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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鸟葬之山 [梦枕獏][缪思][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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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9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鸟葬之山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梦枕獏
翻译:陈孟姝
图源:我爱的狐
录入:↑我媳妇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八篇风格特异的小说,八种不同的悬疑快感!将恐怖与幽默掌握得恰到好处,梦枕獏式诡魅幻想世界,新·体·验——


  在「阴阳师」之外,梦枕獏还有超乎想像的创作面向!


  本书收录了梦枕獏在一九八八到八九年间所创作的八篇短篇小说,涵括奇幻、科幻、黑色幽默、悬疑、冒险、玄想等不同的文学风格,手法创新,每一篇都会按摩你的大脑,重新刺激你的创意!


  这七年间,我一直躺在土中不断想着:到底是谁把我埋在这里。
  埋在深山土中长达七年的肉体,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不定曾是我肉体的某些部分已经被这些树根吸收,成为树木或枝叶的一部分。这么一来,身体被吸收的部分变成叶子,而这些叶子或许又掉落在埋着我的土地上。
  那么,在我上面正慢慢堆叠着自己过去的肉体。我这么想像着。
  我就在山的内脏中。被山所消化、被树木吸收,在树与山的时间中,肉体渐渐被溶化了。
  ——摘自〈我脑中潮湿的泥土〉

http://dl.vmall.com/c0bvwspm3h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77b4aa21/
http://pan.baidu.com/s/1dDxJ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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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梦枕獏——作者
  生于日本绅奈川县小田原市,毕业于日本东海大学日本文学系。一九七七年于《奇想天外》杂志上发表了〈青蛙之死〉,初出文坛。除了广受读者好评的《阴阳师》、《狩猎魔兽》、《饿狼传》等各系列作品外,更在山岳小说、冒险小说、诡异小说、幻想小说等领域,不断地令广泛读者为之入迷。为日本SF作家俱乐部会员、日本文艺家协会会员。
  个人网站「蓬莱宫」http://www.digiadv.co.jp/baku/

  陈孟姝——译者
  辅仁大学日文系毕,曾任诚品好读编辑,现为出版从业人员。译有《旅行之王》、《孩子为什么要上学》、《达令是外国人》等。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柔软的家
  我脑中潮湿的泥土
  鸟葬之山
  闲古鸟
  怪
  超高层狩猎
  羊的宇宙
  溪流师
  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柔软的家

  一

  看到亮光了。
  泛红的黄色灯光。
  好像是电灯泡吧!
  那里应该有人家。
  看到那色泽时,灯火的温度似乎也点暖了胸口。
  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如果能让我借住一晚,就不必餐风露宿了。
  刚刚,太阳才下山头。
  脚下的路勉强看得见,但前头稍远之处,黑暗更深沉,根本看不清是何模样。
  这是座山毛榉林。
  黝黑深邃的森林,无边无际地延伸,我似乎是迷路了。现在脚下踩的小径,不仅非常细窄,左右还覆着杂草,也不晓得是人走的路还是兽径。
  头顶上的山毛榉叶,在风中窃窃私语。
  这时候,我瞧见了光。
  一面被树根、石头绊得跌跌撞撞,一面往亮光处前进,路也慢慢变宽了。
  越来越接近亮光了。
  定眼一看,仿佛高大、漆黑的东西,填满了森林深处。
  像是户人家。
  茅草屋顶,像农家风格的房子。但是,比起以前看过的茅草屋还要大上许多。
  屋子四周,像是森林中的一片空地,在这片空旷的地方,好像也有田地。
  风中飘着香味。好像是烹煮什么肉的味道。
  脚步自然地加快了。
  到达森林和那片空地交界处时,往前伸的左脚踩到奇怪、柔软的东西。
  原以为是横倒在路上的树干,却又不是。
  肥肥的、软软的,触感很讨厌。
  踩到时,它滑溜溜地往旁边移动。

  二

  哦,您迷路了是吗?
  不过,能在入夜前发现这屋子,真是太好了。
  不,说实在的,您运气真是好得不得了。一到晚上,这附近可会出现很多危险的东西呢!想要活到早上,门儿都没有。
  不,应该说,能留下全尸还算是幸运呢,最多残存一、两根手指或衬衫、裤子的碎片,就很不错喽。早上,我还看过那株树干上黏着带血的毛发呢!
  就在前些日子,森林中发现一具女尸给吃得一干二净,只剩骨头。
  要是让孙沙丁的幼鱼群袭击了,全身皮肉和毛发都会吃得一丁点也不剩。
  怎么知道是男是女?当然分辨得出来哪。
  瞧见骨头上的衣服,就明白了。
  另外,就是子宫还留着。
  也不晓得为什么,这里的孙沙丁鱼袭击女人时,只有子宫不吃。
  被孙沙丁鱼攻击的话,举着火炬就可以防御了,但是,员点上了火炬,又会引来一种叫做蛾魔拉的毒蛾,非常恐怖。蛾魔拉的毒,可是非常猛烈的剧毒,这毒呢,是在翅膀的鳞粉中,万一毒入眼中,眼球马上就会融化,皮肤片片剥落,若是不惯吸入肺中,大小便会失禁四湓,最后死状凄惨。
  在林中迷了路,虽然有人曾经过了一晚还能活着,但我是不会轻易让他留宿的。
  这种人大概已经让蟆虫下了蛋,就下在这背脊中间,过了一晚就会孵化成幼虫。
  晚上睡在这人旁边,虫要是孵化了,不仅本人,连旁边的人都会吃得连内脏都不剩。
  我说你运气很好,就是这个意思。
  欸。
  什么引
  刚刚在那里踩到一个像树干的东西吗?
  喔。
  那是蝗蛇。
  幸好幸好。
  那个啊,是这附近非常难得几近无害的东西,只是踩到的话,应该没什么事。
  蛇?
  不,不,刚刚虽然叫它是蛇,其实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晓得。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不论沿着哪个方向看去,都看不见头尾,就像横倒的树干一样瘫在那里。
  其实,几年前我曾经花了半天时间去找这个树干般东西的本尊,但是走了半天,啥也没瞧清。
  只走半天路,是因为路程若超过半天,回来就入夜了,再多待一会儿就太勉强了。
  我想,就算走个十天,结果还是一样吧!
  请进来。
  千万不要忘记穿那边摆着的拖鞋。
  那么,请进。
  您来得正好,饭菜马上就好了呢!

  三

  地板冰凉凉的。
  虽然冰凉凉,却又感到有温度。或者说,像女尸皮肤上余温般的触感。
  木质的地板,泛着黑光。
  梁柱和屋顶也是黑色。
  在黑色的表面上浮出木头纹路。
  从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一照之下,这纹路就像从暗中浮出来似的。
  光着脚踩上地板时,地板微微作响。听起来仿佛无数栖息在地板间的小虫被踩到时发出的声音。
  大概是间老房子吧!
  灰泥敷的墙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现在都泛黄了,到处浮出染渍。这污渍不知怎的,看来就像是人脸或没见过的动物。
  走在前头的是名年约七十岁的老人家。
  白发稀稀疏疏挂在头皮上,看起来不像头发,倒像是被风吹来勾挂在那里的垃圾。
  走廊很长。
  好几次,左转右弯之后,走廊依旧延伸。
  左右边有几间像是房间,但每间的纸门都紧闭着,格子缝连一丝光也没漏出来。
  老人家好像从没想过后头还跟了个人似的,随意走着。
  真是条很长的走廊。
  虽然看起来是间很大的屋子,但是和这屋子的横幅比起来,这走廊不就比屋子还要长了吗——
  有时,从转角的阴暗处或脚下自己的影子里,觉得好像有个正抱着膝盖凝视的身影。
  但是,往那里移眼瞧去,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和阴影盘据而已。
  这走廊真长啊!
  不过,非常确定我们正往目的地前进。
  证据就是走着走着,那煮肉的香味,越来越浓了。

  四

  已经到了。
  不好意思,只有一盏灯,或许会有点暗,但是和外头比起来,也不算太差吧!
  麻烦您坐到炕炉边来。
  那儿有坐垫呢!
  请往这里。
  现在正烧着的锅子里,有今天的晚餐。
  哎呀,说起来,我还正烦恼煮得太多了呢!
  所以说,您来得真是时候。
  喂!喂!
  这可行不得啊!
  窗子正开着,灯下聚集了些虫子。
  不用不用,您不用起来关窗。
  开着窗不管,不一会儿,虫子就会被收拾干净了。
  风从窗子吹进来,心情也会变得很好喔。
  您就再忍受一下虫子吧!
  电灯泡的周围聚集着小虫子,这不也挺有一番风情吗?
  啊!
  您看!
  来了!
  鱼来了!
  是秋刀鱼!
  一尾、两尾——喔,来了不少嘛!
  一群秋刀鱼从窗户进来了。
  秋刀鱼不就开始吃着灯下群聚的虫子了吗?
  这里的秋刀鱼是夜行动物,白天都躲在附近的竹林中,一到晚上,就这样开始觅食活动喽。是啊,没错,我们就是把这些动物称作「秋刀鱼」。
  在这间屋子里,绝对不会有饿死这等事情。
  晚上只要点上灯打开窗户,就这样让虫子聚在灯下,然后吃虫子的小鱼就会聚集过来,然后吃小鱼的!
  哎呀,糟了。
  窗户还是要关起来!
  一直开着窗,接下来吃秋刀鱼的东西,就会聚集过来。
  哦,那是獐鲤鱼。
  獐鲣鱼会吃秋刀鱼。
  把窗子关上吧!
  这样就放心了。
  如果不这么做,您看,就像那样——
  怎样,您瞧见了没?
  看那窗户外头悠悠哉哉游过的东西。
  很大一尾吧?
  那是迅白鲛呦。
  迅白鲛这家伙常吃獐鲤鱼,最近啊,连我家养的猫都被一口咬了去啦。
  那是只八眼猫呢!
  它爬到天花板上抓瑜珈理鼠吃,却被躲在天花板上的迅白鲛给吃掉了。
  嗯,您怎么啦?
  右脚痛啊?
  这可不妙了!
  哪里哪里——
  哎呀。
  您怎没穿上拖鞋?
  阳刚我在玄关还特地叮嘱您要穿拖鞋,不是吗?
  在这屋里可不能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
  因为说不定目目杂鱼和姥姥蟋蟀就会在你的趾甲缝产卵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右脚中趾的趾甲缝被目目杂鱼下了蛋。后来他实在痒得受不了,干脆拿老虎钳把趾甲给拔掉,结果在趾甲下头发现一大堆白色的卵,看到时真是吓了一大跳。
  怎样?
  还痛吗?是骨头痛还是肉痛呢?
  肉?
  喔,还好,还好。
  是肉在痛的话,也就不是被牙线虫咬了。
  牙线虫这种东西,如果今天潜入大拇趾的骨头里,大概三天之后,就会钻到脊椎中,再花两天时间爬到脊髓,然后就把你的脑髓全部吸干。
  看样子,大概只是板蛭吧!
  这家伙钻到人肉中吸血,然后分裂增殖,直到你身体里有一大堆这种吸血蛭,从耳朵啦、鼻黏膜爬出来,这大概要花一星期到十天左右,在这期间有很多方法可以处理。
  是哪一只?
  让我看看右脚。
  像这样拿火钳子,拿块烧红的炭火,如此——
  不可以缩回去啊。
  热的话请忍耐一下。
  好,我按住你喽。
  哈哈。
  这下你可逃不掉了吧!
  我虽看起来这德性,力气还是很大的。
  前些日子,我在走廊上遇到头紫熊,还把那家伙丢到墙壁中呢!
  这个。
  哦哦。
  很烫吗?
  很烫吗?
  您挣扎的力气也挺大的。
  但是,不要输给这个嘶嘶的声音喔!
  你看,你看,怎样,板蛭已经受不了热,从脚里头钻出头来了。
  好——
  喔!
  出来了。
  板蛭喔,你看,已经完全跑出来了。
  把这只蛭这样抓起来抛到火里吧!
  哇!
  在火中,板蛭马上就蜷缩成一团呢!
  马上就烧完了。
  那么,您的拖鞋该怎么办呢?
  不行。
  在榻榻米上,也不可以光着脚丫子。
  皮肤最好不要直接接触到这问房子。
  事实上,就算您的皮肤没有接触,但是直接坐在杨杨米上,没五分钟就会遭殃了。
  被虎头蛇钻进身体。
  因为裤子的布料很薄,屁股一坐在榻榻米上,栖息在榻榻米中的虎头蛇,就会从屁股洞——也就是肛门——钻进直肠,然后在肠子里生一堆蛇。
  每天排便的时候,会拉出四、五条来。
  肛门会裂开,转为痔疮。
  所以,您一定要坐在垫子上。
  懂了吗?
  喔,这样啊,如何?想不想抓一两条虎头蛇来看看?
  那些家伙,想睡觉时,会从柱子钻进上头的大梁里睡觉,现在它们群聚在哪里,我大概有个底。
  哪里哪里?
  这是白天抓到的瑜珈理鼠。
  我一直放在袖子里,眼看就快要断气了。就用这老鼠吧!
  哦。
  呀,老鼠在榻榻米上跑着呢。
  你看,出来了。
  瞧见紧跟在后头那黑不溜丢的东西没?
  那就是虎头蛇。

  五

  奔跑的小老鼠后方,的确有黑色的物体在榻榻米上蠕动着。
  这时——
  老鼠周围的榻榻米沙沙作响,表面像掀起了一阵黑色波浪。
  从瑜珈理鼠正下方,突然伸出一根朝天的长黑棒子。
  是虎头蛇。
  那棒子的前端咬着老鼠。
  虎头蛇转瞬间便将老鼠吞下,然后头朝地一钻,又要潜入榻榻米中。
  虎头蛇的尾巴那一瞬间还露在榻榻米上。
  那条尾巴眼看滑溜溜地要潜入榻榻米中了。
  老人的动作更快,就在即将潜入的瞬间,他两手抓住虎头蛇的尾巴一拉。
  虎头蛇就这么从榻榻米中滑溜溜地揪出来了。

  六

  哎呀,这家伙力道真是强劲啊!
  一不小心,我好像就会被拉进榻杨米里。
  您可以过来帮我一下吗?
  对!像这样抓着,用力啊!
  这小东西身上没有鳞片,很容易滑手呢!
  欸?
  喂,你又光着脚丫子站在榻榻米上了。
  这可不行喔!
  快到坐垫上头去。
  哇!
  不行、不行,尾巴要切断了!
  你看,我手上这条扭来扭去的玩意儿,就是虎头蛇。
  咦引
  您是说不想看喽。
  是喔!
  这样的话,趁这家伙还在动的时候,把锅盖拿起来——
  哈哈!这小家伙还在锅子里动着呢!
  在这锅热滚滚的汤中,把这家伙的肉下锅煮,马上就变白了呢!不过,竟然还在动!哎呀,真是条生命力强劲的蛇仔。
  尝起来,滋味应该很不错吧!
  而且,还很滋精壮阳。
  咦?怎么了?您是说厕所吗?
  有是有,不过到那儿去要费上一番功夫。
  要我陪您一道去吗?
  哦,您没穿拖鞋。
  喔,我这儿有样好东西。
  我想起来,怀里还有双用多摩多蜥蜴皮做成的袜子。
  就用这代替拖鞋好了。
  比穿拖鞋还好走路,很舒服的。
  穿起来感觉如何?
  非常不错的东西吧!
  咦?!
  怎么了,您觉得袜子好像在动?
  啊,这不是您神经过敏。
  这多摩多蜥蜴的皮,还是活的呢!还活着当然会动,不是吗?
  那么,走吧!
  咦?!
  这个吗?
  是钓竿。
  在途中,会经过适合钓楔鮠的好房间,所以我想多少钓点鱼。
  很好吃的鱼喔!
  对了,我想起来了。
  时间正好。会绕点路,不过我想让你见识一下非常了不得的东西。
  嗯,走吧!
  虽然只是去赵厕所这样的小事情,可也会过上很危险的事喔。
  三十五年前,我五岁的长男一个人去上厕所,就再也没回来了。
  我太太,最后也成了厕所的不归人。
  虽然说来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因为我跟着一道去,所以当时的情况还记得很清楚。
  严格说起来,我不算是亲眼见到。
  只有听见声音而已。
  太太上厕所的时候,我在门外等着。
  这屋子虽大,可是只有这间厕所,所以不只我们在用。如果不小心和别的住户撞个正着,不是很尴尬吗?
  而我太太,没错,应该是一个人进厕所的,突然间,从里头传来她不晓得和谁在说话的声音。
  不行不行,别吃!别吃!像这样的说话声。
  随后,我听到太太高声尖叫:啊——然后又安静下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好不容易打开门进去看时,我太太人已经不见了。
  她到底怎么样了呢?
  长男的情况我是不晓得,我太太的话,应该还很健康吧!虽然只有一只右手而已。
  每一年或两年一次,这屋里的墙上会长出我太太的右手来,不知飘向何处去,偶尔可以看见。
  也说不准是哪一面墙,不时会冒出形形色色的东西来,不过,如果去握着我太太从墙上伸出来的手,它会力道微弱地回握,所以她应该还活着才是。
  顺道提一下,那间厕所的周围,也会有幽灵出没。
  唉,所以得要小心一点。

  七

  喂,来看看这儿——
  老人这么说着,打开了那房间的纸门。
  连个电灯泡都没有,非常暗的房间。
  房间地板上,散落一地不知是什么的垃圾,层层曡曡堆着。连地板都看不见了。
  恶臭扑鼻而来。
  这家中不见的东西、丢弃的物品,自然而然都会漂流到这房间里——
  老人说。
  垃圾还四处浮动着。
  垃圾底下像是有什么,频频蠕动似的。
  牙齿咯咬着硬物的声音,咀嚼着软物的声音,都从垃圾底下响起。
  哦咿。
  老人对着房间中的垃圾叫了一声。
  喔咿。
  马上,那垃圾山就格外剧烈地磨磨蹭蹭动了起来,然后,从底下站起一个眼神阴暗的长发女子。
  胸部瘦小,乳房像是溃烂的果实一般。
  在走廊灯光下看起来,皮肤苍白,简直就不像是个人。
  嘴里好像喀喀吱吱地咬着什么。
  女子站起,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不一会儿,她又潜进垃圾堆之中。

  八

  那个啊,是我的长女。
  大约八年前,她那三岁大的孩子果然也失踪了。
  从那时开始,长女就一直没离开那间房间。
  或许是想,不知何时孩子的尸体就会流入那房间吧,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知道不会,所以呢,想想也实在是很可怜哪。
  经过这附近时,我常这样叫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那样不成人形!
  我呢,就是她孩子的父亲,不然你想,她怎么生下孩子?
  我想有天必须要好好跟她说说实话,但是一直没机会,就这样拖到了今天。
  不过,就算现在真的要跟她说,她也变不回我原来的长女了。
  说真的,也算是我儿子的孙子,长得还真是很可爱呢!
  就在他长到会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杀了那孩子。
  不,老实说,用小孩子的肉很容易钓到犬鲑。
  每年一到秋天,在这走廊上就会有很多犬鲑洄游。
  那光景真是十分壮观。
  犬鲑登上了走廊,在可以瞧见内院的走廊角落里产卵,可怜那犬鲑产完卵就死了,被紫熊等动物吃掉。
  产完卵的犬鲑,肉涩得难以入口,不过产卵前的犬鲑肉,那可真是美味至极。
  吃了一口,全身就像脱胎换骨般,到达极乐世界。
  生吃鱼卵时,不仅通体舒畅,无论几岁都会兴奋得射精而昏厥过去。要钓这犬鲑的鱼饵,就是用我孙子的肉做的。
  但是,孙子还真是非常可怜呢!
  起码为了安慰一下自己,我就把孙子剩下的肉,悄悄放进锅子里头煮,让家人一起吃掉。
  本来,也要让大家吃用孙子的肉钓来的犬鲑,孙子的肉,最后其实还是进了大家的肚子,这样一来,孙子不管何时都会和我们一体同在了啊!
  嘿嘿嘿。

  九

  纸门静悄悄地拉开了。
  这也是一间没有灯光的房间。
  但是,在天花板上,不时有青色、紫色,闪闪烁烁的光,一明一灭。
  是离子蜉蝣正在交尾呢!老人对我说明那些光是什么。
  交尾结束之后,母离子蜉蝣就会死去,掉落在榻榻米上。房间中就会聚集许多来捕食的楔鲍。
  老人那闪闪发光的钓钩上,没放任何饵食,就这么往房间某个角落一甩钓竿。
  鸦雀无声的榻榻米上,浮着红色的鱼标。
  在那上头,微小的青色光点一边闪耀着,落在四周。
  这时——
  鱼标轻轻沉入榻榻米中。
  老人马上用力将榻榻米中的鱼拉上来。
  可是,仔细看看钓上来的玩意儿,说是鱼,还不如说是兽。
  一只人面兽。
  胴体上长着兽毛。
  还长着短短的手脚,脸部完全是个人样。
  那人嘴上挂着鱼钩。
  从嘴唇流出的红色鲜血,滴落到杨杨米上。
  这就是楔鲍呦。老人说着,轻轻地咬断头杀了它,然后放入怀中。
  张着血红的嘴唇,老人笑了。

  十

  喏,就是这里了。
  在这儿,您会看到我刚刚说的那个不得了的玩意儿。
  您啊,真是运气不错呢!
  十年难得一见的东西,您一来就有机会瞧见了。
  在那边蹲着,请您头要低下来。
  啊,屁股不要碰到走廊啊!
  是的,就这样。
  时间快到了。
  那家伙一向很准时。
  看,走廊上只有这地方,天花板挑高,廊柱比较少吧!
  这里也就成了那家伙的通道了。

  十一

  两片高十公尺,宽十公尺的白色墙壁,夹着一道走廊。
  长时间盯着,就会瞧见两片白墙间所夹着的各式各样空间。
  那家伙,倏地就来了。
  从右边白墙中心周围开始,突然有个白色的圆形物体突出。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墙壁中浮出身子来。
  匣匣地—或许很快就现身了,但是因为身子太过巨大,反而让人觉得速度缓慢。
  这白色东西,渐渐从墙中浮现出来,随着身体出现,白墙面积逐渐被它填满。
  最后,一开始出现的部分跑到对面——潜入左墙之中。
  口。
  齿。
  眼。
  出现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鲸鱼。
  抹香鲸。
  比长须鲸还要大,白色的抹香鲸,从右边墙壁游出,在电灯泡照耀下,潜入左边墙中。
  这真是庄严、神秘的一幕。
  那条抹香鲸大概有一百公尺长,悠悠然然地游过眼前的走廊空间。
  最后直到尾巴消失在左边墙中,我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二

  这东西真是不得了啊!
  我想让您瞧瞧,所以,就特地绕了点路。
  什么?绕点路也没关系啦。
  反正厕所也快到了。
  对了对了。
  在您进入厕所前,想跟您说些上厕所的规矩。
  可以吗?
  例如,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请记住待在厕所中最好不要超过三分三十秒。
  大小便的时候,会听到「已经过了三分钟喽」或「还有一分钟哦」等等声音,但请不要相信。
  如果一不留神,在那儿待得太久,可就糟糕啦!
  要说怎么个糟法,就是你会消失。消失之后会变成怎样,我就不清楚了。
  偶尔,也有像我老婆那样,待不到三分三十秒,却也消失无踪的情况,而且也像我老婆一样,最后只剩只手。
  但是,待超过三分三十秒以上,消失在厕所中的人,别说是手,连一根手指头、一根头发变得怎样都不晓得。
  这真是很惨。
  而且,厕所里还会不时听到红啊黑啊的声音。
  我就遇过好几次。
  虽然都是问些不知所以然的问题,但只要完全无视其存在,或是乱答一通就好了。
  你想知道是怎样的问题吗?
  好,我就来学学那声音,是这样的。

  是—红—红—色—吗——
  是—黑—黑—色—吗——

  沙哑的男性声音,听起来像在问红色还是黑色,这时候就如我刚才说的,什么也别回答最好。
  总之,要是不小心回答了,被吊脖子取眼珠,可就不好了。
  哦。
  还有件事忘了说。
  说到那厕所里,最可怕的一样东西。
  喂,您怎么啦?
  脸色不太好呢!
  累了吗?
  咦?!
  什么?已经不想上厕所了吗?
  你说不去上厕所也行,要我带你回去。
  真的没关系吗?
  如果一定要回去的话,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十三

  刚刚的虎头蛇已经煮好了呦,老人边说边搅动着锅子。
  在翻搅时,飘起一阵香味。
  老人从怀中拿出刚刚钓到的楔鲍,整尾丢进冒出咕噜咕噜声的锅子中。
  有着人脸的楔鲍,马上就和锅里的食物混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红色、黄色、灰色、黑色、白色、茶色、绿色的东西——各种颜色在锅中混杂。
  瞧着瞧着,适才还飘着香味,不经意间,就变成中人欲呕的味道。

  十四

  您怎么啦?
  怎么,好像脸色不太好呢。
  是哪儿不舒服呢?
  哈哈,难道是想上厕所了吗?这样的话,我再给您带一次路。
  不用吗?
  如果忍不住,在这房子里就地解决,下场可是会很惨,请注意。
  因为,刺蚯蚓会逆小便而上,钻到膀胱里。
  要是刺蚯蚓在膀胱里咬出洞来,那可是非常惨的死法。小便就会从那洞里流到腹部,内脏满是尿骚味,最后只能不断打着让人厌烦的嗝,静静等死。
  如果,想小便却不想去厕所,也只有拿个杯子装尿,然后再倒到炉炕边去吧!
  嗯,差不多煮熟啦!
  加了各式各样的肉去煮呢!
  我跟您说明过是用哪些食材了吗?
  我们不是才刚见面不久吗?
  您说不用特别说明了?
  哈哈,我知道了。
  我没注意到,真是抱歉了。
  对一个饥肠辕挽的人,才不需要什么说明呢。总之,先尽情享用,舔着嘴的内脏,自会慢慢体会吃下了什么样的食物。
  哎呀呀,这样搅动肉汤,我的喉咙就已经咕噜噜地响着了。
  咦?!
  您说,肚子不饿!
  不要吃!
  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我就不强迫您了,不过,喝点汤总行吧?
  不要啊?
  哦……
  该不会是不想吃这些东西,您才这样说吧?
  您的表情,看来就像在说这些食物很恶心喔!
  没这回事?
  那么,这样吧!
  来,吃一口看看?
  哇!
  怎的,您怎么突然吐在榻榻米上。
  你看,马上就有虎头蛇、苛地蜘蛛围过来,吃你吐出来的东西了。
  怎么突然站起来。
  洗脸台在另一边吧!
  啊,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去啊!
  用跑的很危险啊!
  怎么这样啊?
  您怎么了啊?

