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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会说话的骷髅 [梦枕獏][缪思][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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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9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会说话的骷髅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梦枕獏
翻译:林佩仪
图源:狸的爱我
录入:妇媳我↑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途用业商作挪自私禁严,流交习学人个供仅
任责关相负不组本,除删内时小42于请载下
息信留保必务望载转,本文和片图改修可不
通流式格他其作制勿请,果成动劳人他谅体
———————————————————


  梦枕獏以随性的笔刃,划开生活表面的常态,裸露出无常、不安的人性:青春、梦想、性、爱、暴力、死亡——在奇想的世界中更显真实。


  梦枕獏继《鸟葬之山》后又一部融合惊悚、奇想、趣味的短篇杰作集!
  收录梦枕獏从一九九三到二〇〇一年间创作的十篇短篇小说,展现从平安时代到现代,潜藏于日常生活中恐怖、妖异、奇趣的种种切面!


  有惊悚警世的一面:经营金钱借贷的守财奴法师喜久五郎,行经墓地时,衣角竟被一颗头颅咬住。骷髅不仅开口说话,还传授他捞钱秘笈!然而……——〈会说话的骷髅〉
  有温柔感伤的一面:隔壁病床高龄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深夜竟有年轻女子来访!眼睛开刀而暂时失明的我,连续数晚听见老人与女子私语谈笑声……四天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老人为何殷殷期盼樱花?——〈深夜访客〉
  有诙谐奇想的一面:马来西亚的术士到底会不会变成山猪?西藏请来的真言士真能操控天气吗?扑朔迷离、故弄玄虚,还是内有奥秘不可说破?——〈真言士〉
  也有结合梦枕钓鱼嗜好的诡异故事!钓鱼迷在火车上巧遇同好,获知一处钓香鱼的秘密宝地,更获赠特制的鱼钩!但这副鱼钩背后隐藏了什么秘密?他钓上的是硕大香鱼,还是……——〈殉情〉
  以及——虽然没有晴明与博雅担纲,仍然充满阴阳师风味的精彩怪谈!安义桥上到底有没有鬼?去试胆查证的贞盛,去暗中监视、吓人的道忠,到底是谁中了邪?——〈安义桥的食人鬼〉

http://dl.vmall.com/c0szajw3ha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92318660/
http://pan.baidu.com/s/1pJ0Nv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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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梦枕獏一—作者
  生于日本神奈川县小田原市,毕业于日本东海大学日本文学系。一九七七年于《奇想天外》杂志上发表了〈青蛙之死〉,初出文坛。除了广受读者好评的《阴阳师》、《狩猎魔兽》、《饿狼传》等各系列作品外,更在山岳小说、冒险小说、诡异小说、幻想小说等领域,不断地令广泛读者为之入迷。为日本SF作家俱乐部会员、日本文艺家协会会员。
  个人网站「蓬莱宫」http://www.digiadv.co.jp/baku/

  林佩仪——译者
  无知少年时期喜欢日本偶像团体,因此一脚踏入日文的世界。辅大日文系毕业,工作数年历尽沧桑后,为了体验日剧生活,进入早稻田大学别科进修。现职日文口译、翻译与教学。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深夜访客
  两只脚的猫
  殉情
  黑暗中的小指
  头的爱我
  妖灵街道
  真言士
  美沙的灵魂
  会说话的骷髅
  安义桥的食人鬼
  作者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夜访客

  一、

  据说人体在某个部位麻痹、或丧失功能时,会由其他组织或功能弥补。
  以内脏来说,肠和胃就看得出这样的关系。
  例如动手术取出整个胃的人,原本由胃负责的消化功能,就由部分的肠代理。肠的消化功能虽然不比胃好,但能担任胃的角色,让人得以存活。
  众所周知,盲人的听觉、触觉,比一般人发达许多。
  就算眼睛只是暂时失明,听觉与触觉也会变得比之前更加敏锐。
  我在二十多岁时,体验到这点。
  那是十三年前——
  二十九岁的事。
  我在春天独自一人去爬北阿尔卑斯山①。
  时间是三月下旬,六天的行程,我计划自新岛岛步行翻越德本峰,由上高地②登上西穗高,最后下行至西穗高温泉。
  第四天——我从独标往西穗方向走去,在途中的山脊处,左脚踩穿雪檐③,整个人滑落到飞驒那侧。
  虽说已是三月下旬,北阿尔卑斯山仍和隆冬时节没两样。
  我努力用冰杖前端撑住冰坡斜侧,避免继续滑落,身体却停不住地往外冲。好几次摔在坚硬的雪块上,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我没办法立刻起身。
  ——呼吸胸口就痛。
  我撑起上半身,低头看雪,却看到从我头上滴落的东西,瞬间把白雪染红。
  似乎在滑落途中被哪儿的岩石给打着。不过身体还能动。
  因为没半个人看到这起意外,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当时就是一个劲儿地拼命走。
  花了一天,终于抵达新穗高温泉,在那儿由救护车送往高山上的医院。
  在那儿,度过一个不像住院的春假。

  二、

  我断了几根肋骨,右脚骨有裂痕,头部也缝了十五针。此外受伤的还有眼睛。
  那是进医院后发现的。
  住院后才注意到,眼睛出现许多红丝,就像眼前挂上了红色帘幕。
  水晶体出血——
  头部或眼球遭受强烈撞击时,会造成视网膜剥离出血,导致水晶体出现血丝。我两眼都有这个症状。
  为了动手术,我得住院。
  虽然两眼可以分别动手术,但时间一久,较晚动手术的那只眼睛,视网膜将不易复原,因此决定一次解决。
  我并不想详述手术中眼球被尖锐金属划过的感觉。况且手术时全身麻醉,记忆中的金属触感或许全出于想像。总之这个手术让我近十天看不见任何东西,是有生以来的初次体验。
  我住的并不是单人房,而是双人房。
  同病房的是一位八十二岁的老先生,名叫河森达郎。
  打开门进入病房,眼前就是一扇窗,两张病床并排摆放在右侧。河森达郎的床靠近门口,我的则是靠窗那张。
  我住院这段期间,只有五个人前来探望。
  其中四人是登山同好,再来就是我母亲。
  她只在我入院及动手术时来了两天。远从神奈川县老家来这深山医院探病,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也只有她了。
  「我看我还是待久一点吧。」妈妈这么说。
  我回说不用了,硬是把她赶回家;但其实她还有工作,既然知道我没有生命危险,也不太可能留下陪我。
  我只有头两天半看见隔壁病床的河森先生。
  因为第三天中午就动手术。
  河森先生一头白发,双颊上留着稀疏的白色胡碴。他几乎整天都在睡觉,所以我们很少交谈,就连见面第一天也只有简短的寒暄。
  我没问他生了什么病,他也没问我手术的事。
  在仅有的对话里,我记得他说:
  「好想赏樱喔。」
  他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自言自语。
  我们的病房在二楼,窗户面向医院中庭,一颗老樱树的树枝几乎长到窗前,看得到枝头小小的樱花花苞。
  我在手术前一天,一边望着那树枝一边猜想,四月之后樱花才会开吧。

  三、

  眼睛深处的剧痛大约在手术三天后才缓和些。
  我刚开始适应黑暗生活。双眼上的绷带眼罩贴得颇紧,以致眼球不太能动。不过我也马上习惯这不太舒服的感觉。
  对我来说,吃正餐之间的三明治或面包不成问题,盒装牛奶用吸管喝就可以。
  用指尖找到吸管插孔,插吸管时注意不要太用力握纸盒就行了。因为插入吸管之后,如果用力压握纸盒,牛奶就会从吸管口溢出。
  护士会喂我吃饭。
  也是她们带我去上厕所,当然也可以在床上使用便盆。
  我觉得最痛苦的是不能看书。现在才知道眼睛看不到的一天居然这么漫长,不过,用耳朵去感受一天之中发生的事,并没有我之前以为的无聊。
  听觉、触觉变得非常敏锐,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从脚步声就能猜出是哪个护士;也能从窗外鸟鸣声分辨种类,麻雀不在话下,还听得出鸡燕和绣眼等,甚至觉得自己数得出有几只鸟。
  眼睛看不见之后,我才发现人们有各式各样的走路方式。
  听觉变敏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因为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当时我似乎在睡觉。
  不,我的确在睡觉,只是不太确定何时发觉那件事。发现的时候,那个声音已经跑进我的睡梦中。
  一开始我以为在做梦。
  就是那种浅眠当中梦境很真实的感觉。
  小声的耳语——
  起先是嘶哑的嗓音窃窃私语许久,接着突然冒出笑声又强自压抑,然后继续低声聊天。
  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声量很轻,显然不希望别人发现,就像把嘴唇凑近对方耳朵,只有对方能听见似的。
  但是我当时耳朵出奇敏锐,无法传进别人耳里的声音,我却听得见。对话双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传到我这里。
  隔壁床——
  也就是河森先生正在跟某个女性说话。
  由于声音太小,无法听清楚对话内容,不过听起来像男女的枕边私语。
  偶尔有几句较清楚的对话传进我耳里。
  「所以啊……」
  「可是……」女生含着浅笑说。
  衣服摩擦声。
  轻声耳语。
  「讨厌啦……」撒娇的女声。
  「是这样吗?」
  「是啊。」
  接着又是轻轻的耳语。
  男性的声音虽然年轻了些,不过的确是河森先生的声音。但我不知道女性的声音是谁,听起来不年轻,却说不出到底几岁,因为有时候听起来又很娇艳。
  至于时间——
  无法说得准确,但应该是深夜。
  既然是外来访客禁止进入的时间,那么女子应该是医院内的人。我猜或许是别栋的女病患偷偷来找河森先生吧。
  不过,河森先生已经八十二岁。
  会有哪个女性半夜跑来找这种年纪的老先生?就算对方也有一定岁数,还是有点难以想像。
  他们终于结束交谈,我感觉那名女子悄悄走出去。
  隔壁床传来深深的叹息,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河森先生的鼻息声。

  四、

  隔天晚上、再隔天的晚上,那个女子都来了。
  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甚至感到她进房时光脚踏在地板上,非常细微的动静。无法分辨那究竟是耳朵听到的,还是直接意识到的——
  我感觉她停在河森先生的床边,接着又开始交谈。
  亲密、开心的对话。
  我想他们俩应该不是在这医院认识,而是更早以前的朋友。与其说是青梅竹马,更像是昔日情人偶然在这医院重逢——应该是这类关系。
  我隔天并没有探问河森先生关于女子深夜来访的事。
  因为我决定就当我熟睡了,什么也不知道。
  「还有三天、还是四天呢——」
  隔壁床的河森先生突然这么说。那是他们告诉我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取下绷带眼罩的日子,大约是三月三十日。
  他既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
  「大概还有四天吧。」我下意识地回答。
  「这几天好像都很暖和呢——」我想像着枝头上樱花渐渐绽放的模样,说道。
  因为最近我以手探路走到窗边,开窗后迎上两颊的风并没那么冷,这种感觉的次数增多了。
  我连风中带着不知哪儿盛开的菜花香都知道。
  「还有四天啊……」河森先生若有所思地念着,并深深叹息。

  五、

  那天晚上迟迟无法入睡。
  不知是不是白天聊了樱花的缘故。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的状态下,又到了樱花盛开时节,这思绪涌上心头。
  唉,已经是樱花季了——
  二十九岁了还没有一个稳定工作,此时备觉沉重。
  我夏天到各地的山林小屋工作,冬天就在滑雪场打工。
  从滑雪场关闭后到山林小屋开放前,三月中旬到四月中旬的一个月左右,是我的假期。这次的意外就是发生在假期当中。
  过了三十岁还能持续这种生活吗?
  虽然我喜欢这种生活,但这样下去好吗?这种不安总是伴随着我。
  一旁的河森先生发出安静的呼吸声。
  对了,我既没见过河森先生的访客,也不会感觉有人来看他。
  他有家人吗?他结婚了吗?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只是为了迟早死在这医院,而日复一日地睡觉度过。为了确实靠近死亡的日子——
  原来也有这种死法。
  我自己又会在何时迎接哪一种死亡呢?
  想着想着,浅浅睡意袭来。
  「还有三天、还是四天呢……」
  我的意识被这声音从梦与睡眠的交界唤回。
  是河森先生的声音。
  「大概还有四天吧,约莫四天后的晚上……」那名女子的声音。
  那位女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希望樱花到时开了。」
  「嗯。」
  「那时樱花开了呢。」
  「很美呢。」女子用叹息般的声音说。
  「到时候志津子你——」
  「嗯,我会来。」
  我好不容易只听到这些。
  接着变成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持续到我睡着为止。
  隔天——
  河森先生没张开眼睛。
  他陷入昏迷,沉睡不醒。

  六、

  一个暖得让人睡不好的夜晚。
  我的双眼似乎可以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某种无法得知确实形体、拥有黑暗情绪的东西住在我体内,一到夜晚就开始责备我:你打算如何?接下来怎么生活?
  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吗?
  该找份稳定的工作吗?
  即将三十岁了——
  现在只能躺在医院病床上,没办法操一操这试图逃到山里的身躯。
  就在几次翻身、辗转难眠时,我感觉到什么。
  来了——
  发现的时候是深夜。
  那个女子来了。
  悄悄地。
  站着。她站在河森先生的床边,往下盯着河森先生——我的脑子浮现这样的光景。
  当然我不晓得实际上她是否那么做,只是感觉应是那样。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河森先生的呼吸声。
  心跳声——不,这是我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究竟站在那里俯视河森先生多久了呢?
  「第四天晚上喽……」女子的声音。
  「你来啦,志津子……」河森先生的声音。
  衣服摩擦的声音。
  河森先生起身的声音。
  没想到久卧病床的河森先生居然可以站立。
  他站起来,两人并肩站在床边的样子——
  接着,两人慢慢开始走动。
  他们要走去哪儿呢?
  外面——
  不,不对。
  那边不是窗户吗?
  那是往窗户的方向。
  他们经过我的脚边往窗户走去。
  窗户好像打开了。
  还是被风吹开的呢?
  暖暖夜里的凉气轻轻灌入房里,冰凉中带着不可思议温度的气体抚上我的双颊。
  噢——
  狂放的春天的温度。
  春天的气味。
  我坐起身。
  「河森先生……」我小声叫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
  我一股冲动,伸手碰眼睛,站起来的同时撕掉胶带、拆掉绷带眼罩,朝窗边走去——
  眼睛……
  窗户开着。
  蓝色月光降于夜晚的黑暗里,洒在窗外樱枝上。那枝头上挂着自得令人心痛的初绽樱花:
  一朵……
  两朵……
  却没有任何人影。
  河森先生不在,那名女子也不在。
  只有浸在月光中的白樱在黑夜里,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我回头看,河森先生还躺在床上。
  他死了。

  七、

  两天后,河森先生的一位女性远亲前来打招呼。她来收拾河森先生的衣物,顺便到我们病房看看。
  我们没什么能聊的,只寒暄了几句。
  正当她要离开时,我突然想到,问她:
  「你对志津子这名字有没有印象?」
  「志津子吗?」她点点头说:
  「她是河森的妻子。八年前的四月——刚好就是现在这时节,因为癌症过世了——」
  她低头向我致意两次之后离开。

  八、

  四月十四日——
  我在春暖花开、令人胸口一紧的樱花纷飞时节出院了。

  ①位于富山县和长野县境。
  ②位于长野县西部。
  ③山背线背风侧的积雪。雪檐犹如建筑物的屋檐,可以伸出山脊线一、二公尺之远。当伸出的檐体重量超过雪的承载力时,雪檐就会折断塌落,导致雪崩。


  两只脚的猫

  一、

  我第一次遇见她,应该是在四月上旬左右。
  记得是樱花盛开前,一个相当暖和的日子。
  那天到了晚上还吹着温暖的风,我想,照这样子,只要一个晚上樱花就会全开了。
  当天我工作到很晚,但是到了深夜才发现没办法把事情做完。
  我犹豫着是要继续工作到早上,还是干脆去睡觉。总之先抽根烟,于是我打开窗户。
  当时从窗外吹进一股气,我惊讶于它的妖娆温度,于是就这样走出工作室。
  我搬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
  我没穿外套就出了门,希望在工作室附近找到营业至深夜、可以松口气的平价店家。
  我住在古城的老街区。眼前就是海,山脉绵延至海岸附近,坡道很多。不管从哪条坡道走下去,都看得见海。
  我的公寓既是住家也是工作室,位在车站背面的山腰上。
  一走出公寓大门就是坡道,往下走十分钟就到车站。
  我踩着柏油路,走下坡道。
  两旁是老樱树,形成一条美丽的樱花隧道。走在樱花树下,看得见街上的灯火,还有更远处的黑暗海洋。
  快到车站的地方,右手边有条岔路,往那边走去的话,有一间像酒吧的店。我大约十天前发现这间店,但是还没进去过。因为是白天发现的,店家还没营业。门口吊着一个铜制招牌,上面横写着店名。
  「Abyssinian」①
  这个店名引起我的注意,当时心想有机会一定要进去看看。因为不久前还跟我同居的猫,就是阿比西尼亚猫。
  右转后不久,就会看到右边亮着灯。
  木制大门下放着一个灯笼式的铜框立牌,铜框镶着深绿色玻璃,上面写着:
  「Abyssinian」。
  我推开重重的大门进去。
  是一间只有吧台的窄长小店。
  总共约有十个座位。
  厚重的木造吧台后方,站着一个看起来像老板的五十多岁男子,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石榴色天鹅绒背心。
  只有一个客人。
  穿着黑色V领毛衣、黑色长裙、黑色针织开襟薄外套的女子。
  我在高脚椅上坐下,与那名女子隔着两个位子。
  店内播放着低沉和缓的大提琴旋律。
  是巴哈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我喜欢的曲子。
  我点了单份的麦卡伦②。
  On the rock。③
  把一大块冰放在巴卡拉④水晶杯里转一转,然后注入麦卡伦。
  浓浓的威士忌香味飘散在店里。
  一口、两口,我一边喝着麦卡伦,一边不经意地打量这家店。
  店名叫做Abyssinian,想必有许多猫的摆饰,但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唯一说得上跟猫有关的,就是吧台上篮子里印着店名的火柴盒,上有形似阿比西尼亚猫的图案设计。
  「您喜欢猫吗?」我开口问老板。
  「常有人这么问,但其实我并不特别喜欢。」老板用大提琴般的低沉嗓音说。
  「那店名是——」
  「我太太喜欢猫,她养了一只阿比西尼亚,所以当初两人开店时就取了这个名字。」
  「是夫人取的名?」
  「对。不过她六年前过世了。虽然太太和猫都不在了,店名还是叫阿比西尼亚。」
  第一次看到老板的脸上浮出一抹浅笑。
  「你喜欢猫?」之前默不作声的女子突然问我。
  「嗯。」我看着她回答。
  她大约三十五、六岁吧。
  应该比我大个两三岁。
  是个留着黑色长发、脖子细长的女人。
  如猫一般的黑色大眼睛正面盯着我,散发出让人心跳的光泽。
  「养过吗?」
  「以前养过阿比西尼亚猫。」回答时,我的胸口微痛。
  想起猫毛的柔软触感和温度。还有重量。仿佛再次感到它的毛皮下静静呼吸的内脏的分量。
  「喔……」她垂着眼点点头。
  眼睑上形成蓝色的影子。
  舒服的大提琴旋律降落堆积于沉默中。
  她的左手肘放在吧台上,左手指尖撑着额头,微笑时右手摇晃装着威士忌与冰块的杯子。
  杯子与冰块敲撞出声。
  「猫很神奇呢。」她说。
  「神奇?」
  「是啊,有时候别处的猫也会跑来,不是吗?给它们饲料的话,就会每天同一时间出现,待上一段时间,然后一不注意又不见踪影了——」
  「的确常有呢。」
  「那种猫到底有没有自觉哪一家才是主人呢——」
  她用自觉这字眼很特别。
  「上午在这家吃饭、下午在那家午睡、晚上回另一家睡觉,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这样区分。」
  「或许三家主人都擅自以为它是自己养的猫。」
  「但其实猫并不属于任何人……」
  她说完之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起身把钱放在吧台上,慢慢走了出去。
  当时她的外套背后黏着一片樱花花瓣。
  这就是我与她相识的情景。
  之后我多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喝完第二杯麦卡伦,才回家睡觉。

