐设施的儿童公园小而宁静,很少有小朋友来玩。这里很狭窄,禁止玩球,而走路就能到的地方有个复合式游乐设施很齐全的广场,所以小朋友都会跑到那边去,我家就在银杏公园后方不远处,小学的时候一天到晚会去那个广场玩。
  从银杏公园要走七、八分钟的路才会到真绪家,但她几乎每天都会在那里喘口气休息。
  对我们来说,银杏公园像是某种避难所,你得从其他学生上下学的必经道路转进一条往深处延伸的小径,才会到达公园。银杏树也发挥了隔绝作用,我们不用担心别人会看见我们在一起、听见我们讲话,而且那些银杏是不会结果的雄株,所以到了树叶变色的季节,也不会有人凑过来找果实。
  我要是聊我自己喜欢的铁路知识,真绪几乎不会表现出兴趣,我们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对同学或老师的不满、不服。在这方面,真绪想讲的话似乎比我还多,她会愤恨不平地按照座号点名,说「谁谁谁很讨厌,谁谁谁更讨厌」。
  我们尽情宣泄完学校生活累积的怨气后,我一定会以「所以我们绝对要到东京读大学」这句话当作结尾。
  对于家住千叶乡下的国中男生来说,东京的大学象征的是「某个不是这里的地方」,还有一个原因是东京都内有很多电车,我看了会很开心。
  另一方面,总是点出一件件愤恨不平之事、几乎要把我吓倒的真绪,偶尔也会像是突然想到似的,不断把「我也要去读东京的大学」挂在嘴边,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凭真绪的智商,根本没有大学可以念啊——我在心中看不起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竟然发生了一个小事件,让我觉得「她说不定上得了最烂的那种大学」。
  真绪的汉字小考考了满分。
  我不记得那是几月几号的事了,但那天银杏叶已经开始掉落,所以应该是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吧。那是我在镰谷西中度过的两年多的岁月中,印象特别深刻的一天。因为我在那天得知真绪的确是养女,真绪在汉字小考拿了别人都认为她拿不到的满分,我们也在那天第一次接吻。
  真绪从裙子口袋拿出答案卷,小心翼翼摊开,表情傻楞地嘿嘿笑。
  「爸爸妈妈看了这个一定会吓一跳,搞不好会哭呢!」
  「那就赶快拿去给他们看啊!」
  就算在第三者会看见的地方,我还是不会收起冷淡的态度。我一点也不讨厌和真绪在银杏公园里度过的时光,但我就和很多国中生一样太过在意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无法老实表现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嗯……」死命盯着答案卷的真绪缓缓站起来。「之后再拿给他们看就好了。」
  我以为她会来到我身边,没想到却身手矫捷地爬上了铁格子,动作超快的!
  脚踩细铁杠、站在铁格子顶端的真绪再度摊开答案卷。
  「喂!很危险啦!会掉下来啦!」
  我仰起头来,天空的蔚蓝吸住了我的目光。银杏树在风中颤动,叶片散落。
  真绪脚开开的,所以裙内风光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她还穿了一件运动短裤,但毫无警戒地双脚大开还是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最可怕的是,她好像随时就要掉下来了,我不敢盯着她看。
  真绪在我上方得意洋洋地说:「满分喔!我拿了满分!浩介拿几分?」
  七分。
  「几分不重要啦,你不要站起来,为什么老是要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啊?做些更普通的事嘛!」
  「不危险啊,没问题的,你看!」真绪说完便靠双脚在铁杆上灵活地走动,倒是我看得双脚紧绷,定在原地。
  「我说很危险嘛!你先下来啦!掉下来摔死的话,就不能去东京的大学罗。」
  「那样就伤脑筋了。」真绪停住脚步,一溜烟就从铁格子上爬下来了。她从内侧抓住栏杆,还不时瞄瞄另一只手上的答案卷,看起来就像笼子里的猴子。
  虽然那不过是总共十题的小考,但对真绪来说是努力不懈的成果。抄写练习用的笔记本上,每天都会新增一些汉字。
  不夸张,真的是每一天,就算周围的人戏弄她、嘲笑她,她遗是不断将汉字填入笔记本的格子内,她的努力已到了引人同情的程度。
  在身旁看着的我,也为她的满分感到骄傲、爽快。
  真绪将上半身探出铁格子外,没头没尾地说:「谢谢你。」
  「谢啥?」
  「谢谢你在乎我。」
  我感觉到体内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
  回过神来,我已将自己的嘴唇贴上真绪的了。
  就算到了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那么大胆的举动,或许是想不到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的情绪,才在冲动下采取行动吧。
  人生第一次接吻,一瞬间就结束了。因为我冷静下来后,立刻反射性地退开。
  之后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不断飘落到铁格子上的黄色树叶。虽然是小鬼头一个,但我亲真绪时,似乎还闭上了双眼。「说不定被谁看见了。」我胆颤心惊地环顾四周,但除了随风飞舞的落叶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回过头去,发现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真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自己的表情恐怕也和她一样吧。
  我们两个什么也思考不了,在惊恐的表情褪去前就各自别开了视线。
  我亲得实在太慌乱了,根本没有余裕品尝触感之类的,不过当我再次和真绪相视时,总觉得她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真绪好像有一部分进入了我的内在,我好像也有一部分进入了真绪的内在,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对十四岁的我来说,那感觉是神秘未知且令人不安的。

  •

  想也知道,真绪上班的内衣公司「Lala Aurore」的客层几乎全部都是女性,只有一些癖好特殊的男性是例外。不过,他们公司员工的男女比例没有那么悬殊,所以去他们位于惠比寿的公司时,常常会在走廊上和男性员工擦身而过。
  拜访几次后,我发现这家公司和我跑的其他公司有个显著的差异,那就是他们的男性员工会偷偷瞪我。
  打招呼时,那些男人纷纷用「这家伙是谁啊?」的眼神打量我,竞争意识展露无遗,我有好几次都紧张得像误闯别人地盘的小狗。
  不过,我和真绪的上司走在一起时,他们从来不会给我那种眼色看,也就是说,真绪在男性员工之间有很高的人气吧。
  这么一想,心情又更七上八下了,现在搞不好就有某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我的公司绝对不会有人穿的粉红色衬衫,正将我从头顶到鞋尖都打量一次。
  我才想回问他「你是真绪的谁」呢!但这种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我陪田中前鼙或其他上司拜访的时候,往往会被带到可以望见惠比寿街道的会客室去,而我自己一个人拜访时,只会被带去隔板隔出的谈话空间,或者没有窗户的狭小会议室。
  「是刚好啦,刚好。现在会客室那里有人了,还是要到社长室谈呢?」只和真绪在一起的时候比较自在,一不小心就把我的感觉说给她听了,结果她回了这么一句。
  我慌忙地摇头说:「少来了,去社长室也太不敬了吧?先别说这个了,真……渡来小姐,我等一下见得到梶尾部长吗?」
  在工作场合见到真绪,害我的日语变得很奇怪,非正式用语和职场用语都混在一起了,而且我们还说好在工作场合见面时要叫彼此的姓氏,对话就更不顺了。
  「思,梶尾部长到拍摄现场坐镇了。原本应该是三点就要回来,但好像赶不及。所以今天的形式是我听您报告,之后再转速给上级,这样可以吗?部长不在真是不好意思。啊,大衣请挂到后面的衣架上。」
  我听真绪的建议把大衣挂到衣架上,接着不小心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了:「我只在这里跟你说喔,这个案子的实质推动者毕竟是真绪小姐,老实说,和你单独谈还比较轻松。好,那我马上来报告一个好消息……」
  我们说话的感觉就像是「没有日本讲师的日语语言学校」的学生。
  这天并没有要开会讨论什么事项,只是要简单做个报告而已,所以公司派我一个人过来,告知「贵社新广告已通过铁路公司审查」。
  这种报告一通电话就能解决了,但我还是掰了一些有的没的理由,跑来「Lala Aurore」。
  简单说,我是来见真绪的。
  「Lala Aurore」位于啤酒工厂旧址重新开发建成的高层大楼当中,大楼里除了办公区之外,也散布着电影院、高级旅馆、法国菜餐厅,气氛相当好,但是大楼的风很要命。尤其是一月的大楼风,冰冷得让人想哭,但只要想到自己是去见真绪,那风就变得和春风没两样了。我们毕竟已经三个礼拜没见面了,因为年末彼此的工作都很忙,一月的时候真绪又说她要带爸妈去温泉旅行,「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我们每天都有互传简讯,但读了完整表达出真绪说话方式的文字,我反而觉得更加寂寞。
  和真绪重逢之前,我过了好几年和恋爱无缘的生活,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很轻松自在。
  但是,开始和真绪约会后,独处的时间便会带给我无法忍受的痛苦,有时会发现自己走在车站内或街上会无意识地找寻真绪的身影,有时都快入睡了,却会觉得真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醒过来。
  所以,我今天会来惠比寿是出自极为私人的理由,但我离开公司时并没有人责怪我。处理「Lala Aurore」相关工作时,我的眼神就会变得不一样,那程度强烈到我自己都感觉得到,旁人似乎将那视为热心工作的证据。如今我说「我要去『Lala Aurore』」的时候,至少业务部里的人都不会在意了。
  「太好了!东海林先生也会很高兴吧!」听完我的说明后,真绪的表情立刻柔和了下来。
  东海林先生是现正制作中的大型广告看板的外发设计师,他根据「Lala Aurore」委托设计出的样品在我们公司开启了争端。
  有微词的是媒体部的人,他们说内衣模特儿面对面的构图太猥亵了,不愿向铁路公司提出审查申请。
  到底是哪里猥亵?
  别说东海林先生和真绪了,连我都感到不解。
  如果是两个模特儿依偎在一起、十指交缠,消费者的确有可能觉得猥亵,但模特儿之间隔着「两人伸出手勉强碰得到」的距离,视线也没有交会。身上穿的内衣是浅蓝色搭黄色,背景是略带点灰的白,「Lala Aurore」认为这是东海林先生至今最可爱的设计,给予好评。身为男人的我,也不觉得成品当中有什么不洁的成分。
  田中前辈在这种时候原本应该能当我的靠山,但他最近不断出差,没空管到我的案子来。如果没有人和媒体部交锋的话,公司信誉是会有所损害的。我既没自信也没勇气,但还是决定和媒体部交涉了。
  我畏畏缩缩地问媒体主管:「认定成品猥亵的依据是什么?」还建议他:「总之先试着向铁路公司提出申请看看。」
  起先,对方根本不愿意听进公司两年多的小鬼说话,但我几乎天天紧咬着他不放,他才开始提供一些近似理由的说法。
  接下来的状况简直像搞笑短剧。他说:总觉得内裤有点小件;模特儿正面相对看起来很淫靡:如果是B1或B0大小的海报就算了,在将近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广告看板上放这种设计,刺激性可能会太强。
  问他一次,说法就变一次,反对意见的根据变得越来越暧昧。
  在真绪面前不能退让的意志,以及和主管(虽然不同单位)交锋的紧张感,让我的情绪非常高昂。寄社内电子邮件成了我的日课,有时我甚至会带着一整叠各大车站内拍到「证据照片」潜入媒体部,让大家知道比那样品还要露骨的广告多得是。
  可能是我不肯却步、苦苦纠缠的战术奏效了吧,媒体部最后妥协了。不久后,铁路公司也准许我们刊登广告了。
  「媒体部的人太爱揣测电铁的想法了,只会讨好他们,根本不把客户和消费者放在眼里,和他们来往就像和官僚来往一样,好累人。」
  真绪像是要安慰碎碎念的我,就说:「但是,在浩……奥田先生的努力下,他们也动起来了,不是吗?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这可不是客套话喔。」
  「不不,是多亏有渡来小姐的激励和协助啊!」
  「虽然说是协助,感觉却像高中时代的团体研究一样,做得很开心喔,在上野吃的馅蜜②也很好吃!」
  我拟定应付媒体部的作战计划时,以及到处拍摄「证据照片」时,真绪都大力相助。我把拍照片给媒体部看的想法说给真绪听后,她马上就用比我还激动的语气说:「我也要找色色的照片。」陪着我在各个车站绕来绕去,馅蜜是我给她的谢礼。
  作为一个业务,把社内的纷争透露给合作对象,是很不可取的。
  带着对方在腊月的街头跑来跑去更是难以言喻地糟糕。
  将公事私事混为一谈虽然很过分,但若不这么做,任事态发展到最后,我们可能就不得不向东海林先生或梶尾部长下跪赔罪了。
  「所以我说啊,都是渡来小姐的功劳啦。」
  「咦?你说什么?」
  「嗯,该怎么说呢?因为有你和我一起动脑、陪我一起生气,我才能有超乎自己水准的表现,现在又和我一起谈笑,我实在很开心。」
  「怎么啦?怎么突然这样说。」真绪很害羞地别开视线,接着没来由地卷起看起来很柔软的针织衫袖子,又放回去。
  「不,我说的是真的喔!这次广告看板的案子是我向贵社提出的,责任感压得我的胃都痛了,不过还好我没有逃避,战斗到最后,总觉得自己从『跟班年轻人』的位置往前迈进了一步,真的很感谢你。」
  「那是什么『我事情都办完了』的表情啊?浩介,拜托你回去路上小心,不要出车祸喔,有句话叫『好事多磨』。」
  「是,我会小心的,所以渡来小姐也要小心唷。」
  「要小心什么?」
  我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我们不是说好,在工作场合要用姓氏称呼彼此吗?」
  「啊!」
  「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啊。」
  真绪别开视线,嘟起嘴巴说:「因为浩介的态度突然变得很奇怪嘛。」
  「看吧,你又说了。」
  「哎唷——烦死了!」她的内心显然动摇了起来。「奥田先生第一次向我说谢谢,害我失态了。」
  「咦?我没向你道谢过吗?」
  「如果是以生意往来对象的身分,你当然是说过很多次谢谢,但印象中,我实在没有听过你像刚刚那样发自内心地向我道谢,就连国中时代也没有喔。哎,那时候我总是让你困扰,你当然不会感谢我。」
  当时我的确不曾向真绪道歉,我明明知道自己最重视的人是谁,却一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那个人。
  「抱歉,我以前很冷淡吧?」
  「怎么道么说啊?害你以为我想听你反省和谢罪了?」真绪大大摆动双手。「我不是要听你认错喔,我是很开心,原来我已经成长到可以让奥田向我说谢谢了呀。国中的时候根本帮不上你的忙,现在好像比较能跟上奥田的脚步了,我很高兴。」
  「不,你早就跑在我前面了。我这次会缠着上司不放,也是因为不想输给不怕高层主管的渡来小姐啊。」
  「不不,你在说什么啊?正因为有奥田在,我才能摆脱『全年级屈指可数的笨蛋』这个称号啊。」
  「不敢当、不敢当。」
  「不敢当、不敢当。」真绪突然间露出认真的表情。「……我们两个干嘛捧来捧去啊,好像白痴。」
  我们都笑了,肩膀随之起起伏伏。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靠上椅背,说:「我们投入了许多金钱和人力,在车站设置了好几个大型看板,不认识也不知其名的人看了之后就去买『Lala Aurore』的商品,虽然做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当年的国中生竟然也能在职场上齐力合作,将成果展现在世人面前。人生会发生什么事,真是无法预测啊!」
  「对啊,我们现在竟然又在一起了。」她说完,露出幸福的微笑。能与这个微笑重逢的我,也非常幸福。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
  「谢谢你。谢谢你教我功课,不过我最感谢的,还是你一再保护我的举动。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说什么保护,我才没有呢!」
  「有啊,像是『乳玛琳事件』的时候,还有其他时候你也一直陪我聊天,让我不会觉得很孤单。」
  「说反了,是你跑来陪我聊天。」
  「但你是因为护着我才会被大家孤立呀!只能和我说话一定觉得很寂寞吧,真是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那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回忆了。话说,当时的真绪竟然会为我着想,特地找我说话,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呢。」
  「才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话才每天都去找你说话,国中时代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在想。」
  「那样才符合真绪的风格啊。」
  「对了,奥田。」真绪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带了嘲弄的意味。
  「是?」
  「我们都说好了喔,在工作场合要叫彼此的姓氏。」
  对喔,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规定暂时取消吧,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很想叫真绪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浩介。」真绪的心情似乎也和我一样。
  现在就是该那个的时候了吧?在银杏公园的时候,是我单方面强迫她接受我的心意,但现在不同了。我们都知道该做什么。
  然而,我和真绪之间有张白色的大桌子挡着,距离远得不得了。故意绕过桌子走到真绪身边也很怪,如果我们是在车子、摩天轮里,或置身在类似的情境就算了,这里可是生意伙伴的会议室啊。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苦笑着问真绪:「怎么办呢?」
  「呃,嗯,就顺其自然吧。」真绪在桌子前面低下头来,放在桌上的手不断握紧又松开。很少看到她这样。
  「那,那,请起立。」
  我们两个站了起来,将手撑在桌面上,只要将身体往前倾,应该就碰得到吧。
  这时,走廊上传来浅口跟鞋急促敲击路面的声音。
  真绪急忙低声说:「哇,梶尾部长回来了。」
  「真的啊?那请坐下。」
  我们急忙坐回椅子上,假装在翻看文件,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大衣都还没脱下的梶尾部长冲进会议室了。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背靠椅背、屁股坐进椅面深处的真绪向她的上司挥挥手,看她的表情会以为她从刚刚一直讲公事讲到现在。「梶尾部长好慢喔!我们都讲完了啦!」
  演技真高明。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2

  在紧绷的早晨空气中,真绪打了一个嗝,冒出了刚刚吃的烤鲑鱼味。
  「抱歉。」和话语一同吐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
  真绪的脸颊红红的,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酷寒所致呢?或许两者皆有吧。
  此外,她心中的娇羞也有影响,她的大衣下穿着我的毛衣。
  也就是说,我们走到那一步了。
  昨晚,我们一如往常约见面,一如往常吃了晚餐,本来也应该要一如往常挥手道别的。但电车到达真绪要换车的车站时,我拉住她的手,将她留在车内,想到我们又有一阵子会见不到面,就忍不住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停车时间只有数十秒,感觉起来却久得要命,发车音响完,门关上了,她一语不发地握紧我牵住她的那只手。
  「我没赶上野田线的末班电车,所以我会去住公司同事家喔。思,住武藏小山那个同事。还有,明天是休假,所以我大概下午才会回家。」真绪打电话回家报备。
  我第一次看到她说谎。真绪并不是在东急目黑线的武藏小山,而是在西武新宿线的上井草下车,也就是离我公寓套房最近的车站。
  真绪在讲电话的时候,我想到她的爸妈,心中涌起一股罪恶感,于是拼命憋气不让电话收到我的声音。
  我们在站前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饮料、牙刷、卫生用品等等的东西,走在回我家的路上没说什么话,在公寓入口附近差点踢到台阶跌倒——这些都是昨夜发生的事,现在却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今天早上,我们在家庭餐厅吃完没配几句话的早餐,走在星期六早晨住宅区的路上,也还是几近无言。我们走在阴影处,结果寒意从鞋底直升而上,让我们的脚都开始发抖了。
  罪孽深重的我们畏畏缩缩地横越井草八幡宫境内,来到善福寺池的池畔。
  天空非常开阔。
  微风无声地在水面上掀起波纹,散步中的初老夫妇与我们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对我们说了一声「早安」。
  不习惯与陌生人打招呼的我们,也以沙哑的声音回了他们一句「早安」。
  停在树上的雀鸟啾啾叫个没完,仿佛在催促我们「讲点什么吧」。
  「好冷噢,哎,毕竟是一月,当然冷嘛。」我不怎么用心地望着前方,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不怎么重要的话。今天早上醒来后,我一直不太能盯着她的眼睛看。
  「但是走着走着,身体就暖和了。」真绪对着捧在嘴边的双手吹气,视线一下飘向晴朗的青空,一下又追着池塘里的花嘴鸭跑,忙个没完,但总是巧妙地避开我的脸。
  「我们走满远的耶,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
  听到她越说越小声,语调僵硬,我又更慌了。在昨晚之前,我并非对女性毫无了解,但心情跟着对方动摇、紧张的经验还是第一次。
  大学时代,我曾经有一个短暂交往的对象,她是在我打工的家庭餐厅工作的打工族。我们约会了好几次,交换过圣诞礼物,一起过夜一次。
  虽然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如果有人问我:「真的喜欢她吗?」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或许不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而是想要沉浸在「我和别人一样有个女朋友」的心情中也说不定。
  我工作的那间店有张员工用的确认表。我们要确认的项目有好几个,从用餐座位调味料的更换到厕所洗手乳剩余量等等都有,确认过后就要在方框内做个记号。
  我和当时那个女朋友过的生活就有点像打工流程。
  在「第一次约会」的方框打勾,在「第三次约会就接吻」的方框打勾,在「圣诞节」和「新年参拜」的方框打勾。
  最后一个项目也打勾后,我们就无事可做了。
  「我有其他喜欢的人了,我想要过忠于内心想法的人生。」某天,她突然对我这么说。接着她就开始和同一间店的另一个打工小弟开始交往了,而我辞职走人。回想起来还真是乏味啊!
  另一方面,真绪却完全没有用过那张确认表,证据现在就在公寓的洗衣机里,旋转着。
  我很惊讶。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似乎也很符合真绪的作风。
  在二十五岁的今天之前,她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多的是机会吧。国中时代不提,在那之后应该会有不少人追求她。她并没有选择他们之中的谁,而是选择了我——一直到天亮后,我还是有一种「想不透」的感觉。
  绕了池塘半圈后,我们坐到日光下的长椅上,池塘水面十分炫目,反射着不规则的早晨阳光。
  「这边很温暖耶。」她眯起眼睛,低声说。真绪实在很适合待在阳光下。
  她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将我的手叠上去,悄悄让我们的手指交扣。她的肩膀稍微抖了一下。我们两个昨晚都非常紧张,而那余韵似乎还残留着。她内心的动摇透过手指传了过来,让我的心跳加速。
  真绪的手很柔软又温暖,手指非常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比较好,想到什么就先说出口:「你不困吗?」
  「不困,浩介呢?」
  「不困。」
  「这样啊。」
  对话又中断了,真绪平常说起话来就像刚挖好的温泉一样,话声不断涌现,今天早上却非常沉默寡言。
  「开始工作后我搬到这里,已经住了将近两年了。」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忙东忙西的,结果大概只来过这公园三次左右吧。听说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这里看到翠鸟喔。」
  真绪飞快地抬起头来:「啊,我看过喔。」
  「在哪看到的?」
  「在这里。」
  「咦?」
  「我没跟你说吗?我读的大学就在这附近,所以偶尔会来善福寺公园散步。」
  我知道真绪是女子大学毕业的,但这么一说,我确实没问过她学校的名字。到今天,我才终于知道真绪读的是这附近的名门女子大学。
  「这么说来,我们之前说不定曾在这里擦身而过呢。」我觉得这些小小的巧合也证明了我们之间的羁绊很强烈,说话的声音中便透出了一股得意之气。
  「不会吧,浩介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隔年才进那间公司的耶。」
  她说得对,我是在情绪高昂个什么劲啊。
  「该怎么说,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真绪追赶过去了呢。」
  「咦?是这样吗?」
  「因为你是名门女子大学毕业,又早我一年出社会,工作能力又很强,像刚刚那样跟你说话,你也比我冷静,国中的时候明明是颠倒的呀!」
  闹脾气又有什么用?
  「怎么这么说啊,我只是一直想要追上浩介罢了!浩介很会念书,所以我也要读很多书,才能追上你。」
  听她这么说,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我从来都没像真绪说的那么会念书喔,就连一秒钟都没有。」
  「对当时的我来说很厉害呀!因为你英语也懂、国语也懂、数学也懂,什么都懂嘛。」
  「我退个一百步,就当作你说的话都是事实好了,你又是为什么要念女子大学?」
  「因为我东大落榜了。」
  「东……」我说不出话来了。
  东大?你到底要成长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话说回来,放眼东大代表你根本就完全搞错追赶的方向了。
  真绪紧盯着水上的小鷿鷈,继续说:「我报考了几所名字里头有『东京』的大学,不过东大果然就是等级不同,读完考试题目也不知道它在问什么。最后考上的最好的学校就是那所女子大学。我本来也考虑要重考,不过还是在爸妈的说服下入学了。」
  「为什么对东京这么执著?」
  真绪耸耸肩:「浩介,你国中的时候常常说『我要去东京读大学』,对吧?所以我也订下了同样的目标,最后进了女子大学,真是本末倒置呢。」
  如果我们不在公园,而是在我房间里的话,我一定已经冲上前去抱住真绪了吧。不只是想抱住她的身体.也想拥抱她那几乎令人傻眼的单纯性格、她的坚毅、她的思虑不周。
  喜悦和心虚同时在我胸中膨胀。当年真绪挂在嘴边的「我也要去东京的大学」并不只是随便说说,而是和我订下的约定。因为这个约定,高中时代的真绪不得不每天念四小时的书,如果将读书时间的几成拿去做其他开心的事,她的青春岁月肯定会更充实的。我无谓的咳声叹气害真绪的人生道路变窄了——想到这点,我就没办法单纯地为她感到开心。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现在的心情,因此默不作声,结果真绪先开口了:「我做事的方法好像都脱离常轨。国中的时候,浩介搬去的新家是在搭电车二十分钟就能到的地方,对吧?问老师的话,至少能问到住址,很容易就可以去找你了,但我总是想着『我还要跟浩介一起读同一所学校』,努力到最后,手段就变成了我的目的,真的是本末倒置呢!」
  我还记得真绪哭得唏哩哗啦的样子。
  国三夏天,我们家搬进了松户市外围的新建成屋。
  就快毕业了,所以我也可以从新家搭电车上下学就好,但我还是选择了转学。我已经受不了学校里的人把我当成「爱抓狂的孩子」看待了,转到新的国中就像是为了逃避孤独感和闭塞感。
  我对真绪当然有些挂念,但当时的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未曾有过的距离感。
  真绪没有改变。升上三年级后,我们被编到不同班,但她在放学后之类的时间看到我依旧会大喊:「啊,浩介!」然后跑过来。
  改变的人是我。
  明明是我突然在银杏公园硬亲她一下,之后自己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害怕让自己以外的人在心中占据越来越大的范围,再说,「那个人」还有令人在意的传言缠身,家庭环境似乎也很复杂。
  她找我教她功课的话,我还是会答应,不过我不会再和她闲聊到天黑了。不仅如此,当她在走廊或玄关找寻我的身影时,我甚至还会躲开。
  被我当成陌生人对待的真绪,到底会做何感想呢?我不敢问她。
  真绪在暑假开始没多久的某个大热天,跑来我家。
  隔天我们就要搬到新家了,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访。
  结果她大哭特哭,眼睛肿得像绳文土偶,汗水、泪水、鼻水混成一团的脸蛋,真是惨不忍睹。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和她一直呆呆站在玄关。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开心的妈妈拉着我们两个人的手进门,把我们和装在玻璃杯里的麦茶一起送到我房间里。
  我的房间空荡荡的,只剩几个瓦楞纸箱和上下铺床。我们在里头面对面坐着,没说什么话,一直待到天色变暗。
  这段时间内从头哭到尾的真绪喝了好几杯麦茶,还不断擤鼻涕,擤到我的垃圾桶里都塞满卫生纸了。
  借完厕所的不久后,她就说:「我要回家了。」
  妈妈随手抓了一些葡萄和玛德琳蛋糕塞进塑胶袋里递给真绪。真绪一面说「要保重喔,要保重喔」,一面猛力挥手挥到都快断掉了,在夕阳余晖中踏上归途。
  明明是想见面就能见面的距离,为什么要哭成那样?我有点惊讶地目送她离去。
  当时的我实在笨得可以。为什么连告诉她新家住址的工夫都要省掉?应该要在暑假期间约她再见一次面才对。如果约成了,之后的事态发展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变呀。
  搬进新家后,我不用再和弟弟共用一个房间,新学校的同学也很快就接受我了。但没有真绪在的日子,真是乏味至极。
  就算真绪是笨蛋,是被人欺负的孩子,她依旧是我当时唯一的心灵寄托。只不过因为爱面子的心理和隐约的不安在作祟,我就放开了她的手。要是十年后没有这次偶然的重逢,我和她可能到死都不会再见面了。
  「真绪。」
  「嗯?」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令人害羞的对话结束后,我们尴尬地笑了,肩膀跟着抖个不停。
  有个小学四、五年级左右的小女生手握遛狗绳牵着柯基犬,不安分地偷看我们两个。我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交缠的指间也汗湿了,但我还是不想放开真绪的手。
  「我转学后,你还有被欺负吗?」
  「其实,我又被整得更惨了一点。」
  「啊?」
  「说是这么说,也只有一部分的人会这么对待我,成绩快被我超过的人尤其过分。其他人看到他们的模样,好像反而觉得很扫兴,所以欺负我的人其实变少了唷。」
  「你说的一部分的人,就是乳玛琳事件的潮田她们吗?」
  「对,就是那票人。」
  「抱歉,要是我这个『爱抓狂的孩子』在你身边的话,说不定还能稍微抑制这种状况,而我却不在。」
  我认真到了极点的模样似乎很怪,真绪看了又再次笑到肩膀抖个不停。
  「不要紧的,她们的成绩被我超过后就都变得很老实了,每个人好像都怀抱着难以抹灭的挫败感直到毕业喔。」真绪以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说出非常冰冷的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她恐怖的一面,背脊都凉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话说啊,真绪有那么多不愉快的回忆,竟然还能变成这么正直的人呢。」
  「因为成长的环境很棒呀,国三秋天,正式被爸妈领养了,开始觉得不能老是仰赖他们。」
  「这样啊,就是有那样的经验,你才会看得比我远吧?国一、国二的时候,我实在无法想像变成『大姐姐』的真绪。」
  「我是大姐姐?」
  她可能很开心吧,牵着我的手摇来摇去,表达她的喜悦。
  「你也还保留着孩子气到不行的部分就是了,就像这样。」
  我一指,她晃动的手立刻就停住了。
  「那,我要变成个性更稳重的人。」
  「不用啦。我喜欢真绪,你的孩子气和慌慌张张的性格也包含在内。」
  真绪露出佣懒的笑容,抬头看着我。这是今天早上,我们第一次对上眼。
  「被人称赞的感觉真好耶!」
  真想亲你,我心想,想要感受你嘴唇的触感。
  但是呢,那个小学生还一直在偷看我们。快走开啦!
  按捺住瞬间高涨的欲望后,苦恼到极点的我忍不住闹起别扭:「真绪这十年大幅成长,我却一点也没长进。」
  真绪又开始挥动我们牵起的手了。
  「没那回事呀,我认为浩介也成长了很多,你有很多优点喔!」
  「比如说?」
  我这么一问,真绪突然就别开了视线。「……」
  「太过分了!」
  「骗你的、骗你的。」真绪悄悄加大了握我手的力道。「国中的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浩介对我的重视,我都充分感觉到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了。国中时代的我,明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冷淡态度回应她呀!
  「那时候总是对你很冷淡,真是抱歉。我总是在意旁人目光,没办法好好面对真绪,彻底是个胆小鬼啊!」
  我为十年前的行动感到悔恨,真绪便用满怀慈爱的温暖嗓音包裹住我:「虽然如此,你最后也还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啊。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硬是要跟你走,你也没生气,对吧?我那时候很讨厌学校,但和浩介相处的时光是很幸福的,因为浩介是个温柔的人。」
  「才不温柔呢!我是个过分的家伙,那时候还躲真绪。」
  「因为我很烦人嘛!」真绪露出微笑。「如果浩介真的是个过分的人,现在就不会像这样待在我身边了。」
  真绪笑着原谅了我,她才是真正温柔的人。
  「我绝对不会再让真绪觉得寂寞了,我要黏在你身边,黏到你想说『稍微离远一点吧』。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但这次和你重逢,我已经了解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了。」
  「嗯,嗯。」
  「我爱你。」我突然说出这句话,彻底表达出内心的感受。
  「咦?什么?」
  「我爱你,真绪。虽然话语与行动的顺序有一部分弄反了,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有你在,我才有办法这么努力地处理『Lala Aurore』的相关工作。我不过是入社两年的菜鸟,就算案子被抽走,交由其他人负责也不奇怪,现在公司却会分派一定程度的工作给我,这都是因为我不想让真绪看到我笨拙的一面,我才硬撑过来了。」
  真绪端正的脸庞垮成了柔和的表情。「嘿嘿嘿嘿。」
  「别笑嘛。」
  「我很开心才笑的呀!不过我刚刚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好吗?」
  「我——呃,那个……」我想重说一遍,却反而紧张起来了。「那个,我『歪』你……吃螺丝了。」天气明明冷到令人发抖,我说完这句话时背部却汗湿了。
  「我也爱浩介,包括你的这一面……哇,说出来真的会心跳加速呢!」
  真绪紧握住我的手,我也握回去。
  看着她脸颊红红的害羞侧脸,我深信一件事:除了真绪,我什么也没有,真绪以外的人,我都不放在眼里。如果是和真绪在一起,不需要那无聊的确认表,我们也可以走下去。
  正当我想要抱住她的时候,耳边传来「哈,哈,哈」的急促喘气声。那只柯基犬不知何时跑到了我们脚边,一面吐出大片大片的白色气息,一面抬头望着我们两个。
  我们用眼角偷瞄,发现刚刚那个小女孩已经完全转头面向我们,观望着事情的发展,连自己已经松开遛狗绳了都没发现。
  「呃,好像有观众在耶。」真绪露出哭笑不得、伤透脑筋的表情向我求救。
  「那我们回房间继续如何?」哇,就连我都觉得这样说很厚颜无耻了。
  「……呃,那,就照你说的吧。」
  我只是顺势抛出一句话,真绪却乖乖答应了。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将遛狗绳交还给发呆的小女孩,便离开池畔。
  我们牵手走在依旧沉睡的街道上。
  真绪一面用呢喃般的声音哼着歌,一面吐出白色的气息。是我没听过的歌,但我认为它十分适合星期天早晨。
  真绪反反复覆、怱快怱慢地哼唱开朗弹跳般的曲调,假音的音准偶尔会跑掉,但那撩人心弦的声音很醉人。我安静地听着。