  十五

  快跑。
  快跑。
  快往出口的方向跑。
  恍惚间,应该往玄关方向才是,怎么一下子我就搞不清东南西北了。
  不管了,我不停跑下去。
  喂,您等等啊——
  不管我怎么逃跑,老人还是在后头追着。
  我快没气了。
  脚底下踩了好几次,柔的、硬的,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好长的走廊。
  拉开了几道纸门,穿过几个房间,不断跑着,然后,又飞奔到另一个房间,回到走廊上跑着。
  小便失禁流出。
  好像有什么东西潜入尿道的触感。
  那是刺蚯蚓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清楚。
  不管了。
  先逃出去再说。
  快没气了。
  不知不觉间,脱了老人给的袜子。
  光脚在走廊和榻榻米上奔跑。
  在无尽的黑暗中奔跑。
  好累,速度已经称不上在跑了。
  好几次,倒了又起身。
  不知道是第几次,再也爬不起来。
  阴冷冷的地板,贴着脸颊。
  冷冰冰的,却又好像在哪儿还留着温度。
  像死人肌肤一样。
  好像有很多东西袭来,从脚、脸颊、手腕钻进来,盖住我的身体。
  唉,不是虫子爬在我身上,或许是这倒下的肉体被屋子所吞噬了。
  感觉肉身渐渐沉入地板中。
  或许会被这个家渐渐消化掉。
  被这个家消化了,在这个家的肉体中爬行,我想,自己也会变成它们的一员吧。
  沉入地板的脸颊溶化了,眼睛被覆上,嘴巴也被塞住——
  然后一阵甜美的黑暗把我包围。

  十六

  您跑哪去啦!
  怎么到处找不到您?
  在这家里迷路了,可就不妙啦!
  连我也不熟悉这屋子里的每个地方。
  您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这走廊,我从没见过。
  缠住我脚踝的蛇,以前也没看过。
  揠着我眼珠的这种鸟,今天才第一次看到。
  舔着我屁眼的,是您吗?
  这地板,怎么黏答答的?
  喂……
  您、您跑哪去啦?
  喂……
  不早点回去,锅子就要冷啦!
  喂……


  我脑中潮湿的泥土

  第一章

  一

  这七年间,我一直躺在土中不断想着:到底是谁把我埋在这里。
  现在,大概是春天吧!
  因为上头湿冶的东西不断流过来。近处的地上还留着残雪,溶解后冰冷的水渗进地下,穿过土壤流到这里。
  所以,现在是春天。
  融化的冰冷雪水在土中流动的速度,比蛞蝓爬行还要缓慢。不过,我待在一个更缓慢的时间里,所以可以理解那种速度。
  算起来,在我的记忆里,这应该是第七次了。
  我被掩埋的地方,是在深山的土中。
  在山毛榉林底下。
  由山毛榉叶、枫叶,当然还有其他树种的叶片、树枝,以及青苔、昆虫尸骸、鸟兽尸体、虫兽粪便……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经过几千几万年堆积出来的腐植土里,埋着我。
  我被森林堆积出来的时间包围,脸朝上地埋在土中。
  这件事情,是我在土中一动也不动,光靠着思考得来的答案。
  我拥有太多思考的时间。
  不过,只有自己是朝上躺着这件事,不是想了之后才明白的。
  是我自己决定的。
  不管是仰躺或侧卧,说真的,我已经丧失了上下左右的感觉,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都不知道。所以,也许是侧躺着埋起来,也可能是头下脚上。
  因为不晓得实际是怎样,所以我决定自己是面朝上躺着。
  假如说我是脸朝下被埋,那么就只能永远盯着土里看。这样,岂不是太悲哀了吗?
  或许有人会说,朝哪里不都是一样,但是在土里只要相信自己是朝着天空看,就算这种状态会持续下去,也会感觉比较轻松。
  而且,有时候想起或思索某些讨厌的事情时,感觉就好像是被脸朝下埋起来一样。可是,不管我想起什么、思考些什么,都无法改变我躺在土中动弹不得的事实。
  躺在土中所能做的,也只有思考而已。运用想像就可以拥有和体验相同的感受。
  因为只有这种时间,我多到用不完。
  有时我也会玩一种游戏。
  我会设定自己是某个人,把这个人的一生在脑海中仔仔细细想一遍。
  像是这个人出生时发出怎样的声音爵。
  婴儿服的颜色、皱纹,甚至是空气的味道,在脑海中钜细靡遗地描绘出来,就可以体验这人的一生.
  就像创造故事一样。
  但是,这个游戏我通常玩不久。
  因为我对这游戏很容易厌烦。在我运用想像力体验的人们当中,没有半个人撑到上小学。虽然,故事不一定得从主角出生时开始,但是跳过中间过程,突然展开的故事,反而不容易顺利进行,可是就算是最久的人,也只有三年。
  主角喜欢穿怎样的西装、住在哪种房子里,职业是什么、跟哪种女孩子交往,想这些事虽然很愉快,但是不知不觉间就跟我自己的记忆种种混淆在一起,变得杂乱无章。
  目前维持得最久的是以小偷为主角的故事。
  白天在小镇书店上班的男子,到了夜晚就化身为小偷,到各户人家去偷东西的故事。仔细想像他潜入房子里的手法,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
  这个故事中途就断了,因为他被警察逮捕了,仔细想想被警察抓到之后会变成怎样,我完全没有这样的知识。
  拘留所、侦讯室里是怎样的光景,想着想着,往往就因为搞不清楚而放弃了。
  管它的。
  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但我很清楚一点,那就是无论怎么快乐的事,都无法长久持续想下去。可是,反过来,不管想到多么令人讨厌的事也不会持续,那也就扯平了。
  也许有人会觉得讨厌的事情不去想就好了,但是人越是刻意不去想,就越容易钻牛角尖想下去。
  既然很幸运,讨厌的事不用一直想,那么相对的,就必须忍耐快乐的事无法长久。
  对了,我们起先是在说春天。
  已经是融雪季节了。
  虽然这么说,但这里是深山,那么应该是到了所谓的初夏时节吧!
  在我头顶遥远的上方,山毛榉被新绿的叶子覆盖,从翠绿的叶隙投下的阳光正在摇曳!那眩目的阳光,仿佛可以亲眼看到一样。
  ——是白天。
  因为现在是大白天,这种冷冷的感觉才会从土中传来。
  白天雪才会大量融化。
  在这片白雪的上方,叶隙间落下的阳光也正在摇曳吧!
  或许是我搞错了也说不定,比起冬天,现在这时刻感觉还要更冷一点。冬天时,腐植土里意外地温暖。
  我想,地表大概在距离我脸庞上方约七十公分之处,冬天地表大约只结冻到三十公分处。尽管积雪将地表全部覆盖,土中的温度几乎没有多大变化。
  所以,从春天到初夏,融解的雪水渗入土中的时期,土里会变得比较冷。
  可是,这种比较冶的感觉,或许是我自己搞错了。
  可以感到寒冷的肉体,或许已经不存在了吧!
  埋在深山土中长达七年的肉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虽然没见过,但应该不会还是人形吧!虽然说骨头可能还在——
  我的腹部应该被许多树根侵入,肋骨上应该也缠着好几种树木的树根吧!
  说不定会是我肉体的某些部分已经被这些树根吸收,成为树木或枝叶的一部分。
  这么一来,身体被吸收的部分变成叶子,而这些叶子或许又掉落在埋着我的土地上。那么,在我上面正慢慢堆叠着自己过去的肉体。
  啊——
  我这么想像着。
  我就在山的内脏中。
  被山所消化、被树木吸收,在树与山的时间中,肉体渐渐溶化了。
  所谓我这个存在,不管是肉体或精神,要与山完全同化,需要花多长的时间呢?
  这真是非常甜美的想像。
  回归母亲的子宫,或许就跟这很相似吧!遥远的羊水记忆——
  妈妈……
  在我内心深处,像是有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不,那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在喃喃叫唤着吧!
  思考的事、思念的事统统消失了,只剩下为了存在而存在而已……
  突然间,心情犹如嗅到风吹来新绿的气息。
  风真是不错。
  最近我常常思考风的事。
  风并不存在于土中。
  啊——
  想像着风时,突然间有个风景涌上心头。
  新绿和森林中的残雪。
  然后,风——
  大概就是现在这个季节吧!
  我信步走在新绿之中。
  突然间,胸口一阵疼痛袭来。
  应该已经不存在的心脏,就像被柔软的铃铛缎带温柔地捆绑住般伤痛着……
  啊。
  或许那就是我被埋在这里之前,最后的记忆吧!
  这段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回忆,却仍旧想不起来的事——
  到底是谁把我埋在这里。
  这或许是我一直希望想起来的事。
  心中突然回想起某一瞬间的光景,现在我都不会漏掉。
  这样的练习我已经无意识间进行几千、几万次了。
  只要心中浮现出光景或想起什么就立刻捕捉,以这个片断的回忆不断回想起前后的事件,这些步骤都已经做到连自己都感到厌烦了。
  就像是捕捉乘着风出现瞬间的鳞粉闪光,马上又要乘风飞翔而去的蝴蝶,我抓到了那片断的思绪。

  二

  那真是令人忍不住叹息的一片新绿。
  这片新绿之中,当时我咬牙走着。
  那就像一面在肉体内部剧烈摩擦着疼痛,还要压抑住喉咙深处从内脏涌现的呕吐感,一面移动双脚往前走。
  我杀了人。
  也许杀了谁吧!
  是个女人。
  只知道是这样。
  可是我到底杀了怎样的女人,那女人跟我又有怎样的关系,并不清楚。
  不,不是我杀死的。我应该不会想杀死她。
  只是我知道那女人死了。但那跟杀了她有什么两样?大概就是我杀了这个女人吧!
  所以,我才会咬着牙在林中漫步。
  一定是这样。
  六月初——
  距离梅雨季还有一小段日子。
  这时期的新绿最美了。
  只是站在底下,就会觉得内心苦闷起来。
  在非常深的山毛榉林里。
  榆、枫、岳桦稀稀落落和山毛榉混生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还有石南花丛。
  山毛榉。
  榆。
  枫。
  岳桦。
  虽然同样是新抽的绿芽,但因为树种不同,颜色有微妙的差异。有些枫树的新叶带着比秋天红叶还要鲜艳的赤红。
  有多少种树就有多少种新绿的颜色。
  这里标高应该超过一千五百公尺。
  时间是白天。
  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但是到达我所在的森林地面的阳光,却只有部分。对我而言正好,我虽然喜欢眺望阳光闪耀的水面和树叶,却不太喜欢阳光照到自己。
  每当风一吹起,头上新绿翻飞,我脚边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我的脚踩着光斑前进。
  走走停停,我呼吸着有如玻璃质地般透明的空气。
  吸入大气时,感到身体也变得透明,仿佛从体内染上了这一片新绿。
  我真的杀了一个女人吗?呼吸着这片新绿,我却渐渐觉得无所谓了。
  抬起头,我看见头顶覆着新生的叶片,在那之上又层叠着好几层新绿。
  叶隙间筛落的阳光中摇曳的嫩叶,宛如宝石。
  从天顶灌注的阳光,在嫩叶中筛落成细碎的光,接着下一层的绿叶又筛过了一次,所以到达森林底端时,阳光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我在新绿之海的底部,轻轻吐气,轻轻吸气,一边走着。
  是条和缓的上坡小径。
  左右两边有些地方被熊竹叶片覆盖住了,也有几处绽放一整片二轮草的白色小花。
  一片让人不好意思踩上去的漂亮二轮草丛中,一条小径快被掩埋似地,隐隐约约地延续着。走在二轮草中,我的整个脚踝都没入草和白花。
  地面走起来的触感,仿佛柔软的绒缎。
  走着走着,不时会闻到雪的味道。
  森林地面的大岩石和横倒的树荫间,有几处冬天的脸庞尚未褪去,还留着残雪。
  看起来就像是被脱光的女人,露出雪白的肌肤蹲在那里。
  雪的底下还是冬天。
  走近雪堆,在雪水刚融化的地面上,款冬花茎的淡绿新芽泫然欲泣般地露出小脸。
  在雪已融化的别处,冬天已经都结束了,但是在这里一切才正要开始。
  冬天的时间。
  春天的时间。
  然后,从现在开始要迎向夏季的时间——
  在这森林底部,三个季节的时间各自纷纷流过。
  在一年当中,宛如透明宝石般的时期约莫一星期。
  就算刻意来到这样的深山里,也不一定能遇到。
  新绿的气息。
  雪的味道。
  潮湿泥土的气味。
  这些气味让我不知不觉中沉醉般游走。
  好几次,我的脚踩到了雪。
  在冬天里掉落的叶子、小树枝,散落在那片雪地上。我踩着坚硬的雪地,鞋底传来小耐枝折断的细小声响。
  无论从树上掉落的小树枝还是树叶,在这片雪全部融解之前,就像被冬天扣留着,还到达不了地面。
  我居然存在于这么不可思议的时间中!
  到达地面的树枝,又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回到土中,与山同化。不管是哪根树枝先到达地面,从山的时间来看,都是微不足道。
  所以,人类的生与死,也一样吧!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就和那离树的树枝、叶片一样,或许是比那更无依无靠的存在。
  会有人愿意追逐我吗?
  如果真是如此,我会很高兴。
  追着我的人,如果是为了杀我,我会更高兴。
  是啊,就是这样。
  我杀掉的那个女人,应该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吧!
  所以,我已经没有必要回去了。不要再回头了。
  如果,有人追来,突然间发现比较恰当。
  我渐渐明白。
  如果有人追着我,这人应该非常恨我。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追到这穷山僻壤中?
  恨着我的人,一定也拥有非杀了我不可的权利。或许,那还是深爱着我的人——
  我会杀了那女人,一定也是非常爱她吧!
  假如没有人追来,我想结局也差不多。
  既没有带食物也没有带任何东西,我就这么只身就走进山里。
  我已经无法待在镇上了。
  最后倒卧在森林中,像长了苔藓的横木渐渐腐朽般,我的肉体渐渐腐蚀,这样的结果也不错。
  不过,如果有人追着过来,我会很高兴。
  应该是有人追过来了吧!
  一想到这件事,心脏就扑通扑通跳着。
  啊,原来如此。
  虽然记忆中断了,如果看到后头追赶我的人是谁,或许就会想起自己杀了的女人到底是谁。
  来杀了我吧!到底是谁在后头追赶我呢?我想在死前看那人一眼。
  不知不觉,我停下脚步。
  停下来抬头看顶上的一片新绿,反复细长地呼吸。
  我到底这么做了多久呢? 。
  这时终于发现后方有人慢慢接近,我有这种感觉。
  有一个人,感觉就站在我的正后方。
  我转过身。
  接着——

  三

  我无法动弹。
  不仅没法动,也看不到,更无法说话。
  我所能做的只有思考而已。
  思考令我快乐。
  不,要说得更精确点—想着快乐的事情就会让人心情愉快。
  比方说,想着红色的蔷薇,我就很快乐,因为我很喜欢红色的蔷薇。
  知道自己有段时间什么都没想时,非常震惊。以前从来没有过,但最近经常如此。
  因为我所能做的只有思考,如果有一段时间无法思考,或许就应该算是我已经不存在这世界上了吧!
  那么,存在又是什么?
  我也是存在的一种吗?
  我这种存在好像越来越稀薄,正在逐渐消失。所以,有时才会什么也不想,让时间白自流失。还是,那只不过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存在本身呢?
  真是搞不仅。
  虽然不懂,但我会继续思考。
  比如说,思考关于存在或宇宙的问题。
  以前,我老是想着令人胸口发闷,宛如泥沼般,带着黑色印象的事物,也许是因为存在感越来越淡薄,最近常想到的是刚刚所说的宇宙或时间之类的题目。
  以前我认为不能去想这些题目,但也没有什么不能想的理由——以前一定有原因,只是现在我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我的存在变得越来越淡薄了吧。
  知道自己逐渐消失,有时也会很害怕。但是这种害怕的心情好像也随之一起渐渐消失,现在我已经不再觉得消失很糟。
  每一次只要去思考当时正在想的事情就好了。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要思考存在或宇宙之类的事,还是多想想吧。
  的确,像是存在或宇宙,其实非常相似。
  存在似乎是由时间或空间所组合产生,宇宙似乎也是由类似的时间或空间所组成。
  宇宙是存在中最大之物。
  以前我曾经思考过宇宙的大小。
  我所想的是,最小的时间单位和最大的空间宇宙,两者是不是一样呢?
  也就是说,我认为不管在多么短暂的时间中,宇宙依旧存在。反过来说,宇宙——也就是存在的最小单位,不知是原子还是粒子,这个最小的存在单位跟最大的时间单位,我想是同等大小。
  有人说,宇宙是音乐。
  我忘了书名是什么,很久以前,还没被埋起来时,曾读过一本书,书上写过这件事。
  根据书上所说,物质的最小单位是球——也就是说,不是点而是弦。弦指的就是弓或钢琴、小提琴上所张开的弦。
  不管是什么物质,最小的单位是比原子或粒子更小的弦。
  同样的弦所制造出来的物质,为何可以有不同的种类,其实是因为不同的物质具有不同的弦振动数所致。弦的振动频率不同,物质就会不同。
  所以作者才会说「宇宙中充满了音乐」。
  真是美丽的理论。
  美丽的东西一定是正确的。
  此时,我又想起了另一位学者。
  我认为这位学者比任何诗人都还浪漫。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证明物质和光(能量)本质相同的人。他的前半生都献给了这个理论。
  后半生则是献给了物质所拥有的另一种力——重力。他致力于证明重力和光是同一种力的不同表现。
  可是,还来不及证明光和重力两者相同的理论,他的生涯就结束了。
  但是,物质的最小单位不是点而是弦,如果从这观点来看这个宇宙,这位诗人般的学者无法证明的理论,光和重力两者可能是相同的。
  充满在这宇宙内的是光,是重力,也是音乐,这是多么奇妙而美丽的想像啊!
  如果,真如这里论所述,宇宙就是音乐,而我应该也是这音乐的一部分吧!
  渐渐消失,也就是我的个人音乐逐渐融入更大的宇宙乐音之中,那么消失也不再是件坏事.
  我在自己所创造的想像中,恍惚神游……

  ……该怎么说呢?
  我似乎正渐渐消失。
  到底,有多少时间我是意识模糊的呢?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但意外的是,有时也只是一下子而已。
  在这之前,我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到底我在想些什么呢?
  最近常常想的,应该是宇宙吧。如果不是,那就是在想:到底是谁把我埋在这里?
  哪一个先呢?
  我搞不清楚时间的前后顺序。
  是先思考宇宙,接着想我被埋在这里的事吧—或者正好相反?
  不管谁先谁后,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想了千百回了,根本没有谁先谁后的问题。
  问题是,现在先想哪件事对我来说比较重要呢?
  那么应该是先想到底是谁把我埋在这里吧!应该就是这个了,
  但是,为什么非想起来不可呢?
  对了。
  如果想起来,不就可以想起我是谁了吗?
  可是——
  在这土里想起我是谁,又能怎样呢?
  哎呀,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又怎样呢?——这种说法就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一样。
  我还是坦诚一点吧。
  我希望想起自己是谁,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这个问题重不重要,想起来再说。
  那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之前——虽然已经不晓得是多久以前,那时候应该快想起来了。
  还差一点就会想起是谁杀了我,几乎就快要记起那家伙的脸了。但是,好像还没想出来,我就开始渐渐消失。
  不,也许我那时已经想起来,只不过现在又忘了。
  对了,有件事很重要。
  或许我根本就没看到那个杀了我的人长得什么样子。
  或许我根本不晓得对方的长相,就被杀死埋在这里。
  真是一片混乱。
  到底哪个才正确呢?
  我拼命回想,但或许是我不愿意想起来。我之所以会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我根本不愿意记得吧!
  到底真相是哪个呢?
  总之,要是想起来,就会搞清楚了。
  上次我是怎么办到的?
  是怎么想起来的呢?
  应该是想到什么关键了吧!
  当然,如果可以想起这关键是什么,那最好。
  如果没想起来,就用之前最好的方法去思考。
  那是什么方法呢?
  我该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啊。
  没关系。
  我还记得方法——
  就是尽我所能地回忆,从最古老的记忆开始——先想起来,然后再照这个顺序思考下去。
  那么,最古老的记忆是什么呢?
  它躺在我内心深处,混浊的记忆中—沉在最底层。
  慢慢地,浮现出某个光景。
  从黑暗的天空中,不断飘下冰冷的白色物体。
  是的。
  那是雪雨。
  在我所能回想起来的记忆当中,那份最古老的记忆,就是这片雨雪霏霏的光景。