  二、

  第二次看到她也是在Abyssinian。
  工作到很晚,终于做完了,但眼睛还亮得很,无法马上入睡,所以决定去Abyssinian喝一杯。
  我是做设计的。
  设计杂志内页、书籍等等,有时候也画插图。
  不久前,我跟女朋友,还有一只猫,在东京过着同居生活。
  她喜欢上别人,因而分手,但让我不舍的是她带走了那只阿比西尼亚猫。老实说我非常喜欢那只猫。虽然当初分手时我很想留下它,不过现在想想,她带走了也好。
  因为当我抱猫摸猫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她而难过。
  借着分手,我搬到这个离东京不到一小时车程的靠海地方。
  因此丢了几个工作,不过还有一些在手上。为了填补减少的部分,我在这里也跑业务,接了地方杂志的广告页、几个企业广告,和报纸夹页广告等设计案。
  虽然收入少了些,但是房租和生活费比较便宜,所以收支还能平衡。
  况且出门一小时后,就能坐在东京的饭店咖啡厅里,与合作伙伴讨论公事,没什么不方便。
  比起白天,我较常在晚上工作,所以附近有一间像Abyssinian这样开到很晚的店,真是值得庆幸。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喝醉了。
  她的表情、身上穿的黑衣和上次相同,不过双眼有些湿润,还比上次多话一点点。
  这次我隔了一个位子坐在她旁边,跟她聊天。一样聊猫。
  谈话间,知道她应该是一个人住,同居人是一只猫。
  「我家的猫阿,最近出去之后就不怎么回来。」她说。
  她有时候为了买东西或工作,把猫留在家里看家。
  不方便带猫去,但也不能把它关在家里,所以她会打开猫门。那是她公寓阳台的落地窗角落,一个让猫自由进出的小门。
  她说自己住的公寓在二楼。阳台当然就是二楼的高度,不过由于她住边间,逃生梯就在转角。从阳台的扶手到逃生梯,猫一跳就到了,几乎没有距离。
  她说她的猫总是利用阳台和逃生梯外出,然后回家。
  「它好像有了喜欢的家。」
  「你怎么知道?」
  「因为就算它回来,也不怎么吃饭。我想它一定是在别人家吃饱了。」
  她嘴角浅笑,眼眶泛泪地说。

  三、

  「我发现了。」
  大约七天后,她这么说。
  地点在Abyssinian吧台,她就坐在我右边。
  「发现什么?」我问她。
  我点了麦卡伦,和第一次来的那晚一样。
  巴哈的无伴奏大提琴——
  那时樱花全谢了,我经过绿色的樱叶隧道来到店里。她一如往常比我早到,坐在高脚椅上。
  我隔了一个位子坐下,不过她主动移到那个空位来。
  「我的猫常进出的家。」
  「怎么发现的?」
  「跟踪喽。就这样找到的。」
  「结果是哪里?」
  「从这家店出去之后左转,顺着坡道往下走不就是车站吗?」
  「嗯。」我点点头。
  「不朝那头,往上走。过两旁有樱树的那条路,就会看到左边有间公寓。」
  我住的那间公寓。
  「四楼有一个独居女人——」
  「去那个女人家吗?」
  「就是啊……」
  她用纤细指尖拿起自己的那杯威士忌,移到唇边。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家的猫在那里喝牛奶、睡在地板上,就像在我家一样自在——」
  「……」
  「我去工作的时候,它在家无聊就往外跑。往外跑也没啥大不了,可是居然像那样跑到别人家去。」
  「你的工作是?」
  我有点不知所措,想换个话题。
  「漫画。」她说。
  「漫画?」
  「我画漫画,少女漫画。就是那种女生喜欢男生,又被别的男生追求之类的……」
  我本来想问她笔名是什么,帮哪家杂志画画,不过后来打消念头。
  如果她报出笔名,我却没听过,气氛多少会变得尴尬。
  「猫啊,不受拘束、善变、怕寂寞又爱撒娇,但也不能对它大意——」
  「你说的没错。」我点点头。
  她的眼睛盯着我看,泛起泪珠。
  「它是一只好猫喔。」她叹气似地说。
  「好猫都花心。」
  泪水从她的眼里滑落白色脸颊。

  四、

  每次见面,她总是聊猫。
  猫没回来。
  又在那间公寓的女人那里。
  她又是眼眶泛泪又是叹气,对我说这些。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扮演一个受女人责备、不老实的男人角色。
  虽然也有让人烦得受不了的时候,但不那么让人讨厌的原因是,就算泪水在眼眶打转,她也不会情绪激昂,她的体内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宁静。
  她的眼睛如此容易泛泪,好似森林深处涌出无人知晓的清澈泉水。
  她静静地、不出声、不停地流泪。
  我想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应该都不会情绪激动吧。
  当时——
  我说那句话,真的是一时冲动。
  没什么特别意思。
  或许我对她的话题多少有些厌烦了。老实说,我有点想看她听到这话的反应。我想看看她情绪起伏的样子,这点我无法否认。
  但真的说出口,只是一时冲动,没别的了。
  「不然你就效法某个国王,把猫的脚砍掉两只不就行了。」我说。「拿把大剪刀,像这样喀嚓喀嚓地剪掉,它就哪儿也去不了,不是吗?」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叙述某个国王把自己的猫截肢的故事。不过国王用的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剑。
  我是开玩笑的,所以故意换成剪刀。
  可是——
  我一说,她的表情就静止下来。
  眼睛不动、呼吸停止。
  说完后,我极度后悔。
  我说了什么啊。
  一片沉默。
  只听见巴哈的大提琴。
  我看了老板一眼,希望他救救我,不过他却默不作声,静静地擦着玻璃杯。
  我承受那沉默整整一分钟左右。就在我受不了、准备开口时,她的表情好不容易有了变化。
  她嘴角两端慢慢上扬,露出些许洁白牙齿。
  没想到她对着我展现我不会见过的爽朗笑容。
  「说的也是。」她说。
  「没错。」
  她开心地看着我,并自言自语:
  「喼,剪掉它的脚就解决了。」
  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

  五、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去她家玩。
  她开门请我进去,还泡了茶。
  我们边暍红茶边聊猫。
  我问她的猫最近好吗,她开心地微笑,然后叫起猫的名字。
  不一会儿,有一个柔软的生物从房里朝我爬过来。
  是个没有脚,披着天鹅绒毛、像绒毛玩具的生物。
  一只有着猫脸的大毛毛虫。
  那个生物爬到我面前,伸出小小的粉红色舌头,舔着我的手指,并发出「呐……」的声音一——
  然后用力咬下去。

  六、

  住在我公寓四楼的女人搬走了。

  七、

  之后将近一个月我都没再见到她。有一天,终于又在Abyssinian遇见她。
  「好久不见。」她说。
  和以往相同的语气。
  眼睛的颜色、说话时嘴角开合的角度都跟以前一样,明明没什么不同,她的语气和态度却显得有些兴奋。
  她第一次没聊到猫。
  闲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战战兢兢地问她:
  「你的猫呢?」
  「猫?」
  「就是那只跑去别的女人家吃饭、让你很头痛的猫啊——」
  「喔,那只猫啊,没事了。」
  「没事?」
  「我家的猫不能走路了。」她轻松带过。
  「不能走路……?」
  「两只后腿没了。」
  「……」我说不出话来。
  该不会——
  她可能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
  「出了个意外。」她说。
  「意外?」
  「被车子辗过。」
  「什么?」
  「它还在住院。以后只能依靠我了。那只猫,没有我不行。」
  「……」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别傻了,我怎么可能拿剪刀剪猫的脚。」她笑着说。

  八、

  白天——
  我从工作室的窗户往外看,好久没想到她了。
  窗外樱花盛开。
  又到了樱花的季节。
  肯定是看到樱花才想到她吧。
  我第二次在这里赏樱。
  自上次之后,她不再去Abyssinian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也微妙地有些遗憾。
  她不来Abyssinian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对她的心意。
  姑且不论次数,我会常去Abyssinian,都是因为她。有机会的话,应该好好追求她。我现在这么想。
  她既美丽又文静。
  仔细想想,我们虽然见过聊过好几次,我却没问过她住在哪里。
  想着想着,我突然想放下手边的工作出去走走。
  就像第一次去Abyssinian的那晚一样,我没穿外套就出去了。
  走下坡道。
  我漫步于盛开的樱花树下。
  樱花花瓣在我的头上轻轻地随风飘动。
  花瓣从上面缓缓落下。
  樱花树下是个特别的空间,既不让人发狂、也不让人哀伤,有种不可思议的开朗氛围。
  走着走着,看见一个女子从坡道下方走上来。
  黑色长裙、黑色毛衣、黑色针织开襟外套。
  是她。
  但并非一个人。
  她跟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
  可是,男子不能走路。
  他坐在轮椅上。
  她慢慢推着男子坐的轮椅,静静踏着地面堆积的樱花花瓣,往这边走来。
  错身时,她注意到我。
  「唉呀。」她停下脚步出声说。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我一边看她、看坐着轮椅的男子,一边这么回答。
  是个鼻梁高挺的青年。
  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表情的脸直直望着前方。
  那名青年没有双脚。
  「你看起来很好。」我说。
  「托福……」
  她的嘴角浮现我之前不会看过的幸福笑容:
  「……喽。」
  用幽静、令人发毛的柔美声音说。

  ①阿比西尼亚,据说是最古老的猫种之一,由英国士兵从衣索比亚带回英国进行品种改良,不过也有一说表示它是埃及法老王的圣猫。
  ②MACALLAN,苏格兰纯麦威士忌。
  ③加冰块。
  ④BACCART,法国著名水晶品牌,深受皇室喜爱。


  殉情

  一、

  由于钓鱼的关系,我周围有几个人见过人的尸体。
  那几人当中,最早有这经验的是名叫省二的男人。
  「昨天我看到很惊人的东西喔。」
  虽然我忘了那是何年何月何日的事,不过我确定省二是星期一说的。
  因为前一天星期日,省二去海钓,才看到那东西。
  我出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现在依旧住在那儿。从家里出发,走个十分钟就到海边,童年常常去海边玩。
  比起我,省二住的地方离海更近。他走出玄关,不到三分钟,脚就能被海浪拍湿。
  他喜欢钓鱼,总在自家门前的沙滩上钓。
  他是我的国中同学。
  所以我是在国中时期,早上开班会前听到那件事。
  「我看到尸体。」省二说。
  看到尸体这句话具有危险且奇怪的魔力,几个人马上聚集在省二身旁。
  前一天是星期日,省二去钓鱚鱼①。
  把蚯蚓当钓饵,从沙滩上往前甩竿。
  过了大约一小时,钓上三条二十公分左右的鱚鱼之后,他发现另一边聚集了人群。
  一开始人还不多,渐渐地人群众集在岸边,旁边的人都把钓竿立在沙滩上,往人潮处移动。
  最后省二也好奇地放下钓竿,往那边走去看看。
  结果——
  「是女人的尸体。」省三压低声音说。
  她全裸。
  为什么全裸?本来就没穿衣服吗?这些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她是谁。
  是自杀?意外?还是尸体直接被丢入海里?
  这是人的尸体吗——
  「肚子胀得好鼓好鼓。」
  到处都是鱼、蟹啃食的痕迹,鼓起的肚子、胸部、全身都浮现可怕的疙瘩似的条纹瘢痕。有一半的头发连头皮一起掉落,嘴唇不见了,牙齿外露。
  没有眼珠。
  起先以为是沉在海底的尸体,但也可能随着水流漂来。时间一久,肚子渐渐充满气体,才会胀得那么鼓。
  因此尸体浮出水面漂着,然后被海浪拍打到沙滩上。
  应该是那样。
  「当时我想,不管怎么死,我绝对不要溺死。」省二说。
  很幸运,我还没有机会看到溺死的尸体,不过从省二当时的话语,就能想像有多么可怕凄惨。
  不只省二,看过溺死尸体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绝对不要死在水里。」
  我想他们所言应该不假。
  有个朋友在东京湾钓到一具握着念珠的老婆婆尸体。
  海钓的钓线非常坚韧,虽然不至于把人的尸体整个钓起来,但慢慢从水里拉过来倒不成问题。
  还有个朋友在河边撒网捕鱼时,也曾捞起一具老人尸体。
  虽然状况不尽相同,但是看过溺死尸体的人都口径一致地表示:
  绝对不要变成土佐卫门②。
  至于我,其实也有一件关于溺死尸体、令人毛骨悚然的经验。

  二、

  当年——
  将近十年前,我去中部的某条河川钓鱼。
  我就不公布那条河川的名字了,我现在每年还会去钓个几次,那里也有几个朋友。如果全写出真名,可能会对其中几人造成困扰。
  以下所写的河川名、街名及人名,皆为假称,请大家多多包涵。
  姑且叫那条河为式贵舟川吧。
  那里因盛产香鱼而闻名,我一直想去看看。水质干净的江田川在上游汇入.交会点是个叫奈良岛町的小城镇。
  我打算在那里住四天三夜,在式贵舟川与江田川专心钓香鱼。
  好不容易安排好工作,终于在那年的七月下旬挪出时间。
  我采用以香鱼钓香鱼的友钓,大概有三年了。
  正值刚体会这种特殊钓法的趣味与难度的时期,也开始研究独创钓法。
  新干线后转搭地方线,坐上奈良岛町线时,已近中午。
  沿着式贵舟川到奈良岛站,约需一个钟头。
  所谓以香鱼钓香鱼,并非利用香鱼的食欲,而是考虑到其个性与本能的钓法。
  香鱼是一种具领域性的鱼。
  在海洋中成长的香鱼,一到樱花时节,就会像鲑鱼一样逆流而上。此时,香鱼的肉食性转变,改吃水中岩石上的珪藻类—钓香鱼的渔夫管那叫水垢、水苔。
  香鱼在附着水垢的石头周围划出自己的领域,它会攻击闯进自己领域的香鱼。攻击方式是以头向前碰撞身体。
  友钓法,首先必须准备好香鱼当作饵鱼,把它放入野生香鱼的领域,野生香鱼就会以身体攻击饵鱼。为了让野生香鱼容易上钩,必须在饵鱼尾巴挂上一支叫做「挂钩」的锚形钩。这挂钩就能钓到野生香鱼。
  总之,钓到香鱼时,挂钩是同时钓着饵鱼与野生香鱼。
  式贵舟川的香鱼较大,上钩之后也不能马虎。我在电车上一边想象,一边感到兴奋。
  从车窗可以看到与轨道平行的式贵舟川,视线很自然地朝向河川。
  我看见在川边甩竿的小人影们,内心开始激动。
  此时,我发现一件诡异的事。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跟我一样,也看得见式贵舟川,不过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太想看到那条河。我觉得他在尽力不看河川。
  他努力不去注意河川、不去看。但是眼睛又不自觉地望向河川——在我看来,仿佛是这样。
  他的年龄大约五十上下。
  我猜他大概跟我一样,要去式贵舟川钓鱼吧。
  但若真如此,他却没带像钓竿之类的东西。
  我们的视线时而望向河川,时而移回自己的手边,很自然地几度四目相会。
  于是他先开口问:
  「去钓鱼吗?」
  「对。」我答道。
  他用略显不安的眼神看着我,一度移向窗外,然后又再次落在我身上。
  「钓香鱼吗?」他说。
  「对。」我又点点头。
  不必看我穿的钓鱼背心,只要看我带的钓香鱼用折叠式长钓竿,行家就能马上判断我的目标。
  「式贵舟川吗?」
  「对。」我点点头。
  「你打算在哪里钓呢?」
  「江田川汇流那附近。」
  我终于有不同的回答,他听到之后似乎放心了些,露出微笑。
  「那你是不是打算去奈良岛町呢?」
  「对。」
  然后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香鱼的话题。
  「你喜欢钓香鱼?」
  「对。」
  「喜不喜欢钓香鱼,没有什么还好、普通那种介于中间的答案,」他说。「只有钓与不钓这两者。钓香鱼的人当然钓得彻底,不钓香鱼的人则钓别的鱼种,唯独不碰香鱼。」
  「好像是这样。」
  「香鱼好像毒品,会让人上瘾,一阵子不钓的话,身体就会像这样发抖般极度难受。」
  「你也钓香鱼吗?」
  「钓——正确地说,是以前钓过。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二十年前。」
  「现在不钓了吗?」
  「不钓了,我戒掉了。」
  「可是你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河川的样子,从车窗望了几次,不是吗?」
  「当然会在意,毕竟我又不是讨厌香鱼才不钓的。」
  「你从前经常钓吗?」
  「可以这么说。」
  「也常来式贵舟川钓吗?」
  「该怎么说……我以前做过类似渔夫的工作。」
  「渔夫?」
  「是啊,在这条河川上。每年二月开始捕天鱼③,四月到六月中旬捕五月鳟④,香鱼产季时就捕香鱼。一天最少得钓三十条不可,然后把鱼直接卖给附近的旅馆。」
  「原来如此。」
  「因为我会开挖土机,所以在钓不到天鱼、香鱼的秋冬季,朋友就介绍我去各个工地挖土。」
  「你为什么不钓香鱼了呢?」
  「以前的渔夫赚不了钱。」
  「你住这里吗?」
  「不,我刚说的都是陈年往事。我已经好久没回来了,这二十年来一次也没——」
  「为什么?」
  「总之有种种原因……」
  他渐渐变得多话,但同时眼神却显得浮躁。
  额头冒汗、呼吸急促。
  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梦到好多次……」他自言自语。
  不知为何,他眼露恐怖的的光芒。
  「每年一到香鱼产季,我就会做钓香鱼的梦,瘾头袭来难以忍受,让我想起这条河川。」
  「你没在其他河川钓过吗?」
  「从来没有,我不会在其他河川钓鱼。打从童年开始就一直只在这里钓香鱼——」
  「这次为什么回来呢?」
  「因为实在受不了,回来看看河川也好啊。不过看到之后,就想甩竿。」
  「要去钓香鱼吗?」
  「不,我看到这条河川就心满意足,够了。我在下一站下车。」
  「你要下车了吗?」
  「对——」
  他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大颗,顺着双颊、脸上、喉咙滑落。
  再从穿旧的白衬衫领滑入内侧,但他却无意擦拭。
  「和你相遇算是有缘,也好,我就告诉你吧。」他勉强地笑着说。
  嘴唇歪歪地吊着。
  他是打算笑的吧。
  「当地人把江田川汇流处往下游方向的第二个深渊叫做半裂渊。」
  「半裂?」
  「你知道大山椒鱼⑤的故事吧?」
  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大山椒鱼栖息于这条式贵舟川,所以这里有个别名叫「半裂」。
  因为就算把大山椒鱼切成两半也不会死,它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半裂之名由此而来。
  「在奈良岛町钓香鱼的话,建议你去半裂渊甩竿。那里水流急且深,不管下多大的雨,都无法填满那个深渊,我想现在应该还在吧。」
  「……」
  「大约七、八米深,底下沉着一颗一间小屋大小的大岩石,那里有尾非常大的野生香鱼。你先准备好活力十足的野生香鱼当饵鱼放入,就能体会无法置信的钓鱼经验。夹两个五号咬铅,沉到水中,让钓竿前端触及水面,不需要任何记号,靠钓竿观察有无上钩即可。等到感觉钓竿被拉扯,钓竿前端会潜入水里,若用力拉钓竿,钓线会马上断裂。」
  「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每年在那里都可以钓到三十尾一尺长的香鱼,七月起就能钓到。最小也有二十五公分,所以可不能用一般的钓线,至少得用一•五号尼龙线。
  「先越过前方的水流到沙洲,再从沙洲往前移动,到水深及胸的地方,否则十米的钓竿也钓不到。钓线得长出竿尾一,五米。对岸是崖,大香鱼就在崖边的岩石周围。那地方很危险,所以只有当地人才会去那里甩竿,外地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因为从路上看不到那个深渊。」
  不知是否因为即将接近他要下车的车站,他迅速赶着讲完,连我也觉得呼吸有点急促。
  「我给你好东西。」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小纸包。
  折得小小的报纸。
  里面好像包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
  「我做的特制挂钩。把海钓用的海钓钩锻烧后,再用砂纸将前端磨细。如果不用这挂钩,就算钓到那深渊的香鱼,一般挂钩也会马上断掉——」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电车刚好抵达奈良岛町的前一站。
  他把那纸包放在我手里,说:
  「再见了。」
  一说完就下车。
  他在月台上并没回头看,我没能跟他对上眼。
  我在电车里打开纸包,看到他说的挂钩,黑色的七•五号挂钩,散发令人微微发毛的金属光泽。
  一共有四支。
  非常不祥的、角度锐利的挂钩。