  •

  我实在无法理解,真绪父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不是什么难懂的话,真要说来算是简单明了:「和真绪交往前再多考虑一下,是不是比较好?」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那是星期日的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蕾丝窗帘的另一头有棵梅树,花朵在西方斜射而来的日光下随风摇曳。
  原本应该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假日才对啊!我们计划再走一遍从前上下学走的路,在围墙外面仰望校舍,然后在真绪老家待到傍晚。
  计划的前半部的确实现了,接着,我先绕回自己的老家,向爸妈介绍真绪,气氛好得不得了。我妈似乎还记得真绪,兴致高昂地说:「哎呀,是我们要搬家时来找我们的那个小女孩?变得这么漂亮呀!」我爸一直在找插话的时机,当他得知真绪公司位于惠比寿后,突然就说起当年啤酒工厂还在时的惠比寿一带是怎样又怎样,让在座的人困惑不已。
  我妈说附近的老牌寿司店倒了,于是便叫了专门外送的寿司,接着又打开啤酒,说干一杯就好。打工到天亮后跑到某个地方玩的弟弟也像是闻到寿司味似的回家了,他发现自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性,眼珠转啊转的,视线飘忽不定。或许是害羞吧?他没和真绪对上几次眼,一直默默吃着寿司。
  我妈和真绪很合得来,还操之过急地在那里担心:「你住富山的育代姑姑不知道能不能来参加婚礼呢?」我和弟弟都指责她:「不要随便给人家压力!」家里的欢笑声小曾中断,所有的人都精神振奋。
  喝了两大瓶酒、身心舒畅的爸爸倒在电毯上小憩,妈妈对他视若无睹,坚持要真绪留下来吃过晚餐再走。我们好不容易才让我妈打消念头,兵荒马乱地逃出家中。
  然而,来到渡来家后,状况完全变了。
  「不好意思,我喝口茶。」我用自己听了也觉得没劲的可悲嗓音打断对话,喝了一口红茶。「你要加吧?」真绪已经擅自帮我加了牛奶和砂糖,但茶还是很涩,我第一次觉得红茶是这么涩的饮料。
  「爸爸太过分了吧?他是哪里不好了?你不喜欢我突然带他过来吗?」真绪坐在我隔壁沙发上,嗓音颤抖着。父亲出乎意料的回答,对她造成的打击似乎比我还要大,她在路上时的热切激昂已经消失了。
  不久前她才活力十足地说:「我想,我爸妈一定也会开开心心地接受浩介的,国中的时候,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家里讲着浩介的事喔。」如今她的侧脸却扭曲了,上面写满不解和不平。看着看着,我的嘴唇也开始发抖,我赶紧别开视线。
  真绪的父亲摸摸他皱纹很深的额头,以谆谆教诲的语气对女儿说:「真绪,我不是说奥田这个人不好,我只是说要花多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你们两个人都还年轻……」
  「不年轻了!」真绪露出极为凶狠的表情大吼:「已经不年轻了啦!喜欢的人我自己会选!爸爸到现在还是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真绪的父亲摇摇头,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不然是哪样?我还以为你比较了解我了。妈,爸很过分吧?」
  然而,真绪的母亲只是垂着眼说:「爸爸并不是要你们分手,听听他的话吧。」
  难道他们是在担心真绪的养女身分吗?如果真是如此,他们顾忌的方向也错得太离谱了。这一点我完全不在乎,也不觉得真绪本人有什么自卑心理。
  还是说,原因是出在我身上?说不定是因为我没穿西装,穿灯芯绒外套加牛仔裤的打扮太随便了?
  这种反省的方式已经近乎妄想了,但问题大概也不是出在打扮上吧!我又不是要他们同意把真绪嫁给我才来拜访的,真绪的爸妈也不像是看服仪不顺眼就找碴的人。
  我没问他们的年纪,不过他们看起来比我的父母还要年长。真绪的爸爸留着一头短发,白发几乎可说是比黑发还多了。坐在他旁边的真绪的妈妈颇有福态,但手背和脖子后方都已浮现岁月的痕迹。
  「浩介也说点话嘛!」
  真绪抓住我的手,我便吞吞吐吐、口齿不清地说:「不是的,是说,我们不是要拜托你们马上让我们结婚,那个……我们今天确实是突然来访,但不代表我们是一时心血来潮才交往的。我和真绪一直以来都很认真地交往,之后也会好好走下去。是不是能请你们接纳我呢?」
  我说完话后,真绪的父亲一语不发地从沙发起身,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抽屉。
  他到底会拿出什么惊人的东西?我和真绪绷紧神经看着,结果拿出来的不过是国产香烟和便宜的打火机。
  「孩子的妈,我要烟灰缸。」
  真绪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再度坐回沙发上,递了一根烟给我。我说我不抽烟,他便低声说一句「失礼了」,然后衔起烟。
  真绪问他:「你不是在戒烟吗?」
  「从现在起不戒了。」
  他点燃香烟前端,深吸一口,朝自己的膝盖吐气。他每做一个动作,表情就变得更纠结。他吸了一段时间,不发一语。
  去拿烟灰缸的真绪的妈妈顺手打开厨房的抽风机、暖气还有电灯。
  厚重低沉的螺旋桨声横过屋顶上方,大概是下总基地自卫队的飞机吧。
  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气氛啊!
  我原本是想要不失礼数地向真绪的爸爸妈打个招呼,之后就到她房间看看书架、读读高中、大学时代的相簿,度过愉快的时光。如今却坐在黯淡灯光的客厅里,身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我不知道该将视线投向什么地方,就看着那个放了香烟的柜子,立式相框里头放着一张照片,大概是新年去温泉旅行时拍的吧?背景是在雪中不断冒出大股水气的温泉源泉,前方是冷得缩紧身子、挤身在镜头内的家族三人,真绪站中央、爸妈站左右两边的构图仿佛是在诉说渡来家的羁绊有多牢固。
  「奥田,」真绪的爸爸缓缓开口了:「你对真绪的……她的状况了解多少?」
  我偷偷观察身旁真绪的反应,发现她也忧心忡忡地察看我的神色。我用眼神告诉她别担心,然后转向正前方。
  「我十几年前就知道她是被寄养在渡来家的孩子了,我也知道她后来正式成为养女。」我是想强调我们不是认识一、两天而已,但听起来说不定有点没大没小。
  「这样啊,那更早之前的事呢?」
  「不知道。」
  「你知道真绪为什么会被寄养在我们家吗?」
  「……这我也不知道。」我被真绪的爸爸那不洪亮但魄力十足的嗓音震慑了,回答的音量越缩越小。
  「爸,你不是要改掉咄咄逼人的习惯吗?」
  真绪的爸爸听到女儿的建言,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真绪,你没告诉奥田吗?」发问的人,是真绪的母亲。真绪安静地摇摇头,真绪的妈妈便再度发问:「记忆的事也没说?」
  记忆?
  真绪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再度摇摇头。
  「呃,所谓的『记忆的事』是什么?」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轮到真绪的爸爸妈面面相觑了。
  真绪的爸爸深吸一口烟,吸到烟都发出啪擦啪擦声了,然后才呼出一个陌生的语汇:「广泛性失忆症。」
  「什么?」
  「真绪有广泛性失忆症,也就是所谓的丧失记忆。」
  「孩子的爸!」真绪的妈妈立刻插嘴:「医生是说『可能性很高』,但真绪一定没有失忆症的,她得的是比较轻微的病!」
  「你也差不多一点,别再逃避现实了!不然还有什么病名可以符合她的状况?」
  我的耳朵仿佛覆上了一层厚膜,真绪双亲的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
  广泛性失忆症!
  这几个音无法在我心中形成语义。
  不对,我听过广泛性失忆症这个病名。先前在电视上看过纪录片之类的节目,里头就有出现。可是,真绪真的有失忆症吗?她明明这么有精神呀。
  「浩介,我爸说的话,你不要想都没想就照单全收喔。我才没有生病呢。」真绪低声碎碎念。
  我没有点头回应,而是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到了这个关头,我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体贴了。「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吗?」
  真绪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真绪的妈妈大概没看到她的模样,连忙说了一些缓和场面的话:「她当然有记忆罗,当然有。学校成绩越来越好,后来也找到自己想做的工作,能够赚钱餬口了,她当然有记忆罗。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的。」
  「呃,不记得的是哪个部分呢?」
  真绪的爸爸回答了我的疑问:「出生后,一直到接受安置前。」
  「安置?」
  「十二年前的五月二日,真绪一个人在街上徘徊,是我带她到相关单位安置的。」
  真绪看我无法理解状况,困惑不已,于是向我说明:「我爸是警官,警部补③。不过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
  这样啊,所以他头发才剪那么短,讲话又咄咄逼人啊。
  明知今天的行程和工作没有关系,背还是自然地挺直了。
  「啊,原来您是警察啊。那么,真绪——小姐的亲人呢?」
  「毫无线索,真绪这个名字是我安置她时取的,年龄也只不过是听了真绪自己的说法以及帮她做智力测验和问诊的医师的推测后,所订下的参考数字。她在大约十三岁那年接受安置,之前她到底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没人知道。」真绪的爸爸如此回答,接着将变短的香烟放到玻璃烟灰缸捻熄。
  我以前就知道真绪是被寄养在这个家中的,但只知道这点跟一无所知并没有两样。我擅自认定:不管当初是生离也好、死别也好,真绪亲生父母的身分都是清楚的。
  更别提真绪没有过去记忆这件事了,我连想都没想过。
  名字和年龄这两个定义真绪的条件消失了,仿佛从指间滑落的细沙,她可能和我不是同年,也可能叫别的名字。
  我该相信她的什么呢?
  在我身旁的真绪开始向双亲吐苦水:「你们很久以前不就做出结论了吗?说我就算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没关系。说出『真绪就是真绪,这样想不就好了』这句话的人,不就是爸爸吗?我之前一直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是我不对,但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拿这件事出来反对我们交往?」
  「不是反对你们交往。」真绪的妈妈一面思考用字遗词,一面回答:「看到真绪带喜欢的人回家,我们真的很高兴。我们也知道奥田对真绪很好。你们的心情我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清楚得叫人心痛。」
  「那给我们一点祝福也无妨吧?为什么气氛会变成这样呢?」
  真绪的妈妈的圆脸痛苦地扭曲了。「是担心你们呀。」
  「又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就算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又会有什么问题呢?我不是十五岁的小孩了,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他也是——」
  真绪来势汹汹地吐露心声,说到这里突然止住,
  是不是担心我知道她秘密后会变心呢?
  沉默再度笼罩客厅,只有厨房抽风机的声音不断传来,稳定到令人觉得它是不是有点格格不入,听了更加心乱如麻。
  我所知的真绪的身分背景有了改变,不对,是彻底消失了。年龄、姓名、生日,我知道的事几乎都三两下就随风消散了。
  「浩介……」真绪偷偷看着我的侧脸。就算当年被人欺负的时候,我也没看过她如此无助的眼神。
  我的胸口一痛。
  光是看到被不安挟持的真绪,我就难过得无法自拔。我想要立刻消去她的不安,帮她找回笑容。
  没错,我爱真绪!
  事情很简单,我不是因为真绪的经历或名字才喜欢上她的,我是喜欢她随兴但懂得努力、有些笨拙但内心温柔的个性。她的名字和过去像砂一样从指间滑落了,但爱情还稳当地留在手心之中。
  「老实说,这件事给我的打击很大。」我一开口,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全都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克制自己,不让声调随着内心激动越升越高,继续说:「我无法想像『没有记忆』的状态,但我对真绪的心情还是没有改变。我吃了一惊,但没有退却。就像伯父说的,真绪对我来说就是真绪。」
  我感觉到真绪松了一口气,我想握住她的手,但她的养父母在前,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对劲。
  我自认为我已经把我的内心想法全都表达出来了,中间不掺杂一点谎言,不过真绪的双亲面不改色,又互看了一眼。
  真绪看到他们的模样,眼神中再度流露出不安的影子。「那,你们可以理解对吧?你们不需要担心什么的。」
  真绪的爸爸看着烟灰缸中的烟蒂,以低沉又平静的嗓音回答:「但是啊,真绪,造成他人困扰是不行的喔。」
  我越来越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了,不能造成别人困扰?到底是真绪的哪个部分让他们如此不安?真绪的妈妈不也说「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吗?再说,根本不可能有完全不造成彼此困扰的恋爱关系啊。和真绪交往时,我很清楚这一点。
  真绪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但回过神后立刻展开反击:「那是什么话?爸,不要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
  「我没有。」
  「你有。」
  真绪的爸爸猛然将身体往前一采:「真绪,我们把你看得比亲生女儿还要亲,扶养你长大的过程中,爸妈从来没有对你采取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一次都没有!」
  真绪的气势被他强而有力的嗓音和魄力十足的眼神压制了,但她还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把我当成宝贝女儿养大,也知道你们为我劳心伤神,但我不打算连喜欢的人都让你们费心打点。」
  听完女儿的话,父亲以哀叹一声回应,双手紧紧盘在胸前。这次不管再怎么等,他都没再说话了。
  「这么说来,就是谈判破局罗。」真绪突然起身,拉住我的手。「不管谁反对,我都要和浩介在一起。再见罗,我送你到车站。」
  「真绪……」
  真绪的妈妈想叫住她,但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只丢下一句「我不会回来吃晚餐」,就勾起我的手朝玄关快步前进。
  「那个,打扰了,改天我会再——」
  真绪使力拉上门,所以我的问候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哇,胃要着火啦!」真绪一口气灌下微带酸味的红酒后,将玻璃杯朝杯垫一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它钉在桌上。
  我煞住不断伸向鲔鱼冷盘的手,帮自己和真绪的杯子注入透明液体。酒瓶一下子就快空了。
  「可恶,我真是不甘心啊!」我咂咂嘴,将最后一块鱼肉放进口中。
  「喝吧、喝吧,喝完再吃吧,年轻人。」单手手肘撑在桌上的真绪,露出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不爽的奇妙表情,向我劝酒。
  我们走到镰谷车站附近,一路上都无法摆脱遭逢重大打击的心情。为了振作精神,我们走进了一家义大利餐厅,结果醉倒在里头。
  餐厅是在我搬离这一带后才开的,因此这次是第一次来。
  店面很小,只放得下六张桌子;除了披萨和义大利面之外,菜色称不上多,这点也很有偏乡店家的风格。
  女服务生大约是高中生的年纪,她在厚围裙下方穿的是牛仔裤,应该就是她自己的吧。还有,保留水泥抹刀痕迹的地中海风墙面上隐约浮现青绿色的霉斑,东一点西一点的。一言以蔽之,就是间不起眼的店。
  不过我们不在乎,只要能喝酒就行了。
  「我还以为他们铁定会开开心心接受我呢!」
  「哇,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在日常对话中用『铁定』这个字了。」
  「啊,是个没人用的字呢。」醉意渐浓的我胡乱回话:「以为他们铁定会开开心心接受我,结果狠狠赏了我一顿闭门羹。」
  「啊哈哈哈哈。」真绪似乎也醉了。
  店内播放着小编制爵士乐团演奏的歌曲,大概是付费频道的音源吧。我和爵士乐不熟,所以不知道曲名。
  七点过后,来客越来越多了,这间店虽然位于郊外,但有许多家庭来用餐。
  「我爸妈啊,现在还是把我当成小孩。」真绪噘起嘴。「他们只有我这个女儿,所以还想把我养在家里吧。哎,看准他们有这种心理就一直住在老家的我也有问题,但他们的态度还是很奇怪啊。」
  「的确很奇怪……但又不能跟他们说什么。」
  服务生送菜上桌了。「这是您的炭烤黑猪肉。」
  我们趁这机会向服务生加点一瓶酒,点的种类和刚刚喝完的不同。明天早上大概会惨兮兮吧。在那之前,就连回不回得去上井草的公寓都是个问题。住我老家也不是不行,但明天就没有西装可以穿了。
  我在脑海中追溯着漫长的回家之路,真绪则开始碎碎念:「我有在工作,虽然金额不大,但每个月也是会拿钱回家,我也能像现在这样喝酒,就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她一面吐苦水,一面把微焦的猪肉送入口中。「啊,这个好好吃喔,浩介,你快吃。然后啊,我们新年的时候去了草津温泉,我觉得订房间很麻烦就交给他们去弄,结果他们订三人房,如果我才十六岁就算了,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耶!如果是跟妈妈两个一起旅行订两人房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我到了这个年纪还得和爸爸一起睡啊?差额我可以出,让我睡别间房间嘛。」
  「咦?你是真绪吗?」听到那粗哑、没什么格调的说话声,我便转头去看我斜后方的座位。
  一个顶着红褐色头发的女人从位子上起身,朝我们走来。她穿着松垮垮的黑色棉衣棉裤,没化妆,脸颊肉下垂,眉毛好像被她忘在什么地方了,没装在该装的位置,受损严重的头发只有发根是黑的。谁啊?
  「果然是真绪嘛,哇,好怀念啊!」女人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咦,你是那个……那个奥田吗?啊?你们是怎样?在交往?」
  我想起来了,听这惹人嫌的语气、看这把人当白痴的眼神,我便知道她是潮田,也就是在真绪头发上涂乳玛琳的那个女生。真绪似乎也想起了来者的身分,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拿起叉子「唰」一声使劲刺入猪肉,无言地送进口中。
  「请小心后方。」送菜到其他桌的女服务生瞥了潮田一眼,完全不掩饰心中的嫌恶。我们和她大概会合得来吧。
  真绪大概连和潮田说话都不想吧,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潮田……小船一?」
  「我现在改夫姓山本了。然后啊,那个就是我的小孩,叫亚吕霸④,很可爱吧!」
  她手指的方向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发色和母亲相同,放在眼前的披萨瞧也不瞧一眼,热中于手机游戏,要笑不笑的表情和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鞋子也没脱就将脚踩在椅缘上,由此可窥见山本家的教育方针有多棒。
  「好啦,你们是怎样?」潮田将棉衣袖子里伸出来的那只手指头放到桌上,不死心地再问一次:「在交往吗?你们两个。」
  我直截了当地点点头,潮田原本说话就已经很刺耳了,此时说话的音量又变得更大:「耶?惹人嫌二人组搭上线啦?笑破我肚子啦!」
  再拿乳玛琳涂她一次好了,我心想,爱抓狂的孩子复活了,然而真绪用眼神制止了我。国中时代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投出愤慨无比的视线。
  「我说真绪啊,」令人联想到三流炖菜的狞笑,在潮田脸上绽开。「你现在也还会全裸在街上走来走去吗?」
  「我说你……」正当我想要谴责潮田时,她棉衣口袋里的手机爆出极大音量的铃声,四周的客人纷纷惊慌张望。
  潮田没招呼我们就直接掀开手机盖,开始讲电话:「喂?」她将闪闪发光的粉红色耳机拿到耳边,屁股坐上我们的桌面。
  「呃,这位客人。」一位女服务生站到潮田面前,端出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凛然态度说:「很抱歉,如果您要讲电话,麻烦到店外去。」
  潮田挥挥手一面朝出口前进,一面继续讲电话,甚至没有正眼看那个女服务生。「啊?嗯,嗯。不知道为什么被人骂了。耶?没有啦,没事嘛。」
  开口说话的方式也好,结束话题的方式也好,都显示出她完全是个没礼貌、神经大条的家伙。
  「臭女人。」我气呼呼地将猪肉送进口中,直到塞满整个腮帮子为止,果然和真绪说的一样,甜甜的油花搭上适量的黄芥末酱,好吃极了!不对啊,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碰上一个讨厌的家伙了。」真绪倾斜酒杯,细瘦苍白的喉头动了起来。
  「换一间店吧?」
  「不用了,我们不该逃跑,要走的人是她才对。」真绪说完话便拿起放在桌缘的橄榄油,目光落在潮田儿子身上。
  「呵呵呵呵。」她发出愉快的笑声,假装将瓶盖拿掉,再巧妙地盖住瓶口,做出倒油在另一只手上的动作。
  我看出真绪想做什么了。「我也要!」我伸出手,假装要她把橄榄油也倒给我。
  「啊哈哈!」
  「呵呵呵!」
  我们笑得像是在紫云英花田中奔跑的情侣,各自做出将橄榄油涂到头上的动作。由此可见酒后的冲动是多么可怕啊!
  我们暗自估算时间,等到我们觉得「差不多足以抹完一整罐橄榄油」的时候才偷看他,正好看到他将手伸向自己桌上橄榄油的那一刻。真不愧是国中时代成绩就输给真绪的笨女人生下的儿子。
  三分钟后,讲完电话回到店内的潮田发出尖叫:「咿——呀——」睽违十二年的怪鸟叫声传人我们酒后发红的耳朵中,感觉十分舒畅。
  「亚吕霸,那个不是洗发精啦!哎唷,这下回家不洗头不行了。剩下的麻烦打包。啊啊,这件运动上衣很贵的。好啦,站起来,不要再玩游戏了。走啦,喂。」
  女服务生把披萨装进纸袋并结帐时笑得很灿烂,那可不只是营业用的礼貌性微笑而已,她送潮田母子走出店门后,转向我们这一边,表情兴奋地比了个赞,我们也举杯回应。店内原有的沉稳而热络的气氛又回来了,先前被粗哑嗓音盖过的爵士乐再度流泄而出。
  「这就是所谓的『母种恶因,祸殃其子』。」真绪用说相声的语气说:「不知道潮田会不会发现我是在以牙还牙呢?不过啊,那种人就算对别人做什么坏事,转个身就忘了。整起乳玛琳事件中,她大概只会记得自己受害的部分吧,还真是好记性。下次要是又遇到那家伙,我要在她儿子头上挤美乃滋。」
  真绪似乎意外地会记仇,我要小心了。
  运用自己的机智驱除过去回忆中宛如亡灵的不快成分后,她微弯身躯,开始漫无边际地畅所欲言、抱怨连连。
  「在今天之前,我都以为爸妈是站在我这边的。结果呢?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那种烂货吗?」
  「他们那样实在不妥啊。」
  「我可以想像他们看到独生女带男人回家、大吃一惊的心情,但他们今天的态度简直是要把你赶出门嘛。」
  「他们那样实在不妥啊!」
  「除了『他们那样实在不妥啊』,你就无话可说了吗?」
  「对不起。」
  我低头致歉的同时,感觉到内心深处有股反抗的冲动正在逐渐加温。我不知道真绪的爸妈到底是多小心谨慎的人,但他们话也不讲清楚就要我和真绪改变心意,这种做法我无法接受。话又说回来,就算他们仔细说明原因,我的心意也是不会动摇的。
  「浩介。」真绪的表情突然认真了起来。
  「嗯?」
  「对不起,我把接受安置前的事情当作秘密,没告诉你。」
  一时之间,我无法回应。
  真绪在十年前还不多虑,但自己没有记忆的事她还是说不出口,可见这对她的内心来说是相当重的负担。既然如此,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减轻她的负担了,不是吗?哪怕只能减轻一点点。
  「哎,说真的,我吓了一大跳呢!吓得连我自己都要丧失记忆了。」
  「才不会咧!」真绪听了我无聊的玩笑话还笑了。
  我趁势继续耍幽默:「如果还有什么想要早点告诉我的秘密,就趁现在说罗。」
  「嗯……我没有喔!」她露出微笑,煞有介事地别开视线。
  「真的?」
  「谁知道呢?不过每个人都会有『不希望让喜欢的人知道的事』,不是吗?」
  「是吗?」
  「是啊。比方说,有人在『新天堂乐园』的DVD盒里放了某某DVD,他也一定会把这当成秘密吧?」
  真是一针见血、令人服气的观点。
  真绪死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下去:「我不会叫你丢掉啦,但我是怀着『就不能藏在更好的地方吗?』的心情放回架上的喔,我还想说:『喔!你喜欢托纳多雷啊。』就把手伸向DVD盒了。可以的话,真想请你把我那一瞬间的纯情还给我!」
  「不,我是真的喜欢那部电影啊,喜欢到手上有普通版DVD还去买特别版耶!现在特别版在我老家……」
  「不用再辩解了,喝吧。」真绪拿起酒瓶,我二话不说就递出我的酒杯。
  她的手好像变得怪不灵活的,倾斜酒瓶时瓶口撞到酒杯,发出「锵」的一声。
  「还好吧?真绪真格地醉成这样,我遗是第一次看到呢。」
  「爸妈给我脸色看,我能不喝吗?哎,今天原本应该会是个好日子啊。」
  我也有同感。
  「你要适可而止啊!如果你醉倒了,我哪有脸送你回家呢?如果你爸爸觉得我把他的宝贝独生女灌得醉醺醺的,之后拍拍屁股就逃,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没醉啊,我没有醉醺醺,顶多只是茫茫的。」果然是醉了,连乡下地方的粗鲁口气都跑出来了。「还有啊,我爸如果知道你一天到晚对未婚的我做出比『灌我酒』还超过的事情,他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
  我被踩到痛处,屁股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可……可是,我们是情投意合啊!」
  「浩介,你说话太大声了。」
  「不好意思……」我坐回椅子上。「真糟啊,我非得……怎么说,一点一点展现正直的一面给他看,改善他对我的印象才行啊。」
  「你要是那样龟速前进,等到他答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变成老太婆了。他可是不排斥和二十五岁的女儿睡同一间房间的溺爱型老爹耶。」
  「那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真绪放下酒杯,屈身屈得更厉害了。看她好像要说什么秘密似的,我便把耳朵靠过去。她悄声呢喃的气息好炽热:「干脆私奔吧?」
  「私、私奔吗?」
  「仔细想想,日本的公所根本不需要什么父母的同意就能受理结婚登记申请书了。他们看似一板一眼,搞不好实际上还满通晓人情的呢,真教人意外。」
  我不知道公所到底算不算通晓人情,但我此刻有种「眼前关上的门再度打开了」的感觉。
  「私奔吗?先前根本没想到有这种选项。」
  「还不错吧?浩介现在住的套房太窄了,所以我们要租更大一点的房间一起住。我们两个人都有工作,所以家事要一起分担。」
  「洗衣服和扫地就给我来吧,别看我这样,我还满会用熨斗的。」
  「做饭基本上就交给我吧,不过我下班晚的日子,只能请浩介自己想办法了。」
  「嗯,那种状况就要互相通融了。」
  说着说着,不禁心想:明天干脆真的私奔好了。做这种重大决定之前,或许要先花一、两年时间好好观察对方的态度才合理,但今天当场作决定和两年后作决定,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
  真绪露出狞笑,仿佛在策划什么坏勾当:「喔,我开始期待了,我爸妈大概会吓一跳吧。」
  真绪老家那张草津之旅拍的照片从我眼前闪过。
  「可是,这样对真绪的爸妈很不好耶。」
  「不要想那些,我也像是从浩介爸妈手上偷走儿子的小偷啊,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把那张照片踢到脑海中的角落,开始想像和真绪生活的每一天。
  夜晚时分,我一个人走在人烟稀少的住宅区马路上,身体当然已经疲软无力。
  不久后,我到家了,那是绝对称不上高级,但小巧恬静、气氛很好的公寓。
  就这样设定吧!我走出电梯,按下玄关的门铃,透过对讲机和家里的人进行简短的对话。很快地,门内侧传来开锁的声音,门也打开了。在我眼前的是真绪,她正用围裙擦拭湿掉的手。食物的味道飘散家中,闻起来就觉得很好吃。
  太棒了,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或者把整个模式颠倒过来也说得通吧。我拖着下班后累垮的身体清洗浴缸,收进来的衣服还丢在客厅,扫完厕所之后才要去折。放在更衣室的手机响了,我接起来,一如往常是她的声音:「我现在在站前的超市,今晚想吃什么?」
  「番茄奶油长臂虾义大利面。」真绪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嗯?」
  摊开菜单的真绪盯着我看,眼神带着谴责的意味。「你没在听我说话吗?我刚刚说我想点个义大利面,你觉得番茄奶油长臂虾口味如何啊?我自己吃不完一盘,所以你要和我一人一半喔。你这样吃应该不够吧?啊,加一百五十元就能加大份量,这样分着吃就刚刚好吧?」
  「嗯,就那样点吧。」我若无其事地回答,但内心觉得自己就快为了这小小的契机豁出去了。
  私奔后,每天都能见到真绪。一直以来,我们下班见面都得注意真绪的末班电车时间,她才能踏上遥远的归途,安全到家。以后再也不用担这个心了,我们可以搭同一班电车,回到同一个房间。
  我多少有些在意真绪的爸爸说的那句「造成他人困扰是不行的」,但那又如何呢?使点劲就能压制心中的迷惘,我还有很多和记忆有关的问题想问真绪,但她才刚和爸妈吵架,我不该急于一时,在她伤口上撒盐。和她一起生活,应该就能渐渐掌握我需要知道的部分了。
  没错,私奔或许是偏离了「互有好感的两人原本该走的程序」,但谁管它啊?如果有所谓的「缔造众人祝福的姻缘」确认表,现在就把它扔掉吧!再怎么说,我的对象可是第一次约会就选牛排馆的勇猛角色啊!那种确认表不可能帮得上什么忙的。
  「好,我要丢掉。」我不小心将内心的决定说溜嘴了。
  「你要丢掉什么?人生?」
  「是确认表啦。」
  「确认表?那是什么?哎,算了,丢吧丢吧,尽管丢吧。」真绪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喝了一口红酒。
  总之,我有预感比国中时代还要热闹、欢乐的日子就要展开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将真绪平安送回家才行。

  •

  我们踩着狭窄的阶梯回到地面,柔和的风拂过脸颊。
  春天来了。
  「负责承办的大姐对我们说『恭喜恭喜』耶,刚好碰上这样的好人真是太棒了。」真绪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活泼。
  就在刚刚,我们来到练马区公所石神井厅舍的假日窗口,提出结婚登记申请书。手续比我想的还要简单,让昨晚开始一直绷紧神经的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真的结婚了耶!」我抬头望着春天特有的浅蓝天空低声说。
  「嗯,我们真的结婚了喔,今天开始我就是奥田真绪了。」真绪的语气比我亢奋了一级。
  说得对。
  站在我身边的人不再是渡来家的女儿了,而是我的妻子。我扛起了重责大任。
  我们一面喝红酒一面拟定的私奔计划,并没有流于酒席间的玩笑。
  隔天我们继续讨论细节,之后很快地就开始找一家又一家的房仲业者看房子,也去拿了结婚登记申请书。
  接着我们再度挺进真绪老家,又被她爸妈摆脸色,到后来连我爸妈也好言相劝。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充满锐气,拿出各自的存款簿,数到三一起秀给对方看,结果真绪的存款之多,让我陷入沉默。
  我们拜托大学时代各自的朋友以证人身分签名、盖印章,结果见面时听到他们谈起真绪大学时代的轶事,胆子都被吓破了。
  我向上司报告我已结婚的事,结果他们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接下来开始打包,为搬家做各种准备事宜。
  这一个月来,我不是在工作,就是和真绪在商量事情,不然就是向人低头求情,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好好休息过。正因此,我没什么机会思考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未来又会走到哪里去,就这样迎接了登记结婚日的到来。
  「我们真的结婚了耶!」我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我以为把话说出口就会再浮现一点真实感,但话说完了也没什么感觉。果然还是要花时间准备、好好举办结婚典礼比较好吧?置身在饭店的宴客厅,当着亲友的面切下蛋糕,大概就会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感了。
  真绪说:「结婚准备要花钱又耗时,结婚典礼不办也没关系,戒指也没必要。」她的心意令人感动,但我不相信那是她的真心话。以春装夹克搭长裙的朴素装扮来到公所提出结婚登记申请书就了事,她应该会觉得不满足的。她还是会想穿婚纱看看吧。
  几个礼拜前的某天晚上,真绪拿着一个提袋来到我房间,从里头拿出一件又一件色彩缤纷的内衣,向我炫耀她的战利品:「公司内部贩售会上用三折的价格买到的!你看,这轻飘飘的感觉很可爱吧。」我看了都傻眼了。真绪本人就体现了「轻飘飘又可爱」这句话,她不可能对婚纱没有任何懂憬。
  就目前状况而言,我老家那里是不会给我什么金援了。为了私奔又花掉不少存款,眼下不可能举办婚宴,不过婚戒我还是想趁早准备。
  我在心底悄悄发誓的同时,身旁的真绪正在操作手机。
  「你要打到哪里?」
  「嗯,我老家,基本上还是要报告一下才行。」电话似乎一下子就接通了,真绪的声音顿时拔尖:「喂?啊,是爸吗?嗯,是我。咦?我听不到。嗯,对,我现在在区公所。我已经送出去罗……不行,不可能的,变更无效。要是那样做的话,我的户籍上会被打一个大大的叉喔,这样好吗?」
  不太安稳的气氛传了过来,我屏息以待。
  今天是星期日,所以结婚登记申请书可能要到礼拜一才会正式受理,岳父大人如果要我们暂缓的话,我还是跑回公所取回申请书好了——我老是被这种软弱的想法绑手绑脚,但真绪和我不同,一路走来都很强势。
  「所以啦,从今天起我就是『奥田浩介』夫人了。住哪里?妈妈知道啊,冰箱上也贴着住址吧?还有,我要拿剩下的行李,所以说不定还会回去住几天,不过我主要的生活据点已经在这边了。不管谁要说什么,我们都是夫妇。话说,我已经是Mrs.奥田了,要叫我Madam奥田也可以。好啦,我『老公』要跟你打声招呼。」真绪说完话,将手机往前递。
  「耶?」
  我顿时狼狈起来,但真绪还是把手机推向我,我只好拿到耳边。
  「呜、喂?」
  「啊,奥田啊。」那低沉的嗓音,在我眼底勾勒出一张苦瓜脸。
  「那个,对不起,我们刚刚提出结婚登记申请书了。」
  「……」
  哇,他生气了。
  「对不起,那个,虽然顺序反了,但我真的会……真的会好好照顾真绪。我会认真……认真生活,保险、储蓄我都会好好……」我开始语焉不详了,回过神来还发现自己不断鞠躬。路过此地、看似要去参加社团活动的高中生纷纷对着我窃笑。你们能体会这种紧张感吗!
  「……」
  他还是默不作声。
  算我求你了,说点话吧。
  「那个……」
  「你真的要和真绪走下去吗?」他以一个平静的问句回应我。
  「当、当然了,我一定会让真绪幸福!」我又再度鞠躬哈腰。明知这样很难看,但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这样啊。」经过短暂的沉默后,他继续说:「如果碰到什么头痛的状况,请来和我们谈谈。还有,我认为真绪将来会造成你的困扰,盼你见谅。」
  「啊,是,是。哎呀,真是的,我才是一直造成真绪的困扰呢。不好意思,我们近期内会登门拜访的,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聊。」我鞠躬鞠了总共二十次才讲完电话,大衣里头都汗湿了。
  真绪笑到肩膀抖个不停。「辛苦啦!虽然难堪,但很帅喔!」
  到底是难堪,还是帅啊?
  我们坐进停在停车场的出租车,沿着目白通开,随便找了一家拉面店吃中餐。在短时间内完成私奔计划后,我们两人的钱包处于缩水状态,光凭我也无力回天。如今真绪连叉烧拉面都不准我随便吃了。
  「小气鬼。」
  「好、好,我的叉烧给你,忍耐一下。」
  一块叉烧被放进我的碗里了。
  我们再度上车,前往大泉交流道旁边的家庭用品卖店。
  真绪昨天在搬家过程中制作了一张清单,从脱衣间的脚踏垫一直列到浴室刷、洗衣篮、电线压条、阳台拖鞋、花盆、花的种子,共有二十多项。
  结帐后,我们推着载满商品的推车走出电梯,发现左手边角落有一群小孩。
  那里盈满了独特的气味,还有小鸟的叫声,可见是宠物区。展示箱像集合住宅那样分成上下两层,当中的小狗小猫的睡脸惹人怜爱。
  「喔—有狗,我们看一下吧。」
  有只柯基犬,体型大约只有上次在善福寺公园打扰我们的那只狗的一半,此时正玩着玩具,尾巴摇得像是要断了。我的视线紧追着它那颤颤巍巍的动作。
  「啊,真的是小狗耶。」真绪的回答冷冰冰的。她从刚刚开始就心情不好,因为「没有可爱的脚踏垫」。
  「嘿,你会不会有点想要养宠物?」
  「不会。」她即刻回答。
  总觉得,我好像碰上了既视现象——我们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有过类似的对话了。我歪着头思考,结果真绪的话消除了我的疑惑:「浩介很喜欢动物,对吧?国中的时候也差点把银杏公园里头的狗捡回家。」
  对,我想起来了,是国二那年梅雨季的事。在回家的路上,我听到被人装在瓦楞纸箱里的两只小狗,不断发出尖细的叫声,记得它们是混了哈士奇血统的米克斯犬,长相很丑。
  就在我打算将它们抱起来的时候,真绪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好像很扫兴的样子。到那一刻为止她都还有说有笑的,几乎可以用「烦人」来形容了。
  「不要捡嘛,感觉身上会有跳蚤,懂得照顾它们的人应该会来捡走,而且它们也不可爱。」
  没错,现在的状况和当年如出一辙。在碰上那两只小狗前,我捡过小猫回家养,结果没养成。听到真绪的话,我便哀怨地放弃了那两只米克斯犬。不知道它们后来怎么了,如果真的像真绪说的那样,有懂得照顾狗的人捡走就好了。
  我想起那只小猫的样子,随口念了一句:「话说回来,那只俄罗斯蓝猫不知道去哪里了呢。」
  「什么?」
  「我捡过一只猫喔,那时候好像已经上国中了,也搞不好还在读国小,总之就是那阵子的事。它是长得像俄罗斯蓝猫的米克斯猫,记得眼睛好像是咖啡色的。如果是纯种俄罗斯蓝猫,眼睛会是绿色才对。我养了它几天,所以它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喔——然后呢?」真绪侧着脸问,也不知道她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
  「它是很可爱的小猫喔!尾巴有淡淡的条纹,整体毛色是灰中带蓝,摸起来比天鹅绒还要软。它也是被人丢在银杏公园,抬头对我咪咪叫的时候,还会露出红色嘴巴里的小小牙齿。我真的是在零点几秒内就爱上它了。」
  「耶——感觉像是命中注定的邂逅呢,然后呢?」真绪好像有点兴趣了,转头盯着我的眼睛看。
  「那只猫在我捡到它之前,好像就已经相当虚弱了。我带它去给兽医看,也拿了药,卯足全力照顾它,但大约一个礼拜后它就不见了,我现在才敢说,我为它还哭了。你知道嘛,不是有人说,猫得知自己死期将近就会不见?我想到它可能已经死掉了,就哭得唏哩哗啦。」
  「浩介真是温柔呢。」真绪把脸凑过来。「嘿,我可以说一件很害羞的事吗?」
  我看看四周,确定小孩子的心思都放在动物上,才点点头。「小声说就可以。」
  真绪把嘴巴凑向我的耳边,抛下一句「就是啊」,然后就退开了.好像真的很害羞的样子。
  「什么嘛。」
  真绪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笑容,再度把脸凑过来,轻声呢哺:「就是啊,我可以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
  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那是多么害羞又撩人心弦的台词啊!让我开心得想把店里所有东西都买下来了。兴奋过头的我拼命说话,掩饰自己的羞怯:「哎,但是啊,那个为小猫哭泣的纯真少年不久后就被大家当成『爱抓狂的孩子』,只能和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学生讲话,人生还真是无法预测啊!嗯,真不可思议。呃,如何啊?听了这件轶事有没有稍微觉得想养宠物了?」
  「完全不想。」
  真是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啊,但我还是要再纠缠下去。
  「可是,我们刚好搬进了可以养宠物的房子耶!狗和猫不行的话,起码养只小鸟吧?」
  「不行。」
  「为什么要那么坚持啊?」
  「因为养宠物要花钱。」真绪点出现实的理由后,突然别开视线。「还有,如果养了宠物,总觉得浩介的注意力都会转移到它身上,我不想要那样。」
  又一句搔得我心痒痒的话,我在心中升天了。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们都会这样交谈吗?我的身体应该会承受不了吧?
  「那,不要养猫狗,养个仓鼠或乌龟呢?」
  我也真是纠缠不清。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说改天要到宠物店看看热带鱼。
  「嘿咻!」