  第二章

  一

  我盯着从暗沉,灰色的天空中落下的雨雪。
  那时候我几岁?
  应该是三、四岁。
  地点大概是在神社或寺庙的院落里。
  我坐在这座神社或寺庙的走廊上,等着某个人来。
  在等谁呢?
  等女人。
  我在等妈妈。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妈妈来接我。等待的时候下起雨来,雨马上就变成了雨雪。
  那一天是客人来我们家的日子,来跟我妈妈吃饭的日子。
  客人总是男人。
  因此,我得在男人和妈妈吃完饭之前,待在外头。
  所以,才会在附近的神社或寺庙里等妈妈。
  妈妈要花不少时间用餐,每次我都等了好久。
  那时也是一样。
  在我盯着雪雨时,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下雪。
  雪不停落下,仿佛毫无止境,在这黄昏时刻,院内的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我很想听从天上飘下来的白雪掉落地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所以竖起耳朵专注倾听,凝视着雪地。
  但是,我什么也没听见。
  天渐渐黑了,夜晚降临。
  我依旧动也不动,蹲坐在白色的黑暗中,看着雪花。
  母亲到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我听到有人登上石阶的声音,左侧石阶的外灯灯光中,远远就看到一把积了雪的伞,渐渐从楼梯升上来。
  伞下是母亲的脸庞。
  妈妈的脸庞比起庙里堆积的白雪还要苍白。
  妈妈静静站在我面前,以黑暗中都还能看清楚的红唇,轻轻微笑。
  妈妈很少笑。
  那时母亲的表情,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是那么的美,那种感觉就像我的心脏被插进一根针般的震撼。
  但是,当时我的反应不像是一般的小孩子。
  我慢慢站起来,用像大人一样的声音(大概表情也装得很像大人)说。
  「饭好吃吗,妈妈……」
  我记得的只到此为止。
  后来好像被妈妈打了一巴掌,又好像被温柔地拥抱了。
  所以,应该两种情况都发生了吧!
  现在我所能说的是,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当时我一定没有哭!
  我一定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接下来的记忆是蝉叫声。
  大白天——
  在树林中,我还是在等母亲。
  没有风,光是站在树林里肌肤就会冒出汗来的天气。
  在我头顶上,蝉声像是无数小石子般落下来。沐浴在那音色中,我也跟石头一样动也不动,等着母亲回来。
  在外面认识的男人,突然要跟妈妈吃饭。
  「你在这里等着。」
  妈妈这么说,我就一直站在这里。
  在妈妈回到这里之前,我固执地一动也不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管是多么小的事,我都会努力遵照妈妈的吩咐,那是我自己想做给妈妈看的。
  那时,我好像已经知道妈妈所谓吃饭的意思是什么。
  我知道跟妈妈一起吃饭的人,都是爸爸以外的男人。
  我问过妈妈好几次爸爸的事情。但是,妈妈的回答都一样。
  「你的爸爸,已经死了——」
  但是,妈妈每次回答的方法都不一样。虽然回答方法不同,但是答案内容都是相同的——
  「爸爸已经死了,不在了。」
  只有这件事深深烙印在我心上。
  爸爸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我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我所能想像到的只有妈妈很喜欢爸爸,只有这件事我很清楚。跟我谈到爸爸时,妈妈脸上的表情变化,我看得很清楚。
  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清楚。
  那就是妈妈和爸爸一定曾经一起秘密用餐。
  妈妈和爸爸一起吃饭——
  一想到这件事,就好像在我胸口点了火,燃起一把痛苦或疼痛般不可思议的火焰。
  那火焰,我现在知道是什么了。
  是妒忌。
  我也想跟妈妈一起吃饭。
  我想,等自己长大,跟死去父亲一样大的时候,妈妈一定会选择跟我一起用餐。
  我一直在等着这件事。
  对了,我在森林中等了很久。
  那时候我受了伤。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一直站在同样的地方一动也不动,我有点轻度贫血。
  而且长时间站在树荫底下也不太好。
  突然,我眼前一黑,一阵晕眩,我昏倒了。那时,我右手握着草。
  倒下来的时候,右手握的草一滑,就割伤了右手食指。
  站起来时,我看到受伤的食指。
  从指尖沿着伤口冒出一滴美丽赤红的鲜血。就在这滴血变大、快要滴下来之前,我开始吸吮指尖。
  这时,从我舌上传来的滋味——
  那是相当刺激感官的味道。
  甜美醉人的感觉,从舌尖扩散到全身。
  在妈妈回来之前,我好想一直咬着自己的指尖。
  接下来的记忆是什么呢?
  我说过自己跟妈妈长得很像吗?
  别人常对我说,我长得很像妈妈。
  虽然不会表现在脸上,但是说到长得跟母亲很像,我就很高兴。
  那是因为我的皮肤就跟母亲一样白,嘴唇也跟母亲一样红润。
  很像妈妈——
  每次人一这么说,我的胸口就会扑通扑通跳着。
  也长得很像爸爸吗?
  是的,我想要说爸爸的事。
  但是,我并没有爸爸的记忆。
  只有从母亲的态度或话语中,间接知道一点爸爸的事。
  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妈妈喜欢爸爸。
  我想不仅是妈妈喜欢爸爸,爸爸应该也很喜欢妈妈吧!
  所以,妈妈才会挑上爸爸跟他一起用餐。
  我很清楚,跟别的男人比起来,妈妈比较喜欢跟爸爸一起。
  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几岁的啊情呢?
  或许,那比起我所能想起的最早的事,比起那场雪雨,大概还要更早、更古老吧!
  一定是这样。
  在那记忆中的男人恐怕就是我父亲吧。
  哎呀,我能顺利想起来吗?
  好像有什么快要逃掉的片段,要怎么才能捕捉到呢?
  是怎样的光景?
  吃饭的样子吧。
  我那时候身在父母用餐的现场。
  我看到了那一幕。所以,从那时起,母亲吃饭时,都尽量要我离得远远的。
  可是,那是怎样的光景呢?
  我说过我跟妈妈一样,晚上也看得很清楚吗?
  所以,该是被我撞见那一晚的光景了吧!
  但是,我想不起来。
  记得的只有……
  妈妈嘴唇甜美、柔软的触感。
  还有,声音。
  纤细的虫叫声。

  二

  虫叫着。
  细细、高高,时断时续的虫鸣。
  我在梦中听到这个声音。
  好听的声音。
  那时应该是夏夜。
  在那一晚听到好几次那种虫鸣声,每次我都会醒来。
  我一醒来,虫叫声就停止了。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醒来,在黑暗中呼喊着妈妈。
  不久,从黑暗中某处,某个苍白的东西动了,裸体的女人走过来温柔地抱着我。
  那是我妈妈。
  「妈妈,虫在叫唷……」我说。
  「虫?」
  「虫儿在叫。」
  「没有什么虫在叫啦。」妈妈说。
  不久,从黑暗中某处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也许我曾经记得,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想八成就连当时,我都不晓得那男子在说些什么。
  发出那声音的男人,会不会就是爸爸呢?
  妈妈那时温柔地把嘴唇压在我的脖子上。
  那时有种柔软的触感。
  那种又干燥又有点潮湿,不可思议的触感,一吸着我的脖子,甜美的麻痹就包围我的身体。身体就像被拉入深海当中般,我又沉入了睡眠中。
  可是,一旦我睡着,又会听到那细细高高的虫鸣声。
  然后,我又会从半梦半醒之间苏醒,唤着母亲。
  「虫在叫……」
  赤裸的母亲抱着我,再次将嘴唇压在我的脖子上。
  我的身体随即再次被甜美的麻痹包围,陷入睡眠的深渊。
  好像一旦我沉睡,某种仪式就会开始,我一醒来,就会中断那种仪式。
  进行仪式的,我想应该就是爸爸和妈妈。
  一晚,我醒来好几次。
  每一次,都会从黑暗中走出一名苍白的裸女,抱着我,吻着我的脖子。
  那个秘密的仪式,跟母亲去吃饭有很大的关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我是多么想参加那仪式啊。
  在黑暗的床铺中,我静静地,像喘息般呼吸着甜美浓密的阴暗。

  三

  虽然清楚记得,却又想不起来。
  我应该被妈妈狠狠斥责过。
  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被骂,我并不清楚。或许我真的不愿意想起来吧!
  要是我真的渐渐淡去,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在消失之前,想想这种事情也无妨吧!
  啊——
  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可能发生在我被埋在这里之前。
  但也或许是我埋在这里之后所做的梦。也有这种可能。
  可是,梦里的人要如何想办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只是一场梦呢?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题。下次没有其他事情想的时候,就来想想这个问题吧!
  现在必须想起来的是为什么我会被骂。
  是几岁时发生呢?
  为了什么呢?
  脑袋里好像塞得满满的,却有种好像什么都没有的空荡荡的感觉。
  我以前的肉体,现在只留下一把骨头了吧。
  我的脑壳中,也只是填满了同样包围着我的腐植土吧。
  脑这种玩意儿,早就已经消失了吧!
  我是用脑中的土壤在思考。
  为什么我会被骂呢?
  被骂了两次。
  被母亲狠狠骂过两次。
  是我还小的时候,第二次是稍微长大之后。
  小时候……
  那时候,也被骂了。
  在森林里等妈妈回来,倒下来手指被草切伤时。吸吮着指头上的鲜血,我也被骂了。
  不,比起那时,应该有被骂得更惨的时候。
  果然,那好像也跟手指有关。
  对,就是这样。
  是手指。
  我想起来了。
  瞒着母亲进行的秘密仪式,被母亲知道了。
  我会被妈妈骂得很惨,是因为自己割伤指头吸血,被发现了。
  原来如此,自从在森林里吸了指尖上的血之后,我就忘不了那甜美的滋味。
  自那之后,我就经常拿刀片割伤自己的指尖,吸吮流出的血液。
  我偷偷吸自己的血,被妈妈发现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哪有妈妈会粗心到没发现自己的小孩十指指尖经常有新伤口。
  妈妈一定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大概妈妈以前也曾经这么做过吧。
  妈妈在我那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经割伤手指吸血吧!
  而且,吸血之后不管刷几次牙,呼吸中也会混着血腥味。
  而且,妈妈假装外出,却躲在家里,看着我拿刀子割伤手指吸血。
  在昏暗的厨房里。
  我就跟平常一样,在潮湿的空气当中,吸着自己的血。
  含着手指,为口中传来的滋味恍惚出神。
  如果,这血是母亲的血——
  想得出神时,我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看到眼前站着母亲的身影。
  「妈妈……」
  手指还有半截插在嘴里,我唤着母亲。除此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妈妈露出了我从出生以来所见过最可怕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
  母亲以尖锐的声音说。
  突然,我的脸颊被掴了一巴掌。
  非常用力。
  我马上哭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之前跟你说过,不可以这样,你难道忘了吗?」
  我真的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对不起。」
  我边哭着边抱住母亲认错。
  「不可以做这种事情了,这也是为了你好。」
  妈妈搂着我。
  那时候她好像哭了。
  这是第一次。
  原来,第二次时,我也看到妈妈的眼泪了。

  四

  那时候我也想隐瞒妈妈。
  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上妈妈以外的女人。
  在男人喝酒的地方,陪坐在男人身旁,她是从事那种行业的女性。在她的店里,我认识了她。
  看起来跟妈妈有点像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事,我隐瞒了妈妈好长一段时间。
  我和妈妈不断四处搬家,因为得配合妈妈的用餐习惯。所以,我没有时间和女人交朋友。
  她是我好不容易交州的女性朋友。
  不过,我隐瞒的事情,妈妈八成都知道吧!
  跟她碰面的日子,我整日都焦躁不安,根本无法正视妈妈的脸。做母亲的没道理没发现儿子这种异常的样子。
  那天,要跟她见面的晚上,我一回家,妈妈就在客厅等我。
  我要走回自己房里时,「过来,坐下。」妈妈这么说。
  我听话坐在妈妈对面的沙发上。
  房间弥漫着浓浓的红茶香味。
  是妈妈喜欢的正山小种,飘散着异国不可思议香味的红茶。
  茶杯就放在我跟妈妈之间的桌子上。
  旁边摆放插着红色蔷薇的花瓶。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妈妈喜欢的花,同样也是我喜欢的。
  蔷薇花香与红茶香混合,在空气中产生不可思议的紧张感。
  「你要去见谁?」母亲问。
  「朋友……」我说。
  「哦。」妈妈只是小小声地喃喃念着。
  她把茶杯送到红唇边,啜了一小口红茶。再把茶杯放回桌上,用大大的双眼看着我,然后垂下目光。
  「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她垂着眼说。
  「离开?」
  「就是搬家——」
  「为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却控制不了。
  「我们在这里住太久了。」妈妈平静地说,抬起眼站了起来。
  「等等。」我也起身,握住妈妈细瘦的手臂。
  握得有点用力,妈妈的眉头轻轻皱起。
  「我不能走。」我说。
  「为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要走妈妈一个人走就好了。」
  妈妈用那双大大的眼眸,冷静地看着声音越来越激昂的我。
  她微笑。
  「为什么?」妈妈又问了一次。
  我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为了喜欢的人?」妈妈说。
  「是的。」我说。
  「我有了喜欢的女人,我想要跟她在一起——」我叫着。
  「哦……」
  妈妈的嘴角又浮现微笑,看着我。
  「你跟她吃过饭了吗?」妈妈平静地注视着我说。
  我又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这次,低着头的人是我。
  「还,还没……」我低垂目光,小小声说。
  「但,你想跟她吃饭吧?」
  我答不出来。
  「你很想吧?」妈妈又问了一次。
  「是,是吧——」
  我回答。
  没错!
  我想跟她一起吃饭。
  想得不得了。
  就好像要摇晃身体大哭一场那般,渴望跟她一起用餐。
  「你知道吃饭是怎么回事吗?」妈妈说。
  我点点头。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我非常清楚你们有多想吃饭。」
  「……」
  「在一起的话,你就会忍不住想吃。那不是可以忍得住的事情。但是,如果不在一起的话——」
  「不要,我不要离开。」
  「你继承了我的血。把你留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很清楚。你一定会去找她。」
  「……」
  「只要吃过一次,你就会离不开那女人。同样,那女人也会变得离不开你……」
  微笑从妈妈的嘴角消失了。
  妈妈的眼神为何如此受伤呢?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眼中浮现这样的神色。
  我明白了。
  那时妈妈说的是自己。
  说她跟爸爸的事。
  「你跟她吃过几次饭后,她就会死。即使这样,她也会认为死了也没关系——」
  「爸爸也这么说了吗?」我问她。
  霎时,妈妈的手掌飞到我脸颊上。
  我的脸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耳朵嗡鸣。
  我没哭。
  哭的是妈妈。
  妈妈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呜咽哭泣。
  我温柔地抱着一点儿也没改变,依旧年轻、美丽的母亲的肩膀。
  她仍旧保持着第一次吃饭时的年轻样貌,一点都没有变老。
  但是只有外表,再过不久我就会追过母亲的年岁。
  「不过,也许她不会死。或许我可以把她变得跟我和妈妈一样……」
  「那是不可能的。太勉强了。」
  「为什么?」
  「我们已经可以走在太阳底下了,不是吗?也就是说,我们的血已经变薄了。浓度不够,已经没有办法把别人变成我们的伙伴了。」
  我沉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结局就是你会杀了她。我们不能跟喜欢的人一起吃饭。只能跟不喜欢的人吃一次饭。这是我们活下去必须要做的事。」
  妈妈在我的臂弯当中沉默。
  妈妈静静地、静静地在我的臂弯中哭泣。
  我抱着看起来宛如妹妹的妈妈身体,就这么一直站着。
  「你喜欢的女人,她有别的男人。」
  突然间,妈妈在我怀里喃喃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查过了?」
  我一问,妈妈就点点头。
  「以前交往的男性——」
  「这件事,我也知道。那男人有时候还会打电话给她——」
  「那男的,是怎样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问?」
  「绝非什么善类……」
  一边念着,妈妈一边想微笑。
  却笑不出来。
  「会比我们更非善类吗?」
  我也回了妈妈一个不怎样的微笑。
  然后,又是沉默。
  非常长的沉默。
  打破这个沉默的是我。
  「一次就好。」我说。「我想跟她吃一次饭就好。我想吸她的血。」
  「不行。」
  「没关系。今晚。给我今晚这个机会就好。如果,今天晚上我还是跟她吃不了饭,我就会放弃了——」
  「吃过饭之后呢?」
  「我会回来,今天半夜。」
  「你不会回来的。」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说。
  然后,我慢慢推开妈妈的身体。
  我背对妈妈。
  「再见。」妈妈对我说。
  「会回来的。」我说着,走出家门。
  然后,我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五



  六

  好香啊。
  森林中洒落许多阳光,新的枯叶好像在土壤浅层开始发酵。
  微生物。
  荤类。
  蚯蚓。
  虫。
  形形色色的生物为了森林的再生而工作。
  我体内应该也有无数这样的东西钻进来了吧。
  阳光之所以大量照射下来,是因为树木的叶子都掉光了吧:
  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变得很稀薄。
  现在应该是秋天。
  却不知道是第几次的秋天。
  上次思考是什么时候?
  那时想的是什么事情?
  一想到这里,在我的胸骨附近,仿佛还有一点肉残留,疼痛般的感情好像苏醒了。
  那到底是什么,我并不清楚。
  虽然不清楚,像这样最后还留下来的东西,应该就是过去重要的事物吧。
  其他种种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就只有这东西留下来。
  触摸起来很可怕,却又有种非碰触不可,难以言喻的心情。
  我自己好像对这种心情乐在其中。
  不过,不管怎么说,总有一天都会消失吧。
  这样的话,在我真的消失不见之前,就来想想这件事情吧!
  也有种恐怖的感觉。
  但是,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我都已经快要消失了,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七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离开她的尸体。
  那是一间小小的公寓,四块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房间中铺着棉被,棉被中躺着她的尸体。
  瘦得只剩皮包骨般。
  我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体内有种狂暴的情绪流窜。
  或许是憎恨着谁吧。
  可是如果要恨的话,除了我自己,别无他人。
  是我杀了她。
  我知道,是因为跟她吃饭。
  好几次,好几次。
  她在三天前跟我吃饭的最高潮当中死去。
  现在,房间中开始飘散微微的腐臭味。
  就连这个味道我也爱。我也想要在这个地方跟她一起腐朽,与这味道合而为一。
  ——妈妈也跟我一样体验过相同的滋味吧!
  我想。
  终于知道为什么妈妈不常笑了。
  我很清楚,不管出身有多糟,有个男人是真心喜欢她的。
  我从那个男人身边抢走了她,在这片土地上跟她一起生活。
  她也这么希望。
  那男人应该很恨我吧。
  那男人好像也发现我是怎样的人。
  但是应该不会相信吧。
  不会吧,那男人这么想的时候,她已经渐渐离不开我,我也渐渐离不开她了。
  那时,响起开门的细微声响。
  有人缓缓走进来。
  我知道是谁。
  是妈妈。
  妈妈走进我和她一起生活过的房间里。
  我知道,妈妈一直在远处看着我。
  虽然知道,却装作没看见。
  妈妈站在我身旁。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跪坐在她身旁,妈妈则不发一语站在我身边。
  终于,妈妈张开双唇。
  「走吧!」妈妈说。
  我摇摇头。
  「我不走。」我说。
  「走吧!」妈妈又说了一次。
  我摇着头,喊着不要。
  「我不像妈妈那么坚强——」
  我抬起头来看着妈妈。
  跟从前一样,妈妈那张年轻的脸仍旧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我也是这样。」妈妈说。「你爸爸死掉时,我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但是我有了你。」
  「可是,我谁也没有。」
  「那我呢?」妈妈说。
  我看着妈妈,轻轻摇摇头。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妈妈互相凝视对方。
  终于,妈妈轻声地说,「我知道了。如果你改变心意,我就会找到你。」
  「我的心意不会改变。」
  「没关系,我知道。」妈妈说。
  「什么?」
  「我和你拥有在这里死去的女人所没有的东西。」
  「拥有什么?」
  「时间。」妈妈非常干脆地回答。
  「时间……」
  轻轻地,用悲伤的语调喃喃说道。
  妈妈出去后,不久门又开了。
  一名年轻男性站在门口。
  男人站在门口,先看到我,然后就看到棉被中的女人。
  男子小声唤着女人的名字。
  「你杀了她。」男人说。
  我轻轻点头。
  男人高声叫嚷着。
  指着我说,我要杀了你。
  我知道要怎么杀了你们——

  八



  九

      像        听
  有谁  在    挖土          声。
  那声 非常清楚地,    传到 我的耳 里。
  如果,没听到那声音,我就会渐渐消失吧!那声音把我从逐渐淡去的意识中唤醒。
  有人正在用什么硬物挖掘我头上的土地。
  好像是风声吧。
  好像听见了什么。
  不是风的声音。
  是有人在讲话。
  在说什么呢?
  是想把我挖出来吗?
  被挖起来的话,那坚硬的木桩又会再次打进我的胸口吧。
  就算想用木桩刺我,我应该也没有胸口或心脏让他刺了。
  「血流得真多。」
  是男人的声音。
  好像有人点头。
  「虽然是这么年轻的女人……」
  「就是这名年轻的女人,四天前杀了他。」
  「血都被——」
  「是啊。血都吸光了。」
  「那家伙应该做了什么让这女人怨恨的事情吧!」
  「应该吧!」
  挖土声又继续传来。
  「说起来,那家伙以前杀过人,他喝醉的时候这么说过。」
  「他杀的应该就是这女人的亲人吧。」
  「你知道啊?」
  「笨蛋,推想的啦。」
  然后,又是一阵挖掘声。洞穴越来越深。
  「不过,为什么这女人要来这样的深山里?」
  「你不知道吗?一定是那家伙在被吸血死掉之前,供出在这里埋了宝藏之类的。」
  说完,男人高声笑着继续说。
  「但是,不知怎的,感觉很恶心。」
  「嗯?」
  「这女人应该知道我们在后面跟着她吧。」
  「是喔。」
  「刚刚也是她自己冲过来撞我拿的刀子——」
  「不要光动嘴不动手,笨蛋——」
  男人说完后,又是一阵沉默。
  只听到挖土声,以及两个男人的喘息。
  是谁?
  他们在说谁的事呢?
  谈话内容好像是某个女人为谁杀了某个人。
  说是为了谁,有可能是帮某人把他杀了,也有可能是自己重要的人被杀了,因为这份怨恨而杀了他。
  那女人,好像刚好就在我上头附近,被这些男人给杀了。
  哎呀,这样想事情真是容易疲累。
  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复杂的事了。
  如果可能,我不想被人挖出来。
  很幸运,男人挖的地方比起我被埋葬的地方,还要再过去一点。
  不知不觉间,挖土声变成从我右侧传来。
  不久之后,声音就停下来了。
  「好重。」男人的声音。
  「好重。」有声音回答。
  那个很重的东西就躺在我旁边的土中。
  不管怎么说,好像是具女人的尸体。
  在横躺着的女人身上,土开始覆盖上去。
  工作好像结束了,过了一会儿。
  「这个女人,真是怪。」男人的声音说。
  「是啊。」男人回答。
  「为什么要来这样的深山里,到这种地方来,还带着红色的蔷薇—」
  「所以,你刚刚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怪啊!因为是个怪女人,所以才会特地……」
  我只听到这里。
  那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连带男人的谈话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温柔的沉默又再度来访。
  这么一来,我就会逐渐消失了。
  不过,埋在我身边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总之,是死法悲惨的人,不知在她生前有过幸福的时光吗?
  如果有,就好了。
  虽然有没有都无所谓,但希望是如此。
  在我右侧,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流到我这里来。
  上面有个温暖、潮湿的东西,缓缓往我这里落下来。
  味道很香。
  是什么味道呢?
  好像有股很怀念的味道,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我已经无法思考了。
  已经没必要再去想起什么了。
  不过,我好像有点快要哭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虽然不知自己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但我好像在流着眼泪。
  但是,那应该是我搞错了吧!
  我觉 自己的 意识
  渐渐 得   来越     薄。
          ,    没有     。
    妈妈的
         ……


  鸟葬之山

  一

  望着天空。
  苍蓝而透明。
  一片深蓝无穷延伸。
  就像可以看到外侧宇宙的黑暗透过来般的湛蓝。
  除了天空,什么也看不到。
  没有其他东西。
  连一片云也没有。
  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凝视这片天空的时候,颜色就显得暧昧不清,不晓得是否真为蓝色。看起来既像黑色又像紫色,或是红色,有时也像微妙地掺杂了黄、绿等色彩。
  在湛蓝的天空里,像是自己看过的所有颜色都融合在其中。
  不,或许连这一片天空的湛蓝也不过是夏木的错觉。
  或许,夏木只是凝视着一片无尽的、透明的虚空而已。
  可是,那应该还是天空没错吧。
  因为在那遥远湛蓝的虚空深处,可以看到一个黑点。
  黑点慢慢接近了。
  一边回旋,一边从天空降下。
  随着距离慢慢拉近,那黑色的东西也渐渐变大。
  有翅膀。
  是鸟。
  是秃鹰。
  秃鹰在湛蓝的虚空中,乘着风漫舞飞翔。
  这是夏木躺在坚硬的大地上,仰躺着看到的景象。
  与其说躺在地上,不如说躺在石头上。
  可是,只有脑后有感觉。
  手、脚、背都没有感受到坚硬物体。肉体的感觉消失了。
  连眼球都没有办法动。
  或许是躺在某个山顶的石头上吧!
  这个来路不明、不吉祥的影子,宛如向着这片风景中心的眼球内,烙印下鸟影。可是,这种落下的速度还真慢。
  虽然眺望很久,看起来也没有变大。可是,夏木很清楚那只鸟正一点一点接近自己。
  到底过了多久呢?突然一个不注意,鸟已经在自己正上方盘旋。
  鸟儿倏地像石头般对这脸飞落。
  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
  脸颊上的肉被鸟爪抓着。
  即使如此,眼睑还是没有办法闭上。
  鸟的茶色眼睛俯视着夏木。
  鸟喙突然啄了下来。
  右眼球被啄出来了。
  夏木没有办法合上左眼,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右眼被鸟吃掉。
  接下来是左眼。
  想大声喊叫。
  不,或许没办法叫出声来。
  这已经无法得知。
  因为夏木已经醒了。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黑色的鸟喙。
  而是阳光。
  从旁边窗帘缝隙射入房间中。细细的阳光,照在脸上。
  这道光线就像刀子一般,穿透夏木的眼睑,潜入眼中。
  他在棉被中大口喘着气。
  全身冒着汗。
  是黏呼呼,胆汁气味的汗。
  在T恤底下,滑溜溜地黏着肌肤。虽然肌肤有温度,汗水却是冷的。
  四月——
  还不到流汗的时期,为什么会流这么多汗呢?
  马上就想起来了。
  是梦的缘故。
  是经常做的那个梦。
  有鸟出现的梦。
  有鸟啄食自己眼珠的恶梦。
  不只这样。
  还做了其他的梦。
  有时鸟只是在天空中飞翔,有时却成群飞舞,在头上骚动。
  非常讨厌的梦境。
  虽然很想闭上眼睛,再睡回笼觉,夏木却放弃了。
  从闭上的眼睑里,好像还会浮现鸟的影像。
  夏木慢慢撑起上半身。
  下定决心把窗帘左右拉开。
  大片阳光射进房间。
  跟着阳光一起射入房间的,还有黑压压的鸟影。
  一只乌鸦抓着窗沿,像要填满窗子般张开翅膀,越过玻璃盯着夏木。
  夏木尖叫起来。