  三、

  我先去旅馆放行李、准备钓具,犹豫半晌之后,决定去那男人说的半裂渊。
  香鱼饵鱼店的入口写着:
  内有香鱼饵鱼 岩崎
  「请问怎么去半裂渊?」我问老板,他的笑脸马上垮下。
  「你从哪里听到这名字?」他反问我。
  从前是有那么一个深渊,不过现在没人这么叫。
  我没回答老板,继续问:
  「深渊不见了吗?」
  「还在,那深渊不可能不见,就算犯洪水也不会消失。」
  饵鱼店的老板跟那个男人说同样的话。
  「那么请告诉我怎么去。」
  他一副不想说的样子,但经不起我死缠烂打,最后老大不愿意地告诉了我。
  「你没问题吧?」离去前他说:
  「那里啊,因为水流强劲,连当地人最近都不太去了。防水连身裤得是紧身的,千万不能让它进水,如果人被水流冲走,马上丢下钓竿什么的,先顾性命要紧。」
  我到了之后,发现它果真是个了不起的深渊。
  强劲的水流变成白色泡沫窜入深渊,那水势造就出这深渊。
  深绿色的水撞击到对崖之后,变成黑色漩涡。
  我心生恐惧,于是并未马上走入深渊,而是待在前方的水流处,一小时左右之间钓上五条约二十公分的香鱼。
  接着,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往前走一点,站在砂石堆积的沙洲。
  沙洲的另一侧是很陡的斜面,朝着深渊下落。
  由于水流本身会撞击对岸,因此沙洲附近的水势并不那么强劲,不过只要再往前两米,水深就大约及胸,成了急流。
  另外,脚踩在柔软的沙上,会一点一点往斜面深处沉下去。
  所以必须比自己想站之处再后退二十公分才行,不然脚底会滑进深渊,瞬间被急流冲去撞对岸的岩石,然后卷入漩涡里。
  真是可怕的深渊。
  路上看不到这里,也没有别人在此。
  从这里看得见有几个人在下游钓鱼,很难想像上游有这样的地方。
  我照那男人说的,夹上两块咬铅,再把最有活力的香鱼途进深渊。
  我看见深绿色的水流底部,有块黑色的大岩石。
  看起来好像一只巨大的猛兽,蹲在深渊之中,只露出背部。
  粗大刀刃横倒在旁,时而闪闪发出妖媚光影。那是香鱼翻身吃水垢时,腹部闪耀的光芒。
  宛如在水中跳跃的打斧头。
  让喉咙干渴、充满刺激的光景。
  比钓竿长的十二米钓线,几乎全被深渊吞噬,钓竿前端到水面的钓线不到一米长。
  虽然夹了咬铅,钓线却不往正下方沉,而是随着水流在水里呈弧线摇摆。把这也列入计算,我估计水深应该接近八米。
  我正想着香鱼就在那底下时——
  吱,钓竿前端微微动了一下。
  如此而已。
  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并没有任何变化。
  于是我把饵鱼拉起来看,挂钩的线断了,挂钩也不见了。
  刚才那小小的动静,原来表示上钩了。一定是非常强的力量,才能瞬间弄断钓线。
  之后几次都是同样的状况。
  换了更粗的钓线,却变成挂钩断了。
  三重锚挂钩中有两支轻易地被同时折断,近十只挂钩也已消耗殆尽。
  我以为这天下午只会钓几个钟头,所以把其余钓具留在旅馆。
  饵鱼已经累了,最有活力的那只一开始就用掉了。不是野生香鱼,在饵鱼店买的养殖香鱼就是这样。
  我想当时我的眼睛一定满布血丝。
  毕竟那是我有生以来的初次体验。
  快要钓上的时候,不是钓线断了,就是挂钩断了,这非比寻常。
  同时也理解到这半裂渊的香鱼不是普通的大。虽然了解,但香鱼的大小与动静尚未传到我手上。我觉得先前的准备工作并不够。
  太阳渐渐西下。
  但是我满脑子都是半裂渊的大香鱼。
  突然间,我想起电车上男人递给我的挂钩。
  那挂钩应该在我背心的口袋里。
  我伸手摸索。
  找到了。
  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用报纸包住的挂钩。
  我手上有四支发出妖媚光泽的挂钩。
  我用了当中三支做了三重锚挂钩。
  然后装上当时带去最粗的二号钓线,顺便也用二号线重做了母线与子线。
  准备的同时,太阳下山了,周遭天色暗了下来。
  水面映出天色,此时已经几乎看不到河底。
  穿上看起来最有活力的饵鱼,绑上三个咬铅,强行送进半裂渊最深的地方。与其说送进深渊,不如说是咬铅的重量使之往下沉。
  可是却没有任何动静。
  该不会是诱饵没力,或是已经过了香鱼捕食的时间?难道就这样结束吗?
  我仍在兴头上。
  再稍微、稍微往前一点——
  我在水里一点点地往深处前进,到了防水连身裤即将进水的深度。
  然后——
  吱!
  脚往深处沉去。
  大约两、三公分。
  但那几公分就是来到临界点。
  我动也不能动,因为只要稍稍移动一下,就会陷得更深,然后身体会往前被水冲走。现在得维持极度危险的平衡,站在那里。
  身体摇摇晃晃。
  想让承受体重的双脚站稳,但是体重在水里会变轻,无法站稳。相反地,若使劲想站稳,脚踝将更陷进沙里,然后掉进去。
  双脚渐渐陷入水中的沙里,身体无法动弹。
  恐怖的感觉使背脊僵硬。
  我会死吧。
  如果被冲走,会被冲到下面的激流,身体也将伤痕累累吧。
  我看着脚底。
  暗暗的,水里的模样已经看不清楚了。
  天色映在水面,此时连水下一米深处都看不清楚了。加上水面波动摇晃,很难一窥水底模样。
  我该如何是好?
  当时,俯视水底的眼睛映照出奇妙的东西。
  什么东西在水里?
  好像是个影子。
  它在动,而且就在我的脚边。
  是什么生物?
  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巨大的大山椒鱼。
  但却不是。
  大山椒鱼不可能这么大。
  这是人类的尺寸。
  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半裂渊底,穿越过河床来到我的脚边?
  有个黑色的东西在河底漂晃着。
  那究竟是什么?
  头发?
  我突然感到恐怖,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有个全裸女子趴在水底,她双手用力握住我两只脚踝,想把我拉进水里。
  她在水里抬起脸。
  从漂晃的头发缝隙间,用两颗没有表情的圆眼珠看着我。
  虽然其他部位也没有表情,不过她蓝紫色的嘴唇看起来却像在满足地微笑。
  在那瞬间——
  吱!
  一个强烈的上钩讯号。
  钓竿前端约有一米潜在水里,一股强劲的力量拉扯整支钓竿,打算把我也扯进急流中。
  那股力量足以让我丧失平衡。
  我马上被卷入巨大的水流漩涡中,无法控制身体。
  大量的水跑进我想开口大叫的嘴巴里。

  四、

  能捡回这条命,真是幸运。
  不,与其说是幸运,应该要诚心感谢饵鱼店老板岩崎善治郎。
  因为我那么晚还没回去,他很担心,所以跑来半裂渊找我。
  他抵达河岸的时候,几乎就是我被冲走的那一刻。
  他看到我被冲走的那一幕,马上跑去下游。
  将我卷入的水流,沿着对岸的崖转一个大弯,与被沙洲隔开的两条支流汇合,再流向下游。
  下游有一段浅滩,他就是朝那里跑去。
  他捉起我的衣领,把我拖到浅摊。
  我平躺在浅滩上,开始咳嗽,吐出大量跑进肺、胃的水。
  我一直咳,无法呼吸,难受得以为会死。
  眼睛流出泪水。
  等到我好不容易可以说句谢谢,已经是上岸十五分钟后的事。
  带来的钓竿早就不在手上,我不知道它的下落。
  比起钓竿,我应该更庆幸自己的小命获救。
  走回岩崎先生的饵鱼店,脱掉湿透的衣服,向老板借了衬衫、裤子、内裤。
  干爽的内裤让我活了过来。
  「你为什么知道那个深渊?」岩崎先生问我。
  我老实告诉他,在电车遇到那个男人的事。
  「你说你拿了挂钩?」
  「对。」
  「那支挂钩还在吗?」
  「应该在吧。」
  我伸手拿脱下来的背心,从胸前口袋拿出已经湿了的报纸包。
  「就是这个。」
  岩崎先生小心地把湿报纸摊开,取出仅存的一支挂钩,用右手指尖把它抓起来。
  「这不就是源三钩吗!」他惊讶地说。
  「源三钩?」
  「没错,他去年过世了,享年八十七岁。他是这附近有名的香鱼渔夫,叫做川端源三,这是他为了钓半裂渊的香鱼,特地研发的挂钩。我就是川端源三的徒弟,现在没什么人知道这个挂钩,除非——」
  岩崎先生语塞,用恐怖的眼睛盯着我。
  「你见到山本勘次了。」他说。
  「山本勘次?」
  「就是在电车上给你这挂钩的男人。川端源三有两个徒弟,就是我和山本勘次——」
  我想起那男人说他已经二十年没回来这里,于是问他:
  「发生什么事了吗?」
  岩崎先生忽然噤声,在灯泡下望着远处。
  不久后,他好似下了决心,看着我说:
  「也算是缘份,我就告诉你,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吧。我一个人住,你不必介意。虽然以前有个老婆,但她已经过世了。明天是她的忌日,跟你说这个故事,也算一种吊祭吧。」他这么说。
  「我会帮你打电话给旅馆,你不用担心。跟他们说在岩崎老板家过夜,就没事了。」
  岩崎先生从厨房拿来一升未开瓶的酒,盘坐在榻榻米上,把两个杯子放在我和他面前。
  「来烤香鱼吧,我烤的香鱼比你住的旅馆那里的要好吃多了。不过,先陪我喝两杯吧。」岩崎先生说,然后把酒倒入两个杯子里。

  五、

  「你听过互拥殉情吗?」
  岩崎先生这么问我,当时,一升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也吃了几条盐烤香鱼、山菜、鹿肉等等,肚子相当饱了。
  「没听过欸——」
  老实说,当时是我第一次听到互拥殉情这词。
  「男女像这样面对面抱着,用绳子之类把两人绑在一起,让彼此的身体互不分离,然后把石头放进胸前和袖子里,一起跳水殉情——」
  岩崎先生一边说,一边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再自己倒酒。
  「二十年前,我看过那种殉情——」
  「二十年前?」
  「没错。当时我去钓香鱼,就在那个半裂渊。当时发生了许多烦人的事。总之,常往来的旅馆拜托我钓二十条有活力、形体相近的香鱼。若要一次钓足交货,就得去半裂渊。」
  「然后——」
  「一早开始,到接近中午时,已经钓了十五条。我心想,中午过后不久应该就能解决,于是把钓具固定好。当时不像现在物质丰富,钓具也很珍贵,再说源三钩也所剩不多,所以我戴上蛙镜,从岸边捡两三颗石头放进裤子,潜入深渊里。没想到居然看到——」
  「看到什么?」
  「互拥殉情。正确地说,我只看到一具女尸,她的脖子勾到挂钩,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的嘴巴咬着香鱼钓饵。尽管在水里,她的眼睛仍旧张着,从漂晃的头发缝隙间看着我,吓死我了。」
  「……」
  「男女恋情无法修成正果,一起跳水自尽也罢。谁知在水里痛苦万分,绳子又松开了,男人被冲走获救。可是女人的怀里袖里全是石头,一命呜呼了。男人怕得要死,逃得不知下落。」
  岩崎先生用恐怖的眼神瞪着我。
  那双眼瞬间变得哀伤:
  「那个死掉的女人,就是我老婆。获救的那个男人,就是给你挂钩的山本勘次。」
  「……」
  「我刚才说发生许多烦人的事,指的就是这个。勘次与我老婆早就有染,他们只好殉情。就像钓香鱼,钓起来时钩上应该有两只,只有一只就是失败。那天的前一晚,就找不到我太太和勘次,我还以为他们私奔了,没想到居然是互拥殉情……」
  「……」
  「我猜,是我老婆拉住你的脚。她一定是看到源三钩,以为勘次回来了,所以才拉住。换做我的话,一起沉进水里也罢,可是你与这事无关,可不能让你成了替死鬼。」
  岩崎先生又喝起酒。
  「去年源三也死了,勘次那家伙肯定是耐不住,才回到式贵舟川吧,居然还下不了决心,又逃走了。」
  「源三先生死了,所以——」
  「我老婆是源三的女儿。她其实喜欢勘次,但是源三中意我,硬是把我们配成对,跟我在一起之后,她应该明白自己喜欢的到底是谁吧……」
  那晚,我与岩崎先生一饮到天明,虽然还有休假,但是我在隔天中午提前离开了奈良岛町。

  六、

  回来后的隔天,岩崎先生与我连络。
  家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便听到岩崎先生的声音。
  「勘次那家伙死了。」
  据说溺死于式贵舟川。
  一大早,钓鱼客在半裂渊下游的沙洲发现山本勘次的尸体。
  据说他握着一枝钓竿,上头钩着一尾三十公分以上的大香鱼。
  大香鱼还活着,在尸体旁生气勃勃地游着。
  「勘次握的钓竿,就是你那天被冲走的钓竿。握把上刻着你的名字,所以马上就认出来了。」
  岩崎先生还说了山本勘次如何在下游捡到钓竿、拿着它,再进入半裂渊。
  「大家都做了了结,只有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岩崎先生这么说完,挂掉电话。
  至今我每年都会去式贵舟川钓鱼几次,住在岩崎先生那儿,但是唯独半裂渊,再也不曾在那里甩竿。

  ①体呈圆筒形,长约十余公分,银灰色,栖息在近海沙底。
  ②江户时代称溺死尸体为「土左卫门」,由来是一名叫做成濑川土左衙门的相扑力士,因为他脸白,体型特别肥胖巨大,就像溺死的尸体般。
  ③又称「甘子」,鲑鱼科淡水鱼,全长约二十至三十公分。
  ④鲑鱼科淡水鱼,全长约三十至五十公分。
  ⑤现今世界上最大的两栖类,全长约一•二米。因背部分泌的黏液气味类似山椒而得名。


  黑暗中的小指

  一、

  我犹豫了好久,终于决定把它写出来。
  其一是因为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想应该早已过了追诉时效。其二是因为刚好有个契机,让我把它写出来。
  但是,当时我的体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实说,就算写下来的这一刻也还搞不懂。唯独那体验的记忆至今仍旧鲜明,甚至还梦到好几次。一想起那晚,全身血液就妖娆地骚动着,体内深处好似被烈火烧得发热发烫。
  我记得所有细节,第一次触摸女人肌肤的触感、温度,甚至叹息与喘息声。每当我一点一滴、仔细回想时,总睡不着觉,得借着让我失眠的记忆自慰,才能压抑体内的炙热,我承认,至今有好几晚如此的经验。
  二十年前的十二月——
  我还是个学生。
  即将在隔年春天毕业,却还没找到工作。
  我只应征了一家出版社,却没考上。当时茫然地认为,既然如此,就在我喜欢的山里工作吧。
  当时我心仪一个女孩,不过,在约莫半个月前才刚从她口中得知,她有男友。
  我没劲儿打工,于是在十二月初,独自一人去北阿尔卑斯山,花将近一周的时间爬完上高地附近的明神、穗高山麓。一整天走在雪地里,把身体操到极限,躺在薄薄的帆布帐篷里难以入眠。
  就这样,我一整晚睁着眼、神经敏锐地在睡袋里听着飘雪的声音。
  我从松本搭每站都停的电车,好不容易抵达新宿时,已接近十二月二十日的凌晨。
  口袋里还有两千三百圆左右。
  我背着重重的登山包,从新宿的拥挤人群中走向歌舞伎町。
  我决定了目的地。
  就是花钱买女人的地方。
  因为我下定决心,该是跟女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了。
  我很清楚身上的钱并不够。
  店门口招牌上写的数字,远比我带的钱多得多。
  但我不管,总之进去再说。完事之后,如果因没钱而被盖布袋殴打,也就认了。如果可以事后再付钱,就回家拿钱,明天再付清余额。当时我急切地想,不管有没有钱,非得在今天,就是今天发生性经验。
  当天、当晚——迫切的心情仿佛当时若不做,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从站在店前到进入店里,我在入口附近徘徊超过半小时。
  我告诉那个稍稍丰腴的娇小女人,我身上带的金额。
  「我只有两千三百圆——」
  在两人都还没脱衣服时。
  虽然刚才打算完事之后再说,不过我还是不小心说了出来。
  女人马上不说话,把我拿出来的两千三百圆放在旁边墙上的架子上,然后坐在椅子上,露出大腿跷着脚。
  接着默默拿出香烟点燃。
  然后将近一个小时内,我们无言而坐,眼神没有交会。
  让人受不了的沉默。
  她抽完不知第几根香烟之后:
  「该回去了吧——」
  女人忽然用睡醒般的声音说。
  「不好意思……」
  我离开房间时低头说。
  我跟她说需要电车钱,于是那女人还给我三百圆。
  我出去后发现,外头下着雾般细细、冰冷的雨。
  那是冰雨。

  二、

  我到车站附近不起眼的小店喝啤酒。
  点了两三盘便宜的小菜,电车钱就花光光了。
  我待到打烊赶人的最后一刻,还没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冰雨停了的话,就走路去下北泽的朋友公寓打扰一下,如果雨不停,打算露宿在陆桥或地下道。反正登山包里有露宿用品。
  荻洼有一家卖登山用品的二手店,大不了明天去那里卖掉一些登山用品,就能买回小田原的车票了。
  这是一间狭小的店。
  只有一个吧台,坐五个人就满了。
  店门没有隔板。身体的前半在店里,背部却在店外。
  客人除了我,还有个三十五岁左右、穷酸相的男人。在我常打工的铁工厂里可以看到的那种领日薪、说话总有酒臭味的男人——就是带着那种感觉的人。
  「小哥,你爬山啊?」
  他一直跟我聊天,聊些爬山的话题。
  「你是学生吧?」
  他问我,我回答是,还顺便告诉他刚刚才发生丢脸的摆脱处男未遂事件。
  半夜一点时被店家赶了出来。
  我背着登山包漫无目的地走。
  冰雨变得更细小了,不过还是继续下着。
  我吞了颇多酒精。
  我自己点的啤酒喝完之后,邻座的男人就把他的啤酒倒给我。
  「小哥,你去哪啊?」
  我正要往车站方向走去时,后方传来声音。
  是刚才在店里请我喝啤酒的男人。
  我与他面对面站着,才发现他个头很小,比不怎么高的我还要矮。
  「要不要陪我再喝一杯?」
  男人说话有点鼻音,音调也有点怪。
  结果我和他又去了一间类似的店。
  「喂,小哥,你想上女人?」
  喝完一瓶啤酒时,他忽然这么说。
  「小哥你有那意思的话,我有个女人让你上。」
  他嘴角带笑,眼睛却发出认真的光芒。
  「可是……」
  「不用钱,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免费。免费让你上女人。」
  怎么样啊,他说。
  对女人肉体的欲望,当时已经冷却了。
  不过,是时候放下烦人的包袱了,这个心情还在腹部某处闷烧着。
  「可不是货色差的女人,一个二十四岁的美女,没骗你——」
  真让人起疑。
  我想最后的目的应该是钱吧,可是从刚才的聊天中,他应该已经充分了解我没有钱才对。
  我抓不住他突然提议的真正目的。
  「我了解你的不安,不过就是因为你是这种人,我才跟你说——」
  「……」
  「告诉你,我也有我的理由;再说,虽然不用付钱,可是有条件。」
  「条件?」
  「对,如果小哥你答应的话。等一下我会带你到某个地方,你在那里等,然后那个女人就会过去——」
  「这就是条件吗?」
  「不,接下来才是条件。小哥,你听好,你要跟她怎么搞、叫她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开灯。然后,话也——」
  「话也?」
  「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不能跟她说你的名字,也不能问她的。偷偷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给她,想要以后连络也不行——」
  总而言之,不能超越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
  「在那个地方,就那么一次。不过,小哥,你可以叫她帮你吹喇叭,也可以插她的肛门。」
  他非常直接地说。