  「你的喊声听起来也太吃力了吧。」我迎着近距离投过来的抗议视线,站稳脚步,小心不让真绪掉下来。她比表面上看来还要重。
  右边房间的门开了一小缝,我感觉到里头有人在偷瞄我们。不妙,被人看到害羞的一幕了。明明没那个斤两,还想装模作样地公主抱真绪进房间,我真是白痴。
  「啊!」从门内侧跑出来的是个小男孩,满三岁了没都还不知道呢。他转向室内大喊:「妈妈,有个姐姐感冒了!」
  「啊,没有喔,姐姐很健康的。」真绪打完圆场没多久,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便从玄关探出头来。她一看到我和真绪反常的模样立刻穿上拖鞋,来到走廊上。
  「没事吧?我来帮忙。」看这情形,她是误以为我们碰上什么紧急状况了。
  被我抱在手中的真绪依旧把双手环在我的脖子上,客气地笑笑:「啊,不用了,没关系的。呃,我只是有点贫血,这是常有的状况。啊,对了,我们姓奥田,是你们隔壁的新住户,请多多指教。我们会再登门向您打声招呼的!」
  「啊,你们好,我姓平岩。」
  出租公寓的玄关门很小,我将真绪抱进室内的过程中不时将门框撞得喀喀响。接着我又退回走廊上拿东西。刚才那位女性还傻在原地,我只说了声「你好」就逃命似的进门去了。
  傍晚时分,真绪待在光线昏暗的厨房兼餐厅里面,两手托着脸颊,连电灯都忘记要开了。
  「哇!被人看见了……好丢脸喔!公主抱果然还是不普遍的行为啊……怎么办?那个人好像觉得我们是笨蛋夫妇。」
  「哎呀,这误会就慢慢地化解吧,她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我打开电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泡了杯咖啡,试着让动摇的内心平静下来。
  「好烫!」真绪把咖啡放到嘴边,随即抖了一下身体。她开始像平常一样对着杯子吹气,吹成了斗鸡眼。
  包含这个厨房兼餐厅在内的三个房间里,都放满了搬家公司的瓦楞纸箱,想要直线前进都没办法。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实在不知道何时才能整理。
  「啊——累死我了。」咖啡喝了大约三分之一杯后,我便将杯子放到桌上,望向和室的玻璃窗。天空被夕阳染成了桃红色。「去完公所、吃完中餐再逛两间店就这么晚啦。最近的休假都像这样呢。」
  「嗯,不过接下来的生活会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的,天空真漂亮啊!」
  真绪从椅子上起身,动作灵巧地钻过地上的瓦楞纸箱,打开和室的窗子。若竪耳倾听还是会听到远方街上的喧嚣,但以东京都内来说,这里已经算很安静了。
  我们两个穿上价格标签都还没拆掉的拖鞋,走到阳台上。真绪双手托住残有白昼余温的扶手,西郊暮色尽收眼底。
  「再往北一点就会到琦玉了,但这里毕竟还是东京呢,房子盖得满满的。」
  四楼望出去的景色的确和真绪说的一样,挤满了住宅,房屋与房屋的缝隙中似乎还留有极少数的田地。从这里也看得到一些树木,不过那大概不是杂木林或居民种在自家四周的小树林,而是公园里种的吧,镰谷的农地还很多,因此这两个地方的景致大异其趣。
  我们跟房仲一起看了一间又一间房子,最后决定租下现在这间,就是因为它的视野很棒,日照又充足。往南跨过一条狭窄、没什么车辆通行的小路便是成排的两层楼建筑,因此从这里望过去的视野没什么阻碍。景致棒归棒,距离车站倒是很远,要走十分钟才会到西武池袋线的大泉学园站,这一点就让人有些不满了。
  我自己想住的是另一间公寓,位于横须贺线西大井站步行七分钟会到的地点,租金忠实反应了住屋的价值,不特别贵也不会便宜得可疑。二十分钟内就能抵达惠比寿和新宿,也就是离我们各自公司最近的车站,而且还不用转车——这对我很有吸引力。但真绪不喜欢那里,她的理由是:房间位于一楼,朝东,照不太到太阳,「整体面吾,总觉得湿气太重了」。
  「电车两站就到惠比寿罗!」我如此反驳,但她还是不肯点头答应。
  我知道真绪一旦看某样东西不顺眼,要她改观是很困难的,所以我一下子就放弃说服她了。接下来,我们找到的就是这间四〇二号房。一进门,真绪便爱上了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她佣懒地朝榻榻米一坐,态度坚决地说:「就这里了,这里很好,如果房租再便宜五千圆的话就这里了。」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还不忘对房仲业者施压,真是彻底体现了她的行事作风。
  就这样,我们住进了在我心目中并非排行第一的公寓,话虽如此,这房子才盖好三年,跟新的没两样,有电梯、有附监看功能的门铃对讲机、有温水洗净马桶、有附干燥机能的浴室,舒适的设备一应俱全,这方面真的无可挑剔。说实在的,这是双薪家庭才住得起的好房子。不过我的通勤时间比住上井草的时候增加了一些,个人是有点吃不消啦。对上班族来说,「提早两班电车的时间早起」是非比寻常的苦行。
  「能找到这么棒的住处真是太好了,对吧?」
  真绪和我的感想似乎有些出入。不过仔细想想,她的通勤时间减半了,自然会觉得很棒吧?我当初从高幡不动搬到上井草的时候也觉得:住在离都心这么近的地方,真的好吗?
  说了这么多,最根本的点在于:西大井也好,大泉学园也好,或高幡不动也好,住哪里都没差,哪怕通勤时间要两个小时;最重要的是有真绪陪在我的身边。
  我抬头望着由桃红色转为深纷色的天空,而真绪靠了过来。
  「让我猜猜浩介现在在想什么吧?」
  「嗯?」
  「『明天开始又要搭黄色电车上班啊?西武线我已经搭腻啦!』」
  哎,不完全正确但也差不多了。
  今天白天的天气还让人稍微会出汗,到了晚上却冷风阵阵。

  我准备回头进屋子里的时候,真绪悄悄撇下一句话:「这里就是我的『安息之地』吗?」
  我听了笑出声来。
  「真绪,你不知道『安息之地』的意思吧?那是老爷爷老奶奶在用的台词耶。」
  「咦?啊,是这样啊。」真绪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已经变成我太太了,但我还是觉得她好可爱。「嗯,可不能因为结了婚、安了心,心态马上就变老呀。如果我以后变得胖嘟嘟的,你要怎么办?」
  我侧弯身体,视线在真绪的背部和小腿肚之间游走。
  「嗯,哎,我就明白说出我的看法吧。整体再多一点肉的话,我会更喜欢。像这样,ㄉㄨㄞ ㄉㄨㄞ的。」
  「哇,这里有个色老头。」
  「你现在才看出我的本性吗?」
  真绪动作夸张地将双手缩在胸前:「怎么办,我嫁给一个『嚎狼』君了。」
  她都叫我嚎狼君了,我也不用跟她客气罗。
  「哼哼,既然入籍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为了排遣你不准我养宠物的怨气,今晚我就要来好好疼爱你,疼爱到你站不起来为止!」
  「呀啊啊!」
  原来我们真的是笨蛋夫妇。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3

  观赏鱼原本是我负责照顾,不知不觉中就变成真绪的工作了,她似乎对这五只琉金鱼产生了感情,甚至还帮它们取了名字。
  「然后啊,红色的有两只,比较大的叫麦克,小的叫艾尔。我觉得红白花纹的那三只一定是三兄弟,这两只叫丹尼斯和卡尔,一旁落单、游得悠哉的那只是布莱恩,五只加起来就是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s)!」真绪像黑白电视时代的主持人那样张开手掌,在金鱼旁边摆动。
  「……啊?」
  「嘿,一旦给了你这种印象,以后怎么看都会觉得它们是沙滩男孩,对吧?」
  「你问我『对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啊。」
  真绪似乎是在一个姓金泽的大学时代好友的推荐下,开始听沙滩男孩,瞬间就迷上了。曾经担任团长的布莱恩什么什么的来日本演出时,她还跟金泽去听呢!
  「那场演唱会真的很棒!」她谈起当时的情况,眼神中充满雀跃,我却想到我不在她身旁的时候她也以自己的步调拓展着自己的世界,因此觉得不太甘心,五味杂陈。
  我把这一类想法告诉她,闹了一下别扭,但我实在不知道沙滩男孩唱些什么歌,话根本搭不起来。我只大概知道他们是和披头四同时期的美国乐团,再过来就只能隐隐约约联想到冲浪、加州等关键字了。
  真绪帮金鱼取的丹尼斯和卡尔之类的似乎是乐团团员的名字,但她就算向我说明,我也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我们到宠物店时原本是想买个霓虹灯之类的观赏鱼,后来会改买金鱼是因为真绪无心的一句话:「不觉得这金鱼很可爱吗?」
  真绪手指的水族箱中打着令人联想到的水底的青光,里头有大约二十只琉金鱼正摆动着大大的鱼鳍,悠然游动。
  「也对,第一次养鱼的话,养金鱼会比热带鱼容易成功。养霓虹灯可以让它们繁殖,但会很麻烦。」店员先前还滔滔不绝地诉说着霓虹灯有多美,一听到真绪说的话立刻就改口推荐琉金鱼了。
  满脸痘痘的店员似乎想讨好真绪,甚至还说了这样的话,对真绪的眼光表示激赏:「霓虹灯的热潮已经过了,它们只是好养而已,养起来不太有趣。接下来应该就是金鱼的天下了吧,看了就心平气和,多棒啊。」
  面对店员的攻势,真绪一面苦笑一面用眼神问我:「怎么办?」
  虽然觉得这店员变脸也变太快,但对方都热心到这样的地步了,拒绝的台词实在说不出口。再说,我也没有非养热带鱼不可的理由;看着琉金鱼悠闲的游姿,心情也确实会沉静下来。
  就这样,店员仔细挑选的五只鱼,在我们家的新水槽中组成了冒牌的沙滩男孩。

  虽然我和真绪失去联络的期间很长,但我们毕竟是十多年前就认识了。
  我听她说过许多过去的事,也都铭记在心,因此我自认为是继她养父母之后最了解她的人,没想到实际和她一起生活后,又有许多新发现,真是有趣。
  比方说,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哼歌,而且哼来哼去都是同一首曲子——这也是我结婚后才知道的事。
  此时真绪就背对着我卧倒在榻榻米上,呢喃似的哼起了歌,同一个乐句重复几次后接上旋律飙高的部分,她就破音了。
  是她老爱哼的那首歌。没记错的话,我第一次听到是在从善福寺公园走回家的路上,后来我听着听着也记住那轻快的旋律了,开头第一句是:「啦——啦朗啦朗。」
  「什么嘛,你醒着啊?」一听到我制造出的声音,她哼歌的声音顿时就中断了。
  我把原本想拿来盖她的被子折起来,结果她翻身说:「帮我盖帮我盖,脚有点冷。」穿过玻璃的柔光在房间内汇聚成一个光潭,真绪躺在里头仰望着我,撒娇的声音甜美极了。她蜷缩身体,光溜溜的脚丫磨蹭着,看起来就很冷的样子。撒娇的手法高明到令人佩服。
  我克制住想用被子盖住真绪全身的冲动,夸张地叹了口气:「那么冷的话,躺到床上不就好啦?我想用吸尘器吸这里。」
  真绪用手摸摸脸颊上的榻榻米印子,继续撒娇:「嗯……起身好麻烦喔,你像之前那样用公主抱把我抱到床上。」
  我真是又笨又单纯又无可救药的好好先生,看到老婆伸出双手的模样,就看得出神了。
  「那个动作对腰不好,今天就算是特别服务吧。我不是摔角选手,你要是不换个姿势我是抱不起来的喔。」
  我放下被子,拉真绪起身。
  真绪站起来以后将双手环上我的脖子,嘴巴上说:「麻烦死了。」跳到我手上的动作倒是很轻盈。她好重。
  我双手环抱她走出厨房兼餐厅后,她又要求我绕桌子一圈。
  「是,是,是。」我照她的话绕了伸缩桌一圈。「是说,真绪啊。」
  「嗯?」
  「你不是一天到晚爱哼一首歌吗?那首歌的名字是什么?」
  「我那么常唱啊?」
  「嗯,唱到连我都会记住旋律了。」
  我稍微倾斜真绪的身体,穿过门框,进入和室隔壁的寝室。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几乎被双人床占满了,地面等于不存在。蕾丝窗帘透进来的近午阳光无情地将床上叠起的枕头和绉掉的床单照得一清二楚。
  相较于夜晚时刻,这房间在明亮的日光下,反而散发出更强烈的「唯一用途就是那个」的气息。明明没放什么猥亵的东西,却让人觉得应该要禁止十八岁以下的小朋友进入。
  我的脚不小心绊到化妆台的椅子一下,最后才终于把真绪放到粉红色的床单上。
  「哎唷!」我要起身时真绪不肯松开环在我脖子上的手,于是我便仆倒似的让她把我的脸拉过去。
  我们的脸近到鼻子都要碰在一起了,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真绪静静笑了,喉头随之抖动。
  「什么啊?」
  「那不就太棒了吗?」
  「啊?」
  「我哼的歌,曲名就叫〈那不就太棒了吗?〉(Wouldn't It Be Nice)。沙滩男孩的歌。」
  我们在近到嘴唇可以感觉彼此呼吸的距离下,继续对话。
  「这样啊,你真的很喜欢沙滩男孩耶,不过这首歌听起来还满温和的,不太有冲浪的感觉。」
  「啊,浩介也以为沙滩男孩只玩冲浪音乐吗?以为他们是穿着短袖蓝白条纹上衣,歌颂夏天、汽车、女人的阳光大哥哥?」
  「不是吗?」
  眼前(不夸张,真的是近在眼前)的真绪摇摇头:「完全不对,冲浪音乐是他们初期玩的风格,沙滩男孩可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流行乐团,而团长布莱恩•威尔森是最了不起的天才。你改天可以听看看《宠物之声》(Pet Sounds),虽然〈那不就太棒了吗?〉之外的曲子都比较朴素、难以进入,不过整张专辑既优美又撼动人心,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当然了,不只是《宠物之声》,《就在今天!》(Today!)、《漫漫夏日》(All Summer Long)等等触及冲浪/改装旧车元素的路线我也很喜欢,还有,布莱恩精神崩溃⑤前制作的单曲〈好气氛〉(Good Vibrations)根本就是声音的万花筒……」
  「如果你还要讲很久的话,要不要放开我的脖子啊?这个姿势很累人。」腿抖到受不了的我抱怨了一句,但真绪没听进去。
  「是你自己要提起这个话题的,你就要听我说完啊!然后啊,那个〈好气氛〉更是……」
  「既然如此,我只能靠实力让你闭嘴了!」话说完,我便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真绪的嘴。她起先还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呜呜」,等到她安静下来后我移开嘴唇,她又嗤嗤笑了几声,把我的头推向她的。我们亲了两、三次,是短短的吻。
  我单脚撑上床铺,吻了她的脖子,她柔软的秀发搔过我的鼻尖,甘美的香气使我心跳加速。不过真绪就在这时候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推开了。
  「好,到此为止,你要去吸地板对吧?」
  「怎么这样?我们都快要有很好的气氛了耶。」
  「我说啊,现在可是晴朗的星期天早晨,外头还有晶亮的雨后空气耶。拉上窗帘就太可惜了不是吗?这种时候就要懒洋洋地倒在地上晒太阳,要睡不睡地浅眠片刻,这就是最棒的享受啦!」
  「你的享受还真廉价啊。」
  「浪费即罪恶,储蓄即正义!」
  「所书甚是。那没办法了,小的去吸地板罗。」
  「慢走啊。啊,书柜角落也要好好弄干净喔,之前的灰尘棉絮结了一大球滚来滚去,像在演西部片。还有,一个小时后如果我没有走出房门,要来叫我起床。」
  「是是是。」
  我回到和室,一面为自己心中不肯平息下来的「好气氛」感到不知所措,一面用吸尘器吸地板,结果理应在睡觉的真绪从寝室跑出来了。
  「还是榻榻米好。我要睡这里,你赶快随便扫一扫吧。」
  她的随兴真是一点也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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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放下偏见,不要再以为歌剧都是些无聊的剧码,只能看胖胖的男女歌者用夸张的动作唱歌。歌剧是很震撼人心的。
  走出剧院后,女高音和男中音还在我耳中朗声歌唱。真绪的耳边大概也有歌手进驻吧,我们在新宿车站大楼吃饭的时候、搭乘电车的时候,她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没想到歌剧那么有魄力。」走下大泉学园站行人步道时,真绪突然这么说。
  「休息时间算进来的话,全长差不多有三个半小时,感觉却只有一下子。虽然礼拜六下午就这样用掉了,但有去听真是太好了。」
  「是吧?不用花钱就能看那么精采的演出,真是有点过意不去。我们坐的位置花钱买的话要两万圆以上吧?你一定要向公司的人好好道谢才行。」
  我拿到《费加洛婚礼》的票时,这礼拜都过一半了。原本是公司为了客户买的,但对方有事不能前往,票就在社内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上。
  回家后,我立刻问真绪要不要去听。我想起以前和她在汝谷吃饭那次,她在唱片行里试听过歌剧之类的音乐。当时她好像只是觉得卖古典乐的楼层人比较少才约在那里见面,并不是因为她对歌剧有特别的兴趣。不过真绪的好奇心是很强的,听我说有现场表演叮以看,她立刻回答:「我要去!」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走进位于初台的新国立剧场。
  我们很久没有碰到可以好好休息的假日了,老实说很想在家里度过悠哉的一天,不过这样是不行的。黄金周期间,我一下子被「召集」去帮忙客户的活动,一下子被抓去当高尔夫球赛的地下总召,假期去掉了一半;还不只这样,五月二日真绪生日那一天我也挤不出时间,只能去便利商店买蛋糕和香槟回来凑合凑合;疲劳累积的关系,我家事也都偷懒没做,回到房间总是倒头就睡。
  因为有先前这些状况,我非得弥补真绪不可,结果弥补计划大成功,我也转换了心情,一切无可挑剔。
  「说到票就让我想到一件事。后来贵社与敝社的生意谈得还好吗?」我问这问题时,我们正走在窄到令人怀疑两台汽车无法会车的商店街上。
  「嗯……田中先生很成熟呢。该怎么说呢?做起事来无懈可击?但是啊,我们两个的性别不同,年龄又有差距,对事情的看法果然还是会有点落差呢。我还是跟浩介谈得比较来。」真绪在路灯的白光下侧着头。
  「真是抱歉,因为个人因素,我不再担任敝社对贵社的窗口了。」
  结婚后,我就不再经手「Lala Aurore」的相关工作了。业务部部员和客户窗口结婚的状况在我们公司并不少见,不过业务婚后就不会跑配偶在的那间公司了,例外几乎不存在。
  「关于这点,请您别太在意。」真绪用指尖戳了我的手一下。「嘿,我们刚刚难得有了脱离日常的体验,就别再聊工作了嘛,我想继续沉浸在歌剧的余韵当中。」
  「说得也是。」
  「啊,高丽菜好便宜!」真绪在蔬果专卖店的黄色灯光中,停下脚步。「我去买一下喔。对了,明天已经没有面包可以当早餐了,没记错的话蛋好像也快用完了。」
  在蔬果专卖店以及斜对面的超市逛着逛着,我们提的东西瞬间爆增。
  为了去听歌剧,我出门时穿的是西装外套和皮鞋,还算是把自己打点得干净、清爽。如今,双手提的塑胶袋的重量一口气就将我拉回了现实。费加洛和伯爵夫人们的歌声越来越远了。
  「菜贩还开着真是太好了。我们这样就完成周末的采买了呢。」真绪走出超市,提起有长蒽探出头的塑胶袋,脸上绽放了笑容。才刚说想要沉浸在非日常的体验里,结果马上飞奔投向最最日常的领域中,女人真是难懂啊。
  我们左转绕过卖日式丸子的店,走进税捐稽征处前方的路,商店街中还残留着一些白天的热闹气氛,但这条路上连行人也很少。
  「啊——音乐还在耳边响着呢。」真绪心中好像萦绕着一些非日常体验带来的感受,为此打了个哆嗦。「序曲的时候就被先发制人了。发现『啊,这是我知道的曲子耶』,就起了鸡皮疙瘩。华丽的曲调告诉大家『好啦,愉快的故事要开始罗』,令人雀跃。后半的翻盘有点突兀过头了,但莫札特果然是最了不起的天才呀。」
  「咦?你不是觉得沙滩男孩的布莱恩什么什么的才是最了不起的天才吗?」我揶揄一下子就被莫札特牵着走的真绪,结果她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布莱恩•威尔森是二十世纪最了不起的天才,莫札特是十某某世纪最了不起的天才,没有矛盾喔。」
  「喔。」
  在十字路口转弯后,我们的公寓就映入眼帘了。抬头看着外廊的灯,我自然而然地说出一句话:「哎呀,到家了呢。」
  「对呀。」
  听了真绪的声音,又更有真实感了。
  搬进来后,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月了。我和真绪越来越像是一对夫妇。
  决定私奔前,岳父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造成别人困扰是不行的。」结果那只是他杞人忧天罢了。和真绪结婚真是太好了。不管是在对话,还是沉默不语,只要真绪在我就觉得内心很充实。每天晚上都超期待回家。和她在一起后,我连一秒钟都没有感到后悔过。
  因此,我们吵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说起原因,也不过都是「你没有跟我说不回家吃晚饭,害我炊太多饭了」之类的事,在旁人看来只是斗斗嘴而已。
  若要说有什么令我不安的事,就只有她的记忆了吧。
  我彻头彻尾思考一过后,得到的结论是:就算真绪真的有广泛性失忆症,想不起那些记忆也没关系。
  我透过网路搜寻,也看了一些相关书籍,只称得上是囫囵吞枣吧,不过我得知广泛性失忆症的原因多是累积过度压力和遭受重大的精神打击,因此遭逢地震等剧烈天灾的灾民偶尔也会得到这样的病。另一方面,漫画或连续剧有时候会出现的「撞到头后失去记忆」的桥段,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很少发生。
  事实上,医学界似乎还没有完全解开广泛性失忆症的发病机制。不过根据推测,所谓广泛性失忆症就是人类大脑正面承受难以负荷的精神冲击后,将记忆上锁的状态。
  没有必要勉强大脑想起它拼命想忘记、拒绝承认的事——我是这么想的,而真绪本人也完全不想过问自己接受安置前碰过什么事。对真绪来说,养父母就是无可取代的父母,国中以后的人生才是她真正的人生。既然如此,维持现状不就好了吗?我不是要学岳父说话,但我也觉得真绪就是真绪。
  「真绪?」
  「嗯?」
  「今天过得开心吗?」
  「超开心。」真绪用力点了点头后,呼喊了我的名字:「浩介。」
  「嗯?」
  「谢谢你喔,在黄金周工作的疲劳都还没解除就陪我出去玩。」
  「难得有免费的票嘛。」我先是顾左右而言他,接着才认真回答:「接下来我们也要一起到各种地方去玩,多看,多体验。」
  没错,回忆太少的话,两个人一起创造就好啦。
  「思,但也不要太勉强喔。我光是在家里打滚就很幸福了。」真绪如此安抚我。虽然是自己的太太,我还是要夸她是个好老婆,我也要成为配得上她的好老公才行。
  我脚边传来啪沙一声,定睛一看,是真绪提的塑胶袋掉到柏油路面上了。从塑胶蛋盒溢出的蛋黄在路灯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看来有几颗蛋摔破了。
  「喂,蛋破罗!」我出声,愣在原地盯着袋子的真绪才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捡起了袋子。
  「哎唷,好浪费喔。」她发出悲叹,接着慢慢地瞄了瞄袋子里头。「用滤网过滤一下就可以拿去做煎蛋了对吧?」
  「好老婆」这个评价还是暂时保管在我这里,先不要给她好了。

  •

  「你想说什么,我是懂啦。」田中前辈打断我的话,喝了一口加水烧酒。酒水从嘴角流下,他急急忙忙地拿起湿毛巾擦。
  我们头上的小电视机传出搞笑艺人的关西腔,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话,但我们实在没有让人逗到发笑的心情。
  「但是啊,奥田。」田中前辈慎重地将湿毛巾折好,继续对我说:「你再冷静地想想发薪水给你的公司是哪一家吧。的确有句话说『客户要摆第一』,但在公司内部制造敌人可不会有什么好处。媒体部也有媒体部的见解,如果他们不爽搞你,害你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就有你累的罗!」
  我握着变温的酒杯,借着醉意试图反击:「可是客户开心的话,业绩也会上升,对公司也是一件好事啊!如果这点也被否定,我就不知道要拿什么激励自己工作了。」
  我知道田中前辈是为了我好才给我这些忠告。今天早上他明明还在吃胃药,却跑过来说:「你太太出差不在家,对吧?」下班就带我来喝酒。我真的很感谢他的用心良苦,但我实在无法乖乖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
  田中前辈将原本就松掉的领带拉得更松,转了转脖子。「不是嘛,我又没叫你不要认真工作。我只是要说,和其他单位同进退也是努力的一环。你记得吧?社长不是有句口头禅?『公司就像一艘船。』听了就烦,但我觉得这句话确实有捕捉到一个面向。船上有形形色色的划桨手,结果当中只有一个人用超快的步调划船,船也不会笔直前进吧?你的桨和其他人的撞得乒乓响还溅起水花的话,旁人当然会不开心啊。」
  「那就公司的立场而言,稍微流点汗就办得到的事,我骗客户说我办不到,这样就是正确的吗?」
  「看你的脸就觉得你连虫子也不敢捏死,结果已经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啊。」田中前辈单边手肘撑在被烟酒、油脂染黑的吧台上,盯着我的眼睛瞧。
  「……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你道歉。」田中前辈咬住鸡心,将它从竹签上扯下,嚼得津津有味,还一边说:「只是啊,我就讲开了吧。你觉得货物的主人敢把货物放到船桨动作不一致的船上吗?如果你太为客户着想,整天找媒体部吵架的话,最后也只是迂回地在制造麻烦给客户。这就本末倒置了啊,懂吧?还有,这样讲或许很难听啦,但经营公司内部人际关系要谨慎点,你哪天可能就调到媒体部了啊!」
  「……」我回不了嘴。
  鸡翅的油脂滴到炭火上劈啪作响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知道。我知道田中前辈说得没错。我太为客户着想了,如今在公司内部掀起了不必要的风波。我也知道自己的做事方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Lala Aurore」。先前和真绪拟定了各种计划,搞得媒体部无可辩驳,我的自信因此激增,而自信在不知不觉中变为傲慢。田中前辈就是看不下去了,才特地找我喝酒,要我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事作风。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也觉得自己很丢脸,竟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反省。我知道田中前辈真正想说的话是什么,他是要我成熟点。我却觉得他是要否定我和真绪合力完成的工作,忿忿不平,我真是幼稚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脱胎换骨了,不再是只会说「对啊」和「我觉得很好」的「跟班年轻人」,结果脱胎换骨后也只不过变成了「不顾虑旁人的年轻人」。只不过换了个毛病罢了,幼稚鬼终究是幼稚鬼。
  我打从心底觉得,好想回到真绪身边。
  她不会给我明确的建言,也不用说些积极进取的话来激励我,但我还是想看看她的脸。我只要真绪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像平常一样和我说话就好了。不管我的心情有多烦躁,都会获得解脱。
  然而,真绪昨天就出差到关西了。她说是河原町和三宫开了新分店,所以她要去开会,顺便帮忙宣传。明天就会回来了,但我却觉得还要再等几万年明天才会来临。
  「你那是什么脸啊,喂!」田中前辈拍了我的背。「媒体部那边就别说了,我们部门内对你的评价还满好的啊!大叔们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笑死我了。」
  「啊?是吗?」
  「哇,你的回答还真没劲啊!什么嘛,和老婆分开有那么寂寞吗?」
  「不,不是的。」
  「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在想老婆啦,视线变得跟国中生一样纯真。」田中前辈边说边贼笑。「也好,刚刚话题变得满严肃的,差不多该转换一下心情了。咦?你是怎么啦奥田?杯子里的酒完全没变少嘛。」
  我连忙干了杯中的烧酒。
  杯子空了以后,醉意以及连日以来的疲劳一拥而上。狭窄又烟雾弥漫的烤鸡肉串店在我眼中像麦芽糖似的左右延展开来。
  田中前辈自作主张地加点了加水麦烧酒,然后用手肘轻推了我几下:「好啦,新婚生活如何啊?」
  「哎,说是新婚,也都已经入籍三个月了呢。」
  「但还是会有……该怎么说,突然被喜悦冲昏头的瞬间吧?」
  单身的田中前辈似乎很想结婚,一逮到机会就逼我分享夫妻间的甜蜜生活。话虽如此,我要是老实跟他说我们每天都有「早安亲亲」和「晚安亲亲」的话,他一定会拿竹签刺穿我的肚子。
  我一手拿着鸡肝串烧,一面分享不会惹恼他的日常小事:「嗯——对啊。回家看到她一面哼歌一面在厨房做菜,还是会觉得和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哇!好好喔!」田中前辈把我的背拍得砰砰响,好痛啊!「那,她有用那招吗?裸围裙。」
  臭着脸帮串烧翻面的大叔偷瞄了我们一眼,视线马上就挪回火上。
  「怎么可能玩那种A片里头才有的招数啊!」
  其实我们玩了,但还是别说出来吧。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田中前辈一定会追根究底,把所有细节都挖出来。
  「什么嘛,没玩啊,不过有个一面哼歌一面做晚餐给自己吃的老婆还真好。那渡来小姐煮饭好吃吗?你天天吃对吧?」
  真绪结婚后在职场上还是用旧姓渡来,所以田中前辈也称呼她渡来。
  「呃,味道稍微偏淡,但以一个不曾过独居生活的女孩子来说,她煮的菜已经很好吃了。只不过啊,她是个随兴到无法预测的人。比方说,出门前她问我要吃什么,我回答马铃薯炖肉,晚上回家吃到的却是咖哩。这方面倒是希望她改进。」
  说着说着,我越来越想吃真绪亲手做的料理了。咖哩也好,马铃薯炖肉也好,我想在肚子里塞满真绪调味的菜。
  「话说回来,奥田啊,你下巴的线条变圆了噢。哎,他妈的!你这家伙的生活也太甜蜜了吧!」田中前辈自己催我分享新婚生活,听一听又对我发火。「是说,你们也真厉害,和新客户打交道时,发现自己以前的同学是对方的人,这也太有戏剧性了,简直像在开玩笑。机率根本不到百分之一吧!交往半年左右就私奔了,是吧?都什么年代了还私奔,吓死人了!你竟然那么有行动力啊!」
  「呃,就是凭着一股冲劲啦!」
  「好好喔,好好喔。我也要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劲。」田中前辈噘嘴说完话,喝了一口加水烧酒。「不过你啊,有冲劲是好事,该给人家的东西也要给才像话嘛。」
  「该给的东西,是什么?」
  「戒指啊!结婚戒指,我有在注意你的手,也在开会的时候注意渡来小姐的手。渡来小姐的右手原本戴着戒指,后来就没戴了吧。」
  「啊,听你这么一说……」
  婚后确实和婚前不一样,牵手时不会感觉到她手指上有硬物。
  「你这个做丈夫的不该听我说才知道吧?她是在等你啊。把原本戴的戒指移走,等你送她戒指当礼物,这种事你也留心一下吧!」
  「……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你向我道歉啦!哎唷,为什么这么迟钝的你可以结婚,我却没有办法呢?」
  「真是不可思议啊!」
  大概是因为你对小细节太讲究了。
  「对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我的职业不好吗?广告代理公司听起来很气派,但在交通广告圈其实就只会一直做些不起眼的工作。如果不是身在电视广告那种华丽的世界,对女孩子就没什么吸引力了。啊,那这样说来奥田也一样啊,可见,你具备了某种我所欠缺的特质?会是什么?」
  田中前辈开始发牢骚了。
  听着他毫无建设性的发言,我表面上虚应,心里头想的都是「真绪应该已经到旅馆了吧」、「明天几点会到家呢」之类的事。
  「喂?是我。你在搭电车吗?我现在在三宫的旅馆,刚洗完澡。啊——累死我了。明明才六月,关西怎么这么热啊?讲件无关紧要的事:这间旅馆的床好窄,害我开始想念房间的双人床了。先别管那个了,你有好好吃饭吗?不可以早餐晚餐都吃便利商店喔。不知道几点会到家,但总之我明天就会回去了。明天也还要早起,所以我要睡了,掰掰,晚安。」
  我的手机里有来自真绪的留言,留言时间是十点过后,那时我还在烤鸡肉串店的吧台,听田中前辈细数他对过去交往对象的种种不满。
  我拖着沉重步伐走在黑暗、寂寥的路上,反复听着真绪的留言。很想现在就打电话给她,但已经过十二点了,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我从公寓入口的集合式信箱中拿出邮件,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后,身体立刻往墙面一靠。我好像比自己想的还要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家门口,打开铁门。
  走入小小的玄关后,白天闷在家中的热气席卷而来。我忍住想要直接躺平在床上的冲动,打开厨房兼餐厅的电灯,喝了水。真绪不在的房间安静极了,鱼缸打气机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我打开空调、按下重新加热浴缸水的按键,准备进寝室换衣服的时候走路就开始不稳了。我倒卧在双人床上,像是要黏着它不放似的。
  看来我体内还残留着许多烧酒的酒精。
  动也不动的我呼呼喘了几口气,目光在房间内扫来扫去。
  突然间,放在墙角的化妆台吸引了我的目光,之前我都不太管它,但我记得里头应该放着真绪的饰品盒。
  田中前辈信誓旦旦地说,真绪一定是在等我送礼物给她,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先确认一下真绪偏好的款式和尺寸当作参考或许也不错。
  我在床单上直起身子爬向化妆台,在它前方盘腿坐定。饰品盒应该是在埋在化妆水和口红之间的啊,但不知为何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收进抽屉里了吗?
  我记得我当时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顺着酒精带来的冲动打开了抽屉。反正真绪没问过我就检查了DVD盒里头装的东西,这样我们就打平了吧。
  表面镶皮的盒子,就放在三格抽屉最底下的那一格,我拿出来放到萤光灯下,打开盖子。
  里头有四个戒指,三条项链。身为男人的我,并不清楚这样的数量对二十多岁的女性来说是多是少,但总觉得是偏少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放在这边的都是她最喜欢的,而「二军」都被她偷偷存放在老家了。稍微一瞥后,我觉得盒子装的大多都是设计简单,但其实很可爱的饰品。
  我拿出一个戒指,试着套到自己的无名指上。
  第一个关节勉强通过,但之后就无法再往下套了,我决定在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将戒指拿下来。
  如果卡在手指上拿不下来的话,天知道真绪会怎么说我。
  就在我打算将盒子放回原位时,我发现抽屉深处有奇怪的东西。
  那是银行的信封,共有两个,而且相当厚。
  我拿起信封,越掂越觉得重,往里头一看,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成叠的万圆钞票!上面套着银行的封条,也就是说总额为一百万圆,零散的万圆钞票也还有十几张。
  为什么房间里会放着这么多现金?不知所措的我将手伸向另一个信封。里头也装着总额一百万圆的成叠万圆钞票。除此之外,还有真绪的存款簿。虽然隐约觉得打开来看不妥当,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看着存款簿上交易纪录,一时间都忘记要眨眼了,两百多万的存款在上礼拜领出了一大半,户头内只剩十万元。
  我拿起手机叫出真绪的号码,又决定打住。夜深了,我也不要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做出什么躁进的判断比较好。
  我还没收拾好心情就再度播放了手机里的留言。
  「喂?是我。你在搭电车吗?我现在在三宫的旅馆——」那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就和平常没两样。
  我完全没听她说过领出存款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还有,这笔钱她到底打算要用在哪里呢?

