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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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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二校][杉井光][乐圣少女][第2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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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31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BacteriaHero 于 2014-6-17 13:20 编辑

  乐圣少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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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杉井光
  插画:岸田メル
  扫图:IceKIno
  录入:IceKIno
  修图:last壕
  校对:雪风·帕尼托捏,blackberry9000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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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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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响曲公演成功后的几个月,小路陷入创作的瓶颈。过度前卫的新作无法使用现存的钢琴弹奏,钢琴的改造也同时遇到挫折。
  此时,法军攻向维也纳,我终于见到魔王拿破仑。结果得知魔王意外的隐情和这个不同于我所知的十九世纪世界的秘密一角。
  同时,一名拿着不祥之枪的年轻音乐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要杀了拿破仑,不要妨碍我。」
  满心渴望复仇的他其实身后隐藏了恶魔的影子……令人目不转睛的哥德式奇幻故事第二集!

  插画/岸田メル
  
  CONTENTS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第六幕
  尾 声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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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berry9000 于 2014-6-13 07:06 编辑

  第一幕

  各位看过鸟类的内脏吗?
  我四、五岁的时候曾经看过好几次。
  因为母亲是钢琴演奏家,我家地下室放置了平台钢琴。每次母亲演奏时,我总会把身体凑近钢琴盖和响板之间,毫不厌倦的一直凝视琴弦下方弹跳的羊毛毡琴槌。母亲总是警告我「不要坐在钢琴上,很危险。」但年幼的我总是不听劝告。
  「因为很像生物啊,好厉害喔。」我兴奋地对母亲说着。母亲无奈地放弃演奏,将我从钢琴上拉开,抱到自己的腿上。
  「你怎么那么喜欢机械的构造呢?跟你爸真像。」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说道。尽管被母亲抱在怀里,我依旧挥舞手脚,想尽办法要从母亲的腿上站起好继续观察钢琴的内部。
  「钢琴其实真的是生物喔。」
  母亲如此一说,我吓得双手放开钢琴盖。
  「古典德文的称呼叫『flugel』,意思是鸟儿的翅膀。」
  「……鸟吗?」
  我望向光亮倾斜的黑色羽翼,那么绷紧的琴弦就是血管吗?敲击键盘时随之跳动的琴槌就是脉搏吗?我突然觉得有点可怕。
  「对啊,黑色的鸟儿喔。」
  母亲以左手撑住我幼小的身体,右手温柔地抚摸钢琴的白键。栗子色的柔软长发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母亲的口吻很温柔,我安心了,应该不是要说什么可怕的故事。
  「钢琴本来是小小的咖啡色雏鸟,花了两百多年的时间和众多工匠的心血,才变成这样大只的黑色成鸟。」
  「那,那钢琴以后会飞吗?」
  听到我兴奋的声音,母亲露出苦笑之后摇摇头。
  「到这边已经结束,大家不会再去照顾这只鸟了。」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性去要求工匠的人了。」
  然后母亲告诉我关于贝多芬的故事。
  「很久很久有一个叫做贝多芬的音乐家,钢琴就是和贝多芬一起成长的。许多钢琴的工匠为了让贝多芬弹奏而送给他自己的钢琴,贝多芬也利用大家送给他的钢琴创作新的曲子。然后为了写出更厉害的曲子,他就要求工匠做出更厉害的钢琴……不停重复后,钢琴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母亲说到这里就向下望着。
  「贝多……贝多芬先生?他不在了吗?」
  「嗯。」母亲寂寞地望向键盘。「他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人再要求工匠创造没人看过的钢琴好弹奏没人听过的曲子,钢琴也就不会再成长了。」
  这时候的我听不懂母亲的话,也不明白母亲为何面露哀伤。
  「……妈妈,你想见贝多芬多先生吗?」
  面对我唐突的疑问,母亲嘟起嘴来盯着谱架好一会之后终于回答:
  「不,我其实不太喜欢他……我想他一定是个任性、固执、好强又孩子气的人。」
  我很久之后才明白母亲的推测是正确的,只是当年还是孩子的我作梦也没想过会亲自遇见贝多芬。
  但是——母亲又追加了一句:
  「我想听他的演奏,然后再让他听听我的演奏。」
  之后母亲继续抱着我,再度把手放上琴键,沉稳地按下白键。庄重的短咏叹调旋律随着种种变奏如同结晶破碎分解。当时的我觉得这首曲子虽然美丽却让胸口一紧,等到我知道那是贝多芬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也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每当我凝视坐在钢琴前的小路侧面,总是忍不住想起母亲。
  少女纤细的手指弹奏出横跨五个八度音的琶音,宛如从谷底直奔星空。一头丰盈的红发伴随节奏摇晃,青白色的稚气脸庞也因此若隐若现。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这是小路的本名。
  虽然我已经和小路在同一栋公寓住了半年以上,还是无法完全认同她就是鼎鼎大名的作曲家——贝多芬。虽然我能够理解,但就是无法接受。
  我想大家都曾在音乐课本上看过贝多芬的画像。一脸不满的男子紧抿嘴唇,顶着一头灰色的乱发配上泛红的肌肤——应该是这样对。为什么贝多芬会变成如此娇小的少女呢?我也只能对自己说世界真奇妙。毕竟我也无法说明为何原本在二十一世纪日本当高中生的我居然会来到十九世纪的奥地利。
  真要说的话,一切都是恶魔的杰作。
  「嘻嘻,YUKI大人正在思念故乡的母亲吗?」
  我的耳边传来一阵低语让我吓了一跳。环视乐器工房的展示空间,身边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键盘乐器,室内应该只有我和小路两个人。但是我的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气息。我稍微往后看,可以发现一个修长的身影将手肘靠在我的肩膀上。对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身着露肩低胸的黑色性感洋装。而一双石榴般的红色双眸和头顶两侧的大三角型狗耳朵显示她并非人类。
  「您的母亲也稍微改造了钢琴,让二十一世纪的钢琴更加接近十九世纪钢琴的声音,对吧?」
  女子愉快地说道。这家伙完全看穿我的内心,简直跟恶魔一样……不对,她本来就是真正的恶魔,名为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恶魔。
  「而且想起来的还是坐在母亲腿上的时候,想必一定很想回家撒娇吧。YUKI大人不但是萝莉控,还有恋母情结。真是太棒了,不愧是歌德的继承人。要当作家就要有点奇怪的性癖啊。」
  你给我闭嘴。我在心里默默地吐槽。
  梅菲正是把我带来十九世纪的犯人,一天到晚缠着我性骚扰,带给我无限的困扰。不过好险我身边的人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梅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顺风耳的小路听得见梅菲的声音……瞄向钢琴的方向,可以看见尽管黑发的女恶魔就在身边,小路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键盘。太好了,好像没发现。我发出安心的叹息。
  我虽然是被迫来到十九世纪的维也纳,但是遇到小路和接触她对于艺术的热爱之后,我下定决心要在这个世界生活。并非基于反正无法回到日本的这种消极理由,只是我想亲眼目睹小路音乐的终点。
  但是思念故乡或是家人,是旅人理当应有的乡愁。才不是我现在马上就想见到母亲喔。真的不是喔!我拼命在心里对梅菲找藉口。
  小路突然以强烈的不和谐音结束试弹。
  「YUKI!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小路愤怒地瞪着我。
  「嗯,啊,嗯嗯。」
  我总不能对小路说因为和恶魔聊天而没注意她的演奏,只好暧昧地打哈哈朦混。
  「你以为我为什么带你来?」小路鼓起脸颊。「演奏者基本上无法客观地聆听自己的演奏,所以才要你帮我听啊。」
  「对不起,那个……」
  正当我思索要用什么藉口而沉默时,小路的视线离开我继续说道:
  「算了,梅菲,你就算开心地聊天也能认真聆听我的演奏吧?」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无法动弹。
  「是啊,我有在听。」
  梅菲面对小路,淡然地回答。
  「你觉得哪台钢琴最有魄力?别客气,尽管说。」
  「我最喜欢您一开始弹的那台,不过您因为那是商品而有所保留。钢琴要用跟平常一样的气势用力弹奏,才能看出真正的价值。」
  「明明是恶魔,还挺会说的。你才是得跟平常一样把毛茸茸的耳朵竖起来,不然无法了解真正的音色。」
  「哎呀,我的耳朵才不会总是竖起来,只有因为不能说的理由而兴奋的时候才会竖起来。」「什么叫不能说的理由?」「这对您来说还太早了,等您长大之后再告诉您吧。」「不要当我是小孩!」
  两人互相斗嘴,不知道到底是感情好还是感情差。不过我赶紧回过神来插嘴:
  「等、等、等一下!」
  「干嘛?YUKI。」「YUKI大人有什么事吗?」
  褐色和红色的四只眼睛一同瞪着我,一脸我很碍事的模样。但现在可不是在乎这点小事的时候。
  「为、为什么你们在对话?」
  「不可以吗?」小路耸耸肩膀。「梅菲不愧已经活了几万年,讲话比你知性多了。」
  「是啊,我也最喜欢红发小女孩了。YUKI大人真狡猾,我也想和路德维卡小姐进行『汁性』的对话。」
  「不要说这种只有日本人才听得懂的双关语笑话——不是啦,呃、呃。」
  我因为太焦躁而不禁大声了起来:
  「为什么小路也看得见梅菲?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上个月开始的吧。为什么你那么紧张呢?」
  小路迷惑地歪着头。我指着梅菲大叫:
  「你应该更惊讶啊。这家伙可是恶魔呢!啊啊,我明明拼命隐瞒的。」
  「就连小孩都知道歌德会使用魔法,所以就算你是和恶魔签约而来到这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为什么要惊讶和隐瞒呢?」
  「当然要隐瞒啊!难道你忘记我们被教会盯上了吗?」
  「别担心,YUKI大人。」
  梅菲仿佛安抚小婴儿一般,抚摸我的背部。
  「教会已经视您为信仰的大敌,现在隐瞒也来不及了。」
  「这一点也不算安慰!」我推开梅菲的手。
  我一屁股坐到一旁钢琴前的椅子,一边双手掩着脸一边让喘息平息下来。
  我所来到的十九世纪有好几个奇怪的地方,最奇怪的就是对于众人对于恶魔与魔法具备奇妙的认知。唉,不过我遭到恶魔掳来,现在也成为了魔术师。
  魔术师……
  我深深地垂下头,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的宝贝儿子是个现在远离日本,在异国当魔术师的不孝子……
  不不不,我已经下定决心暂时不要想日本的事了。不知道哪天才回得了家,现在也暂时不想回家。比起回家,我眼前有更多现实的问题。我以掌心搓揉眼皮之后,抬起头望向梅菲。
  「你该不会也和小路以外的人讲话吧?」
  「嗯,当然啦。我努力地向市民大众与宫庭人士说明您的萝莉控有多严重。」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的宝贝儿子是个现在远离日本,在异国当萝莉控——
  「才不是咧!你没事干嘛宣扬这个时代没有也不需要有的单字啊!」
  「因为高中生明明应该性欲最旺盛,可是就连我这样美丽大胆又成熟的大姊姊在身边供你使唤,你却连一根手指也不碰。反而一天到晚追逐可爱的少女,怎么看都是萝莉控啊。」
  「谁在追逐少女?而且我才十六岁啊。」
  「不,歌德大人已经五十六岁了。」「不要只有这种时候才当我是歌德!」你不是十秒钟之前才说我是高中生吗?
  「你们两个,不要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吵架。这是魔法的咒语吗?」
  小路在一旁双手抱胸说道。我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因为过度兴奋而日德交杂,赶紧咳嗽蒙混。小路继续说道:
  「是说梅菲老是挂在嘴边的『萝莉控』到底是什么意思?」
  「咦?啊,没什么啦。」正当我要说你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这个字的时候,梅菲快速地回答了:
  「萝莉控是独角兽的一种。(注:独角兽与萝莉控的日文最后两个字相同)」「不要教她容易混淆的谎言!」「独角兽最喜欢可爱的少女。」啊,的确有这种传说!「因为是独角兽,所以看到可爱的少女就靠过去,对准少女身体正中央将它的角——」「不要讲低级的笑话!」
  「独角兽的角哪里低级了?」
  不要用这种天真无邪的眼神问我。梅菲舔舔嘴唇,凝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
  「对啊,YUKI大人,到底是哪里低级了呢?请仔细地向路德维卡小姐和我说明。」
  平常如果讲到这个地步,梅菲就会用一连串的性骚扰发动攻击。但是就在此时,有人打开了工坊的大门。梅菲的身影也瞬间消失。
  「路德维卡,在吵什么呢?已经试弹完了吗?」
  走进工坊的救世主是一头短发,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年轻女子。她名叫娜奈特,是史特莱夏工坊的店主。熨烫平整的干净女用衬衫搭配黑色的短围裙,皮带上挂满小刀或木槌等各种道具。仔细整理过的道具更增添她干练的气质。
  「嗯……歌德老师也来了吗?」
  她望向我的眼神掺杂些许敌视。当初小路介绍我们认识时,不知为何她总是对我抱持警戒心。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街头巷尾流传了许多关于我的不实谣言,发现自己具备众多让初次见面的女性戒备的理由真是悲哀。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小心翼翼地向娜奈特打招呼。
  「娜奈特跑去哪里啦?这边的钢琴都已经弹过了。」
  小路起身说道。两人认识已久,称呼彼此时也无须客套。
  「我问YUKI,他也只会发呆,完全派不上用场。梅菲又——」
  小路说到这里,突然出现一只手遮住她的嘴巴。正当小路挣扎时,她的耳边出现梅菲的脸庞,对她小声说:
  ——不可以喔,路德维卡小姐。不可以轻易让外人知道我的存在。
  话一说完,梅菲就突然消失,小路则轻微地咳了一会。
  「干嘛?果然你还是跟一般恶魔一样在意世俗的眼光吗?」
  小路低声嘟囔,梳理头发凌乱的部分。我也因此松一口气。梅菲这家伙说跟小路之外的人讲话,其实是用来吓我的谎话吗?
  「你们在说什么?」
  娜奈特走近我们,眯起镜片后方的双眸看看小路又看看我。她果然看不见梅菲。小路说声「没什么。」就重新坐回钢琴椅上。娜奈特微微歪着脖子,严肃地说道:
  「真的都试弹过了吗?不是两个人一直在聊天吗?」
  这下子不仅是小路,连我都被瞪了。我不是很擅长与娜奈特相处。不光是因为她对我怀抱警戒心,她还会让我想起国中时的导师。看到她总觉得自己得无时无刻挺直背脊才行。
  「你真失礼,我是来买钢琴,不是来和YUKI聊天的。」
  小路以不满的口吻回答,再度望向工坊满坑满谷的钢琴。
  「不过这里似乎没有我想追求的音色。」
  娜奈特咬紧下唇。
  「嗯……是吗?连接近的音色也没有吗?」
  「和我的理想还差得远了。首先是高音的键盘完全不够,要到C4才行。」
  娜奈特微微张大眼睛。