  二

  那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约有十个人在黑暗中走动。
  光线是从他们手上的火把发出来的。
  火光照映下,这群人从黑暗中浮现。赤红的火光照着人的脸庞、身体,所有人都染上火焰黯淡的颜色。
  火光只照出人脸及上半身,从稍远处看来,脚模糊不清。黑暗中只能看到人们上半身。
  火焰燃烧不知名油品的气味,飘散到夏木这儿。
  就连火光跳动时发出的细微声音,也听得到。
  有时,火星飞散,在黑暗中流动,形成一条细细的红色丝线。
  走在前头引导的是喇嘛。
  虽穿着僧衣,脚上却不着半履。
  棺材随后而行。
  绣着原色图案的布盖着棺柩。
  棺柩由四个男人抬着。
  正确来说是四个男人抬着放有棺柩的台子。比棺柩更大的台子两侧,穿过两根木棍,棍端搭在四人肩上。
  前两名,后两名,看起来就像坚固的担架放着棺柩,由四人肩膀撑着。
  棺柩周围和后方跟着几个人。
  这些随行者里,也有女人。
  喇嘛诵咒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慢接近,又渐渐远去。
  这列葬仪队伍,从刚刚就一直绕着寺庙周围,由前头的僧侣带领,顺时针绕行了好几圈。
  大昭寺——
  是位在西藏拉萨的喇嘛寺。
  亡者遗体在家中安置两、三天之后,就这样在寺庙周围绕行。
  这是失去灵魂的尸体与家人最后的道别。
  白天被朝圣者挤得水泄不通的大昭寺庙门,现在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夏木在白天看到从寺门到庙里的石阶上,伏着好些人的身体。
  五体投地式——
  佛教中朝拜的一种方式。首先,跪拜并伏倒于地上,五体贴地,手自然往前伸直。然后自双手触碰处站起,再往前跪拜伏倒,如此重复下去。
  就这样,每次以自己的身体长度前进朝圣。
  在藏传佛教中,以这种方法朝拜的人特别多。
  有人会花好几年的时间,以五体投地式从拉萨一路朝拜到圣山冈仁波钦。
  夏木也看到,因为人们不断反复以五体投地朝拜,寺院石阶变得相当光滑。
  这些起身又拜倒、起身又拜倒的五体投地朝拜者,现在都看不到了。
  只有跟随火光的送葬者在喇嘛的诵咒声引导中,绕行寺庙的身影。
  不久,绕行寺庙的仪式结束,抬着棺柩的男子走了出来。
  僧侣、棺柩周围的人们都留在原地,走出来的只有抬着棺柩的四个男人。
  火把剩下两根。
  前方右侧的抬柩人拿着一根火把,后方左侧的人拿着另外一根。
  夜深了——
  应该说,仪式是过了半夜才开始,现在已快进入该称为清晨的时间带里。
  不过,天边还有无数星光闪耀。
  黑色、透明的天空里,闪烁的星光数目惊人。让人不禁怀疑天上真的有那么多星星吗?
  在这样的天空下,四个男人默不出声地抬着棺柩前进。
  穿过以土与砖瓦建造的房舍,随着微微散发人粪臭味的小路转弯。
  贴近大地,滞留的大气中,野兽的臭味、汗臭、火把气味及其他诸如油膏味、不知名的香料味等等,浓浓地混杂在一起。
  大气就像层层堆叠般,每一层都有自己独特的厚重味道。
  跟随在棺柩后头,突然,夏木闻到某一层独特的气味,嗅到浓厚的野兽体味。
  虽然穿着毛衣,外头再套着一层轻便上衣,但冰冷的空气还是穿透布料纤维,触及皮肤表层。
  这里标高三六三〇公尺。
  是接近喜马拉雅山,穿出宇宙底层的街道。
  触及夏木肌肤的寒意,是宇宙的冷风。
  跟着火把,不知不觉离开了街道,登上平缓的山坡。是一片岩土混杂的斜坡。
  天际霎时宽阔起来。
  头上是斜倾的银河。
  迎向这一片星空,抬着棺柩的男人慢慢爬上山路。
  不知不觉间,起风了。
  随着高度提升,风越来越强。
  夏木扭开头顶的探照灯,照着满是岩石的大地,一边登上斜坡。
  前方的棺柩停下来。
  夏木多走了几步才发现,便也停下脚步。但斜坡上方的亮光,依旧静止。
  不一会儿,夏木就发现那光亮好像在等着自己。
  只犹疑了一下,他便往前走去。
  追上不远处斜坡上静止的火光。
  「竟然是你……」抬着棺柩前方担子的男人说。
  右手拿着火把的藏族老人。
  皮肤黝黑,容貌跟日本人很像,头发、胡须已经斑白。
  眼睛四周刻着深邃的皱纹,皱纹在火光中变成深色的影子。
  「你说可以来看的——」
  夏木用不流畅的藏语说。
  「是可以。」老人点点头,他看起来年龄大约七十岁。
  可是藏人比日本人更早老化,或许老人实际年龄只有六十出头也说不定。
  其他三人穿着长裤,上衣是人民装,唯有老人一身藏族传统服饰。穿着破破烂烂、羊毛编成的红豆色服装,只有脚上穿着帆布鞋。
  鞋子前端已经破了,左右脚拇趾从破洞中探出头来。
  老人及其余三人都把腰上的布袋解下。
  除了老人之外,其余三人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夏木只知道老人的名字:多钦。
  另三人的名字他都不晓得。
  强烈的异臭从四名男子身上散发出来。
  让人想背过脸去的血腥和腐臭。
  这些男人的身体似乎已经浸染了尸体的气味。
  「一起过来吧。」
  老人慢慢说着,像是要让夏木听懂。
  之后,老人以夏木跟不上的速度向另三名男子说话。
  棺柩又开始移动。
  夏木也跟了上去,跟在棺柩后头。
  随着标高升高,他大口喘着气。
  脑袋中心开始微微疼痛,似乎是轻度的高山症。
  夏木现在位于与富土山顶等高的街道上。
  到拉萨已经是第四天了。
  虽然身体已经习惯这样的标高,但氧气还是太稀薄。
  「可以看到鸟葬喔!」
  夏木待在拉萨的四天前,得到这个消息。
  告诉他的人是背着背包,在中国旅行了两个月的日本学生。
  听到的瞬间,夏木几乎不敢相信。
  「真的吗?」夏木问。
  「如果是白人的话会收钱,但是日本人就可以免费参观——」
  「收钱?西藏把鸟葬当成观光事业吗?」
  「有种人以支解尸体让鸟吃来维生,他们会收钱。」
  太阳晒黑的脸庞上张着雪白牙齿,这位日本青年这么说。
  他脸上杂乱的胡子一直浓密地延伸到鬓角。
  「对他们说自己是佛教徒,信达赖喇嘛,就不会收你钱。白人说自己信达赖喇嘛根本就像是说谎,日本人就没问题——」
  这位青年以简单的藏语和笔谈跟解尸人说明自己是佛教徒,希望能亲眼见到鸟葬仪式。
  「虽然看起来相当残忍,不过也很令人感动。」
  「随时都看得到吗?」
  「如果在拉萨待上一星期,就可以看到了。拉萨人口将近十万人,大概每三天就会出现一具需要鸟葬的尸体吧——」
  青年对着夏木说。
  还没有询问青年的名字,两人便在此分道扬镖。
  他告诉夏木预定继续搭乘巴士到冈仁波钦去,转身就离开了。
  青年穿着短裤露出健康的小腿肚,映在夏木眼里,令他眩目。
  八月——
  夜晚虽会变冷,白天日正当中时,气温上升到可以穿短裤、T恤的温度。

  夏木三十二岁。单身。
  在东京开一间小小的设计公司。雇用三名员工,工作大多是承接大广告公司的外包案。虽然很忙,收入却没有多少。如果和他眼前流过的金钱相比,就可以知道留在夏木手上的钱少得难以置信。虽然少,但是如果钱一直进进出出,多少会进夏木的口袋。虽然是跟水垢一样少的钱。
  即使如此,跟同龄上班族平均收入比起来,还算是多的。
  可是,没有周末例假,全都在工作。
  除了一年一度,集中排出一星期年假到国外旅游,其余时间都在工作。
  今年好不容易硬是设法挤出了两星期休假。
  这两星期都用在西藏旅行上。
  从热爱登山的学生时代,夏木就一直憧憬西藏这片土地。
  大学毕业后夏木进入广告公司工作,第三年时辞职,也是因为爬山爬得太勤。于是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想边接案子边空出时间去爬山。但是开了公司之后,反而失去自由。
  由于对工作也有狂热,结果不仅雇用了三个人,渐渐连去爬山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能参加长期远征队,去爬国外的高山,那么应该还能以旅客身分进入西藏这块土地吧,所以这趟旅行是夏木规画许久,好不容易实现的。
  而且就在踏上西藏土地的第一天,就遇到这名日本青年,听到这段关于鸟葬的事。
  两天前,到达青年所说的地方,去拜访多钦这位老人。
  多钦招待藏语不甚流利的夏木进门,请他喝酥油茶。
  这是一种把岩盐和奶油加入茶中的茶饮。
  多钦自己一个人住。
  他的房子充满了异臭,是种令人生厌的臭味。
  一闻到这种味道,胃就好像长出瘤来,有种往食道推挤的感觉。
  现在想想,那就是所谓的尸臭。
  担任解尸人的多钦,身体和衣服都沾染上这种味道。
  「这个家不太有人来访。」
  一边喝着酥油茶,多钦边这么说。
  多钦相当沉默寡言。
  只说些简短的句子。
  夏木对多钦说自己是日本的佛教徒,他说不出信仰达赖喇嘛这种话。
  「可以让我参观鸟葬吗?」
  他这么问多钦。
  「可以啊。」
  多钦说。
  「两天后的晚上,来大昭寺,就可以从头看。」
  多钦的态度相当无所谓。
  可是,夏木反而不安起来。
  虽说是鸟葬,尸体应该不会是某个多钦家族中的人。
  多钦应该是个外人。
  身为外人的多钦,也没跟该家族商量,就对自己这个外国人说可以来看鸟葬,对夏木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
  「不需要死者家属同意吗?」
  只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夏木却许久之后才敢向多钦询问。
  「没关系。」
  依旧只有这样简单而爽快的回答。
  因此,夏木在两天后的今晚,来到大昭寺。
  棺柩一路默默运到岩坡上。
  夏木的脚踩着石头时发出小小的声音。
  右脚的登山鞋胶底凹槽间,好像卡着一个小石子般的东西。
  所以右脚每次踏在岩石上,这颗小石头就会碰到岩石发出声音。
  虽然一开始很在意,但是走着走着这样的意识就消失了。
  在斜坡上,有个黑色的大物体,将星空切割开来,相当醒目。
  那就是鸟葬台。
  「喝!」
  多钦发出一道细微的呼喊。

  三

  夏木正抓着背。
  背部正中有种刺刺痒痒的感觉。
  他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不断把右手伸到背后去,终于搔到痒处。
  那不是很具体的搔痒感。
  是种若有似无的发痒。
  如果不特别在意,就会停下来的那种痒。
  可是,一旦发现就会忍不住伸手去抓。
  已经持续了半年。
  搔了背部,搔痒的症状就会扩散到全身。脖子、肩、脚、手腕、眼球表面——然后连脑或内脏都会开始发痒。
  内脏的搔痒,简直是束手无策。
  会很想用手指去抠胃、肠或心脏。
  眼球内侧或肝脏表面,就好像有无数的小蚂蚁爬过。
  而且,搔痒有时也会突然转为剧痛。
  现在是背上很痒。
  可是,他也知道一旦开始觉得背痒,开始揠抓,搔痒的范围就会扩大。
  扩大到不只是内脏或眼球,连骨头都会发痒。
  可是,即使如此,还是会忍不住伸手去抓。
  背部的搔痒,跟经常做的鸟梦是差不多同时开始的。
  不,或许发痒比梦见秃鹰更早也说不定。
  为什么会这样呢?
  正确说来,是从西藏回来之后才开始。
  大约是在九月中旬,梦跟发痒的症状一起出现。
  他强迫抓痒的手停下来。
  伸手拿起咖啡杯暍了一口。
  黑咖啡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温温地顺着食道往胃下沉。
  这时夏木终于听见店内播放的低沉钢琴声。
  人声及店内的骚动传到耳边。
  夏木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天鸟葬的光景还还烙印在眼底。
  鲜明的景象。
  夏木想着,似乎是看过那种场面之后,才开始做鸟的梦。
  鸟葬——夏木的脑中想着。
  「应该叫天葬吧——」
  他脱口喃喃念着。
  跟老人多钦谈到鸟葬时,夏木发现鸟葬是翻译成日文的说法,要更正确地说,应该叫天葬才对。
  鸟葬是把人的肉体埋葬在天空的仪式。
  鸟不过是把人的肉体葬于天空的仲介者。
  让飞翔于天空的鸟类吃掉,灵魂才能升天。
  夏木的视线落入桌上的咖啡杯里。
  杯中咖啡正缓缓旋转着。
  夏木喝咖啡时,习惯摇杯子,不知不觉里面的液体就会打起旋涡。
  喝下的虽然是黑咖啡,口中却残留着咸咸的酥油茶味。
  仿佛酥油及盐块留在口中,他想起了牙齿咬碎岩盐的触感。
  慢慢地,杯中的咖啡不再打转。
  一起旋转的,好像还有别的东西在表面移动。
  黑色,像是残渣一样的东西。
  那是浮在咖啡表面还是沉在底部的渣子,夏木并不清楚。
  渣子慢慢绕着圈。
  一直盯着绕圈的黑色残渣,突然就有种被吸入咖啡杯中的错觉。
  这个黑色的东西——有翅膀。
  鸟?
  夏木这么一想,那残渣变成了黑鸟的形态。
  飞舞在咖啡表面上,慢慢向夏木接近。
  从底下接近,照理来说是从咖啡杯向夏木的脸升上来才对,但是从夏木看来,那鸟就像从天空中朝着自己飞来。
  随着距离渐渐接近,鸟的形态也变大了。
  突然间,鸟从咖啡杯中飞出来朝夏木冲去。
  夏木低声尖叫,伸手挡住脸——
  咖啡杯倒了。
  举起右手遮住脸时,碰倒了杯子。
  「夏木先生,您怎么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夏木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正等着与自己洽谈的男子站在那儿。
  男子一脸担心地打量着夏木的脸。

  四

  山坡上的那块岩石,高度超过五十公尺。
  上面虽然很平坦,表面却非光滑平整。
  上头有些凹凹凸凸的地方,朝着斜坡下方倾斜。
  岩石表面上凿出了大约二十个洞,每个都是直径约四十到五十公分的圆穴。
  都是人工形成的凹穴。
  深度大约三十公分。
  抬棺的四名男子从斜坡高处把棺材放在大石上。
  要从底下爬上岩石确实很困难,但是如果从上方下来,就可以轻松站在岩石上。
  夏木不是站在岩石上,而是在接近岩石的斜坡上,看着这一幕。
  绑在棺柩上的布条解开后,从棺柩中取出尸体。
  凹洞中插着火把,借着火光可以看得很清楚。
  多钦低声命令了什么,一名男子便把尸体的衣服脱去,男性的尸体完全赤裸。
  天空中还有星星闪烁着。
  好像可以看到宇宙的星空。
  浮现宇宙。
  这片西藏大地仿若从地球表面突出,推入宇宙之中。
  尸体背对星空俯卧着。
  东方天空的地平线,微微浮现红光。
  四名男子各自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工具。
  像是金属柴刀般的沉重东西。
  比起日本所谓的柴刀,前端更为尖锐,像是根被打扁的铁棒。
  夏木站在斜坡上看着男人的动作。
  夏木的脚边散落着无数的骨头碎片、人体的毛发。
  他们突然开始工作。
  多钦所握的尖刃,轻易刺进火光摇曳的尸体背部。
  这一刀切入之深,令人惊讶。
  刀沿着背骨纵向移动,一拔出来马上又切入尸体背中,这次从左侧起始,刀刃由左往右在尸体背上移动。
  在背部画出一道十字型伤口。
  这时候,其他人也开始动作。
  一个男人挥舞着大柴刀,往尸体的后颈砍下。
  刀刃切入肉中,发出撞击硬骨的声音。
  当然,头并没有因这一击而掉下来。
  柴刀敲击了好几次,在脖子上凿出一道伤口,项颈以怪异的姿态扭曲。
  黏糊糊的赤黑色血液,从伤口流到石头上。
  然后,头掉下来了。
  接着是手。
  然后是脚。
  不管是脚还是手,都整个切断。
  砍下脚时,柴刀还劈了好几下。
  刀刃敲到底下石头,发出铿锵声响。
  即使如此,男人们也毫不在意刀子上会出现缺口,继续敲打。
  头。
  胴体。
  右手。
  左手。
  右脚。
  左脚。
  尸体被分割为六部分。
  接下来开始剥皮。
  从背部把皮剥开,露出黄白的脂肪层。
  皮相当难剥,花费了不少时间。
  也有途中撕破了,黏着不少肉片才剥下。
  这些男人或用工具或徒手,持续进行。
  尸体其余部分的皮都剥开了,只剩下头部。
  剥下来的皮就随意放置在石台上。
  接着,把分割的人体各部位继续切割得更小块。
  将胴体的腹部切开,从中一一取出内脏。
  与身体连结的肠子等脏器,用柴刀切断,捞出体外。
  扒出来的内脏,再用柴刀剁成小块。
  男人们的手上沾满了黑色的血。
  人的胴体一旦挖出了内脏,看起来单薄得令人讶异。
  柴刀再度往胴体背部剁下去。
  在背骨上先切出伤口,似乎是为了等会儿方便折断。
  这时候,夏木终于了解岩石表面这些洞穴的用意了。
  把切成小块的人体各部位,放入凹洞中,然后用石头砸下去。石头敲碎骨头,把人体磨得更细碎。
  从深度三十公分的洞中,尸体脚跟以奇妙的角度伸出来。石头一砸,发出撞击声,骨头就被敲碎了。
  背骨似乎是最坚硬的部位。
  要靠两人合力才能折起,丢人最大的洞中,用石头敲击。因敲断而突出洞外的部分,又被塞进洞里,继续用石头敲磨。
  不知不觉间,星星消失了,天空开始呈现苍蓝透明的颜色。
  东方的天空好亮。
  在东方天际的亮光中,四名男人的工作看得很清楚。
  火把上的火,已经完全消失了。
  多钦拿着头颅,用膝盖顶在石头上。
  右手握着刀子,把头发连皮一起削下来。
  这时,多钦手上的头颅两眼是张开的。
  那人的眼球,瞪着星星逐渐消失的天空。
  夏木吓得心跳加速。
  不过他马上知道原因。
  头发连着头皮剥下来时,因为拉扯皮肤,而拉开了脸上的眼睑。
  多钦把头拿在手上,让后脑壳朝天。
  左脚压着脖子固定起来,两手握着尖端敲扁的金属棒,插入脖子和头部接合处。
  喀的一声,扁刀刺进脑袋里。
  挖开。
  伴随着一阵讨厌的声音,头突然就被上下切开来。
  取出里头灰色的脑髓。
  看起来像是坚硬的豆腐。
  把头部放入洞中,落下石头把头盖骨打碎。
  作业越来越精细。
  接下来是把支解成破碎小块的人体,骨头和肉分开来。大骨敲碎,附着太多肉的骨头,则再把肉剥下来。
  阳光从东边山顶照射到岩石上来。
  死者的亲友,没有一人在这岩石上。
  只有进行着例行工作,把尸体支解成小块的男人在此。
  从岩石往下望,可以看到拉萨的街景。
  布达拉宫也终于沐浴在阳光中。
  从吹上斜坡的风中,可以断断续续听到,街道似乎刚从安静中苏醒骚动。
  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夏木抬头望着天空。
  蓝天的阳光下,有只慢慢回旋的鸟影。
  是秃鹰。
  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一只秃鹰,在高空的风中悠悠飞舞。
  支解仍旧继续。
  骨肉分离的人体,看来完全是一堆肉块而已。
  两名男人开始将肉和内脏放入洞中。
  好像只有磨碎的骨头放在石头上。
  多钦和另外名男子,洒了些什么在骨头上,然后搓揉着。
  多钦第一次回过头来看着夏木。
  「那是什么?」夏木问。
  「糌粑粉。」
  多钦眯着眼回答。
  糌粑是藏人的主食,像面包一样。
  把糌粑粉洒在骨头上,再用两手搓揉。
  虽说是骨头,上头还是附着小小的肉片。
  混合成了难以形容的怪异颜色,要说这是人肉,夏木也不敢相信。
  这时肉片已经全放入洞里了。
  其中一名男子先盖上布。
  石头上只见裹着糌粑粉和肉片的骨头。
  男人们收拾好工具,从石头上爬上斜坡。
  分别站在夏木两侧。
  让人想别过脸去的臭味,从两端包围着夏木。
  右侧男子握着从尸体上脱下的衣服,以及多钦从头上剥下的头发。
  只剩多钦一人站在大石上。
  他抬头望着天空。
  不知不觉,天上已经飞来了几十只秃鹰。
  多钦两手朝天叫喊。
  「啾伊呀——」
  「啾伊呀——」
  这两声高亢、澄澈的呼喊响彻天际。
  那是暗号。
  在空中飞舞的秃鹰,以落石之势,降落在岩台上。
  多钦登上斜坡前,第一只秃鹰已经飞下来了。
  秃鹰群聚在岩石上,边叫边啄食骨头。
  秃鹰是相当巨大的鸟。
  大型的秃鹰张开双翼,看起来将近三公尺宽。
  几十只的秃鹰群,以惊人的速度啄食着人骨。
  喀吱。
  喀吱。
  听得到骨头被啄食的声音。
  要不了多久,骨头就被秃鹰啃个精光。
  大概是三十秒钟长短。
  不一会儿,骨头就从岩石上消失了,秃鹰又飞上天去。
  多钦跟三名男子又回到岩石上。
  「恰咿——」
  「恰咿——」地喊酱,把剩下几只叼酱小骨片的秃鹰赶七天。
  接下来是肉片。
  他们把盖在洞穴上的布拿开,两手捧着肉块,洒在岩石上。
  肉块洒好之后,多钦再一次朝着天空喊叫。
  同样地,一瞬间肉就吃完了。
  吃完肉的秃鹰,朝着天空,各自分飞离去。
  还有些秃鹰在头上盘旋,有些则仿佛留恋不已,在低空中打转。
  夏木第一次往岩石走下去。
  肉片消失得干干净净。
  被血浸染的岩石上,只有小小的骨头碎片散落。
  人的肉体形骸,这里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彻底消失了。
  就像澄澈的天空般,什么也没有。
  抬头往上看,只剩一只秃鹰还在头顶的风中盘旋。