  我在半夜醒过来好几次。
  到了早上,那两个信封还是完好无缺地放在化妆台抽屉里。
  我叹了一口残有酒味的气,关上抽屉,喝喝咖啡,走出房间。不管是就肉体面来说,还是就精神面来说,我都无法将固体食物往胃袋里送。
  到了公司也无心工作。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感觉像是故意要我焦急难耐。
  天开始黑的时候,真绪传简讯来了。

  「我现在在新神户站,搭上希望号了 带回家的伴手礼是布丁(音符)到家大概十点了,晚餐请自己简单打点一下。」
  「到京都罗!隔壁的部长狂睡中(- -)zz」
  「已经到新横滨了,就快到家了!可是手机和我都快没电了……」

  真绪传第一封简讯时,我回了一句「了解」,其余的简讯都没回,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对我的心情毫不知悉、悠哉传着简讯的真绪。
  将近十点半,家里的门铃响了。
  「我回来了!啊——是家的味道。」真绪走进玄关后什么也不管就先亲了我一下,接着才深吸一口气。她将行李放到地上,套装也不换掉就「咚」一声坐到厨房兼餐厅的椅子上。
  「关西果然很热呢!热气简直像是从地底涌上来的,啊,这是伴手礼——神户布丁,虽然有点老套啦。比较大的礼盒是要带到公司的,不要打开唷!」真绪从纸袋中拿出礼盒,盯着我的脸看。「你晚餐吃了什么呀?」
  「嗯,啊,我在站前吃了牛肉盖饭。」
  「又吃肉,那我明天晚上就煮鱼罗!啊,对了,我和贵社大阪分公司的人见到面了,他姓关根,大概四十多岁。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真绪看我回答这么随便,歪了歪头:「怎么啦?感冒了吗?」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三天没回家的真绪正在放松身心,而我却得逼问她钱的事情,想到我就觉得沮丧。但既然知情了,我就得说出来,不能逃避。
  「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咦?是什么是什么?」
  毫不知情的真绪朝我探出身子,我留她在原地,兀自走进房间,从化妆台中拿出信封,再回到厨房兼餐厅。
  「这个。」
  真绪看到我并列在桌上两个信封后,表情越来越僵硬。
  「不是啦。」真绪一面摇头,一面用嘶哑的声音说。
  「什么不是?」
  真绪硬在她小小的脸上挤出笑容:「浩介好讨厌喔,随便打开人家的化妆台。你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化妆来玩吧?」
  「别想蒙混过去,好好回答我,我也为打开抽屉这件事向你郑重道歉。」我朝真绪鞠躬道歉,结果她别开视线,毫无目的地盯着装伴手礼的深绿色袋子看。不管我怎么等,她都不回话。
  「这笔钱,是你从户头里领出来的吧?」没办法,我只好主动出击了:「你明明说过『储蓄即正义』还领这么多钱出来,是要用在哪里啊?这是你拼命工作、省吃俭用才存到的钱吧?」
  「……这又不是我做什么坏事才赚到的钱,要拿来做什么都没关系吧?」真绪嘴巴上不服气,说话时却没看着我。
  「要价数百万,而且不能用汇款买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啊?话说回来,在房间里放现金太危险了,被偷走就完了啊!」
  「……」
  「钱的确是真绪赚的,我没有权利指导你该怎么花,但你找我稍微商量一下不是比较好吗?」我明明在对真绪说话,她却紧闭双唇,目光盯着纸袋不放。「别东张西望了,看着我。」
  「……」
  她还是没有反应。
  「看我这边啦!」
  我的怒骂让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接着她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啊,抱歉……抱歉啊,突然对你大小声。」看到她害怕的眼神,我心头一惊,压低说话音量。「我不会再吼你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钱是要用在什么地方的?是有在投资没让我知道吗?」
  真绪摇摇头不发一语,但微启的嘴唇说明她内心已产生动摇了。
  「那,是赌博吗?」
  真绪再度摇头。
  我不断列举出需要花大钱的事情,希望猜到正解:连带保证人,街头贩卖,美容整形,老鼠会,男公关酒店。
  真绪听了全部都摇头,删去一个可能性的同时就减去了一个疑问,但「她到底要把钱用在哪里」的谜团本身也越滚越大。
  我们隔了一张二人座小桌子相对而坐,令人坐立不安的时间不断流逝着。
  「我是想要改……」嘶哑又细小的声音说。
  「啊?」
  「我说,我是想要改存到其他银行。」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用把钱领出来,等新户头开好再把钱汇过去就好了,不是吗?你不可能不知道汇款手续费跟遭小偷的风险,哪一个比较大吧?」
  「……嗯。」真绪缩起脖子点点头,看起来又变得更娇小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想要改存到其他银行去?」
  间隔没几秒,真绪就开口了:「呃,该说是一时兴起吗?不对,我还是考虑到利息、ATM手续费等等因素,才想改存到对我更有利的银行去……还有,就是那个嘛,有吉祥物的信用卡很可爱,我很想要。」
  真绪的说明瞹昧不清,我怎么听都觉得她只是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来。
  「真绪啊……」
  「还是这样好了。」真绪抛了一串连珠炮,打断我说的话:「钱我还是存回原本的银行好了。就像浩介说的,放在房间里就太危险了。明天中午的休息时间我会带到银行去存,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的脸色惨白,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只是,我现在如果穷追不舍,恐怕又会对她大小声了。
  我将疑问压回内心深处,轻声问她:「你真的会把钱拿去存吧?」
  「嗯。」真绪点点头,吸了吸鼻涕。
  「拿那么多钱走来走去太危险了,要多跑几趟,一次存一点。」
  「我会的,真的很抱歉。」
  「不会啦。时间晚了,要不要去洗澡了?」
  「嗯。」
  我目送准备换衣服的真绪走进寝室,之后打开电视。但主播正经八百的声音在这个当下听来格外恼人,所以我马上就把电源切掉了。
  之后,这令人快要窒息的气氛还是持续着。
  我们各自做着睡前的整理工作,几乎没有四目相对,躺上床之前也没有接吻。
  结婚以来,我们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们会在关灯后,望着天花板再聊一下天,聊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例如车站北口的便利商店旧址开了新店,隔壁平岩家那个叫小修的小朋友今天说了什么话。
  还有,进入梅雨季后我们开始会使用空调的定时功能,要调温度的时候我和真绪就会有摩擦。我说太热了,真绪就会说刚刚好:真绪说太冷了,我就会说刚刚好。你一言我一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然而现在,我们背对背躺在同一张床上,盯着掩于黑暗之中的墙壁,默不作声。
  真绪出差回来非常的疲倦,却睡不太着。
  我一直感觉到她一下子调整姿势,一下子抓痒,动作都非常小心,近乎神经质。如果是在平常,真绪的翻身可是粗鲁到床垫都会晃;拉被子的手势就像是要直接把被子抢走似的。
  还是对她说说话吧,我心想。
  刚刚对真绪破口大骂,情绪激动了起来,害我现在根本没有睡意。
  夜晚太漫长了,我无法假装没感觉到她的无精打采,无法彻头彻尾沉默不语。
  我刻意翻个身当作信号,开始说话:「你——」太久没说话,声音都岔了。「你会不会热啊?」
  「没关系。」她回答,还吐了一大口气。
  打破沉默后,我趁势追击:「刚刚对你大小声,真是对不起。」
  「不会,我也要说对不起。」真绪回话的声音有点变调了。
  我看着墙壁,尽可能用我最平静的声音说:「如果无论如何都需要钱的话,就找我商量一下吧。这次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才大声骂你,可是你如果好好跟我说,我一定可以冷静地听进去的。我不会要你马上跟我解释,但等我们双方都冷静下来以后,我会希望听听你的想法,好吗?」
  「……嗯。」她乖乖回答了。由此可见,「把钱改存到其他银行」果然是随口说说罢了。但我要是现在就追问真相,只会加深我们之间的嫌隙。重要的不是追究事实牵连的面向,而是解决问题才对。
  刚刚我不知不觉地把脚缩起来了,此时我刻意打直。
  「浩介。」真绪对我说话了:「真的很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一直在考虑某件事,结果心一急就采取了行动。不过我真的不是要拿去做坏事或做蠢事,请相信我。」
  真绪既然这么说,就代表她真的不是要乱用吧。
  我决定相信她的话。
  「我知道了,只是啊,有很多诈欺之类的骗局都是利用人的善意行使的,你要小心喔。」
  「我也是尝过一点人情冷暖的,不至于被那种程度的事情骗啦。」真绪说着说着噗哧笑了几声。「还有,我才不会去男公关酒店咧。」
  「这样啊,也是啦。」我也静静地笑了。
  脱离了紧张的情绪后,我才注意到有句重要的话我还没讲。
  「真绪。」
  「嗯?」
  「这趟出差,真是辛苦你了。」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
  「谢谢。」真绪这么说,同时将她的背部贴上了我的。她明明只离开两个晚上,我却这么怀念她温暖又娇小的身体。
  「真绪。」我再度呼喊了她的名字。
  「什么?」真绪扭动着她紧靠着我的背,同时回应我。
  我这才意识到,我根本没先想好,叫她之后要说些什么。我不是有话要说,只是想确认真绪就在我身边,想确认她听到我的呼喊后会一如往常地回应我。
  就这样保持沉默也太怪了,所以我挑了一句适合这个情境的话来说:「晚安。」
  「嗯,晚安。」
  真绪的话声传入我耳中,也以振动的形式传到了我的背上,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她亲密的举动固然令人开心,但在梅雨季的夜晚贴紧身体实在是热死人了,她的长发也搔得我脖子痒。
  维持这样的姿势恐怕睡不着,于是我开始思索有没有什么妥当的借口可以让我抽身。想着想着,就进入梦乡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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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蹭背部,似乎就是真绪讨别人开心的方法,而这方法对我有效极了——我听着铝窗外的油蝉大合唱,心中隐约浮现了如此想法。
  我原本舒舒服服地倒卧在空调温度适中的和室里头,此刻却在帮真绪的背按摩。
  真绪在我下方发出夹杂着呻吟的赞叹之声。
  「唔——那里,那里再大力一点。啊——完全按中穴道了。浩介,你好会按喔,和你私奔真是太好了。」
  这就是你急着和我登记结婚的原因吗?
  不久前,真绪才趁我小睡片刻、毫无防备时戳了我的侧腹,意外的疼痛使我不禁大喊一声:「痛死我啦!」真绪立刻变得意志消沉,视线犹疑不定地对我悄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喔。」
  看她垂头丧气到令我都想说声「对不起」的模样,我慌了起来。
  这时,真绪「咚」一声倒在我身旁,开始磨蹭我的背。都二十六岁了(虽然是推测年龄啦),不该用这招讨好别人了吧?想是这样想,当她柔软的身体靠上来,让我闻到甜甜的发香后,我实在很难气下去。「不好意思弄痛你了。」「没关系啦。」像这样令人心痒痒的对话结束后,我们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帮对方按摩了。
  真绪真是把我喂成了训练有素的宠物。
  「是说,你找我应该有事吧?」
  真绪点了点头,陶醉闭目的神情依旧挂在脸上。
  「啊,对。我想说这个礼拜还没让你看我的存款簿,要看吗?」
  经过上次存款提领事件后,真绪开始会定期拿存款簿给我看,她那耿直到近乎强迫症的态度让我想起国中的时代,我明明没要求她,她还一直拿汉字练习本给我检查。
  「存款的事不用再提啦,都过一个多月了,也没出什么事,我相信你。」
  「我还特地去刷簿子耶。」
  「我说我相信你耶,你也开心点嘛。」
  「总觉得少做了什么。」真绪表达了她不合道理的不服气后,顺便指示我要按摩哪里:「接下来沿着脊椎按,每个点间隔两公分,力道稍微轻一点。」
  我按照她的指示一点一点位移手指,到肩胛骨附近的时候停了下来。
  「内衣的地方怎么办?」
  「跳过去没关系。」
  「好。」我一路往脖子按过去,心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说到内衣我就想问,真绪你为什么会进『Lala Aurore』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想想嘛,就算要找内衣业界的工作,以你的学历是有办法挤进顶尖公司的吧。投入创业十年、成绩一般的新兴企业不就是一种赌博吗?我对这点有些在意,所以才想问你。哎呀,我不是要批评敝社的老客户喔。」
  真绪回答的声音透出了一点怒意:「我喜欢『Lala Aurore』的内衣,很可爱嘛,所以我才进他们公司啊。这样很奇怪吗?虽然最近打不太到目标年龄层的消费者,但那就先别提了。人生这么短,不做想做的事就亏大了,不是吗?再说,新公司也比较容易采纳资浅员工的意见呀。」
  「原来如此。」
  这番话对我这个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被他们强悍的行事手腕推着走的广告代理公司员工来说,真有一种微妙的说服力。
  「以上这个解释有照本宣科的味道,就别管它了,简单来说就是命运啦!」真绪又继续说:「高中生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店头看到我们公司的产品,就觉得心头一揪。当时这个品牌还没有什么名气,所以住千叶县的穷乡僻壤、过节约生活的高中生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接触到的,因此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啊!之前,我穿妈妈在超市买了的内衣也没有任何感觉,但看到『Lala Aurore』之后,我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发现新大陆啊。」
  真绪继续叙述自家产品的魅力,声音非常放松,听了会觉得她讲着讲着就快睡着了:「它啊,又可爱、又亮眼、有点大人味,但又不会太浮夸,颜色、光泽的品质都很好。我打从心底想要变成适合穿它的人。靠高中生的零用钱,买个一套就很了不起了,而那一套就成了我的宝物。我晚上会穿着它在镜子前面摆出思哼的动作,完全表现出高中生的幼稚。」
  「内衣真的会让人『揪心』成那样吗?」
  「哎,男人大概不会懂吧,它可是能让女生的眼睛变得像漫画人物一样,有星星在里头一闪一闪的。浩介捡到后来死掉的那只猫的时候,大概也是类似的状态吧。」
  「我可不会想把那只猫穿在身上喔。」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啦,但你不要认定它死掉了嘛,搞不好是被别人捡走了。」
  「是吗?好心到会捡生病动物回家的人没那么多吧。」
  我听了不太开心,反驳她一句:「就叫你不要那样想了嘛。」
  「啊,对不起,我想说的是,人有时候就是会感觉到命运的存在呢。对我来说,接触到『Lala Aurore』是命运,十三年前和浩介相遇更是命运。嘿,浩介觉得和我相遇是命运吗?」
  「嗯,或许是吧。」
  「哇,你怎么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啊!我如果是在结婚前问你,你一定会用力点头说『当然罗』。什么嘛!你是把到手之后就不再献殷勤的那种男人吗?我们不是不顾父母的反对私奔了吗?那我们应该要更甜蜜一点啊,就算在星期六下午玩个搔痒游戏,也不会遭天谴吧?」
  「要玩就来玩吧!」我缓缓伸出手,脖子也好、腰也好,摸到哪里就搔哪里,搔到真绪倒下了。
  「啊哈哈哈哈!」真绪扭动身体,笑得打滚。「投降!我投降了!口水要流『猪』来了。」
  真绪拍榻榻米认输了,所以我只多搔了五秒当作最后攻势,之后就放开她了。

  梅雨过后,太阳和蝉开始发威了。我们走出公寓,它们就拿预先准备好的酷热来款待我们。
  我后悔地心想:既然是这种天气,应该要在房间玩搔痒游戏玩到天黑的,但真绪已经涂了防晒乳、戴了郁金香帽,做好了对抗紫外线的万全准备,所以我实在很难把心声告诉她。
  开始走没几步路,真绪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曾说好两个人一起出门就要牵手,但天气热成这样,手心、手腕等部位的汗水实在很令我在意。不过真绪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的样子,我就继续牵着她了。
  「明明都四点了,还真热啊,走出房间五秒钟就出汗了。」真绪嘴巴上这样说,但并没有放手的意思。我对她点点头。
  「还真热啊。」
  现在也好,和真绪背贴背入睡的那个晚上也好,我都有一个感觉:有些事,如果是别人对我做,会造成我的不快,但是让真绪来做,反而会使我觉得很安详。接着,我一想到真绪就在身边,更是开心极了。
  「买完东西要绕到酒行去喔,别忘了。」真绪的眼睛从帽檐下方盯着我瞧,嘱咐我这么一句。
  「好是好,但是山井小姐有那么会喝酒吗?就我先前见到她的印象,她不太有在喝啊!」
  「中华料理餐厅没有日本酒,而且那天打一开始气氛就怪怪的,所以她有所顾虑吧。如果你跟着小百的步调喝酒可是会喝到挂的。不管是在专题讨论班的餐会上还是什么地方,她都会拿起烧酒猛灌,豪迈得很。」真绪谈起这不为人知的轶事,语气就像小孩子一样。
  昵称为小百的山井百香小姐是真绪大学时代的好友,也是我们结婚登记申请书的证人。我原本以为她个性悠悠哉哉的,就像个名门大学毕业的大小姐,原来她的真面目是酒国英雌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说到『山井小姐』和『餐会』就得提起那个了吧——大学时代的真绪真的有那个称号吗?」事实上,我不是突然想到的,而是先前一直找不到发问的时机。如今我终于摆脱犹豫的心情,若无其事地问她。
  「啊,你是说『联谊破坏王』吗?嗯,有段时期的确是有这个称号。」真绪的回答也毫不大惊小怪。
  上次我们和山井约在中华料理餐厅吃饭,打算拜托她当我们的结婚证人,结果山井小姐在聊天的时候说溜嘴了:「当年的联谊破坏王竟然也找到命中注定的对象了呢!」我和真绪当场愣住,她连忙说些「私奔真令人向往」、「和初恋情人结婚好像在演连续剧」之类的话,试图打圆场,但她到最后都没能化解僵硬的气氛。
  「这样啊,原来真绪以前是联谊破坏王啊!」我原本是想要简单带过,但不安定的嗓音忠实地反映了我心中的失落。
  真绪连忙摇摇头。「我只是出席率比较高而已啦。怎么了嘛,不要真的对我灰心嘛。身为丈夫的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洁身自爱吧!」
  「呃,嗯。」我脸僵住了,挤不出像样的笑容。
  「哎唷!果然不该找小百当证人的,要是找小金就好了。」真绪的愤怒转变成了手劲。好痛啊。
  「那,那个小金……就是金泽小姐吧?结果她能来吗?」
  真绪减弱手劲,摇了摇头。「好像很难,她刚刚传了简讯给我,说明天八成会去山梨。」
  「嗯……当编辑的也还真辛苦啊。」
  「嗯,她说压力害她变胖了。已经将近一年不见了,好想看看她喔。」
  山井小姐和金泽小姐原本预定明天要来我们家玩,看来有一个人会缺席了。
  「呃,不过她也不是百分之百不能来,所以菜还是买四人份比较好吧?」
  「对啊,如果小金不能来的话,多出来的菜交给你来吃就好了。」
  我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隔着T恤轻抚肚皮。「我看我们还是赌那八成的机率好了?最近公司的人都说我胖了。」
  「真的?看不出来耶。大概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没感觉吧。」真绪歪了歪头,接着问我:「如果真的胖了,要算是什么胖呢?」
  她的声音充满期待之情。
  「……呃,是幸福胖。」
  「嘿嘿嘿嘿。」我的妻子笑得像是被搔到了痒处。太好了,我好像说出了正确答案。
  真绪挥动着我们牵起来的手,开始哼歌:「啦——啦朗啦朗•啦啦朗啦朗。」
  一如往常,是沙滩男孩的(那不就太棒了吗?)。
  她连「吧——吧吧——吧吧、吧——吧吧」的合音部分,以及近似间奏的「砰、锵锵锵、锵锵锵锵」的慢速桥段都哼出来了,看她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她总是只哼歌不唱歌词,但是从开朗的曲调来推断,这一定是一首歌颂欢乐场景的歌吧。
  「啦朗啦、朗啦、朗啦、朗朗、啦啦。啊,是——平岩——家的——人呀。」真绪把这句话当成歌词唱了出来,迅速地放开了我的手。
  马路对面有几张熟悉的脸孔朝我们走过来,是住隔壁的平岩一家。
  登记结婚的那天,他们家的太太和儿子目击了我们「公主抱」的一幕,后来只要在走廊上遇到他们,大家就会聊个几句。
  他们家那个名叫小修的独生子跟真绪更是合得来,曾来我们家喂过两、三次金鱼。真绪和他正脸相对的时候,总爱戳戳他柔软的脸颊,或是摸摸他的酒窝,而他似乎也不会不开心。
  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小修总是称呼真绪「感冒的大姐姐」,我们听了就会苦笑。
  平岩太太提着两个小背包和纸袋,眼神茫然地走着,注意到我们之后,便挤出大大的笑容。
  「你们好,今天真是热呢。」
  「你们好,真的是很热呀。对了,谢谢你们之前的竹叶鱼板,好好吃喔!」真绪偷瞄了在爸爸背上熟睡的小修的脸。「啊,小修在睡觉,是不是很累啊。」
  看来一点风吹草动是无法惊醒小修了。平岩先生调整姿势,将他重新背好,然后回答:「哎,我们刚刚去了多摩动物园,他搭了狮子巴士、吃了午餐、看到了无尾熊。大概满足了吧,咻一下电池就没电了,小修真是热呼呼又沉甸甸的。」
  「哎呀,真是辛苦了。」
  「哎,我背得全身都是汗。」平岩先生一面苦笑,一面得意洋洋地咳声叹气。
  我和他大约差了五岁,不过他背儿子的模样,使他显得更加年长、风度翩翩。
  「汗,我的汗流下来了。」
  「好好,我知道。」
  做丈夫的伸长脖子,做太太就拿起他脖子上的毛巾帮他擦汗。要过几年,我和真绪才会有如此默契十足的举动呢?
  我们在路边稍微聊一下之后,就向平岩一家道别了。
  就算要我说客套话,我也无法用「纤细」来形容这对夫妻背行李和孩子回家的背影。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点帅气。
  「总觉得他们是人生赢家呢。」
  真绪一面走一面歪着头说:「是吗?在我看来就是满身大汗的人呀。」
  「你的观点也太写实了。他们确实是满身大汗啦,但看起来很幸福啊。」
  「思。」真绪再度牵起了我的手。
  我也用力握紧她汗湿的手,然后说:「我们是不是不久后也会变成那样呢?看起来很累人,但也很欢乐。」
  就年龄而言,我们还没有到不得不为这件事焦急的阶段,我们也没给自己时间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就私奔了,因此我们从来不曾正襟危坐地讨论未来的人生规划。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真绪到底想不想要生小孩。
  除了真绪说「今天没关系」的日子外,我们都有在避孕,所以我只确定她不是采取「随时都可以放马过来」的架式。
  不过趁这样的机会有意无意地试探一下也是个法子。
  「搞不好到了某天,我们家就不会是两个人一起外出采买了。」
  「咦?为什么?一起出门嘛。」真绪傻住了。
  「哎呀,不是啦!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搞不好会碰到『不管我们有没有心理准备,时机成熟就是成熟了』的状况呀。」
  我以连珠炮掩盖真心话,而真绪的双眼从帽檐下方盯着我看。
  「浩介,你想要小孩吗?」
  听她的语气就觉得她没什么意愿,所以我马上开始东扯西扯。
  「你的反应怎么是那样啊,我不是马上就想要小孩啦。」
  「养小孩也很花钱呢。」真绪比我讲求实际多了。
  「也是啦,光靠我一个人的收入,别说养小孩了,连缴现在住处的房租都变成相当大的负担呢。」
  「要是住在更靠郊区的地方就好了,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说,现在住的房子很好。」
  「哎唷,我也喜欢那里啊!采光好,也没有令人不快的邻居,再说……」
  我一时语塞,真绪却催我继续讲下去:「再说什么?」
  「嗯,呃,再说那个,有真绪在我身边嘛。」
  咚,真绪的身体撞过来了。
  「今天买生鱼片吧!生鱼片,买高级的!」
  她真是单纯啊!
  我们走在微微蜿蜒的马路上,好一阵子没说话。
  密织如雨的蝉鸣声中,真绪抬头看着积雨云,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我有办法当人家的妈妈吗?」
  难道真绪讨厌小孩吗?这样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心中。
  国中时代,身边的孩子带给她那么多不快的回忆,她就算讨厌小孩也不奇怪。但我也不认为她和小修玩耍时的笑容是演出来的。有一次她甚至还凑上小修的屁股闻了闻,找出他突然变得别扭不安的原因。
  「你当然有资格呀,你要是把这资格卖给别的女人,她还得找钱给你咧!」
  真绪听了我的话,以说不清是点头还是低头的暧昧动作回应我。
  又说不定,真绪是因为没有被爸妈抚养长大的记忆才感到不安,虽然每个人起先都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但大家都有「被养育」的经验,这经验就像照亮脚边的光,让新手爸妈得以在育儿之路上前进。
  自己小时候做了什么事情结果被爸妈骂呢?
  爸妈做过什么让我很开心的事呢?
  就连我心中也储存了许多这类的记忆。
  然而,对于没有「被养育」经验的人来说,养儿育女就像在连星光都没有的幽暗之中摸索。
  「真绪。」
  「嗯?」
  「除了钱之外,如果还有什么担心的事,不管有多小,都要跟我说喔。」
  这次她轻轻靠着我的身体。
  「不,不,我不想聊那么严肃的话题。目前我还想沉浸在不用考虑未来、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中呢!」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我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老是操之过急,白担心了。
  在日式丸子店转弯后,我们常去的超市就出现在眼前了。

  •

  打了好一阵子,让我脸都快红起来的嗝突然止住了。
  山井小姐夹起汤汁都快干掉的凉拌章鱼,继续说话:「虽然叫联谊破坏王,但她的破坏不是一般那种『挑中男人就横刀夺爱』的破坏。她在席间基本上还是谈笑风生,但第一摊结束后就会一个人回家,绝无例外,因此看上真绪的男生一定会在续摊的时候闹场。她造成的是这种破坏啦。」
  我发现山井小姐的杯子空了,便拿起桌上的四合瓶⑥,可怕的是,这第三瓶酒也快空了。
  「请,请。」
  「哎呀,真的是,对不起耶!明明是来祝贺你们新婚,结果还贪得无厌地让你们请客。」山井小姐端出戒慎恐惧的态度,但酒杯还是老老实实地推到我面前了。她比传说中还要会喝。
  另一位金泽小姐最后还是得去工作,所以只有山井小姐来访。她带着羞怯的笑脸递了一个蛋糕给我们,接着看了一下房间的配置还有阳台的盆栽,还对水缸中的沙滩男孩笑咪咪的。她一直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几乎令人觉得她很见外了。不过日本酒端上来之后,状况就有了改变。
  我在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酒,接着催她继续说下去。「呃,我想接着问,那真绪当初为什么要不断跑联谊呢?」
  山井小姐豪放地干了杯中的日本酒,如此回答:「所以啊,我也问过真绪一次。你到底为什么要参加联谊?结果……」
  山井小姐打住,偷看了人在和室的真绪。「她睡了吧?」
  喝不惯日本酒的真绪不久前就在榻榻米上「砰」一声重重倒下了。
  「你说没关系,她睡了。」
  「结果真绪说:『我的命运之人应该在东京读大学,我在找他。』天啊,我都想打她的后脑勺了,命运之人是什——么鬼啊!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在找失散多年的国中时代的男朋友。」
  「『失散多年的国中时代的男朋友』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加油添醋耶!意思是,在找我吗?」
  「似乎是。」
  「怎么会这样?何必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要怎么看待这个事实,总之就先咬一口盘子里剩的春卷吧。「话说回来,她那个方法也太不得要领了吧。」
  「我也这么想,我对她说过类似『找几个国中同学旁敲侧击,总会有人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吧』之类的话,但她回说:『我才不想拜托国中时代的家伙。』心情变得很差。」
  「啊,原来如此。」
  山井小姐似乎对我边叹气边点头的反应很在意,低声问我:「我就趁着醉意问个鸡婆的问题吧。她国中时代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偷瞄了睡着的真绪一眼。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被规律地起起伏伏,而被薄暮染得像橘子冰沙的积雨云涌现在她上方的窗框中。
  「没有啦,呃,她的倔强和我行我素害她碰上了一些不好的事,结果有段时期她在班上就变得格格不入。」我想了一个情节远不如比实际状况重大的说法,告诉山井小姐,再喝下自己杯中的酒。
  「啊,这样啊,我懂,我懂。该说她的个性就是不爱找别人商量,就擅自下结论吗?自我中心到了极点,所以有的人就是会跟她这一面合不来吧。我反而觉得,『一旦下定决心就坚定不移』是她的优点。」
  「你害我担心起来了,她自己说她大学时代很快乐,但她真的过得好吗?」
  山井小姐失态地将手肘撑上桌面,手掌托腮,倒酒入口。从她的脸色看不出来,但她喝进体内的酒精似乎发挥了相应的效力。
  「嗯——都事过境迁了,跟你说也没关系。确实有人讨厌真绪来参加联谊,觉得『你没那个心就别来嘛』。实际上啊,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只要和她对上眼,就知道她对别人失去兴趣了。『啊,她关上心房了。』」
  「不好意思,内人造成你们困扰了。」我低下头,欣喜地帮山井小姐斟酒。
  「啊,不不不,女子大学这种地方就是有各种观感和感情在搅和嘛,谁看谁不爽都是难免的。就拿我来说好了,我在班上也有不相来往的人啊,虽然有人说真绪坏话,但我觉得真绪应该算是很得人疼的,说得夸张一点,真绪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多到可以围成圆圈的人陪着她。今天没来成的小金,早上还打电话问我『下次要约什么时候』呢!」
  「喔——真绪的周围围了一群人啊!看她国中时代的样子,真是想像不到呢!」
  「这样啊?」
  「嗯,我和真绪反而是被排除在别人围成的圈圈之外。」
  山井小姐原本在用筷子切断蛋卷,听到我这么一说,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探。「与其说是被排除在圈圈之外,不如说你们两个自己围成了一个圈,而外面还剩很多人吧?」不清楚实情的山井小姐冷冷地说:「好好喔,年幼的两个人朴拙地孕育着爱情,真绪之前就跟我说,你们每天放学回家都会亲亲。」
  「啊?」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咦?你们没有吗?我听她说你们总是在某某公园里谈论未来,然后就在那里接吻。」
  我含了一口酒,等到内心不再动摇后才回答:「并不是没有接吻,但也只亲过一次,什么『谈论未来』、『每天』,都太夸张了啦!」
  「什么嘛,那真绪发高烧的时候,你真的有心急如焚地在她身边照顾她吗?」
  我勉强唤醒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挖掘记忆。
  「呃,该怎么说呢?某年早春我们在户外聊天,结果双双感冒。我记得真绪的脸红红的,所以我才回家拿温度计给她量体温,应该是吧?结果她体温很高,我递了退烧贴片给她,叫她赶快回家。这该说是心急如焚地照顾她吗?」
  「这家伙……」山井小姐瞪了一眼正在小声打呼的真绪,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当年二十岁的我,每次听她说这些甜蜜情事就痛不欲生,结果呢?这算什么嘛!」
  「嗯,到底算是什么呢?」我歪了歪头,结果,手拿酒杯的山井小姐笑到身体都抖起来了。
  「哎,她不是彻头彻尾在瞎掰,所以我原谅她。她在描述那些回忆时一定夸大了五倍左右,但对她来说那确实就是那么美好的事吧。所以啊,我觉得她能和奥田先生重新联络上真是太好了。我有段时间还怀疑所谓的『命运之人』只是真绪的妄想呢,能亲眼见到你真是不可思议,你确实值得她寻寻觅觅喔。」
  我大概连耳根都红了吧?对方只是稍微说个客套话,我却害臊成这样。
  「没有啦,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说什么『命运』就太抬举我了。不过能和真绪重逢,我真的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也觉得非常幸运。」
  山井小姐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是这——样吗?真的是『非常幸运』吗?我可不觉得思念国中时代男友整整十年的真绪会傻傻地等待你们的重逢喔。」
  「是吗?」
  「你想想,一开始是真绪的公司找上你公司谈合作,你们才在会议上重逢不是吗?」
  只要看山井小姐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了,根本不用听她开口。
  「不不不,真绪只是个普通职员,根本没有选择合作对象的权利,再说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嘛。」
  「是吗?你可不能小看真绪的执著喔,她可是能花一年的时间,只为了找到一款便宜戒指的女人呢!」
  「有这种事?」
  「咦?你不知道?」山井小姐像只猫头鹰似的用力歪了歪头。「真绪很喜欢戒指吧?虽然当年她手上没有很多啦。」
  「嗯,确实是很喜欢。」
  我想到收在化妆台内的饰品盒里放的东西。
  「就是啊,真绪看上了杂志上介绍的一款戒指,我就陪她去买,逛了三间店吧?大概是因为很有人气的关系,每间店都说卖完了。我只说了句真伤脑筋,之后就把这件事忘掉了,没想到一年后的某天,她说:我终于找到了——」
  「闭嘴——」我和山井小姐听到一个无力的嗓音,纷纷转头望向和室,刚好看到真绪坐起上半身。
  她粗鲁地抹掉嘴边的口水,朝厨房兼餐厅走来,步伐就像刚完成月球表面采勘工作的太空人。
  「你醒着啊?」山井小姐问道,脸上表情就像恶作剧被人抓到。
  看真绪的脸就知道她显然才刚睡醒,但她还是态度坚决地说:「我就没在睡嘛,我一直醒着。」她咚一声坐到椅子上。「对了,我们今天有帮小百买日本酒,赶快开来喝吧。」
  「呃,什么赶快啊,我们两个小时前就开来喝啦。」我拿起四合瓶,而真绪用昏昏欲睡的眼神盯着酒瓶看了一下子。
  「啊,对喔!」她似乎醉得很厉害。「那来吃蛋糕吧,小百买给我们的蛋糕。等我一下,我去拿菜刀。」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好就是了。」山井小姐急急忙忙从椅子上起身。「不是圆形蛋糕,不用切啦。反正我来弄就好,真绪坐着。」
  「这样啊?那我来泡咖啡。」
  「不不不,我来泡。」
  现在的真绪如果摸到杯子,不是翻倒就是摔破,所以我抢在她前面站了起来。但我和动作俐落又殷勤的山井小姐不同,身体左摇右晃的。
  真绪大口吃着有鲜红草莓的奶油蛋糕,说:「好好吃喔。」同时又缠着山井小姐说:「你不要对我家的男人说一些有的没的。」我们听到她用「我家的男人」这种寻常主妇的用语就笑了,结果她又不死心地问:「有什么好笑的?」真绪和山井小姐你一言我一语,都快搞不清楚谁才是做人家太太的了。闹着闹着,我发现天色渐渐暗了,便开了房间的灯。愉快的午后时光就要结束了。
  真绪原本死命缠着山井小姐,逗着她玩。等到她要回家的时候,真绪突然又变成了爱哭鬼。
  「要保重喔。小百身上没有装酒精控制器,所以你自己不要喝太多喔。说是这样说我还灌你那么多。我们去夏威夷那次真的很开心呢!能和你认识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欢你了。要保重喔!」
  泪眼婆娑的真绪牵着山井小姐的手,不断向她道别,听了还以为她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看到真绪的模样,我在心中暗自发誓:再也不要让真绪喝日本酒了。

  弯过日式丸子店的那个转角,即将到达商店街前,山井小姐突然止住了脚步。
  「到这里我就认得路了,之后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呃,但是送你到车站是真绪的意思呀。我再陪你走走。」
  「这样啊,那就麻烦了。」山井小姐笑咪咪地点头示意后,再度迈步前进。
  天空还是明亮的,但夜晚已早一步降临地面,路边成排的街灯也已经亮了。
  「真绪,真是了不起呢。」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山井小姐的话了。真绪今天的丑态哪里称得上了不起呢?
  「是吗?」
  「因为她结婚五个月了?四个月吧,感觉完全没有发胖耶!」
  原来是这方面了不起啊。
  「哎呀,她本来食量就小嘛。」
  「但我还是觉得,能够控制到都不发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月的时候我和她见过一次面,她根本就比那时候还要瘦吧?不会错的,她一定有偷偷在努力。」
  「呃……是吗?礼拜天的时候啊,她都吃完中餐就进和室睡午觉耶。」
  山井小姐听了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好喔,下班后还去健身房的我反而胖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是增加到一周三次好了。」
  聊着聊着,我们就到车站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让你们请我吃这么多饭、喝这么多酒,今天真的很开心。」
  「不会不会,我们也很开心。请一定要再来拜访我们,下次除了果汁,我什么都不会让真绪沾的。」
  道别前我又听山井小姐稍微谈起真绪学生时代的兴趣,之后我就目送她走进车站大厅,消失了身影。