  「要到那么高音吗?你又要创作了不得的曲子了……」
  娜奈特虽然一副受不了的口气,表情却充满生气。身为钢琴工匠,对于举世无双的伟大音乐家踏入音乐的新境界也非常兴奋吧。
  「不过作曲的时候,手边有可以使用的钢琴吧?」
  「我用的是艾哈尔公司送给我的钢琴。我很喜欢那台钢琴的大音量,不过遭到帕格尼尼化为灰烬了。」
  啊,那台钢琴啊。我想起那台小路刚搬来的时候带来的钢琴,因为攻入房间的帕格尼尼而化为灰烬。那台钢琴的确音量很大。
  「艾哈尔公司的钢琴音色距离我的理想也很遥远。但是如果改造成更加纤细的音色,也许可以贴近我的理想。本来我是想拜托你改造……」
  娜奈特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冷静地说道:
  「艾哈尔公司是位于巴黎的工坊对吧?我知道了,我去法兰西一趟吧。」
  「等、等一下!」我慌张地起身。「是法兰西喔!两国正在交战喔!就算搭乘火车、马车或是飞船都会遭到炮击,你要怎么去?」
  「呃……」娜奈特脸上出现暗淡的神色。「遭到炮击的话,钢琴就会被烧掉了。」
  问题不是钢琴吧。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艾哈尔公司好像搬到伦敦了,那我去一趟英国。」
  「英国和法兰西也在交战啊!经过多佛尔海峡的船只纷纷沉没,你要怎么去?」
  「呃……」她皱起面孔。「船沉没的话,钢琴就会湿掉了。」
  所以说问题不是钢琴啊!
  「没办法,娜奈特办不到的话,我就请奥格斯堡的工坊帮忙或是去一趟法兰克福找找看。」小路她小声地自言自语。
  「不行!」
  娜奈特露出可怕的神情逼近小路,让小路大吃一惊。
  「路德维卡的钢琴由我负责!由我娜奈特负责!我绝对不会输给其他工匠,会照顾你一辈子。」
  然后娜奈特恶狠狠地转向我。
  「我会照顾路德维卡一辈子的!」
  为什么同一句话要说两次呢?而且还是对我说。
  「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是先交给你吧。」小路受限于娜奈特的气势说道:「不过我不能等你太久,毕竟我现在也陷入瓶颈,已经很久没写钢琴奏鸣曲了。」
  娜奈特小姐担心地皱起眉头。
  「你也好久没办演奏会了。大家都很想听你的钢琴演奏喔。你最近怎么了吗?其他音乐家也很担心你。」
  「嗯……」小路因为难以回应而沉默。「只要一坐到钢琴前面就会一直想着那首曲子,找到合适的音符之前,我无法正面面对钢琴。」
  听到小路这句话,我才开始对她最近的创作产生兴趣。是哪一首钢琴奏鸣曲呢?贝多芬创作第三号交响曲前后的话,呃……我拼命回想脑中关于音乐史的知识,可惜我不是像祖父或父亲一般的专家,没办法马上就想起来。
  「你是创作了什么夸张的曲子呢?让我听听吧。」
  幸运的是娜奈特说出了我的心声。
  「反正路德维卡只会在自己的脑海里演奏理想的音色,好歹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音色吧。要不然我要怎么制造崭新的钢琴?」
  没想到小路冷漠地回应:
  「我不是说过键盘不够,没办法弹吗?」
  「拜托你想点办法!例如省略一些音符或是降低音域!」
  「我不想在尚未完成的阶段弹奏。」
  「咦……」不想弹吗?我不经意地发出可惜的叫声。
  这么说来,明明就住在隔壁,最近都没听到小路的琴音。原来不但没练习,作曲的时候也没用钢琴啊。到底是哪首钢琴奏鸣曲让她如此苦恼呢?我的好奇心愈来愈膨胀了。
  结果小路瞪视着我。
  「干嘛发出那种好像青蛙被踩到的声音。」
  「啊、啊啊,没有啦。」居然被听到了,真丢脸。「我是说我也想听。」
  既然觉得丢脸,我也就老实说了。小路瞪大眼睛,然后又害羞地转移视线。
  「哼……连你都这么说。」
  嘟起嘴巴,一直不理不踩的小路终于粗暴地坐回钢琴椅上,轻轻地把手放在键盘上。
  娜奈特露出生气的表情,噘起嘴巴:
  「歌德老师说的话就听。」
  「咦?才没这回事。」
  「你刚刚说什么?」
  小路挑起眉毛瞪着我们。娜奈特以中指推推眼镜,生气地说道:
  「没什么,路德维卡是为我演奏的,对吧?」
  「……对啊,跟YUKI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他也不会认真听。」
  小路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重新面向钢琴。
  她垂下透明的睫毛。工坊空气瞬间冰冷,转为透明,就连娜奈特吞咽口水的声音都会打乱四周的寂静。
  小路宛如冰雕一般的细白手指按下键盘。光是听到八度所构成的F小调下降琶音,我就明白是哪首曲子了。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把我的心灵拉进了谷底的深渊。
  原来……原来是这首曲子。我的心情也因而黯淡。
  就是这首曲子让你停滞不前吗?如同进入冥想般的音型发出询问,仿佛将回答一口气宣泄出来般延伸的装饰音回应音型。曲中的激情如同间歇泉一般,突然涌起。
  第二十三号F小调钢琴奏鸣曲——
  第一乐章冲剌于音域之间的音符表现宛如病态般的情感起伏,最后终于沉入海底。叹息与低语所构成的第二乐章逐渐扩张,摇晃,化为气泡消失。变奏结束之后,再度回到主题。正当小路的手指弹奏减七的和弦时,娜奈特突然伸手盖住键盘。
  「够了!快住手!」
  小路吓得跳了起来,原本要进入最终乐章高潮的双手也在空中游移。
  「你、你不要搅局!我才弹到一半啊!」
  小路愤怒地推开娜奈特的双手。不过她也毫不退缩,反而双手轻轻握住小路的右手,后悔地咬住下唇说道:
  「我向你道歉,是我太傻了。你不能再弹下去了。」
  「不是你叫我弹的吗?」
  「我明白了,我的钢琴不足以表达你想创作的曲子。刚刚叫你随便蒙混是我太肤浅了。」
  小路听了之后也消了气,嘟起嘴巴。把手抽出娜奈特的双手,重新坐回椅子上。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一开始就该注意到啊。」
  听到小路这么一说,娜奈特也垂头丧气了起来。平常态度仿佛老师般的她心情如此低落,不禁叫人担心起来。
  「这首曲子我也无从应付……只能期待钢琴给我答案。」
  娜奈特听到小路这句话便抬起头来,露出宛如在阴天中寻找星星的眼神。小路继续说道:
  「如果没有答案,这首曲子大概只能埋没于抽屉深处。如此一来,我也很难过。」
  
  搭乘马车从工坊回家的路上,身旁的小路一直保持沉默,又不时偷猫我。
  「……怎么了吗?」
  「没有。」小路转头望向窗外。「我只是以为你有事情想说,看来好像是我误会了。」
  「啊,嗯……你是说关于〈热情【Appassionata】〉吗?」
  转过头来的小路皱起眉头。
  「什么〈热情〉?」
  「啊、啊啊,嗯,就是你刚刚弹的钢琴奏鸣曲。」
  糟了。第二十三号F小调钢琴奏鸣曲的标题并非贝多芬本人所命名,而是日后出版社擅自命名为〈热情〉而广为人知。
  「哼,好直接的名字。」
  小路果然臭着脸回应。
  「好像我只是随心情弹奏一样,我才不是因为这种理由创作这首奏鸣曲……不过比起这点……」
  小路数了一会马车的车轮压过车轨的声音。
  「原来这首曲子也流传到你的时代了。」
  我想起刚刚小路说如果没有出现适合的钢琴,可能会一直埋没在抽屉中。
  但是小路所期盼的钢琴真的会出现吗?存在于我所来自的时代的八十八键现代钢琴就是她所期望的结果吗?
  如果真是如此——
  「喂,那个。」小路低声呢喃。「我只是想参考而已……我明白你所知道的未来会随时改变,不是一定的结果。不过由你来看,你觉得这首曲子如何?」
  「嗯……」
  我思索了一会该如何回答小路。
  〈热情〉对我而言是首特别的曲子,但是是基于负面的意义。我该怎么说呢?我想了一会之后终于开口:
  「这首曲子……很受欢迎喔。」
  结果我的口气非常迟疑。
  「如果从你所写的钢琴奏鸣曲中票选最受欢迎的曲子,〈热情〉大概会是第一名或是第二名。许多人都说这是你的最高杰作。毕竟是特别的曲子啊。你看F小调刚好和你的第一首钢琴奏鸣曲同调,这首曲子可说是你人生中的巅峰,众多评论家都认为你是回到原点或是根据本能而创作……好痛痛痛痛痛!」
  原来是小路捏了我的手背,又生气地转过头去。到底怎么了呢?
  「谁要听你说这些无聊的故事,虽然你的拿手好戏就是组合别人告诉你的知识,这未免也说得太粗糙了。」
  看来小路看穿了我的迷惘与隐瞒。她瞪着玻璃小窗外的维也纳午后市景,一边继续说:
  「说什么F小调是特别的曲子?真是愚蠢。艾哈尔公司送我的钢琴最高音只能弹到C4,我希望曲子最后结束的时候一定要用力敲击最高音,才选择F小调的。」
  呜哇,音乐评论家要是听到这种无趣的理由,一定会昏倒的。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梦话,而是你自己的感想。我演奏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有话想说吗?就老实说吧。」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背脊靠在马车椅子上。
  好吧。我吞了一口口水,下定决心老实告诉小路:
  「我不喜欢这首曲子。」
  我决定说完之前都不要看小路。然而话一说出口,我马上变得口干舌燥。
  「我听过许多人演奏这首曲子,但是都觉得不对劲。完全不懂为什么这首曲子如此受欢迎……可是我也无法无视这首曲子,所以只要有人演奏我就会听。例如巴克豪斯、李希特、吉利尔斯、波里尼、布兰德尔……」
  我说出一长串小路不可能知道也尚未出生的钢琴演奏大师。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热情〉,我却无法放弃聆听这首曲子。每听完一种演奏,我都觉得不应该如此诠释;这是假的〈热情〉,一定还有真正的〈热情〉。
  结果小路一直到公寓为止都沉默不语。我想应该是我惹她生气,因此连她的侧面都不敢偷看。
  但是我也没错,只是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想。所以我也无法向她道歉,只能一起沉默地走过公寓的大厅。
  走到房门前道别时,背对我的小路突然开口:
  「我赞赏你的不道歉。」
  「咦?」
  「你没错,只是告诉我感想而已。如果是以前的你,看到我生气一定会搞不清楚状况也向我道歉。」
  「啊……你果然生气了。」
  「当然啦。」
  小路用力转过身来,不但飘起一头的红发,脸庞也一片通红。
  「什么不喜欢?什么不对劲?还说不懂为什么受欢迎?你、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你这个南瓜头!」
  「是你要我老实说的啊……」
  「所以我也老实生气了。」
  小路抓住自己房门的门把,粗暴地打开门。
  「觉得最不能接受的人是我啊!所以我才更生气!你等着瞧,等到娜奈特做好钢琴之后,我一定会演奏出让你痛哭流涕的曲子!到时候再等你向我道歉!」
  小路跑进房间,大力甩上门。
  我抓抓头,走进自己房间。老实说,我也希望如此,我也想听你的演奏。
  结果我还是受到这首曲子的吸引,甚至可以说是受到它的囚禁。无论是宛如燃烧般的曲调还是〈热情〉这个名字。
  
  
  六月上旬,我接到前往皇帝居住的霍夫堡皇宫的命令。
  由于可以从公寓步行至皇宫,于是我就不搭马车了。一方面也是因为我需要一点时间做心理准备,毕竟我不想毫无藉口地面对法兰兹陛下。
  自从疯狂的那一夜——也就是交响曲〈波拿巴〉公演以来,法兰兹二世就再也没和我连络。小路本人虽然一点也不介意,但是我这一个半月神经非常紧绷。皇帝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我们完全无视于法兰西政府的要求与皇帝的命令,强行举办公演一事。一直没连络就表示正在考虑如何处罚。
  总之我得采取毅然的态度。我一边走在太阳照射的石板地上,一边对自己如是说道。我跟小路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是为了贯彻艺术的理念而无视国家无谓的考量。对,我绝不能道歉。
  ……但是当我走进宫廷的谒见室,看到皇帝左手边一整排身着军服的强悍将官就泄气了。右边是一整排老狯的贵族与官僚,大家望向我的充斥好奇、猜疑与不信任的眼神剌着我。
  「……对不起。」
  我在心里对道歉的自己吐槽:喂!你在干嘛?不是说要采取毅然的态度吗?
  「歌德阁下,您为什么要道歉呢?」
  听到陛下苦涩的声音,我紧张兮兮地抬起头来。
  年轻的法兰兹二世看起来愈来愈衰老了。凹陷的双眸和暗沉的金发,看起来仿佛最高级的布料所制造的抹布。我咽了一口口水,思索藉口:
  「……呃……不好意思……当初没有招待陛下聆听公演。」
  呜哇,我在说什么啊?这样听起来不就像是在挑衅吗?不过另一个我则是得意地大叫:终于说出口啦!陛下露出苦笑。
  「别在意,不需要浪费贵宾席。那首曲子之后还大受欢迎,乐谱也因此大卖,欧洲各国都邀请贝多芬去公演不是吗?」
  「啥。」
  我差点要脱口而出都是托陛下的福,只好赶紧闭嘴。
  「所以就算阁下不招待朕,总有一天朕会听到的。」
  我还摸不清楚陛下真正的用意。本来以为是为了责备我们无视命令,现在似乎是要原谅我们。
  「喔,歌德阁下请别误会,朕不是要赦免阁下和路德维卡。」
  陛下否定了我的想法。我也因此全身僵硬。
  「朕直到现在依旧不觉得命令停止公演是错误的决定。朕是为了国家而下令,阁下是以艺术为优先而抗命。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而已……真的没关系吗?」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单纯的疑问。
  「朕和阁下并未缔结君臣关系的契约。」
  不愧是重视契约的欧洲社会,连皇帝的想法都很干脆。
  「阁下和路德维卡没有遵守朕命令的义务,所以朕并不生气,并不生气,并不生气!朕不原谅,朕绝不原谅!但是朕并不生气!」
  陛下坐在椅子上跳了起来。明明就在生气啊!我再度放低视线,身边的贵族和军人也一样露出困惑的表情。陛下身边一脸劳碌命的外交官咳了一下,阻止陛下。外交官名为梅特涅,是陛下的心腹。他面无表情地在陛下耳边说道:
  「陛下,陛下生气的事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吗?」不要问我啊,我只能沉默地点头啊。「没关系,反正做了就做了,我也不想再演下去。朕凡事都正面思考。那天夜里也明白无法阻止公演,所以立刻派兵守护剧场。结果朕在民间的人气反而大幅攀升,是无惧于法兰西也要保护艺术的帅气皇帝!」
  梅特涅再度说道:「陛下自己说出来就不帅气了。」
  「……不帅气吗?」所以说不要问我啊!当然不帅气到底啊!
  「呃、呃……感谢陛下皇恩。当天由于军队于空中迎战法兰西军,臣下才得以平安公演。」
  「对、对啊!阁下不需要向朕道歉,道谢倒是多说无妨。」
  陛下在王座上慷慨激昂,队伍中看似最年长的白发军人皱起眉头,向陛下咬耳朵:
  「陛下,不好意思该进入正题了。」
  其他军人也纷纷交头接耳。
  「那个人就是歌德吗?」「他不是诗人吗?为什么叫他来参加军事会议?」「他能派上什么用场?」
  军事会议?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为军事会议找我呢?
  陛下也回应军人的提醒,重新坐回王座,朝我的方向探出身子。
  「歌德阁下,阁下欠朕一个人情。」
  「……咦?」
  我凝视陛下的脸庞,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陛下将手肘靠在椅子的把手上,撑着头继续说道:
  「朕今天找阁下来是因为与法兰西的冲突已经无可避免,当然朕不会说是因为阁下强行举办演奏会而造成。就算不举办演奏会,拿破仑·波拿巴也迟早会进攻奥地利。」
  看来情况愈来愈诡异了……
  「希望阁下告诉朕今后法兰西军队的动向,请阁下务必帮忙。」
  明知失礼,我还是抬头仰望天花板。陛下双眼发亮,继续说着:
  「以前询问阁下时,阁下只告诉朕大略的情况。希望阁下这次能预言得更清晰,可以当作战计划的依据。拿出涌涌不绝的温泉威力吧!」
  相较于陛下的兴奋,军人纷纷露骨地叹息或露出苦涩的表情;贵族们则是露出贼笑。大概是觉得作家凭什么提供军事的建议吧。总之整体的气氛非常不友善。
  「呃,嗯。」
  我一边含糊以对,一边思索。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我的确知道未来,而且来之前正好在学拿破仑征服欧洲的世界史。
  但是身为来自未来的人,我至今一直努力不去改变历史。每次大家问我的时候,我总是尽量不影响对方人生的选择,只告诉大家幸福的远景好蒙混过去。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
  说得通的理由是哪天回去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如果发生巨大的变化,会造成不便。但是我所来到的十九世纪已经和我所知道的十九世纪相差甚远,而且我还亲手改变了音乐史上的一页。现在还担心未来的事有什么意义呢?
  目前法国与我们已经完全是敌对的状况。这不仅是国与国之间的对立,还包含我和小路的音乐。因此我应当要全力协助法兰兹二世才是。
  下定决心之后,我又深呼吸了两次。
  「陛下,我必须要先说一件事。」
  陛下听到我的发言之后,微微点头。
  「臣下所知道的历史和目前所处的欧洲大致相同,但是细部却处处迥异。所以完全相信臣下的话,臣下也无法负起责任……」
  「所谓细部迥异是指?」
  「嗯,例如……飞船或电话都比我所知道的历史提早了五十年。」
  「现在就已经有飞船和电话啦。」
  「所以历史有可能出现不同的结果,也就是说时间的流逝如同来自相同源泉的支流。」
  「朕听不懂这么难的话!源泉?那跟温泉的威力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这家伙还是认为我是仰赖温泉的力量返老还童吗?「总之就当臣下的发言是不一定准确的占卜吧。」
  「朕最喜欢占卜了!大臣和将士的人事也常常用占卜决定。」
  这个国家真的没问题吗?算了,现在不是在乎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清清喉咙,开始回想:
  一八〇五年……说到一八〇五年的德意志……
  「他自己都说不准了,问了也没意思。」「本来作家就不可能了解军事。」「唉,陛下也真好事。」「太异想天开了。」
  军人们低声地交头接耳。这下子我也紧张起来,得小心发言了。
  我把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课本藏在书包底下,回到公寓就能明白今后的历史。但是我不想回去公寓拿课本,也不想让大家知道课本的存在。对于两百年前的人类而言,一般高中课本简直就是庞大知识的宝库。要是遭到有心人士利用,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我希望未来的知识都继续隐藏在我脑中,现在也只能拼命回想一八〇五年下半年欧洲所发生的事件。
  「……陛下知道乌姆吗?」
  看来陛下似乎不知道,我转头望向军人。
  「位于巴伐利亚。」一名嘴上蓄须如同将军般的军人说道:「就在维也纳和巴黎的中间点。」
  「奥地利军马上就要入侵巴伐利亚了吧。大概是八月左右。」
  可以明显看出军人一同板起脸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刚刚说的可是军事机密,不是诗人应当知道的内容。
  「不是因为情报外漏喔。」我赶紧提醒大家。「而是我希望大家信任我真的知道未来的事才说出这个情报。」
  「也就是说乌姆会成为战场吗?」
  胡须将军说道。除了他之外,其他军人也一改刚刚的态度,认真地等待我接下来的发言。如此一来就好说了。我点点头。
  「奥地利军困守于乌姆,等待和俄罗斯军集合,可是因为拿破仑率领军队迂回而大败。」
  「大败!」「我们怎么可能让对方轻易从背后进攻!」「你居然侮辱崇高的奥地利军队!」贵族一同起立,破口大骂。骂我也没用啊。我只是告诉你们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未来。我记得的确是因为以为拿破仑会从西方攻来,结果却遭到来自北方的攻击而大败。不过呢……
  相较于激动的贵族,军人的反应就实际多了。
  「不过歌德阁下说的话,可能性很高啊。」「是啊,乌姆的确是候补地点之一。」「我们要放弃黑森林【Schwarzwald】地区的防卫吗?」「那又太极端了。」
  听到将军们开始讨论,我小心翼翼地插嘴:
  「由我来说也很奇怪,但是我想可能不会发生我所说的情况。」
  胡须将军瞪视着我。
  「说说你的理由。」
  我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说明理由:因为这个时代和我所知的十九世纪不同,已经出现飞船和铁路。这些发明可能会影响军事行动。
  「刚刚说什么还没有飞船和铁路,实在是听不太懂。」「歌德阁下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你们也听不懂吗?我一边压抑心中的绝望,一边继续说明。不过贵族、军人和陛下都一脸茫然的模样。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毕竟就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会发生改变。
  最后我选择放弃说明。
  「总之我说的东西就跟占卜一样,奥地利军不一定会因为背后受敌而失败。」
  将军们不安地面面相觑。
  「搞不好会因为正面冲突而失败。」「不,搞不好会因为遭到包围而弹尽援绝。」「搞不好会遭到空袭而失败。」
  你们满脑子只有失败吗?
  就在此时,我身后传来有人大力打开门扇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我可爱的小猫,我刚刚听到你说的话啰。」
  转头一看,发现一名男子踏入谒见室。对方是名让人目眩到无法直视的金发碧眼男子,明明已经是初夏还身着高领的厚重军服,衣服上挂满闪亮的徽章和饰绳。陶瓷人偶般的外表,仿佛宝冢歌剧团的男性角色(注:寳冢歌剧团的团员全为女性,男性角色亦为女性演出)。我感受到无法言喻的危险,连忙退后躲到法兰兹二世的王座背后。
  「别担心,我可爱的德意志小宝贝和美丽的维也纳小鸟,冰上的贵公子亚历山大一世会温柔地抱紧保护你们的。只要我的援军尽速赶到乌姆就行了吧?如此一来打败科西嘉岛来的小猴子也轻而易举。」
  青年又是举起双手抱胸又是摆出振翅的姿态,一边说话一边朝我接近。最后甚至以右手手指直指法兰兹二世,左手恶心地撩起浏海。
  「法兰兹陛下,相信我的援护,前往拯救巴伐利亚的小羊吧!我也会乘着东风,带领太阳与十万的俄罗斯勇士——」
  面对哑口无言的我,法兰兹二世偷偷对我说道:
  「啊——这位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这种人居然是沙皇……就是把拿破仑逼入绝境的男人?和这种家伙结盟,奥地利没问题吧?
  亚历山大陛下发现我的存在,立即停止演说。
  「你是……」对方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我,红色的嘴唇吐露热情的呢喃。
  法兰兹二世担心地向对方解释:
  「亚历山大陛下,这位就是德意志的大文豪歌德阁下,朕想您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不用帮我介绍啦。我在心中默默谴责法兰兹二世殿下。亚历山大一世推开军人和梅特涅,走向我之后突然以单指提起我的下巴。
  「喂,你、你在做什么?」糟糕的是我背后就是墙壁,连逃也没得逃。
  「你就是因为太喜欢少年而自己变成少年的歌德吗?」
  「不,你彻头彻尾都说错了。」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听过的谣言当中最过分却又意外接近真相,害我反而更生气。是说你不要用手指摸我的嘴唇!
  「真美,不愧是大文豪选择的肉体。我的小鸽子。」
  「啊,呃、呃。」你的脸太近了!
  「啊啊,歌德阁下,别担心。」法兰兹二世对我说道:「别看亚历山大陛下这个样子,其实他男女通吃喔。」
  这样不是只能担心吗!什么叫做「这个样子」?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啊!
  「啊啊,宛如月亮背面的黝黑瞳孔和发色,真是太棒了。就算用所有里海的水交换都不觉得可惜的宝物,好想把你带回圣彼得堡。」
  亚历山大一世的手不知何时环上我的腰,法兰兹二世面对仓皇失措的我又继续说:
  「对了,歌德阁下,亚历山大一世喜欢年纪比自己小的,所以不用担心。」
  所以我才担心啊!我还是高中生!
  「而且男人之间不会怀孕,所以就更不用担——」「最该担心的是陛下的脑袋!」
  勃然大怒的我甩开亚历山大一世的手,推开袖手旁观的军人,大吼:「总之没我的事了,打仗好好加油!」之后就冲出谒见室了。
  「我的小鹿!和我一起去俄罗斯吧!我会搭盖以你名字命名的离宫……」
  我粗暴地关上房门,打断亚历山大一世的呼喊。
  