  三、

  我在黑暗中屏息等待那个女人到来。
  结果我接受了男人的提议。
  出了店家,他拦了一辆计程车。
  他先坐进计程车,告诉司机目的地,然后才叫我坐进去。
  所以我不知道计程车要去哪里。
  在车里,我的眼睛被蒙住,就这样从车子停住的地方跟着男人一起下车。我的眼睛依旧被蒙住,所以他牵着我的手走。
  我感到马上进了建筑物里。
  坐电梯往上,出电梯之后走了一会,进入房间。然后眼罩才拿下来。
  一间套房——就是那样的房间。
  有一张大双人床。
  「听好,女人在三十分钟之内到。在这之前,你去冲个澡。她应该洗好澡才来,所以人一到可以马上开始。我等等就会出去。听着,不管你怎么搜这房间,都找不到这是哪里的线索——」
  窗户吊着颇厚的窗帘。
  虽然我知道这里不是饭店,不过这房间却有跟饭店一样的稀薄生活感。
  「好了,我要走了。记得一定要关灯,如果灯亮着,她就不会来。大概三小时之后,她就会离开,到时候你再开灯。她走了之后,我就会回来——」
  记得不可以说话。很爽得发出声音无所谓,但不可以说任何话——
  他再三交代后才离开。
  我在浴室冲澡后,把灯关了,坐在床上等女人来。
  胸中充满后悔与期待。
  还有自己完全不知正面临什么情况的不安之情。
  该不会是受骗了?男人应该有别的目的吧?又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我帮助别人犯罪——
  假设他说的是真的,对方又是什么样的女人?
  和男人有什么关系?
  关灯、不能交谈,都是为了不让人知道女人的底细。
  那么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难道说人家都认得她——例如知名女演员之类?
  有夫之妇?
  那么我能理解为什么不想脸被看到。还是说脸上或身上有难看的烧伤疤痕?
  不,可能来的不是女人,是个男人也说不定。
  已经变性的男同性恋。
  也可能是刚才那个男人打扮成女人,一进来就握住我的手。
  不论哪一种想像都不太好。
  女人迟迟不来。
  应该早就过了男人说的三十分钟。
  等待的空档,又多了一种想像。
  那男人说不定不举。
  他是有妇之夫——
  所以他得每个月上街几次,帮妻子找一夜情的对象。
  不,或许他们是性欲奇特的夫妻,无法满足于一般的性,如果别的男人不先搞自己的妻子,就无法得到愉悦。
  从杂志书籍读来的知识浮现在脑海。
  我觉得每种想像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
  总之——
  我好像正面临只出现在印刷活字里的状况——或与那类似的状况。
  已经没有什么新点子浮现脑海,正在重复刚才的几种想像时——
  响起了细微的声音。
  是转动门把的声音。
  紧张感瞬间袭来。
  走廊的幽暗灯光柔柔地照在玄关附近,不一会儿光线就消失了,我被比之前更浓厚的黑暗包围。
  感到有人的重量踩在柔软地毯上慢慢走来——
  像是光着脚。
  我坐在床上无法动弹。
  心跳声传到太阳穴附近。
  眼睛凝视浓厚的黑暗,但只看到比黑暗更浓厚的影子在动。不过那或许是错觉。
  忽然有只手摸我的右膝。
  我依旧不能动。
  身体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
  近处传来叹息声,似乎是因为找到我而放下心的样子。那的确是女人的叹息声。
  接着,香水味传到我的鼻子。
  右膝上的手并没有离开。
  那手指仿佛包住右膝般滑动,手的温度透过裤子的布料慢慢传来。
  手指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动了起来。
  过了一会,我才发现那手指除了抚摸膝盖,还有别的动静。手指一边重复抚摸膝盖的动作,一边缓缓往上移到我的大腿内侧。
  我还是动弹不得。
  我故意不理会变得急促的呼吸,却反而更痛苦。我的呼吸乱了。
  我的中心处以惊人的气势,将裤子的布料往上挺。
  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左膝。
  且开始与现在移到我右脚上的手指进行相同的动作。
  两只手都抵达我的中心处。
  我那里的变化肯定清楚传递到手指上。
  黑暗中响起深深的、满足的叹息。
  野生大型猫科肉食野兽捕获到猎物时,或许也会发出如此的叹息。
  两只手来回抚摸我那里,用手指压着、隔着裤子握着——那动作非常舒服,为了拥有更强烈的快感,我稍稍抬起腰部。希望众集在我那里的冲动更强烈地传到那手里,我不知道还能忍耐多久。
  我终于将搁在床上的右手往前伸。
  手指碰到了什么。
  是头发。
  长头发。
  我的右手摸着头发。
  手指伸进头发里摸索。
  是耳朵。
  我的手指摸着她的耳朵,并慢慢移动。
  脸颊——
  然后,鼻子。
  嘴唇。
  摸到她嘴唇时,我的手指被吸进一个温暖的东西内。
  她用嘴唇内侧含着我的手指。一个移动频繁的温暖东西,缠绕住我的食指。
  是她的舌头。
  真是一个极具官能性的感触。
  手指、我的中心处这两个刺激与兴奋,差一点让我射出来。
  食指、中指、无名指,她的嘴唇陆续含着每一根手指。
  接着是小指——
  小指的感触不同。
  牙齿。
  她一边舔我的小指,一边用牙齿轻轻咬。
  我注意到她的鼻子发出急促的呼吸。
  我伸出左手。
  她已经将身体放在我的两膝中间。
  我的左手抚摸她的胸部。
  她似乎穿着T恤。
  隔着衣服,我用手掌捉住那弹性。
  得知她T恤底下什么都没穿,因为我的手指感觉到尖挺的乳头。
  我搓揉她的胸部、捏起她的乳头。
  她从含着我手指的嘴巴深处——喉咙附近发出微小的声音。
  当时,一股尖锐的痛楚袭上我右手小指。
  因为她用力咬我的小指。
  「好痛……」我说。
  她把我的小指从她口中解放。
  「对不起。」
  压抑喘息、略微嘶哑的声音,在我脸的正上方响起。
  我没遵守与男人的承诺,不过当晚与她的交谈,也仅止于此。
  她用两手抱起我的脖子。
  她的嘴唇碰着我的嘴唇。
  ——开始轻轻地。
  然后渐渐变得强烈。
  舌头像生物般伸进我的嘴里。
  我就那样仰躺在床上。
  她在我的上面。
  舌头相互缠绕。
  她的舌头在我口中钻动。
  我跟着做相同的动作。
  在那之间,她微小的声音不断从连成一体的嘴唇送进我口中。
  她应该非常陶醉吧。
  不知不觉间,她的右手开始解开我裤头的腰带。
  嘴唇仍相连着,她打算连着内裤脱掉我的裤子。
  我抬起腰帮她的同时,把手伸进她的T恤里。
  我的右手被一种甜美得难以迢信的感觉包围,非常明显,人的手也能享受快感。深深的愉悦,以及类似安心的感觉,从我的掌心蔓延至全身。
  我专心品尝那感触。
  我的裤子已经被脱掉,那里被她握着。
  她的手缓缓移动。
  她的嘴唇离开我的,滑到我的喉部、飞向我的耳朵、移到我的胸部,然后往下移动。
  刚才含住我小指的东西,现在包覆在我的那里。
  我在唇与舌停住不动时挺上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射出来了。

  四、

  那晚的体验不只燃烧了我的精神层面,也包括肉体深层部分。
  我第一次插入她炙热的肉体时,她发出怎样的声音、身体怎样的扭动,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那晚,我射了四次。
  宛如拥有体温的蛇一般,我们交叠数次,互相咬着对方的肌肤、吸吮彼此的肉体。
  我再也没经历过当时那样浓厚、伴随妖娆、深沉愉悦的体验。
  我的手、我的手指、我的耳朵,清晰记得黑暗中她的肉体如何移动、她发出如何的喘息声。指尖还能再次描绘出她全身上下的曲线,以及肌肤的触感。
  小指的尖锐痛楚——
  甚至还记得当时留下的齿痕形状。我也曾在那齿痕上面印下自己的齿痕,让同样的痛楚再次苏醒。
  我虽然不会看到她的真面目,但是她在黑暗中移动的白色肌肤、起伏的样子,却如同影像般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真是不可思议。
  她离开房间时,我累得快睡着了。
  她穿上衣服的声音——
  静悄悄地踩着地毯出去的声音。
  我都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
  她离开房间之后不久,那男人就出现了。他再次蒙上我的眼睛,带我坐上计程车,放我在微暗清晨的新宿车站前下车。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于这件事,接下来就只有二十年的空白。
  至今我不会在任何地方写过这个经验。
  只跟非常少数几位朋友说过。
  这桩奇妙的、说不上是事件的事件,让我变得喜欢关灯做爱,留下这些许后遗症,并在我的记忆深处扎根。
  先前也提过了,让我想写出这段记忆,是因为一个契机。
  为了叙述那个契机,我得结束这段小小告白。
  今年夏天——
  由于杂志采访,我走访日本各地的河川。
  当时前往某条河川附近的商店街,过上那个契机。

  五、

  车子行驶于离开东京的高速公路上,花了几个小时抵达本州的某条河川——就透露到此吧。
  当天的拍摄工作进行到黄昏,回到饭店已经七点半左右了。
  淋浴后,与摄影师一起在饭店餐厅用餐。
  然后回到房间,开始为另一本杂志写稿,我猜当时大约九点半左右。我答应对方,十二点前把十张稿纸交给东京某印刷厂,那家杂志的校正室。
  我喜欢山,认识了在户外休闲杂志工作的人,就开始帮他们写稿。现在也写些跟山、钓鱼有关的文章。
  十二点左右,我在大厅把完成的稿件传真过去之后,就出去了。
  刚才吃饭时没怎么喝啤酒。
  体内一摄取酒精就想睡觉、没办法写稿,所以我计划写稿的时候就不会喝酒。
  我想去附近的小酒馆喝点酒再回去睡。
  我住的商务饭店离最近的车站大约只有五分钟路程,附近有许多居酒屋。
  离饭店很近的居酒屋感觉有点扫兴,所以我经过两、三间居酒屋,才走进那一间。
  小小的居酒屋里有两张四人桌,以及一个可容纳八人的吧台。
  吧台有一个空位,于是我就坐在入口附近的那个位子。
  店里客人还颇多,看起来都像是常客。
  应该是一对夫妇经营的店。
  老板大约五十多岁,老板娘大约四十多岁吧。
  老板娘盘着头发,在清爽的和服外罩一件白色日式围裙。
  「欢迎光临。」
  耳朵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有种奇妙的感觉。好似让人怀念、暌违已久、已经忘了名字与脸蛋、只记得声音的青梅竹马般的声音——
  「你好。」我看着女人的脸说。
  我和女人的眼睛交会。
  她肌肤白皙,化着淡妆。
  虽然眼角与嘴角有细小的皱纹,那皱纹却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女人味。
  女人以不可思议般的脸盯着我看,并说:
  「您要点什么?」
  「啤酒。」我说。
  然后,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望着墙上贴的菜单,点了青花鱼生鱼片和烤肉串。
  女人低下头,把我点的东西告诉正在处理客人点单的老板。
  「青花鱼生鱼片一份、烤肉串一份,马上来——」
  老板说着并抬起头看我。
  当时我差点叫了出来。
  那张脸。
  喂,小哥,你想上女人?
  二十年前,在新宿跟我说话的那个男人的睑。
  不过他好像没有认出我。
  因为他马上低下头,将视线拉回自己手边,继续原本的工作。他的表情与动作,看起来不像发现了熟面孔。
  但是我很确定。
  那么——
  现在在我眼前、吧台里的女人就是当时的女人。
  我完全不在她的视线里。
  她正端着上置几瓶清酒酒瓶的托盘,从吧台里出来。
  她把酒瓶放在我后方的四个男人的桌上,然后回到吧台里。
  「小美,啤酒——」有人从吧台另一端叫着。
  「马上来。」她回答,并从冰箱取出瓶装啤酒。
  此时,她露出左手白皙的上臂。
  我看到之后,心扑通扑通地跳。
  我还记得。
  那个声音。
  我的手指还记得那个形状。
  那段白皙的上臂。
  后颈。
  脸颊的线条。
  红色嘴唇——那片红色嘴唇曾经在我那里——
  没错。
  不可能会错。
  对不起……
  只听过一次的声音——
  我的指尖会数次描绘的后颈、喉咙——那种触感。
  我心跳加速。
  真是巧合。
  男人没注意到我。
  虽然我只看得到他的侧脸,不过不可能记错。
  圆圆的鼻子、下唇的形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声音也是。
  我边喝啤酒,边偷看他们俩。
  还竖耳倾听像是常客的男人的片段对话。
  因此知道他们叫男人「老板」,叫女人「小美」。
  男人和客人一来一往的言谈,没有丝毫他独特的语调。
  不过——
  仅仅一次,一个坐在吧台的客人问他对于某棒球选手的想法。
  「今年不行啊。」
  他回答。那音调有二十年前那男人的感觉。
  所以我知道他没认出我。
  但是,女人呢?
  我不清楚。
  可能认出来了。
  可能没认出来。
  我有一股冲动,想向她确认。
  问她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为什么?
  可是我压抑住这个诱惑。
  毕竟现在知道又如何?
  为了满足我好奇心的行为,可能使眼前看起来感情颇顺遂的两人之间横生波澜。那对他们俩、对我都没好处。
  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当时才会那么做吧——在黑暗中不准交谈。
  问了之后,我不觉得他们俩忆起当时会特别怀念或开心。倒是我,极可能拥有甜美的幻想。
  况且这里除了我与他们,还有不相干的人。
  再说,我可能也没有机会再踏进这间店。
  先不说特地来这间店得花几个钟头的车程,我根本不觉得自己会那么做。
  但是,我的体内有把燃烧炙热的狂野之火。
  她身体的触感、动作、耳边的热气——在黑暗中交合的异样感觉——
  一切都以惊人的强度复苏起来。
  再一次——
  如果可以重现那晚。
  我的体内产生强烈的欲望。
  我因久违、急切的肉体冲动而哑然失声。
  不过,我压抑住那股冲动。
  关于那件事,我最后只做了一项举动。
  我点了一瓶清酒,与她的眼神交会,此时,我在老板的视线外,把自己右手小指含在嘴里。我盯着她看,然后用牙齿咬嘴里的小指——
  「好痛……」我低声说。
  我觉得她当时露出浅浅的微笑。
  她端来清酒。
  放在我面前的吧台。
  我一拿起酒杯,她就伸手用白皙的手指端起清酒瓶:
  「对不起……」
  帮我往杯里倒酒。
  那就是当初在黑暗中唯一的对话。
  我们让它在二十年后再度重现。
  「你也喝一杯吧?」我拿起放回吧台上的清酒瓶说。
  「谢谢。」她拿起我刚喝完的酒杯。
  我把酒倒在那个杯子里。
  慢慢地——
  我把我的想念慢慢地倒进酒杯里。
  她以和我倒酒同样的速度慢慢暍完,然后放在吧台上。
  「真好喝。」她说。
  这就是我在店里和她的对话。
  我喝完酒、付了钱,就离开了。
  我背对着店迈步离开。
  却感觉背后有一股甜美的拉扯力。
  不管我走多远,都能感觉到那股力量。
  有一瞬间我想回去店里,不过还是作罢。
  我甚至幻想或许她会编什么理由跑出来追我,可是没有任何人追出来。
  我也想过故意遗落什么东西,好让她出来追我,但我没那么做就离开了。
  没有任何人追来,虽然让我有点失望,不过也多少有点放心。
  最后我还是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那件事。不过这样也好。
  我回到饭店房间。好久没用自己的手,还射出两次。


  头的爱我

  我爱你。
  别那么僵硬嘛。
  给我看看你的牙齿。
  来,笑一个——
  这阵子我会三不五时把你拉出来,告诉你我看了什么电影、吃了什么好吃的。
  去吃法国菜应该很不错——
  还想跟你一起去看许多电影。
  啊——
  你不再责备我。
  你不再生我的气。
  你总算真正属于我了。
  虽然你刚化好的妆已经有些脱落,却显得更加性感。
  这样比较漂亮。
  露齿笑一笑嘛。
  很可爱呢。
  你只管静静地把双唇、脸颊交给我的舌头。
  像这样,像这样——
  我帮你把眼睛沾到的、
  鼻子沾到的、
  嘴唇沾到的都舔掉。
  到底你拥有什么样的嘴,说出那些令我痛苦的刺人话语?
  你用纯洁的嘴接受了我的那个是吗。
  好可爱。
  终于可以这么做了。
  如何?
  在你脸上满满的。
  你看。
  你看嘛。
  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我朝着刚帮你涂好口红的嘴唇——
  对着你的脸。
  怎么办?
  感觉愈来愈舒服。
  用手握着——
  我那儿还勃起着。
  因为已经习惯你这张脸了。
  已经不怕了。
  你那好像生着气的脸。
  很可爱哟。
  喏,变漂亮了。
  画上眼影,接着,再擦上口红。
  不知为何,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似乎比从前更爱你了。
  我本来打算做了这些之后,咒骂你一整晚的。
  如果你爱上的男人看到这光景,会说什么呢?
  我仔细地帮你刷上腮红,就像你平常那样。
  先帮你整理头发。
  梳子、口红,还有睫毛膏。
  找到了。
  就用这些帮你化妆。
  你有带化妆品吧。
  对了。
  用你的舌头回应我的舌头,那蛇一般缠绕的有趣游戏,你再也不玩了。
  把舌头——
  我的牙齿撞着你的牙齿,发出声音。
  冰冷的唇。
  在你的唇上,印下久违的一吻。
  我爱你。
  直到变回我爱你时的那张脸。
  来,笑一个。
  别那么僵硬。
  还在瞪着我。
  好像比刚才看起来更可怕了。
  还真有点难。
  我帮你调整一下嘴唇,弄成微笑的样子。
  用手指按压眼睛周围的肌肉,把表情弄得柔和些。
  这样就看得见牙齿了。
  好像张太开了,嘴唇的形状也怪怪的。
  不过眼睛还是有点恐怖。
  变干净了,不是吗?
  喏——
  我用湿毛巾帮你把脸和脖子沾到的血擦掉。
  别用那种眼神瞪我。
  看起来真可怕。
  把你的头拿到餐厅,放在餐桌上,那儿还留着你没吃完的饭菜。
  只留下头。
  这么一想,我那儿立刻勃起了。
  我会把你全吃掉。
  把你的身体切成六块,放到冷冻库。
  用刚才那把菜刀切开肚子,取出内脏,放进双层塑胶袋里。
  我不喜欢用锯子锯骨头的感觉。
  切掉手肘膝盖,再把大腿切成两块。
  接着是两脚。
  然后是两臂。
  还好你留短发。
  我不想被你盯着看,所以让你趴着,先砍掉头部。
  我也光着身体。
  特大冷藏库今天空荡荡的。
  也特地准备了锯子。
  把你的尸体拖到浴室。
  对不起。
  最后没能让你亲口说出我早已知道的结论,就把你杀了,虽然有点遗憾无法捉弄你,但那是因为你发现了我藏在餐巾下的菜刀。
  「我喜欢上别人了。」
  虽然我老早就知道,但还是要你亲口说出。
  要从你的嘴巴吐露一切。
  真有快感。
  我继续扮演善解人意的男友角色,邀请你来共进最后一餐。
  我非常兴奋。
  我终于捉住你了。
  在我的住处。
  为了分手的聚餐。
  这最后一餐,只有我乐在其中。
  原本想让你全部吃完的。
  我用双手握着变冷变硬前的温暖柔软乳房,轮流吸吮两个乳头。
  不再属于我的乳房暴露在外。
  我慢慢脱掉你的衣服。
  鲜血继续流出。
  我拔出插在你胸前的菜刀。
  仰倒的胸前流出温热的血,迅速染红地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面对你的死亡,我还是流下了眼泪。
  在还留有余温的尸体前,我只哭了一会。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妖灵街道