  回到房间后,我发现半睡半醒的真绪正要把剩菜移到小盘子上,炙烧煎鱼的酱汁大量地滴落在桌面上。我赶紧要她坐下。
  「你醉了,所以我来收拾就好,你休息吧。」
  「嗯。」真绪做了一个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的回应。我把盘子收走,回来后发现她在桌上放了笔电。
  「喂喂,你都这样了还要工作啊?起码小睡一下再开始弄吧。」
  「不是。」真绪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缓慢地重新面向我。「小百做了一些奇怪的暗示,我想说趁这机会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
  「说我是如何和浩介『重逢』的。」
  我觉得耳际热了起来,仿佛有人拿蜡烛靠过来似的。
  「等等,这真的不是巧合吗?」
  「总之,你先看看这个。」真绪打开网页浏览器,经由搜寻引擎连上了我大学时代参加的铁路研究社的网站。「我出社会之后没多久,就在这里发现浩介的踪迹了。我想说浩介喜欢电车,说不定会参加铁路研究会,所以从学生时代我就开始找东京都内各大学的铁路研究会网站,找到一个算一个,追踪它们的内容。」
  「你说什么?」
  「先听我说就是了嘛。」
  真绪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接着点了几个连结,来到我大三参加的夏季集训的活动纪录页面。
  「啊,是去搭岩泉线那次的。」
  刊载出来的文章是当时的网站管理员佐藤学弟写的,旁边配上冷清的月台以及如今已退役的蒸汽火车的照片。
  看着那小小的图片,我想起了热空气折射下颤动不定的铁路轮廓,还有响彻山林的暮蝉叫声,如今我已经没空跑那种行程了。
  「照片拍到的这个人,就是浩介你吧。」六人合照中那个面对镜头、面露疲态的人确实是我。「虽然没打出本名,而是打成『〇田』,我还是一看就知道是你了。那时心想:『啊,真的找到浩介了。』开心得不得了。但接下来我就一直找不到更进一步的线索了。」
  听了真绪的说明,我的反应只有傻眼可以形容。
  根据「S藤」这个昵称,真绪推测网站管理员的本名是佐藤或斋藤,于是就用「佐藤 铁路」或「斋藤 铁路」等关键字继续搜寻。
  「然后我就找到这个站了。」
  真绪打开一个叫「铁路宅•SATOU的铁日记」的部落格。
  「那家伙搞了这样的东西啊!」
  毕业后,我和佐藤好像在老社员聚会上碰过一次,又好像没有。交情淡成这样,我自然完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根据部落格作者个人档案,他似乎靠打工填饱肚子,在全国各地展开铁路之旅。
  「这是去年三月的文章,我就是读了这篇才知道浩介在哪里工作。」
  真绪指着一篇标题为〈碎碎念〉的文章,我开始阅读。

  无职生活很快就满一年了。想到未来就不安,但这毕竟是自己选的路。最近不知为何想起了大学铁研社的O斟长(→还是不要打出人家的名字比较好)。
  O学长体内的「铁质」含量稀少,进入铁路研究社的原因也不过是「不知为何就是想参加」。他顺利跑完四年的例行公事(笑)后,竟然进入了铁路广告圈的大型广告代理公司「日本RA社」(→小心起见,这也不要打出全名好了),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那个业界的人啊!
  我问过O学长为什么要进那间公司。
  结果他说:「毕竟是和铁路有关系,总觉得很亲切。」那你就去JR啊!(笑)
  有些人就像O前辈,不挑工作,选择「感觉起来」很安定的道路;也有人像我这样,为了做喜欢做的事情硬是选择荆棘之路(笑)。
  没有人可以决定怎么选才是最幸福的。
  但是路毕竟是自己选的,我会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至少可以心怀「我走过的一生真是幸福」的念头。
  话说回来,前辈只要一喝醉酒就一定会说:「国中时代,我靠着一点小聪明和乳玛琳击退了空手道好几段的人,保护了我的女朋友。」大概是鬼扯的吧(笑)。

  「……哇。」这就是我读完文章后的第一句话。
  不久前我才为了真绪将国中时代回忆夸大五倍的事感到傻眼,结果事实证明我自己才夸大了六、七倍呢!
  「得知这些情报后,接下来就只剩具体行动了。」真绪完全没对我那不堪入目的自吹自捧发表看法,继续带着快要睡着的眼神说:「我准备了各种资料,跟相关人员都先打好招呼,然后不断对上司说:『接下来是交通广告的时代了。』成功驳倒了他们。所以呢,我们的『重逢』绝非偶然喔。」
  真绪红通通的脸上浮现了浅笑。
  我含了一口彻底冷掉的咖啡,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才问真绪:「与其在网路上不厌其烦地搜寻,随便联络几个铁研社办联谊还比较合理不是吗?只要办个几次,就有可能透过铁研圈的人脉找到我们社团吧?」
  真绪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酒气全部吐出似的,接着才用细小到快要消失的声音说:「我自己没办过联谊,不过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人面很广的女孩子,我曾经试着拜托她看看。结果她说她绝对不要和铁路宅联谊,不肯帮忙。」
  「原来如此,一般人的确会有那样的反应。」
  「所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不过你听我说,我确实有把握不造成公司亏损,实际合作之后的效果也很好。不过我真的没想到,第一次开会你本人就突然出现了。原本想说合作案有个着落后,再透过认识的人联络上浩介就好了。我的心意真的没有半点虚假。这不是什么陷阱、不是什么算计,真的是命运。请相信我!」
  真绪紧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窥看我的表情,她的眼神摇摆不定,非常不安。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当然是很开心,很感谢真绪这么拼命找寻我的下落。但我也确实感到困惑不解。
  分隔两地的这十年内,我也没有将真绪这个初恋情人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在放学后的教室和银杏公园的互动,对我而书是伴随着微微心痛的甜美回忆,被我埋藏在心中。没错,我已经安顿好自己的心情,把这些事情都视为过去。
  除了加以美化,我已无法对它们发挥什么影响力。
  然而,真绪却不让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画下句点。
  她不断寻找着我,凭借的意志力和毅力远超过山井小姐形容的「不可以小看」。
  我是有办法推测她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我是她的初恋情人,我对她很温柔,我是她的初吻对象。但光是这样,她的心意有办法维持整整十年吗?再说,我这个人乏味极了,没有哪个面向具备魅力,是彻彻底底的平凡男子。
  还是说,真绪其实有什么企图?除了爱情之外,她还有接近我的理由?但我没钱、没地位、没名声,接近我应该也没什么好处可以捞。
  我一语不发的这段时间内,真绪的眼眶内开始有泪水在打转了。
  她有办法装哭吗?她是那么精明的人吗?不,她不是。话又说回来,我怎么能不相信她!
  「真绪。」就在我思考要怎么接话时,真绪开口了。
  「我最喜欢浩介了,所以想和浩介在一起,不过普通人不会像我这样阴魂不散,对吧?」
  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我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一般人都说女生比较快放手。」
  「对吧?我就是不懂得放手。高中的时候曾有朋友对我说:『你这样想念他好几年,对他来说搞不好反而是一种负担。h所以这件事我才一直瞒着你,直到今天。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很奇怪。」
  有个事实绝不能忘记:真绪没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
  她当时既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如果说引发乳玛琳事件的我,在她眼中显得异常威风,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加上我总是陪在她身边,还夺走了她的初吻。
  人生经验和婴儿没两样的她,确实很有可能将我视为一个特别的存在——也就是她说的「命运之人」。
  「原本一直瞒着我,现在为什么又想说出来呢?」
  真绪回答我的声音非常含糊,又很细小,好像随时就要中断了:「因为,我要是在说出来之前就死掉的话,浩介就等于是被我从头骗到尾了。总觉得这样是在侮辱你,所以我就趁着醉意说出来了。但你还是开始讨厌我了吧?我果然很不正常吧?」
  「喂,我没说讨厌你吧?」
  「但国中的时候,你常常对我发飙,要我『做普通一点的事』。」
  「你连这种事都还记得啊?」
  「这样你就更讨厌我了吧?」
  「我有那么小家子气吗?」
  「嗯。」
  「『嗯』个头啊!」
  「啊,对不起,我顺势说出来了。」看着缩起身子的真绪,我不禁笑出声来。真绪见状也跟着展露微笑,泪珠从她眯起来的眼角洒落。
  虽说几乎处于酩酊大醉的状态,她还是要挤出所有勇气才有办法做出这番告白吧!她擦拭泪水的动作很生硬,因为手都握僵了。
  我也不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被真绪骗了,但怒意并没有涌现心中。真绪捏造的是重逢的经过,而非心意。
  「我真的没有讨厌你喔!老实说,你的执著是很令我惊讶,但也不至于这样就讨厌你吧。」
  我用双手包覆住她小小的拳头,慢慢将她扣紧的手指扳开。
  真绪战战兢兢地问:「你没生气吗?」
  「大受震撼,但没有生气。我反而还在心中摆了一个胜利手势,觉得自己很幸运呢。」
  「怎么说?」
  「国中时代的我,搞不好巧妙地占了你年幼心灵的便宜,乘虚而入,当然我是没有自觉啦!我一定是趁真绪还没有磨练看人的眼光,就抢先坐到你心中那个『命运之人』的位置了。如果我们是在高中时代或大学时代相遇的话,我大概就得跟很多人竞争才能追到你了。所以我才说我很幸运。」
  「你不用安慰我喔,我就是很怪嘛,就是很不普通。」
  「不不不,希望你当普通人的想法早就被我舍弃了,所以你就别担心了。和你重逢时,我觉得你成长的幅度大得吓人,但你也保留了许多国中时代的气质。看似爱讲理,其实思考很武断。看似随兴,其实执著得令人害怕。真绪就是一个矛盾的人嘛。」
  认真听我说话的真绪低着头,很丧志的样子,看到她这种内心想法一目了然的反应,我便回想起国中时代,紧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矛盾也没关系嘛!真绪就是真绪,你现在才突然变成普通人的话,我才真的会不知所措呢!还有,我话要说在前头,我可不打算把我的屁股从『命运之人』的宝座上移开喔。说不定我真的只是因为幸运才坐到这个位置,但我可不会傻傻放手让真绪离开我。我接下来也要继续搞得你头昏脑胀,蒙蔽你看人的眼光!」
  我还不确定要说的话是不是说完了,真绪便朝我扑过来。我猛力一踏,撑住她,差点就要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她的脸颊靠在我的脖子上,而我一面陶醉于她的柔软,一面品尝着意外舒爽的落败感:男人就是像这样拜倒在石榴裙下的。
  真绪拍了拍我酒后发热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想吐。」
  「咦?」
  「我好像快吐了。」
  「等等,你走得动吗?到厕所之前忍得住吗?」
  真绪微微点了个头,于是我谨慎地扶她起身.将她带到厕所中,小心翼翼的程度有如在运送爆裂物。
  「呕——」
  真绪一摸到厕所的洗手台便大吐特吐,呕出酒精和自己亲手做的料理,量多到令人想问一句:「怎么吐成这样?」
  我不断抚摸她的背,不知怎地竟然对她说「加油、加油」,鼓励的话语与眼前状况根本就格格不入嘛。我反复自问还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之后便去转开水龙头、打开浴室门和抽风机。
  能吐的东西部吐出来后,真绪还是喘个不停,肩膀激烈起伏。
  看着我凄惨兮兮却又不可思议、惹人怜爱的老婆,我好想要紧紧抱上去,抱到心满意足为止。
  在充满呕吐物气味的厕所中,我一面抱着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面轻抚她的背。

  •

  夏秋两季,只要一到假日我们就会跑到各种地方去。
  我们跑遍区内的大型电影院,在东京都都厅的瞭望台上寻找自己住的公寓,看超现实主义美术展看得满头问号,在神宫球场为高高飞起的棒球欢呼。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时,我们就在附近散步。公寓附近有白子川流过,其中一段有类似亲水公园的造景,我和真绪非常喜欢站在桥上悠闲地俯看锦鲤和乌龟。
  老实说,礼拜五晚上如果工作到十点的话,礼拜六我会希望睡到中午。但前一天工作到晚上十一点的真绪都拉着我的手说「想出门」了,我肯定是不能拒绝的。再说,出门时虽然不太情愿,出门后总是很开心。
  只要和真绪在一起就少不了新鲜事。她在都厅瞭望台指着完全不对的方向说:「看,那是我们的公寓吧?」去看夜间棒球赛的时候,她的身影被投映在大银幕上,好像是被选为「今日幸运儿」之类的吧,还拿到球队吉祥物的玩偶,但玩偶后来被她忘在电车的置物架上,她还对着车站人员哭诉。
  为了填满这十年来的空白,真绪展现了骇人的行动力。去葛西临海公园那次就是个好例子。她在搭摩天轮的时候看到飞过天际的客机:心动不已,就说要去羽田机场。我点头说好真是失策了。我们在太阳西下前看了十几架飞机起飞或着陆,想说她应该满足了吧,结果搭单轨电车的时候她看到大井赛马场,又吵着要去。马匹扬起尘土、于夜间赛马场疾驰着,真绪为它们的美与魄力倾心,买了几张一百圆的单胜马券,结果全都没中,爽快俐落地输掉了赌注金。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巨大的纯种马从天而降还发出金属噪音的梦,痛苦呻吟。
  就这样,我们礼拜六总是玩到全身脱力,礼拜天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只要客户没有发出不合理的「召集令」,我们都会规规矩矩地以这样的模式度过周末。我说不定也和真绪一样,为了填满十年来的空白就性急了起来呢!
  不过,有个地方我实在提不起劲去,那就是位于镰谷的真绪老家。
  拜访两、三次后是有比较习惯了,但泡完澡、躺进给客人盖的被子后还是无法宽心。「不顾反对就结婚」这件事果然还是对心中的某个角落造成了负担。
  「你们真的该去看个一次歌剧喔!专业演唱家的声音真的很厉害,唱到听众肚子都会跟着震动了。」刚泡完澡、身穿睡衣的真绪一面用毛巾擦头发,一面向爸妈诉说歌剧的魅力:「有很多作曲家都有写歌剧,但还是去听莫札特的比较好,他的等级就是不一样。」
  如果我们人在大泉的公寓,我就会用手指戳戳真绪说:「你自己明明也才看过一次。」但在岳父、岳母面前可不能这么做。光是要扮演不断微笑的「乖女婿」就演得我筋疲力竭了。
  「歌剧呀……」岳父和岳母一起歪了歪头。比起新国立剧场,他们似乎更适合去新桥演舞场⑦。「位于初台的新国立剧场好像从秋天演到明年初夏都不会中断喔。他们有制作字幕,所以抓得到故事的来龙去脉。从新宿搭京王线马上就到了,所以你们去个一次看看嘛。」
  「歌剧呀……」岳母又说了同一句话。
  初台站不是在京王线.而是在京王新线——勉强算是铁路宅的我很想补上这么一句,但我看岳母对歌剧没什么兴趣,就算了吧。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他们是新桥演舞场那一挂的。
  「好啦,我也累了,要去睡了,晚安。」真绪稍微挥了一下手便走出客厅。拖鞋的声音往楼上移动,庭院的虫鸣声也越来越响亮。
  「不是才十点半吗?」没和女儿讲到半句话的岳父,搔了搔他黑白发丝相间的头,向岳母表达心中不满。
  「她又不是今天才这样,总是按照自己的步调行动啊。」岳母露出自得的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地喝了一口茶。这时岳父说「要去泡澡了」,便从沙发上起身,带着空酒杯到厨房去。
  岳母指向岳父在走廊上逐渐走远的身影,浅浅一笑:「想和真绪说话却没说到,在闹脾气呢。」
  「呃,我在这边是不是很碍事啊?」
  刚刚岳父说家里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可以陪他聊棒球或政治的成员,我可能因此说太多话了。
  「不,不是的。」岳母圆润的脸庞上绽放了笑容。「真绪从十六、七岁左右开始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结果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和女儿相处了。真绪读国中的时候,他可是黏她黏到我都嫉妒起来了。」
  「这样啊,真难想像。」
  岳母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缅怀当年:「你想想,虽然说是养女,但毕竟也是我们都快五十岁的时候才蹦出来的女儿啊。真绪她爸兴奋到了极点,也吃足了苦头。她穿上国中制服的时候,他就拍着手说『好合适、好合适』。她在运动会拿到第一名时,他在家长席上鬼吼鬼叫。看了她的联络簿,他连脖子都变得毫无血色了;不过那次真是让我的脸也绿了,我们还考虑要不要让她回头从小五开始读起,一路讨论到凌晨。」
  「既然如此,看到她迅速成长的样子,你们一定很开心吧?」
  「改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自然为她感到开心,不过真绪的爸爸少了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反而觉得有点寂寥呢!有一次,真绪好像在我们面前背诵《源氏物语》还是哪部作品的开头吧,真绪的爸爸竟然湿着眼眶说:『她刚安置在我们这边时只会说两句话呀。』我听了也鼻子一酸,没想到他接着说:『高中毕业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教她什么了,她不会理我了。』我都愣住了。」
  「哇,真难想像。」我笑了一会儿之后,重新坐正。「话说回来,她一开始只会说两句话,也就代表她受到的打击真的很大吧?」
  「打击?」
  「呃,既然她都丧失记忆了,表示她碰到了很严重的事情吧?」
  岳母笑着解释,消除了我的疑虑:她是在真绪接受安置的十天后第一次与真绪见面,当时真绪似乎在儿童福利谘商所的游戏间和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小朋友一起打闹。
  「与其说是陪小孩子玩,不如说她是从对等的角度出发,『和』小孩子一起玩。头发乱翘,裤子没穿好,都露出半个屁股了。我一看到她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使命感:啊,我非得照顾她不可。所以当真绪的爸爸问我『要不要让那孩子寄养在我们家』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根据岳母的描述,真绪当时的举止实在很不像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但因为她说的是真绪,我完全可以想像那是什么状况,同时觉得还算合理。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说,她不仅没受到什么打击,还过得很快乐是吧?」
  「嗯,而且她也不怕生。眼睛漂亮,总是笑咪咪的。听说接受安置第一、两天几乎不说话,但我们安排她寄养之后不久,她就叽哩呱啦说个没完了。说些『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国中』、『希望暑假赶快结束』之类的话。」
  想到她之后上国中的可怜处境,我反而难过到有点想笑。
  「是说,她刚接受安置时,只会说哪两句话呢?」
  岳母停住伸向茶杯的手,歪了歪头:「没记错的话,最早说的一句话是『国中生』,接着是『我想去学校』。警方以这两句话为线索,向全国各地的自治单位以及国中确认有没有哪个行踪不明的学生和真绪有相同特征,结果什么也没查到。」岳母缅怀十多年前往事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阴沉。「据说文明高度发展的日本到了今天也还有无户籍的孩子,这是因为法律有不完备之处,某些家庭有难言之隐。真绪可能就是没有户籍的孩子呢,她本人虽然没什么异状,但你想想,她被警方接走时的状况,也不太寻常啊!」
  「不太寻常,是指什么呢?」
  岳母瞪大了眼睛:「真绪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不跟自己的丈夫讲。」岳母耸了耸披着羊毛衫的肩膀,笑咪咪地打圆场:「不过啊,你既然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用勉强过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嘛。」
  令人不自在的空气,飘散在虫鸣包围的客厅中,感觉好像我第一次来访的时候。如此一来,我反而更怕被蒙在鼓里了。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好像听过奇怪的传言,战战兢兢地将那回忆唤醒。
  「真绪,那时是不是全裸的呢?」
  岳母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你是听谁说的?」
  「国中的时候曾有这样的传言。」我急忙补了一个谎言:「不过只在少数人间流传啦,而且很快就没人提起了。」
  「连学校都……俗话说『人言可畏』,还真是有道理。」
  岳母抬头看着天花板,观察二楼的动静,之后才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警方接获居民通报说「有全裸的女孩子在外头徘徊」,岳父和部下便赶往现场。
  据说真绪当时的意识很清楚,也乖乖听从指示坐上警车。市立医院判断她可能是被卷入了什么状况或事件,因此直接安排她住院。所幸她没有外伤,身心也没有异常。唯一的问题是没有记忆。
  听着听着,总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不是因为陪岳父喝下的威士忌发挥了作用,而是因为我不安到了极点。
  真绪为什么会在户外全裸呢?
  她是自己脱掉衣服,还是被别人脱掉的呢?
  如果这件事和别人有关,那个「别人」会是造成她记忆丧失的元凶吗?
  我轻轻将不再冰凉的麦芽糖色液体含入口中,酒精的香气拂过了鼻内黏膜,但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不会醉的。
  岳母喝了一口早就冷掉的茶,继续说:「她寄养在我们家的时候当然不用说,就连正式成为我们的养女后,也接受了各种检查和治疗,有一种疗法叫催眠疗法,是用来唤醒患者记忆的。如果是普通的健忘症患者,似乎可以借由这个疗法将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但那孩子什——么也想不起来,连一点碎片也没有。」岳母说的是很沉重的事,她却笑得很愉快似的。我在心中暗自想着:有这样的女性当真绪的养母,她的不安应该消解了大半吧。
  「也因此,爸和妈才对真绪的病抱持不同看法吧?」
  「是啊。真绪的爸爸到现在还在烦恼,但我啊,已经决定不要再想东想西、深究那些了。先前我也读了许多书、请教了许多人,从外行人的角度尽可能地去探究真绪得的病是什么、治疗法又是什么,但看到真绪成长了这么多,我决定告诉自己『真绪就是真绪』,虽然先说这句话的人是她老爸啦。做妈妈的说这句话或许很怪,但真绪真的是个好孩子吧?只是个性有点怪怪的。」
  眼前的女性和真绪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从小抚养她长大,但我却感觉到她们之间有无比坚实的羁绊,仿佛用手就能摸到。
  岳母揉揉她长了细纹的手臂,继续说:「所以啦,就算被人发现之前的真绪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我也觉得自己的心境不能随之起伏。如果一直在意她的过去、为此哭哭啼啼,是开启不了什么新局面的。再说,那孩子的个性悠悠哉哉的,就算真的被人家怎样,她当时也还不懂,不会有什么心灵创伤。我是这样想的。」
  最后变得有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了。
  岳母一直以来都在和这份不安战斗吧?
  女儿没有过去记忆这点让她解脱,也令她不甘。
  说不定有人虐待年幼的真绪,又说不定是玷污了她。但我没有方法确认真相,也没有那么做的觉悟。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岳母讲,犹豫到最后我决定把自己掌握到的事实说出来:「呃,我无法确定她有没有那个……受到虐待,但是我知道她的最后一线是……呃,完好无缺的。」
  「你说什么?」岳母抛了问题回来。
  我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于是就盯着杯垫上的小水滴把话讲开:「就是……我该怎么说呢?该说我是她第一次的对象吗?就是这样子啦。啊,我不是说国中时代的事情,而是今年……今年的事情。我吓了一跳,都过二十五岁了,她还——」
  「啊!」她似乎懂了。
  「对不起,您明明没有问,我还说出来。」
  「不要紧的,你是她丈夫,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岳母那小小的眼睛,流出了几滴泪水。「哎呀,真讨厌,我在哭什么呢?明明说自己不要再担心了,这不就代表我在担心吗?对嘛。不过,对啊,都到那个年纪了……虽然做爸妈的不该说这个,但她还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呢。」
  看到她的笑脸,我的紧张情绪也消解了。
  「那样的人似乎也满多的喔,很多人会说二十多岁的人怎样又怎样,但他们其实都被公司压榨,忙得很,周末只求好好睡一觉,不被打扰。」说着说着,我又开始担心这听起来会不会像是没有性爱生活的夫妇会用的借口。「不过关于这方面嘛,我们两个的感情真的很好,就我的印象来说,甚至可说是真绪比较醉心于……」
  岳母的嘴角往上跳了一下,完了,说溜嘴了,都是因为我喝了平常根本没在喝的威士忌。
  我再度低头看着杯垫,吞吞吐吐地说:「也就是说,她的身心都很健康,和一般人没两样,所以小时候应该没被人乱来。呃,一般来说,受过性虐待的女性都会产生内心创伤,长大后会有避开男性的倾向,但真绪完全没有散发出那种气息。所以她裸体在街上走来走去,说不定只是觉得热……之类的。」
  我越说越窘迫,岳母看着看着就笑了,似乎觉得我很滑稽似的:「真绪是在五月接受安置的喔。我说浩介啊,你不用一直顾虑我的心情。我知道你对真绪是呵护有加。」她挥手做出「少来了」的手势,接着问:「她真的有好好扮演妻子的角色吗?有没有造成浩介的困扰?」
  「没有,她是个好太太,真的。」
  岳母轻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样就好了。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爸妈说东说西也没用,但还是会担心她呢。会不会是因为她不是我亲生的?」
  「不会的,我觉得妈跟真绪就像真正的母女。」
  岳母以微笑回应我的嘴甜:「想到真绪啊,就会回忆起过去的荒唐事、笑出声来,不然就是会忐忑不安、七上八下,这可折腾人了。我和真绪的爸爸结婚超过三十年了,有真绪在的这十几年,我们真的过得非常充实。但是啊,她毕竟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她会不会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见呢?很傻吧?我自己也知道。但不知为何,有时候就是会作那样的梦,然后在半夜惊醒。那孩子在过年的时候带我们去泡温泉,这很好啊,但吃晚餐的时候她突然正经八百地说:当爸妈的孩子真是太好了。说这种别离时刻的台词,不是反而更让人坐立难安吗?真绪的爸爸也感动到哭了,害气氛变得好怪。」
  别离时刻的台词——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仔细想想,真绪说她要自己出旅费时也提到「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
  只是巧合吗?
  总觉得我在其他地方也碰过令人联想到离别的场面。对了,是真绪在玄关送山井小姐出门的时候。真绪握住山井小姐的手,泪眼婆娑,不断反复说着:「要保重喔。」
  真绪有预感要和大家分开吗?
  别傻了。「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是任何人都可能挂在嘴上,用来掩饰害羞心情的话语—山井小姐那次,她只是醉了。
  「真绪哪里都不会去的。」我的语气突然变得格外强硬。我连忙缩起身子,将剩下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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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脸色不差,没有发烧。不请假,照样去上班。
  乍看之下,我看不出真绪有什么变化,但我总觉得她的活力一点一点地流失了。
  是因为在她老家听岳母说了那些不寻常的迹象,我才变得神经兮兮吗?实际上,她真的变得不那么热中于礼拜六出门去玩了,也越来越常在和室的阳光里午睡。
  由此可见,并不是我自己多心而已。
  真绪就和以前一样,不,是比以前更爱我了,她给我的爱情浓烈到有点令人心烦的程度。
  我自己说这种话也觉得很害臊,但这些都是事实。
  举假日为例吧。
  我起身想去便利商店打发时间,结果原本在榻榻米上睡觉的真绪便坐起身子问:「你要去哪里?」拨开被子跟了上来。
  周末采买的时候也一样。
  我告诉她,她先列好清单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真绪就会说:「浩介挑菜的眼光太不可靠了。」硬要跟过来,接着又有气无力地喊累。当她发现我担心地看着她时,又挤出微笑改口说:「啊,骗你的。」最近她就像一天到晚用天线接收我发出的电波似的,不管有事没事都黏在我身边,简直就像回到国中时代。
  又或者以晚上为例。
  我关掉厨房兼餐厅的电视说差不多该睡了,真绪就会打开它说:「还不用去睡嘛。」
  「明天还得早起呀,我们去睡了嘛。」我就算这样说,真绪也不会理我。
  「再撑一下嘛,搞不好会有什么有趣的节目。」真绪自已明明也忍着不打呵欠,却还是不断转台。
  「这时段只有圈内人才喜欢的谈话性节目啊,看了也只会觉得无聊。」
  「那我们自己也来聊圈内人的话题吧!」
  「怎么变成这样啊?」
  「好嘛好嘛,呃,之前啊——」
  她说的似乎都不是非常希望我知道的事,比方说「有点『那个』的人打电话到公司来」、「秋天档期的电视连续剧水准有多低」。当场硬挤出来的话题没有高潮迭起的成分,大致上都很无聊。
  当我被睡意打败、应答声变得呆板时,真绪立刻就会慌乱起来,一下问我要不要泡茶,一下问我要不要切羊羹来吃,变得异常体贴。
  她有些焦虑的模样乍看令人觉得窝心,同时却也带来某种沉重的感受。
  说话说累了躺上床后,她偶尔还会主动凑过来,于是真正入睡的时间又往后延了。她凑过来需索的时候,我总是会回应她。
  真绪全裸走在五月夜色中的身影从我眼睑内侧闪过后,我就无法再闭着眼睛了。当年她幼小的身躯说不定遭逢过不幸,所以我总是忘情地抱着她纤弱的身躯,希望能抹去过往的阴影。
  真绪心中似乎也藏着某些想法,经常碰触我的肩膀、背部或手腕,也曾经用两只手捧着我的双颊,以手指梳过我的头发。那手法和爱抚完全不同,像是在确认我的体温和触感。
  话说回来,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听真绪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吗?〉了。先前不只是煮菜的时候,就连帮植物换盆栽或倒饲料给沙滩男孩的时候,她都会喜孜孜地唱着,最近却很少那么做了。
  「好累喔」的呢喃声取代了朝气十足的旋律。想到她夏天时冲劲十足的模样,就很难相信如今她会抱怨疲劳,咳声叹气。
  这点尤其令我担心。
  真绪和我待的公司毕竟和不同,我掌握不到详情,不过她最近除了常态性的工作之外,似乎还要为某个接手过来的工作赶进度。与轻叹一起脱口而出的「好累喔」,透露了她身上的疲劳有多沉重。
  「怎么了吗?」我试着引导话题,真绪便露出自嘲的微笑:「要一个老太婆管教年轻人实在太辛苦了啦。」
  她好像分了几个工作给较资浅的员工,结果对方还没听完说明就吐着舌头说:「哇,那种事情我没办法啦。」原来如此,这种状况确实很累人。
  「你相信吗?我连说话方式都得教她耶!我讲话稍微凶一点,她就会哭,我哪有办法在她独当一面之前一直帮她擦屁股?我哪来那么多时间?」
  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我只能为她做两件事。
  其中之一就是听她吐苦水时不要插嘴,我自己当然也有想要抱怨的事,但当然是以减轻真绪压力为优先。
  真绪一面吃着我买来的现炸肉饼,一面发泄在职场上累积的不满。看她咀嚼的模样会觉得食物好像并不太好吃。安静地听她说些「上头的人真是没有危机感」、「那些杂志编辑来采访时总是采取高高在上的态度,无知还这么嚣张」之类的话是很痛苦的,但她说完如果会好受一点,我就愿意听。
  私奔后的这半年多以来,我和真绪一起学到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沉默有时候可以传达的爱意是比「我爱你」这句话还要深沉的。真绪看我如此沉默,还不断对我抱怨,就证明了她其实了解我的用心良苦。
  突然间,真绪放下了筷子,嘟起嘴巴:「嘿,你有在听吗?不要一直闷着头,说点话来听听嘛。」
  原来她不了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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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沉默不语也无法打破僵局后,我决定实行「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浩介能为她做的两件事」之第二件事。
  「你在照顾花花吗?」听到阳台扶手外侧传来的童书童语,我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定睛一看,隔壁阳台有张小小的脸在隔板的另一头窥探着我,是平岩家的小修。
  「危险喔,这样会掉下去喔。」我起身将小修扶到栏杆内侧,然后将身子探到扶手外观察他脚边。看来,他是踩在空花盆上。「小修,不可以踩在花盆上喔,危险喔。」
  我努力想让三岁小朋友理解我说的话,结果连语调都变得幼稚了。
  小修乖乖点头说「嗯」,接着问我:「叔叔,感冒的大姐姐呢?」
  我是「叔叔」,而真绪是「大姐姐」啊?我们明明同年啊。
  「大姐姐现在在厨房煮饭喔。」
  「妈妈也在煮喔,乙大利面——」
  「这样啊,义大利面啊,好棒喔。那你去妈妈那里吧。」
  虽然觉得对不起小弟弟,但为了顺利执行我的计划,我只能清场了。
  「叔叔在做什么?花会开吗?」
  真是的,好个不怕生的孩子。
  「呃,对啊。我要种花,种大姐姐最喜欢的花。」
  「妈妈也喜欢花喔。小修啊,是喜欢这个,无尾熊。」
  小修将手上的无尾熊玩偶往前一送,递给我看。大概是在动物园买的吧?
  「哇——真的耶,是无尾熊耶。」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只是随便回句话,但小修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他这么有精神的样子,我都内疚起来了。
  紧抓着无尾熊脖子的小修说:「希望大姐姐的感冒能赶快好起来。」
  我们玩所谓的「公主抱」被小修看到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后来好像还是一直以为真绪的感冒没有好。
  「对啊,要是赶快好起来就太好了。」我也这么想。「那,小修,你差不多该去妈妈那边罗。小修要是帮忙妈妈,妈妈会很开心喔!」
  「我知道了,掰掰!」
  小修用力拉开阳台门,大叫一声「妈妈」后冲进室内。
  这天是礼拜天,无风的正午时分。在极为悠闲的气氛中,我慎重地摆弄着花盆。要摆到不算显眼又确实会映入真绪眼帘中的位置真是困难啊。
  好不容易完成摆设后,我若无其事地走近人在厨房忙东忙西的真绪。
  没人看但也没关掉的电视机传来新闻主播读稿的沉稳嗓音:「京都御所开放给一般民众的秋季参访时段已经开始了……」
  「嘿,阳台上种的那个是叫报春花吗?它开花罗。」
  正在切长葱准备加进面中的真绪嗤嗤笑了:「报春花吗?怎么可能。我早上看的时候连花苞都还没有喔。别管那个了,既然你手空着,就来帮忙剥水煮蛋吧。」
  「看一下就好了嘛,开得很漂亮喔。」
  我站到真绪身旁,左手扶住流理台的边缘,但她没注意到,我手上有一个亮晶晶的白金戒指。
  「借过,我不是说你没事的话,就剥个蛋吗?」
  真绪忙着搅拌锅中的面,把高汤包倒进碗公中。真是完全不甩我。
  「花你三十秒就好,去看一下嘛。」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呢?我很忙耶!」
  好死不死,我选了一个最差的时间点,还得额外去担心它会被乌鸦之类的东西叼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不要生气嘛,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之后再去看不就好了吗?现在不剥蛋的话面会烂掉。我就在忙嘛。」
  「你的步骤错了啦,在煮面前先剥好蛋不就好了?」
  真绪停下手边动作,深吸了一口气。这下惨了。
  「是浩介自己说中餐想吃拉面,我才决定要煮的,你现在还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想说加水煮蛋和菠菜比较豪华,才追加这些好料耶。结果你那是什么反应?你以为是在店里吃饭啊?话说回来,迎春花根本不会在十一月初开呀,不要再说傻话了,快剥壳啊。」
  「呃,对不起,我说步骤什么的实在太过分了。」我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前面。「我帮你顾锅子,蛋壳也会剥好,所以你还是去看一下吧,真的开着呢。」
  「哎唷!」真绪把长筷塞给我,气呼呼地走向阳台。不久后,谴责我的声音传了过来:「果然没开嘛!」
  「你看仔细一点!」
  垂挂在洗手台下方那道门上的计时器响了,我便关掉瓦斯炉。我想像真绪蹲下来察看花盆的模样,笑意自然涌现。
  和室铝门关上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而真绪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像颗子弹似的扑进我怀中。我承受她高速撞击的瞬间,喉咙深处传出「呜」的闷声。
  「怎么会有这个!我不是说过,我不要戒指吗?」
  说是这样说,真绪没松开抱住我的手就在我怀中跳呀跳的。
  「你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啊?这不是你挑的吧?你的眼光才没有这么好呢。」
  「你也说得太过分了吧。」
  「啊,抱歉,但这真的是我喜欢的型喔!你是怎么挑的?」
  她一直拜托我说,我就把一个人去挑结婚戒指的经过告诉她了。
  这计划在两个月前就展开了。
  首先,我不知道要送几号戒指给真绪,就偷偷背着她从饰品盒里拿几个戒指出来套在手上,靠体感记住尺寸。
  老实说,我原本尝试要趁真绪睡着的时候,在她无名指上缠线量指围,但是她的睡相实在太差了,害我一直受阻。
  量完尺寸后接着就要去买戒指了。
  一个大男人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有办法走进银座中央通对面的饰品店,但我听山井小姐说真绪大学时代就相当向往那间店的饰品,便拿出简直像是要抢劫的气势,跨过高到不行的店门门槛。
  那间店显然是以女性为服务对象,我在店里格格不入的程度教人啧啧称奇,不过接待我的店员相当亲切。
  「我和太太是私奔结婚的,没有办法给她订婚戒指,所以我想至少准备个结婚戒指吓吓她。」店员听完我的说明,兴致都来了,简直像是自己要买戒指似的帮我精挑细选。
  「拿到戒指后原本想立刻给你,但后来一直在挑时机,就拖到了现在。」
  我话一说完,真绪就像小猴子一样,黏我黏得更紧了。
  「真是的,这样浪费钱。我死也不会离开这个戒指的。」
  「又说得这么夸张。」
  「我是说真的啊。后半辈子我会好好珍惜它,绝不离身。」
  这句时代感十足的感谢之语,让我笑出声来了。
  戒指款式方面,我听从店员建议(「如果她每天煮饭的话,戴爪镶戒以外的款式可能比较舒服」)选了突起部分比较小的。
  为了让它保有一点质感,我咬牙选了钻戒,不过我并没有选宝石散发出「气派」、「奢华」印象的那种,而是选了戒指弯成S型的可爱款式,我觉得真绪应该会喜欢。她收到后似乎真的很中意,真开心。
  「这样啊,后半辈子会珍惜它啊,那几十年后真绪过世了,我就偷偷背着葬仪社的人把它放进你的棺材里吧。在那之前,你就尽可能戴着不要离身罗。」
  「谢谢你,谢谢!我最喜欢浩介了!」
  「不客气,那赶快戴上去看看吧,手借我。」
  「嗯。」
  真绪总算松开了抱我的手,将紧握着的戒指交到我手中。虽然她已经是我太太了,我还是要说她擦去眼角泪水的含羞表情美到让我看傻了眼。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左手,将镶有闪亮钻石的戒指移向她的无名指。明明都住在一起半年多了,我还是紧张到手抖个不停。
  「啊哈哈哈哈,暂停一下。」
  「哎呀,总觉得莫名地一板一眼呢。」
  我们相视而笑。
  置身在练马区出租公寓的厨房兼客厅;电视播完新闻了,接着要播歌唱节目。作为交换戒指的场所,这里实在太没有气氛了,但我爱妻的灿烂笑容证明了一件事:时机或情境并不是最大的关键。
  「好。」我调整好心情,将戒指对准她的指尖,接着穿过去。戒指滑顺、毫无阻碍地一路滑到手指根部。
  「咦?」我歪了歪头。
  「哎呀——」真绪苦笑。「有点松耶,浩介没确认尺寸就买了吧?」
  才没有呢!买到戒指后,我还趁真绪不在家的时候拿出她其他戒指来比对,反复确认到底合不合她的尺寸。
  她原本就有一个S型设计的戒指,所以也不是款式导致尺寸不合。如果说是戴起来有些许违和感,那还在意料之中,但我实在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明显不合。
  「真绪,你瘦了?」我的声音消沉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而真绪听到后有一瞬间绷紧了身体,但接着马上就露出笑容。
  「啊,嗯。其实我在减肥啦,反正马上就会复胖了。」
  骗人,她就和往常一样吃不多,不过食量并没有减少。
  这阵子休假都在睡觉,所以根本不可能在减肥。变胖的时候或许会吧,但人怎么可能瘦到连戒指尺寸都变了?
  「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去一趟医——」
  「我说我没事嘛,不要太担心我。」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脸色确实很好,不像生了什么病,但是……
  「就算身体没问题,你也去检查一下证明自己真的没问题嘛。你要我别担心,我也还是会担心啊。最近又老是会喊累。」
  「我有那么常说啊?」
  「什么嘛,自己都没有发现吗?你每天都会说喔。总之你就去医院给医生看看嘛。」
  「嗯,我会考虑。」真绪暧昧地点了点头,眼睛直盯着刚刚才戴上的结婚戒指。手指往上比,白金戒指就又往下滑了一点。
  「看来不换个尺寸是不行了。」
  真绪摇摇头:「不用啦。」
  「可是这么松会掉下来的。」
  「不要,新换的戒指就不是浩介帮我选的戒指了。」
  「什么歪理啊!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啊。所以我要大吃特吃,吃到戒指合手为止。浩介也比较喜欢女孩子肉肉的吧?」
  「你是不用吃到肉肉的啦,但是,哎,再稍微胖一点我会比较安心吧。」
  「那我赶快把自己喂胖吧!中餐要吃什么?」
  「嗯?」
  「……啊。」
  我们两个人同时转头看瓦斯炉。
  真绪吸着烂得像乌龙面的泡面面条,其间有好几次盯着左手看,发出「呀哈哈哈哈」的笑声,像是有人搔她痒似的。
  真绪确实如我所想的变得很有精神。戒指的效果极大,她佣懒的笑声一再从午睡时间的和室或夜晚的浴室中传出。
  夜深躺上床后,激动的情绪也很难平复下来。
  她会出神地仰望左手无名指,发出「喔呵呵呵呵」的怪笑声,脚踢得床砰砰响。
  正当我心想「这么开心啊」的时候,她又翻过身来,用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提出一些辛辣的批评,像是「买东西太没有计划了」、「藏在花盆的方式太老套了」,然后把脸埋向我的脖子。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欢欣鼓舞的真绪了。
  搞不好,钻石当中有什么能量正在改善真绪的身体状况呢!
  我连这种伪科学味浓厚的空想都搬出来了。
  在这关头,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线索我都愿意追寻,只要它能带领我驱散真绪表情上的阴郁。
  然而,戒指的效果并没有持续太久。