  
  我所居住的公寓窗外可以看到多瑙河运河、岸边港口的仓库、环绕旧城区的巷道和鲜红的屋顶搭配白色墙壁呈现明显对比的住家。
  奥地利的帝都维也纳是非常美丽的城市。
  我搬来的时候还是初冬,四季也轮转了一半,现在即将迈入初夏。眺望散落于河面的阳光与叶子的阴影,自然将人笼罩在舒适的睡意之中。大自然无情的温暖侵蚀着人的意识,让人觉得放下工作也无所谓。
  ……不,别对自己说无聊的藉口了。我只是单纯没干劲而已。推开手边全白的稿纸,把羽毛笔插回墨水壶后我发出一声叹息。
  距离我下定决心以歌德的身份生活,已经过了一个月。
  我首先开始接受剧院委托的剧本创作。然而不过是接受一本剧本的委托,歌德恢复创作意愿的谣言却顿时传遍全帝国。结果增加了几十本剧本的委托,工作已经排到两年之后。
  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内心依旧是日本的高中生,也就是十六岁的小鬼。啊,不,现在我已经十七岁了吧?总之无论我脑海中具备多少歌德的知识,也无法顺利地创作全新的长篇巨作。而且——我低头望向抽屉。
  抽屉里是一叠高级稿纸,上面只写了标题——《浮士德》。
  这是专属于我的故事,总有一天非写不可。
  与其说是总有一天,不如说是现在。现在不写,以后也不会写。生命与肉体若不持续活动,只会逐渐腐朽,这个道理是弗里德告诉我的;上个月初因为肺结核而逝世的歌德好友,对我而言也是重要的朋友。
  写吧,写出那个故事吧。弗里德的声音现在依旧在我内心回响。
  歌德的《浮士德》是众所皆知的伟大作品,就连我这种对于德意志古典文学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人都略知一二。名为浮士德博士的魔术师和名为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恶魔缔结契约,返老还童。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最后灵魂依照约定差点被恶魔掳走——结局是怎样呢?其实我并不清楚。
  想起来就想笑,这根本就是我现在的状况。
  歌德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结果就是找到我,召唤我跨越时空,来到十九世纪。
  总之浮士德指的好像就是我。
  歌德为了创作,居然呼唤出之后预定创作的故事主角,甚至让自己和主角的灵魂同化。我深深佩服他身为作家的骨气。
  所以我必须写出这篇故事,把浮士德最后等待的救赎具体化。我想这应该是唯一打倒梅菲斯托费勒斯,毁弃合约以保护灵魂的方法。
  ……真的吗?虽然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答案,我却毫无信心。毕竟一切都是我的推测,无法向歌德确认。
  我朝阳光洒落的窗户低声呼唤:
  「梅菲,你在吗?」
  经历午后慵懒的时间仿佛挤压为固体的漫长等待之后,一个黑色娇小的物体翩翩来到屋内。
  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凤蝶。
  正当我以为蝴蝶要停在桌角时,翅膀突然瞬间膨胀,触角也随之延伸与分支。从蝴蝶的外型转化为人类的身体与四肢到表面幻化为人类肌肤的过程恶心到让我有些迟疑要不要仔细描述。
  黑色凤蝶在我转移视线的期间转变为女性的姿态。梅菲拍拍头上卷曲的蝴蝶触角,顿时变成毛茸茸的黑色狗耳朵。
  「YUKI大人找我有事吗?」
  梅菲翘起脚来,朝我送秋波。
  「现在才问你有些奇怪……不过我有事想向你确认。」
  「上胸围八十七公分,下胸围六十七公分,E罩杯。」
  「谁要问你的胸围啊!」没来由就丢上一句是怎样?
  「我也没说是我的,您居然马上就知道了。」
  啊……可恶!上当了!
  「不愧是每晚任意抚摸我身体的主子。」
  「你说什么?不要以为小路不在,没人听到就可以说些容易招人误解的话!」

  「我知道了,那就等路德维卡小姐回来再说吧。」
  「你给我滚回地狱去!」
  「我该回去的地方就是YUKI大人在的地方啊。」
  「学什么贤妻良母讲话!我受够了!我要回家!是说这里就是我家啊!」
  「老公大人,您回来啦——」「不要再跟我扯什么要洗澡要吃饭还是要我,赶快回到正题!」
  梅菲因为感动而泪眼汪汪地双手掩口。
  「YUKI大人的吐槽已经尖锐到近乎艺术的境界了……」
  「够了!我有事情要问你!」
  「路德维卡小姐是可怜的AA罩杯。」
  「我又没问你这个!每个人状况不同,不必特意关心别人的胸部吧!」
  糟糕,这样吵到死都无法拉回正题。我硬是清了好久的喉咙,强硬地打断梅菲的发言,恶狠狠地问道:
  「我要问你的事情很重要,你是接受歌德的委托而找到我,把我带来这个时代吧?」
  面对怒气冲冲的我,梅菲终于端正坐姿回答:
  「是啊,我耗费了不少苦心。虽然身为狗的我鼻子和耳朵都很灵敏,但是没想到居然得一路找到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所以就表示我——有魔力啰?」
  「唉呀。」
  梅菲瞪大眼睛,看来不是演技。
  「您自己发现还想起名字,让身为恶魔的我狼狈失措,现在还特意向我确认早已明白的事实。真的是为什么现在还要问呢?」
  「呃……」
  梅菲奚落至此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低头望向自己的膝盖。
  和小路一起前往瑞士的疗养院探望弗里德时,我的确得意洋洋地向梅菲宣告:我全都知道了!再也不会任你摆布了!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发现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呢?我这十六年来的生活,跟魔法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没想过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魔法的存在。
  「我只是根据歌德大人的指示,找出他指定名字的对象。」
  梅菲耸肩回答。
  那就是我的名字,代表幸福的「幸【Faust】」。
  「可是名为浮士德的人应该很多,如果不限国籍与时代的话更是多如牛毛,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呢?」
  「我也不晓得,歌德大人并未告诉我理由。我只知道您具备歌德大人所需的力量,如此而已。」
  我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掌心。
  我的确具备力量。不管我脑中塞满多少二十一世纪日本的常识,却无法否定刻画在身体的事实。我的右手化为渴望鲜血的铁块,打碎帕格尼尼的大炮。我,也就是歌德所具备的魔力是来自于自己的欲望——将故事情节化为具体的力量。
  「只有那时候而已。」
  我握紧又松开自己右手的拳头几回,确认生锈的余温。
  「只有和帕格尼尼对战的时候发挥力量,之后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您还想要力量吗?为什么呢?」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对付众多敌人。无论是法军或是教会,应该都不肯放过我们。此外,最大的敌人当然是梅菲。虽然偶尔会因为她装出监护人的模样而疏忽,她可是策划夺走我灵魂的恶魔。
  如果我不想点办法,到时候就会发生悲惨的状况,死得非常凄惨。怎么看都只是个小鬼的我若想抵抗,也只能依靠魔法这种暧昧的能力了。
  我因为无法回答身为敌人的梅菲提问而陷入沉默,她却以自己的手指抚唇笑了:
  「我想您已经找到答案,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梅菲愉快地说道:
  「现在才来装傻,YUKI大人真可爱。」
  「呃……」我害羞地俯视自己的脚边。
  「您还无法完全化身为魔术师当然是因为您还没开始执笔魔术师的故事。您不创造故事就只能永远维持孩子的模样。」
  梅菲望向我的手边,我害羞地将只写了标题的稿纸收进抽屉里。
  果然如我所料,不完成《浮士德》就无法走出死胡同。我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梅菲会这么温柔,还告诉我正确答案呢?我要是获得力量,搞不好会毁弃契约。其实我多多少少明白理由,却还是忍不住利用梅菲的好意。
  「从头创作新作,我真的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您明明就知道该怎么做,也明白自己现在需要什么。」
  恶魔高举单手,指向我身后的房间角落。
  高大的书柜安静地站在房间角落,玻璃门依旧维持上锁的状态。这是我从威玛带来的唯一一项家具。
  「您该好好念书。」
  梅菲低语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抚摸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没有残留的余温。她果真是恶魔,事到如今,我才觉得她真是可恶的恶魔,总是巧妙地深入人心脆弱之处。
  我站了起来走向书柜,屏息打开玻璃门的锁。
  和梅菲约满并且送上灵魂的条件就是我打从心底获得满足,我至今也尝过好几次那种滋味。特别是阅读歌德,也就是以前的我所执笔的作品时最是危险。自此以来,我就把歌德的作品都锁在书柜里。
  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柜,我最喜欢的旧书气味微微剌激鼻腔。书柜里的味道和图书馆一样。
  我只看完一本歌德的作品,也就是放在右上方的处女作《铁手骑士格兹·芬·贝里兴根》。
  但是书柜里却没有下一本作品。
  这是因为歌德本人把那本书给丢了。他自己在出版之后读过一次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看第二次,于是把那本书丢到暖炉里烧毁。
  因为那是一本过于危险的书。
  我记得书柜里应该还有原稿。于是我打开书柜下层,从塞满书柜的原稿当中寻找那部作品。有些稿子以绳子和档案夹装订好,也有些稿子是直接塞进书柜,非常难以寻找。
  好险原稿是以执笔的时间顺序排列,所以我在《格兹》的隔壁找到那部作品。拉出第一张原稿,手写的标题马上映入眼帘。
  
  《少年维特的烦恼》
  
  这是一部风靡全欧洲年轻人的畅销作品,故事内容描述青年维特爱上别人的未婚妻,最后由于过度烦恼而自杀身亡。歌德执笔这部作品之前也是再三苦恼之后才完成,而他执笔时的痛苦也存留于我的记忆当中。
  心中另一个胆小的我向我低语:这本书的危险程度一定不是《格兹》所能比拟,我看了之后绝对会埋首于作品之中,时间因此停止,再也无法回头。
  不过我还是屏息握住原稿,将原稿从书柜中抽出来。
  