  五

  夏木正看着樱花。
  是办公室附近公园里的樱花。
  满开的樱花树。
  风一吹,花瓣就会飞离枝头落下。
  夏木就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抬头看着樱花。
  透过花儿,可以看到另一头的蓝天。
  不是西藏那种宛如黑色、深蓝透明的天。
  而是日本饱含着春日湿气的天空。
  夏木从咖啡店洽公完,回到办公室的路上,看到了这树樱花,便这样坐在花下的长椅上。
  对面有座溜滑梯,一对亲子在那里玩耍。
  是母亲与大约三岁的小女孩。
  离开枝头的樱花也被吹往滑梯旁。
  夏木一边恍惚地眺望着樱花和那对母女,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怎么了。
  或许是轻度神经过敏吧!
  积了不少工作的劳累,才会看到奇怪的鸟幻影。
  恍惚地眺望着樱花,那时候西藏的光景又再度于脑中苏醒。
  「洒糌粑粉,是为了让骨头更好吞咽。」
  他回想起老人的话语。
  老人多钦在岩石旁点火燃烧尸体的头发和衣物时这么说。
  「为什么死者的家人不来这里呢?」夏木问。
  「所谓人,指的是灵魂。」多钦稍微想了一下,这么回答。
  「灵魂?」
  「是啊,我的名字叫多钦,所谓多钦就是指我的灵魂。你也是。就算不叫名字也一样。我叫『你』的时候,是在呼唤你的灵魂。而现在因为你的灵魂就存在于这具肉体中,所以我叫你时也包括这副躯体;如果你死了,灵魂从肉体中跑出来,这具肉体也不过就是块血肉而已,就不会再是你了。」多钦这么说。
  多钦这番话,夏木问了好几次,用笔谈、手势及结结巴巴的藏语,终于可以理解话中的意义。
  也就是说,灵魂离开的肉体,已经跟家族毫无关系,多钦说。
  夏木一边听着多钦的话,终于稍微可以理解,为何他们能像对待物品般,如此轻易地处理人的肉体。
  多钦是藏东康巴族人。
  他用红绳子把头发绑在头上。
  那鲜艳的红色,看起来就像是血。
  「这么一来,骨头或肉都会被鸟儿吃得干干净净。肉或骨头要是有一小片没让鸟吃到,灵魂就升不了天。所以这工作要做得很彻底。」
  「但是,这里有很多骨头散落。」
  「那不是我们做的,是胡搞的家伙留下来的。所以才会连头发都没烧就扔在这里。还有一些肉和骨头残留在岩石上。抬下一具尸体来这里给鸟吃的时候,这些残留的骨头、肉片应该会被吃干净——」
  多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着夏木说:「——要是我死了,其他三人会好好处理这个身体,让它给鸟吃得一干二净。」他喃喃地说着。
  那时多钦低沉的声音,还残留在夏木耳中。
  夏木从长椅慢慢站起来。
  离开樱花树,抬头再看一眼樱花。
  某个物体从湛蓝的天空,对着抬头往上看的夏木脸庞,垂直落下。
  是鸟。
  夏木背脊一寒。
  慌慌张张地往旁跳开。
  那只鸟就这么掠过夏木的左肩,笔直掉落在地面上。
  是乌鸦。
  黑色的巨嘴鸦,鸟喙撞击地面死了。
  夏木慌张地抬头看着天空。
  不知何时,夏木头顶上,让人难以置信的大群乌鸦在盘旋着。
  应该有四十只左右。
  乌鸦在夏木的头上激烈地哭叫着。
  那位母亲抱着女儿不安地看着天空。
  慢慢地,夏木走出公园。
  鸦群也跟着夏木的方向移动。
  几只乌鸦似乎要攻击般,飞到夏木头上来。
  这不是幻觉。
  真的有乌鸦在头顶上飞,追赶着自己。
  他觉得很恐怖。
  拦下最近的一辆计程车跳上去。
  本来想回办公室,但马上改变主意。因为办公室太近了,担心计程车司机不载。
  他告诉计程车司机,距此处稍远,自己住的公寓名称。
  计程车开动了。
  从车窗往外看,可以清楚看到乌鸦一路追赶着计程车。
  「真是可怕的乌鸦。」司机口气微微不快。
  夏木虽然回答是啊,声音却颤抖着。
  车子停在公寓前的时候,连司机都发现乌鸦是在追着自己的车子。
  付了钱下车,夏木就赶紧跑进公寓。快进门时,便听到后面有翅膀拍打的声音,有尖锐的事物刺到后脑勺。
  是乌鸦的嘴喙。
  进入四楼自己的屋内,他立刻锁上门。
  窗户关着,他拉开窗帘。
  一看到窗外景象,夏木想也没想就往后跳了一大步。
  无数的乌鸦在窗外飞舞,鸟嘴不断敲打窗户,叩叩叩叩地撞着玻璃。
  乌鸦张开的嘴与黑色的眼珠,令人觉得恶心。
  乌鸦翅膀拍打着窗户,发出声响。
  急促的乌鸦哭叫声,传到耳边。
  窗户底下的阳台,也聚集了数量惊人的乌鸦。
  怎么会这样呢?!
  睁大眼睛盯着窗户,视线停留在电话上。夏木拿起听筒,却又放下。
  自己也不晓得要打电话到哪去才好。
  视线在房间中和窗户间,徒劳地移动着。
  最后视线停在房内一角。
  那里放着背包、轻便的登山鞋和睡袋。
  从西藏回来之后,就把行李和鞋子放在那里,一直没去动。
  工作堆积如山,所以没好好收拾:过年又回了一趟九州老家,因此完全没有时间整理。
  他无意识地走到背包和登山鞋旁。
  背包开着。
  拿出内衣后,就这么打开放着。
  伸手去摸背包。
  窗外,乌鸦激动地叫着。
  接着,夏木把手伸向鞋子。
  乌鸦嚎叫得更激烈,更疯狂地撞击窗户。
  好像一群饥饿的野兽。
  「如果有肉或骨头残存,灵魂就无法升天。」
  脑海中想起多钦说过的话。
  夏木握着登山便鞋的右脚。
  脑袋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把鞋子倒转过来看。
  然后,他发现了「那东西」。
  就在登山鞋底防滑凹纹里,卡着一块小石头。
  但不是这个。
  东西在石头右边。
  凹纹中夹着一块白色的东西。不是石头。
  是小小的骨片。
  「原来是这东西!」
  夏木用刀子把骨头从凹纹中挖出来。
  接着打开冰箱。
  拿出里头的猪肉,放在桌上切片。
  夏木的脑海里浮现男人们在岩石上切割骨肉的样子。
  秃鹰离开后,夏木曾经穿着登山便鞋登上那块岩石。
  那时踩到一块秃鹰没吃完的骨头,夹在鞋底沟槽中带了回来。
  夏木把鞋底取下的骨头混进切下来的生猪肉片,走近窗户。
  鸦群发疯也似地用嘴敲着玻璃。
  也有乌鸦嘴边都敲得流血了。
  他将窗户打开一道缝,把混着骨头的肉片丢到阳台上。
  马上关窗。
  但指尖还是流血了。
  是被飞过来的乌鸦啄伤的。
  阳台上乌鸦黑压压地争食肉片。
  看起来,就像是头饥饿的野兽。
  不过就是几十秒,阳台上的肉就半点也不剩。
  骨头也没留下来。
  刚刚还发疯似的鸦群,马上就一只两只地陆续往天空飞去,不一会儿,不管是阳台或窗边,乌鸦都消失了。
  只看到青空中,乌鸦孤伶伶地飞走了。
  完全看不到乌鸦的影子之后,夏木终于吐了一大口气。
  自己到底遇到什么事,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终于结束了。


  闲古鸟

  是我不好。
  这么久没跟你连络。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会体谅我吧。
  啊——
  当然,你一定能谅解吧!
  因为你是爸爸的儿子嘛!
  今年几岁了?
  十岁?
  十年了啊。
  当然很漫长哪,毕竟我是你爸爸哪。
  哦,是哦。
  家里还有哥哥和姐姐喔。
  你很喜欢他们吧?
  两个人死掉的时候,你几岁?
  对,是四岁。
  你四岁的时候,姐姐死了。
  她是生病死掉的吧。
  在医院去世时,姐姐七岁。
  哥哥死的时候,你应该记得比较清楚了吧!
  是你五岁,哥哥六岁时的事,对不对?
  对啊。
  是夏天去海边玩的时候——
  哥哥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傍晚时,在三公里远的海岸边,尸体被冲上岸来。
  我也知道你哭了。
  人死掉是没有办法的事。
  要有人死了,另一个人才能活下去。
  老虎或狮子,要吃鹿或别的动物才能活。而鹿或别的动物,则要吃草或其他生物。
  就连人也是一样。
  人,就是这样。
  老年人如果不死,一直活着,小婴儿、小孩子或年轻人怎么活下去呢三仟细想想就知道了。
  要有人死了,后来出生的人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怎样,这里如何?
  这个家不坏吧!
  你很跨就会习惯了。
  爸爸以前也和你一样。
  第一次来到这个家的时候,也不知所措。
  不过,我不担心。
  嗯,快差不多了。
  味道很香呢!
  这是肉的味道。
  不过,这肉待会再吃。还得再煮上一阵子。
  等下汤会先端上来。
  你比较想喝味噌汤吗?
  不管哪样都可以啦!
  肉还剩很多,别担心。
  想喝的话,明天再煮也行。
  啊,汤煮好了。
  你看,来了吧。
  爸爸也跟你一起吃。
  很好吃的样子。
  好像还加了点肉。
  是啊,细嚼慢咽。
  这样才好消化。
  如何?
  很好吃吧?
  怎么掉眼泪了?
  你真是的。
  没关系,不要顾虑那么多,想哭就哭吧!
  是爸爸突然要来看你的。
  但是,你也知道,爸爸是不会说谎的。我们是没有办法说谎的——
  对——
  就是这样,慢慢喝汤,吃肉。
  你知道吗?
  像是把鱼钓起来了却不吃,是不行的。这是对活物的礼貌。不吃就不要钓,要是钓到不能吃的鱼,就得放掉它——
  你看。
  是吧。
  很好吃吧。
  跟爸爸说的一样吧。
  太好了。
  你终于笑了。
  你笑了,爸爸就放心了。
  嗯,好像肉煎得差不多了。
  听这声音就知道了。
  现在喀叽响声,是火熄掉的声音。
  肉马上就来了。
  现在滋滋的声音就是了。
  世上就是妈妈做的菜最好吃。
  你看,肉还在滋滋作响呢。
  先切给你最好吃的部分。
  看到肉旁边的东西没?
  知道是什么吗?
  这是肝。
  爸爸最喜欢吃肝了。
  知道怎么拿刀叉吗?
  对,很正确,左手拿叉子,右手拿刀——
  你很清楚嘛。
  是妈妈教你的吗?
  真是个好妈妈。
  那么,为了感谢妈妈,我们可得要吃光光才行。
  是吧!
  是吧!
  是入口即化,自然滑进喉咙深处般的肉吧!真是煎得刚刚好。
  这一分熟,对你来说,没关系吧!
  肉中间还有血丝,你看,一咬嘴巴马上就变红了。
  我们的厨师,最会煮肉了。
  其实,你的妈妈也很会煮肉,今天她会晚点回家,你明天就会吃到真正由妈妈做的菜了。
  她去帮你办理登记,要花点时间才能回来。
  不论是你以前住的地方,还是这里的公所,都要人填一堆烦人的文件。
  你想吃就吃喽,但是,还是等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
  从今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欸,你挺会吃的嘛。
  这么好吃吗?
  你的心情,我知道了。
  是啊。
  妈妈最喜欢你了。
  所以才好吃啊!
  妈妈最爱自己的孩子了。
  还用自己的奶来喂你呢!
  如何?
  还要再来一盘妈妈的肉吗?

  郭公(闲古鸟):杜鹃目鸟类。身体细长,翼尾均长。背部为灰青色,胸和腹部为白底黑横纹。体型比鸽子稍小。无法自己筑巢,会在别种鸟的巢中产卵。雏鸟会把其余的蛋推下巢去,让母鸟只哺育它。


  怪

  一

  道子姑姑有了喜欢的男人,这件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道子姑姑已经年届三十二岁,我父母好像已经放手不管她的婚事了。道子姑姑三十岁之前,不管是爸爸或妈妈,都费尽心思打点过,但是最近他们也闭口不提了。
  以前我父母心里的盘算是,让道子姑姑早点嫁人,好叫她离开这个家。
  大家似乎都觉得,大概是因为道子姑姑讨厌男人。而且,她也没有喜欢的人——
  但,其实不是。
  道子姑姑有个深爱的男人。但是,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道子姑姑的眼睛很大、很黑。她常常带着要搜寻看不见的东西的表情,望着某个地方。不管是声音或性格,都很稳重。她是爸爸的妹妹——所以当然跟爸爸有血缘关系;但是跟性急又现实的爸爸一比,看来就像是没有血缘关系。
  几年前,据说她曾经在精神病院住过一年。为什么道子姑姑会进精神病院,我并不清楚。
  别人也都不知道道子姑姑曾经进过这种医院。但因为大家都不跟我解释清楚,所以我只好自己这么揣测,事实上或许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吧——
  大概是因为道子姑姑长得很漂亮,不知道在哪儿谈了一场辛苦的恋爱,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起,只能藏在心中,而就是那段秘密恋情让道子姑姑发疯了!这么说的话,那段恋情就只有道子姑姑自己知道,也不是别人可以随便干涉的。
  也就是说,现在道子姑姑之所以没有结婚,就是因为有过这段痛苦的回忆。因为这段回忆,就算现在有了喜欢的男人,也无法跟他结婚吧!
  比起爸爸妈妈,我更喜欢同住的道子姑姑。
  所以,我根本不想把道子姑姑赶出去。如果道子姑姑结婚就要离开这里,那我情愿她一辈子都不嫁。
  但是,我刚刚已经说了,不管再怎么喜欢对方,道子姑姑就是不结婚。
  「我,不会结婚的——」
  看起来完全不像三十二岁(在我眼里顶多二十四岁而已)的道子姑姑,曾经用哀伤的表情,跟我这么说过。
  不知道是婚外情还是其他理由,现在,道子姑姑正在跟不该交往的男性往来。所以,她才会瞒着大家。
  「这件事情,不要跟别人说喔!」
  她把嫣红的嘴唇凑到我耳边,跟我说起她正在交往的男性。
  美丽的姑姑把秘密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的胸口哆哆地跳着。
  所以这名男性有时会到家里来玩,这件事我虽然知道也不会说出去。
  我还知道道子姑姑另一件事。
  就是道子姑姑有点怪怪的。
  只有一点点,不是什么哪里出了问题的怪,就是有点奇怪而已。
  最初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我想大概是两年前——我还只有十二岁时。
  爸妈不在的时候,道子姑姑会买面包给刚从小学下课的我吃。
  「建志,要吃面包吗?」
  道子姑姑把我叫过去。
  我走到厨房,红茶已经倒入杯中,一块哈密瓜面包放在盘子上。
  我一坐到桌边。
  「那,来吃一口……」
  道子姑姑边说着边把面包递给我,只是给我的方式非常不可思议。道子姑姑温柔地微笑着,分着几次,用白皙的指尖撕下一小块面包给我。
  那时道子姑姑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道子姑姑喜欢的男性叫片冈。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也是道子姑姑告诉我的。
  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事。
  有天我刚回家,家里只有道子姑姑,她正在打电话,正要挂掉。
  「我明白了。那么请告诉片冈先生,酒井打过电话来,等下我会再拨过去。」
  我在客厅里,正好看到道子姑姑说完这句话,挂掉电话。
  看到站在门边沉默不语的我。
  「我刚刚在打电话给片冈先生。」
  道子姑姑又轻轻咬着我所喜欢的,她那柔软的嘴唇,微笑着。我马上就明白片冈就是道子姑姑交往的男人。
  可是,为何道子姑姑要说自己是酒井呢?我们家和道子姑姑的姓应该是桥本啊!
  或许是发现我的视线,道子姑姑又接着解释:
  「不可以用本名打电话给他呦!」
  那时,我很想装成大人的表情说我知道了。
  道子姑姑的房间在二楼。道子姑姑绝对不让我爸妈和我进去。能进入房中的只有片冈先生这位和道子姑姑交往的男性。
  爸妈不在的时候,她常常让片冈先生进房间。片冈先生来的时候,她会喜孜孜地在和服上系了围裙,做菜给他吃。
  我从未看过片冈先生。
  经常是:
  「今天片冈先生来了唷!」
  姑姑瞒着爸妈做了两人份的菜带到二楼时,把嘴唇凑到我小小的耳边偷偷告诉我,今天片冈先生来了。但是,我一次也没有碰到片冈先生来访或回去。
  爸妈对于道子姑姑做菜这件事几乎毫不关心,甚至连道子姑姑在厨房做什么菜都不知道。

  二

  最近,从同班同学清水良子那里听到怪电话的事。
  清水良子是三年前——大概跟道子姑姑从精神病院出院差不多同时——搬到这条街上的女生。
  听说,她爸爸调职到这里来。
  这个清水良子家里经常有怪女人打电话去。打去的人和电话内容都一样,都是要找一位名叫片冈的男人。
  经过大致如下:
  电话铃响,家人接了电话。
  「喂,这里是清水家——」
  「不好意思,我叫酒井,请问片冈先生在家吗?」
  「我们家姓清水,没有人叫片冈——」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们家没有叫片冈的人!」
  「那么,我三点再打电话来。」
  「您是要找谁呢?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我明白了,那么,片冈先生回来时,请告诉他酒井打过电话来。等下我会再拨过去。」
  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最近没有人会回这个电话,都是接到后马上切断。
  是道子姑姑。
  我马上就明白了,但是当然不会跟清水良子说。
  「真是怪电话。」
  我只有附和着。

  三

  道子姑姑最近似乎有点憔悴。
  虽然家里都没人发现,但我很清楚。
  这是因为我很喜欢道子姑姑。
  不管道子姑姑多细微的眼神、嘴唇的颤动,这些瞬间的动作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所以当时道子姑姑感觉如何,我都很清楚。
  有一天,家里只有我和道子姑姑两人。
  那时候,我第一次吃到道子姑姑做的菜,是道子姑姑为我做的。
  我在道子姑姑面前品尝着。虽然是简单的汤和炖肉,却相当可口。
  「好吃吗?」
  像是在偷看我的表情般,道子姑姑说。
  「很好吃!」
  我说完之后,道子姑姑的红唇开心地微笑了。
  道子姑姑的笑容真是久违了。
  受了这笑容的影响,我居然就问了她:
  「最近,片冈先生好像都没来。」
  像突然想到悲伤的事似地,道子姑姑的笑容从唇边消失了。
  「是啊。最近没有为片冈先生做菜了。」道子姑姑说。
  「那就做给我吃。」
  「真的想吃吗?」
  「嗯。」
  「那么,做给建志吃的菜,建志都要吃光光才行喔!」
  「我会吃光光的。」我说。
  而且为了让道子姑姑清楚明白,又说了一次。
  「我会吃光光的。」
  道子姑姑好像真的很高兴,用令人心跳不已的眼神盯着我说:
  「最喜欢你了——」

  四

  电话的事,第二次从清水良子那里听说,是大约一个星期之后。
  那天晚上,因为双亲有事外出,我跟清水良子一起到外头吃饭。
  清水良子好像很喜欢我,怎么说呢,她经常找我讲话。
  那天,她约我下课后一起回家,接着就跟她去约会。
  虽然知道道子姑姑一定会做菜在家等我,虽然心痛,但是,约定就是约定。
  我打电话告诉道子姑姑,九点前会回家。
  吃饭时,清水良子说:
  「我已经知道电话是怎么回事了。」
  「知道什么?」我问。
  「就是怪电话的事!片冈是我家电话号码前一任所有者的名字。」
  「咦?」
  「我爸爸去问了电信公司,才知道这件事。这个片冈家四年前就搬离这里,男主人发生车祸死了,太太就搬回娘家去住——」
  「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偶尔我爸爸在公司谈起怪电话的事,结果有人认识片冈先生。车祸意外就是听那个人说的。」
  「哦!」
  「片冈先生突然从街角冲出来,然后好像被卡车撞死了。那人说,片冈先生似乎还跟别的女人交往,因此很烦恼,说不定是自杀呢。」
  「跟别的女人——」
  「就是外遇啦。」
  清水良子说出口的「外过」,发音好像外来语一样。
  我那时仍然没有说出道子姑姑的事情。
  谈着谈着,就快九点了,我急急忙忙跟清水良子道别,赶紧走出餐馆。
  回家途中,遇到了道子姑姑。
  道子姑姑是来接我的。
  在回家的路上,在一家已经拉下铁门的酒屋前面,我看到有个女人动也不动地站在自动贩卖机旁边。
  就是道子姑姑。
  但是,道子姑姑没看到我。
  「道子姑姑……」
  我走过去叫她,道子姑姑还是低着头,用小小的声音说:
  「菜冷了……」
  我虽然也小声道了歉,道子姑姑还是没有对我微笑。
  我们俩并肩一步一步走着。
  不是朝着家的方向。
  我和道子姑姑只是漫无方向地信步走着。
  我一边感受身旁道子姑姑柔和的体温,好像很对不起道子姑姑似的。
  感觉上,比我大很多的道子姑姑,是比我还要小的少女。
  我们不发一言地走着。
  突然,道子姑姑停了下来。
  虽然慢了一点,我也停下脚步,道子姑姑便在我背后。
  那刚好是个从阴暗小路转往大马路的转角。
  「就是这里。」道子姑姑小小声地说。
  「嗯?」我回过头去。
  道子姑姑用非常凄厉的眼神盯着我。
  怎么了?
  我把想要问的话吞了下去。
  道子姑姑两手伸向前,朝着我撞过来。
  我想也没想就往旁边闪,避开道子姑姑。
  但道子姑姑还是撞到我半边身体,而后朝着大马路的方向像要倒下般地飞扑出去。
  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煞车声。

  五

  距道子姑姑去世,已过了三个月。
  那时道子姑姑被从旁开来的卡车辗毙。
  关于这个事故,我什么也没多说。
  只说,道子姑姑突然飞奔到马路上去。
  道子姑姑死后,我终于明白,片冈先生这人也是在同一个地方死去,他和道子姑姑曾经交往过。
  因为是个小地方,很快就会听到各种传闻。
  双亲听到这些话,好像也没有特别惊讶,或许他们早就知道片冈先生的事了。
  总之,事情就以道子姑姑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痊愈,所以来到过去恋人死去的场所,突然发作,产生自杀的念头而作结。
  总之,就是这样,我喜欢的道子姑姑死了。
  而昨天我搬了家。
  只是换房间而已。
  我把桌子、书本和自己的东西搬进道子姑姑住的二楼房间,这房间现在是我在使用。
  我现在就在这房间里。
  在过去道子姑姑住的房间里,我回忆着最爱的道子姑姑。
  回想起来的是道子姑姑悲伤的脸庞、眼眸和红唇。
  真的,我非常非常喜欢道子姑姑。
  这时,门外的楼梯好像有人上来了。
  像是有人正慢慢爬上楼梯。
  有人正停在门前。
  感到门后温暖而柔和的气息,有人悄悄地、温柔地站在那里。
  敲了门。
  「我拿晚餐来了。」
  门外响起道子姑姑的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超高层狩猎