  •

  听到啪唰一声,我停下了脚步。
  冰水濡湿袜子前端了。
  怎么会这样?我刚刚不想弄湿新西装,还捺着性子在雨中龟速移动,结果一回到家就弄湿裤管。
  原来脚边的地板上有摊蛋糕盘大小的积水。我小小声咒骂了几句,脱掉袜子和西装裤后才拿抹布来擦。
  会是下雨漏水吗?我抬头一看,不像。我怀着另一个揣测看了水缸一眼,果然少了一只琉金鱼。不见踪影的似乎是老和其他鱼保持距离的布莱恩。水缸外和下面的台子都湿了,可见它可能是自己跳出来的。但我在水缸附近怎么找都找不到印花布花纹的琉金鱼。
  真绪好像已经到家了,我打开寝室的门想告诉她鱼不见了,看她会不会有什么头绪。结果房间内的灯没开,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有睡眠时的深沉呼吸声传来。
  又来了。她之前就会这样,但最近格外频繁。
  就在我打算放弃问话、关上房门时,床上的真绪有了动静。
  「啊,你回来了。」刚起床的沙哑嗓音微弱极了,仿佛连落在阳台扶手上的雨声都能将它盖过。
  「我回来了。吵醒你了吗?」
  「现在几点?」
  「刚过十点。」
  真绪起身,打开床边灯,奶油色的睡衣和睡眼惺忪的脸随之浮现。
  「没关系啦,我自己随便吃点东西就好,你睡吧。」
  「不行,我已经买了看起来很好吃的青甘鱼,今天不吃的话会坏掉的。」她如此回答,然后将垂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收进睡衣内侧。真绪拿白金细链穿过尺寸太大的戒指,把它当成坠子来戴了。
  这么做等于只是让外型朴素的戒指垂在胸前,就连对饰品没有钻研的我都觉得有些俗气。
  尽管如此,真绪似乎相当喜欢,每天都戴在身上。将戒指交到她手中的那天还没过完,我就把自己的戒指收回了盒子里。看到她如此珍惜,我都快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对不起她了。
  真绪走下床,穿上羊毛衫,眼神迷茫地伸了个懒腰,并亲了我一下。
  「嘿,布莱恩不见了耶!」
  「不好意思,我先上个厕所。」真绪看到我的模样咯咯笑了。「欸,浩介,你穿这样好像变态喔。」
  真绪说完话便走出寝室,一面搔屁股一面进了厕所。她说得没错,身为一个普通人,上半身穿西装下半身穿四角裤实在大有问题。
  我打开房间的灯准备换衣服时,目光被真绪枕头上的黑色细长物体吸引住了。
  走近一看,那是好几十根头发。
  看那数量不像是自然脱落的头发,简直像是整把掉下来的。
  大受震惊的我忘了要换衣服,当场开始拾集那些头发。由长度和柔软度来判断,这绝对是真绪的头发不会错的。
  「真绪!真绪!」我飞奔进厨房兼餐厅,真绪刚好从厕所出来。「真绪,这头发是怎么了?」
  「啊!」
  真绪似乎吓了一大跳,立刻就想从我手中抢过那一束头发。
  我连忙将手藏到身体后方,问她:「之前就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真绪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摆头。
  这是有所隐瞒的表情。
  「去医院吧,现在太晚了,但礼拜六你一定要去。」
  「怎么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忍不住大吼:「我很担心啊!真绪说不定得了什么病耶。你一直像这样懒洋洋的,照理说戴起来会刚刚好的戒指一戴却是松的,又掉了这么多头发。这绝对非同小可啊!就算用拖的我也要把你拖到医院。」
  真绪别开视线,笑容暧昧地细声说:「那个头发,是换毛啦,换毛。从夏毛变成冬毛……」
  「我真的要生气罗!」
  我脱口而出的大喊让她身子一颤,畏缩起来了。
  气氛很不妙。她故作轻松想让我安心,结果反而激怒了我;我关心真绪,说出来的话反而吓到了她。
  「……抱歉,我又大小声了。」我道完歉,真绪便隔着睡衣轻握住坠子。
  「非去医院不可吗?」
  「非去不可。请专家检查一下身体。」
  「可是他们找不出问题的,去不去都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随便呢?是你自己的身体耶。」
  「是我自己的身体,所以我很清楚它的状况啊。」
  「你清楚什么?怎么会去不去都『一样』?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我并不想责怪真绪,但听到她那种看破一切的说话口吻,不知不觉就开始咄咄逼人了。
  「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不会的。」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神中蕴藏着意想不到的强悍,我为之震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真绪继续说:「不好意思,让浩介担心了。我要是没有精神,你也会觉得没劲吧。好不容易结婚了却变成这样,你一定很无聊吧。」
  「我在意的不是无不无聊、有不有趣。我是在为你感到不安啊!我想的是:如果真绪生了重病怎么办?生活就算毫无乐趣,我也不在乎啊。」
  真绪点了点头,悄悄靠到我的胸前。「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还没替换掉「变态风」穿搭的我,用双手紧紧环抱真绪,手腕内侧碰到了她的肩胛骨。她的背部之前有这么薄窄吗?
  「去医院吧。」
  「……嗯。」

  •

  「看,就跟你说我没事吧。」真绪倚着电车门,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初冬的太阳即使到了近午时刻仰角还是很低,穿过玻璃的阳光将真绪的咖啡色虹膜照得闪闪发亮。
  决定到医院检查后又过了十多天,真绪才在上礼拜六到区内的大学医院报到。一个礼拜过后的今天,我们得知了结果。
  毫无异常。
  「硬要我举出身体不适的原因的话,可能就只有疲劳或压力了。就如我上个礼拜说的,抽血检查的各项数值都不差,X光片也都没有问题,视诊时也没有发现奥田先生指出的圆形秃倾向。因此,你就算问我病名,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你说太太并没有生病。奥田先生您还怀疑太太的不适和过去的记忆障碍有关,但这方面的可能性也不高呢。您还说会不会是自律神经失调,但太太本身没有自觉症状,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您就算到身心科求诊,得到的诊断可能也是相同的啊。」中年的男医师有张气色很好的圆脸,他露出沉稳的笑容如此向我说明。
  这是知名大学医院的医师根据各种检查结果提出的看法,我这外行人也就没有插嘴的余地吧。
  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真绪没病,都是爱操心的「老公」在杞人忧天。结局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车身有绿橘两条色带的湘南新宿线列车渐渐加速,追过了我们搭的山手线列车。
  「嘿,你差不多该告诉我目的地了吧?」就算我这么问,真绪也只露出一个吊人胃口的笑容,盯着窗外风景看。
  走出医院后,真绪立刻提议:「我现在想出个远门,好不好?」虽然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但今天以腊月来说算是个暖活的日子,她也很久没有主动说要出门了,我就没有反对。
  在秋叶原站换搭总武线的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到她想去哪里了。搭到船桥站后再转东武野田线搭四站,就会到达镰谷站。
  「等等,我们没有做过夜的准备耶。再说,我们突然打扰,对爸妈他们也不好吧?」
  「我没有说要回我老家喔,只是方向相同而已,到船桥之后叫我起来。」真绪自顾自地说完,咚一声把头靠上我的肩膀就睡着了。果然是要去镰谷嘛。
  我们在船桥站走出总武线车厢,到隔壁百货公司吃饭,接着再搭东武野田线。望着窗外高丽菜田和新兴住宅区交错的风景十多分钟后就下车了,目的地果然是镰谷站。
  我们走上没什么车子通行的小路,在小学后门前方转弯,走下之字形的陡坡。
  「完全是到渡来家过夜路线嘛。」
  「偏偏就不是咧。」真绪吊人胃口地歪了歪头。
  陡坡下方有个住宅区,是我搬家之后才盖的。我们穿过它,然后走上梯级宽阔的楼梯。上了高台后再走几步路就会到渡来家了。
  可是呢,我们走到十路口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左转,真绪拉着我的手往反方向走,表示「目的地不在那边」,而往这个方向走,就会到达我住到国三那年夏天才搬离的旧家。
  「我听弟弟说那栋房子已经改建罗?」
  「我知道。今年早春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呀。」
  「那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哎,总之就是充满回忆的地方啦。」真绪装傻,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们缓步走在暖冬的郊区小城,感觉就和平日的散步没两样。
  如果巧遇以前的同学,该怎么解释我们坠入爱河的经过呢?
  我兀自思索着,心情摆荡在警戒和期待之间,但最后我们只碰到以前在社区儿童会担任工作人员的阿姨,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就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了。
  「原本是田的地方盖了房子,旧房子也都改建了。总觉得没什么怀念的感觉呢,好像来到第一次拜访的小城。」
  我侧头表示疑惑,真绪便环顾四周:「浩介搬走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呢。这段时间内你长高了,连视线高度都变了,所以恍如隔世的感觉会特别强烈吧。」
  「原来如此,身高应该也有关联吧。」
  通过我旧家所在地后,我们还是继续前进。真绪拉着我的手绕过长了青苔的水泥砖墙转角,一片鲜黄便在视野中延展开来。
  是银杏公园。
  住宅街原有的面貌已逐渐消失,但银杏树依旧安静地耸立在公园入口。看到它们依旧披着当年那个秋日的黄衣,不禁觉得这几个守门人真的是尽忠职守,几乎教人同情起来了。
  「啊!那棵树!好怀念喔。」
  「对吧?那边都没变。」
  我让突然加快脚步的真绪拖着我前进,从枝干大大延展开来的银杏树下通过。
  就像真绪说的,公园的这一角都没有改变,一样狭小,一样寂寥。
  「走着走着身体就热了起来呢。」真绪将菱格纹夹克挂上铁格子,自己坐到秋千上。垂挂在胸前薄毛衣上方的戒指偶尔会反射树叶筛落的光,一闪一闪的。她屈身摇晃秋千的模样让我想起国中时代,当年的寂寞和安详都被唤醒了。
  上方传来螺旋桨的声音。自卫队喷射机倾斜机翼通过我们头上,转往下总基地的方向飞去。
  只要听到那低沉而单调的声音,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来到镰谷了。
  「哇靠,我刚刚有一瞬间回到国中时代了。」我刻意眨眨眼,让自己的表情变回二十六岁。「好啦,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就想来嘛。」真绪答得理所当然。
  风起了,拂落许多黄色叶片。我仰望着高度超过建筑物二楼的银杏树。
  「这棵树是不是已经停止生长了啊?总觉得它的大小和十年前差不多耶。」
  真绪也抬起头看。「我想它大概有长得更大吧,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毕竟银杏好像可以活一千年以上嘛。」
  「一千年以上啊。光说数字难以想像,不过只要换算成平安时代到现代,脑中就会有个画面了。」
  真绪拿起颜色、形状都像鸭蹼的银杏叶,放到阳光下观察。
  「从这棵银杏树的观点来看,我们的生命不过是转瞬即逝吧。」
  「我说你啊,才刚从医院回来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嘛。」
  「抱歉,不过仔细想想,虽然转瞬即逝,但也没有人说这样不好啊。浩介会觉得自己不能活一千年,是很悲伤的事吗?」真绪正经八百地问我。
  我以高亢的声音回答,好驱走心中莫名的骚动不安:「我是不会觉得悲伤啦。总之,你不要突然间就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虽然医生听了我的想法可能又会笑,但你这样说话我会很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抱歉……我一直在道歉耶。」真绪悄然微笑。「但我真的没有自律神经失调的问题,也没有圆形秃。你要检查看看吗?」
  「嗯。」我绕到真绪背后,捧住她小小的头。只要能消除心中的不安,要我模仿猴子理毛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人在看。
  「等一下,你真的有在检查吗?」我无视不知所措的真绪,不断改变角度仔细观察真绪的头。
  「好怪喔,掉了那么多头发,结果完全没有秃掉的地方。」困惑不解的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真绪转头对我说:「我就说那是夏毛嘛,夏毛。」
  「这玩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笑喔。」
  「太过分了!」
  「好啦,自律神经要从哪里检查啊?」
  「不知道耶,那和运动神经不一样吗?运动神经的话,我现在还有一些喔。」
  真绪起身,走向铁格子。
  「喂喂,你好歹也是刚从医院回来的人啊!」
  真绪不听劝阻,一溜烟就爬上了游乐器材,动作就和往常一样顺畅。
  「看!我又站在顶端罗——哎唷!」站在顶端的真绪失去平衡,立刻伸出双手扶住铁杆。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真不甘心!」伏在铁格子顶端的真绪咬牙切齿地说:「和那时候相比,身体果然是退化了。以前轻轻松松就能站在这种地方了。」
  「下来吧!我知道你运动神经很好了,快下来,二十六岁的大姐姐!」
  我盘起双手站在铁格子旁,看真绪目露喜色地往下爬。
  「我国中之后就没爬过这个了。从上面看到的风景好令人怀念喔,瞬间让我回想起好多事情,像是冰棒掉到地上、捡到别人丢掉的小狗等等的。」
  看她的思考还是像以前一样跳跃,我忍不住笑了。
  「哎,这里是埋藏了各种回忆的地方嘛。」
  真绪盘据在铁格子里头,眯起眼睛。「真的是有很多回忆呢。毕竟是我们两个相遇的地方嘛。」
  是吗?
  「不对喔,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第二学期始业式那天的教室里吧。你忘啦?」
  我一纠正,真绪的嘴角立刻上扬。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哪天啊。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好险!刚刚那是要唬我的吗?不要若无其事地设下陷阱嘛。」
  我不是要称赞真绪,她却笑到身体都缩起来了。
  再度吹拂过来的风使银杏树巨大的身体抖动起来,无数的叶片散落而下。真绪弯曲身体,从铁格子间探出身体,望着头上的银杏树。
  「黄澄澄的,好漂亮喔!」她对着一片片飞舞而下的落叶投注关爱的视线。
  「我们很久以前也看过这样的场面呢。」
  「是啊。」真绪点点头。
  我双手捧上她的脸颊,将她的头转向我。真绪缓缓闭上眼睛,而我靠了上去。
  但就在我们的双唇即将相触前,我犹豫了。
  「怎么了?」
  「总觉得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了。」
  「转了一圈?」
  我自己也还没有厘清突然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安情绪,但我还是向真绪解释了:「国中的时候我在这里亲了你,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接着选择逃跑,后来我们又重逢、结婚,回到了这里。就像是绕了一大圈吧?然后啊,虽然是我的妄想啦,总觉得现在要是吻了你,完成了这个圈圈,我们之间就完结了。」
  「浩介真是爱想东想西。」真绪凝视我的眼绅无比祥和。「我到死都会缠着浩介喔。你想想,我可是对什么事都很执著的人呀。」
  「真的?」
  「真的。」
  真绪回答完之后,我便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她的。
  当年那一吻来势汹汹宛如意外事故,如今我们的动作无比轻缓。我握住她扶铁杆的手,任我们的嘴唇相叠好一段时间,希望她的温度多少可以融解我心中的不安。上空传来银杏叶彼此摩擦的干燥声响。
  我移开嘴唇,真绪的眼睑悄然开启。
  不知为何,看着她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反而变得更加不安了。
  「真绪。」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
  「什么表情?」
  「『这样就够了,我满足了』的表情。」
  真绪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打趣地说:「做太太的被丈夫亲,如果还不满足,才是糟糕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妈说你跟他们去草津旅行的时候说:『能当爸妈的孩子真是太好了。』妈觉得你这话很像是离别前夕的台词。真绪,你没有要跑到哪里去吧?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妈真讨厌,怎么把那种事都说出来了。」
  「你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嘛?」
  「那时候我泡完温泉、吃完好吃的东西又喝了酒,胆子大了起来,就说了平常说不出口的话。就是这样子而已呀。我只要一喝醉就会不自觉地说一些害羞的话对吧?真的只是这样。我来这里也只是因为念旧,真的啦。」
  衬着黄色羽毛般飘落的银杏叶,真绪露出微笑,仿佛觉得我很逗趣。
  是我多心吗?
  总觉得她的表情当中有某种生硬。

  •

  我很好,不要紧的,别担心。
  真绪坚强的话语令人感动,但她似乎还是很容易疲倦。
  我说都到这里了不去娘家打声招呼太失礼了,真绪却立刻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坚持要「直接回家」。
  另一方面,我提议要搭计程车回镰谷站时,她竟然同意了。在意开销的真绪竟然不反对,我默默感到震惊。
  她和来时一样,一坐上总武线列车就睡着了,而且是熟睡到令我不忍心叫醒她的那种程度。
  换乘电车搭到大泉学园站时,太阳已经快西沉,寒风刺骨。
  回家路上那间超市挂着「特卖日」的布幕,我便问真绪要不要顺道进去看看。然而,真绪只回了一句「今天不用了」,便从店门口走过。
  「你果然还是累了吧。我害你勉强自己了吗?」
  真绪摇摇头。「不是啦。冰箱里的菜很够,就不用买了。」
  她进家门,在玄关坐下,然后不耐地脱起鞋子。
  「啊,好累啊——」她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急急忙忙加了一句:「才怪。我只是随口乱说啦。」
  我大概露出了一个有千言万语想诉说的表情吧。所以真绪才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向沙滩男孩说:「我回来了。」然后把外套披到与伸缩桌一组的椅子上,走进屋子深处的和室,拉开窗边的纸门,坐到榻榻米上。
  咚咚。隔壁间的振动传了过来,大概是小修从椅子之类的东西上跳下来了吧。
  「帮我泡茶!」真绪将伸平在榻榻米上的双脚踢得沙沙响,故意向我撒娇。如果是平常我就会叫她「自己去泡!」但现在我实在说不出口。
  「等我把洗好的衣服拿进来喔。」
  我跨过真绪的脚、拉开铝门的瞬间,某个女人的惨叫便刺向我的耳膜:「救命啊!来人快帮帮我啊!」
  那悲痛的呼唤宛如临终前的哭嚎,是从阳台右手边传来的。我将身子探到扶手外,看到一个以夕阳为背景的逆光剪影,顿时语塞。
  小修妈的上半身悬在阳台外,打直的双手伸向身穿运动衫、运动裤的小修。她的手勉强握着悬在空中的小修的左手。
  随后来到阳台的真绪发出尖叫:「怎么办!怎么办!」
  小修的妈妈以不成悲鸣的声音求救:「小修要掉下去了!打电话给他爸爸的手机,他们公司今天在打高尔夫球!」
  我没将视线从小修身上移开,直接对身旁的真绪大叫:「打一一九,叫消防队来,快!」
  「我知道了!」
  真绪冲进屋内的同时,我也撞向阳台上的隔板,轻而易举地将板子撞成两段。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恍恍惚惚地紧抓住小修的妈妈。
  她连肚脐附近都悬在阳台外了,这样是不可能把她儿子拉起来的。不仅如此,只要她在稍微前倾一些,母子两人就会失去平衡、一起坠楼。我用右手指勾住小修妈的腰带,紧紧抓住,左手伸向小修的手腕,但构不着。
  悬在空中的小修大概是吓到身体都僵了,不仅没有挣扎,连叫声都没发出。疲软垂下的右手握着他最喜欢的无尾熊玩偶。
  我将倒在脚边的塑胶花盆踢得远远的。
  小修曾经踩在这个花盆上,把头探到扶手之外,就是在我把结婚戒指送给真绪那天。我当时怎么没狠狠骂他一顿呢?
  小修右手一松,无尾熊玩偶掉下去了。
  圆滚滚的灰色玩偶以头上脚下的姿势笔直掉落,速度极缓,简直像是慢动作播放似的。公寓外墙上也有个小小的影子以相同的速度掉落,仿佛是在舔舐墙面。
  玩偶落到下方停车场的瞬间,缓慢延展的时间就切回原来的速度了。无声弹跳的无尾熊在柏油上滚了几下便停住了。
  我开始发抖了,但还是继续往下方伸手,扶手仁在我的肋骨间,磨出令人不快的喀喀声。中指指尖碰得到一点点运动衫的布料,但就是抓不住,阳台栏杆的隙缝非常窄,手无法通过。
  小修妈的手开始抽搐了,当她用尽气力时,小修就只有坠楼一条路了吧。我们人在四楼,下方是坚硬的柏油路面。没救了。会死掉吗?这孩子才三岁就要死了吗?
  小修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浮现在我脑海中。
  看到我们的「公主抱」后瞪得大大的双眼,睡在父亲背上时汗湿的额头,小小的嘴唇吐出问句:「你在种花吗?」
  不行,怎么能让他死掉呢?
  我咬紧牙根,将手伸到肩膀都快脱臼的程度。踮脚尖踮到脚抽筋了,口水从齿缝问滴下,但我没空擦。
  小修的运动衫往上滑,穿在里头的T恤露出了一小块,在肚脐附近。不对,不是衣服往上滑,是小修往下滑了!运动衫那柔软的袖子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滑脱他的手臂。没时间了!
  「我打一一九了!救援队会过来!」我无法抬头,但听到坏掉的隔板被人踩过的声音便知道真绪跑过来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比较好?」
  拿晒衣杆往下递如何?不,行不通的。三岁的小朋友没有攀住杆子的力气。晒衣绳呢?一样行不通。
  「总之你先绕到我另一边,看有没有办法从那里抓住小修。」
  「我知道了!」真绪绕到我的背后,拿出一不小心就会害自己跌落的冲劲将身子往外一探。我们分别从小修妈的两侧向小修伸手,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他了,但就是捞不着。
  小修妈嘴唇颤抖地挤出喉咙深处的话:「开……开着……玄、玄关门,救援队……会来。」
  「真绪!」
  「嗯!」真绪从扶手旁退开,进入室内,很快又回到阳台了。
  「这里是几号房?」
  「现在问这干啥?不重要吧!」
  「告诉我嘛!我太混乱了,想不起来!」
  「我们住四〇二房,所以这里是四〇三房啦!」
  「我知道啦!三〇三房!」
  「是四〇三!」
  真绪没回话就往屋内一冲。
  路人听到我们对着彼此大吼,抬头一看,吓傻了眼。我还看到几个人慌慌张张拿出手机,通报相关单位,楼下的阳台也有人探出头来。
  我全力大喊:「拿棉被!拿棉被还是床垫铺在下面!撑不住了!」
  下方阳台的那几张脸立刻缩了回去。
  小修的运动衫一点一点地往上滑,露到胸口附近的T恤被夕阳染成了橘色。
  「呜……呃……」小修妈开始呻吟了,双手抖得很严重,双眼泉涌出的泪水浸湿了眉梢。
  「加油!救援队马上就来了!」
  「不行了……他会从衣服下面滑出去。」
  有人将白色或粉红色的床垫、棉被搬到下方停车场了,但光靠那些是无法安心的,救援队还没来吗?
  「混帐!」
  我奋力将手伸到最长,心想:让我构着吧!哪怕只构到指甲!
  尽管如此,碰不到就是碰不到。
  接踵而来的,是衣服摩擦的声音,「窣」,这大概会永远回响在我耳朵深处吧。
  小修妈的双手徒劳无功,如今抓着的部分只剩运动衫了,小小的身体开始往下滑动。右手有一瞬间卡在袖子里,但下一秒钟,小修那无力的双手便摆出「万岁」姿势,毫无抵抗地坠落。反作用力使得小修妈往后一仰,踉跄了几步。
  完了,小修会死掉。
  就在这时,正下方的阳台有一道白影飞扑而出。一瞬间还以为是大型犬,但并不是。从三〇三房跃向空中的真绪将坠落的小修抱入怀中。头下脚上的两具身体越变越小,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头先着地、猛力撞击地面的。
  下方人群发出的绝望惨叫席卷了真绪和我,在傍晚的天空扩散开来。
  喉咙好痛,我一定也叫出声来了吧?
  真绪在空中缩成一团,她沐浴在夕照下的身体紧紧包覆着小修。原本头上脚下、垂直落地的姿势转了半圈,变成与地面平行,下一个瞬间就落在叠得很乱的棉被、床垫堆上了。
  「真绪!」终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了。我丢下瘫软在地的小修妈,朝走廊飞奔而去。没心情等电梯的我跑下楼梯,快得像是用滚的。
  跑到公寓大门外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但我根本没心情回头,直接追向扛着薄床垫跑的人。
  绕进南侧的停车场时,棉被床垫山的周围已经筑起了人墙,这十几个人全部都默不作声。不自然的沉默当前,我的脚是越跑越沉重了。
  不管真绪的模样变得多么惨不忍睹,我都不会把脸别开的。
  在内心发完誓后,我拨开人群。
  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丹宁布料包裹下的屁股。
  「真绪?」
  四脚着地的真绪听到我的呼喊后转头过来了。
  还活着!
  真绪还活着!
  「真绪!」
  「嘘!」真绪的食指抵上嘴唇,接着比了比被子上躺着的小小身躯。
  「……他不行了吗?」
  「乱说什么啊!他活得好好的,但大概是因为震惊过度,所以恍神了。还有,左肩可能脱臼了。」
  仔细一看,小修的胸口确实有在起伏。
  他左手上浮现的深色瘀青见证了母爱的执著。小修简直像失了魂似的,除了偶尔会眨眨眼以外,身体一动也不动。
  「小修,小修!」真绪轻拍他的脸颊,但他没什么反应。
  「小修!」上方传来心急如焚的呼喊声,我、真绪以及周围的人群同时抬头仰望。是小修的妈妈。
  「妈妈!」小修听到妈妈的声音后回过神来,身体一弹,按着左肩开始哭闹:「好痛!好痛!」仿佛是被火烧到似的。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小修,但我和真绪看到他哭总算是安心下来了。
  住在其他楼的中年女性轻轻用毯子盖住只穿一件T恤的小修。
  小孩的尖细哭声让现场气氛渐渐回归日常。
  刚刚一直沉默得像被施了咒的人群之间,总算开始有「太好了」、「救护车呢?」的话声此起彼落。
  「啊,她倒下来了。」周围的某个人抛了这么一句话。我抬起头看,发现刚刚还从阳台探头出来的小修妈已不见踪影。有几个围观民众当机立断跑向公寓大门。
  「浩介。」真绪转向我。
  「怎么啦?」
  「我现在喊累也没关系吧?」
  「当然啊!」
  「啊——累死我了!」
  真绪一伸懒腰,周围人群便笑开了。
  「大家好啊。」真绪害羞地向众人行礼,而在她身旁的我抬头看着三〇三号房的阳台。那里并没有高到令人头晕目眩,但也没有矮到可以让人抱着十公斤以上的小孩坠地,而且毫发无伤。
  「啊!」真绪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惊慌,从毛衣上方摸了摸胸口,确认戒指没掉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对着担心戒指胜过自己身体的真绪苦笑,接着又抬头看了一次阳台。
  (她毕竟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她会不会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见呢?)
  岳母说过的话自行在我脑中重播。
  「不会吧。」逐渐逼近的救护车警笛压过了我的低语。