  
  咚咚的声响让我回过神来。
  我吓了一跳,环视四周,一时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眼前是高大的书柜,书柜下层的门扇大开,里面塞满了原稿和档案夹。我单膝跪在书柜前方,正要抽出《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原稿。肩膀到指尖仿佛打上石膏一般僵硬麻痹。
  我把原稿塞回书柜,轻轻地将手放下,缓缓地转动脖子。
  总觉得房间似乎变暗了……不,这不是我的错觉。刚刚窗外明明还是阳光普照,河面映照出东方的天空现在已经逐渐黯淡。微风渐凉,耳边也传来钟声。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我的指尖还在痉挛,心脏的鼓动压疼肋骨。
  只是想抽出原稿,结果连一页都还没读就陷入时光停滞的状态。我赶紧后退,用力地关上书柜和上锁,最后粗暴地将钥匙塞入抽屉的最深处。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这样怎么可能读呢?要是读完了,灵魂一定会被梅菲夺走。我将背抵在墙上,调整呼吸。大拇指用力地按住肋骨,好停止心脏的悸动。
  我原本是为了完成《浮士德》和毁弃与梅菲的契约而想了解歌德,结果了解歌德的过程当中要是达成契约的条件不就本末倒置了吗?总之现在不能用这个方法,我得想想其他对策。刚刚的悸动还未沉静,背部持续传来咚咚的声响。我居然这么兴奋吗?冷静啊,冷静下来啊。不,这不是心跳的声音,是从墙壁传来的声音。有人在敲门,可是不是我房间的门,难道是隔壁吗?
  「——路德维卡!你在吗?」
  我听到对面传来女子的呼唤,吃了一惊的我因而离开墙壁。这是娜奈特小姐的声音,脚步声正要通过我后方。我跑向玄关,探头往走廊看,刚好遇到她。她和平常一样身着女用榇衫与黑色的短围裙,皮带上也同样挂满道具。这个人连出门都是这副德性啊。
  「歌德老师,原来你在啊。」
  不知为何,对方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路德维卡在哪里?该不会——」
  娜奈特怒气冲冲地向我逼近。
  「在您的房间里吧?」
  娜奈特的气势将我逼回房间,结果连她也一起走进我的房间。
  「不,她现在不在。」
  「现在不在?」镜片后的眼神转为愤怒。「那么您一天到晚带路德维卡进入自己房间的谣言是真的啰?」
  「什么带进房间……是她自己跑来的。」
  「反正是您撒了什么饵吧?」
  她跑来是为了真的饵啊。
  「听好了,路德维卡已经是个少女,一天到晚泡在男人房间里是有违妇道的行为。您好歹也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那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身份和立场吗……」讲得这么大声,全公寓的人都听见了。「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小路只是来我家吃饭而已。」
  「……吃饭?」
  娜奈特望向厨房,又以迷惑的眼神望向我。
  「该不会是您亲自做饭吧?」
  「啊,是我煮的啊。」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因为这个国家的料理难吃死了,赶紧慌张地闭上嘴巴。
  娜奈特马上铁青了脸。
  「怎么会?路德维卡都不肯吃我煮的饭,为什么就肯吃您煮的呢?」
  我稍微吃了一惊。娜奈特煮饭给小路吃?
  当初小路刚来维也纳的时候,原本是借住娜奈特家。因为这样才会说要照顾小路一辈子。但是结果食物不合小路胃口,导致小路逃走。
  「真是太奇怪了,小路明明没有喜好问题,什么都吃啊。你都做什么给她吃呢?」
  「培根和起士卷钢琴线、黑键白键的炖豆子三明治、响板和谱架的新鲜沙拉。」「那她当然会逃走啊!」是说第三项根本就是钢琴零件啊。好歹吃饭的时候不要想钢琴了。
  娜奈特明显地垂头丧气,用看的都觉得好可怜。
  「我一直埋头制造钢琴,所以不会做饭。」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的问题了。
  「你方便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料理。」
  娜奈特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为什么我非得向您学习如何烹饪呢!请教我!」
  「对、对不——」你到底是要学还是不学啊!
  对方马上卷起袖子就要踏进厨房的瞬间,又突然回过神来。
  「我在做什么呢?现在可不是学做菜的时候。」
  我才想问你呢。
  「我是为了工作而来的,路德维卡不在吗?」
  「她跟猫儿去散步了。」
  「是喔……我汇集了几个新点子,想跟她商量商量。」
  娜奈特把一叠纸张交给我,要我把设计图交给小路。设计图上画满复杂奇怪的图形,让人摸不清上下左右。我看了之后叹了一口气。
  「小路看了会懂吗?」
  「不,她不可能看懂,就连我自己也不懂。」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种崭新的乐器,利用磁力将弦的振动转换为电子讯号,加以放大——您听了说明也不懂吧。」
  总之一定要交给路德维卡。娜奈特千叮咛万交代之后,走出房间。我因为过度惊蔚而忘记喊住她,只是呆立在玄关茫然地计算她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我回过神来,冲向一楼的大厅。但是我探出头望向马路时,已经看不到娜奈特的身影。只有打扫石板路的管理员伯伯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向我点头打招呼。
  我退回公寓,仿佛把肚子贴在栏杆上爬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之后,把设计图摊在桌上。设计图不仅处处写满专业术语,还有一大堆简称,根本看不懂。
  但是,我对这种图面有印象。因为父亲擅长改造和修理乐器,所以常常绘制类似的设计图。
  ——这是电路图。
  利用磁力将弦的振动转换为电子讯号并且加以扩大,她刚刚的确说了这句话。简而言之就是拾音与扩大,为了纤细的表现和增大音量。要将两种相反的功能汇整于同一台乐器上,的确是将音符转换为电子讯号加以扩大即可。
  电子?这个时代可以出现电气用品吗?汤玛斯·爱迪生将电气量化,夺走黑夜是——几十年后的事吧?总之与我知道的历史相较之下,现在出现是太早了。
  但是我对自己说道:不是已经出现电话了吗?飞船也飞行于空中。整体的技术大概提前了一百年之多。我所不知道的特殊技术也十分发达,那大概是恶魔的杰作吧。帕格尼尼使用的大炮和飞行器就是其中之一。如此一来,出现电子乐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碰触设计图的指尖却传来一股异样的感觉,问题出在发明者是娜奈特身上。我和小路身边的人逐渐改变历史代表了什么意义呢?我虽然还不明白,却很挂心。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
  梅菲突然出现,靠在我的肩膀上,朝我呢喃。
  「英国已经开始开发真空管,只是欧洲大陆进展得比较晚。」
  「嗯……」
  就算听到梅菲的说明,异样的感觉依旧残留于指尖,仿佛鱼骨头卡在喉咙一般。
  「她确实让人有些在意。她叫娜奈特·史特莱夏……对吧。」
  「是啊,让人有些在意。」
  「知性严厉却又少根筋的地方真可爱,好想欺负她到面红耳赤。」「我不是这个意思!」「虽然我一直没说,其实除了爱逞强的红发萝莉之外,个性强硬的女教师也是我的菜。」「你不能永远闭嘴吗!」
  刚刚涌上心头的异样感觉,因为梅菲而烟消云散。我叹了口气,把空白的原稿和乐器的设计图塞进抽屉,走向厨房。
  
  
  小路回到公寓已经是黄昏时分,连门也不敲就走进我房间,脚下的五只猫儿也毫不客气地一起走进来。
  「YUKI,我饿了!好香的味道啊。」
  小路坐上餐桌边的椅子,一脸回到自己家的表情。我一边准备晚餐,一边告诉她娜奈特前来拜访一事。
  「娜奈特?你们说了些什么?」
  「嗯——工作和烹饪。」
  「烹饪?」小路明显流露惊慌的神色。「难、难、难道你们也讨论到学习烹饪吗?」
  「也有提到这件事。」
  为什么小路这么害怕呢?难道我不应该教娜奈特烹饪吗?我一边思索,一边揽拌锅里的汤,过了一会才发现我们的对话发生误会:小路误会是娜奈特要教我烹饪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恶作剧,把起士和肉片切成细条,排成琴键的模样端给小路。她一看到就吓得全身发抖,甚至躲到柜子里。
  「对不起,是我不好。这是真的可以吃的,我没有用钢琴的零件烹调。」
  「真、真的吗?」
  看到小路惊恐的模样,看来娜奈特逼她吃过木材或琴弦吧。我本来还觉得怎么可能,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不是完全不可能。
  小路也看不懂娜奈特拿来的设计图,一开始还一边吃面包仔细地端详每一张,最后就直接放弃了。
  「我看不懂设计图,可是这个东西能马上做好吗?」
  「应该没办法吧,再花个十年都不奇怪。」
  「得等那么久吗?呜呜,盘旋于脑中的钢琴奏鸣曲旋律都要腐烂了。」
  我一边拿自己要吃的肉和面包,一边凝视小路。她的表情十分迫切,看来不是在开玩笑。脚下的猫儿也停止啃食炖鱼,抬头望向她。
  对,〈热情〉的确是这样的曲子。贝多芬在完成如同台风般激情的〈热情〉之后,好几年都没创作他最喜欢的钢琴奏鸣曲。
  「这是首很特别的曲子。」
  小路凝视黑暗的窗外呢喃:
  「不是像你说的那种意思。」
  她抱起在地板上互相依靠的猫儿当中最小的黑猫。小黑猫的尾巴分叉,呈现不可思议的模样。
  「那不是最高杰作,不是目的地,也不是完成形,只是写满我思绪的信。是我写给尚未出现的钢琴的——」
  小路一时踌躇,结果我忍不住插嘴:
  「……情书吗?」
  「你这家伙,一开口就是恶心的甜言蜜语!我是要说挑战书!」小路拍打桌边,表示愤怒。
  她接下来将猫儿放在大腿上,视线再度回到窗外。此时已经完全夕阳西下,多瑙河的河面映射着新城区色彩缤纷的灯光。
  耳边传来鸟儿确认归路的叫声、港口船夫急忙指挥卸货的吼声和马车行驶摇动提灯的声音。
  「……它会来吗?」
  小路低语的声音果然不是在决斗地点等待仇人的骑士,而是等待暗恋对象的少女。〈热情〉果然是一封情书。
  此时的我不知为何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每当小路不安的时候,我总是卖弄知识想安慰她。但是看到桌边随便堆放的电路图,一股异样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小路偷瞄我,想必是期待我如同往常地说故事。我在心里默默地向她道歉。我知道今后的钢琴如何进化,但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你所等待的结果。因为我从来不曾觉得〈热情〉是首好曲子。也许是因为你无法获得期望的音色,结果导致未完成的〈热情〉流传到我的时代了。
  可是我认为历史已经改变了。
  而且可能会往坏的方向转变——这种可怕的想法让我浑身颤抖。
  耳边突然传来连续敲击警钟的轰然巨响。我和小路同时望向窗外的夜空,广大沙洲中央的机场可以看到朝夜空升起的几何线条光影。那是起飞的飞船,而船身下方的炮塔剪影显示它们是军用飞船。
  「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小路低声说道。一艘接着一艘的飞船升空离去,令人连想到溺死的野兽临终前呼出的气息所化成的水泡。钟声也愈来愈远。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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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