  惨叫

  「威士忌加冰。」我说。
  打着黑色蝴蝶领结的酒保,表情没变地点点头。
  是个还很年轻的男性。哪过二十岁左右。
  可是,看起来很成熟世故。应该是很早就踏入了这一行吧!话少、冷淡,尽管如此,却不会令人不快。
  与其说是气氛,比较像是快融入空气的烟味,那种存在感。
  厚重的玻璃杯里,一大块冰随意转动着。杯里倒了将近一半的「野火鸡」威士忌。
  动作相当俐落。
  女人般纤细的指尖也很漂亮。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倒好的波本酒,我一口气啜了一半在口中。
  再慢慢吞下去。
  干杯。
  终于追到这里来了。
  从口中到喉咙,再从喉咙到食道、从食道到胃,感到一团灼热开始往下降。
  在酒保后方,有一大片玻璃窗。这一片墙几乎都是窗面。
  玻璃窗的另外一恻,是夜晚的黑暗。
  在那黑暗的底部,散落着都心的灯火。
  灯光各自的独特性都消失了,只剩下光和颜色,透过厚重的玻璃窗,映入昏暗的店内。
  这片玻璃窗的表面,反映了室内的灯光。
  这里离地两百公尺高。
  是位于新宿摩天楼最上层的酒吧。
  我很确信,那家伙就躲在这家酒吧的某处。
  也许是客人吧。
  或者是酒保。
  还不清楚。
  与那些家伙为敌的时候,一刻都大意不得。
  他们有时也会伪装成刚出生的婴儿形态。
  木岛就是这样遭到攻击。
  那女人完全以为自己是其中一个家伙的母亲。这种程度的事,他们的确干得出来。她自己根本还没生过小孩,却相信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孩子,甚至为了掩护它而死了。
  木岛因而动摇。
  就在这一瞬间,他遭受攻击。
  我看到木岛的尸体,头盖骨中的大脑融化,从耳朵、鼻子流出来。
  木岛本来就是精神有缺陷的男人。
  要费上一点时间才能控制脑波。
  从α波变成β波需要〇•八秒。
  从杀了老百姓的瞬间震撼恢复,也要花上〇•八秒,与惯用这种伎俩的家伙为敌,首先就是没命。
  客人加上我,一共十六人。
  兼任侍者的酒保,一共四人。
  店里一共二十人。
  其中四组人是男女情侣。
  有一组是两名女性和一位男性的组合。女人样貌虽然是年轻的上班族,男性看来却是五十岁前后。穿着高级西装。虽然像个有钱人,却把最近女性使用的流行语加入自己的对话中,真是好笑。
  还有一组是两名男性。
  两位都是金发。好像是美国人。带着加州腔的美语,听起来有点刺耳。
  还有男女各一人,都是独饮。
  他们跟我一样,坐在吧台上。
  我坐在左手边最靠近出口的位子。
  在我右边隔一个空位,坐着独饮的女性,再隔一个位置,坐着独饮的男性。
  与那男人又隔一个位子,坐着一对男女,这一对就坐在吧台最右边。
  其余客人都坐在我后方的包厢当中。
  就在八分钟前,确认了它们——带有「狗」特殊波动的念子从这间店散播出来。
  从那之后,还没有人走出店门。
  也没有新的客人进来。
  某只「狗」一定是在这家店内。
  问题是,谁呢?
  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嫌疑。
  这时,一位客人进入店里。
  是名中年男性。
  男人坐在吧台最靠内的情侣与独饮男子之间的椅子上。
  —干杯。
  我又含了一小口玻璃杯中的液体,右手轻轻转蒋杯子。
  冰块撞击玻璃发出澄澈的声音。
  那么,我准备就绪了。
  不快点开始不行。
  我用右手把玩着杯子,把视线移向窗外。
  一片美丽的夜景在眼前展开。
  这时,一阵惨叫响起。
  女人的惨叫。

  挑衅

  不是高声尖叫,是不经意间从唇边发出的惊呼。
  包括我在内,店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声音的来源。
  出声的是包厢内跟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一起喝酒的两名上班女郎之一。
  那两人,一长发一短发,出声的好像是用两手遮住嘴的长发女性。
  在这名女性眼前,她喝的那杯掺水威士忌漂浮了起来。
  漂浮在半空中,停在那里。
  女人张大了眼睛望着杯子。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半空中的杯子上时,杯子突然就掉下来。
  发出声音掉落在桌上,打破了。
  里面的掺水威士忌,飞溅到两名女性和男人身上。
  店里充满了骚动的嘈杂声。
  「有受伤吗?」
  一名酒保带着冷静的表情走到桌旁。
  「我的玻璃杯,刚刚—你也看到了吧!」女人喘息般地说。
  「是。」
  宛如自己不小心把水打翻似地,酒保擦拭着两名女性和男人身上的液体,然后整理桌上的碎片。
  这些酒保真是训练有素。
  也许是受到酒保冷静态度的影响,店内又恢复了安静。
  新的威士忌掺水又端上这张桌子时,店内恢复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再一杯。」
  我指着已经空了的酒杯。
  「一样的。」我简短地说。
  ——那么,这些家伙会怎么出招呢?
  我把手臂支在吧台上,边眺望着窗外边想着。
  刚刚是我让女人的杯子浮在半空中。
  这是给在店里的某个「狗」一点下马威。表示「我知道你这家伙正在店里」的讯息。
  那家伙应该也晓得杯子浮在半空中的意义。
  起码会发现。
  为了猎捕自己而诞生到世界的人已经在店里了。
  可是并不知道那是我。
  我非常小心,不会把念子暴露出来,所以应该不会被察觉。
  它应该只知道自己已经被追上了吧!
  但是,刚刚那种程度的骚动,还是无法逼那家伙现出原形。
  那也无妨。
  我不晓得它是谁,对方也应该不晓得是谁干的。
  开始互相刺探。
  刚刚尖叫出声的女人相当可疑。但,现在还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对方也是。
  如果它知道是谁干的,应该马上就会对我展开攻击。
  或许念力流会冷不防来回攻击我的脑,或把我的心脏捏碎。
  这是它们最基本的作法。
  可是,还有些疑点。
  这里面有谁暴露了念子,就表示有人正在跟外界连络。
  它应该会想到我们察觉念子波动的可能性。这样的话,暴露出念波的行为—它们首先应该会怀疑是自己跟外界连络过后才进店里的人。
  在它跟外界连络后进来的人,除了刚刚进入店内的男性,就是我了。
  它应该会认为我们两个、或其中之一是敌人。
  所以,我才会等到有新的客人来才动手。
  它本来就知道自己被追踪了。
  所以,这店里的其他客人是自己敌人的可能性,应该也算进去了。
  它们会怀疑到底是我还是之后的男人,可能性将近百分之六十或七十。
  突然间,有事发生了。
  放置在吧台上的瓶子、玻璃杯、烟灰缸、前菜碟——这些东西,由右边开始一件一件掉落到吧台另一边。
  就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吧台这一端扫到另外一端。

  龟裂

  我的第二杯波本酒发出声响,往吧台另一端飞去。
  是那家伙做的。
  发出很大的声响。
  半数以上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也惊呼一声站了起来。
  「搞什么啊?」女人发出惨叫声。
  一名外国人站了起来,朝吧台这里张望。
  突然间,我眼前的夜景发出声音,龟裂开来。
  玻璃窗发出哔啵声,开始朦胧起来。窗户上渐渐产生无数的裂痕。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快引起恐慌了。
  如果有人往出口跑过去,所有人也都会跟进。
  这么一来就不晓得谁是那家伙了。
  原来如此。那家伙打算趁乱逃走。
  在发出声音的玻璃窗旁的一对男女,开始迂回地往出口移动。
  我看到所有人都想往出口移动。
  配合这时机,我也展开行动。
  第一组男女伸手去开门。
  「门打不开!」
  女人尖叫。
  转动了门把,男人推着门。但是打不开。
  「干!」男人出声了。
  「这是怎么回事?」
  「快开门!」
  「笨蛋!」
  各种声音叫嚣着。我也加入这些出声的人们之中。
  非常坚固的橡木门扉。
  把门锁上的人是我。
  是相当蛮干的方式。
  没办法。
  这么一来或许出现一些受害者,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或许我的上司会觉得时间拖得太久,就从外面派直升机来,把这房间用小型飞弹炸个粉碎。
  他们会选择,就算牺牲了这层楼所有人的性命,也要杀了那只「狗」。
  应该在这房间内的「狗」,为了打开门,也会用念力流刺探。
  可是要晓得我是怎么把门锁起来的,至少要花上五分钟。
  光是破坏门也不是不可能,这道门不是靠外力就可以破坏。
  我把门的时间层微调了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一秒左右的时差。
  这道门上重叠着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二秒之前的过去,而现在的门又跟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二秒的未来重叠。
  因此,视觉上存在的门,其实已经是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一秒之前的门了。
  好啦,你要怎么办?
  我心里正嘲笑着还不晓得是谁的那家伙。
  「咕嘟!」
  有个声音响起。
  在我正后方。
  我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
  那位在我之后进来的男人,全身僵直,眼睛张得很大。
  真是好大的眼睛。
  男人的头部容积突然间加大了不少。
  两个眼球往前挤出。
  咻!
  一声之后,男人的耳朵、鼻子,突然喷出大量红色物质。
  非常用力地喷上了我的身体和周围的人身上。
  喷到我手臂上的红色物体还沾着灰色豆腐似的泥状物。
  那是他的脑。
  噗!
  男人的嘴里喷出大量的红色物体。
  相当激烈地喷到我的西装上。
  「呀——」
  我发出一声哀嚎,同时难看地跌坐在地上。
  周围的人也发出尖叫,从那男人身边逃开。
  男人就这么倒了下来。
  那是「狗」做的。
  「狗」拿我或那个男人来赌一赌,展开攻击。
  真快。
  我根本没有办法抓到它的念力流。
  下一个就是我了。
  不过,它应该还没得到最后的确定答案。
  不确定刚刚攻击的人是不是追来的杀手。
  它攻击时冒了个险。
  直接以念子攻击的话,遭受攻击的一方,可以追踪出是从哪个方向攻击过来的。
  但是,就算知道了,如果无法挡下攻击,也没有用。
  心脏或脑遭受念子攻击,如果没在〇•八秒以内反应过来,心脏就会被捏爆,脑袋就像刚刚一样被弄成糨糊。
  就算像我这样的念咒者——咒法者,下场也是一样。
  可是,对方也是一样。
  那家伙应该很迷惘。
  到底现在倒下来的人是追踪而来的咒法者?
  还是跌坐在地上的我呢?
  或是另有他人?
  那家伙并没有对我展开攻击,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它心机有多么深沉。

  攻击

  它接下来会从哪里出手呢?
  答案揭晓的那一刻也就是一决胜负之时。
  答案就是当某人想打开门却又打不开的时候。
  也就是说,打不开这道门的人,证明了我们还活在房间之中这件事。
  「那是『狗』。」女人的声音说。
  两位上班女郎之一,我刚刚便是把她的玻璃杯浮起来。
  「这室里有『狗』,会干出这种事的只有『狗』!」她尖叫着。
  那张脸因为刚刚那男人的血而染成鲜红色。
  「你说『狗』?」
  「它们还活着吗?那些家伙——」
  刚刚用波本酒帮我调了威士忌加冰的酒保,那时拿着钥匙站在门前。
  钥匙插入钥匙孔内,转动。
  「打不开。」
  握着门把,一边来回转动一边推着的酒保说。
  那一瞬间,我准备好接受下一波攻击。
  但是,没有攻击。
  这是当然。
  就算这是恰到好处的时机,攻击命中的机率也太低了。
  不过,它们也应该很焦躁才是。
  也无法再等下去了。
  因为,只要知道这里有「狗」,附近的咒法者就会聚集过来。
  再过个五、六分钟,没事的台羽或南里就会搭直升机赶过来。
  不,若是台羽,或许会亲自飞过来。
  「没有办法联系外界。」
  一名正在吧台打电话的酒保说。
  我慢慢站了起来。
  这时。
  那位五十岁的男子开始哀号。
  男子的身体突然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头撞到天花板上,发出讨厌的声音。
  撞击着天花板,他的头都砸烂了。
  比起那男人落下的速度还要快,我明白了攻击对象为何不是我,而是那男人。
  是为了岔开我的注意力。
  可是,我并没有软弱的神经。
  「狗」的攻击,我回应了——
  房间中发出喧嚷般的声音。
  那声音的意义我也很清楚。
  约有八十公斤重的大理石桌,浮在半空中。这张桌子升到跟我的脸大约等高度处,突然朝着我的头部飞撞过来。
  快要撞到头时,桌子发出响声裂成两半。
  非常细小的碎片和裂成两半的桌面掉落地上的一瞬间,我看到了——
  在裂成两半的大理石碎片中,有个发出金属光芒的东西,朝着我的脸孔飞过来。
  当。
  一阵金属音响起,银色光芒往旁边飞去。
  我移动快要落下的大理石碎片,撞击了银光。
  那东西掉落在地上。
  是叉子。
  从一开始,它就想用叉子攻击。
  大理石桌的攻击,看来真是大费周章,但其实是为了隐藏这阴险的凶器。
  这样一来,它就知道了我是追踪而来的咒法者。
  可是,相对的,我也知道了一点它的踪迹。
  至少,它不会在我的后方。

  发现

  为什么呢?如果它位在我后方,就看不到藏在大理石后方的叉子,没法正确操纵。
  意即,位在可以看到大理石桌和叉子之处的人,就是它。
  符合这个条件的人有两名。
  总之得先把这两人移到别处去。
  要是它们在同一方向,谁是「狗」还是难以判断。
  我一改之前畏畏缩缩的态度,睨视着这房间里的每个人。
  「没错,我们当中的确有『狗』。」
  我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踏出一步。
  有几人像是受到威胁似地,开始左右移动。
  很好。
  再继续移动。
  「你,你……」
  坐在吧台独饮的男人看着我说。
  不知何时,这男人的右手,被隔着座位在我身旁喝酒的那女人握着。
  「你到底是谁?」女人说。
  「追捕『狗』的人。」我回答。
  砰——
  声音从天花板上发出。
  灯泡一个一个破掉了,玻璃碎片往大家的头上落下来。
  大家都在那一瞬间移动。
  很好——
  「是『狗』。」
  我说。
  其实,不是「狗」,而是我弄破了灯泡。
  ——快,再出手攻击吧!
  下一波攻击,利用刚刚我弄破的灯泡碎片。
  它移动那些大小不到一厘米的玻璃碎片,冲向我右眼。
  我把碎片停在距离我眼珠子一公分之处。
  接下来,是女人。
  一个女人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刀子,往我刺过来。是刚刚死命抓着坐在吧檀旁的男人,问我「到底是谁」的女人。她被「狗」操纵了。
  在那把刀子刺到我之前,我轻轻地按摩了她的脑。
  从海马回到脑前叶一带。
  女人叫了一声然后倒下去,口吐白沫。
  意识受控制的女人,最好的对付方法是按摩她的脑袋。
  接下来是美国人。
  看到倒下来口吐白沫的女人,突然间狂暴起来,意识受到支配了。
  我的右脚对着挥拳而来的美国人胯下轻轻一踢。
  那位美国人倒下后,恶狠狠地边用我听不懂的美国俚语咒骂,一边痛得在地上打滚。
  查出谁是「狗」,是在它为了弄瞎我的眼睛,把相当高级的白兰地泼向我的脸时。
  不能把眼睛闭上。
  我就张开眼睛承受来袭。
  只防御了眼球。
  我全身上下都浸泡在酒精香味当中。
  这样上街的话会有女人靠过来吧!
  不过,只有酒精中毒的女人!
  我马上毫不停歇地进行反击。
  我攻击它的心脏。
  用高压念子块敲击它的心脏部位。
  它很干脆,表情变也不变地接受了攻击。
  如果,没有办法接招,它的心脏就会变成无数的肉片了吧!
  周围的人对于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展开了怎样的战斗,八成都不了解。
  「没有效吗?」我喃喃自语。
  我本来就不认为,这「狗」用刚刚那样单纯的攻击会奏效。
  我把目光清楚移到那家伙身上,说:「原来是你。」
  「你在说啥?」
  声音很高,那女人——「狗」说。
  就是第一个说出「那是狗」的女人。跟死掉的五十岁左右的有钱男人一起喝酒,两位上班女郎之一。
  「你就是『狗』。」我说。
  「我?」
  「是的。」
  NASA为了开发宇宙,秘密进行人类基因改造,产生了畸形儿——那就是「狗」。
  它们逃出实验室,并以狗的样貌在外繁殖。
  很幸运的是「狗」的受孕率极低。
  在这地球上,包含在NASA管理下的「狗」,还不到一百五十人。
  不,用「人」这种算法来说其实不太对。
  因为「狗」似人又非人。
  「狗」借由学习,可以学到像人的样子。
  比较正确的说法是遗传因子接近人类的不特定形态生物。
  所以,犬形的「狗」在理论上也是有可能的。
  「狗」是比人类更先进的生命。
  在此,没时间详细说明这个根据新演化论创造出来的「狗」是什么。
  可以确信的是,「狗」拥有共通的意识。
  「狗」把人类的生命看作跟猫狗一样下等。
  这些家伙想做的,就是由「狗」来支配人类。
  然后,增加它们的伙伴。
  为了增加同伴,也会毫不在意地跟动物杂交。
  理论上来说,「狗」跟具有雌雄性别的动物,基本上都可能繁衍后代。
  我看过泡在酒精中的「狗」女所产下的生物,那是长着鳞片的——哎,在这就先略过不说吧!
  总之跟现在的场面无关。
  有关的是我。
  我——念咒者,是「狗」跟人类所生,具有「狗」的能力的人类。
  而且,就算同样是人类,也只有特殊的人能跟「狗」生下孩子。
  因为是特殊的人类——这是我们会被称为念咒者的理由——这话题也是之后再说。
  女人的身体开始振动了。
  一般人看不到,但是我们的眼睛可以捕捉到那女人身体的摇晃颤动。
  不是前后左右的摇晃。
  女人的身体以现在为中心,向着过去、未来开始位移。
  就如同我刚刚对门所做的挪动时间层一样,基本道理相同。
  这也就是说,不管我对这女人进行什么攻击,都没法伤害到她。
  为什么可以移动于未来和过去之间,挪动时间层呢?
  这是因为时间这玩意儿具有弹性。
  只有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二三秒的弹性。
  只要在这弹力的范围之内,就可以移动物体的过去与未来,而且也不会影响因果律。
  最初发现这时间弹力的也是「狗」——最初的「狗」,一位叫做「阿胥卡王」的物理学者。
  关于这样的弹力存在于这个宇宙的理由,有个推论。
  那是在宇宙诞生之际,大爆炸的最初,由于爆炸的威力太强,空间的膨胀稍微追过了时间的膨胀所导致。
  当时被迫过的时间就是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二三秒,到现在宇宙中还存在着这股时间弹性。
  当初,时间由粒子构成的理论,也是由此产生,不管是时间粒子,还是我们使用的念子,好像都非常相似,不过这又是题外话了。
  女人加快位移速度。
  虽然机会很小,但如果位移达到最高远时,是有机会穿透墙壁。
  我也开始位移。
  配合着女人的速度。
  从房间中的人眼中看来,我和女人只是突然间一言不发吧!
  只要赶上女人的位移频率,就可以攻击她。
  就在速度快要赶上的时候,女人逃走了。
  飞了起来。
  如同字面所述,飞到半空中,女人的身体撞向刚刚产生裂纹的窗户。
  玻璃碎片四散开来。
  离地两百公尺高的夜晚寒气,咻咻地灌入房间。
  与冷气擦身而过,我也飞了起来。

  空中

  我飞到夜空中。
  飞到一半时,背后受袭。
  背后插入了一把刀子。
  糟糕。
  真是失策。
  我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的失误。
  「狗」不是一名。
  而是两名。
  我眼前的空间中,拟似上班女郎的女人,被风吹拂着飘在空中。
  那女人的嘴角左右扬起。
  然后,另一位是在我后方漂浮的男人。
  是那位为我倒野火鸡威士忌的酒保。
  就是这位酒保把刀子捅入我的背。
  好不容易我避开了要害。
  伤口也很浅。
  刀子插入的瞬间,我用意志力把它停下来。
  但是,对方也逼迫刀子深入一公分左右。
  好不容易挡下了攻势。
  ——呜。
  我发出呻吟。
  全身上下被两人份的念流所包围。
  就算只有一瞬间的分神,马上就会被攻击。
  「火见香,快逃吧——」
  酒保说。
  「雷,不行,一个人对付不了这男人。」
  「可是,时间消耗太多,别的念咒者就会到了。大概再两、三分钟吧。」
  「再一分半,就可以杀了这男人!」
  女人——火见香说话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
  是我开的枪。
  我射出的子弹,穿过男人的额头。
  这名叫雷的男子,像石头一样掉进都会灯光的漩涡中心。
  像这样根本用不到任何念子的简单攻击,有时对「狗」而言还颇有效。
  「雷!」
  女人大叫着。
  枪口对准女人,我扣下扳机,却无法发射。
  火见香干的好事。
  就算我违背她的意念强制开枪,开火的时候,她也会让弹道弯曲吧。
  那样一来,要动用意志力来防御的话,我受的伤又太重了。
  雷在弹丸只钻入自己额头五厘米时,把我背后的刀子又深入一公分。
  「你竟然杀了他!」
  女人的表情丕变。
  「他是你的情人吗——」我说。
  好像是猜中了。
  女人的念子充满了力量。
  这时,「火见香……」
  女人眼前,满脸是血的雷从都会的黑暗中浮起,抱着女人。
  包围我的念流稍微混乱了。
  这是好机会。
  我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
  送出意志力,揪住女人的心脏。
  被雷两臂抱住的女人身体,跳了一下。
  「是你把雷……」
  「是的。是我把雷从底下拉起来。真是很耗体力。」我说。
  女人的眼睛半闭起来。
  我的念流中途就停住了。原来的心跳早已停止,现在只是用意志力鼓动心脏。
  「你发现了吗?」女人说。
  她快死了。
  女人自己也好像也明白这一点。
  我必须听听快死的对手要说些什么。
  「什么?」
  「你们要是杀光了我们,那么接下来,就是换你们这些念咒者被人类猎杀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拥抱着雷坠落。
  两人的身体消失在美丽的人造光芒漩涡中心的黑暗处。
  「怎么了?」一个声音响起。
  有人从头上呼唤着恍恍惚惚漂浮在半空中的我。
  是台羽。
  台羽终于到了。
  「结束了。」
  「是喔,那又少了一只『狗』。」
  台羽轻轻说着。
  「不,是两只。」
  我说。
  「你说什么?!」
  台羽追问着,我却无法回答。
  在我心中,那女人濒死时所说的话,犹如不祥的诅咒般回响。