  •

  「多亏有你小修才能得救,哎,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送我们到医院玄关的小修爸不断向我们鞠躬致谢,害我们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真绪一面穿夹克一面说:「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罢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公寓三楼往下跳是该做的事吗?
  小修爸似乎觉得口头道谢不够意思,还从钱包里拿出一万圆钞票说:「至少让我出个计程车钱吧!」我连忙谢绝他的好意:「啊,不用了,公寓离这里也没有很远,真的没关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要是拖拖拉拉不走,小修爸搞不好会把钞票硬塞进我们的口袋,于是我们就逃命似的离开了医院。
  回头一瞥,正好看到小修爸向我们深深地鞠躬。
  真绪的皮肤接触到初冬夜晚的彻骨空气后,身子抖了一阵,嘴巴却吐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好啦——走回家吧。」
  「啊?等一下!你忘记你刚从三楼掉下来吗?」
  「我又不是重重摔倒在地,是像天使那样从天而降。着地动作也很漂亮,所以完全没受伤啊!」
  她掉下来的姿态与其说像天使,还不如说是巨大的犰狳。
  不过她没受伤倒是事实,急诊室的医生还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活蹦乱跳的她说:「你真的有从三楼跳下来吗?」
  听说和她一起坠楼的小修也在脱臼的肩膀被推回原位后就不哭了,之后就像小无尾熊那样紧紧黏在妈妈身上,不肯离开。
  我们后来从小修妈那里得知意外发生的始末。
  她好像是在准备晚餐时无意间往窗外一看,正好看见小修跨过阳台扶手,便惊慌失措地冲了过去。结果小修被吓了一跳,失去平衡。
  这次事件当中,伤势最重的人正是小修妈。
  她抓儿子手腕的双手施力过度,彻底僵住了,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松开,跌倒时撞到头,肿了一个包。
  院方安排母子两人住院观察一晚。
  真绪也被建议住院观察,但她不知为何坚决婉拒,拿出「我要回家煮饭」这种毫无说服力的理由当作挡箭牌。
  「我说啊,你真的要走回家吗?搞不好要走上二十分钟喔?保谷站就在旁边,我们去搭计程车嘛。」
  「不要,我要用走的。一天搭两次计程车是布尔乔亚阶级才会做的事。」真绪说完立刻牵起我的手,迈开脚步。
  「真的没受伤吗?没有哪里痛?不会觉得恶心?不会头晕?」
  「就说我没事嘛。」真绪嘻嘻笑,接着用她天赐的甜美嗓音向我低语:「那么担心我的话,要不要检查我的身体呀?就像上次检查头发那样。」
  「要。」
  「色鬼。」真绪牵住我的那只手用力按了一下。
  走过路灯时,我注意到自己吐出来的气息是白色的,我刚才没赶上救护车,所以是用跑的来医院。早知道不要带夹克,带大衣给真绪穿说不定还比较好。
  「冷不冷?」
  「不冷喔,浩介呢?」
  「不冷。」
  「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有过类似的对话。
  「很久以前,我们是不是也说过这些话啊?啊,是在善福寺公园的时候。」
  「啊,说过说过。」真绪走在暗处还一面扭动身体,像是被人搔痒似的。「那时候气氛很好,却被小狗妨碍了。」
  那天早晨的气氛有多别扭,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话说回来,真绪那时候还走了真长的一段路呢。我明明……明明在出门前带给你一些身体上的负担。」
  「啊哈哈哈,身体上的负担吗?确实有呢。话说会来,时间过得还真快,已经一年了啊。哇,已经变成往事了。」
  「怎么这么说?明明就是不久前的事。」
  「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你在说——啥——呀?」
  「真的嘛!」
  听到她那隐约透露出苦恼的语调,我的心跳大幅加速。
  「我说啊,我们还是不要勉强,叫计程车好了。今晚和明天好好睡上一觉,礼拜一又要开始上班了。」
  我准备拿出手机,真绪却停下脚步拉开我的手。
  她站在路灯的白光下,对着我摇头:「不要,我偏要勉强。因为今天过后,说不定连想勉强都无法勉强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活了十三年,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什么十三年?你二十六岁耶。」
  「也是。」她笑出声来,声音却是无力的。
  「『也是』是什么意思啊?你或许只有这十三年的记忆,但身体年龄差不多是二十六岁呀。话又说回来,二十六岁算什么到达极限啊?起码等你过了平均年龄的一半再说这句台词吧?」
  真绪轻轻摇头。
  「已经超过了喔。」
  「要接『才怪』请趁早。」
  原本是想跟她开玩笑,她却以颤抖的嗓音回答我:
  「这笑话真无聊,我根本笑不出来。」
  「抱歉,我没有要接。」
  我不想延续这个话题,真绪却对我娓娓道来:「你笑不出来也没关系,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也没关系,总之请听我说。不然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好好地把该说的事情传达给你了,我不想这样。」
  「走吧。」听到真绪正经八百的语调,我孬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就走。
  「那我就说个玩笑吧。」真绪一面走一面用沉稳的口气说:「就是啊,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
  我呼出的叹息冻成了白雾。
  「大学医院都帮你的健康挂保证了,你说这是什么话啊?」
  「也是啦,但我是在开玩笑嘛。就是啊,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所以我不离开不行了。我本来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迹,但我还是希望浩介记得我。虽然这样做很任性,但我不想被你遗忘。」
  我牵动脸部肌肉,想挤出一个笑脸:「什么不离开不行、全部消除啊?你在说啥?你是天上来的魔法少女吗?现在是演到动画最后一集了吗?」
  真绪窃笑了几声。「我看起来像是天上来的魔法少女吗?」
  「不像。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是位于惠比寿的内衣公司的公关人员兼我老婆,除此之外,不管你看起来遗像什么我都不认帐。」
  「那你怎么会提到『魔法少女』?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我思考片刻后想起那个关键的句子了。「先前妈说,你像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哪天说不定又会突然消失不见。」
  「……」
  真绪完全没有回应,我们鞋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回响在夜晚的住宅区道路上。
  微弱的啜泣声传入我耳中。我悄悄望向真绪,发现她捂着嘴巴。
  「不舒服吗?」
  「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她说完,又吸了一次鼻涕。「做父母的真厉害,竟然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什么?」
  「我寿命很短这件事。」
  「白痴喔你!我真的要生气罗!」
  「就说我在开玩笑嘛。你不可以认真回应。」真绪把我的手当成缰绳似的大力甩动。「今天不去见爸妈真是正确的决定。如果看到他们的脸,我一定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浩介也要好好照顾生养你的爸妈喔。」
  「自己不做却叫别人做啊?」我也想要逗趣地回话,却挤不出像样的笑脸。
  「嘿,我这个人,真的是乱七八糟、很让人搞不懂吧?原本只想怀抱着『期待再见浩介一面』的心情活下去,但仔细想想,自己竟然也度过了愉快的学生生活,还迷上『Lala Aurore』的内衣,进了他们公司。虽然只有最后一年和浩介一起度过,但能保有这段时光真是太好了。剩下的时间不够只好硬要你和我一起私奔,不过结局很圆满嘛,这样就没问题啦。」真绪自嘲地说。
  我很想配合地笑一笑,表情却越来越僵硬。
  「我是不该相信你这些话啦,但我还是要说我不要你死掉,我不要。」
  真绪紧紧扣住我的手,扣到我的手都痛起来了。「我最喜欢浩介,也最喜欢爸妈了,还有高中、大学的朋友,还有工作。成人式的前天,爸爸很罕见地主动跑来找我说话,说:『国中的时候,看你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己打理,我一天到晚担心你的未来,但你后来真的很努力,如今成为一个很棒的人了呢。』」
  嘶——是吸鼻涕的声音。
  我想在这时候耍个幽默,想问真绪:「好啦,这个瞎掰的故事你要怎么收尾?」嘴巴张开了,话却卡在喉咙出不来。
  真绪的嘴唇开始发抖了:「我这个人,很自私又很坏心吧?浩介的人生还要继续走下去,连一半都还没过,我却希望你往后也一直记得我。将来你喜欢上其他人的时候,一定会顾虑到我的存在,苦恼万分的。」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
  「谢谢。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喜欢上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重新握好手,十指紧紧交扣。
  真绪的手心好温暖,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能为我的内心带来安宁。
  我们都安静了下来,默默走在夜晚的住宅区道路上。
  抬头一看,白色的半月正静谧地跟在我们后方。
  我要怎么看待真绪那番话呢?
  内容实在是太荒唐无稽了,我无法干脆地点头回一句:「喔,是这样子的啊。」
  话说如此,我也无法笑笑带过。
  如果她只是想耍我的话,应该会再下一番工夫,编出听起来较有可信度的故事吧?既然她没这么做,就表示她在说真话吗?
  不会吧?
  真绪用食指拭了拭眼睛下方的泪水,同时问:「到今天为止,我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婆吗?」
  「为什么要说到今天为止?」
  真绪不理会我,继续问:「到今天为止,我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婆吗?」
  「嗯。」
  我一点头,真绪就轻轻用身体撞了我的手一下。
  「我原本对料理没什自信,但煮出来的东西意外好吃,对吧?浩介都吃到稍微变胖了呢!所以啦,我很担心自己离开后,浩介会不知道该怎么吃饭。」
  「我不管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总之别说那种话嘛。」我噘起嘴。「我做个假设,总之先把合不合理这点丢到一旁,假设真绪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前往某个地方好了。不得不去又怎样?真绪就是真绪,你继续在我身边待着不就好了?我不知道你得去哪里,但不想去的话,就不要去嘛。」
  「谢谢,啊——我真是幸福啊……」真绪的声音开朗极了,仿佛连初冬的风都会被它温热。「能和这么重视我的浩介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你听了或许会生气吧,但我还是要说,我已经满足了,我真的很自私呢。话虽如此,要是情况允许的话,我还是想和你多做一点各方面的尝试啊!」
  真绪说不定真的要跑到某个地方去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打算用什么方法离开。
  我的理智否定这个可能性,内心却几乎可说是确信无疑了。
  「……」
  「我来猜猜看浩介现在在想什么好了。」
  「啊?」
  真绪反复用身体轻轻撞我。
  「你在想色色的事情吧?我刚刚说『各方面的尝试』,你的手就抖了一下。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好讨厌喔。」
  「呃。」
  「好想跟你一起去泡个温泉喔,虽然是我的错啦,我不该花钱花得那么小气。还有,我好想让浩介听听《宠物之声》喔,就是有收录〈那不就太棒了吗?〉的专辑。都在忙别的事,结果拖到现在都还没让你听。还有,我也好想和你大吵一架,吵到心想『我绝对不要原谅你』的程度;这种经验至少要有个一次嘛。」真绪一面吸鼻涕,一面说:「还有,你送了我戒指,我好想要好好回报你。好想再多玩几次搔痒游戏,好想再用公主抱的姿势向你撒娇。好想再和你接吻无数次,拥抱无数次。好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
  她说到最后嗓音开始发抖,几乎不成话声。
  「我就说啦,你留在我身边不就好了?除了吵架之外,你刚刚的要求,我全部都可以帮你实现。」我想笑笑带过,声音却颤颤巍巍,仿佛失去轮轴的车轮。
  「……对不起。」真绪简短回答后陷入沉默。
  我们安静无声地走过白子川上的小桥。
  真绪原本就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连十五和六的公约数都不知道」固然令人震惊,但她之后功课进步的幅度,更是吓人。怀着深得可怕的执著,靠着不得要领的做事方式,她紧追在我这个没什么魅力的男人身后。不仅如此,她还毫无目的的领出自己的存款;明明掉了大量的头发,头上却看不出痕迹;从三楼跳下来,却连擦伤都没有。
  她说不定得离开这里前往别的地方了,尽管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光凭我的力量,说不定无法挽留她。
  我连忙将浮现在脑海一隅的想法驱散。
  真绪的唇间挤出了两个字:「……才怪。」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什么『才怪』?」
  「你怎么露出那么苦恼的表情啊?我就在你身边呀。」真绪开始甩动我们两人牵起的手。「真是的,我事先就说是开玩笑了,你还这么容易就上当。真是单纯的人。」
  「咦?什么啊?你没有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吗?不是要永别了吗?」
  「我这种人,就算去了也会马上回来呀,刚刚去医院也一样啊。」真绪一面撞我的身体闹着玩,一面回答。
  今晚是腊月之夜,汗水却以非比寻常之势渗出我的背。
  「你也太坏了吧。你要是哭哭啼啼地说话,不管内容再怎么荒唐无稽,别人都会当真啊!」
  「『堆』不起『堆』不起。讲到一半气氛变得很沉重,我就很难收尾了嘛。」
  听着她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脱力的膝盖顿时抖了起来。
  「什么嘛,哎唷!我都快心灰意冷了耶,结果是开玩笑喔……」
  「真的很对不起,那个,大概是因为从三楼跳下来的时候,极乐世界从眼前闪过,所以我才突然变得很想确认丈夫对我这个老婆的爱情。」真绪走路的同时,身子也半倚在我身上。「所以你刚刚说『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的时候,我都毛骨悚然了。」
  好个天兵,真绪果然就是真绪。不对,她会不会是故意装出天兵的模样?这也是一个解读的方向。
  「我到现在膝盖都还在抖耶。」
  「对不起,我看气氛合适还提出一大堆要求,说『这想做,那也想做』。说着说着,我自己也五味杂陈起来了。」
  「我说啊,真绪。你沉浸在自己那番话里头,陶醉得很,而我可是听到都快哭出声来了耶。你要怎么安抚我的情绪啊?」
  「真的很抱歉,我就用这个方式来赔罪吧?或者该说是我自己的乞求呢?」真绪望着一旁,把我的手抓到她的胸前。「哎,检查报告的数字都很漂亮,所以今晚要久违地大战一场也无妨吧。这样说有点不尊重,不过隔壁既然没人在,也就不用忍着不出声了。」
  「但你才刚从医院回来耶,而且一天就挂了内外两科。」
  「两科的医生都为我的健康挂保证呀。而且看了丈夫男子气概十足的一面后,我现在内心蠢蠢欲动喔,几乎可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真绪的身体贴得更紧了。
  就算要我说客套话,我也无法用「有分量」来形容她的上围尺寸,但那柔软、膨起的部位一旦压过来,我还是会心跳加速。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就接下你的挑战书吧。还有你刚刚提出的那些要求,凡是今晚就做得到的,我全部都会做。先是用公主抱把你丢到床上,搔痒搔到你不能呼吸,再对你做那个和那个,做到你满意为止。」
  「我现在倒是没自信可以活着看到明天的阳光了。」
  我无视真绪僵硬的微笑,继续说:「对了,加入浴剂到浴缸里,当作是在泡温泉吧。改天再正式去温泉之旅!」
  「好耶!也互相帮对方洗身体吧!反正明天是礼拜天,就全力开启笨蛋夫妇模式,摸到三更半夜吧!」
  「三更半夜?你太天真了!天亮之前我是不会让你睡的!」
  「哇,还真是有干劲。」真绪笑开了,肩膀随之起伏。
  我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
  我们租的房子出现在道路前方了。

  •

  窗帘在朝日曝晒下鲜红如番茄。
  当我们从浅眠中醒转过来时,它便回复成轻飘飘的浅褐色块。
  自微小隙缝中射进来的炫目光线,以及日本山雀的尖鸣告诉我们,新的一天早已拉开序幕。
  我抬头看床边桌上的闹钟,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已经快中午了,但我早上七点才睡着,所以困得不得了。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赖床时,房门另一头的厨房兼餐厅传来的欢欣鼓舞的哼歌声。是〈那不就太棒了吗?〉,好久没有听真绪哼了。
  我揉着喀喀作响的背和腰,打开房门,奶油融化的香味扑鼻而来。「早安——」真绪正好将蛋液倒进平底锅。「这是早餐,要吃吗?要的话我就再做一个欧姆蛋。」
  「早安。那就麻烦你做了。」
  上完厕所、洗完脸后,我在桌子前面坐下。
  真绪的哼歌声不断传入我睡眠不足而茫然的脑海中。
  真绪的穿着走休闲风,是旧连帽上衣搭上裤管磨破的牛仔裤。她一面哼唱一面晃动手中的锅子。「朗啦啦——朗朗啦朗啦朗啦朗啦朗啦——啦——朗朗呜咿——呜——」
  连合音的部分都唱了,看来今天早上的心情特别好。
  「做好罗!」
  听到真绪的喊声,我便起身去把盘子和杯子等餐具拿过来。欧姆蛋、培根、吐司、沙拉、橘子汁、咖啡、优格在完全扩展开的伸缩桌上排得满满的,让人联想到给不习惯外出的游客吃的自助早餐吧。
  「份量真惊人……」
  真绪无视我的碎碎念,双手合十说「开动了!」后便拿起对切的半片吐司,大口晈下。
  二十分钟后,我拼死拼活将真绪吃剩的欧姆蛋和吐司塞进胃里。我平常只吃吐司配咖啡当早餐,所以吃这么大份量的食物真的很勉强。
  「当初欧姆蛋要是只做一个分着吃就好了。」
  「我也真是学不乖呢。」真绪屈起身子,笑得五官都皱成一团了,似乎是真心感到愉快。我见状也跟着笑了。
  「好啦,来收拾吧。」我拿着空餐盘起身,真绪也跟着离席。
  「那我去拿报纸罗。」
  「嗯。」
  真绪在玄关准备穿凉鞋时突然转过身来跑向我,室内拖鞋踩得劈啪响。
  「今天的早安亲亲忘记了。」她的嗓音一如往常地撩人心弦。
  我点点头,她便把手搭上我的双肩,嘴唇轻轻一啄。
  「先出去罗。」真绪小幅度地挥挥手,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出玄关。
  此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6

  真绪只留下一句「我去拿报纸」便失去了踪影。
  她毕竟是个随兴的人,可能忘了该办的事就在外面跟别人闲聊起来了吧?我心想。
  一小时过后,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担心了,走下一楼却发现,报纸依旧躺在集合式信箱里,附近也不见真绪的身影。公寓入口前面那条路上没看到人,也不在建筑物南侧的停车场。
  这时,平岩一家正好从医院回来。我简单打个招呼后,问平岩太太有没有看到真绪,结果对方露出一个大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耶,我不是很清楚耶。」看到对方不知道在畏缩什么的样子,我又更焦急了。
  「真绪说要去拿报纸,结果就没回来了。她没换外出服,钱包也还放在房间,我想应该不会跑到太远的地方去。你们有没有遇到她本人呢?她有没有说什么呢?」
  我哀怨诉说的模样大概吓到小修了吧,他躲到妈妈后面了。
  「小修,你知不知道感冒的大姐姐去哪里了?」
  小修胆怯地摇摇头,而爸爸代替他出声了:「奥田先生,你也差不多一点吧,你说真绪是谁啊?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他挡在我面前把话说完后立刻快步走向电梯,似乎是想保护妻子和孩子不受我的威胁。茫然目送平岩一家离去的我,想起了真绪昨晚的「玩笑」。
  (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所以我不离开不行了。我本来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迹。)
  我立刻折返家中,但那里什么变化也没有。时尚杂志和食谱都还排放在和室的书柜上,衣橱里的衣服、双人床的粉红床单也都还在,原封不动。
  那果然只是玩笑话。记忆和物件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平岩一家人只是还没走出昨天意外带来的冲击,所以才怪怪的。
  我拿起电话,拨到真绪老家。接电话的是岳母。
  「啊,妈,我是浩介。」
  「……请问是哪位?」她的语气紧绷又冷淡。
  「我说我是浩介啊。」
  「谁家的浩——介——呢?我们家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喔!」电话另一头的岳母尖声说:「你是诈骗集团的人吧?想要骗人家汇钱给你们?我先生是那个、那个警官喔,你这招是骗不倒我的!」
  「不,不是的——」
  对方挂掉了电话。
  (我们家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喔。)
  那冷淡的嗓音黏附在耳道深处,无法摆脱。
  太阳斜挂西方天空时,真绪还是没有回家。她似乎有带着手机出门,所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然而,话孔中传来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预录的讯息:「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确认后再——」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我一面低语,一面在两卧房一厨房的公寓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到了晚上,我才向警察报案,请他们协助搜索。

  失眠彻夜,礼拜一来临了。
  我考虑待在家里等真绪,但我有不得不处理的工作,别无选择只能上班去。
  朝会时间焦急难耐,会议一结束我立刻打电话到「Lala Aurore」去,请对方帮我转接梶尾部长。照本宣科地寒暄过后,我立刻切入正题。
  「对了,渡来小姐现在在贵公司吗?」
  「咦?你是说渡利吗?」她的声音透露出困惑。
  「不,是渡来小姐。渡来是她的旧姓。」
  「你是问公关部的人对吧。」令人不快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们这边没有这个人耶……
  她的台词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却反而在我心中烙下更大的创痛。真绪高中时代就爱用这家公司的产品,怀抱着憧憬入社。如今,她留下的足迹也被她毫不犹豫地消去。
  我想要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去处理工作,但心中的不安和焦躁却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增幅。我一抓到工作空档就打电话回公寓,内心还抱着一丝希望,但真绪不曾接起电话。接着,我开始担心她只穿连帽上衣和牛仔裤出门可能会冻伤,不断抬头看窗外的云。睡眠不足导致我头晕目眩,但我完全不想跷班补眠。
  到了下午,我挤出笑脸走到上司的位子去。
  「田中先生,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田中先生挺起背,椅背便嘎吱作响。
  「是有关『Lala Aurore』的事。」
  「喔,怎么啦?你不会事到如今才说想回去当他们的接洽窗口吧?」
  「不,不是的。我是想问,那家公司曾经有个叫渡来的员工吧?」
  「渡来?没有喔,我没听过。」
  田中前辈的答覆果然和梶尾部长或平岩先生一样。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既然他问我「是不是想回去」,就代表我以前确实是「Lala Aurore」的联络窗口。我被调离这个位置的理由原本该是「和真绪结婚」,如今它被修正成什么了呢?
  「我为什么会被调离这个位置呢?」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田中前辈,结果他的眼睛飞快地眨动了起来。「奥田啊,你不会是在周末偷偷嗑药的那种人吧?」
  「不是。」
  田中前辈抬眼看到我困惑地歪了歪头,便大叹一口气:「你太为『Lala Aurore』着想,和媒体部吵架吵得一发不可收拾,部长才决定把你调走的。怎么?你忘啦?某种意义上,你还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听田中前辈酸了这么一句,我便笑笑地扯谎:「不,我当然记得。」
  状况厘清了:所有人都忘记真绪了。不对,是奥田真绪变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她上司、工作上的合作对象、邻居、养父母心中的世界,已修正成「她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的世界。
  我为了讨好田中前辈才挤出的笑脸上突然涌现了泪水。
  「不好意思,我先告退一下。」我小心不让自己发出颤抖的嗓音,向前辈招呼一声便慌慌张张地来到走廊上,低头一路跑到厕所,冲进马桶隔间,拿出手帕捂住嘴,以免呜咽传了出去。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是哭的时候。
  我如此告诉自己,但泪水却停不下来。到最后,我那天几乎等于没工作。
  我以为回到家里说不定会好一点,结果正好相反。两卧室一厨房的公寓内摆满了真绪用过的东西。高跟鞋、靴子、咖啡杯、筷子、小茶碗、浴室的卸妆乳,衣柜里放着真绪喜欢的「Lala Aurore」的内衣裤,每件都折得好好的。
  昨天之前,这些东西的主人都还使用着它们、过着极为普通的生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让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倒卧在床上,将头埋进真绪的枕头。我感觉得到,洗发精、护发露等人工香气的下方埋有她的气味,宛如雨后空气般静静触发内心悸动的香味。我一闻,催人发狂的寂寞便决堤了。
  好想去真绪在的地方,我心想。
  真绪不在的话,我工作、购物、吃饭、睡觉、生气、欢笑也没有意义。
  我下床,在房间里到处巡视,想找看看有没有线索指出她的去向。这时映入我眼帘的,是放在和室的笔电。
  我打开电脑,想确认里头有没有留言。我连开了几个档案,都没找到留给我的信或日记。电子邮件软体里的收信匣、寄信匣也找不到她和山井小姐或金泽小姐的联络信件。她有可能都是靠手机和她们联络,也有可能是她删除了信件。
  就在我打算罢手的前一秒,一个名称叫「工作」的资料夹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字排开的会议用资料或新闻稿草稿档案当中,有个叫「家计簿」的试算表档案混在里头。我立刻点开它。
  按月份编列的分页上列了房租、超市采买费、电费、手机费,甚至连手表换电池的费用都列了,数字详尽。我完全不知道真绪有在记帐,我只把每个月薪水的一部分交给她,她却无微不至地纪录、管理着家用收支。毫不知情的我还暗自觉得「可以不用节俭到这种程度」,想到自己的随便就有气。
  每个月帐目的结尾有个备注栏,上面写着真绪的反省和感想。

  11月 浩介送了结婚戒指给我。看起来很贵,真是浪费,但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喔。活在世上真是太好了。谢谢浩介,我爱你。
  9月 利用三天连假久违地回老家一趟。搭车时每次都会有意见分歧,我主张搭票价最便宜但会绕远路的东西线,浩介就说搭票价贵但短时间就会到达目的地的京成线比较好。最后就会决定搭还算快又还算便宜的总武线,每次都这样。
  7月 为小百买了三瓶七百二十公克的日本酒,想给她好印象,结果装阔绰装得太过头了。她带来的蛋糕好好吃,虽然一个小时后就变成呕吐物了。

  虽然内心悲伤得不得了,但我越是往回读,嘴角勾起的幅度也跟着越变越大。
  只不过读到六月和五月的备忘录时,我精神委靡的笑容便消失了。

  6月 藏现金的事被发现了,比我预料的还快。浩介大发飙。这次就先把钱存回银行吧。不过,那一天即将来临时,我该怎么处理?
  5月 听完歌剧的回程买了东西,我明明觉得自己握得很牢,塑胶袋却还是掉到地上了,蛋也撞破了。大受打击,我剩下的时间果然不多了。

  我折回寝室,在化妆台前单膝跪地,拉出面前最下层的抽屉,挪开饰品盒,下面果然放着塞入现金的信封。她大概是等到我不再确认存款簿后,才又领出来的吧。
  我一拿起来便知道,里头除了钞票还放着一张纸条。

  帐号应该会和我一起消失,所以把钱移到这里了,就当作生活费和房租的补贴吧。
  真绪上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啊,真绪。」我用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呼喊妻子的名字。手中的钞票感觉又重又冰凉。

  •

  从大学时代算起,我独居过六年,也就是七十二个月的时间。
  回家进门面对黑暗的房间、一个人吃晚餐、一个人睡觉,这些状况我都体验好几年了。相较之下,和真绪一起度过的时光极为短暂,只有十二个月。因此非独居生活反而像是例外,现在生活只不过是回归常态罢了。
  那只是一场愉快的美梦——如果靠这样的想法,将真绪与我度过的时光从生命中切割出去,心情一定会比较轻松吧。
  但我还是好寂寞,寂寞得无可救药。
  真绪已经消失十天了,失落感不减反增。
  委托警方协寻后一直没有接到联络。这是当然的,因为真绪打一开始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如今,我还是会突然间就泪流不止。像我现在这样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时,尤其容易陷入那样的状态。当我的手无意识地探寻另一只手的温暖,接着想起已经没有手会回握过来的事实时,悲伤的情绪便会将我彻底打垮。
  试想身穿西装、岁数也不小的大人突然在路上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的画面吧,擦身而过的人就算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奇怪。我自己也曾经在路上看过突然采取突兀行动的人,还不小心脱口说出心中浮现的絮语:「真可怜。」现在想想,那些人当中说不定也有人和我一样失去了挚爱。
  我改变了通勤路线。原本都是搭到西武池袋线的练马站换乘大江户线,然后在都厅前站下车,现在我会搭到西武池袋线终点站池袋站,改搭山手线到新宿站下车。虽然是绕远路上班,但我不打算改回原本的通勤方式。这是为了寻找真绪,她每天都是搭这条路线到惠比寿上班。我在池袋站的车站大厅内、山手线车厢内寻找着真绪的身影。我当然知道她不在,但我无法罢手。
  精神状态如此,自然无心工作。年未了,我本来应该会忙到连呼吸都没空的.如今却被隔绝在公司内部的浮躁气氛之外。
  真绪消失后的几天内,我的上司田中先生才数落了我一顿,昨天连部长都找我当面开示了,他说:「状况不好的日子不要勉强,回家休息去。」我很清楚周遭同事对我的评价直直落,但我无力回天。我没有办法在失去妻子后轻轻松松就切换心情,埋头工作;我没有内建那么方便的机能。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请假在家休息,因为要是待在公寓里头,我只会不断想着真绪。
  公寓里有真绪生活过的痕迹,而且完全维持她离家那天的状态。化妆台上的化妆品、浴室的牙刷、阳台盛开的迎春花。生活其中,我的目光一定会被这些东西吸住,随后开始呜咽。
  最痛苦的是躺上床的时候,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双人床占据了大半的空间,我一个人睡实在太宽了。
  这间寝室曾带给我很多不顺心的回忆,比方说争论冷气要设几度、真绪睡觉翻身手挥到我鼻子等等的。如今这些烦恼都消失了,让我内心无比凄凉。
  我好想念真绪的一切,想念稳重却又像是随时都在酝酿鬼主意的眼神、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躺下后几乎就没有弧度的乳房、用背磨蹭我的奇特的撒娇方式。她的随兴和固执我全都好想念。
  接下来还有办法承受这样的孤独吗?我试着想像后,便有一股难以消受的情绪驱策着我:干脆把和真绪有关联的东西全都处分掉吧。但我最后还是没这么做。
  我从公寓的公布栏得知,小修从阳台跌落后的救命恩人,变成及时赶到的救援队。我不知道真绪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法修正了事件,总之就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现在对那股力量的运作方式还不感兴趣。我被赋予的,是更重要的任务。
  既然所有人都忘记真绪了,我非得将她留在记忆中不可。我不能抛开真绪曾经存在于世界上的证据。如果我忘了她,她就真的会变成不曾存在于世上的人了。那是比「被失落感折磨」更悲伤的事。
  我不知道真绪去了哪里。既然她有消除周遭人群的记忆以及纪录的能力,那她前往的一定是我无法窥见也无法抵达的地方吧。
  所以说,我就算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当然也不会有结果。
  说是这样说,我的双腿还是朝「Lala Aurore」迈进了,就凭着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和其他公司的会议比预期的还早结束,时间空了出来。
  随时都可能下起雪来的寒冷天空下,一颗大枞树矗立在斑马线前方的广场上,而整个广场内都布置了色彩鲜明的灯饰。大概是因为这片景色,来往的行人脸上才沾染了莫名的欣喜。
  我看到这幕却很不开心。想到真绪不在后,世界还是如常运转、毫无问题,无奈以及近似愤怒的情感便在我心中涌现。
  我走进了建筑物当中,简直像是为了逃离随着夜色加深而逐渐变得更加光彩缤纷的广场。搭上电梯后,我脸上依旧挂着怅然若失的表情。走出电梯一看,「Lala Aurore」柜台后面也摆着跟人差不多高的圣诞树。
  和真绪结婚后我就不再负责「Lala Aurore」的业务联络了,因此我大概已经有十个月没有来访。我和柜台的女接待人员照过面,但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来了,她不记得我是谁的可能性很高。我走过去,递了名片。虽然心情沉重,我还是反射性地挤出笑容。
  「平日承蒙贵公司照顾了,我是日本铁路广告社的——」
  「啊,奥田先生是吧,好久不见了。」
  看来对方还记得我。
  「啊,好久不见。呃,我是要来拜访公关部的渡来真绪小姐。」
  「……渡来……吗?请稍等片刻。」
  她掩在笑容下方的困惑泄漏出来了。我装做没看见,顺着对方的好意坐到沙发上。她按下内线号码,轻轻遮着话筒说话。
  告知访客已到的电话通常很快就会讲完,今天却花了不少时间。灰白基调、装潢简朴的大厅内播放着小音量的圣诞歌曲,因此我听不到柜台小姐的说话内容。
  我的视线自然地投向柜台后方的烟灰色自动门。真绪还在的时候,我只要请柜台联络一下,她很快就会从那扇门走出来,彬彬有礼地向我打招呼。「让您久等了。」
  柜台小姐挂断电话后有些顾忌地对我说:「奥田先生。」看到她的表情,我很容易就能想像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很不好意思,敝公司没有姓渡来的员工。」
  我并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大失所望,心中浮现的只有:「啊啊,果然呢。」尽管如此,泪水还是不断从我眼中涌出。
  「啊,不好意思,我这是过敏反应。那我改天再来拜访。」我小心抑制嗓音里的颤抖,说完这奇怪的借口,转身离去。
  「那个,我帮您联络梶尾部长好吗?」
  「不用了,我只是想在年末来露个脸、打声招呼罢了。不好意思,请帮我向梶尾部长问声好。」
  我知道自己很失礼,但还是选择无视柜台小姐的挽留,急忙穿过走廊,逃进电梯之中。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我以为请柜台联络,真绪就会出来见我吗?我只是在编织甜美的空想,以为这样就说不定能找回过往的生活吧!
  我紧紧咬牙走出户外,以免呜咽出声。我拿起手怕按住脸,假装在擦汗。圣诞灯饰投出的光线在我的泪水中渗开,一片模糊。
  无聊透顶。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替公司和客户制造麻烦又哭哭啼啼的,真是没救了。
  真绪已经不在了。

  好不容易让心情冷静下来后,我回到西新宿的公司做了几个报告、收完信,六点一到就早早下班了。明后两天要举办忘年会,所以我还有一些杂事最好今晚处理掉。但我精神状况如此,实在做不下去。
  太阳虽然从今天早上就不曾露面,但它的热度还是穿越了厚重的云层,为地表捎来了一定的温暖吧。太阳下山后,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从高楼大厦间吹过的风毫不留情地掠夺我的体温。我逃也似的钻入地下。
  我默默走在景色单调又冗长的地下道中,经过一根根鼠灰色柱子。来到地下露天广场后,周遭的人一口气多了起来。他们几乎都和我一样是上班族;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庭——这理所当然的事实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像奇迹一样。
  急着踏上归途的人龙汇流进西口票口前方的人海,之后烟消云散。人群的流动没有规律可雷,永不间断的交谈声、广播声、鞋子踩踏地面声使我绷紧神经。
  接下来我得彻底封锁我的思考能力和感情,至少在走出大泉学园站之前非这么做不可,不然我就得在客满的电车上掏出手帕了。
  当我从西装外套口袋拿出定期票券时,有人从身旁向我搭话:「不好意思。」
  是我听过的声音。
  初老男性的嗓音。语气明明很稳重,我却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
  我看了出声的人一眼,惊讶地「啊」了一声。
  是真绪的父亲,真绪的妈妈也在他身旁。两人的衣着打扮都十分正式,简直像是要去参加同学会似的。
  就在我差点反射性地鞠躬致意时,有个疑问突然浮现心中。先前真绪的妈妈直接挂了我电话,但他们到底还记不记得拐走真绪的我呢?如果记得的话,他们又会不会记得女儿的事呢?
  岳父有些紧张地提出了他的问题:「不好意思,我们想到京王线的初台站,请问该到哪里搭车呢?」
  那不是向女婿说话的口气,而是找擦身而过的路人问话的语调。
  「初台吗?呃……」
  我隐藏起内心动摇,抬头看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路标。初台确实是京王线的车站,但只有都营新宿线延伸出的京王新线列车会在那站停车,而京王线和京王新线的票口又分别位在不同的地方。虽然京王线的月台和京王新线之间确实有通道可以走,但向年届耳顺的两位老人家说明,他们可能也听不懂。
  「这边的配置有点复杂,所以我带你们到票口吧。」听我这么说,原本有点无助的两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岳母露出爽朗的微笑:「谢谢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听完车站人员解释也还是搞不懂。」
  「啊,不,只是小事一件。那请跟我往这里走。」
  我配合两人的步调走在人山人海的地下街。
  走着走着,岳父向岳母问道:「喂,现在几点?」
  「六点十五分。来得及吗?」
  「我就说要快点出门嘛。」
  「就没办法更快了呀。当初在御茶水站改搭快速车果然才是正确的。」
  「呃,请问你们在赶时间吗?」
  岳父回答我的问题时,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是的,我们希望在七点前抵达初台,来得及吗?」
  「啊,没问题的。只有一站,所以搭上车后只要两、三分钟就到了。」
  「这样啊,太好了。」
  穿过京王Mall里头成排的餐厅和服饰店的途中,我向他们(并没有特别对着岳父或岳母)说:「说到初台就想到——」
  「是的,我们要去看歌剧。」岳母像少女一样,眼睛里闪耀着喜色。「地点在新国立剧场。我们要看的是《唐•乔望尼》对吧?莫札特的。」
  「嗯。」岳父简短答道,接着开始向我解释:「我们不懂什么歌剧,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去看个一次也不错。」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就快盈出眼眶的泪水。
  「还满有趣的喔。说是这么说,我自己也只看过一次,看的是另一个剧码。」
  「你看过啊?」
  「是的,之前和妻子一起去的。」
  岳母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哎呀,你已经结婚啦?」
  「是的,要结婚的时候,对方父母还极力反对呢。」
  「他们真是没眼光。」听到当初持反对意见的本人说出这种话,我忍不住笑了。
  岳母看到京王新线的票口时,突然脱口说:「不知道真绪的饲料够不够?第一次放它一个人在家,我好担心喔。」
  「不要紧的,真绪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咦?真绪是……」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们最近开始养猫了。我和我老公原本过着两人生活,到了这把年纪突然好想要一个小孩。最近就从邻居家抱了小猫来养。」岳母笑着回答。
  「猫的名字就是真绪吗?」
  岳父点点头。「不太像猫的名字,对吧?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除了真绪之外就没有更适合的名字了。养了以后才发现啊,它就跟女儿一样可爱呢。明明是第一次养猫,它却非常亲近我们,简直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似的。你看,我们真是疼小孩疼得无可救药的爸妈啊!」
  说着说着,岳父从钱包中拿出一张护贝的照片,拍的是和人的手指头玩耍的橘虎斑小猫。
  真绪,做父母的人真的是很厉害耶。
  我在心中对真绪这么说。
  她临走前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吧,然而她的形象依旧留存于爸妈的心中,尽管形式暧昧不明。这绝对不是因为真绪的处理有瑕疵,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是这对夫妇的女儿,即使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消除了公司同事和邻居的记忆,却不敌父母亲的爱。
  「真是感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他们在售票机买完到初台站的票后,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不,不,真的只是一件小事。」我原本想要直接离开,最后还是补了一句:「你们回程的时候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从初台搭都营新宿线直达本八幡的列车。如果在新宿换车会感到不安的话,搭这条线或许会比较好。几乎都会有位子坐,是还算快也还算便宜的选择。从本八幡搭总武线到船桥后,你们就知道要怎么转野田线了吧?」
  「我们知道,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接受你这么贴心的照应,真是不好意思呀。」曾经是我岳父岳母的两人向我道过谢后,一起露出「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表情。
  「那我先走了。」我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忍住痛哭失声的冲动,朝JR的票口走去。

  我应该已经睡着了。上山手线列车后刚好有空位,我一坐下,疲劳感便席卷而来,因此发车后我马上就睡着了。
  这么说来,这是梦罗。
  比现实中年轻十岁的妈妈眉头深锁地凝望着我。
  浩介,乖乖听话,把它放回原位。
  不要,我要养它。
  明年春天就要大学毕业的弟弟不知为何变回小学生了。
  这果然是梦吧。
  哥哥在哭吗?明明都上国中了,好怪喔。
  烦个屁啊!
  我一举起拳头,弟弟立刻躲到妈妈身后。
  昨天晚上吃完饭就跑回房间关着,我还想说你是怎么了,原来是这样啊。
  妈妈大大叹了一口气。
  快换衣服,上学要迟到了。
  不要,我今天要请假。
  妈妈再次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妈妈会帮你照顾到放学回来为止,你就去上学吧。
  我考虑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应。
  电车开始减速了。我勉强撑住身体,不让自己靠到隔壁乘客身上。转车指示开始播送,也就是说池袋到了。不醒过来不行了。

  我有件事想确认。
  在山手线池袋站下车的我并没有走向西武池袋线票口,而是走东口到了街上。
  沿车站兴建的百货公司前的道路上,有刺骨寒风吹过。我扣上大衣的钮扣,打着哆嗦走在斑马线上。
  在大型书店门口确认过楼层配置图后,我搭上手扶梯前往实用书区。
  真绪的各种姿态在我脑海中浮现,而后消失。
  没耐性,很快就对手上的事物感到厌倦;吃营养午餐会吃剩;智商低到被大家封为「全年级屈指可数的笨蛋」;平衡感好到轻而易举就能站在铁格子的顶端。
  我以几乎算是小跑步的速度在安静而温暖的书店内快走,来到动物相关书籍区,找到了「猫」的书架。
  我从大量的丛书中随意抽出一本,翻开阅读。内文当中收录了数张可爱照片或插图作为点缀,而真绪的行为很像……不对,根本就与书上的描述相符。
  拿铁咖啡明明不怎么烫,她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吹冷它;讲好的约会地点说换就换,随兴至极;用背部磨蹭我的奇特的撒娇方式;大量脱落的「夏毛」;从三楼跳下来也没受伤的身段;还有,短短十三年的寿命,以及明白自己的死期后就隐蔽行踪的习性。
  原来如此。
  真绪当年并没有受到性虐待,她也不是魔法少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暖气强到几乎令人觉得大衣很多余的店内,我一个人起了鸡皮疙瘩。
  我想起自己曾在镰谷追问过真绪:「如果还有什么想要早点告诉我的秘密,就趁现在说罗。」当时她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别开了视线。
  真绪这家伙,竟然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啊,还敢说什么:「嗯……我没有喔!」
  我用大衣的袖子盖住自己的笑脸和泪水。
  真绪就算在消失前把她的真面目告诉我,我大概也不会当一回事吧。如今,真绪真的失去了踪影,生前的各种纪录、曾与她来往的人的记忆也都遭到了消除。她都使出这样的伎俩了,就算我不能理解也只能接受事实。
  话说回来,我确实听过猫化身成人的故事。
  我接着将手伸向人文类书籍,不断查找和猫有关的文献,完全没在注意时间。沉浸在古今东西的口述历史和民间故事中,我一再窥见近似真绪的身影,也一再用大衣的袖子拭泪。
  我选了三本喜欢的书到一楼结帐。将书收进包包后,我立刻想到自己还有个该去的地方。我折返车站,但没有走进票口,而是朝隔壁百货公司的电扶梯过去。馆内也有许多洋溢圣诞节气氛的装饰,但没有激起我在惠比寿感受到的愤慨。位于高楼层的唱片行以相当大的音量播放着圣诞歌曲。我走向西洋音乐区,翻找「B」区,很快就找到我要的CD了。