  据说歌德和拿破仑彼此仰慕。当时全欧洲的年轻人都着迷于《少年维特的烦恼》,因此拿破仑崇拜歌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倒是歌德称赞拿破仑有点奇妙。毕竟歌德是德意志人,也就是遭到入侵那一方的国民。不过歌德具备崇高的国际观,不分敌我,只是喜欢具备强焊精神的人的样子。
  「拿破仑最伟大的地方就是……」歌德日后曾经如是说道:「不分输赢,贯彻自己所该执行的工作。」
  可是啊,我一边读报一边心想。
  这不是我认识的拿破仑吧?
  报纸的第一页记述了乌姆之役的结果,以前所未有的悲惨口吻描述奥地利军的失败。马克将军所率领的军队遭到法军无情地夹击,最后困守孤城降服……
  报纸上写满令人难以相信的报导。
  我告诉法兰兹二世另一支法军有可能从北边夹击。那之后的四个月,法兰兹二世、军方和那个变态的亚历山大一世应该都仔细商讨过对策才是。但是阅读报导之后可以发现奥地利军并未遭到法军的欺骗,而是朝莱茵河方向迎击拿破仑的主力部队。
  可是问题不在于此。
  报纸上也清楚表示,来自黑森林方向的十万法军是欺敌之策,从施瓦本地区穿越北部直达乌姆的主力部队——只有一人。
  别开玩笑了,我看着报纸吐了好几次槽。只有一人?
  照片中是崩塌的城墙、融化的大炮和遭到践踏的军旗等悲惨的光景,但是只有一道身影。对方是脸庞精悍的年轻男子,肩膀上代替战袍所缠绕的三色旗和凌乱的长发随风飘扬。
  一个人,单凭一个人从背后击溃奥地利军,打败俄罗斯援军。
  我记得课本上的拿破仑是个肌肤白皙,额头上的发线退后得有点危险的小个子。这个像是好莱坞电影动作明星的家伙是谁?但是报导中也注明照片中的身影是法兰西皇帝拿破仑。
  报导中记载他诸多的可怕事迹,例如单手击碎城墙,打回炮弹,揍飞部队,挖起大地等等。战场上出现这种恐怖的家伙,连仗都不用打了。
  根据帕格尼尼的发言推测,拿破仑应当和恶魔有密切关系。因此他可能知道未来,也可能和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人。拿破仑也许是为了获得年轻的肉体而和恶魔缔结契约。既然如此,他可能也会魔术吧?毕竟他的表现怎么看都不像人类。
  我叹了口气,抛下手中的报纸。
  我为自己天真的想法而感到可耻:只要告诉法兰兹二世今后的战况,就可能让战况朝有利的方向……仔细想想,我来到十九世纪的欧洲时间点是一八〇四年秋。当时正值短暂的休战期间,我也只有耳闻拿破仑的诸多事迹而未实际体验。等到自己真的看到战况照片之后,才开始发抖。
  我一边想关窗可能会减轻寒意,一边起身走到窗边。秋意已浓,傍晚时分甚至可以听到枯叶磨擦石板路的声音。维也纳的秋季非常短暂,马上就要进入严冬。望向对面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颤抖的市民怀抱巨大的行李前往马车车站。乌姆之战大败一事瞬间传遍帝国,甚至谣传军方会放弃维也纳,撤退到摩拉维亚。于是大家开始慌慌张张地逃离帝都。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要刻意依照史实——应该说是依照我所知道的历史分为欺敌部队和主力部队从背后袭击奥地利军队呢?如果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拿破仑一个人带头以最短距离横越德意志不就得了吗?不,他连这种事情都不用做,只要搭乘飞船来到维也纳再降落即可。帕格尼尼当初也是搭乘飞船前来,所以应该轻而易举吧。
  其实根本没必要发动乌姆之战吧?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摺好报纸。情报不足让我难以分析,总之拿破仑的战争又依照我所知道的历史前进了一步。之后又会变得如何呢?我拿出藏在柜子深处的书包,打开世界史的课本和资料集。
  「……咦?」
  我揉了好几下眼皮,甚至从眼皮上方用力搓揉眼球,但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看不懂,不是看不到写什么,而是不知道意思的看不懂。又来了吗?之前看的时候也因为想不起汉字的意思而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现在比那时候更夸张。每个单字不想个两三秒就想不起来,简直就像一边查字典,一边阅读外文书一样。
  ……外文书?
  我打了一个冷颤。难道我开始忘记日文了吗?是因为我在德意志待太久了吗?不,口语能力和听力不用马上就会退化,可是阅读能力也会衰退至此吗?明明还不到一年啊。
  一年吗?
  不是还不到一年,是已经一年了。
  虽然我下定决心以歌德的身份在十九世纪活下去,但是我还是很想回家。如果能回日本的话,我真想回家一趟。要是日文忘光光,我该怎么办?虽然我想妈妈多少会点德文……不,比起语言的问题,爸妈怎么处理我失踪的问题呢?我至今一直尽量不去思索这个问题。不过一开始想,疑问就如同洪水破堤般涌出。他们应该很担心我吧?是请警察帮忙还是自己寻找呢?不见一年应该就列入失踪人口了吧?不不不,等一下,这里过了一年二十一世纪又是怎样呢?
  由于脑袋愈来愈混乱,于是我放弃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我眼前有更急迫的问题:拿破仑马上就要率军攻来了。我把注意力转回课本,解读原本应该理解的文字排列让我的眼睛发疼。
  耗费好长一段时间,我才终于读到一个段落。奥地利的主力部队放弃保护维也纳,转向东北方撤退至摩拉维亚的奥斯特里茨和俄军会合,准备迎击拿破仑。奥斯特里茨之战因为聚集了三名皇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法兰兹二世、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一世,因此也被称为「三皇之战」。
  傻呼呼的法兰兹二世和变态亚历山大一世所组成的同盟遭到拿破仑无情的攻击,亚历山大一世失意地逃回俄罗斯,非常好。不不不,现在不是顾及私人恩怨的时候。我应当告诉法兰兹二世这件事才行。
  「YUKI!你看到新闻了吗?」
  小路突然打开玄关门大喊,我赶紧把课本塞回书包,收进书柜又关上玻璃门。转头一看,小路挥动一头红色乱发朝我奔来。
  「拿破仑好像又以了不得的方式赢了!而且还朝维也纳前进!」
  小路兴奋地跑到桌边,对我说道。
  「为什么你那么开心呢……你也是德意志人吧?我们可是输了呢。」
  「重点不是高兴难过或胜利败北,也无关法兰西或德意志!你应该先为可以和巨人生于同一个时代的幸运而感动啊!听说有很多人逃出维也纳,真是一群胆小鬼!」
  「你不避难吗?」
  「当然啦。为什么我要逃命呢?拿破仑就要来了呢!我还要自己去找他,献上交响曲〈波拿巴〉。」
  算了,这家伙说出这种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我也留下来吧,真是拿你没办法。」
  「为什么?难道你要吟诗给拿破仑听吗?」
  「不,难道你忘记自己被法兰西政府盯上了吗?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所以我也要留下来。」
  小路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干嘛讲这种好像在顾小孩的话,别当我是小孩。」
  你明明就是小孩啊,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重点不是这个。
  「就算你不是小孩,我也会待在你身边。我很担心你,也不会再让别人碰你一根寒毛了。」
  「呃呃呃呃。」小路突然满脸通红,挥舞双手。「你又接二连三说出这种害臊的话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好歹担心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吧。
  小路撇过头去,冷冷地说道:
  「当初〈波拿巴〉公演的时候,呃……很感谢你的帮忙。没有你,一定无法举办演奏会。虽然我不清楚详情,不过你一定是为了赶走帕格尼尼而逞强。我对你其实,呃……」
  小路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就在此时,窗户突然大开,寒风与一名男子一同冲进屋内。
  「我是华德斯坦(注:原译瓦尔舒泰)伯爵,会员号码一号!绝不可对路德维卡宝贝出手!」
  接下来换成天花板的板子脱落,一名男子从天花板降了下来。
  「我是里西诺夫斯基侯爵,会员号码二号!我会全力改变歌德阁下和路德维卡宝贝之间的好气氛!」
  另一名男子也用力打开餐具柜,爬了出来。
  「我是洛布柯维兹侯爵,会员号码三号!路德维卡宝贝有我们保护,歌德阁下就安心地逃难去吧!」
  又是你们这群家伙,小路乐迷俱乐部的愚蠢贵族们。小路也吓得起身躲到我背后呻吟:「给、给我滚出去!」
  「等等啊,路德维卡宝贝,我们只是想保护你免于无礼低俗又充满兽欲的犯罪者侵犯!」那是你们吧。
  这回不用叫梅菲出来,刚好有人从玄关走进来。
  「歌德先生,我照您的吩咐炖熟了,您试吃看看——」
  走进玄关的是手拿锅子的娜奈特,她看到我们被三个变态贵族包围马上竖起眉头,大步走向我们。
  「你们是谁?想对我的路德维卡做什么?」
  「你才是谁!我们只是在爱护路德维卡而已!」
  「对啊!我们只是在注视些微的隆起与幼嫩的脖子而已!」
  「我们只是想摸想闻想抱路德维卡宝贝而已!」
  娜奈特把伯爵和两名侯爵拖出走廊,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她丢出的锅子,确保食物平安无事。
  「路德维卡要更注意自己的安全才行。」
  娜奈特走回来的时候,理了理一丝乱发说道。
  「那么多苍蝇聚集,美丽的花朵也要负点责任。」
  「为什么是我的错?遭到剽窃魔骚扰是人气作曲家的宿命啊。」
  所以说他们不是剽窃魔。娜奈特也放弃解释,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歌德老师该不会脑子里也想着那样下流的事吧?」
  「不要把我跟他们混为一谈!」
  「路德维卡要是像以前一样继续住在我家,就不会遇上那些无礼低俗的男人了……」
  「别闹了,你逼我吃木材和琴弦,我哪受得了?是说你找我有什么事?该不会是要逼我回吧?」
  「我已经不一样了!」娜奈特挺起胸膛,指着锅子说道:「我正在和歌德先生学习烹饪,在还可以一个人在家做出正常的料理。我今天拿过来就是想让你们尝尝,你也吃吃看吧。」
  小路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娜奈特。我随口说要教烹饪,娜奈特也信以为真,之后有时来我房间学。娜奈特能制作钢琴表示双手原本就很灵巧,因此学得很快。锅子里的红酒炖鸡肉小路也赞不绝口。
  「嗯嗯嗯嗯……这不是YUKI的味道吗?」
  娜奈特看到小路品尝的模样,得意洋洋地回答:
  「我的味道可以说已经超越歌德老师了。这个鸡肉是用加热过的琴弦烤出颜色的。」所以不要想钢琴的事了,用一般网子烤就好了吧。
  小路几乎一个人吃掉所有炖肉,满足向娜奈特说道:
  「以后YUKI在忙的时候,你就煮菜来给我吃吧。」
  「这样做好像我是歌德先生的太太一样,太过分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过分的是你的脑袋吧?而且你不也带料理来了吗?
  「这只是顺便,都是歌德先生的错,害我都忘记原本的目的了。」
  「我的错吗?」
  「路德维卡,我试做了新钢琴的琴槌,你可以帮我试试触感吗?」
  娜奈特从围裙口袋拿出一个细小复杂的模型,小路按下键盘以确认触感。
  「听不到声音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不过这力量太微弱了。感觉无法传递纤细的声音。」「艾哈尔公司的钢琴是使用什么样的构造呢?」「我只负责弹,不知道内部结构。」「要是能从英国进口钢琴参考就好了,偏偏对方说可能要等到年底。所以我想在钢琴来之前,先自己试做看看。」「这个玻璃管是什么?」「这是真空管,最近维也纳也终于能买到……」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边,对着桌上的样本开始讨论专业的话题。
  「娜奈特小姐。」
  我忍不住插嘴,她一脸不高兴地瞪视我:
  「干嘛?」
  「拿破仑现在正朝维也纳前进,你不逃吗?」
  「为什么?这表示他会带来很多法兰西人吧?搞不好里面会有艾哈尔公司的人,正是我找人的好机会。」
  这个家伙满脑子也只有钢琴!
  换个角度想,也许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望向窗外维也纳慵懒的午后街景。虽然马车站满人潮,但是携带行李慌张逃走的只是少部分的维也纳市民。大部分的人还是继续度过与昨天一样的今天,与今天一样的明天。拿破仑并非为了破坏维也纳而来,他的敌人是奥地利军和俄罗斯军。对于这个时代的民众而言,战争就像打雷或下雨。当然会有人流血,家园、田地和家畜也会遭到烧取掠夺。但是只要缩起脖子,关上窗户,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高中的世界史老师曾说战争开始染上悲伤的色彩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
  拿破仑来的时候,我要镇定地迎接他。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个世界注目小路的音乐能走到什么地步,至少能期待当小路向拿破仑献上交响曲〈波拿巴〉的时候,拿破仑露出的表情。
  
  
  但是有些人无法和我抱持同样的想法,那就是王公贵族。
  听到军队大败的第二天,我又再度受命前往霍夫堡宫。
  「对不起,朕完全无法活用阁下的忠告。」
  我一走进谒见室,法兰兹二世就以沉痛的表情对我说道:
  「法兰西军队的动向完全符合阁下的预言,我方也安排了应对的布阵,可是还是束手无策。」
  「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对方是货真价实的魔人。
  大概是没脸见我吧。那天谒见室里没有半个军人,只有陛下、数名侍卫和外交官梅特涅。
  「朕打算亲自率领奥地利的主力部队离开维也纳,毕竟不能让美丽的帝都陷入战火之中。」
  「目的地是——奥斯特里茨,对吧。」
  陛下听到我的发言,表情更加凝重。
  「是的,因为奥地利军要和俄罗斯军会合,迎击法兰西军……歌德阁下果然知悉这场战争的趋势吧?」
  我俯视自己的脚尖,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陛下也多少明白,保持沉默也无济于事。
  「拿破仑会胜利。」
  「难道没办法改变命运吗?」
  「命运……」
  我搔搔头,陛下希望我说什么呢?我开始有点烦躁了。
  「这个世界的确有许多事件符合臣下所知道的历史,但是也有许多事情不同于臣下所知道的历史。可是重点不是命运,陛下应该也很清楚拿破仑的战力吧?」
  「朕怕到不敢看照片和报告,一切都是梅特涅告诉朕的。」
  老脸的外交官梅特涅站在王座斜后方,恭敬地低下头。
  「为了温和地描述战况,臣下以制作西点的方式譬喻说明。」
  这是什么没意义的才能?你改行当作家算了。重点不是这个,陛下应该要好好看报告啊。陛下是奥地利军的最高统帅吧?
  「和那种妖怪对战,不管怎么努力都会输的。抵抗也没意义吧?」
  「陛下是要提和平协议吗?」
  「这才符合现实吧……」
  「乌姆之役失败的只是部分军队,主力部队依旧健在!」
  「所以说主力部队也会失败。」
  「但是男人有时还是必须奋战!」
  谁理你啊。而且这可不是陛下和拿破仑单独决斗,牺牲的可是士兵喔。
  「歌德阁下没有资格对军事表达意见,而且朕哪能主张和平协议!岂能无视法兰西蹂躏帝国各地的公国和采邑主教领区!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哪有脸面对在奥斯特里茨等待的亚历山大一世呢!」
  「那个变态就不用管他了……」我小声嘟囔,但是陛下似乎没有听见。
  「朕还预记亲自登上奥斯特里茨的战场,士兵的士气想必会有如天高!」陛下挺起胸膛说道:「朕会躲在钢铁制的马车中避免遭到炮弹攻击,还会高举『皇帝不在此地』的旗帜!」
  陛下突然沉默了两秒,低声地向梅特捏询问:
  「被发现了吗?」「被发现了。」真是搞不懂这人到底是有成长还是没成长!
  「先不管战争的事,朕有事情要拜托阁下。」
  「啊。」该不会是叫我参加作战吧。我最近开始觉得我应该要更加主张虽然我是歌德,其实还是十几岁的小孩。
  「朕希望阁下担任路易莎公主的护卫,护送她到匈牙利。」
  「要我当……护卫吗?」
  路易莎公主是法兰兹陛下的长女,今年十三岁。我担任她的家庭教师,教导拉丁文和古典文学。陛下溺爱公主到就算是一只苍蝇接近公主也会用大炮击落。不过没想到陛下会找我当护卫,应该还有其他更可靠的人选吧。
  「朕带领军队退至奥斯特里茨,表示拿破仑通过时的维也纳毫无防备。朕不能丢下可爱的路易莎留在维也纳,又不可能带她上战场,所以只好送她到匈牙利避难。公主很仰慕阁下,阁下擅长魔术又是同性恋,护送公主是最适合不过了。」
  「臣下刚刚好像听到奇怪的理由。」
  不,这种时候多问只会招来悲惨的下场,还是算了。
  「呃,非常抱歉,臣下无法前往匈牙利。」
  「为什么?」陛下瞪大眼睛呐喊。「可以随侍朕可爱的宝石路易莎,就算阁下对女人没兴趣也是无上的幸福啊!」「不,臣下喜欢女人。」「怎、怎么突然讲起这种低级的话!」「陛下自己开始说的吧!」我受够了!
  「总之先不管阁下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为什么只有这两个选项!
  「阁下也可以藉此机会离开维也纳避难,为何拒绝?」
  「臣下无法离开维也纳是有原因的,因为小路说要留在维也纳。」
  陛下眨了眨眼睛。
  「路德维卡吗?」
  「是,臣下无法让她独自一人留在维也纳。」
  「也就是说阁下选择了路德维卡而非朕宝贝的路易莎啰。」
  这是什么问法?
  「……就结果而言的确是如此,但是还有其他人可以护送公主吧?」
  「这里可没有第二个会魔术的同性恋!」「一个也没有啦!」不要再说什么同性恋了。
  陛下将手倚在椅子扶手,忧郁地撑着头。
  「路德维卡为何要留在维也纳呢?她自己也很危险吧?她反抗了拿破仑那么多次,法兰西军占领维也纳之后绝不会放过她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她心意已决。
  「小路热爱维也纳,自尊心又强。听到拿破仑要来维也纳,她还大言不惭地说要直接献上交响曲,这种家伙怎么可能去避难。还盼陛下见谅。」
  「讲得好像朕一点乡土爱和自尊心也没有。」
  「的确如此。」梅特涅在旁边多嘴。
  「呜呜呜呜呜,但是朕不仅是奥地利大公,也是神圣罗马帝国之首。为了顾全大局,离开心爱的帝都也是逼不得已。」
  就在此时,有人走进了谒见室。看到对方,陛下惊讶地抬起原本支在手上的脸庞,冷静沉着的梅特涅在镜片后方的眼睛也微微张大。我回过头去,发现一名金发少女抟着长裙的裙摆大步走来。蓝色的双眸配上相同颜色的花朵发饰,可爱的脸庞明显流露熊熊怒火。来人正是我们话题的主角——路易莎公主。
  「父亲大人,我也要留在维也纳!」
  公主对陛下坚决地说道。陛下听了之后,从王座上滑落。
  「……路易莎,你、你在、在说什么?」
  「如果歌德老师要留在维也纳,我也要陪在老师身边!父亲大人想打仗就去打仗吧!」
  路易莎公主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也慌张了起来。法兰兹二世口吐白沫,借助梅特涅的力量爬上王座。
  「路、路易莎,你冷静点。歌德阁下外表虽然年轻,其实已经五十六岁了。他比爸爸还老,你们要是结婚了,朕该怎么称呼歌德阁下呢?」你才应该冷静点吧。
  「不管父亲大人怎么说,我这辈子都要跟歌德老师在一起!」
  公主就那么不想听陛下的安排吗?原来公主如此厌恶陛下。我开始觉得陛下有点可怜了。陛下再度滑落王座,直接跌到地上。左右两侧的侍卫们也铁青着脸,冲去扶起陛下。
  「……朕也想像歌德阁下一样藉由温泉的力量返老还童……」
  今年才三十七岁的年轻皇帝以老迈的声音呻吟。
  「然后让女儿对朕说:『我爱父亲大人!我一辈子都要跟父亲大人在一起!』」
  「恕臣下直言,就是因为陛下说出这种恶心的话才会被公主讨厌,跟年纪没关系。」梅特涅又加上致命的一击。这家伙居然没有因此遭到处决。就连路易莎公主也一脸厌恶地俯视父亲一头凌乱的银发。但是我无法插嘴——因为我知道公主将来必定不会出事,所以无法反对她留在维也纳。尽管如此,我也不敢老实告诉陛下:「路易莎公主将来会嫁给拿破仑,所以不用担心法兰西军会加害于她。」陛下听了之后要是因为过度愤怒而化身为巨大怪兽,破坏宫殿也不足为奇。
  结果陛下突然起身,挺起背脊,转身朝背后的梅特涅说道:
  「梅特涅,中止前往奥斯特里茨的行程,派遣敕使前往法兰西军。告诉拿破仑,奥地利政府准备在维也纳举办和平协议会议。」
  我瞪大眼睛,路易莎公主倒抽了一口气。这下子谒见室的双开门再度遭人粗暴地打开,一群男子如同雪崩一般从走廊冲进来。
  「陛下,此话当真?」「请陛下三思!」
  「俄罗斯已经派兵出发了。」
  「此事有损帝国威信!」
  原来是官僚和有力贵族。这些家伙一直在外面偷听吗?
  「如果放弃战争,受到法兰西威胁的各处帝国领地该如何是好?神圣罗马帝国政府有义务保护领地诸国!」
  老臣激动到胡须颤抖,逼问陛下。
  「是啊。」
  陛下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漠。
  「只要帝国存在一天,朕就必须负起责任。只要继续梦想罗马的荣光……」
  冲进谒见室的贵族、侍卫、梅特涅,甚至包括公主都因为陛下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而哑口无言。
  「退下吧,不用多言。法兰兹之名在哈布斯堡家族的历史上,将会沦为重视女儿胜过帝王矜持的胆小鬼吧。但是朕明白巴伐利亚、巴登或是伯格,虽然是帝国的一员,却臣服于拿破仑麾下的真正原因。为什么?理由只有一个!没有别的就是朕身为背负千年历史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威信却敌不过革命历史仅二十多年的拿破仑!朕身为神圣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必须完成最后一项使命——那就是承认帝国的败北。」
  「陛下……」
  「喔、喔喔……陛下……」
  绝望与悲伤扩散于男子的脸庞,有人甚至跪倒在地毯上。路易莎公主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梅特涅则垂下头来。
  我在此时听到历史齿轮改变的声音。
  齿轮运转的声音也许其实是我的悸动撞击肋骨的回音,我不禁颤抖了一下。太快了,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但是现实生活中,奥地利正不流一滴血地回避拿破仑生涯中的代表战役——奥斯特里茨战争。
  陛下接下来环视四周,宣告众人。
  这句话应当是一年之后,也就是一八〇六年八月六日才该说出口。
  「通告全国,朕在此宣布神圣罗马帝国解散。」
  