  一、

  我被痛殴。
  根本来不及闪躲。
  连对方出哪一边的拳头都不知道。
  强烈的冲击突然袭向左脸,所以应该是右拳吧。
  比起痛楚,反倒是那阵冲击打乱了我的意识。
  「真痛。」
  说话的不是我,而是打我的那个少年。
  大约十五、六岁吧。
  咖啡色头发。
  染成咖啡色的短发。
  不只双耳,左鼻孔也穿洞。
  戴着金色的金属环。
  下唇也有一枚同样的金属环。
  揍我还喊痛,那唇环和鼻环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脑中瞬间掠过这个想法。
  「笨蛋!」
  说话的是穿环少年的同党。
  他和穿环少年的年纪相仿。
  头发是银色的。
  揍我的穿环少年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拳,轻轻磨擦。
  「实在不能徒手单拳突然往人头揍去,拳头会受伤呢。」
  伸脚向我踢来。
  银发少年的脚尖深陷入我的上腹。
  这里比脸还痛。
  我感到被揍的左脸热呼呼的。
  痛是痛,但搞不清楚到底是热还是痛。
  腹部的踹伤不热也不痛,是另一种痛苦。
  超越想像的痛苦。
  我抱着肚子往后跌倒,屁股着地。
  然后撞倒了垃圾桶,脸庞往柏油路面扑。
  右脸颊贴在柏油路上,屁股在上,我发出:
  呃、
  啊、
  等没有意义、模糊不清的声音。
  横躺在翻倒的散乱垃圾上。
  呻吟着。
  扭曲着身体。
  眼泪从眼角流出。
  我听到有人说:
  「这位大叔在哭呢。」
  是穿环少年?
  银发少年?
  还是别人?
  他们有三、四人。
  突然在这条路上包围我。
  我之前一个人喝闷酒。
  因为发生了些不顺心的事。
  被上司欺负。
  「就是因为你不够努力,生意才被抢走——」
  他故意在大家面前说。
  大家装做没听见。
  井上马上拿起电话筒,开始打电话。
  加藤低头假装看资料。
  清原奈津美也低着头,假装写东西。
  我全知道。
  他们竖起耳朵仔细听高嶋骂我的字字句句。
  山本又被骂了,真是的,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大久保计程车。
  那边不是本来都用我们的车子吗?
  好像被别人抢走生意了。
  山本好像一点都没发现。
  我知道大家透过眼神、窃窃私语做这般交谈。
  只要平常不时去露脸关心,怎么可能事先不知情?
  前同事松本还落井下石地数落着。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
  那么在那家伙面前,挂着逢迎浅笑、对上司哈腰作揖的我又算什么?
  垃圾。
  就是现在和我一起跌落在柏油路上的垃圾。
  呜、
  啊、
  我一边发出声音,一边想要站起身。
  抬起屁股,单手撑在柏油路上站起来。
  就在那时,胃里有东西慢慢往上窜,于是大量呕吐物散在柏油路上。
  然后,我又把脸埋在呕吐物里。
  我刚才喝了酒。
  为什么我得遇到这种事?
  又为什么这群少年要这样欺负我?
  怕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我喝完酒、付了帐就走人。
  想抄近路去车站。
  所以才会走进这条小路。
  然后,这群少年就出现了。
  他们都可以当我的小孩了。
  他们嚼着口香糖、露出讨厌的表情看着我笑。
  不让我过。
  找我碴。
  我吐,不单是喝了酒的关系。
  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嗅得出暴力的味道。
  若有人想对我施暴,我就会敏感地察觉到。
  暴力尚未败露,我就能嗅到那气味。
  虽然极欲逃离那状况,却好似反而诱使暴力发生。
  这就和害怕不安的人反而容易被狗咬的道理相同。
  不,说不定是因为我散发着诱使别人对我施暴的费洛蒙。
  他们用脚踹我,让我翻身仰躺。
  脚从脸的正上方踩下。
  将硬梆梆的鞋底用力踩在我脸上。
  鼻梁断了的声音。
  牙齿断了的声音。
  我上排三颗门牙是假牙,那些假牙连着旁边几颗牙齿都断了。
  嘴里有异物感。
  我把它与黏稠的血液一起吐出来。
  被踹的时候,我把手盖在脸上。
  他们又往那上面踹。
  胸、腹都被踹。
  肋骨断了的声音。
  啊——
  别打了,别打了。
  饶了我吧……
  我双手遮着脸说。
  双手?
  我突然发觉。
  咦,公事包呢——
  明明刚才还拿着。
  公事包里有重要的东西。
  刀子?
  没错。
  我自己做的刀子。
  只要有它。
  不、怎么可能。
  不是刀子。
  是钱。
  不知是谁的手伸进我的上衣内侧。
  「没有。」
  那只手又去探裤子的口袋。
  「在这里,公事包里。」
  我听到另一个声音。
  「有钱包喔。」
  喂,你们。
  那是我的钱。
  我的。
  那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我的零用钱。
  「好多钱。」
  「干得好。」
  「我们快跑。」
  「这个欧吉桑呢?」
  「不管他。」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仰倒着,听见脚步声完全消失。
  就算脚步声完全消失不见,我还是维持仰躺、无法动弹。
  又听见脚步声。
  是别的路人走进这条小路。
  我想叫住路人。
  不好意思,帮我叫警察——
  我打算这么说。
  可是,从我嘴里只发出悲惨的呻吟。
  脚步声溜过我的前方,避开我走了。
  他们一定认为我是醉汉、喝得不省人事,倒地时撞到头,才不能动吧。
  我不觉得他们冷漠。
  因为换成是我路过这里看到现在的情形,一定也有同样的反应。
  理所当然。
  这么做才能在这都会中生存。
  目标欧吉桑
  没想到现在被我遇上这玩意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应该跟他们拼一拼吗?
  可是就算拼了,也不可能赢。如果抵抗,或许下场更惨。
  说不定会死。
  到底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
  童年。
  我很明白。
  我总是被欺负。
  这算是我的体质,还是命运?
  与生俱来的敏感体质,就像有人是异位性皮肤一样。
  有人生来就易受虐,或许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不过,我会有一次想忤逆这个命运。
  那是中学的时候——

  二、

  二十九年前——
  我国中二年级的事。
  那时我就常受欺负。
  对方是大我一届、叫西村的男生,还有他的同件。
  我当时的零用钱几乎都让他们拿走了。
  如果不凑足他们要的金额,就会被揍。
  不止被揍,还会在放学回家途中的河边被脱裤子、内裤,只好下半身光溜溜地回家。
  我不敢跟爸妈说我被欺负的事。
  没穿裤子、内裤回家的那次,我就说那是游戏规则。
  输了就得依照规定脱裤子,而我输了。
  如果没钱给他们,就得偷东西。
  因为他们要我去偷。
  被捉到也不能供出我们的名字,就当你自己一个人干的——他们说。
  还说如果不照办,你会更惨。
  有一次偷钢笔被捉到了。
  虽然爸妈被叫来,我依旧没供出他们的名字。
  就当我一个人偷的。
  仅仅一次,我试图反抗他们。
  那是放暑假前的七月。
  我有一个心仪的女生。
  她是同班的三岛智美。
  我们并没有交往。
  只是我单方面暗恋。
  她长得很清秀,长头发,功课好。
  我则不论哪一科成绩都是中下,到底有什么机会可以跟三岛智美那样的女生说话?我递寻不着。
  是西村制造我和她说话的机会。
  他们要我约三岛智美。
  黄昏七点——
  地点是学校附近的河边。
  他们说骗她也好、怎样都行,总之把她约出来。
  我第一次拒绝他们。
  你说什么——我又被揍了。
  他们还用图钉钉我的手指甲。
  西村说:
  只要你把她约来,我们就不再欺负你。
  和你划清界线。
  我怎么可能相信西村说的话。
  但是,我打算把握这个机会。
  而且,如果西村不守诺言,我也有准备。
  我会给他好看——
  我下了决心。
  一旦决定了,我的心就莫名地无法平静。
  好像所有害怕的事都不见似的。
  我拿出家里的夹炭铁筷,做成长长的刀子。
  不是用来切,而是拿来刺。
  我用磨刀石磨砺前端,让它变尖。
  前端细细的、就像把刀子,散发着光芒。
  接着,在握把处绕上胶带。
  为了好握,绕上胶带让它变粗。
  然后,把棉布剪成小块绕在胶带上。
  为了握刀时不易滑落。
  在还微微亮着的河边,我和西村他们四人碰面。
  我鼓起全部的勇气跟智美说话。
  我有话跟你说,明天可以来河边吗?
  没想到智美非常干脆地点头。
  当然,我没跟智美说西村他们的事。
  我只说有话跟她说。
  我对智美有责任。
  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会用生命保护她。
  我有心理准备。
  铁筷是旧东西,又粗又重。
  我把三天前完成的凶器偷偷放进书包里带着。
  这把凶器是我的精神支柱。
  我带着凶器。
  若有万一就能派上用场。
  光是这样想,就心跳加速、血液上涌到脸部。
  给你好看——我想。
  绝对给你好看。
  于是,我和智美一起到河边和他们碰面。
  「真的来了。」西村说。
  「守信用这点,值得称赞。」
  接着,西村说出我当时想像不到的话。
  「喂,三岛,你被这个山本骗了。」
  什么?
  西村在说什么?
  「这家伙把你卖了。」
  西村开始叨叨叙述着我把三岛叫来这里的原委。
  「总之这家伙想要解救自己,才把你约到这里。听好,他喜欢你,他回家之后,老是一边想你一边自慰。想不想看啊?」
  西村说。
  「这家伙在家自慰的样子,就在这里表演给你看。」
  西村和同伴朝着我走来。
  我当时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我发狂了。
  我冲向最近的男生揍他。
  他身体往后缩,靠向另一个男生的腰间,我扑空倒在河边。
  不知不觉间,应该在手上的书包掉到河边。
  书包。
  书包。
  我拼命找书包。
  找到了。
  我被狠狠踹了出去,让我更靠近书包。
  我打开书包。
  「给你好看、给你好看。」
  我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书包里有我做的凶器。
  我的武器。
  我的……
  可是,我伸手摸了老半天,只有书本和笔记本,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武器。
  跑到哪去了?
  我掏出书包里所有的东西。
  即使如此,还是找不到那把自制的刀子。
  我发现的时候,内心像火一般燃烧炙热的东西急速萎缩。
  「别打了,别打了。」
  我嗫嚅着,接下来只有挣扎的份。
  在三岛智美面前被脱下裤子、内裤也被扒掉,然后被压着仰躺在地。
  「你怎么做的?就照你平常的样子做吧。」西村说。
  我只能扭着腰,哀求他们放过我。
  「不会的话,我来帮你。」
  西村握住我那被皮包覆的东西。
  「喂,你是这么做的吗?这样吗?」
  磨擦之间,怎么搞的,我的那里体积变大、往上勃起了。
  我闭上眼睛。
  「这家伙勃起了。」
  我听见西村惊讶的声音。
  然后,我居然在西村的手里射出。

  三、

  我想起讨厌的事。
  是我不好。
  自己要想起来的。
  我想要慢慢用摇晃的双脚站起来。
  胸口疼痛。
  是刚才被踹的地方。
  肋骨好像断了。
  屁股坐在公事包旁。
  手一摸脸,沾满了血。
  鼻子也流出黏浊的血。
  鼻梁也在痛。
  大概也骨折了。
  我用手指刮掉一两片黏在下巴的牙齿碎片,再从口袋拿出手帕擦脸。
  不知这附近哪里有水。
  有店开着也好。
  得借用一下厕所,把脸洗干净。
  衬衫应该也沾上许多血迹。
  也得在店里报警,或叫救护车。
  左手拿着公事包,好不容易站起来。
  摇摇晃晃走出小路。
  走到对面大马路的话,应该还有小餐厅、酒吧开着吧。
  我忍着胸口疼痛往前走时,有个招牌映入眼帘。
  就在前方几步,有一根铁棒从住商大楼的墙壁往马路突出,棒子上吊着一块牌子。
  附近的墙上有个聚光灯照着那块牌子,那块木板浮现于黑暗中。
  是一块招牌。
  写着「缘绮堂」。
  用毛笔工整横写在老旧的木牌上。
  文字的上方,写着稍小的「古董」两字。
  这种店居然开在这里。
  刚才有看到这块招牌吗?
  没有印象。
  不过灯还亮着,就算已是深夜,应该还开着吧。
  主顾客是喝完酒回家的醉汉吗?
  但是附近好像没有店还亮着灯。
  我站在那块招牌下。
  入口处有道楼梯通往地下室。
  我看见一扇木制大门在楼梯下方。
  我动作迟缓地沿着墙壁下楼梯。
  把全身重量靠在颇厚的木门上,推开进去。
  店面狭小。
  光线昏暗。
  四周靠墙排放着顶到天花板的木制陈列架。
  店的最后方有张办公桌,有个男人坐在那里。
  年纪大约五十岁以上。
  或许接近六十岁,但看起来不会更老了。
  有些白发。
  他穿着黑色裤子。
  米色衬衫。
  暖色系的毛线背心。
  有点不太适合他。
  这个男人应该是老板吧。
  「请问——」
  我打算接着询问有没有厕所。
  老板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说:
  「欢迎光临。」
  他没看到我的模样吗?
  我的几颗门牙不见了,脸和衬衫胸前都沾满了血迹。
  一般人应该皱着脸,问我出了什么事才对。
  怎么会一脸柔和地说欢迎光临——
  「您要找什么?」老板说。
  找什么……找厕所喽。
  还有电话。
  他看不出我的状况吗?此时,我注意到奇怪的事。
  店里陈列架上的东西都好眼熟。
  我以前看的——
  几十本旧漫画。
  还有木盒里的破弹珠。
  翅膀断了一边的模型飞机。
  书。
  蓝色帆布球鞋的右脚。
  咦——
  怎么一回事?
  球鞋、翅膀断了一边的模型飞机等等都好眼熟。
  红色毛衣。
  竹钓竿。
  浮标。
  锡制机器人玩具。
  我知道了。
  每一个都跟我以前用的种类相同。
  我拿起那个机器人。
  令人怀念的重量。
  令人怀念的触感。
  转上发条还能动。
  想起来了,以前我的这具机器人不知何时从家里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
  我以为是爸爸还是妈妈把它丢了,当时很生气。
  我想起那个画面。
  该不会是你在哪里玩了之后,忘记收起来了吧——妈妈说。
  我看到机器人的背面,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这是?」
  一模一样。
  同样地方出现记忆中的凹陷处。
  凹陷处正中间、漆料剥落造成的白色小小瑕疵,形状也相同。
  这不是同款而已,根本就是我以前的那具机器人。
  这么说来——
  翅膀断了一边的模型飞机。
  单脚的球鞋。
  红色毛衣。
  都是我以前的东西。
  那些曾经拥有、不小心弄丢的东西。
  却出现在这间店里。
  「您明白我这里是什么样的店了吧?」老板说。
  「这里陈列的每一样都是您以前非常心爱、却不小心弄丢的东西。」
  「怎么会……」
  「如假包换。这点您自己应该最清楚。」
  的确如他所说。
  我知道这里摆的都是我从前曾经摸过的东西——
  令人怀念、发热的东西。
  有份量的东西。
  将我包围。
  「不论是谁,一生当中只能进来一次。」老板说。
  「您可以把从前不见的东西买回去,不过只能选一样。当然什么都不买也行。」
  「一样?」
  「没错。前不久有人想买过去,真伤脑筋,因为没办法在这里买时间或生命,只能买实体的东西而已。」
  老板这么说的时候,我发现陈列架上的那样东西。
  粗粗的夹炭铁筷。
  握把用胶带和棉布捆着。
  仔细磨尖的前端。
  我做的那把武器。
  我把它拿起来。
  令人怀念的重量。
  铁的重量。
  「这、这个——」我说:
  「我想买这个。」
  「没问题。」
  「多少钱?」
  「不用付钱,不过请留下您身上的一样东西。」
  「这、这颗扣子可以吗?」
  我抓着沾满血迹的第一颗衬衫扣。
  「当然可以。」
  我当场扯下扣子递给老板。
  「好的,这样就成交了。那么您请回吧。」老板说。
  于是我打开门,爬上楼梯,回到原本的马路。
  回头一看,店的入口、招牌都已经消失。
  是梦?还是幻觉?
  但是,我马上就明白并非如此。
  因为我手里握着那把沉重的武器。

  四、

  因为有了它,不管上司骂我什么,我都不在意。
  奈津美用讨厌的眼神看我,我也无所谓。
  随时都可以用这家伙刺死你们。
  这么一想,我的态度自然变得无所惧怕。
  奈津美,我会用这家伙刺进你那讨厌的眼珠子里。
  我没发出声音,只瞪着奈津美。
  光是那样,奈津美就变得安静了。
  好像连我的个性都起了变化。
  我每天把武器放在公事包里去上班。
  只要一不顺心,我就会想起躺在公事包里那把厉害凶器,不愉快也就消失无踪。
  心情并不平静。
  想到凶器时,反而心情高昂,不顺心的事就会消失于高昂情绪之前。
  可以说不顺心的程度愈高,我想到凶器时火焰就燃烧得愈炙热。
  当我把这家伙刺进你的肚子时,看你还能不能说同样的话。
  我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
  连去喝酒,都不再有人像从前那样找我碴。
  过了两个月肋骨才不痛,三个月后鼻梁骨折才康复。
  一般人应该会受当时强烈的记忆影响,再也不踏人事发现场一步,但是我不同。
  只要有机会,我就去那里。
  去同一家店喝酒,在同一时间离开,走进同一条小路。
  就是为了再见到那些少年。
  那之后过了半年左右,机会终于降临。
  夜晚——
  深夜走入那条小路时,有两个男人堵在我面前。
  穿环少年与银发少年。
  我停下脚步,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欧吉桑,晚上一个人走路很危险喔。」
  我一回头,少年眼熟的脸浮现在路灯光下。
  我开心地差点叫出来。
  不过我却扮演害怕的中年男子,把公事包抱在胸前,拉开拉链好随时拿出那家伙。
  三人同时从前后靠近。
  停在我的面前跟背后,把我前后包围。
  「喂。」银发少年突然用右手一把捉住我胸前。
  我伸手从公事包里握住那家伙。
  接着——
  我把那家伙用力刺进捉住我胸前那只右手手背。
  「唉呀?」
  因为他猛力缩手,所以手背出现可怕的裂痕。
  银发少年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然后我用手制刀子的刀尖,隔着他的衣服刺入腹部。
  马上拔出。
  银发少年双手按着肚子,仍旧一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看着穿环少年,再看着我。
  「你、你是上次那个——」
  「好久不见。」我说。
  「你、你居然刺我的肚子——」
  我没听他说完。
  因为我已经转个方向,把刀子刺进从后方靠近我的人的肚子里。
  他也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然后趴倒在地上。
  「什、什么?你做了什么?」
  穿环少年似乎还在状况外。
  我走到穿环少年面前。
  「喂、喂、喂。」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他后退的同时陷入慌乱,但还想保持镇定、伺机挣扎。
  我往前朝他逼近,他突然用膝盖踢我。
  「嘿。」
  这一踢真不够看。
  我用刀子深深刺进他的膝盖。
  他发出难听的声音,抱着膝盖,屁股往柏油路上落。
  我跨坐在他身上。
  用刀尖扯掉他嘴巴上的唇环。
  发出哺的一声,嘴巴裂了。
  「不、不要、请你住手。」他说:
  「对不起,请你饶了我……」
  刀子尖端刺进他说话的嘴里。
  舌头应该断了吧。
  穿环少年无法动弹。
  一动的话,嘴里的刀子又会造成伤口。
  因为同样的理由,他也不能说话。
  很好。
  会痛很好。
  痛到底吧。
  人都是这样。
  「我的牙齿断了几颗。」我说:
  「我用这家伙把你的牙齿挖出来吧。」
  我把穿环少年的嘴巴打开,用刀尖撬开他的牙根。
  鲜血迅速从嘴巴流出来。
  嘴里一片模糊。
  喏。
  瞧瞧。
  这是你的牙齿。
  手指捏着用刀子挖出来的牙齿给他看。
  从他的嘴巴拿出刀子,鼻环少年随即吐出大量的红色鲜血。
  「请、请你饶了我。」他嘴里念着。
  此时,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你——」
  女人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着。
  好像在哪里见过。
  「住手,山本。对不起,我把你的刀子丢掉了。」
  丢掉?
  这把刀子?
  「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一起去河边的时候,你叫我帮你拿书包?」
  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
  「当时我从书包里拿出刀子,把它丢了。」
  是三岛智美。
  四十多岁的三岛智美站在我面前。
  「你和西村是——」
  「没错,我当时和西村同学在交往。他已计划好要欺负你,所以才做出那种事——」
  智美说:
  「所以对不起,请你放过西村——」
  西村?
  我仔细端详我跨坐的这个男人,他不是穿环少年,而是西村。
  国中生的西村。
  「求求你。」
  智美朝我跑来。
  她变成国中生的样子。
  穿着水手服。
  智美开始脱水手服。
  全裸。
  怎么搞的?
  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真的吗?
  真的是智美把刀子藏起来吗?
  不会吧。
  还是说,我现在只是看到心里的想像而已。
  现在只是实现我的愿望而已。
  在梦里——
  梦?
  全裸的国中生智美想要抱我。
  「住手。」
  大叫的我丢掉刀子。
  然后站起来。

  五、

  我站在那条黑暗的小路。
  应该挂着缘绮堂招牌的住商大楼前。
  翻倒的垃圾桶。
  满地垃圾。
  断掉的牙齿。
  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穿环少年等人已经逃走了。
  西村、智美也不在。
  只有我。
  满脸鲜血。
  衬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起什么,伸手碰领口,发现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不见了。
  被他们围殴时扯掉的吗?
  还是——
  我不知道。
  酒醒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丢掉刀子的那一刻,好像全都结束了。
  一会儿之后,我抱着公事包往车站蹒跚地走去。