  羊的宇宙
  ——哈萨克少年与物理学家之间,关于宇宙的对话

  一

  「是那位少年吗?」老物理学者说着便咳了一下。
  痰似乎卡在喉咙里。
  「是的。」站在老物理学者身旁的男人回答。
  「你昨天辩输那位少年了吧。」
  老物理学者埋在皱纹中的双眼,静静朝那少年望去。
  两人眼前,有一片平缓的草坡。广大的草原,被柔软的翠绿所覆盖的大地,起起伏伏不断往下延展。
  在最下方,有条纤细的小河流过。
  寒风似乎能把小河的潺潺水声传送到这接近天际的草原来。
  山谷对面,还是山峰相连,视线沿着斜坡往上追去,就会到达雪峰所在之处。
  天山山脉的覆雪岩峰—那雪峰看起来仿佛漂浮在遥远湛蓝的天空之中。
  时间是九月中旬——
  晴朗的午后。
  没想到山里还有这么宁静的草原。
  草坡上,星罗点缀的白色动物身影移动着。
  那是羊群,四散开来吃草。
  那位少年就坐在斜坡顶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悠闲地眺望羊群。少年身边不远处,果然也看得到马儿正在吃草。
  「那是哈萨克族的少年。」男人说。「夏季上天山放牧,冬季就下山。已经差不多要迁徙了。」
  「我知道,卡尔。」老物理学家说。
  他有一头漂亮的白发。那头白发随风摇曳。
  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似乎超过一百岁,但是到底有多大岁数,看不太出来。
  那双眼睛虽然埋没在皱纹中,但不可思议的是,仍相当年轻澄澈。下垂的眼角看来和蔼可亲。眼瞳中流露出少年般的好奇心及知性的光芒。
  老人又轻轻咳了一声。
  「不要紧吧!亚伯——」男人说。
  虽然比老物理学家年轻,但也算不上是青年学者了。他出声唤着犹太裔老物理学家的名字。
  「没关系。」老人回答。
  如果想起三天前的沙漠之旅,那么现在就像天国一样舒适。
  在连日气温超过四十度的沙漠中,搭车从一座绿洲城市移动到下一座,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此处。
  到达敦煌、吐鲁蕃之后,也许是因为大气太过干燥,喉咙开始不舒服,咳个不停。
  这趟旅程是中国科学院安排的。
  这位老物理学家说,想要来中国西域旅行,所以才秘密安排了这趟行程。
  「虽然说是观光,但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可就不只是您的问题而已了。」
  「我已经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现在要是有个什么,那就是我的问题。也许会麻烦到你或这个国家的人。现在我正在享受我的第二人生,这是我为美国献上我这颗脑袋的交换条件之一。只是想要自由地用我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而已——」
  老物理学者说。
  「虽然跟你两个人出来旅行很快乐,但是这个不让我们自由行动的国家,我还真是有点不满——」
  「是哪——」
  「昨天在这里发生这么有趣的事,无论如何都要来瞧瞧。但是,我们俩只是从旅馆出来,就这么麻烦。明天就要到北京去了,今天不管怎样都得来这一趟。少年还在那里,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
  「可是,我没想到您会说本地话。」
  「虽然我从最前线退役了,但我可是把这一生都奉献在探索神的语言——真理呢!学习人的语言相对来说还比较简单。而且,到异国访问,学会该地语言是必要的礼仪吧!我就站在不管哪个国家或民族都共通的神的语言——物理学的领域里。从神的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昨天,我透过翻译找那少年谈话,因为在这种地方生活的少年,有着怎样的宇宙观,我非常感兴趣,所以就上前询问——」
  男人卡尔才刚说完,老物理学者就拍着额头,发出呵呵呵、非常快乐的声音。
  「但是,反而被对方驳倒了,是吗?」
  「嗯嗯。」
  「你该不会突然就跟那少年上一堂牛顿力学课吧!」
  「是啊。」
  「真是够了。真理这种东西,其实是相当简单的。因为简单,所以每个人都懂。就算不用特别的方程式表示,也可以理解。我就曾经用球和蜜蜂的比喻,让六岁的小孩子了解新力场的理论。」
  老物理学者的口气热络了起来。
  「真理往往是很简单的。在这个国家的语吾中,有句话显现了佛陀的宇宙论。」
  「是您常说的《般若心经》吗?」
  「是的,真理是可以用任何语言写下来的。不管是我不擅长的数学——卡尔,你知道我不擅长数学吧——这种语言,还是佛教的语言都可以。我的理论基础『E=MC^2』这句简单的话——喂,卡尔,这个『E=MC^2』在嘴里打转时,发音还真是相当甜蜜优雅,不是吗?简单而美丽——」
  「是的。」
  「所谓佛教的理论根本,也就在『色即是空』这样构造简单而美丽的语言里。在那里有着佛教的根本。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说明宇宙真理的语言。而且,对于这个宇宙的根本原理,不管哪一方都会得到同样的答案。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老物理学者问。
  卡尔没有回答,静待老物理学者启口。
  「那是因为真理只有一个。不管使用哪一种语言体系,要接近真理,就会发现答案都是相同的。」
  老物理学者咳了一大口湿重的浓痰,吐了出来。
  「真是糟糕,我污染了宇宙。还让人瞧见这么粗俗的样子——」
  老物理学者表情认真地喃喃自语。
  念着念着又把视线从痰移回卡尔身上,继续刚才的话。
  「我的理论基础『E=MC^2』,重点就是这个宇宙间的物质与能量是同样的东西。所谓物质就是能量,能量和物质相同——」
  「……」
  「那个佛陀的理论,也是说同样一件事。所谓的『色』,就是在世间具有实体,泛指所有东西的语诃。简单来说也可以就称之为物质。佛陀说,『色』的物质就是『空』,『色即是空』,也就是说,『色与空是同样的东西』这样的宇宙观,就是佛陀理论的根本。而『空』的意义大致就是『没有实体的东西』。总之,佛陀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想到『所谓的物质就是没有实体的东西』的人。比如说,假定这里有一张木造的桌子,如果这张桌子被分解、破坏掉了,会怎样?留下来的还是跟刚才同样质量的木头。可是就已经不是桌子了。也就是说,已经不是桌子这样的实体了。但是,虽然不再是实体,要是没有木头这个实体存在,就连这张不是实体本身都无法存在。你明白吗?不管是我的理论,还是佛陀的理论,根本原理都是相同的。根据这个原理,我和佛陀所得到的结论也是同样的……」
  「那到底是什么呢?——」
  「那就是:人可以不用顾虑他人,自由地去获得幸福就可以了——」
  对着瞬间张大了眼吓了一跳的卡尔,老物理学家亚伯笑得像个少年。
  「怎么样呢?物理学的结论,也是挺不赖的吧?」
  老学者对着卡尔眨了眨眼,视线移过位在遥远天际的天山雪峰,然后落到那位坐在突出草原的岩石上,悠悠哉哉眺望羊群的少年。
  老物理学者眯着眼。
  冷风拂过白发。
  「那,我过去了。」老物理学者说。
  「您一个人去吗?」
  「嗯嗯。请你在这里等我。如果觉得冷,就到停在山下的车里等也可以。」
  老物理学者又露出了似乎相当快乐的微笑。
  「真是让人兴奋。」他对卡尔说。
  「不管到了几岁,可以看到年轻孩子领悟新宇宙观的那一瞬间,还真是令人高兴。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呢——」
  说完,老物理学者就背对着卡尔,慢慢走向草原。
  一点也看不出来已经一百零八岁,脚步相当稳健。
  老物理学者身上穿的大衣,衣摆被风吹弄得翻飞起来。

  二

  「喂,小伙子——」
  老物理学者站在少年身旁,跟他打招呼。「你好。」
  老物理学者对着回过头来的少年送出微笑,少年一脸惊讶地看着物理学者。
  「真是吓人一跳啊,老爷爷你会说我们的话啊。」
  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穿着深草色上衣,脸庞晒得黝黑,头戴哈萨克族的布帽。
  「当然会说。」老物理学者说。
  「不过,最近还真是常常遇到外国人。昨天也有个外国人,我有跟他说话哦!」
  「那是我的朋友卡尔。我听他说了你的事,很想跟你说说话,所以才会来这里。」
  「嘿,年纪这么大了,还真是了不起。」
  「没什么大不了的。」
  「骑马来吗?」
  「不,不是骑马,是坐车。」
  「是车子啊,我讨厌车子——」
  「嗯?为什么你会讨厌车子呢?」
  「因为很不方便啊!而且,我受不了车屁股放出来的汽油臭味。」
  「那种汽油臭味,我也不喜欢。不过,先不管这,为什么你觉得车子不方便呢?」
  「因为,车子可以到的地方,不管是哪里马都可以到,但是马到得了的场所,很多是车到不了的——」
  「咦?」
  「车子吃的汽油很贵,马吃的草几乎到处都有。运送的货物量,车子和马其实没差多少。而且,开车的时候不可以边开边睡。骑马的话,就算睡着了,或是撞到什么,也不会掉下来。车子唯一的好处是,在特别的地方跑得会比马快,只有这点而已。」
  「特别的地方是指?」
  「就是特地为了车子建造的路上。不过,跑得比较快也不是特别有啥意义的事。」
  「为什么跑得快没有意义呢?」
  「不一样啦!不是没有意义,我是说不是特别有啥意思的事情。」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比如说,用车子运送的话,不就可以早一点到城镇里吗?剪下来的羊毛不是可以用快好几倍的速度送到城里吗?这么一来,多出来的时间不就可以拿来做别的事吗?」
  「老爷爷,你还是不明白嘛!」
  「我什么地方不明白?」
  「比如说,现在骑马到城里来回一趟要花上半天时间。那么用车子载的话,用两倍的速度送去,情况会变成怎样呢?」
  「一天只要去城里两趟,那么不就多出半天的时间了吗?」
  「不对。这个人呢,就得一天载四趟羊毛车到城里去。多出来的时间也还是在工作。速度变快,并不会让时间增加,只会变得更忙而已。」
  「喔!」老物理学家发出赞叹的声音。出声之后,老物理学者咳了起来。
  跟干燥沙漠不同,虽然是带着点湿气,空气寒冷的高原对老物理学者的身体而言,似乎不是很好的地方。
  「对了,在我来之前,你在看什么呢?」老物理学者问。
  「我在看羊。」少年回答。
  「要是羊儿的事情,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差不多,但也不能说什么都知道。大概就是知道什么草可以吃,什么草不吃,这类事情而已。或是像卡修吃草的时候,右耳会啪咀啪咀响,莫布斯睡觉的时候,跟人一样会磨牙等等——」
  「卡修跟莫布斯是?」
  「羊的名字啦——」
  「这里的羊都有名字吗?」
  「是啊。是我帮它们取的。这里有两百零五头羊,我记得大家的脸。之前被狼吃掉的乌姆鲁是个怪家伙,喜欢一边看着山一边想事情——」
  「你喜欢想事情吗?」
  「是啊,喜欢。爷爷您呢?」
  「我也很喜欢。在不久之前,思考就是我的工作。」
  「哇!您都思考些什么呢?」
  「思考宇宙的事情。」
  「宇宙是什么?」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所有一切。不管是我还是你,这片大地、空气和这座山,或是云、天空、树木、水,甚至是夜晚会出现的星星、月亮……都是。还有,为什么它们会在那里?我思考很多这类事情。」
  「真厉害!」
  「不晓得有没有特别厉害,我只是思考。」
  「我也喜欢想这类事情。」
  「我们还真是很合呢!」老物理学者说。
  「不过,老爷爷您思考这些要做什么呢?」
  「寻找法则。」
  「法则?」
  「是啊。这宇宙中一切都有定则,宇宙根据这个规则运转着。我就是要来找出这个法则。就像是,来,你看——」
  老物理学者蹲下来,从草丛中捡起一颗小石子。
  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抓着朝下一放。
  「你仔细看——」说完,就放开抓着石子的指尖。
  小石头往下坠落。
  「你看,在这件事当中,就包含着准确的法则。」
  「昨天你那位朋友也这么说。」
  「卡尔吗?」
  「那个卡尔昨天也说了很类似的话喔。」
  「卡尔先生讲这件事时,你好像说石头是自己想要往下掉的。」
  「是那个啊。」
  少年的脸上浮起天真烂漫的笑容。
  「我是这么说。」
  少年对着老物理学者点点头。
  「卡尔对你解说了重力吧!」
  「嗯,就是说重力。那名叫卡尔的人,就像刚刚老爷爷做给我看的一样,问我知不知道石头为什么会掉下来,所以我才这么回答。」
  「所以你回答是石头想往下掉?」
  「嗯。」
  「哈哈」
  「然后,卡尔说不是这样。他说石头会掉下来是因为有重力——」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老物理学者一边咳嗽,神情愉快地眯着眼睛,一边摇着右手食指说。
  「可以啊。」
  「比如说,可以这么想,石头有想要掉下来的,也有不想的。」
  「当然喽。」少年很干脆地回答。「不是本来就这样吗?」
  「嗯?那么,刚刚掉下来的石头就在那里。」
  老物理学者指着刚刚自己捡起来又掉下去的石头。
  「那块石头,现在是怎样的石头呢?」
  「那块石头现在想待在那里。」
  「嗄?」
  「刚刚老爷爷把想待在那里的石头捡起来,然后放开指头。那时候,石头就想往下掉,而掉下来的石头,现在想要待在那里。」
  「嗯——」
  老物理学者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这块石头呢——」
  少年说着又捡起了小石头,突然往上丢。
  小石头仿佛是被蓝色天空吸入的小黑点。
  「——这么一来,就变成了想往上去的石头了——」
  石头不断往天空上升,然后开始往下坠落。
  「但是,马上不就开始往下掉了吗?」
  「嗯,这是因为这块石头往上升的意志薄弱。」
  「如果意志强烈的话,会怎样?」
  「就会再往上升。」
  「但是还是会掉下来。」
  「那是因为我们给予这块石头的意志力太弱了。如果意志力更强,想往上的意志也许就会产生把那块石头弄上去的方法吧!」少年说。
  「你没有想过,或许是地面想把那块石头吸附住吗?」
  老物理学者指着脚下的大地说。
  「当然有啊。地面想要抓住很多东西,我很清楚啦。」
  少年这么说,老物理学者轻轻交叠双臂,歪着头,微笑斜看着少年。
  「你所谓想做啥的意志,跟我们所思考的力非常相似。」
  「嗯,老爷爷您好像是个脑筋不错的人呢!」
  「我虽然脑筋不好,但是专欢思考——」
  老物理学者放开交曡在胸前的双手,看着少年。
  「那么,照你所说,也可以说铁会想生锈喽。」
  「就是这样。」少年说。
  「嗯嗯。」
  老学者仿佛非常高兴般地点点头,然后咳了几声。
  卡尔从远方眺望着少年和老物理学者这里。
  「我也喜欢在这里思考各种事情,老爷爷,你也会想各种事吗?」
  「啊!就像你对羊的事情很清楚,我多少知道一点宇宙的事。」
  「咦?比如说?」
  「比如说,像是这个宇宙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这类问题。」
  「是什么做的呢?」
  「等一下,在我回答之前想先问问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是啊。你知道这个宇宙是什么组成的吗?」
  少年很肯定地点点头。
  「或许跟老爷爷想的不一样,我知道两种回答方法——」
  「两种?」
  「嗯,答案方式有两种,不过答案本身都一样。」
  「怎么说一样呢?」
  「这个宇宙,是由两种东西所组成。」
  一瞬间,老物理学者的脑中浮现了氢和氦两种元素。
  据说那是这个宇宙创始之初诞生的两种元素。
  「两种回答方式,不管哪个答案,都是两种东西所组成,所以是一样的。」
  「嗯?」
  「在这里看着羊,看着山,就会知道这个道理。爷爷您一定也会明白。」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这个宇宙到底由什么所组成的?」老学者问道。
  少年笑得非常灿烂,然后说:
  「这个宇宙呢,就是由羊和不是羊的东西所组成的。」
  他以相当有自信的口气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老学者的表情看来仿佛一瞬间思考停止了。接着似乎是轻微的晕眩。
  「哦,哦。」他点点头。
  「怎么样?不对吗?」
  「没,没有。没有错。虽然没错,但是——」
  「但是怎样呢?」
  「没什么,你刚刚说还有一个答案。你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当然可以。」少年说。「这个宇宙是由这里和不是这里的地方构成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的想法相当有趣。」
  老物理学者的脸颊渐渐染上淡淡的红晕。
  「听你说话真是有趣。比起我说话,我更想听听你怎么说。」
  「好啊。」
  「那么,你知道『物质』吧?」
  「物质?」
  「就像是石头、水啊这类东西。」
  「像是树或羊?」
  「嗯。那也是。我们把这些通称为物质,你有想过这些物质拥有怎样的构造吗?」
  「什么是构造?」
  「就像是房子。你们的蒙古包是由柱子、布各种东西组成的吧?」
  「是啊。」
  「物质也一样。该项物质是由什么样的东西所组成的,你想过吗?」
  「虽然我不明白所谓的物质是什么玩意儿,但如果你问羊跟石头是怎样的东西所组成的,我还晓得。」
  「欸?」
  「那是由空间、时间和特性所组成的。」
  少年回答的时候,老物理学者喔的一声表示赞同。
  「是的。比如说石头吧。把这些用老爷爷所谓的物质来称呼也可以。为了让这个石头存在,必须要存在跟这石头一样大的空间。」
  「啊,是啊。」
  「为了让这颗石头存在,另一个要件就是必须有时间——」
  「啊。不管石头的空间有多少,如果没有时间,石头就不会存在。」
  「然后,除了有空间和时间之外,还有一个必要的条件。」
  「那是什么呢?」
  「那就是特性。」
  「特性?」
  「也就是说呢,石头这东西有着石头的特性、空间和时间。」
  「哦哦——」
  老物理学者发出了叹服声,眼中闪着光辉。
  「也就是,总而言之……」
  才说到这里,老物理学者又咳嗽了。
  「羊这种东西,就是具有羊的特性的空间和时间,是吗?」老物理学者说。
  「老爷爷您的头脑真是不错呢!」
  「你也不赖!」
  老物理学者右手捂着嘴,又咳了起来。
  「您没事吧?」
  少年用他的小手轻轻拍着伟大物理学者的背。
  「没事。聊这么愉快的话题,没关系的。」
  「我也很高兴。」
  「我还可以再问你吗?」
  「嗯。」
  「你认为这宇宙中速度最快的是什么?」
  「最快的东西?」
  「嗯。就像是马或车子、鸟之类的。」
  「但是,那很难说吧。」
  「为什么呢?」
  「就像我刚刚说的,马和车,地点不同速度就不一样——比如说,像是山路、为了车子建造的道路等等,速度就不同吧?鸟儿不管飞得多快,在土里还是蚯蚓快得多了。蜜蜂的翅膀,我想拍打的速度一定很快,因为,已经快到看不见了。速度越快的东西,就会越看不到。所以,速度最快的,应该是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吧!」
  「你的想法非常正确。」
  「嗯。接下来就换老爷爷您说了。在这宇宙中速度最快的什么?」
  「是的,正如你所说,这宇宙中速度最快的,是眼睛看不到——正确说来应该是眼睛看得到才是。是一种叫电波的东西,你大概不晓得那是什么吧,简单说,就是光。」
  「光?」
  「嗯,你看——」
  老物理学者指着苍空中闪耀的太阳。
  「就是那个光。」
  「嗯?那个发光的东西有多快呢?」
  「你知道太阳离这里有多远吗?」
  「有多远?」
  「大致来说,有一亿四千九百万公里。」
  「等一下,这样的距离打个比方是多远呢?」
  「对了,如果是车子的话,你刚刚说跑在为车子建造的道路上,速度比马快上一倍。」
  「是啊。」
  「假定车子的速度是时速一百公里,造一条从这里到太阳的路,然后开车到太阳那里……」
  老物理学者思考了一下,蹲了下来,拾起小石子在地上写起数字。
  「在做什么?」
  「我在计算。我的脑袋不好,不这样就算不出来——」
  不久,老物理学者微笑着慢慢站了起来。
  「看来要花上一百七十年以上才到得了。」
  「真厉害。」
  「那个比马还要快的车子都要跑上一百七十年才到得了的距离,光只要八分钟就到了。」
  「相当快呢!」
  「是啊。宇宙里没有比光更快的速度了。」
  「才不会呢!」少年说。
  「啊?」
  「那个光的速度的确是相当快,但是我知道一个比那还要快的东西喔。」
  少年的眼睛闪着光亮。
  「那是什么呢?」
  「我爸爸。」
  「嗄?」
  「正确的说法是,我爸爸变成爸爸的时候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可以简单说明一下吗?」
  「十三年前,我出生的时候,我爸爸因为有事去了喀什噶尔。我还没去过喀什噶尔,不过那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虽然比太阳要近得多。他骑着比车子慢的马出门,直到前阵子才回来。」
  「然后呢——」
  「我出生的时间是在十三年前的九月二十日傍晚。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爸爸就当上爸爸了。所以呢,当爸爸变成爸爸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花上半点时间。就算爸爸人在开车需要花上一百七十年的太阳那里,我想也不需要花上什么时间吧!所以,当爸爸这件事情绝对比光还要快。」
  「哈哈哈!」
  老物理学者着迷地看着这位哈萨克少年。
  「还可以再问你一件事情吗?」
  老物理学者竖起大衣的领子说。
  「可以啊,不过您不冷吗?」
  「没关系。跟你说话我很高兴。」
  「想问什么?」
  「你刚刚说了物质、时间之类的事。」
  「嗯。」
  「那真是非常有意思。如果你对物质和空间还有些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吗?」
  「好啊。而且,我对于老爷爷所说的物质的用法,也有些了解了。」
  「那是什么呢?」
  「嗯。所谓物质,就是为了容纳空间的容器。」
  「欸?」
  「而所谓的时间,就是为了容纳物质的容器。」
  「欸欸?」
  「不管多小的物质——比如说石头里面,都有时间的存在。就连太阳这种东西,也有时间存在吧?」
  「嗯,是的。」
  「所以,石头中拥有的时间量,跟太阳中的时间量都是一样的。如果就这么放着石头不管,总有一天会碎裂,越变越小,最后就看不见了,那是因为石头想要变成别的东西,所以石头——老爷爷您所说的这个物质——就会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不是吗?」
  「是的。」
  「所以,就算是眼睛看不到的小物质当中所有的时间量,跟更大的、像是地面般的物质当中所拥有的时间量,都是一样的。」
  「嗯。」
  「是吧。时间有一秒、一小时,各种时间。」
  「嗯、嗯。」
  「虽然有各种时间,一秒内都包含了整个宇宙。一小时之中也包含了整个宇宙。」
  「嗯、嗯、嗯——」
  老物理学者赞同地点点头。老人和蔼的表情,被难以抑制的微笑所覆盖。
  「物质是置入时间的容器,时间是容纳物质的容器,就是这个意思——」
  少年说。
  「Beautiful!」
  老物理学者说。
  他抱着少年,亲吻他的脸颊。
  老物理学者和少年,又继续聊了好长一段时间。

  三

  「真是过了一段有意义的时间。」
  老物理学者回到一脸担心站在草地上等待的卡尔身边时,太阳已快完全没入天山另一侧了。
  山上的温度急远下降。
  可是,老物理学者或许因为兴奋,脸上带着红晕,完全感觉不到寒冷似的。
  卡尔搀着他的手边走,老物理学者边说:
  「喂,卡尔,我如果说还想回到研究的最前线,你会怎么想——」
  「您是认真的吗?」
  「嗯。大概会引起一阵骚动吧!如果知道我还活着——」
  「不过,那也不坏。」
  「现在,我又想要继续研究下去了。我发现了另一种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方法探索宇宙。那位少年启发了我的灵感。」
  「真是令人高兴。」
  「你也可以的。完全不用公式,这个宇宙有比数字更美丽的解释方法。」
  「真的吗?」
  「是的。」
  老物理学者手脚颤抖着,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因为兴奋所致。
  「而且这个理论体系的名称我也取好了。」
  「请告诉我,亚伯。」
  「就叫羊的理论。」
  老物理学者说。
  「回到旅馆,马上帮我找台打字机或文字处理机。不,就给我铅笔和纸吧,也许这更适合这理论。」
  老物理学者用热切的声音诉说时,从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老爷爷——」
  老物理学者回头。
  沐浴在即将没入天山的阳光中,站在岩石上的少年挥着手。
  「最喜欢宇宙的老爷爷,您要保重喔!」少年大叫着。
  老人停下来,晕眩般地凝视着少年。
  一只小小的手举起,老物理学者挥着这只手。
  「我就像宇宙一样,喜欢着你跟你的羊儿唷——」
  老物理学者——亚伯•爱因斯坦博士,眼睛闪耀着光辉说着。