  
  之前提过的高中世界史老师某天上课是这样开头的:
  「大家都知道日本是个岛国,如果日本是位于欧洲大陆正中央的内陆国家,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呢?请大家想像一下。」
  变成什么样?就算老师这样说,我们也只能面面相觑。
  「嗯,看来对你们来说太难了。」老师抓抓稀疏的头发。「首先我们来确认一下日本这个岛国有多么特殊。」
  老师在黑板上徒手画出壮观的东亚地图:中国大陆、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
  「我们所居住的日本大多数是大和民族,几乎所有人都说日文,而且很少大和民族或是会说日文的人住在日本列岛之外的地方。所以日本这个国家基本上是由大和民族组成,大家都使用日文。」
  老师用红色的粉笔涂满黑板上的日本地图,转身探出讲台。
  「所以所谓的『日本人』指的是日本国民,也就是日本列岛的居民、说日文的人,甚至是大和民族。但是我们平常说『日本人』的时候,大家都不会特别注意这四项差异,也觉得这四项意思一样,而且使用上并没有问题。」
  老师说的的确没错,我至今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这在世界上其实是很少见的例子,这种奇迹只会出现在和外部交流受到极端限制的岛国。」
  老师接下来又在黑板上流畅地画出欧洲地图,随意地在正中间画上日之丸的标志。
  「假设日本在欧洲的正中央,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譬如说人种方面会变得怎样呢?」
  老师指名附近的男学生回答。他稍微起身,小声地回答:
  「……混血吧?」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现在大和民族与爱奴族的混血也逐渐增加。四周都是陆地便于人来人往,会增加混血的机率。日文也会因此扩散到其他国家,与其他语言交杂而发生变化。国家方面又会出现什么变化呢?朝廷或是幕府还能建立中央集权国家吗?」
  老师指名一位女学生作答。基本上根本是诱导问答,不过她歪了好几次头才回答:
  「呃,附近有许多其他国家的话,就无法统整吧?」
  「这个可能性很大。奥州藤原氏可能和颚图曼帝国交易而成为可与镰仓幕府匹敌的独立国家!萨摩藩可能和英国交流,得以独自挑战德川幕府!复本武扬可能接受俄国支援,使虾夷共和国兴盛!」
  老师看起来好像很高兴,不过之后又发现自己偏离主题而清清喉咙。
  「欧洲基本上长久以来都没有国境的概念,四周都是陆地。各种人种与语言交错,也经常发动战争抢人领土或是遭人抢走、领土之间的给予或是获得。如果日本位于欧洲,可能就无法搞清楚国土的范围,也无法定义何谓日本人,以日文为母语的人又散布四方;简而言之就是当人问到什么是日本的时候,谁也无法回答。大家可以想像那样的日本吗?」
  当然不能。教室又再度恢复暧昧的寂静。
  但是老师发出无声的满意微笑:
  「不能吧?不过大家无须想像,因为真的有这种国家、民族和语言存在于欧洲,接下来我说的话大家要记起来喔,那就是德意志。」
  
  
  我在自己房间的窗边茫然地眺望报纸上刊登神圣罗马帝国解散的新闻,想起当初那堂课。
  德意志究竟是什么呢?
  早知道当初就多问点问题,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说回来,我想起当初在日本的时候看到的一篇愚蠢报导。内容是说德意志电视台举办票选以选出最伟大的德意志人,结果遭到奥地利大使馆的抗议。因为问卷选项中竟然出现莫札特的名字。大使馆方面宣称莫札特出生于萨尔斯堡,活跃于维也纳。怎么想都不是德意志人,而是奥地利人。但是德意志电视台反驳大使馆,认为莫札特出生时这些地点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领土,而非奥地利。更有反论说,歌德虽然也在名单上,但是其实他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时代,所以不能算是德意志人……最后变成一场混战,现在的我回想起来更觉愚蠢。
  德意志究竟是什么呢?其实就连德意志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二十一世纪的德意志人也是一样。例如奥地利的官方语言是德文,所以有些奥地利人觉得自己是德意志人。瑞士也有一半的人口使用德文。另一方面,以德意志境内的巴伐利亚地区为例,当地人一直极欲独立,因此多数人认为自己说的不是巴伐利亚方言而是巴伐利亚语,巴伐利亚应当是独立的国家。站在岛国人民日本人的立场看来,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
  总之所谓「德意志」的概念从以往就一直含糊不明。
  所以神圣罗马帝国解散也不是什么大新闻。
  到了帝国末期,德意志各邦早已四分五裂,陆续脱离神圣罗马帝国而成为法兰西的同盟。在日本人看来是诸侯陆续背信;但是在重视契约的欧洲人看来,更换君主不是什么稀奇事,当然更不会有背叛的罪恶感和非难之声。大家都知道神圣罗马帝国逐渐分崩离析,法兰兹陛下只是加以承认而已。世人的反应也相当冷漠。
  不过最惊讶的大概是我吧。
  帝国解散比我所知的历史提早一年,还消失了一场战役,之后发生的各种事件也因此烟消云散,历史加快改变的速度。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我又改变历史了吗?难道是因为历史反覆加速,所以文明和技术才会提早进步一百年吗?
  我摺好报纸。
  眼前有更加急迫的问题。拿破仑将在下个月,也就是十月底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维也纳。
  我因为担心小路一个人留在维也纳,因此宣称要一同留下。可是现在的我其实毫无魔力,只是每天忙着赶稿的作家。如果拿破仑对我们行使实力,我该怎么办?每次都靠朦混也总有个限度。
  不过也不见得都是坏消息,例如拿破仑居然爽快答应出席交响曲〈波拿巴〉的演奏会。由于他是参加和平协议的外国贵宾,因此出席由法兰兹陛下所招待,国家所举办的演奏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拿破仑也许比我想像的好说话……应该是我想太多了吧。
  「YUKI,你在吗?」
  转头一看,小路正要走进房间。她还是一样不敲门。今天的打扮看来好像是要出门,身上外出时穿的蓝白洋装,头发上也别了缎带。
  「跟我去一趟音乐协会。」
  「为什么?」
  维也纳音乐协会是维也纳所有音乐家都会加入的组织,但是我的工作只有评论方面和乐坛有关。小路露出抱歉的表情回答我:
  「我们需要你赞助,现在团员人手不足。」
  
  搭马车前往协会的路上,小路向我说明原因:
  「虽然说是举办和平协议,还是很多胆小的贵族逃出维也纳。」
  她的口气一半是无奈,一半是嘲笑。
  「麻烦的是我所信任的演奏家多半受雇于胆小的贵族,所以他们也一起逃难去了。现在迎接拿破仑的演奏会非常缺乏人手。」
  我惊讶地询问小路:
  「之前〈波拿巴〉首度公演时大家无视皇帝的命令,现在却遵守贵族的要求吗?」
  「这是当然的呀。」
  小路的表情似乎是对我的疑问感到很惊讶,回答道:
  「你在说什么啊?皇帝又不是雇主,所以没有遵守命令的义务。但是大家和雇主缔结契约,所以不可以无视命令。」
  「啊——嗯,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又是契约。
  我来到十九世纪的欧洲虽然已经一年,还是不习惯如此彻底的契约社会。我和普通的日本人一样,从小观赏的时代剧中人物只要看到葵纹就会无条件地下跪,所以觉得君主的君主就是大君主,自己也必须完全遵守对方的命令。但是欧洲人不作如是想。就算自己的君主服侍于另一位君主,他们也认为那是对方的上下关系,和自己无关。由于欧洲人的思想如此合理,因此皇帝的威信自然会扫地。
  「难得拿破仑来到维也纳,我当然想让对方听听最杰出的演奏。这下子可伤脑筋了。你赚了那么多钱又只会存钱,就来帮我们出资吧。」
  「好是好,可是维也纳已经找不到音乐人才,还是你要从其他城市找人?或是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嗯嗯嗯……这个嘛……」
  小路双手抱胸陷入沉思。过了一会之后,她拍了一下手:
  「对了,我们去布莱梅吧!听说那里有驴子、狗和猫组成的乐队,我又很擅长和猫当好朋友!」「那是童话吧。」给我回到现实。
  小路泪眼汪汪地瞪我:
  「……那是骗人的吗?我已经为它们写了大概十首弦乐四重奏耶!人家本来还很期待音乐会上狗和猫热闹地汪汪叫和喵喵叫!」
  我想不出来该怎么安慰小路,只好叹口气,随着马车的节奏摇晃。
  萨里耶利已经在维也纳音乐协会的会长室等待我们的来临。虽然对方看起来是顶着一头干瘪金色妹妹头、外表不起眼的半老男子,其实是维也纳音乐协会的最高权力者,也是协会的会长。
  「喔喔,贝多芬同学,还有歌德阁下。」萨里耶利站起来迎接我们。「昨天我也去游说贵族,不过看来没什么希望。大家害怕拿破仑就像害怕恶魔一样。」
  「真希望他们向庶民好好学学!大家还因为这次会场变大,没听到首次公演的人也有机会进场而开心呢!」
  「庶民又不用担心政治。现在议院与法庭都因为帝国解散而消失,就算拿破仑不来也是大事一桩。」
  「萨里耶利老师似乎在帮贵族辩护呢,难道您也要逃离维也纳吗?」
  「别小看我。」萨里耶利老师趾高气昂。「我可是协会会长,直接隶属皇帝陛下,绝不会离开维也纳一步。」
  「太好了!老师真是可靠!」
  小路有时会出乎意料地坦率,萨里耶利也瞬间露出开心的表情。不过他马上又恢复严肃的神情说道:
  「贝多芬同学,你必须考量现实问题。由于不确定是否可以凑足团员,所以也还没确定演奏曲目吧。最重要的主秀〈波拿巴〉已经无法更动,好歹开场曲选简单一点的。」
  「什么叫简单一点的开场曲?」
  「拿破仑好像对你的琴艺很有兴趣,看你是要独奏还是重奏的奏鸣曲都好。」
  小路表情僵硬,还微微转移视线:
  「这次不弹……钢琴。」
  我凝视小路暗淡的脸庞。
  「我现在无法弹钢琴。」
  「你手指受伤了吗?」萨里耶利皱起眉头。小路摇摇头。
  「我没受伤,只是没心情。最近写了一首很难的曲子,一直找不到正确答案。在完全确定之前,我没心情弹钢琴。」
  我想起娜奈特现在的眼神也和小路一样,把自己逼到绝境。我身边净是笨拙的艺术家。
  「那首F小调的奏鸣曲吗?」萨里耶利说道。原来对方也知道这件事。我原本有些吃惊,不过想想小路在乐谱出版之前拿给恩师看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嘛……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特别是第一乐章,根本不知从何改起。你要怎么弹呢?现在维也纳没有可以弹奏那首曲子的钢琴吧?」
  「所以我在等乐器改良。」
  「你还真是任性……全欧洲的钢琴工匠都要口吐白沫昏倒了吧。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要怎么办呢?开场曲应该还没决定吧?」
  「不,我已经决定好了,就等海顿师父的回覆。」
  「海顿大师?这是——」
  萨里耶利话说到一半,就传来敲门声。
  「萨里耶利会长,我听说路德维卡来了。」
  外面传来一道老人低沉雄厚的声音。萨里耶利说了声「啊啊,请进。」之后,一名巨汉打开会长室的房门走了进来。对方一头白发宛如狮子的鬃毛,严肃的脸庞上有几道长年战斗的伤痕,宽松的浴袍式服装也掩不住经过锻炼、毫不衰老的壮硕肌肉。他正是刚刚小路提到的约瑟夫·海顿——战斗的作曲家。我反射性地向后退,他一看到我就大步朝我走来。
  「歌德阁下,您也来了。」
  海顿师父的双手宛如挖土机一般抓住我的肩膀。
  「我听说您那晚的英姿了!在屋顶从正面一拳打倒来自法兰西的恶魔!不愧是我看上的帝国第一豪杰!」
  「不……」可惜他大部分都说对了,想否认也没办法。
  「我听了也热血沸腾,赶快来厮杀一番吧。」
  「不要!这种事就去找军队!」
  「别这么说,我的拳头虽然能打碎岩石与撕裂大地,但是打到人不会死。」不,会死。你刚刚不是才说要厮杀一番吗?「师父,比起和歌德比武,您考虑过我的委托了吗?」
  小路帮了我一把。
  「路德维卡,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海顿师父怒气冲冲地转向小路。「难道你忘了我的教诲吗?音乐家的本分第一是拳头,第二还是拳头!」
  「第一是音乐,第十是音乐,第一百也还是音乐啦!不要离题!」
  「嗯,对了,是在说你拜托我的事。」
  「你拜托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小路,结果海顿师父抢先回答:
  「演奏会的开场是我和拿破仑的比武大赛。」「不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事情经过,不过还是充满自信地吐槽了。
  「我请师父指挥开场曲。」小路回答我。
  「为什么要特别拜托海顿大师?」萨里耶利问道:「是哪首曲子?」
  小路和海顿师父异口同声回答:
  「〈上帝保佑吾皇法兰兹〉。」
  萨里耶利哑口无言,一时无法动弹。
  这是帝国时代的奥地利国歌,由海顿作曲。之后更换歌词,成为现在的德意志国歌。对于德意志人而言,就像日本的〈君之代〉一样(注:〈君之代〉是日本国歌)。
  「你、你……是认真的吗?」
  萨里耶利老师看看小路又看看海顿师父说道。我非常明白他犹豫的理由:居然在敌国法兰西皇帝的面前演奏奥地利的爱国歌曲。但是小路却一副吃惊的表情。
  「因为是两个皇帝要碰面啊,既然要演奏〈波拿巴〉,另一首当然是〈上帝保佑吾皇法兰兹〉。」
  「可是也许会激怒法兰西政府。」
  「您又在想这种事!对方可是为了和平协议而来,演奏代表两国的曲子哪里不对了?其实我本来还想演奏〈马赛进行曲〉。」
  「那、那也不行!」
  「这么一来曲目不平衡,演奏会也会变得太长。总之曲目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就看师父的决定了。您愿意担任指挥吗?」
  「虽然我已经退休,不过思量许久之后还是决定接下这个棒子。」
  「太好了!谢谢师父,我真是太高兴了。果然这首曲子的指挥棒还是交给师父最安心。」
  「你们两个等一下。」萨里耶利居然站到桌子上了。「我们光是乐团团员就不够了,如果还要唱歌就需要合唱团吧?现在哪来的合唱团?」
  「嗯……这个嘛……」
  小路苦恼地双手抱胸,海顿师父随即开口:
  「演奏者由我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今天才下定决心接下指挥的工作。」
  「真的吗?」小路的脸蛋就像向日葵一样闪亮。
  「我弟弟打电话给我,说要把弟子借给我。」
  约瑟夫·海顿的弟弟……「是米歇尔·海顿吗?」
  「是啊,居然连歌德阁下都知道舍弟,真是光荣。」
  米歇尔·海顿虽然不如哥哥有名,不过应该是活跃于萨尔斯堡的作曲家。萨尔斯堡是位于奥地利中央偏西的都市,同时也是莫札特的故乡,音乐文化兴盛。
  「米歇尔的道场设立于萨尔斯堡,遭到法兰西占领之后就带领弟子四处避难。我骂他既然发生这种事情为何不早点来找我,他门下的弟子应该就快到维也纳了。」
  「啊,可是道场的弟子都是些习武之人,和演奏会有什么关系呢?」
  听到我的质疑,海顿师父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
  「海顿式道场除了习武之外,当然也要修行音乐啊。」
  我可不觉得是当然(指武术方面)……
  「米歇尔的弟子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的成员,也是萨尔斯堡首屈一指的乐团。」这根本不是乐团该有的名字啊。「他们因为战争失去表演的机会,我也觉得很可惜。希望能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在维也纳谋得工作。」
  「他们在技巧方面应该没问题。」小路说道:「可是米歇尔师父能参加练习吗?我想请他指挥合唱。」
  「他在避难处病倒,现在倒在床上无法动弹。这次不会参加。」
  「这可糟了。我和师父都不见得可以控制那个肌肉男乐团。」
  「毋须担心,他把乐团交给门下最优秀的弟子了。」
  米歇尔·海顿最优秀的弟子?是谁啊?我记得还挺有名的。
  「最优秀的弟子,应该就是马利亚了吧?嗯……」
  小路陷入沉思。小路认识对方吗?叫马利亚应该是女性吧?
  「叫他管那群肌肉白痴总觉得只会让他们更血气方刚而已,不过也没办法。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了。」
  接下来小路就向海顿师父打听了一堆关于马利亚的近况。从他们的对话可以发现,小路以前似乎经常和对方见面,两人关系亲密。从小路的口气听来,应该年龄也相仿。米歇尔·海顿有女性的优秀弟子吗?
  「那么曲目和团员都搞定了。YUKI!」
  「……咦?啊?什、什么事?」
  「你可以回去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两条手臂好像从肩膀上掉了下来。
  「……啊?咦?」
  「现在我们不需要资金的援助,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接下来要跟萨里耶利老师讨论细节,你也还有稿子要写吧。」
  「不,话、话是这样说没错……是说你总能说得好听点吧?」今天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啊?我忍不住口气略带怒意。
  「你希望我摸你头吗?」「不需要。」「我摸猫的时候,它们都很高兴。」「不好意思我是人!」「有一次我摸了乐迷俱乐部会长的头,他开心得好像疯了一样……」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变成跟踪狂!
  「总之你希望我更加清楚地表示歉意对吧?」
  「咦,不,不需要啦。」
  小路双手抱胸思考了一会之后,一脸得意地回答:
  「今天晚餐就由我来煮!」「对不起,这你就饶了我吧。」「为什么是你向我道歉呢?」
  