  真言士

  一、

  这是真人真事。
  我的朋友当中,有一位简称为N的宗教学者。由于他目前还在某大学任教,这里就称他为N吧。
  他经常上电视,也有几本著作,若是写出本名,「啊!就是他啊!」应该会有很多人想起那知性的样貌。
  他为了学习藏传佛教,跑到异国去拜西藏僧侣为师,修行习得一种技术,能以身体操控气、或称普拉那①;还学会一种冥想,叫做「拙火瑜珈」②,就是从最下方的气卦③(即会阴附近的海底轮)产生一种叫做拙火的能量,沿着脊椎中脉④的气道上达脑门。啵!这种「升天」的体验,他也经历过。
  他的事非常有趣。
  有一次,他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峇里岛,他正在当地做调查。
  「那边现在还有巫师呢。」他这么说。
  村民给巫师钱啊、鸡或芋头,他就会帮村民治病、找失物,甚至下咒语,有时候还会咒人致死。
  就是关于那类的采访。
  N找到一位在峇里岛排名前三强的巫师,他非常受当地人民敬畏。
  据说他会变身为猪。
  一头黑猪。
  从前在峇里岛的巫师——也就是咒术师,当他们要诅咒某人时,就会变成黑猪的样子,半夜里悄悄进出对方家中为害。
  因此,峇里岛人民看到黑夜中奔跑的黑猪时,绝对不会妨碍黑猪的行动,否则诅咒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们不仅不出声打扰,就算看到快速奔驰于黑暗丛林间的影子(速度之快,让人想不到那是猪),也会假装没看见。
  这位咒术师愿意在摄影机前变身黑猪。
  六天的峇里岛行。
  有五个晚上的机会。
  工作人员随即分成两组,一组负责岛上的拍摄,另一组跟在咒术师身旁。
  他们一整天带着摄影机尾随咒术师。
  「晚上就变成猪。」
  咒术师这么说。于是晚上,工作人员在他的床前架设摄影机之后,就到别处熬夜盯着录影画面,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只看到一个脏老头在床上翻滚磨牙而已。
  然后天亮了。
  「唉——昨晚状况不佳,没办法变成猪。」咒术师说。
  第二晚——
  工作人员向「状况不佳」的他进贡了许多美食美酒。
  他吃着、喝着,非常开心地说:
  「嗯——真是不好意思。我想今晚一定能变成猪。」
  可是,第二晚跟第一晚一样。
  画面只有脏老头一整晚难看的睡姿而已。
  第三晚。
  咒术师喝醉酒,于是早早上床,到早上依旧什么也没发生。
  第四晚。
  「唉呀,老是让你们请喝好酒,今天晚上我一定变猪。」
  不过,依旧什么事都没发生,天就亮了。
  其实电视台工作人员也不认为咒术师真会变成猪,但是心想应该会发生什么事才对。
  譬如咒术师出神地走了起来、或是手脚着地跑出去等等——
  第五晚。
  这是最后一晚。
  「拜托您了。」导播拼命恳求。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就做不成节目了。
  「放心,放心,今晚一定会变成猪——」
  咒术师虽然这么说,却打着呼一觉到天明。
  工作人员一早走进咒术师家里,看到他正伸着懒腰起床。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微笑地说:
  「如何?有拍到吗?昨晚真是一头不错的猪呢。」
  不用说,工作人员一整晚盯着录影画面,只拍到一个睡觉的老头。
  咒术师根本没有变身成任何东西。
  「所以最后做不成节目,取消了。」N说。
  「真惨。」
  「其实他真的变成猪了,虽然不确定是灵魂还是在梦里,至少他的心境真的变成猪,为了工作人员,一整晚在森林里奔跑、跳舞,在村里来回游走。」
  咒术师筋疲力尽,才说自己变成不错的猪,但是无法说服电视台工作人员。
  我觉得这故事挺好的。
  N说的话有趣极了。
  让我哈哈大笑。
  因为我忍不住想像咒术师在月夜田野间对着天咆哮、穿梭于黑暗森林里,为了电视台拼命来回奔跑的模样。
  「真可惜,这题材很适合做节目呢。」
  我对N这么说,那是两年前的事。
  今年五月,N打了一通电话给我。
  「有位很有趣的人要从西藏过来,你想不想见他?」N说。
  「怎么个有趣法?」
  「他有点类似萨满,你听过『NGAKUPA』吗?」
  「那该不会是河口慧海写做『真言士』的『NGAKUPA』吧?」
  「没错,就是真言士要来。」
  「为什么真言士要来日本?」
  「还不是为了电视台。这次他们又要做关于超能力的节目,导播跑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人可以介绍给他。我向他提到西藏真言士,他觉得颇有意思,认真进行了起来。所以现在他们邀请真言士来喽——」
  N还说真言士三天后就会来日本。
  「机会难得,来看一看吧。」
  因此我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决定去瞧一瞧。

  二、

  我得先说明一下真言士这个拥有奇妙能力的职业。
  所谓真言士,就是藏语NGAKUPA、咒法师的日文译名。这是在一九〇一年由首位进入西藏拉萨的日本人河口慧海禅师所翻译。慧海写的《西藏旅行记》当中,第一次提到这个词。
  直到今日,咒法等占卜如同活佛轮回转世的信仰,也深植于西藏文化圈中。现代仍有许多人诚心相信,达赖喇嘛是观世音菩萨几度轮回投胎于这一世的化身。
  真言士存在于那样的文化背景里。
  西藏的耕种地带,最怕冰雹这种天灾。
  夏天下冰雹的话,一年一次、甚至两年才收获一次的青稞、小麦等,将损失惨重。青稞是藏人主食糌粑的原料,也是西藏最重要的农作物。
  真言士的工作就是守护青稞,使之免于冰雹之害。至于方法,还真是有趣。
  首先,在西藏有如下所述的奇谈。
  据说大冰雹从天而降的起因是八部众恶神。
  也就是——
  天。
  龙。
  夜叉。
  干阔婆。
  阿修罗。
  迦楼罗。
  紧那罗。
  摩睺罗伽。
  这些恶神在冬天降雪较多的时期,收集冰雪做冰雹。等到青稞收割期,再降冰雹。
  何以如此?
  西藏人认为恶神将加害人类视为至高的喜悦。
  真言士的工作就是和恶神奋战,而真言士的武器就是防雹弹。
  以土加水和成泥,做成小小的子弹。大小约如麻雀卵,每一个子弹都放进符咒。
  真言士在村里最高的山上建造小屋称做防雹堂,在那儿制造收集防雹弹,对抗恶神。
  到时候真言士将拜托善神——马头妙王、执金刚妙王、刚莲华生等守护神。
  收割期每天日夜各三次吟诵真言,并准备贡品给守护神,诚心祈祷。
  当真言士看到云朵飘近山上时,就站在山顶上挥舞着念珠、持着真言与之对抗。
  此时的真言士处于出神状态。

  如果忽然间乌云密布、时而雷声轰轰震动山岳、电光闪闪画出惊人光芒、冰雹如放箭般密集落下,修验者将奋力决一死战。他展现出关公提大刀如临大敌般的气势,一边大声吟诵神咒,一边竖起右手食指,好似握着一把剑,不断于空中横竖挥舞。倘若冰雹依旧降于平原,大怒之下的修验者便仿佛发狂般,一把把抓起事先准备好的防雹弹,持续丢向空中,与冰雹一决胜负。如果还是无法平息,他会撕开身上衣服,把衣服碎片扔向空中,在这种简直跟疯癫没两样的状态下,进行阻止冰雹的工作。

  以上这段就是河口慧海在《西藏旅行记》当中,关于真言士与冰雹对抗的记载。
  至于报酬,真言士可以「防雹税」的名义拿到约十亩田与两升青稞。
  进行顺利的话,这是颇赚钱的工作。相反地,田地蒙受庞大损失时,他也得受到相当程度的惩罚。
  真言士由老派修验者或土着宗教的萨满担任,大多采世袭制,如果修验者没有萨满的血缘,就无法继承真言士一职。
  虽然我对于真言士有这些认识,但并没有实际见过这种人,当然也没看过施法现场。
  这次可以亲眼目睹。
  没想到某电视台将用摄影机拍下真言士对抗八部众恶神的法术。
  而我将亲临现场。

  三、

  那一天——
  我前往新宿某栋高楼大厦。
  也就是从西藏来的真言士下榻的饭店。
  为了三天后的正式节目,这天必须先进行一些录影工作,真言士将在这里实际表演。
  由于N的关系,我成了这节目的特别来宾,所以将于这天与三天后的摄影棚现场转播露脸。
  这天风很大。
  偶有如小石子般的斗大雨粒从天而降,啪答啪答地打在地上。
  听说级数颇大的台风可能于当晚登陆关东地区,那时暴风圈应该会笼罩三宅岛⑤一带。
  我没拦计程车,直接走地下步道去饭店。但是无法由此进入饭店大厅,所以我身处强风暴雨之中将近三十秒。
  N与电视台工作人员已在大厅集合。
  我跟宫冈导播打了声招呼。
  「这下可要来真的喽。」宫冈说。
  「来真的?」
  「因为原本计划让平措在屋顶上表演使用防雹弹那套,可是——」
  平措就是从西藏来的真言士的名字。
  「刚好碰上台风登陆——」
  他说大都会与西藏真言士的咒法,实在是颇有趣的不协调组合。既然如此,他打算让真言士用防雹弹对付这个台风。
  「所以刚刚才获得饭店的允许。」
  据说饭店有些为难,不想让他们在这种台风天上屋顶,还好导播的上司与饭店的大老板熟识,最后协调必须让饭店的警卫人员在场,好不容易才获得许可。
  宫冈以带点兴奋的语调叙述。
  「平措正在房里做防雹弹。」N说。
  N会说藏语,所以也担任平措的翻译,不单是特别来宾。因此他两个小时前就跟工作人员一起来到饭店。
  据他说,刚才发生了以下的事。
  导播问平措,除了冰雹,是否也能阻止这次的台风。
  「嗯,可以啊。」平措说。
  「那么还请您大显身手。」
  「好,但是可以给我点时间吗?」
  「时间?」
  「因为我准备的是对付冰雹的防雹弹,要阻止台风的话,得用不同的方法做。对了,如果这附近有神社、寺庙,可否帮我从那里拿一些土回来?」
  「当……当然可以。」
  平措马上把收集来的土,在饭店房里的洗脸台捏制起来。
  他把纸剪成小片,然后似以藏语写下咒语,包进防台弹里。
  据说那些都用摄影机拍了下来。
  刚刚才完成这些准备动作,预计等我到了之后就上屋顶进行阻止台风的仪式,所以他们先让平措在房里等。
  我想虽然没有人真的以为他能阻止台风,不过工作人员好像都希望能拍到有趣的画面或状况。
  「好像愈来愈有趣了。」我说。
  「就是啊。」N笑咪咪地开心点头说。

  四、

  那真是异样的光景。
  在强劲南风吹来的新宿高楼大厦屋顶上,站着一名穿着长袖藏服的男子。
  他左手拿装着防台弹的麻布袋,蓬松长发被风吹得更加蓬松飞扬。
  摄影机捕捉这些画面,电视台工作人员和警卫也目睹一切。
  如小石子般的粗大雨粒打在我们身上,那并不是瞬间哗啦哗啦的滂沱大雨,而是被强风从远处乌云带来的雨滴。
  我们穿着防水雨衣,但是平措并没穿。
  平措站定,慢慢观望周遭,最后视线停在风吹来的方向——南方的天空。
  接着他好似嗅着夹杂雨气的空气,并抬起下巴用藏语念念有词。
  「有股强烈的力量从这个方向来……」
  平措说完之后,N帮我们翻译。
  原本停住不动的平措,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忽然开始走动。
  他朝着屋顶的水塔方向迈开步伐。
  这是为了提供饭店每个房间用水,置于屋顶储水的水塔。平措却突然爬起水塔来。
  水塔外侧有座攀爬用的梯子。
  「危险。」
  警卫慌张地出声制止,但平措又听不懂日文。等警卫上前阻拦时,他早就爬到水塔顶端了。
  「可以叫他下来吗?」
  警卫对N说,但平措已经悠哉悠哉地站在水塔顶端。
  他在那里朝着天空开始念咒语,并从放在脚旁的麻布袋里拿出防台弹,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往天空扔。
  一个——
  两个——
  三个——
  可是,风并没有停。
  平措念咒语的声音更响,指尖朝天比划的动作也加大了。他还不时搔搔胸前、提高声音、加上吐口水。丢出去的防台弹,有些越过屋顶边界掉落,有些掉在屋顶上,还有一些被风吹回来打在平措的身上、脸上。他的身躯与衣服都湿透了,脸也沾满污泥,模样颇吓人。
  可是风雨却没有停止的迹象。
  平措提高发狂般的声音,有时还一边咒骂一边继续念咒语。

  五、

  三天后——
  我为了参加这个超能力节目,前往某电视台摄影棚。
  特别来宾除了我和N之外,还有艺人K、学者O等人,在这个当红节目中,平措以主角身分出场,映入我们的眼帘。
  之前的录影部分约占节目三分之一,摄影棚部分占三分之二。目前住在英国的知名弯汤匙超能力者录了一段表演。摄影棚现场的表演则包括日本超能力女士、保加利亚超能力女士,以及通灵的某国女星等等。
  他们透过录影画面或现场表演,展现各自的超能力。
  日本女士猜测一件只有某艺人自己知道的事;保加利亚女士从嘴里吐出东西——怎么看都只是香烟的白烟罢了;通灵女星与距离地球六十万光年、正在移动中的太空船船长连线。
  当然,这是一个缺乏验证与客观性的节目。
  日本超能力女士猜到的事情,只有那艺人自己知道对不对,所以客观性是零。超能力者或许是用超能力得知答案,或许是靠情报收集能力,也或许只是随口乱说一通。所谓的超能力,不过就是众多可能性的其中之一,主持人却说这是惊人的超能力而激动起来。
  某大学教授毫无根据地表示,保加利亚超能力者从嘴里吐出的东西是灵外质⑥。灵外质到底是什么,先前没有任何解释就轻率说出的学者也无法令人信服。
  而通灵女星说的,已经超出客观或第三者验证的基准,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唯一客观的第三者想法就是,她有没有说谎只有她的大脑才知道。
  假设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欺骗别人,那么不管哪一个,在魔术、骗术的范畴里都是可能的。
  如果是真的就太厉害了,我说了这个保险的评语含混过去。
  最后的重头戏就是真言士的表演。
  播放完那天在新宿充满魄力的影像之后,主持人间平措:
  「台风还没止住呢。」
  实际上风还吹着、雨也还下着,台风滞留在三宅岛一带。
  似乎没有北上或东移的倾向。
  气象报告表示台风受到欧亚大陆的高气压影响,所以才滞留不动。
  「那就是我让它不动的。」平措口出妙语。
  「止住台风的就是我。」
  什么……
  这个西藏人其实听得懂日文吧。
  止住什么什么。
  这旬日文也有结束什么之意,三天前他就知道,止住台风也可以解释成消灭台风的意思,所以今天他才这么说吧。
  从字面的意思来看,他确实止住了台风。
  当时只要照吩咐表演,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有借口——他是这么想的吧。
  再怎么强的咒法,就算能预测明天的天气,也无法干涉变化。
  比起移动香烟、或是从大脑直接获得讯息,所使用的能量若牵涉到整个地球,就过硷庞大了。
  学者提出这类疑问之后——
  「严格说起来,那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转告神明,实际上是神明的力量止住台风的。」平措说。
  回答得真是巧妙。
  我想他在西藏不论碰到什么状况,譬如咒法失败、让冰雹造成巨大农害时,应该也有堆积如山的借口吧。
  平措的说法让人觉得他必定熟知现代科学当中的宇宙论、物理学,我也知道西藏密宗体系有不少与现代科学想法相通之处,但这个男子或许只是出人意料地虚有其表。
  我此刻觉得,或许N在全盘知情之下,为工让平措以他高明的手法取乐,才这么做。
  这么一想,或许峇里岛那次,N也完全知情。
  在搞不太清楚的情况下,节目结束了。
  不过——
  在那之后,台风依旧滞留了三天。

  六、

  我接到N打来的电话。
  「那个平措,今天早上打来问我可不可以移开台风了。」N开朗地说。
  台风不动的话,飞机无法从成田机场起飞,回不了西藏非常伤脑筋——他转述平措说的话。
  说起来,自从平措那天的仪式之后,台风已经滞留一周,几乎完全不动。
  三宅岛、小笠原诸岛灾情惨重,气象局好像也无法判读如此稳定的台风发展动向。
  这种台风虽不常见,也并非史无前例。
  「所以他说要解除咒法,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N说。
  这次没有电视台。
  只有我们私下参观。
  「据说有很多人打电话去电视台询问,该不会真的是那个西藏人把台风给停住了。」N在饭店大厅开心地说。
  「你怎么看这个现象呢?」我认真地问他。
  「很有趣啊——」
  「就这样?」
  「没错,就这样。」
  「这样好吗?」
  「很好啊。」N明快地说。
  「走吧。」
  「嗯。」
  就这样,我们往平措的房间走去。
  然后和平措一起走向饭店屋顶。
  我们没有通知饭店,擅自搭乘员工电梯走上屋顶。
  平措和我们俩,淋着雨朝那水塔走去。
  平措又一个人爬上水塔,悠然地面南而立。
  他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突然蹲下,从脚边——也就是水塔上,用力拉扯好像原本就贴在那里的碎布,接着起身把碎布举高于风中,用双手再撕碎。
  把它丢向风中——
  「去吧!」大声地叫。
  平措一脸满意地朝我们这里走下来——
  「一切结束了。」他居然用日文说。
  「你会说日文?」
  「是的。」平措流利地回答:「N教我的。」
  「那为什么还要翻译……」
  「与其用蹩脚的日文沟通,还不如靠翻译——」
  我看着N。
  「就像他说的,那样比较有趣。」
  N依旧开心地说。

  七、

  总之——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现在还不太明了。不过在当天,连日滞留的台风终于有了动静,它迅速袭击关东地区之后北上,变成热带性低气压消失了。
  平措以天空气流混乱不定为由,继续留在日本半个月,悠哉地逛完京都、奈良之后,才从成田机场回西藏。
  我和N去送行。
  看着平措搭乘的飞机消失于蓝天那头。
  「真是有趣,对吧?」N说。
  「嗯。」我老实地点点头。
  因为真的颇有趣。
  就算到头来不知道平措有没有超能力或灵异能力,这样的结局也挺不错。

  ①PURANA。原意为「水世书」,是某类古印度经籍的总称,多为诗歌体,内容庞杂,包含神话传说、帝王世系与宗教故事等。
  ②KUNDALINI YOGA。一种觉醒式的瑜珈,包括呼吸、瑜珈姿势、声音、吟唱和静心。
  ③CHAKRA,又称脉轮,源自古印度传统的阿输吠陀(AYURVEDA)医疗理论,指的是人体内能量汇聚与出入的中枢,最主要的是沿着人体脊椎的七大气卦,由下而上:海底轮(MULADHARA)、脐轮、太阳轮、心轮、喉轮、眉心轮、顶轮。
  ④SUSHUMNA,人体经络系统之一,源于脊髓底部。
  ⑤位于东京以南一七五公里的海面,伊豆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属于富士箱根伊豆国立公园的范围。岛上有活火山。
  ⑥ECTOPLASM,自灵媒身体发出的物质。