  《宠物之声》沙滩男孩

  是真绪一直想让我听的专辑,里头收录了〈那不就太棒了吗?〉。
  以绿色为基调的封面上有五个或穿大衣、或穿背心年轻人。
  他们并没有摆出帅气的姿势,而是在动物园之类的地方喂山羊。这画面确实如真绪所说地,否定了我心中那个「沙滩男孩只玩冲浪音乐」的先入为主的观念。
  我焦急得连售价都没确认,直接将真绪赞不绝口的这张专辑带到柜台结帐。
  顺道要买的东西都买完了,我带着莫名高昂的情绪搭上西武池袋线的列车,回想真绪一面眺望窗外夜景流转、一面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吗?〉的模样。
  心情舒畅、愉快的时候,真绪可说是一定会哼唱那首歌。她会神清气爽地眯起眼睛,发出有点走调的假音。心情真的很好的时候,连合音和伴奏的部分都会哼出来。
  她在各种地方都唱过,次数难以计算,唱到连我都记住旋律了。可见,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说的那句「我真是幸福啊」应该是真心话吧。光是这么想,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前方似乎有其他班次的电车挡路,我搭的这班石神井公园站发车的准快车才改以缓慢的速度奔驰在夜晚的铁轨上。这简直是在和急着想回家里读歌词的我作对。
  到大泉学园站时,我已经等不及了。吹过月台的夜风冷到让人觉得骨头都冻僵了,但我还是在长椅上坐下,按捺住跳起来逃离冰冷塑胶椅面的冲动,打开包包。
  拿出CD,拆掉塑胶套,用冻僵的手翻开歌词本。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买到了海外版。我想读英日文对照的歌词,但怎么翻都没有日文。就在我悔恨地心想「搞砸了」的同时,我也大致将英文歌词浏览了一遍,结果没发现特别难的单字或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凭我的英语能力似乎可以勉强搞懂。
  我在脑海中一行一行地将〈那不就太棒了吗?〉的歌词翻为日文。翻着翻着,有别于寒冷的另一种感受使我打起哆嗦。

  我们一起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我希望我们的每一个吻都不要中断
  那不就太棒了吗?
  如果我们一起期许、盼望
  向往、祈祷的话
  它说不定就会实现了
  如此一来我们便无所不能
  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一定会很幸福的
  那不就太棒了吗?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声音。
  握着小小的歌词本,我毫不顾忌路人的眼光,痛哭失声。
  不久后通过月台的电车压过了我的声音,但也只有几秒而已。附近的车站工作人员和乘客都远远偷看着我这个身穿大衣、在夜晚的月台上抽泣的男人。
  风顿时加深了寒意。
  冷到这种程度,也难怪没什么人在外头的样子。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寂静得令人屏气凝神。
  鼻涕流个没完。
  我走在寂寥的商店街上,一面擤鼻涕、擦眼泪,在铁门已经拉下的日式丸子店那个转角转弯。
  周末采买经过这里时,真绪哼唱着:「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一定会很幸福的。那不就太棒了吗?」煮菜时也是,在阳台浇花时也是。
  我敢肯定地说:我们的婚姻生活虽然短,但我们很幸福。
  走过税捐稽征处后,十字路口便映入眼帘了,在那里转弯后再走一小段就能回到公寓。我们的公寓。和室采光深得真绪喜爱,使她坚决表明「就这里了」的公寓。
  我在书店读到的书上写着一段令人在意的文章。
  我转过无人街角,仰望公寓,在脑海中反刍着那段文字:

  有句西洋俗谚说「猫有九条命」。由于猫从高处掉下来也不容易丧命,自愈能力也强,以前的人才用「有好几条命」的说法来譬喻其顽强的生命力。

  九条命。
  以初生之姿行走在夜晚街头的少女。
  我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几句话,突然在半路上停下脚步。在街灯投下的淡色灯光下,我的呢喃化为白色呼息:「真绪的这一生是第几条命呢?」
  「是第二条喔。」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传了过来。
  我急忙转头一看,发现脚边有只灰色小猫,带着些许茶色的眼睛正仰望着我。
  「真绪?」
  小猫「咪」了一声当作回答,露出红色嘴巴里的小小牙齿。就和十三年前在银杏公园相遇的那天一模一样。
  小猫的脖子上垂挂着某种闪闪发亮的东西。我的视野已经模糊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它短小的后腿间拖着的东西似乎是一枚戒指。
  我吸了吸鼻涕,向脚边的小猫发问:「真绪,你吃了金鱼布莱恩对吧?」
  原本仰望着我的小猫别开视线,以背部磨蹭我的脚踝,像是要讨我的欢心。看来我说中了呢!
  既然有第三条命,也就可能有第四条、第五条也说不定。
  我想起真绪在银杏公园说的话。

  我到死都会缠着浩介喔。
  你想想,我可是对什么事都很执著的人呀。

  「你真的是耶!」
  我蹲下身子,抱起小猫。掌心感受到的柔软和温暖传遍了全身。
  我用脸颊磨蹭这第三度诞生于世上的小生命,它便再次「咪」地叫了一声。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6

  真绪只留下一句「我去拿报纸」便失去了踪影。
  她毕竟是个随兴的人,可能忘了该办的事就在外面跟别人闲聊起来了吧?我心想。
  一小时过后,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担心了,走下一楼却发现,报纸依旧躺在集合式信箱里,附近也不见真绪的身影。公寓入口前面那条路上没看到人,也不在建筑物南侧的停车场。
  这时,平岩一家正好从医院回来。我简单打个招呼后,问平岩太太有没有看到真绪,结果对方露出一个大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耶,我不是很清楚耶。」看到对方不知道在畏缩什么的样子,我又更焦急了。
  「真绪说要去拿报纸,结果就没回来了。她没换外出服,钱包也还放在房间,我想应该不会跑到太远的地方去。你们有没有遇到她本人呢?她有没有说什么呢?」
  我哀怨诉说的模样大概吓到小修了吧,他躲到妈妈后面了。
  「小修,你知不知道感冒的大姐姐去哪里了?」
  小修胆怯地摇摇头,而爸爸代替他出声了:「奥田先生,你也差不多一点吧,你说真绪是谁啊?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他挡在我面前把话说完后立刻快步走向电梯,似乎是想保护妻子和孩子不受我的威胁。茫然目送平岩一家离去的我,想起了真绪昨晚的「玩笑」。
  (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所以我不离开不行了。我本来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迹。)
  我立刻折返家中,但那里什么变化也没有。时尚杂志和食谱都还排放在和室的书柜上,衣橱里的衣服、双人床的粉红床单也都还在,原封不动。
  那果然只是玩笑话。记忆和物件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平岩一家人只是还没走出昨天意外带来的冲击,所以才怪怪的。
  我拿起电话,拨到真绪老家。接电话的是岳母。
  「啊,妈,我是浩介。」
  「……请问是哪位?」她的语气紧绷又冷淡。
  「我说我是浩介啊。」
  「谁家的浩——介——呢?我们家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喔!」电话另一头的岳母尖声说:「你是诈骗集团的人吧?想要骗人家汇钱给你们?我先生是那个、那个警官喔,你这招是骗不倒我的!」
  「不,不是的——」
  对方挂掉了电话。
  (我们家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喔。)
  那冷淡的嗓音黏附在耳道深处,无法摆脱。
  太阳斜挂西方天空时,真绪还是没有回家。她似乎有带着手机出门,所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然而,话孔中传来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预录的讯息:「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确认后再——」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我一面低语,一面在两卧房一厨房的公寓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到了晚上,我才向警察报案,请他们协助搜索。

  失眠彻夜,礼拜一来临了。
  我考虑待在家里等真绪,但我有不得不处理的工作,别无选择只能上班去。
  朝会时间焦急难耐,会议一结束我立刻打电话到「Lala Aurore」去,请对方帮我转接梶尾部长。照本宣科地寒暄过后,我立刻切入正题。
  「对了,渡来小姐现在在贵公司吗?」
  「咦?你是说渡利吗?」她的声音透露出困惑。
  「不,是渡来小姐。渡来是她的旧姓。」
  「你是问公关部的人对吧。」令人不快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们这边没有这个人耶……
  她的台词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却反而在我心中烙下更大的创痛。真绪高中时代就爱用这家公司的产品,怀抱着憧憬入社。如今,她留下的足迹也被她毫不犹豫地消去。
  我想要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去处理工作,但心中的不安和焦躁却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增幅。我一抓到工作空档就打电话回公寓,内心还抱着一丝希望,但真绪不曾接起电话。接着,我开始担心她只穿连帽上衣和牛仔裤出门可能会冻伤,不断抬头看窗外的云。睡眠不足导致我头晕目眩,但我完全不想跷班补眠。
  到了下午,我挤出笑脸走到上司的位子去。
  「田中先生,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田中先生挺起背,椅背便嘎吱作响。
  「是有关『Lala Aurore』的事。」
  「喔,怎么啦?你不会事到如今才说想回去当他们的接洽窗口吧?」
  「不,不是的。我是想问,那家公司曾经有个叫渡来的员工吧?」
  「渡来?没有喔,我没听过。」
  田中前辈的答覆果然和梶尾部长或平岩先生一样。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既然他问我「是不是想回去」,就代表我以前确实是「Lala Aurore」的联络窗口。我被调离这个位置的理由原本该是「和真绪结婚」,如今它被修正成什么了呢?
  「我为什么会被调离这个位置呢?」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田中前辈,结果他的眼睛飞快地眨动了起来。「奥田啊,你不会是在周末偷偷嗑药的那种人吧?」
  「不是。」
  田中前辈抬眼看到我困惑地歪了歪头,便大叹一口气:「你太为『Lala Aurore』着想,和媒体部吵架吵得一发不可收拾,部长才决定把你调走的。怎么?你忘啦?某种意义上,你还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听田中前辈酸了这么一句,我便笑笑地扯谎:「不,我当然记得。」
  状况厘清了:所有人都忘记真绪了。不对,是奥田真绪变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她上司、工作上的合作对象、邻居、养父母心中的世界,已修正成「她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的世界。
  我为了讨好田中前辈才挤出的笑脸上突然涌现了泪水。
  「不好意思,我先告退一下。」我小心不让自己发出颤抖的嗓音,向前辈招呼一声便慌慌张张地来到走廊上,低头一路跑到厕所,冲进马桶隔间,拿出手帕捂住嘴,以免呜咽传了出去。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是哭的时候。
  我如此告诉自己,但泪水却停不下来。到最后,我那天几乎等于没工作。
  我以为回到家里说不定会好一点,结果正好相反。两卧室一厨房的公寓内摆满了真绪用过的东西。高跟鞋、靴子、咖啡杯、筷子、小茶碗、浴室的卸妆乳,衣柜里放着真绪喜欢的「Lala Aurore」的内衣裤,每件都折得好好的。
  昨天之前,这些东西的主人都还使用着它们、过着极为普通的生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让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倒卧在床上,将头埋进真绪的枕头。我感觉得到,洗发精、护发露等人工香气的下方埋有她的气味,宛如雨后空气般静静触发内心悸动的香味。我一闻,催人发狂的寂寞便决堤了。
  好想去真绪在的地方,我心想。
  真绪不在的话,我工作、购物、吃饭、睡觉、生气、欢笑也没有意义。
  我下床,在房间里到处巡视,想找看看有没有线索指出她的去向。这时映入我眼帘的,是放在和室的笔电。
  我打开电脑,想确认里头有没有留言。我连开了几个档案,都没找到留给我的信或日记。电子邮件软体里的收信匣、寄信匣也找不到她和山井小姐或金泽小姐的联络信件。她有可能都是靠手机和她们联络,也有可能是她删除了信件。
  就在我打算罢手的前一秒,一个名称叫「工作」的资料夹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字排开的会议用资料或新闻稿草稿档案当中,有个叫「家计簿」的试算表档案混在里头。我立刻点开它。
  按月份编列的分页上列了房租、超市采买费、电费、手机费,甚至连手表换电池的费用都列了,数字详尽。我完全不知道真绪有在记帐,我只把每个月薪水的一部分交给她,她却无微不至地纪录、管理着家用收支。毫不知情的我还暗自觉得「可以不用节俭到这种程度」,想到自己的随便就有气。
  每个月帐目的结尾有个备注栏,上面写着真绪的反省和感想。

  11月 浩介送了结婚戒指给我。看起来很贵,真是浪费,但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喔。活在世上真是太好了。谢谢浩介,我爱你。
  9月 利用三天连假久违地回老家一趟。搭车时每次都会有意见分歧,我主张搭票价最便宜但会绕远路的东西线,浩介就说搭票价贵但短时间就会到达目的地的京成线比较好。最后就会决定搭还算快又还算便宜的总武线,每次都这样。
  7月 为小百买了三瓶七百二十公克的日本酒,想给她好印象,结果装阔绰装得太过头了。她带来的蛋糕好好吃,虽然一个小时后就变成呕吐物了。

  虽然内心悲伤得不得了,但我越是往回读,嘴角勾起的幅度也跟着越变越大。
  只不过读到六月和五月的备忘录时,我精神委靡的笑容便消失了。

  6月 藏现金的事被发现了,比我预料的还快。浩介大发飙。这次就先把钱存回银行吧。不过,那一天即将来临时,我该怎么处理?
  5月 听完歌剧的回程买了东西,我明明觉得自己握得很牢,塑胶袋却还是掉到地上了,蛋也撞破了。大受打击,我剩下的时间果然不多了。

  我折回寝室,在化妆台前单膝跪地,拉出面前最下层的抽屉,挪开饰品盒,下面果然放着塞入现金的信封。她大概是等到我不再确认存款簿后,才又领出来的吧。
  我一拿起来便知道,里头除了钞票还放着一张纸条。

  帐号应该会和我一起消失,所以把钱移到这里了,就当作生活费和房租的补贴吧。
  真绪上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啊,真绪。」我用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呼喊妻子的名字。手中的钞票感觉又重又冰凉。

  •

  从大学时代算起,我独居过六年,也就是七十二个月的时间。
  回家进门面对黑暗的房间、一个人吃晚餐、一个人睡觉,这些状况我都体验好几年了。相较之下,和真绪一起度过的时光极为短暂,只有十二个月。因此非独居生活反而像是例外,现在生活只不过是回归常态罢了。
  那只是一场愉快的美梦——如果靠这样的想法,将真绪与我度过的时光从生命中切割出去,心情一定会比较轻松吧。
  但我还是好寂寞,寂寞得无可救药。
  真绪已经消失十天了,失落感不减反增。
  委托警方协寻后一直没有接到联络。这是当然的,因为真绪打一开始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如今,我还是会突然间就泪流不止。像我现在这样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时,尤其容易陷入那样的状态。当我的手无意识地探寻另一只手的温暖,接着想起已经没有手会回握过来的事实时,悲伤的情绪便会将我彻底打垮。
  试想身穿西装、岁数也不小的大人突然在路上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的画面吧,擦身而过的人就算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奇怪。我自己也曾经在路上看过突然采取突兀行动的人,还不小心脱口说出心中浮现的絮语:「真可怜。」现在想想,那些人当中说不定也有人和我一样失去了挚爱。
  我改变了通勤路线。原本都是搭到西武池袋线的练马站换乘大江户线,然后在都厅前站下车,现在我会搭到西武池袋线终点站池袋站,改搭山手线到新宿站下车。虽然是绕远路上班,但我不打算改回原本的通勤方式。这是为了寻找真绪,她每天都是搭这条路线到惠比寿上班。我在池袋站的车站大厅内、山手线车厢内寻找着真绪的身影。我当然知道她不在,但我无法罢手。
  精神状态如此,自然无心工作。年未了,我本来应该会忙到连呼吸都没空的.如今却被隔绝在公司内部的浮躁气氛之外。
  真绪消失后的几天内,我的上司田中先生才数落了我一顿,昨天连部长都找我当面开示了,他说:「状况不好的日子不要勉强,回家休息去。」我很清楚周遭同事对我的评价直直落,但我无力回天。我没有办法在失去妻子后轻轻松松就切换心情,埋头工作;我没有内建那么方便的机能。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请假在家休息,因为要是待在公寓里头,我只会不断想着真绪。
  公寓里有真绪生活过的痕迹,而且完全维持她离家那天的状态。化妆台上的化妆品、浴室的牙刷、阳台盛开的迎春花。生活其中,我的目光一定会被这些东西吸住,随后开始呜咽。
  最痛苦的是躺上床的时候,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双人床占据了大半的空间,我一个人睡实在太宽了。
  这间寝室曾带给我很多不顺心的回忆,比方说争论冷气要设几度、真绪睡觉翻身手挥到我鼻子等等的。如今这些烦恼都消失了,让我内心无比凄凉。
  我好想念真绪的一切,想念稳重却又像是随时都在酝酿鬼主意的眼神、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躺下后几乎就没有弧度的乳房、用背磨蹭我的奇特的撒娇方式。她的随兴和固执我全都好想念。
  接下来还有办法承受这样的孤独吗?我试着想像后,便有一股难以消受的情绪驱策着我:干脆把和真绪有关联的东西全都处分掉吧。但我最后还是没这么做。
  我从公寓的公布栏得知,小修从阳台跌落后的救命恩人,变成及时赶到的救援队。我不知道真绪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法修正了事件,总之就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现在对那股力量的运作方式还不感兴趣。我被赋予的,是更重要的任务。
  既然所有人都忘记真绪了,我非得将她留在记忆中不可。我不能抛开真绪曾经存在于世界上的证据。如果我忘了她,她就真的会变成不曾存在于世上的人了。那是比「被失落感折磨」更悲伤的事。
  我不知道真绪去了哪里。既然她有消除周遭人群的记忆以及纪录的能力,那她前往的一定是我无法窥见也无法抵达的地方吧。
  所以说,我就算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当然也不会有结果。
  说是这样说,我的双腿还是朝「Lala Aurore」迈进了,就凭着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和其他公司的会议比预期的还早结束,时间空了出来。
  随时都可能下起雪来的寒冷天空下,一颗大枞树矗立在斑马线前方的广场上,而整个广场内都布置了色彩鲜明的灯饰。大概是因为这片景色,来往的行人脸上才沾染了莫名的欣喜。
  我看到这幕却很不开心。想到真绪不在后,世界还是如常运转、毫无问题,无奈以及近似愤怒的情感便在我心中涌现。
  我走进了建筑物当中,简直像是为了逃离随着夜色加深而逐渐变得更加光彩缤纷的广场。搭上电梯后,我脸上依旧挂着怅然若失的表情。走出电梯一看,「Lala Aurore」柜台后面也摆着跟人差不多高的圣诞树。
  和真绪结婚后我就不再负责「Lala Aurore」的业务联络了,因此我大概已经有十个月没有来访。我和柜台的女接待人员照过面,但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来了,她不记得我是谁的可能性很高。我走过去,递了名片。虽然心情沉重,我还是反射性地挤出笑容。
  「平日承蒙贵公司照顾了,我是日本铁路广告社的——」
  「啊,奥田先生是吧,好久不见了。」
  看来对方还记得我。
  「啊,好久不见。呃,我是要来拜访公关部的渡来真绪小姐。」
  「……渡来……吗?请稍等片刻。」
  她掩在笑容下方的困惑泄漏出来了。我装做没看见,顺着对方的好意坐到沙发上。她按下内线号码,轻轻遮着话筒说话。
  告知访客已到的电话通常很快就会讲完,今天却花了不少时间。灰白基调、装潢简朴的大厅内播放着小音量的圣诞歌曲,因此我听不到柜台小姐的说话内容。
  我的视线自然地投向柜台后方的烟灰色自动门。真绪还在的时候,我只要请柜台联络一下,她很快就会从那扇门走出来,彬彬有礼地向我打招呼。「让您久等了。」
  柜台小姐挂断电话后有些顾忌地对我说:「奥田先生。」看到她的表情,我很容易就能想像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很不好意思,敝公司没有姓渡来的员工。」
  我并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大失所望,心中浮现的只有:「啊啊,果然呢。」尽管如此,泪水还是不断从我眼中涌出。
  「啊,不好意思,我这是过敏反应。那我改天再来拜访。」我小心抑制嗓音里的颤抖,说完这奇怪的借口,转身离去。
  「那个,我帮您联络梶尾部长好吗?」
  「不用了,我只是想在年末来露个脸、打声招呼罢了。不好意思,请帮我向梶尾部长问声好。」
  我知道自己很失礼,但还是选择无视柜台小姐的挽留,急忙穿过走廊,逃进电梯之中。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我以为请柜台联络,真绪就会出来见我吗?我只是在编织甜美的空想,以为这样就说不定能找回过往的生活吧!
  我紧紧咬牙走出户外,以免呜咽出声。我拿起手怕按住脸,假装在擦汗。圣诞灯饰投出的光线在我的泪水中渗开,一片模糊。
  无聊透顶。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替公司和客户制造麻烦又哭哭啼啼的,真是没救了。
  真绪已经不在了。

  好不容易让心情冷静下来后,我回到西新宿的公司做了几个报告、收完信,六点一到就早早下班了。明后两天要举办忘年会,所以我还有一些杂事最好今晚处理掉。但我精神状况如此,实在做不下去。
  太阳虽然从今天早上就不曾露面,但它的热度还是穿越了厚重的云层,为地表捎来了一定的温暖吧。太阳下山后,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从高楼大厦间吹过的风毫不留情地掠夺我的体温。我逃也似的钻入地下。
  我默默走在景色单调又冗长的地下道中,经过一根根鼠灰色柱子。来到地下露天广场后,周遭的人一口气多了起来。他们几乎都和我一样是上班族;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庭——这理所当然的事实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像奇迹一样。
  急着踏上归途的人龙汇流进西口票口前方的人海,之后烟消云散。人群的流动没有规律可雷,永不间断的交谈声、广播声、鞋子踩踏地面声使我绷紧神经。
  接下来我得彻底封锁我的思考能力和感情,至少在走出大泉学园站之前非这么做不可,不然我就得在客满的电车上掏出手帕了。
  当我从西装外套口袋拿出定期票券时,有人从身旁向我搭话:「不好意思。」
  是我听过的声音。
  初老男性的嗓音。语气明明很稳重,我却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
  我看了出声的人一眼,惊讶地「啊」了一声。
  是真绪的父亲,真绪的妈妈也在他身旁。两人的衣着打扮都十分正式,简直像是要去参加同学会似的。
  就在我差点反射性地鞠躬致意时,有个疑问突然浮现心中。先前真绪的妈妈直接挂了我电话,但他们到底还记不记得拐走真绪的我呢?如果记得的话,他们又会不会记得女儿的事呢?
  岳父有些紧张地提出了他的问题:「不好意思,我们想到京王线的初台站,请问该到哪里搭车呢?」
  那不是向女婿说话的口气,而是找擦身而过的路人问话的语调。
  「初台吗?呃……」
  我隐藏起内心动摇,抬头看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路标。初台确实是京王线的车站,但只有都营新宿线延伸出的京王新线列车会在那站停车,而京王线和京王新线的票口又分别位在不同的地方。虽然京王线的月台和京王新线之间确实有通道可以走,但向年届耳顺的两位老人家说明,他们可能也听不懂。
  「这边的配置有点复杂,所以我带你们到票口吧。」听我这么说,原本有点无助的两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岳母露出爽朗的微笑:「谢谢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听完车站人员解释也还是搞不懂。」
  「啊,不,只是小事一件。那请跟我往这里走。」
  我配合两人的步调走在人山人海的地下街。
  走着走着,岳父向岳母问道:「喂,现在几点?」
  「六点十五分。来得及吗?」
  「我就说要快点出门嘛。」
  「就没办法更快了呀。当初在御茶水站改搭快速车果然才是正确的。」
  「呃,请问你们在赶时间吗?」
  岳父回答我的问题时,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是的,我们希望在七点前抵达初台,来得及吗?」
  「啊,没问题的。只有一站,所以搭上车后只要两、三分钟就到了。」
  「这样啊,太好了。」
  穿过京王Mall里头成排的餐厅和服饰店的途中,我向他们(并没有特别对着岳父或岳母)说:「说到初台就想到——」
  「是的,我们要去看歌剧。」岳母像少女一样,眼睛里闪耀着喜色。「地点在新国立剧场。我们要看的是《唐•乔望尼》对吧?莫札特的。」
  「嗯。」岳父简短答道,接着开始向我解释:「我们不懂什么歌剧,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去看个一次也不错。」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就快盈出眼眶的泪水。
  「还满有趣的喔。说是这么说,我自己也只看过一次,看的是另一个剧码。」
  「你看过啊?」
  「是的,之前和妻子一起去的。」
  岳母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哎呀,你已经结婚啦?」
  「是的,要结婚的时候,对方父母还极力反对呢。」
  「他们真是没眼光。」听到当初持反对意见的本人说出这种话,我忍不住笑了。
  岳母看到京王新线的票口时,突然脱口说:「不知道真绪的饲料够不够?第一次放它一个人在家,我好担心喔。」
  「不要紧的,真绪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咦?真绪是……」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们最近开始养猫了。我和我老公原本过着两人生活,到了这把年纪突然好想要一个小孩。最近就从邻居家抱了小猫来养。」岳母笑着回答。
  「猫的名字就是真绪吗?」
  岳父点点头。「不太像猫的名字,对吧?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除了真绪之外就没有更适合的名字了。养了以后才发现啊,它就跟女儿一样可爱呢。明明是第一次养猫,它却非常亲近我们,简直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似的。你看,我们真是疼小孩疼得无可救药的爸妈啊!」
  说着说着,岳父从钱包中拿出一张护贝的照片,拍的是和人的手指头玩耍的橘虎斑小猫。
  真绪,做父母的人真的是很厉害耶。
  我在心中对真绪这么说。
  她临走前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吧,然而她的形象依旧留存于爸妈的心中,尽管形式暧昧不明。这绝对不是因为真绪的处理有瑕疵,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是这对夫妇的女儿,即使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消除了公司同事和邻居的记忆,却不敌父母亲的爱。
  「真是感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他们在售票机买完到初台站的票后,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不,不,真的只是一件小事。」我原本想要直接离开,最后还是补了一句:「你们回程的时候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从初台搭都营新宿线直达本八幡的列车。如果在新宿换车会感到不安的话,搭这条线或许会比较好。几乎都会有位子坐,是还算快也还算便宜的选择。从本八幡搭总武线到船桥后,你们就知道要怎么转野田线了吧?」
  「我们知道,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接受你这么贴心的照应,真是不好意思呀。」曾经是我岳父岳母的两人向我道过谢后,一起露出「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表情。
  「那我先走了。」我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忍住痛哭失声的冲动,朝JR的票口走去。

  我应该已经睡着了。上山手线列车后刚好有空位,我一坐下,疲劳感便席卷而来,因此发车后我马上就睡着了。
  这么说来,这是梦罗。
  比现实中年轻十岁的妈妈眉头深锁地凝望着我。
  浩介,乖乖听话,把它放回原位。
  不要,我要养它。
  明年春天就要大学毕业的弟弟不知为何变回小学生了。
  这果然是梦吧。
  哥哥在哭吗?明明都上国中了,好怪喔。
  烦个屁啊!
  我一举起拳头,弟弟立刻躲到妈妈身后。
  昨天晚上吃完饭就跑回房间关着,我还想说你是怎么了,原来是这样啊。
  妈妈大大叹了一口气。
  快换衣服,上学要迟到了。
  不要,我今天要请假。
  妈妈再次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妈妈会帮你照顾到放学回来为止,你就去上学吧。
  我考虑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应。
  电车开始减速了。我勉强撑住身体,不让自己靠到隔壁乘客身上。转车指示开始播送,也就是说池袋到了。不醒过来不行了。

  我有件事想确认。
  在山手线池袋站下车的我并没有走向西武池袋线票口,而是走东口到了街上。
  沿车站兴建的百货公司前的道路上,有刺骨寒风吹过。我扣上大衣的钮扣,打着哆嗦走在斑马线上。
  在大型书店门口确认过楼层配置图后,我搭上手扶梯前往实用书区。
  真绪的各种姿态在我脑海中浮现,而后消失。
  没耐性,很快就对手上的事物感到厌倦;吃营养午餐会吃剩;智商低到被大家封为「全年级屈指可数的笨蛋」;平衡感好到轻而易举就能站在铁格子的顶端。
  我以几乎算是小跑步的速度在安静而温暖的书店内快走,来到动物相关书籍区,找到了「猫」的书架。
  我从大量的丛书中随意抽出一本,翻开阅读。内文当中收录了数张可爱照片或插图作为点缀,而真绪的行为很像……不对,根本就与书上的描述相符。
  拿铁咖啡明明不怎么烫,她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吹冷它;讲好的约会地点说换就换,随兴至极;用背部磨蹭我的奇特的撒娇方式;大量脱落的「夏毛」;从三楼跳下来也没受伤的身段;还有,短短十三年的寿命,以及明白自己的死期后就隐蔽行踪的习性。
  原来如此。
  真绪当年并没有受到性虐待,她也不是魔法少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暖气强到几乎令人觉得大衣很多余的店内,我一个人起了鸡皮疙瘩。
  我想起自己曾在镰谷追问过真绪:「如果还有什么想要早点告诉我的秘密,就趁现在说罗。」当时她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别开了视线。
  真绪这家伙,竟然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啊,还敢说什么:「嗯……我没有喔!」
  我用大衣的袖子盖住自己的笑脸和泪水。
  真绪就算在消失前把她的真面目告诉我,我大概也不会当一回事吧。如今,真绪真的失去了踪影,生前的各种纪录、曾与她来往的人的记忆也都遭到了消除。她都使出这样的伎俩了,就算我不能理解也只能接受事实。
  话说回来,我确实听过猫化身成人的故事。
  我接着将手伸向人文类书籍,不断查找和猫有关的文献,完全没在注意时间。沉浸在古今东西的口述历史和民间故事中,我一再窥见近似真绪的身影,也一再用大衣的袖子拭泪。
  我选了三本喜欢的书到一楼结帐。将书收进包包后,我立刻想到自己还有个该去的地方。我折返车站,但没有走进票口,而是朝隔壁百货公司的电扶梯过去。馆内也有许多洋溢圣诞节气氛的装饰,但没有激起我在惠比寿感受到的愤慨。位于高楼层的唱片行以相当大的音量播放着圣诞歌曲。我走向西洋音乐区,翻找「B」区,很快就找到我要的CD了。

  《宠物之声》沙滩男孩

  是真绪一直想让我听的专辑,里头收录了〈那不就太棒了吗?〉。
  以绿色为基调的封面上有五个或穿大衣、或穿背心年轻人。
  他们并没有摆出帅气的姿势,而是在动物园之类的地方喂山羊。这画面确实如真绪所说地,否定了我心中那个「沙滩男孩只玩冲浪音乐」的先入为主的观念。
  我焦急得连售价都没确认,直接将真绪赞不绝口的这张专辑带到柜台结帐。
  顺道要买的东西都买完了,我带着莫名高昂的情绪搭上西武池袋线的列车,回想真绪一面眺望窗外夜景流转、一面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吗?〉的模样。
  心情舒畅、愉快的时候,真绪可说是一定会哼唱那首歌。她会神清气爽地眯起眼睛,发出有点走调的假音。心情真的很好的时候,连合音和伴奏的部分都会哼出来。
  她在各种地方都唱过,次数难以计算,唱到连我都记住旋律了。可见,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说的那句「我真是幸福啊」应该是真心话吧。光是这么想,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前方似乎有其他班次的电车挡路,我搭的这班石神井公园站发车的准快车才改以缓慢的速度奔驰在夜晚的铁轨上。这简直是在和急着想回家里读歌词的我作对。
  到大泉学园站时,我已经等不及了。吹过月台的夜风冷到让人觉得骨头都冻僵了,但我还是在长椅上坐下,按捺住跳起来逃离冰冷塑胶椅面的冲动,打开包包。
  拿出CD,拆掉塑胶套,用冻僵的手翻开歌词本。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买到了海外版。我想读英日文对照的歌词,但怎么翻都没有日文。就在我悔恨地心想「搞砸了」的同时,我也大致将英文歌词浏览了一遍,结果没发现特别难的单字或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凭我的英语能力似乎可以勉强搞懂。
  我在脑海中一行一行地将〈那不就太棒了吗?〉的歌词翻为日文。翻着翻着,有别于寒冷的另一种感受使我打起哆嗦。

  我们一起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我希望我们的每一个吻都不要中断
  那不就太棒了吗?
  如果我们一起期许、盼望
  向往、祈祷的话
  它说不定就会实现了
  如此一来我们便无所不能
  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一定会很幸福的
  那不就太棒了吗?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声音。
  握着小小的歌词本,我毫不顾忌路人的眼光,痛哭失声。
  不久后通过月台的电车压过了我的声音,但也只有几秒而已。附近的车站工作人员和乘客都远远偷看着我这个身穿大衣、在夜晚的月台上抽泣的男人。
  风顿时加深了寒意。
  冷到这种程度,也难怪没什么人在外头的样子。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寂静得令人屏气凝神。
  鼻涕流个没完。
  我走在寂寥的商店街上,一面擤鼻涕、擦眼泪,在铁门已经拉下的日式丸子店那个转角转弯。
  周末采买经过这里时,真绪哼唱着:「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一定会很幸福的。那不就太棒了吗?」煮菜时也是,在阳台浇花时也是。
  我敢肯定地说:我们的婚姻生活虽然短,但我们很幸福。
  走过税捐稽征处后,十字路口便映入眼帘了,在那里转弯后再走一小段就能回到公寓。我们的公寓。和室采光深得真绪喜爱,使她坚决表明「就这里了」的公寓。
  我在书店读到的书上写着一段令人在意的文章。
  我转过无人街角,仰望公寓,在脑海中反刍着那段文字:

  有句西洋俗谚说「猫有九条命」。由于猫从高处掉下来也不容易丧命,自愈能力也强,以前的人才用「有好几条命」的说法来譬喻其顽强的生命力。

  九条命。
  以初生之姿行走在夜晚街头的少女。
  我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几句话,突然在半路上停下脚步。在街灯投下的淡色灯光下,我的呢喃化为白色呼息:「真绪的这一生是第几条命呢?」
  「是第二条喔。」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传了过来。
  我急忙转头一看,发现脚边有只灰色小猫,带着些许茶色的眼睛正仰望着我。
  「真绪?」
  小猫「咪」了一声当作回答,露出红色嘴巴里的小小牙齿。就和十三年前在银杏公园相遇的那天一模一样。
  小猫的脖子上垂挂着某种闪闪发亮的东西。我的视野已经模糊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它短小的后腿间拖着的东西似乎是一枚戒指。
  我吸了吸鼻涕,向脚边的小猫发问:「真绪,你吃了金鱼布莱恩对吧?」
  原本仰望着我的小猫别开视线,以背部磨蹭我的脚踝,像是要讨我的欢心。看来我说中了呢!
  既然有第三条命,也就可能有第四条、第五条也说不定。
  我想起真绪在银杏公园说的话。

  我到死都会缠着浩介喔。
  你想想,我可是对什么事都很执著的人呀。

  「你真的是耶!」
  我蹲下身子,抱起小猫。掌心感受到的柔软和温暖传遍了全身。
  我用脸颊磨蹭这第三度诞生于世上的小生命,它便再次「咪」地叫了一声。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①译注:高幡不动是京王电铁线车站,位于东京都日野市。
  ②译注:在洋菜冻、豆馅、水果上淋黑蜜汁制成的日式甜点。
  ③译注:日本警察阶级之一,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
  ④译注:发音同aloha。
  ⑤译注;布莱恩听了披头四的《橡皮灵魂》(Rubber Soul)后大受其整体性震撼,决定要做出「史上最棒的摇滚专辑」,成品即为《宠物之声》。然而,他随后遭逢双重打击,一是沙滩男孩与唱片公司为了版税兴讼,二是惊觉披头四的《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完成度之高,于是中止了手边正在制作的专辑《微笑》(Smile),精神状况逐渐恶化。
  ⑥译注:「合」是容量单位,一合约一八〇CC。
  ⑦译注:歌舞伎演出的场地。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3-12-10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早上起来看完,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银杏飘落的季节。

很久没看到这种看完后心灵治愈的书,赞一个。
发表于 2013-12-10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前被人推荐过,中途隐隐约约就察觉到了真相……嗯不过真的…
究竟以闪耀过的一年幸福还是略平淡一点的下半辈子相交换……
我果然还是没有勇气选择前者啊
发表于 2013-12-11 12:01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心不错。感谢翻译。这书是一卷完的么?
发表于 2013-12-11 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来打算随便浏览一下看看是什么类型,结果一看不可收拾,纯爱系大爱!貌似有电影,看来必须要补补了!
发表于 2013-12-12 03:0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到最后哭到我胸口痛诶,要怎么赔我啊……果然幸福是遭受上帝嫉妒的,所以无法长久
发表于 2013-12-16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想到,女主会不会再一次转生成人类回来啊。。。。
发表于 2013-12-31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超级棒的小说
又温馨又感人
最开始以为是现实类型的故事,突然剧情急转直下,原来是猫化生为人,结果之前的种种伏笔也对应上了

真绪我喜欢你啊
发表于 2014-4-6 01:5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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