  萨里耶利和小路开始讨论演奏会的细节之后,的确就没我的事了。于是我决定回家「我送您到马车的车站吧,歌德阁下。」海顿师父跟着我走到走廊。
  「没关系,不需要您多费心。」
  「然后就顺便讨论一下我们的比武大赛吧。」
  「我说过我不会比!」
  「那就碰撞(注:日文的讨论与碰撞同字)一下拳头吧。」「那只是互殴吧!」
  我拼命岔开海顿师父的发言,终于离开音乐协会。此时夕阳西下,白色石板所组成的广大马路上映照着公园树木的细长影子。手脚迅速的出租马车已经挂上提灯,吸引路人注意。摊贩努力叫卖,推销剩余的货品。我甩开海顿师父,走向大街的时候听到一阵地面震动的声音。
  吃了一惊的我回头看,发现对面有一群人充斥马路,扬起灰尘前进。所有人都身着相同的深蓝色军服,雄壮威武。充满魄力的脸庞和走路方式让人连想到大猩猩,路人也因为惊恐而纷纷绕道而行。
  就在此时,领头的人注意到我们。
  「喔,那位是!」「约瑟夫师伯!」「师伯!」
  对方大声呼喊冲向我们,地面的震动也愈来愈激烈。正当我想逃命的时候,背后遭到海顿师父撞了一下。
  「好久不见,师伯!」
  「能见到您真是荣幸!」
  「谢谢您找我们来!」
  我和海顿师父马上遭到一群巨汉包围。
  「喔喔,是你们。原来已经到了,长途旅行应该累坏了吧。」海顿师父开口,我才发现这群人应该就是那个什么烈士团的成员。这些大猩猩会演奏乐器和唱歌吗?法国号和小提琴会被他们捏烂吧。
  「和师伯一起就不担心了!」「我们最强!」「我们绝对不会输!」
  「我们才不怕拿破仑!绝对会打倒他!」「我们会击败所有法兰西军!」
  咦?等一下,这些人在说什么?「你们这些家伙,等一下。」海顿师父露出凝重的表情。「你们没听说吗?你们是为了在拿破仑面前演奏而来。」
  「是!我会用弦乐杀技解决他!」「我会用击灭发声技宰了他!」「我们一定会为萨尔斯堡复仇!」「绝不能让他活着回法兰西!」
  「蠢东西!音乐和战斗不得混淆!」您也没资格说别人啊,师父……
  斗魂烈士团的巨汉完全听不进海顿师父的劝戒。来往于街道上的市民直盯着我们,让我坐立难安。还说办什么演奏会,要是在协会面前骚动的事情传进萨里耶利耳里——
  就在此时,一道白皙纤长的人影突然进入视线范围。对方如同飘雪的风,无声无息地来到。
  他随意挥动手臂,以手刀攻击正面的烈士团团员脖子;接着利用转身的力量跳起,踹上隔壁男子的脸部;跳跃的时候又顺便在空中转一圈,用另一只脚踹向隔壁男子的后脑勺。他转眼间就完成这一切的动作,三人也翻白眼倒地。远处看热闹的人纷纷发出惊叹的声音。
  他恶狠狠地环视看热闹的人一圈说道:「没什么好看的,滚!」但是他的声音仿佛附着砂纸般沙哑不自然,路人也赶紧鸟兽散。
  对方年约二十,年轻的外表宛如少年。声音和口气虽然粗暴,五官却精致典雅,眼神如同冬至的月光般锐利。整齐的白金色发丝如同霜柱,黑色的紧身服饰扑素简单。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带上古老的火枪。短枪身上刻满了复杂美丽的花纹,吸引众人注意。
  我背上突然传来一股寒意。
  这是因为男子瞪视着我。
  我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几乎无法呼吸。不过对方的视线马上回到烈士团的成员身上,比男子高上两个头的大猩猩们被他一瞪马上挺直不动。
  「你们在干嘛?这里是天下知名的都市维也纳大街上!我们在这里也只是外人,注意你们的态度!」
  对方提高沙哑的声音,声响仿佛会让大气龟裂。
  「对不起!」「对不起!代理师父!」
  齐聚的大猩猩一同鞠躬道歉,甚至还有人低头时撞到前面的人的背部。代理师父?我望向年轻男子聪颖的侧面。
  他从鼻子哼了一声,转头向海顿师父轻轻点个头:
  「师伯,好久不见。我们团里的野人说话失礼了。」
  「啊、啊啊,嗯,卡尔,好久不见。」
  海顿师父点点头,然后又皱起眉头问道:「你的声音……怎么了?」
  「没事。」男子冷漠地回应:「被烟熏的。」
  「……是吗?」
  海顿师父大概觉得别多问比较好,于是改变口气继续说明:
  「我想米歇尔应该跟你们说过了,所以这次就麻烦你们了。可是这样没问题吗?他们净是说些逞凶斗狠的话。」
  「对不起,是我管教不周。」
  「呃,代理师父。」男子背后一名壮汉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不是来揍拿破仑的吗?」
  发问的壮汉当场就被打倒。
  「你们是不会听话吗?我们是为工作而来的!」
  对方说完马上向海顿师父鞠躬。「我等一下会好好向他们说明的。」
  「那就好,这样我就安心了,刚刚我还担心你们会有损皇帝威信。」
  我在旁边听了也安心下来。虽然对方登场的方式荒唐不经,不过意外地是个普通人。这样听起来,他应该是米歇尔师父门下最厉害的弟子。海顿师父叫他卡尔……咦?他是男的吗?不是叫马利亚吗?

  男子的视线又再度回到我身上,我被吓得倒退一步。为什么他对我怀抱敌意呢?刚刚也瞪着我。
  「喔,对了,卡尔,这位是鼎鼎大名的歌德阁下。」海顿师父向对方介绍,对方也眯起眼睛看我。金属般的视线因此扭曲。
  但是他接下来的呢喃却夺走我的呼吸:
  「哼,你就是浮士德吗?」
  他背对呆立的我,命令烈士团团员出发之后往协会的玄关走去。海顿师父向我解释要带烈士团团员去见萨里耶利会长时,我几乎什么也听不见。耳朵中的血管发出噪动,心跳也开始加速。
  为什么——他知道我的名字?
  「马利亚,你来啦?你们还是一样吵闹,在三楼就可以听到你们的声音。」
  我一转头就发现玄关门口出现一名红发的少女,原来是小路下楼了。
  「要讲几遍不要叫我马利亚你才会懂?」对方抱怨着。
  「马利亚,你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沙哑?难道是酒喝多了吗?」
  「闭嘴,别管我,我们团员接下来还要拜托你照顾了。」
  「是!」「小路老师请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一群壮汉整齐一致地向小路深深一鞠躬。
  「快住手,这样好丢脸喔。我们先跟萨里耶利老师打招呼,然后讨论如何练习吧。距离演奏会只剩下两星期不到了……」
  小路和那名男子一同走入大厅,跟随其后的是海顿师父和乐团成员。我呆立在街头的石板路上,目送大家离开。
  就在此时,身边突然出现一股气息,黑色的长发抚过我的手臂。原来是梅菲。
  恶魔一直凝视消失于维也纳音乐协会的双开大门之后的黑色衣服身影,愉快地说道:
  「嘻嘻,YUKI大人也发现了吗?」
  我的喉咙僵硬,不但说不出话,甚至还吐不出气。但是我知道梅菲想说什么。这股触感、这股战栗……
  「恶魔附身于那名男子身上,他是契约者——那把枪大概也是恶魔的杰作。」
  枪,恶魔,卡尔……马利亚……
  大门关上的瞬间,我想起了他的名字。
  「……韦伯。」
  嗯。梅菲笑着回应我。
  对方是卡尔·马利亚·冯·韦伯,浪漫派先驱的作曲家。他之后发表的歌剧被人称颂是真正确立德意志国民音乐的金字塔。我在记忆中搜寻这首尚未出世的歌剧名称,确认其冰冷的金属触感。
  
  ——〈魔弹射手〉。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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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

  「长久以来,歌剧一直都理所当然地以意大利文演唱。」
  忘记是什么时候,身为音乐评论家的祖父告诉我这件事。
  「歌剧原本就是意大利人发明的表演方式。所以尽管维也纳是奥地利的首都,大受欢迎的作曲家从大老萨里耶利开始,清一色都是意大利人。凯鲁毕尼和罗西尼也都是意大利人。就连德意志的作曲家创作歌剧的时候也都用意大利文写剧本。」
  「好奇怪喔,为什么不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呢?」
  这样不是很难作曲吗?「一点也不奇怪啊,J-POP不也常常掺杂英文的歌词吗?」
  「……真的耶,为什么?」
  「因为大家听了发源地的摇滚之后很崇拜,英文的歌词已经渲染了旋律,所以日本的音乐家会从心底觉得『不唱英文就很土气』。就算你不这么想,听这种歌曲长大的人也会继承这种想法。」
  真的吗?父亲要是听到这番话应该会生气吧?不过仔细想想,父亲平常听的摇滚乐全部都是英文歌。
  「歌剧也一样,当时的人认为用德文表演歌剧『总觉得有点土气。』既然他们只听意大利歌剧,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也有德文的歌剧啊。」
  「对啊,莫札特和贝多芬都创作了德文的歌剧,也大受好评。不过德意志的歌剧界主流还是意大利歌剧。」
  「为什么?」
  「这是我喝醉的时候想出来的解释,考音乐史的时候要是当作答案写上去会被打叉喔。」
  「国中音乐课不会出那么难的问题啦。」
  不过祖父已经醉了吧?我偷偷把桌上的威士忌换成罐装乌龙茶,可是他还是毫不在意地用水稀释乌龙茶喝下去。祖父喝完乌龙茶之后开口说道:
  「因为就连德意志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德意志究竟是什么,所以他们很想要『有德意志感觉』的象征。但是十八世纪德意志的音乐家都无法回应他们的要求,无论是泰勒曼、海顿、莫札特还是贝多芬都一样。可是民众已经等不及了。他们需要具备德意志风的厚重、高洁、俐落、苦涩、深远、纯粹、魔幻和伦理,总之就是充满日耳曼精神的帅气歌剧。」
  「结果出现了吗?」
  祖父喝完第二杯之后,用力地点点头。
  「出现了,一八二一年在柏林上演。当时听过那出歌剧的德意志年轻人因而疯狂,他们也觉得自己想要听的就是这种音乐,想要创造这种音乐,也希望持续这种音乐。好几个人还因此决定成为音乐家。其实我根本不觉得那出歌剧有什么了不起!都是因为在CD解说中讲这种话就没人找我写稿子,所以我才没写。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出歌剧!但是——」
  祖父好像快不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音响,拿出一张专辑。
  弦乐与管乐宁静的齐奏,如同森林深处弥漫的雾气。法国号发出回音之后,和低音提琴的拨奏一同前进,经过颤音所构成的雨,一呼吸后,毅然的C小调主题开始行进。弦乐与管乐的合奏激昂的同时,祖父也高举酒杯。酒杯中开始溶化的冰块发出声响。
  「可是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会忍不住举起拳头来。你也试试看,心情会很好喔!然后我就觉得虽然不太懂,不过原来这就是德意志啊,原来这就是那些家伙憧憬的帅气德意志歌剧。对了!憧憬!不管哪个时代,憧憬都是很重要的。光靠憧憬就能创立新时代!你也记好了,卡尔·马利亚·冯·韦伯,他光是名字就非常德意志风,帅到不行吧!」
  〈魔弹射手〉的序曲逐渐高昂,掩盖了祖父的声音。
  