  美沙的灵魂

  今年春天,美沙过世了。
  四十九岁,比大我三岁。
  看名字应该就知道,不过我还是写清楚比较好,她是女性。
  我在距今二十五年前、还是学生时,第一次遇见美沙。她常去小田原本町一家叫做「阿拉丁」的小酒馆喝一杯,那家小酒馆至今还在。
  她当时大约二十三、四岁,不过已经非常有大姐风范。
  每次看到她,她都喝醉了,看起来就只是个喝得烂醉的女人,不过有时却散发一股并非凡人的气息。
  我会让她看过手相。
  「真是个好手相,你会长命百岁喔。」
  我和她熟起来,大抵是因为她会那么说吧。
  有个常进出别家店的男人偶尔也来阿拉丁。他长相凶狠,颇有侠风,她硬要看他的手相。
  「唉呀,真是糟糕,出现死兆了。」
  她居然这么说。
  「真是的——」
  「但出现就是出现了,不是我说的,是你的手相这么显示。」
  之后,那男人没再来过店里。
  当时听她那么说,我就觉得她真是厉害。
  「他的手相真的出现了死兆吗?」
  「讨厌的家伙当然就会出现。」
  美沙喝得烂醉地说。
  她一会儿每天出现在阿拉丁,一会儿又三个月、半年不见人影。她跟我的朋友交往,然后又分手。就这样,最后她结婚了,在小田原开服饰店,店名叫「KENZO」。
  那里变成我们的聚会场所。
  净是些怪异的男女出入于KENZO。
  我们明明不在KENZO买衣服,却比一般顾客还常霸在店里,白天就开始在店后方饮酒作乐,客人来了,我们还大剌剌地露出不爽的表情。
  如果喝到一半有顾客上门,美沙就开心地招呼,等客人一走:
  「终于走了。」
  她那么说,然后加入我们。
  即将成为音乐人的不良少年、立志成为作家的男人、快要离婚的女人,形形色色的人来往聚集在那里接受心理复健。
  「这里真像逃婚女子的庙宇①。」
  连美沙自己都那么说。
  有一次我去KKENZO。
  「这个小女生说她想当诗人——」
  美沙介绍我认识一个叫K的女孩。
  当时我应该出了两本书。
  「喂,能不能帮帮忙啊?」
  她这么对我说,但我当然帮不上忙。
  我才二十多岁,只是个年收入六十万圆的作家罢了。
  K是个肌肤白皙、声音清澈、非常漂亮的女生。
  不记得第几次见面时,K把裙子卷高,突然露出令人心跳的白皙大腿。
  「我变成电车路线图了。」她说。
  我看到一道相当长的手术疤痕,就像地图上画的线条。
  她流浪于印度、中东附近,回国后患了精神疾病而入院。
  从医院屋顶上跳楼自杀。
  脚伤就是当时造成的。
  「因为就在医院,所以医生马上跑来救我。」
  K之后不久在饭店房间割颈动脉,结束自己的生命。
  据说有个女生好像被附身了,所以美沙带她去找庙里的和尚,寻递各地所谓的通灵者。
  「好像被牛附身了。」其中有人这么说。
  说什么她小时候亲眼看到小牛被宰的景象,当时她觉得很可怜,于是那只牛的灵魂就附在她身上。
  还有许多医院治不好、束手无策的伤患或心病患者跑来找美沙。
  美沙本身有些微的通灵能力,据说常看到UFO。
  我也一起去看了几次UFO。
  多数都没看到UFO,只有一次。
  「瞧,那就是UFO。」她指着天说。
  我也看到了在夜空中移动的红光,不过我认为那只是直升机的灯光。
  常进出她那里的女孩当中,有个人是某知名作家的前女友,虽然她现在已嫁作人妇,但是她看到那位人气攀升的畅销作家时还会说:
  「早知就不要分手。」
  美沙具有现代人稀有的心灵特质,她能真心将别人的不幸哀伤当成自己的。
  我也曾接受美沙的心理复健。
  曾经有个女生把我狠狠地甩了,是美沙安慰当时极度消沉的我。
  在KENZO喝得醉茫茫时,我告诉她我被甩的事。
  「你还能举吗?」美沙突然说。
  她问我那话儿能不能勃起。
  我想了一下,非常惊讶。
  被她这么一说,我被甩之后这三个月,好像没有任何一次勃起的记忆。
  「最近都没有效。」
  「不举了吧?」她似问非问地说:「一定不行了。」
  她隔着裤子捉住我的那话儿。
  她好像比男人更了解那部位的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非常慌张的我一回家之后,马上自己实验,当那里跟平常一样勃起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也因此我慢慢振作了起来。
  有一次,同样在喝酒的时候。
  「你有几个人?」美沙问我:
  「不能吹牛,得老实说。我不是问你交往女人的数字,而是你跟几个女人做过——」
  我被喝醉的美沙逼问,然后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我老实回答。
  「我应该超过三位数。」美沙说。
  「三位数!那不就是一百个?」
  「对,超过一百个。」
  美沙曾在开往外国的邮轮上工作,据说那时累积了不少数字。
  「你也跟他做了吧?」
  我说出我们共同认识的男生的名字。
  「没错,也跟他做了。」
  她说得好像跟吃饭没两样。
  她喝醉了,靠在我身上。
  「喂,让我摸一下。」她说。
  我拒绝,她骂我,问为什么,所以我就说,好吧,于是她从裤子上用力握住。
  「不大嘛。」
  「不好意思喔。」
  接着变大了。
  「很好很好。」她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因为她要我把她写进小说里,于是我只借用了她的名字,在「幻兽少年」系列里安排了一个名叫美沙的女生。
  我见到她一定得说:
  「美沙,你总是这么美。」
  因为不那么说的话,她就会生气。
  如果不小心只说:
  「很美喔。」
  美沙就会生气地说:
  「只有今天吗?」
  所以我已经习惯在「美丽」之前加上「总是」。
  「今天也很艳光四射喔。」
  我那么说,美沙就会非常开心。
  「不过——」
  我曾经很认真地问美沙。
  「没想到美沙也结婚了,你居然会有想婚的念头。想必娶你、能跟你好好相处的人,一定不简单。」
  「就是啊。当初我老爸还对我先生说,你真的要娶我女儿吗?」
  美沙一副事不关己地说。
  「对了,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所以才会谈到结婚吧。」
  「哪件事?」
  「六叠榻榻米的对角线拖拉事件。」
  「我没听说。」
  「我没跟你说过吗?」
  「你没说,我从来没听过。」
  于是——
  美沙告诉我以下的故事。
  「当初我跟现在的先生交往时,有一阵子我觉得他一定会离开我。」美沙说。
  「不好吗?你再找个新男人不就得了——」
  「在他之前,的确那么做就好了。不过我一心一意觉得他不同——」
  「这样啊。」
  「你猜我做了什么?」
  「不知道。」我身体往前倾,问她。
  「吃安眠药。」
  「真的吗?」
  「假装而已。」
  「假装?」
  「我骗他的,我才没吃。我打电话对他说,我吞了一瓶安眠药,要睡了,然后马上挂电话。其实我把瓶子里的安眠药都丢了,只把空瓶放在枕头边,假装睡觉。」
  后来他赶来了。
  当时他非常紧张,但是——
  「结果被他拆穿,因为我演技太差了。他大发雷霆,说要走了。我两手抱住他的脚,他还是要走。结果我被拖出棉被,从六叠榻榻米对角线的这头拖到另一头,可是我还是不肯放手。」
  于是——
  「所以他只好死心了。」
  美沙回忆往事。
  然后——
  这三年美沙去学芭蕾。
  「你一定要来看我跳喔。」
  她邀请我去发表会,不过由于工作,我得留在小田原,没能看到美沙穿芭蕾舞鞋的模样。
  据说她跟教室里某个之前就看不顺眼的女人起争执。
  你——
  她骂到一半,突然昏倒,被送往医院,一个星期之后就过世了。
  她昏倒之后一直打着鼻鼾、处于昏迷状态,双眼不会再张开,就这样过世了。
  丧礼把好久没见面的朋友聚集在一起。
  由我们认识的和尚帮她诵经,他途中一度哽咽、开始大哭。我第一次看到边哭边诵经的和尚。
  丧礼结束之后,大家还舍不得离开,全都留在美沙家喝酒。
  「你们有听说美沙入院后的事吗?」美沙最好的朋友M说。
  「什么?」我问。
  「因为她一直昏迷不醒,所以我就请了一个通灵老师去医院看她。老师说她的魂魄不在现场,我问在哪里,他说在家里——
  「于是我跟通灵老师一起回她家。
  「老师说美沙在家里。
  「他还说美沙在厨房里,开心地吹口哨洗碗。」
  的确像美沙的作风,大家听了都笑出声。
  老师劝她不可以待在这里,要赶快回自己的身体里,然后美沙才回去。
  虽然她拖拉了一会,不太情愿,不过最后还是乖乖听话了。
  美沙就在那一天过世。
  如果她没回去,应该还活着吧。又或者她假装回去了,结果还留在这里的某处呢。
  大家聊美沙的同时,我想起她会几次握住我那里,于是跟大家说:
  「早知道应该在有生之年,跟美沙做一次也好。」
  不知世上有无友情深厚的性关系,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或许就会发生那样的性吧。
  我一说出口,就听到耳边传来美沙的声音:
  「喂,真的吗?」
  然后,一双隐形的手紧握住我那里。虽然这么说故事会有趣得多,但可惜没那回事。
  「那么今晚回家后,大家就一边想着美沙一边打手枪吧。」有个男性这么说。
  「就这么办。」
  「也好。」
  应和声此起彼落。我当晚非常诚心诚意地想着美沙自慰。
  我想当天在场的所有男性应该都信守承诺、诚心地自慰了吧。
  我双手合掌。

  ①江户时期,有些想离开丈夫的女子躲进庙里,等待离婚成立。


  会说话的骷髅

  话说——
  从前就有鬼魂说话这种事,却很少听说骷髅会说话。
  落语①里有一个「骷髅」②的故事,虽然提到骷髅,但其实是骷髅的鬼魂在说话,并非骷髅本身。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前例可循,在《今昔物语集》③里就有一段骷髅说话的记载:「贫僧死后,留舌于山林,每日吟诵佛经。」
  某僧侣步行于山林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不似这世上的声响。
  「咦……」仔细聆听之下——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有人正在吟诵《法华经》。
  「居然有人在这种深山里诵经——」
  他觉得不可思议,朝那个声音走去。
  「呀——」
  竟发现有个骷髅在草丛里转啊转,还有红色的舌头动啊动地吟诵着《法华经》。
  据说是从前在山里修行的一位老僧,死后继续修行的意念强烈,所以留下舌头继续吟诵《法华经》。如果执念够深,这种事情也有可能发生。
  昔日的摄州,亦称摄津国——也就是现在大阪那一带——有个叫丸桥的地方,住着一个名叫喜久五郎的钱法师。
  为什么叫他钱法师呢?有两个理由。
  一是虽然他没有剃头,但总是穿着和尚般的黑衣。另一个理由是,他靠放高利贷维生,在一大片土地上盖了间豪宅住在里面,但是每次借钱出去的时候,总像和尚念经似地嘀咕着:
  「真是可惜,真是可惜。」
  自古以来,高利贷就跟贪念脱离不了关系,喜久五郎当然也不例外。
  高利息不在话下,如果借钱的人晚一天还钱,他就马上把那人从住处赶出去,将土地占为己有。
  或许有人会说,这不是跟现在没两样吗,没错,就是如此,从前跟现在没多大差别。
  这个叫喜久五郎的钱法师与几个里民搞了一个「互助会」。
  所谓互助会,就是俗称的老鼠会。
  几个人每个月聚集一次,以现代币值来说,假设一个人缴五万日圆,十个人就有五十万日圆。然后把这五十万全数交给其中一人,他可以任意使用这笔钱,这就是互助会、老鼠会。
  以抽签等方法决定用钱的顺序。不论昔日或今朝,此举盛行于各地。
  假设这互助会有十个人,每月聚会时他们各自带妻子来,如此一来就有十个妻子。然后抽签决定当晚可以任意换妻的男人……
  唉呀,话题拉回钱法师喜久五郎。
  某日傍晚,喜久五郎为了参加互助会,走到偏离闹区的墓园附近。
  他很少走这条路,但是因为这天第一次在那一家举办互助会,所以喜久五郎正朝着目的地赶路。
  走着走着,喜久五郎的衣服突然被扯住。
  「妈的!」低头一看,居然发现衣角被一个骷髅咬住。
  「啐,这是——」
  喜久五郎大胆地把骷髅踢到一旁的草丛里。
  「真是怪了……」
  他头也不回正要往前走。
  「请留步,喜久五郎先生。」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请留步,喜久五郎先生。」
  喜久五郎回头看了看,根本没有人。
  打算迈步向前时——
  「请留步,喜久五郎先生。」又听到这个声音。
  定睛一瞧,居然是刚刚黏在衣角、被踢到草丛里的骷髅在说话。
  「该不会是狐仙还是狸猫想来骗我吧——」
  换作一般人,早就吓得尖叫、落荒而逃了。真不愧是放高利贷的钱法师,相当沉得住气。
  「不,我既不是狐也不是狸。如您所见,我就是一个骷髅,绝对不是什么怪物。」
  这话说得才奇怪。
  「骷髅居然会说话,不怪才有鬼。」
  「骷髅会说话的确不奇怪。从前就有慈惠大师教白骨吟诵《法华经》的传说,还有小野小町④的骷髅也吟唱『秋风吹得我眼痛……』等例子。」
  「你说什么?」
  「好久以前,我会受您大恩。我知道有人叫您坏心骗子、钱法师,很多人都讨厌您。可是从前您对我非常好,我深知在您胸中其实有颗温柔的心。从前承蒙您照顾,我一直惦记着要报恩、要报恩。没想到人生无常,那年染上流行病,心愿未了就离开人世。」
  「照顾?是我做的吗?」
  「是的。就算死了,这恩还是要报,我想喜久五郎先生说不定哪一天会经过这里,所以一直在此守候。」
  「这样啊……」
  「今天好不容易等到您,我刚才出声叫您,您都没听到。我怕您就这样走掉,不知下次何时才能再见,情急之下赶紧咬住您的衣角。只是为了让您停下脚步,请别误会。」
  骷髅接着说:
  「喜久五郎先生,您想不想赚大钱呢?」
  没想到迸出这个提议。
  「哦!赚大钱?」
  喜久五郎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
  「我知道有个让您大赚一笔的方法。为了告诉您,我一直在这里等您。」
  「该不会想告诉我你的钱埋在哪里吧。」
  「不是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
  「喜久五郎先生,您现在要去互助会,是吧?」
  「没错。」
  「那么就请您把我放在怀里,带我到那里,然后告诉大家现在发生的事情。」
  「现在发生的事情?」
  「就是您被骷髅叫住,跟骷髅说话的经过。」
  「然后呢?」
  「应该没人会相信吧,肯定说您骗人、脑袋有毛病等等。到时候就请喜久五郎先生坚持这是事实。」
  「嗯……」
  「接着一定会有人提议打赌。如果是您自己提议打赌,反而会被怀疑有诈,所以必须等别人先说出口,这很要紧。」
  「然后接受打赌的提议就行了吗?」
  「对。配合大家,不管赌多大都行。还要仔细记下赌注内容、交换字据,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再把我从怀里拿出来,放在大家都看得清楚的院子里。然后只要我说出会受您照顾的事情,那么字据上所有东西就都是您的了。」
  「原来如此。」
  喜久五郎用力点头,随即捡起骷髅放入怀中,朝互助会的地点走去。
  「怎么可能。」
  「他疯了吗?」
  喜久五郎如此这般叙述一遍之后,果真如同骷髅说,谁都不相信。
  「骷髅怎么可能会说话!」
  「你在说梦话吧!」
  不管大家说什么,喜久五郎依旧坚持:
  「我就是看见也听见了。」
  「不然,打赌吧?」有人这么提议。
  终于等到了——喜久五郎心中暗笑着说:
  「我说的是事实,却被你们当笑话,我的脸该往那里放?好,赌就赌。」他对大家这么说。
  「那我也要下注。」
  「我也要。」愈来愈多人加入赌局。
  「那得写个字据吧。」
  甚至有人如此提议,互助会这天成了赌博大会。
  喜久五郎知道待会儿骷髅会说话,而且怀里正抱着它,所以豪迈地赌上房子、土地、农田等几乎所有财产。
  双方交换字据之后,他笑容满面地说:
  「各位,接下来可不能后悔喽。」
  喜久五郎把手伸进胸前拿出骷髅:
  「老实说,我把那骷髅带来了。」
  「请看。」
  当喜久五郎把骷髅举高时——
  「哇——」
  「是真的。」
  「是颗骷髅。」
  大家异口同声地惊叫。
  「但也不代表它就会说话。」
  「说得也是。」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时,喜久五郎拿着骷髅慢慢走到院子里,把它放在院子中央一颗大石头上。
  然后稍稍走远些。
  「说话吧。」喜久五郎对着它说,但是骷髅一声也不吭。
  「喂,怎么搞的?你刚才不是说了一堆话吗?快说啊!」
  他大声说,但是骷髅依旧没反应。
  「喂,说话啊。」喜久五郎靠近骷髅的耳边大叫,不过骷髅还是不开口。
  不管他怎么叫、怎么摸,骷髅都不开口。
  「看吧。」
  「我就说骷髅怎么可能会说话。」
  喜久五郎脸色铁青地说:
  「可是它刚才明明就——」
  「谁管刚才如何,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被大伙包围住。
  「我们赢了。」
  「可、可是,这——」
  「没什么这不这的,都写下字据了。」
  因为大家都很讨厌贪财的喜久五郎,这下子逮到机会,更可以骂个痛快。
  喜久五郎虽然气得咬牙切齿,但立了字据在先,再怎么不甘心也莫可奈何。
  「气死我了,这骷髅居然摆我一道。」
  喜久五郎捡起石头用力丢向院子里大石上的骷髅,骷髅裂成两半,但是依旧不说话。
  「真是看不下去。」
  「喜久五郎,你认了吧。」
  喜久五郎发疯似地大叫:
  「明明说话了!刚才这骷髅的确说话了!」
  所有人一同包围他:
  「是你打算借机骗我们的钱吧。」
  「我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大伙儿忍不住动手揍他。
  最后他的牙齿被打断、眼睛被打肿、血流满面地被轰走。
  照字据上所写的,喜久五郎的房子、土地、农田等财产都被瓜分,他身无分文地离开了。
  下次的互助会,除了喜久五郎,大家都在先前聚会的屋子里聊天。
  「那个喜久五郎现在下落不明呢。」
  「听说他妻子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谁叫他从前干了那么多坏勾当,现在都遭到报应了——」
  正当大家聊得起劲时,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喀拉喀拉、令人发毛的大笑声。
  「库库库、喀喀喀、夸夸夸……」
  所有人的脸同时转向院子。
  「喂。」
  「看到没?」
  那颗搁在院子里大石上、裂成两半的骷髅,竟然张开大嘴开心地笑着。
  「哈哈,真是太高兴了。」
  可不是骷髅正开心地说话吗!
  「我是在丸桥卖油的源兵卫的妻子,我叫阿香。十年前我为了帮卧病在床的先生买药,于是向钱法师喜久五郎借了点钱。约好还钱的那天,我去喜久五郎家,但他不在,隔天再去时,他居然说:
  「『约好是昨天,为什么你晚来还钱?』」说我是小偷,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不是的,我昨天的确来还钱了,但是你不在。』
  「『我不晓得。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家,没有人来啊。』
  「『不,我昨天真的——』
  「『没的事,你好好看清楚这个。』
  「喜久五郎从怀里拿出一张借据。
  「『延迟还钱的话,就算只晚一天,也得付这么多利息。喏,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他耍诈,早知道我就不该跟这种人借钱,真是后悔莫及。
  「利息越滚越多,最后连财产、农田、房子都被他拿走了。我那可怜的先生久病不起,我也跟着含恨死去,没人来吊丧,悲惨地曝尸荒野。如今终于报仇了……」
  喀、
  喀、
  喀、
  喀、
  喀……
  「哈哈,真是开心啊。」
  骷髅的笑声愈来愈大,响彻庭院。

  ①类似单口相声的表演方式。在日本最早是指说笑话的人,后来逐渐演变成说故事的人坐在舞台上,叙述一个滑稽的故事。
  ②主角得知邻居无意间钓到一个骷髅,该骷髅的灵魂前来道谢,因此也去钓骷髅的故事。
  ③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民间故事集。
  ④平安时代前期的著名女诗人,以貌美与创作和歌的才华闻名。