  溪流师

  一

  落叶底下埋着小路。
  刚落下的新鲜落叶覆盖在小路上四散突出的岩石、树根上。
  并非枯萎而掉落的叶片。
  虽然有些是红叶,有些是黄叶,但都还饱含水份,被风刮下来散落一地。不管是哪一片叶子,都还凛然饱涨着生命力。
  这条沿着溪流的小径,被这样的落叶及落叶的香气包围。
  是条位在森林深处的小径。
  山毛榉。
  榆。
  枫。
  每一种树的落叶都很漂亮。
  岳桦的黄叶在头顶上闪闪跃动。
  秋天的色彩覆在头上,风一吹,便散落成森林底部的一片浓艳秋色。
  榆的落叶黄与枫的落叶红,叠在乌黑的森林表土上,走在森林中很难不踩到落叶。每踩出一步,坚硬的鞋底就揉碎落叶,从脚底升起浓郁的植物香气。
  刚落下的叶片底下是去年的落叶,去年的落叶底下是前年的落叶,再底下是更前一年的落叶。
  如果不断挖掘下去,就是潮湿的腐植土。可是到底从什么时候落叶开始变成了腐植土,却没有明显的界线。
  时间漫长的堆积,就沉眠在新生的落叶底下。
  成群的军类和微生物,在这里面将森林消化掉,一部分回归山林,一部分成为养分,重新为树根吸收。
  森林的时间是锁状的链结—
  一踩上小路,似乎连山林时光的气味,都从周围的大气中升起一样。
  从远野市内搭公车到这山麓间的村落,再徒步走入林道,最后进入这溪旁小径。
  这是一条深入早池峰山系的溪流。溪水往下浥注,流入猿之石川上游。
  久保英介停了下来,深深吸一口气。
  红叶正盛。
  十月十二日——
  标高大约超过一千公尺了吧!
  午后阳光洒落在山毛榉、枫和榆树的红叶上。
  往上看,好像叶片离开了枝头,朝着阳光中的苍天飞升而去。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高枝上的叶片往天飞升,低枝叶子则往森林底部飘落。
  叶片往上也好,往下也好,却也不像受不同的风势吹动,为什么产生这种现象呢?
  也许是人类所不知的法则正在森林高空控制这一切吧!
  久保又开始往前走。
  背上的背包似乎渐渐变重了。
  湍流的水声,从左手边远处缓缓传来。
  「就在附近……」
  久保小声喃喃自语着,然后改变步伐的方向。离开小路,走入左边的森林。
  虽说是偏离小路,却跟刚刚走来时一样,是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斜坡。
  本来就不是走在什么大马路上。
  突然,斜坡变陡了。
  脚下的地面,比之前还要柔软。
  这大概是因为落叶堆积很深,而且还没有人踩过吧!
  走着走着,溪流声慢慢接近。
  不断往左边登上斜坡,不知不觉,溪水声渐渐变大。
  左下方就是白色的溪涧与青色的渊潭。
  来到目的地的溪流了。
  再往下走六公尺,就到水边。
  一到这里,久保终于放下背包。
  肩膀马上轻松许多,背部感觉好像可以飞上天。
  久保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着烟点上了火。
  然后,他看着眼前的流水。
  真是清澈。
  水流穿过生苔的岩石间,分成好几股,又聚在一起滑过岩石。
  这不是一条宽阔的溪流。
  小瀑布、水潭在浅滩间穿插,交相连续。
  浅滩的半途,岩石与岩石之间,嫣红的枫叶和其他的落叶飘落覆盖着。
  气氛真是不错。
  在昨天之前的都市喧嚣,宛如谎言一般。
  从体内深处涌现出解放感。
  那种没人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令人心跳加速的解放感。
  自己逃离的地方,此时还有同事正在拼死拼活地在桌边工作。
  到昨天为止,自己也还是其中一员,
  活该——
  不晓得为什么,脑袋里就浮现了这个字眼。
  自然就脱口而出。
  只告诉家人要去钓鱼,就走出家门。
  还不确定要去哪里,去怎样的地方钓鱼。
  深深吸了几口,久保就扔下香烟。用鞋子使劲踩熄。
  感觉像是踩着昨日的自己。
  他往上游方向看去。
  溪流的左右,流水之上覆盖一片火红。
  仿佛溪流上有座红叶筑成的隧道。
  靠岸边的岩石露出水面。
  跨上那块石头,然后爬上去。
  才刚爬上去,就看到前面岩石的阴影下有鱼影疾闪而过,马上又消失在对岸的岩石底下。
  刚刚这条鱼真是满大的——
  他这么想着,一边惋惜。
  如果动作小一点,从这里出竿的话,也许会钓到刚刚那条鱼。
  这么想着,久保微笑了起来。
  实在无须这么心急。
  现在开始,在这条溪流慢慢享受钓鱼乐就行了。
  背包中装着单人帐棚、睡袋。
  还装着就算一尾鱼都没钓到,也足够撑四天三夜的粮食。
  回到岸上小便。
  好久没在野外解放了。
  久保发现不知不觉嘴里就发出了声音。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哼起歌,久保吓了一跳。
  虽然吓了一跳,却不讨厌。
  他从背包里拿出钓竿。
  是三•九公尺长,溪钓专用的碳纤钓竿。
  把预先准备好的钓组,用八字结法系在钓竿上。
  整装完毕,腰上还挂着鱼笼。
  捕捉溪虫。
  石蝇、水萤、黑川虫……抓了几种溪虫,合计约五十只,用湿毛巾包起来放入饵箱里。毛巾为此目的被裁成一半大。
  其余还有二十只葡萄虫、蚯蚓一盒。
  有了这些,第一步应该就够了。
  「好,走吧——」
  久保握着钓竿,小小声说着。

  二

  「你闭嘴!」
  这句话,想也不想就顺口溜出。
  发现的时候,话已经出口了。
  听着佐川的声音,渐渐觉得脑袋好像有什么东西啪地断裂了。
  所以,这句话才会突然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
  一开始,佐川好像还没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
  他还继续说话,一两秒之后,才停下来看着久保。好像还不相信现在自己耳朵里听到什么。
  右手食指推推眼镜后,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你闭嘴!」
  久保发出了连自己都吓一跳,低沉而带威吓的声音。
  一开始就很讨厌这人。
  就像过了十年,才确信这是种嫌恶。
  不是只有合不来而已。觉得自己是憎恨着他。
  在说出闭嘴的同时,对此已经了然于心。
  久保在广告公司上班,大学一毕业就进入这家公司。
  做着自己曾经憧憬的工作。
  他认为如果在这里,可以试试自己的能力、才能有多少。
  但公司里有佐川这个人。
  佐川讨厌制作部全体员工。
  也有一些人因为佐川而辞职。
  要是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佐川就不会善罢干休。
  比如说,召开会议讨论某企业的某种产品该怎么卖,以佐川为中心,大家去想出各种点子来。
  但是,最后佐川绝对会说:
  「好像没有什么好提议。」
  在毫无结论的情况下结束会议。
  三天后,又召开同样的会。
  「对于这案子,我是这么想的——」
  露出讨厌的微笑一边说。
  听着听着,佐川的「这样想」其实都是上次会议中,别人——下属——的发言内容。他把下属发言当中最好的部分集结起来,然后当成自己的点子来说。
  不管提出多好的意见,最后一定会变成佐川的点子——他的功劳。
  他自己有点子或想法时,绝对不会说出来。
  而是让下属写企画书。
  然后针对这份企画书找麻烦,让部下改写好几次。
  在下属放弃休假、熬夜工作的同时,他也把自己的点子写成企画书。
  「我自己也写了一份企画——」
  某天佐川突然就会这么说。
  说这是前一晚想出来的企画书,拿出来给大家看。
  「还不赖吧!」不仅自己夸奖自己的企画,「你还差得远哩!」还拍着彻夜写企画的下属肩膀这么说。
  一想到不管想什么都会变成佐川的点子,不管是开会还是写企画,都失去干劲了。
  这么一来,佐川又会开始教训人。
  「所谓的广告——」
  在说了一阵滔滔不绝的意见之后,又开始谈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真是让人讨厌的家伙。
  听着佐川的罗哩叭嗦,一不小心就说出了「闭嘴」。
  以动物来比喻,他的体型和脸庞就像河马。肥滋滋的脸总是油光满面,发油的味道不断向四周飘散开来。
  他揍了这张河马脸。
  企画作得好就当成自己的功劳,失败了就把责任归在下属身上。
  久保也吃过好几次苦头。
  他又揍了第二拳。
  可是,就算被揍了,佐川一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打。
  他就是这种男人。
  眼镜被打歪了。
  他急急忙忙要戴好的姿态非常滑稽。
  又再揍了一拳。
  「呀!」
  佐川发出了女人般的尖叫。
  「明天我会寄辞呈来。」
  丢下这句话,他就走出公司。
  走出公司时,已经下定决心了。
  要去之前想去钓鱼的地方。
  以前去过的早池峰山中溪流,这次打算一个人深入。
  虽然一过九月三十日,鱼季就结束了。
  但无所谓。
  万一被发现、被罚钱,就到时候再说吧。
  反正殴打上司之后就飞奔出来了。
  违规在禁渔期间钓鱼,就算这样被罚,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去钓鱼吧!
  而且以前也会一年深入溪谷钓鱼五、六次。
  今年还没去过。
  而且已经到了快要产卵的时期,岩鱼应该都长得颇肥美的。
  因此,翌日就离家,从车站的邮筒寄出辞呈,就往远野出发。
  没对妻子说自己痛揍了佐川一顿。
  只说有假可休,要去钓鱼——
  只跟妻子幸江说到这里而已。

  三

  在第二洼水潭一开始钓,很快就有鱼讯了。
  以石蝇为饵,落入水中泡沫后,让它往对岸漂过去——
  砰!
  像是敲击般的鱼讯传到手上,鱼竿前端被拉弯了。
  浮在水面上约十五公分的羽毛制红色鱼标,被拉入绿水中。
  出力的时候,钓竿被更猛的力道往前拉。
  被大力拉扯过去。
  拉回来时,一对钓竿使力,好不容易鱼的拉力与钓竿的弹力互相拮抗。
  就是这种感觉。
  鱼的动作传递到手上。
  使力拽着往下游逃去的鱼,拉到岸边来。
  白色鱼腹在绿色水中闪闪发亮,载浮战沉。
  往岸上一拉。
  是条岩鱼。
  长约二十公分。大小还算不错。
  摘了几片从森林往溪边长过来的熊竹叶片,用水沾湿放在鱼笼中,把刚钓上来的岩鱼放入笼里。
  摆进去前,又仔细瞧了瞧鱼的样子。
  还带有野性,是尾漂亮的鱼。
  白色和黄色的斑点,漂亮地布满全身。在腹背交界处是深黄色,有些红色的斑点散落其中。
  如果这些颜色再深一点,更多一点,就是花羔红点鲑。
  就宛如头上那片染成红黄色调的叶片颜色,直接贴到了鱼身上。
  令人看得入迷。
  像是把浮在水面或沉入水中的叶片,当成了拟态的材料。
  接下来,几乎每个渊潭都会钓上一尾岩鱼。
  真是最令人兴奋的感觉。
  已经辞掉的工作,稍微掠过脑海。
  接下来会怎样呢——
  想起揍下去的时候,佐川拼命要调整眼镜的那副德性。
  搞不好,他会去报警。
  或许会有人打电话到家里,这么一来妻子就知道先生在上班时干了什么好事。
  就算变成这种情形,也觉得无所谓了。
  对佐川来说也许事出突然,但是对久保自己来说,那根本就不是这样。
  早就觉悟总有一天会不干。
  只是,刚好在昨天发生而已。
  只有殴打佐川的行为不在预期中。
  脑子里好几次描绘着丢出辞呈接着痛殴佐川的画面,却没想到要让这个画面成真。
  但是——
  并不会后悔。
  心情还不错。
  还有种干得好的感觉。
  不只是私怨,也有义愤。
  听到我揍了他,应该有人很高兴吧。久保这么想着。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并不担心。
  不管怎么说,他都在这业界待了十年。
  还是有门路可以自己开事务所,找到养活自己和家人的生计。
  应该会有办法。
  原本他就是做美工设计。
  再加上企画、营业的训练等等,都在这家公司学到了。
  这对独立创业帮助很大。
  一旦行不通,还有报纸的插页广告、传单设计等工作,还过得下去。
  可以说,比起现在的工作能做得更起劲。
  无论好或坏,大家都得自己承受。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接受了。
  男人的生存哲学,那种方法比较恰当。
  在赞助厂商和自己之间,不再有多余的人介入。
  这样一想,反而开始懊悔怎么没早点离开那种公司。
  还是会不安。
  虽然不安,可是,到底接下来自己可以做什么、要做什么,却怀有更多期待。
  钱存得不多,但还是足够租到地点适当的工作室,准备好设备。
  就算把自己家当成办公室也无所谓。
  一开始应该这样比较好。
  接下来一两个月,想要一边准备,慢慢打算。
  也有不少想读的书。
  跟妻子一起来个简单的海外旅行也可以。
  一旦自己开始接案子,自由的时间就有限了。
  也许,可以有一两个月的余暇,大概是这一生当中最后的机会了吧!
  三十二岁——
  对重新开始来说,是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的年龄。
  久保发现,虽然好像借由钓鱼一边确认自己的觉悟,却发现其实自己早就已经了然于胸。

  四

  溪流上有好几处瀑布。
  以前跟钓友一起来过。
  当时因为下雨,所以中途折返,但山毛榉林中的溪流之美令人难忘,这次钓鱼,就选了这里。
  打算在帐篷里住两晚,然后在远野住一宿再回去。
  腰上的鱼笼中已有超过十条的岩鱼。
  离鱼季结束已过了半个月的缘故吧,溪流尚未枯干,才造就了今天不错的成果。
  比起以前折返处,这里是上游。
  森林中有条似路非路的细长小径,是采山菜的人或野兽所踩出的。
  踏上这条溪边小路,过了好几道小瀑布,到了下一个水潭。
  很不错的水潭。
  上游有座四公尺高的瀑布,从大岩石间落下。
  水潭是深绿色。
  沉入绿色水潭中的白色水花,与绿色融合,形成令人叹息般的颜色。
  水潭的下游,又是一个瀑布。
  这是绝佳的垂钓点。
  在瀑布里侧,岩石深处似乎有足够的空间给大家伙藏身。
  水潭上方,左右覆盖着高大的枫树。
  面对上游,午后的阳光从右岸长出的枫树顶端落下。
  久保跟枫树同在右岸,他站在岸边往水潭里看。
  他所在的右岸,无法瞄准水潭。因为会被覆在水潭上方的枫树所阻碍,无法抛竿。
  没有钓线的鱼竿是可以甩,但加了线的竿子是动不了的。
  抓着枫树树根到四公尺下方的水潭岸边,似乎就行得通。
  那里有片小小的空地。
  对岸是岩壁直接入水,完全没有立身之处。
  不过,爬下去得花点时间。还得冒险。
  如果是两人来,或准备了登山绳,或许还可以试试,但是一个人来又没有登山绳就要爬下去,实在很危险。
  非常可惜,似乎得放弃了。
  他边这么想着,边望着水潭,一片被风吹落的枫叶,即将轻轻落在水面上。
  那时,久保看到了。
  在暗沉的绿色水潭深处,有条大鱼的黑影闪动。
  咻地,那条鱼往枫叶即将飘落的地点移动。
  叶子一掉落,鱼影又马上翻转。
  与出现时一样的速度,那条鱼影消失在绿色水潭深处。
  速度不快也不慢,保有余裕地游动。那动作仿佛相当确信自己对掉落在这水潭中的食物,拥有优先捕食的权力。
  鱼影反转时,水面波动溅起阵阵涟漪。水波摇晃着通红的枫叶。
  久保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给抓住了。
  强烈的兴奋向他袭来。
  真是只大家伙。
  身躯巨大的岩鱼。
  看起来最少有四十公分。
  看到鱼的时候,久保就下定决心。
  把背包从背上放下,钓竿折起,鱼线卷起来,然后把折好的钓竿插入皮带里。然后带着饵箱和必需品,抓住枫树根部,开始慢慢往下爬。
  为免惊动水潭里的岩鱼,必须相当小心。
  他一边抓着树根和旁边的岩石一边往下。由于树根越来越细,得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岩石上。
  左手松开树根,伸向岩石时,突然间,右脚下的石头崩塌了。
  想回头去抓树根,左手却抓了个空。
  体重消失了。
  犹如背骨被抽出来的恐惧,朝久保袭来。
  他失足落下。
  下坠三公尺。
  撞到了脚和腰。

  五

  一瞬间,他晕了过去。
  不过意识马上回复。
  他仰躺在水潭边的岩石上。眩目的红色枫叶映入眼底。
  好像没撞到头。
  一起身,激烈的疼痛从背部穿过腰,延伸到右脚。
  动弹不得。
  一呼吸,背也会痛。
  他慢慢地调整呼吸。
  开始检查身体。
  似乎是右脚骨折了。
  好像是掉落时重量加在右脚上,然后屁股落在岩石上,再撞到背部的样子。
  没撞到头,真是奇迹。
  站不起来。
  总之,确认自己生命无虞之后,接着侵袭久保的是恐怖感。
  要怎样才能爬上去呢?
  右脚又不能用。
  也许靠着两只手和左脚就可以爬上去,假若腰背没那么痛。
  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有登上悬崖,才能从这水潭脱困。
  对岸就算顺着水流下去有浅滩,却是一道登不上去的崖壁。沿着崖壁漂流下去,就会坠落瀑布。
  没有办法逃生。
  尽管右脚不能动,得先消除腰和背的疼痛。
  想到这里,久保才发觉一件更可怕的事。
  帐篷、食物都留在上头。放在上面的背包里。
  现在是——
  没有食物、没有睡袋。
  晚上会变冷。
  虽然这种冷还可以忍一下,但要是下雨,体温会被夺走,根本没办法过夜吧!
  会死的。
  躲到岩石影子底下,避开风势,也可能可以避雨。可是,就算如此,万一雨下得很大,河川水位就会暴涨。
  可以想像,那水位会比这个水潭岸边更高。
  这样一来,也是死定了。
  他想都不想就冲口开始大喊:
  「救命!谁来救救我!」
  叫了一两声,就停下来了。因为他发现这只是浪费体力而已。
  采山菜或蘑菇的人偶尔会到这附近,如果他们不靠近,这样大喊大叫没有意义。
  不知不觉,照在枫树梢的阳光,从天空中逃开了。
  应该是接近傍晚。
  要是死了那还得了?
  久保尽可能收集许多附近的落叶。
  很幸运,可以在塞满落叶的石头间让身体躺好。
  如果是轻微飘雨,头上的枫树会挡下来。
  日影缓缓偏斜,久保以悲壮的表情从溪底抬头往上看。
  出现数量惊人的星星。
  首先下雨的顾虑就解除了。
  这晚,久保难以入眠,因为寒冷、疼痛以及空腹。
  在黎明之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背、腰和右脚发热。即使如此,还是感到很冶。
  黎明时刻,因为寒冷和空腹而醒来。
  新的落叶又堆积在自己身上。
  该想个办法解决空腹的问题。
  久保想起有几十条岩鱼的鱼笼摆在上头,如果有那些鱼,就算生吃也可以填饱肚子。
  身上勉强算是食物的,只有蚯蚓、葡萄虫和石蝇。
  可是,这哪是吃得下去的东西。
  如果等下更饿一点,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是不行的。
  久保想起来,自己曾经吃过蜂蛹。
  葡萄虫跟蜂蛹看起来很像。如果是葡萄虫,好像还吃得下去。
  枫叶也可以吃。以前曾经在旅行中在旅馆吃过枫叶天妇罗。
  可是,生吃枫叶会拉肚子。一旦开始腹泻,体力就会衰竭得更快吧!
  他一抬头,就看到水面。
  水面上有鱼形成的波纹。
  好像是昨天的大岩鱼。
  昨天的大岩鱼正吃着水面上流过来的饵食。
  看着看着,久保突然想起来了。
  虽然鱼笼摆在上头,但是钓竿、鱼饵和钓组都在自己身上。
  久保把钓竿先拿出来,装好钓具。
  把葡萄虫挂在钓钩上,坐在岩石上挥竿。
  马上就有反应,钓上一条二十几公分长的岩鱼。
  他用石头把岩鱼砸死,以刀子切开鱼的身体,生吃入口。
  到了傍晚,又钓上了两条大小差不多的岩鱼。
  他吃掉一尾,剩下一条留到明天。
  又是个星罗棋布的夜晚。
  非常漂亮的星空。
  到了半夜,肚子又饿了,他把吃剩的岩鱼骨头捡起来,把附在鱼骨上的肉啃个精光。连内脏都吃掉了。
  天一亮,马上吃掉另一条。
  一整晚都因为寒冷而不停颤抖,无法成眠。
  天刚亮时,一看周围的落叶都结了满满的白霜。
  他想,今夜应该就会撑不下去了吧!
  对着溪水,在阳光照射进来前,他要先准备好钓鱼工具。
  这次饵用蚯蚓。
  用一号线钓。
  穿好钓线,直接把钓钩挂好。
  在早晨或傍晚,最可能钓到那条大鱼。
  昨天开始钓鱼的时候,已是接近中午时刻了。
  那时候钓上来的大多是二十公分左右的鱼,为了钓上这些家伙,打草惊蛇。
  傍晚钓大岩鱼的机会,就这样逃掉了。
  现在则是绝佳时机。
  昨天好几次挥竿出去,寻找岩鱼会捕食钓饵的地方。
  慢慢挥出钓竿,轻轻落在看准的目的地。
  鱼标在离那边五十公分左右处不动,突然——
  咚!
  鱼标停下来了。
  好像是蟹卵擦过河底石头的感觉。
  接下来的一瞬间,强烈的牵引开始了。
  嘎——
  手上的钓竿开始有反应。
  拉住之后,先静了下来。
  一瞬间还以为勾到水中的流木。
  下一瞬间,浮在水面上的鱼标就消失了。被拉进水面下。
  绿色的水潭中,鱼标一直被拉往上游。
  钓竿和钓线成了一直线。
  要是这样就玩完了。
  他用左膝和左手肘在岩石上移动。
  奇迹似的,钓线并没有断掉。
  大岩鱼没潜入泡沫中,反而跃出水面。
  尾巴激烈拍打着水面。
  比想像中还要大。
  弯曲着身体上鲜艳的花纹,岩鱼潜入了水中。
  全身血液就像要沸腾般。
  脑袋里的事情一扫而空。
  不管是工作、身体的疼痛或饿得半死的肚子,甚至是死亡,全都消失了。
  全身上下都变成了心脏。
  他只用左肘和左膝移动。
  大岩鱼改变方向,往对岸疾游而去。
  钓线尖叫着,画破水面。
  离开岸边,身体有一半都浸在浅水当中。
  尽管如此,久保还是不放弃钓竿。
  接着就是往下流移动。
  红色鱼标在水中往下游深处移动。
  钓鱼竿就像在画圆一样。
  该死!
  久保维持同一个姿势。
  已经濒临钓线会被切断或鱼竿断掉的时候。
  大岩鱼又再次跳出水面。看起来犹如美丽的大型肉食动物。
  久保全身都浸湿了。
  即使如此,还是不放开钓竿。
  和岩鱼缠斗了十分钟。
  最后,岩鱼选择往下游的瀑布快速游去。
  如果让它游进瀑布,钓鱼线是撑不住的。会因水势和鱼的重量而断掉。
  久保拼了命想改变岩鱼的动向。
  但是,岩鱼仍旧保持原来的方向。
  就这样乘着水流往瀑布口飞驰而去。
  钓线和钓竿就这样被拖住了。钓竿被拉紧了。
  拉紧的瞬间,右手突然一轻。
  原来是钓线断了。
  经由瀑布口露出水面的岩石一摩擦,钓线便从鱼标下方被割断,掉到瀑布底下去。
  身体一半浸泡在水中的久保,呆住了,一动也不动。
  头上的枫叶被阳光晒着。是眩目的红。

  六

  久保躺在岩石上。
  体力像被连根拔起一样消失了。
  温暖的阳光照在久保头上。
  已经是中午,他却一点也不想动。
  不仅是最后剩下的体力,那条岩鱼和钓竿、钓线一起勾走了久保的魂魄。
  到底过了多久呢?
  突然发现头上好像有人过来。
  「你在那里做什么?」
  是人声。男人的声音。
  他张开眼。
  在头上那块久保掉下来的岩石上——枫树根部,站着一位像是当地居民的男子。
  「我从那里掉下来了——」久保说。
  男人好像一下就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马上绳子就从上面落下,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顺着绳子爬下来。
  腰上横挂着放入山蔬的笼子,以及一尾五十公分左右的岩鱼。
  「那是怎么一回事?」
  久保问下来的男子。
  「我是来采磨菇的,在河边洗磨菇的时候,从上游漂来这玩意儿。嘴边的鱼钩还连着鱼标。」
  男人看着久保。
  「那时候还活着呢!不过现在是禁渔时期。所以我就知道一定有人跑到溪流边去钓鱼了,为了教训那家伙我才找上来,发现你在这里。」
  男人说。
  对不起——
  久保没这么说。
  好像也没有听到男子在说些什么。
  久保只是一直盯着男子腰部垂挂着的那条巨大岩鱼。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这是我睽违已久的短篇小说集。
  而且,就小说而言,是我隔了九个月的新书,不知怎的,就好像新人一样紧张。
  因为某些原因,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减少工作,去年几乎都没有新书出版。
  可是,今年却不是这样。
  之后应该是会以每个月一本书的速度出版新作。
  本书就是第一炮。
  那么,来谈谈这本书吧!
  撇开〈闲古鸟〉这篇不说,其余的作品都是一九八八到一九八九年两年间完成的。
  我不太会说,不过,本书中几篇小说有种难以言述、不可思议的余韵。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异感受,不是刻意去写就能表现出来的。不管是文体还是通篇的氛围,如果自己心中没有这种感觉,也无法编造出这种味道来。
  把这种很难言述的东西化为文章,真的非常有趣。
  大家很容易觉得我常写一些没完没了的长篇故事,但也不讨厌写这样的短篇故事,要是有看官给个机会,我也能写个几篇出来。
  本书出版之后不久,集英社也出版了《仰天•文学体系》这本短篇小说集,这两本书已经把我手上的短篇小说都出完了。
  接下来,我还要继续写些新的短篇,这短篇小说越写还员是越有趣。每一次,都加上一些新点子或感情净化,虽说是我的作风,但自己也还相当喜欢。虽然完全不能说是轻松好写,但短篇的乐趣确实和长篇创作相当不同。
  我想一年出个两本这样的短篇小说集,似乎是不错的速度,各位看官也请给点掌声吧。

  平成二年 十二月十一日 写于小田原
  梦枕獏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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