  安义桥的食人鬼

  从古早就常有人为了无聊的逞强,而卷入意想不到的麻烦。
  「你一定做不到!」「我可以!」「好,既然你这么说,就做给我看!」据说江户时代有人因此喝下一升酱油而丧命。
  另外,也有人在明治时期左右,为了抬不抬得起庭院的大石头而起争执,
  「那你抬给我看啊。」
  「好,你看清楚。」
  说完之后就把石头抬起来,那倒也罢,他还把石头抬高到头上。
  「看到没?」
  憋气使力的同时,内脏从肛门掉出来,继而昏倒,大石头还掉下来砸到自己的头,当场一命呜呼。他就是传说中名叫大渊的大力士。
  就算一时大意也好,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任谁都经历过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言归正传——
  时间是从前。
  近江国①的大官藤原赖信,住在非常豪华的宅邸。
  这里毕竟是大官起居之处,所以占地广大。
  附近的年轻人常聚集在此饮酒下棋、喧哗到半夜,有时候还聊古今奇谭、闹到早上。
  宴会开始后,主人就放任客人轻松自在。
  「你们别玩太晚——」
  说完之后,主人就离开了。只要大头不在,大家就玩得更开心,这点古今无异。
  不过这是以前的故事,当时娱乐并不多,自古至今不变的一大乐事乃饮酒畅谈。
  几位知心好友聚在一起,聊朋友的是非、说上司的坏话,欲罢不能。
  宴会过午后开始,虽然打算黄昏散会,但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这是常有的事。
  此时大家聊得差不多,就开始把话题转为民间怪谈,这也是常有的事。
  「对了,听说真的有。」虽然不记得是谁起的头。
  「有什么?」但记得回答的人是源贞盛。
  「就是在那条日野川上的安义桥——」起头的男人说。
  「嗅,我也听过。」另一个男人附和。
  「到底是什么事?」贞盛边喝酒边问。
  「那里有鬼。」刚才附和的男人也边喝酒边回答。
  「鬼?」
  「没错。好久以前大家都会走安义桥,可是现在没人敢去了。」
  「为什么?」
  「因为有鬼,它会把人给吃了。」那男人放下杯子,发出可怕的声音。
  「我也听说过。」
  「我也是。」
  在旁边喝酒的其余男人也竖耳倾听,一个个靠了过来。
  近江国有个叫蒲生的地方,那里有条日野川,上头架了一座安义桥。据说黄昏时刻,有鬼会出现在桥上。
  曾经有人过桥时,遇见桥中间站着一个和尚。
  他开口问过桥的人:
  「喂、喂……」
  过桥的人因此停下脚步。
  「不好意思,可以请您牵我过桥吗?」和尚说。
  仔细一看,和尚的眼睛溃烂。
  不过有点奇怪。
  他若失明,怎么可能在这种时间走到这里来?就算真的走来了,照理说应该也能自己走回家才对。
  那么这和尚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牵起和尚的手就完了。
  伸出去的手突然反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握住。
  「走吧,往这边……」
  相反地,他的手被和尚握住,从桥上推入河里被吃了。
  还有,另一种传说是那儿有位美女。
  同样地,有人过桥时,看到桥中间站着一个女人。
  她开口问过桥的人:
  「喂、喂……」
  过桥的人因而停下脚步。
  「请您帮个忙,刚刚跟我的小孩从桥上往下看河时,小孩不小心掉下去了,请您救救他……」女人说。
  不过仔细想想,这事也让人起疑。
  假设小孩真的掉进河里,为人母的应该等不及路人经过,早就自己跳河救子,就算不跳河,也应该飞奔到下游去救小孩了吧。
  为什么在这里等不知何时才会经过的路人?
  再说,真不懂为什么母子两人会在黄昏时刻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地方。
  但还是大意了。
  「在哪里?」
  从桥上往下探头的时候,女人突然用力推他的背,让他掉进河里,把他给吃了。
  「所以说,黄昏夜晚的确不能走安义桥。」
  「就是说。」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说话的是刚才那位源贞盛。
  他是满嘴大道理的人。我想大家一定也有这种朋友,喝了酒聊天说看到鬼、看到圆盘在天空飞的时候,一定有人会回嘴:「才没那种事。」贞盛就是那种男人。
  「拜托,如果你们所言属实,那么这故事到底是谁说的?」
  「这……」
  「你们好好想一想。如果故事是真的,那个牵和尚手的人,或是从桥上探头往下看的人,不都应该被鬼给吃了吗?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既然不在人世,那又怎么告诉世人发生了什么事?」
  「唔。」
  「假设没牵手、没探头,所以人还活着,他们又如何得知牵了手、探了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唔。」
  「所以那根本是瞎编的故事嘛。」贞盛非常得意地说。
  正当大家哑口无言时。
  「所以你不怕喽?」最早打开这话题的男人说。
  「不怕。」贞盛抬起喝了酒发红的脸,两手交叉抱在胸前。
  「那么你敢不敢去?」同一个男人恼羞成怒地说。
  接着,大家也起哄说:
  「对,敢不敢?」
  「贞盛你既然说不怕,那么今晚你敢一个人过安义桥吗——」
  「不怕的话就去啊。」
  想当然尔,男人们肯定你一言我一语。
  贞盛没回答,两手依旧抱在胸前沉默不语。
  「什么嘛,不说话代表还是怕嘛。」
  「不、不怕。」
  「那么你敢一个人去吗?」
  「敢、当然敢。」贞盛下意识地叫了出来。
  「时间刚好,你现在就去吧。」
  「对,现在就去吧。」
  被大家起哄,于是贞盛放下胸前交叉的双手。
  「我说我敢去,但并没说我一个人去。」他如是说。
  「什么嘛,真看不下去。你是说你要跟别人一起去?」
  「不,我是一个人去没错,但不是走路去,而是骑马去。」
  「骑马?」
  「对,如果能让我骑此处的名驹『白鹿毛』②,我就一个人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走路去?分明就是害怕嘛。」
  「对嘛。」
  「看吧。」
  「我没说我不怕,但我怕的不是鬼,是人。」
  「人?」
  「我想并不是鬼传出这样的故事,那么那里一定有人。大抵是没钱过活、在路边抢人的强盗,应该就是他们攻击要过桥的人。如果对方只有一两人还好,但是如果人多势众,我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所以得骑白鹿毛去。」
  「唔。」
  「就算一群人追来,也追不上马。就算他们也有马,我想应该也跑不过白鹿毛——」
  「既然这样,不如马上去跟赖信大人借白鹿毛。」
  「不,等一下——」
  「等什么?」
  「如果被赖信大人知道我那么说,会很没面子——」
  「什么意思?」
  「听起来好像我想要白鹿毛才那么说的——」
  「关那什么事,不过就是跟他借一晚罢了。」
  「可是——」
  「老实说,贞盛你不想去,对吧?」
  「没那回事,只是赖信大人应该已经就寝了,为了这种事把他叫起来不好吧。」
  「你根本就胆小如鼠嘛!」「才不是!」「根本就是没种!」「你说什么!」——一片喧闹。
  「唉呀,吵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现身的是主人藤原赖信。
  于是大家如此这般解释原委给大人听。
  「原来如此。」赖信深感兴趣地说:
  「既然这样,就借给你白鹿毛吧。」
  「不管是鬼也好,强盗也好,只要有这种不好的传言,大家就不敢过安义桥。黄昏时刻只能特地绕到下游走别的桥,实在麻烦。所以马也好,人也好,只要能平安过桥,这种流言就会自然而然消失。」
  事情发展至此,贞盛已经无处可逃。
  白鹿毛牵了出来,放上马鞍,还在屁股涂上大量的油,才离开宅邸。
  贞盛出发之后。
  「喂。」出声的是之前没怎么说话的男人,菅原道忠。
  「什么事?」
  「怎么了?」
  大家都把脸靠了过来。
  「每次我们喝酒聊天时,贞盛那家伙就唱反调,老是说『我不那么认为』,其实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开始说。
  「就是说啊。」
  「他就是那副德性。」出现了赞同道忠所言的人。
  「这次他如果平安回来,一定趾高气昂、变本加厉。那样你们受得了吗?」道忠说。
  「受不了。」
  「说得也是,没想那么多,不过要真变成那样就不好玩了。」
  「对啊。」
  大家点头如捣蒜。
  「我想到一个点子。」
  「是什么?」
  「贞盛那家伙必须先过下游的桥,然后往日野川走,再去安义桥才回来,对不对?」
  「他刚刚是那么说。」
  「所以还来得及比贞盛先到安义桥。」
  「可以是可以,但是又怎样?」
  「先去那里埋伏,等贞盛到了再吓他。」
  「吓他?」
  「没错。不然怎么确认贞盛到底有没有过安义桥?如果他在别处拖延时间再回来,然后骗我们说他去了安义桥、那里没有鬼,我们怎么知道?」
  「说得也是。」
  「所以得有人先去桥上等贞盛,看他到底有没有去安义桥。」
  「唔。」
  「贞盛没来的话,等他骗我们他有过桥时,我们就能嘲笑他一番——」
  「来了呢?」
  「装鬼吓他。那家伙嘴上不承认,其实是个胆小鬼,吓他一下,他一定屁滚尿流地尖叫逃走——
  「可是——」
  「怎么了?」
  「谁要去吓他?要是真的有鬼的话。」
  「怎么可能有鬼。」
  「你说什么?」
  「这世上不可能有鬼。」
  「搞什么,那你不就跟贞盛一个样子?」
  「不相信有鬼那点相同,但其余可不一样。」
  「咦?」
  「我不会明明怕得要命,还骗人说不怕。」
  「唔。」
  「所以我讨厌他。」
  「原来如此。吓吓贞盛是很有趣,不过到底谁要去安义桥呢?」
  「我去。」道忠说。
  「你去?」
  「对。」
  「就算没有鬼,可能也会有强盗喔。」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因为大家害怕有鬼,现在根本没人敢过桥。就算以前真有强盗,但是没人过的桥,怎么会有强盗呢?」
  「说得也是,你说得有理。」
  「那请帮我准备浅色上衣、深色浴衣,还有红色长外衣。」
  「好。」
  于是菅原道忠穿上准备好的女装,离开宅邸往安义桥出发。
  接着——
  话题回到先骑马出发的源贞盛身上。
  虽然铁口直断这世上没有鬼,但其实贞盛如同道忠所说,是个如假包换的胆小鬼。
  过了下游的桥,接近安义桥时,已经怕得不得了,连风吹到脖子上都哇地尖叫。
  腰部垂着一把刀,准备随时可以拔刀,这般骑马前进。
  当晚正好是满月。
  天上洒下皎洁的蓝色月光,将马与自己的影子清楚地映在地面上。
  离开宅邸时没有一点风,但是这附近的树梢发出宪宪奉奉的声音,大抵是起风的缘故吧。
  周遭没有任何一家灯火,只有一片草原,不知是月见草还是别的花,只见一丛丛东西因着月光在黑暗中发亮。
  越看越不像花,像极了躲在草丛里的野兽或鬼的眼珠子。
  偶而经过道路两旁树林茂密处,都以为它们的手就要伸到头上捉住衣领。
  途中听到河川水流声。
  接近日野川了。
  眼睛看到前方一两朵河岸柳树树影。
  终于到了安义桥。
  黑暗中传来黑鸦鸦水波的低沉水流声。
  贞盛在桥边停了一会儿,观望另一头的模样。
  虽然是个满月夜,但终究是晚上。
  到桥中间还看得清楚,再往前看,任何形体都溶于黑暗中,根本分不清栏杆、柱子或任何东西。
  好像有个影子站在那儿,又好像没有——
  总觉得头皮发麻。
  「干嘛答应他们……」
  只能小声地自言自语,因为出声说话反而增添恐惧。
  「好吧。」
  下定决心骑马走上桥,马蹄踏在桥上发出喀罗喀罗的声音,更让人怕得要命。
  来到桥中央,桥下水声渐渐变大。好似桥下流的并非河水,而是粗大如河宽的巨蛇一般。
  好不容易过完桥、松口气时——
  「喂、喂……」
  响起细细的声音。
  贞盛还以为会「哇——」地大声尖叫、目不斜视地骑马飞奔逃走,但实在是太害怕了,居然叫不出声音、也无法挥鞭驰骋而去。
  「请您帮个忙,牵我的手——」是女人的声音。
  朝声音传来处看去,发现桥边大柳树荫下,有一只白皙的女人手臂伸出于月光中。
  那只手还摇晃着来、来、来的手势。
  一个身穿淡紫柔软上衣、深紫浴衣、红色长外衣的女人,从飞舞般的柳树荫下现身。
  摇晃着看起来淋湿的头发于月光中。
  「我失明、看不见东西,可否请您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黑暗中看见红唇左右张开,像是在微笑。
  女人的白牙在月光中闪烁着,贞盛再也忍不住了。
  他「哇!」地尖叫,快马加鞭。
  白鹿毛飞奔而出。
  「真是没用。」
  把令人发毛的女人声音甩在身后,再次抽鞭让马跑得更快、再快一点。
  心想怎么说,女人也赶不上这速度吧。
  「请留步,等一等……」从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居然看到女人的长外衣摆飞扬,露出白皙小腿,光着脚飞也似地追来了。
  唇边依旧挂着那个微笑。
  贞盛嘴里念着:「南无观世音救救我。」
  再次挥鞭,白鹿毛跑得更快了。
  这样应该就追不上了吧。回头看,发现后方追来的虽然身穿女装,但却不是人的模样。
  是个一丈九尺的蓝鬼,额头中央有一颗大大的眼珠子,头上有根角。
  一头蓬松长发散乱,往前伸出的手只有三根手指。
  它的指甲就快碰到马屁股,不过由于刚才涂了油,它的手一滑没捉到。
  「南无观世音!」
  念着观音菩萨的名字,丢掉马鞭、拔出腰间的大刀:
  「呀!」
  也不回头,光是往后方乱砍。
  「唉呀!」
  背后传来凄惨的叫声。
  应该砍到鬼了,但实在怕得不敢回头看。
  用刀背拍马的屁股,让白鹿毛继续往前跑,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没想到后方仍然传来不甘心的鬼的声音:
  「给我记着,逃得过今晚,逃不了永远。
  「总有一天逮到你。」
  骑着快马往后看,已经没有鬼或女人了。
  不过还不能停下来。
  贞盛并没回宅邸,而是直接骑马回家,对家人大吼道:
  「把门关起来,叫道士来。」
  然后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他把棉被盖在头上,不断发抖,直到清晨都没睡。
  「其实发生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事。」
  太阳出来了之后,贞盛才告诉家人。
  一大早就来的道士看了贞盛一眼便说:
  「唉呀,不得了啦。」
  「你这几天得彻底斋戒避讳,既不能出去,也不能让别人进来。」
  遭道士警告之后,贞盛写下当天发生的一切经过,请家人拿去大官宅邸,并归还白鹿毛。
  还留在宅邸的男人们,读完之后大笑一番。
  「这次贞盛终于尝到苦头。」
  「多亏道忠干得好。贞盛看到穿着上衣、浴衣、红色长外衣的不是鬼,而是道忠。」
  「那现在就去贞盛家,告诉他真相,好好嘲笑他吧。」
  因此大家徒步到贞盛家门口。
  由于贞盛家正在斋戒避讳,所以大门紧紧关着。
  「喂,贞盛,开门啊。」
  大家在门外大叫,但是大门依旧不开。
  不一会儿,可能有人听到了,从门缝里传来好像是贞盛妻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贞盛现在正在斋戒避讳中,请改天再来。」
  「虽然不知道道士跟他说了什么,不过根本不需要斋戒避讳——」
  门外的男人七嘴八舌地解释:
  「其实那个鬼就是菅原道忠,贞盛太害怕了,所以把道忠看成鬼了。」
  就算这么解释:
  「不管你们说什么,贞盛都交代我绝对不能开门,你们请回吧。」
  妻子坚持不开门。
  男人们只好放弃,其中有人提议:
  「那我们去菅原道忠家吧。」
  「也好。道忠比贞盛先到安义桥,之后也没回宅邸。」
  「昨晚道忠大概太累,直接回家睡觉了吧。」
  大家边说边往菅原道忠家走去。
  到了道忠家,虽然大家进门了,道忠却不见特地前来拜访的这群男人。
  结果还是妻子出面打招呼。
  「我先生卧病在床,不方便见大家。」
  「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问。
  「昨天深夜先生穿着女装回来——」妻子说,接着大抵叙述如下。
  妻子问迟归的先生:
  「穿成这样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发生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事,所以我扮成女装要吓贞盛,可是离开宅鄙往安义桥的途中,好像受寒了,全身发抖、头痛、双脚无力。看样子去不了安义桥,回宅邸又得花一段时间,只好直接回家来。」道忠说。
  「总之我想躺下来休息。不过如同刚才跟你说的,有人会从宅邸来打听事情经过。」
  因此,道忠交代妻子转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没去安义桥的经过之后,就卧病不起。
  宅邸来的男人们听了之后,都吓了一跳。
  「什么,道忠居然没去安义桥!」
  「那么贞盛在桥上遇到的是真的鬼?」
  男人们毛骨悚然地各自回家。
  隔天——
  贞盛在家一脸不悦地盘坐着拔鼻毛。
  「别不开心了。」妻子开口劝道,但是贞盛依旧不说话。
  「怎么了?还在气我昨天不让那群人进来吗?」
  「对。为什么你不让他们进来?」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是你说在斋戒避讳期不能让任何人进屋的,不是吗?」
  「不是我说的,是道士说的。」
  「还不是一样。」
  「他们说那不是鬼,是道忠,真的吗?」
  「没错。」
  「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怎么这么说——」
  「这下我一定被他们嘲笑是个胆小鬼,不只以为道忠是鬼而吓跑,还在家里发抖地斋戒避讳。」
  「不过你不是说,那真的是鬼吗?毕竟人怎么可能会跑得跟马一样快——」
  「人被吓到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一通。鬼追马也是。听着,就算是马也无法瞬间加速飞奔,白鹿毛开始认真跑之前,道忠就追上来了。人跟在马后面跑一段并不成问题,当然因为马跑得比较快,所以道忠后来才追不上。只是道忠追我的那段时间,在我感觉比实际上要久——」
  「可是你看到一根角、一颗眼珠子,不是吗?」妻子捉弄他说。
  「那是因为我太害怕了,不过是浮现在心中的影像罢了。」
  贞盛用一副全盘理解的表情说。此时,有个下人走来说:
  「门口有位菅原道忠先生想见贞盛先生。」
  「是道忠啊,请他进来吧。」
  「不过现在是斋戒避讳期。」
  「不要紧,斋戒避讳到此结束。」
  「好、好的。」
  下人应声后退下,不久便带着菅原道忠进来。
  「道忠。」
  「贞盛。」
  两人打完招呼后,面对面坐下。
  于是,妻子离席去准备酒菜。
  「听说那个是你。」贞盛帮道忠斟酒时说。
  「哪个?」道忠往前凑上脸。
  「安义桥的鬼啊,不是你装鬼来吓我吗?」
  「不不不,不是我。」
  「什么?」
  「一开始的确打算那么做,不过去安义桥的途中,我突然身体不舒服,既没去安义桥,也没回宅邸,直接回家了。但是昨天那群宅邸的男人来我家,说你在安义桥遇鬼,所以我才来看你。」
  「真的吗?」
  「真的,我那天没去安义桥,在家睡了一晚。」
  「睡了一晚?」
  「对,所以我才来看你,想问你是不是真的看到鬼了?」
  「所以那真的是——」
  「是鬼。」
  「可是你说你突然身体不舒服、头痛啥的,也很奇怪。」
  「哪里奇怪?」
  「该不会鬼也对你做了什么?」
  「嗯,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一定是的,所以你才会头痛之类的。」
  「对,还在痛呢。」
  「还在痛啊?」
  「可是痛的不是头。」
  「那是哪里?」
  「这里。」道忠伸出左手。
  「怎么了?」贞盛看着道忠的手说——
  「啊!」接着尖叫。
  道忠伸出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
  「你、你,这手指是怎么一回事——」
  「没怎样啊,我的手本来就长这样——」
  「你、你……」
  道忠的红唇左右微微张开:
  「我骗你的,其实那晚我去了安义桥。」
  「你去了?」
  「所以才痛啊。」
  「我听不懂。」
  「就是说这是——」道忠再次伸出左手,并说:
  「你从马上往后挥刀造成的伤口……」
  这才发现道忠的左手有道很深的刀伤,手指伸出长长的指甲。
  「你、该不会是——」
  「总算再见到你了……」
  接下来——
  主角换成刚才离席的贞盛的妻子。
  她放下心去厨房忙家事,突然听见房里传来隆隆的争吵声。
  走去一看,居然是贞盛与道忠在互相拉扯。
  「太好了,你来了,帮我把那把刀拿来。」
  贞盛看到妻子,一边拉扯一边叫着。不过妻子终究是妻子,如果在这种时候把刀子给先生,他一定会杀了道忠。
  「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反而把刀子放到贞盛碰不到的地方。
  「喂,难道你希望我死——」
  贞盛发出惨叫声,道忠坐在他身上,用牙齿咬住他的脖子。
  啪!
  道忠咬断了贞盛的脖子。
  「真是开心。」道忠抬起脸说。
  妻子看到一张蓝色的脸,额头中央有一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头上长出一根角。
  这不正是贞盛在安义桥看到的鬼吗!
  道忠捉住贞盛的头发,拿着头颅走到庭院,碰地一声倒在地上。
  过一会儿,妻子胆怯地走上前看,抱着贞盛头颅的已经不是鬼的样子,而是微笑死去的道忠的尸体。

  ①今滋贺县所在,境内有日本第一大湖琵琶胡。
  ②马的毛色名,整体是偏黄的淡褐色,马脚混杂着白色的毛。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后记

  相隔十年

  上次是在一九九一年二月推出短篇小说集。
  上次与这次相同,也是由集英社负责出版,名为《仰天文学大系》。
  一转眼,相隔十年再次推出短篇小说集。
  这些都是未收录于单行本的作品,写作期间从一九九三年一月的〈黑暗中的小指〉到二〇〇一年五月的〈会说话的骷颅〉,前后约八年半。
  虽然这之间我持续写「阴阳师」系列的短篇,但是与这本书的意义不同,这里所收录的是单纯的短篇,所以的确相隔了十年。
  全部共十篇。
  大约一年写一篇。
  每一篇都很有趣。
  其中〈安义桥的食人鬼〉与〈会说话的骷颅〉,都是以舞台公演为前提而写的。〈安义桥的食人鬼〉是目前正在公演的舞台剧——由白石加代子主演的「百物语」其中之一的企画。
  它变成一部兼顾恐怖感、也令人捧腹大笑的写实舞台剧,这点让我非常惊讶。白石小姐果真厉害。集博学、杂学大成的鸭下导演着实给了我一次非常刺激的舞台体验。
  〈会说话的骷髅〉则是由宝井马琴大师在国立剧场以说古的方式呈现,除了恐怖感之外,还添加了许多笑点,实在是项有趣的表演。
  作品转换成舞台表演、说古的形式,有如魔法般充满力量。
  对于演出者以肌肤读取现场空气与呼吸的能力,以及实际发出声音叙述表演的强烈魔力,我只有不断惊讶的份。
  这种合作真是有趣极了。
  有趣、开心的程度,让我连「获益良多」这句话都忘了说,不知飞哪去了。
  实在是非常幸福的体验。
  接下来,我希望读者能先读完前面的小说,再继续往下读,否则将会破梗。关于〈头的爱我〉这篇,我有些话想说。
  这篇的篇名其实得倒着读。什么意思呢?我希望读者看过一遍之后,再从最后一行往前读,因为我是从最后一行往前写的。
  从第一行开始读的话,会感到一种奇妙的不自然,那都出自我的刻意安排。唉,一定有许多读者先看了这篇〈后记〉,才开始读小说内文,或许不该透露比较好。
  不过,当初刊登在杂志时,有许多读者似乎不太明了,所以我还是多事地写了出来。
  对不起,请别介意。
  希望大家喜欢这本相隔十年的短篇小说集。

  梦枕獏
  二〇〇一年七月四日 于小田原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1-29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梦枕獏的作品都蛮不错的,喜欢像阴阳师那样风格的小说!ps:沙发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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