  
  转眼间就到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了。
  欢迎拿破仑一行人的演奏会是在美泉宫的宫廷剧院举办。美泉宫是位于维也纳市区的西侧近郊,绿意盎然的离宫。这里每天晚上都举办舞会,宫廷文化当中华丽的部分以此为中心。奥地利政府选择美泉宫作为拿破仑和来自法兰西的宾客下榻之处,因此除了黑色与黄色的奥地利帝国国旗之外,法兰西的三色旗也一同飘扬于正面的广场。
  演奏会前约一小时,我受命前往美泉宫的一间房间。房间整体垂挂厚重的红色与金色窗帘,小型圆桌边放置了五张看起来就很不好坐的华丽椅子。蜡烛的烛火不健康地照亮装饰于桌上的花井,法兰兹陛下整个人都靠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下巴缩到仿佛脖子都要折断了。除了他沉默地等待我以外,房里没有其他人。
  「……我带歌德老师过来了……」
  鲁道夫殿下带领我来到房间之后,紧张地呼唤法兰兹陛下。陛下不发一语,殿下不安地瞄了我一眼。
  鲁道夫殿下是小路的好朋友;同时也是跟法兰兹陛下相差二十岁,最小的弟弟。还是少年的他完全不像他那一脸倦容的哥哥,外表是让人感到楚楚可怜的少年。两人年纪相差甚远,殿下并不完全觉得陛下是哥哥吧。他的脸上净是紧张的神情。
  「……鲁道夫吗?辛苦你了。」
  陛下垂头丧气地呢喃。
  「你可以退下了。」
  「……是。」
  殿下欲言又止地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看来他也感受到陛下的身旁那一股沉重的气氛,于是我勉强对他笑一笑。殿下也因此安心了吧?对我微微一笑之后走出房间。
  我转身面对陛下。
  解散帝国的宣言到今天也不过两星期,陛下看起来却更加衰老,仿佛已经五十岁了。
  陛下现在已经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法兰兹二世了。神圣罗马帝国——虽然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现在却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陛下将手边的领地重新编制为奥地利帝国,即位成为奥地利帝国的皇帝。由于陛下成为奥地利帝国首任的皇帝,因此变成「法兰兹一世」。但是神圣罗马帝国原本就有一位法兰兹一世(陛下的祖父),因为越说越混乱,所以以后称呼陛下时就简称为法兰兹陛下。
  「歌德阁下,您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法兰兹陛下开口问道。
  我凝视陛下的肩膀一带回答:
  「陛下害怕拿破仑吗?」
  「被发现了吗?」
  「被发现了。」陛下在桌下的脚正发抖不已。
  「接下来朕得坐在那个魔王旁边一直听演奏会!然后是和平协议。呜呜呜呜呜我不安到胸口灼热,早上也只吃了一只烤鹅。」那只是消化不良所造成的症状,我真是白担心了……
  「别担心。」
  尽管如此,我还是试着开口:
  「我无法预言和平协议的结果,但是演奏会一定没问题。」
  陛下终于抬起头来,嘴唇如同纸黏土般龟裂。
  「演奏者可是海顿和贝多芬喔,演奏会一定会精彩到让陛下忘记隔壁坐的是谁。这点我可以保证。」
  干燥的嘴唇终于小小的扭曲。原来是陛下笑了。
  「不愧是文豪,连安慰人都说得这么漂亮。」
  我不是为了安慰陛下而说出这番话。不过陛下伸展背脊向后,伸了个懒腰。
  「难道歌德阁下都不怕吗?听到阁下拜托朕安排阁下和拿破仑单独面谈时,朕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是的,今天受命前来是因为陛下接受了我任性的要求。我有好多话想跟拿破仑说,有好多事情想向他确认。那个男人一定知道未来的事,而且搞不好还知道这个奇妙世界的秘密。我对他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感。
  「歌德阁下不愧是一拳打跑恶魔的豪杰……」
  「没这回事。」而且那股魔力现在还消失得无影无踪。
  「拿破仑也说想和阁下会谈,所以很快就成了。」
  「对方也想见我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敲门声。我虽然夸口说不害怕,还是忍不住全身僵硬。结果走进来的是宰相梅特涅。
  「陛下,梵谛冈寄来的通知。」
  梵谛冈是教会的最高权力中心,也是教宗的所在地。为什么梵谛冈要寄信给陛下呢?
  陛下所接过的信件上的确捺印了代表教宗的封蜡。陛下打开信件大致浏览之后,便发出深深的叹息。
  「勉强赶上了吗?我们终于获得教宗的许可了。梅特涅,立刻回到霍夫堡宫,准备那件事。」
  梅特涅收下信件,快速地走出房间。我从陛下的口吻感觉到事件的重大。
  「教会为什么寄信来呢?」
  该不会和我或是小路有关吧?虽然演奏会之后完全没有教会的音讯,但是我不觉得对方会就此放过我们。
  「别多问,这和阁下无关。」陛下苦涩地回答:「听了阁下会吓一跳,霍夫堡宫里其实隐藏了超级兵器。」
  「啊……?」超级……兵器?
  「阁下现在一定觉得朕是白痴对吧。」「没这回事。」为什么陛下只有这种时候如此敏锐呢?「那真的是超级兵器啊,还是超级最强武器呢。因为用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使用之前需要梵谛冈的许可。朕也希望尽量不要使用这项兵器。不过要是和平协议破裂,法兰西采取强硬的态度,朕就会启动它,就算是魔王拿破仑也是一击必杀。歌德阁下现在的眼神是不相信朕的话吗?」
  「呃,嗯,这……」我要是相信了才奇怪吧。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总不可能是核武;而且如果有那么厉害的武器,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用呢?我这时候心想应该是号称圣水发射器的水枪之类的别脚武器。
  我之后看到那项兵器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思虑有多么浅薄。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算了,朕也祈祷不需要派上用场,据说使用的人也无法全身而退。」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陛下的发言。
  「陛下……拿破仑·波拿巴大人到了。」
  对方的声音严肃,听起来像是军人。陛下听到报告之后仿佛扯着腰一般勉强起身。
  「进来。」
  房门打开之后先走进来的是两名奥地利军的中年将校,两人都脸色发青,嘴边的胡须颤抖。
  其次踏入房间的军装年轻男子完全不顾紧张到全身僵硬的法兰兹陛下,直接直视我;我则是紧张到全身的毛孔仿佛喷出冻结的汗水。我大概是没药救的乐观主义者,所以才会想跟这种家伙面谈。对方真的是魔人,浑身上下只有杀气,比真正的恶魔梅菲更像恶魔一万倍。他的眼神黑暗无光,铁灰色的头发似乎可以切断手指。
  「那、那么、那么、那么……」
  陛下一边退后一边开口:
  「朕先到演奏会场等候拿破仑阁下。」
  陛下和两名将校一同离开房间,同时关上房门。
  我呆立在圆桌旁,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细微的悲鸣。老实说,我好想逃走。因为我自以为是魔术师,其实什么都办不到。现在的我不过是普通的高中生,要是拿破仑突然朝我挥动他那可以击沉战舰的拳头,我当场就要归西了。
  拿破仑终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我脖子以下的骨头和肌肉也随之放松。为了不让对方听见我的吐气声,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对方拉过一张椅子随意坐下,仿佛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般粗暴。
  「我们说德文吗?」
  对方沉稳地开口。我一开始还没发现是拿破仑的声音。相较于体型、眼神和各种英勇的传说,他的声音比想像的纤细轻柔。
  「……呃,啊,是、是。」
  我的声音比起他而言粗糙多了,果然喉咙还是因为紧张而紧绷。
  「坐下吧,不然不好说话。」
  我一边偷瞄拿破仑隐藏于浏海下方的双眸,一边坐下。看不出对方的眼神是否带有敌意,所以还无法安心。为了随时冲向房间入口,我还刻意倾斜身体。
  「你先提问。」
  对方还是维持一贯没有情绪的口吻,就像原本以为是平静无波的海面,结果靠近一看却发现是玻璃而非水面般令人毛骨悚然。要是口气更加压迫或是充满敌意还比较容易沟通,现在的状况反而摸不轻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首先是对方为什么愿意和我见面呢?
  对方甚至还说有话要跟我说,究竟是什么事呢?
  我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决定放弃卖弄伎俩。既然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就老实开口吧。
  先从最重要的事项开始确认。
  「威胁小——贝多芬是你下的命令吗?」
  「那是波丽娜擅自行动。」拿破仑平静地回答。
  波丽娜·波拿巴。
  拿破仑的妹妹,也是梅菲判定完全遭到恶魔附身的女子。对了,帕格尼尼也说过是波丽娜的命令。
  「既然如此,今后你不会攻击小路吧?」
  「今后的事情我无法保证,那名女子具有奇妙的影响力。」
  「小路今后做什么事会遭到你攻击呢?就我所知,她不会再创作以你为题材的作品了。」
  「所以我说我无法保证,有太多可能性了。」
  我屏住呼吸,将身体抵在椅背上。
  这时候我发现原本以为不带情绪的回应,其实都有一个奇妙的共通点;麻烦死了、累死了、烦死了——对,最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厌烦。这个男人打从心底厌烦一切。这是为什么呢?
  「你的问题就只有这一点吗?」
  面对拿破仑的询问,我赶紧夸张地摇头。
  「不,我还有很多问题。」
  我得整理思路,考虑发问的措词。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还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是我的敌人?对于小路而言也是敌人?」
  我闭上嘴巴,观察男子的表情。然后我咽了一口口水,对男子提出致命的问题:
  「其实你不是拿破仑吧?」
  男子似乎有些动摇。
  「你来自别的地方,到这里才变成拿破仑的,对吧。」
  「你也是一样吧。」
  对方反问,我陷入沉默。
  歌德呼唤出其他的肉体并且附身一事已经传遍全国,就算传进拿破仑耳里也不奇怪。但是对方现在的问题代表不一样的意思。
  对方知道我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名字。
  「我也想知道我是谁,我——不是拿破仑,也不应该是出现在这里的人。我只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想从这里逃出去。」
  对方凝视自己张开的右手,那只屠杀了数万名士兵的右手。
  「我尝试了很多次,非常多次,许多次,但是都失败了。所以我还是在这里。」
  「尝试……?」
  很多次是指什么很多次?我无意识地凝视对方的太阳穴一带。
  「我一直在重覆拿破仑的人生。」
  我倒抽了一口气。
  「如果波丽娜说的话是真的,是流放至圣赫勒那岛的拿破仑在临终前呼唤我来到这个世界。你应该觉得我是老实得愚蠢才会攻击乌姆吧。其实我是在重新执行拿破仑的战争。波丽娜说只要依照历史一路赢下去就能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持续战斗,反覆依循历史,直到滑铁卢之役。」
  滑铁卢之役是拿破仑的最后一战。他在此败北,流放至圣赫勒那岛,最后在失去一切的情况下失意而死。
  「可是最后就是赢不了,一定会落得流放到圣赫勒那岛的下场。然后——当我醒来——一切又从头来过,我又继续攻击议会,当上执政官与皇帝,践踏西班牙、意大利、奥地利、普鲁士、波兰和俄国。明明具备如此强大的力量,也知道未来的发展,可是每次都会发生我无法预料的状况。总是会有科技追上我,将我打倒。每重覆一次,就会出现新的技术,简直就像为了打倒我一样。」
  一股可怕的异样感觉如同细致的泡沫覆盖全身。
  永无止境地重覆拿破仑的一生,世界却每次都进化一些。这是为了让拿破仑如同史实一般败北吗?难道这就是这个世界扭曲的原因吗?
  「我已经倦了。」
  对方的声音终于流露出情感,原先弥漫的冰冷杀意也开始减弱。此时我终于能直视他,发现他意外地年轻。他大概才二十出头吧?脸上甚至还有些许少年的痕迹。但是这股年轻的气息只停留于他的表面,就像冷冻干燥的植物一般。在还年轻的状况下失去生气。
  失去生气的脸庞开始扭曲。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重覆几次,也不知道来到这里之前自己的身份。只是不断地战斗、战斗、战斗、战斗……」
  既然如此,这个人可能已经活了几百年或几千年。但是这些时间都耗费在明白谁会死、如何死、谁会赢又谁会输的战争上——难怪他会年纪轻轻就失去生气,换作是我应该已经发疯了。
  「你是第一次出现的人物。」
  他突然抬头对我如是说道,仿佛刚刚的发言全都是自言自语,现在才终于开始对我说话。
  「我……吗?」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明白第一次出现的意义。
  「我重覆几百次拿破仑的人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沃尔夫冈·歌德返老还童。你究竟是谁?难道就是你吗?你就是这次负责打倒我的人吗?」
  对方的声音逐渐激动。
  「就是你吧?你和恶魔签约而得到力量对吧?可以打倒帕格尼尼就表示你应该也可以打倒我。」
  「我——我……没、没有……」
  「现在就杀了我吧。」
  我张大眼睛,望着对方起身撑住圆桌,探出身子。
  「……咦?」
  「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连同灵魂也一并毁灭,这么一来我就不用再重覆拿破仑的人生了。你做得到吧?」
  「你、你在说什么?」
  我撞倒椅子,起身后退。对方眼神中流露的寒气逐渐渗透我的身体。
  「你做不到吗?」
  「我哪知道啊。」
  异样的感觉如同泡沫从我肌肤上破灭坠落。为什么我得在这里跟这种男人进行这种对话呢?心头的疑问也一起从肌肤上坠落。
  「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在威胁你啊,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虽然我踢倒椅子跳开,不过对方还是早一步抓住我的肩膀。他不知何时跑过圆桌来到我身边,指甲也嵌入肩膀。
  「如果你不能完美地杀死我,那就跟之前一样,我到滑铁卢之役之前都必须胜利,所以得除去碍事的一切。」
  「反——反正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杀不死对方吧?」
  我的呐喊因为疼痛而颤抖。
  「人类的寿命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你重覆这么多次人生,应该明白吧。」
  「这是恶魔告诉你的吗?」
  他抓住我一边的肩膀,把我拉近他,双眼恶狠狠地瞪视我。
  「把你带来这里的恶魔是这样告诉你的吗?应该是吧?对方也是这样告诉我。事实的确如此,不管我重覆几次,所有人都会在注定的时间死去。死法成千上万,但是时间却分毫不差。然而你跟我不一样。」
  「咦……」
  「我也不是全盘相信波丽娜的话,所以曾经逃离法兰西、放弃埃及远征、放弃即位或是直接攻击不列颠,结果全都战死了。因为我偏离了原本拿破仑的人生。你听懂了吗?拿破仑的确活到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但是我并不是真的拿破仑。如果我偏离他的人生,就会丧命。」
  一股热流灼烧我的喉咙与胸口,破坏我的肌肤。他的话语从肌肤的破洞逐渐渗入我的身体。
  偏离的话——随时都可能会死。
  「奥斯特里茨战争因为你而消失,表示我已经大幅偏离拿破仑的人生轨道了。你呢?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吧?」
  歌德注定死于一八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但是如果我不再是歌德的话,命运的枷锁就会消失,变成我随时可能丧命。
  「要不要试试看?」
  对方嵌入肩膀的力量愈来愈强,以惊人的力量举起我。我的脚尖离开地板,肩胛骨开始发出悲鸣,反而是喉咙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不想死就杀了我,彻底地杀死我,你应该办得到。」
  「我……我……怎么……办……」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用力打开房门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少女的声音吹走侵蚀我身体的热度。虽然我被拿破仑举起,不过还是勉强转头。红发与缎带通过我的视线范围。原来是小路,后面的金发人士应该是鲁道夫殿下吧?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
  「放、放开YUKI!」
  住手,不要过来。我发出无声的呐喊。拿破仑刚刚的发言在我脑中膨胀。
  ——『你我不一样。』
  小路可能也是如此。如果她也遭到某人呼唤而来到这个时代,逐渐偏离贝多芬人生的她也无法保证可以活到一八二七年。如果现在她在此遭遇暴力的杀害——
  嵌入肩膀的疼痛突然消失,我也掉落在地毯上。
  「YUKI!」
  小路冲到我身边。我咬紧下唇,勉强起身,瞪着拿破仑。我把紧紧抓住我的小路往门口推。他是认真的吗?他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拿破仑·波拿巴,你是宾客吧?难道这是法兰西的礼仪吗?」
  耳边传来小路的泣诉。
  「住手,别靠近这家伙。」
  我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双眸紧盯拿破仑面无表情的脸庞。这家伙连敌人都称不上,是更加无可奈何的存在。敌人还好对付,但是这家伙如同位于我脚下的巨大深渊。
  可是拿破仑眼中的杀意突然消失,视线也离开我的脸庞。
  他在看小路……?
  「贝多芬,你不弹钢琴吗?」
  拿破仑提出令人不可思议的问题,我也发现小路茫然失措,原本抓住我的手无力地坠落于我的肩上。钢琴?「我听说演奏会是由你企划,原本以为你会演奏钢琴。可是曲目上并没有钢琴曲,难道你不弹钢琴吗……还是你不能弹钢琴?」
  我在仿佛虫群围绕的异样感觉中心想:这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你会开口问这个问题?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拿破仑下一个问题在异样的感觉中敲出裂缝:
  「你所期待的钢琴还没出现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你不是军人吗?跟小路的音乐有什么关系呢?钢琴的进化、娜奈特与〈热情〉和你又有什么关联呢?好奇怪,总觉得有东西扭曲导致本来不应该有接点的什么正在进行接触。
  「干、干嘛?」
  小路纤细的手指抓住我的脖子。
  「……这和你无关吧?」
  拿破仑沉默了一会,凝视小路之后他终于转移视线:
  「还没出现吗……那就算了。」
  对方走过倒在地上的我和抓住我的小路,走向走廊。站在门口附近的鲁道夫殿下原本想后退,背部却撞到墙壁。两人擦身而过时,鲁道夫殿下听见拿破仑的低语:
  「原先我以为你是来杀了我的人,没想到不过是个音乐家。你只能在曲子里杀了我吗?」
  「等一下!」
  小路凛然地说道。拿破仑也因此在房门前停下脚步。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刚刚你和YUKI说了什么,但是这句话我可不能听过就算了。是的我的确不过是个音乐家。音乐无法杀死任何人,但是无论你在哪个战场、如何死亡或是腐朽于棺材中与砂子底下,你永远都会活在我的交响曲中,永远永远。」

  拿破仑那时微微转过脖子,以侧面面向我们。
  他的表情称不上是笑容,只能说是光明的前兆首次出现在他的脸上,如同干涸的海底残存的盐粒般悲伤的微弱光芒。
  「是吗?我很期待。虽然我已经重覆几百次了——这还是第一次听见那首曲子。」
  拿破仑近乎无声地离开,小路嘴唇颤抖地目送他之后转身面向我。她满脸通红,怒发冲冠。
  「YUKI!你、你又做了什么愚蠢的事了!最近还以为你安分点了,没想到居然主动说想跟拿破仑会谈?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你想跟他决斗吗?」
  小路娇小的拳头敲了好几回我的胸膛,双眼也逐渐含泪。
  「对不起,我很担心老师,所以忍不住和小路说了。」
  鲁道夫殿下进入房间之后,跪在我身边对我说。
  「没事,小路,没事的。他没对我做什么。」
  「刚刚不是做了吗!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小路会……怎样?」
  我愚蠢的疑问似乎激怒小路,她整个脸蛋都红透了。
  「没、没事!呃,对、对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有赞助了。你要知道你的钱包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行动之前要多想想!」
  我的钱包是我一个人的东西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难道是因为担心钱而跑来的吗?
  「老师,您的肩膀还好吧?拿破仑徒手就能撕裂铁块,您的骨头该不会裂了吧?肩膀能动吗?啊,全都红了。」
  鲁道夫殿下拉开我的衣服,确认我是否受伤。我推开两人的肩膀起身。
  「就说我没事了,不过是讨论罢了。刚刚的行为,嗯,不过是军人粗暴的交涉而已。」
  「你真不会说谎!刚刚不是说什么杀不杀的吗?」
  我望着小路愤慨地拍打我的胸膛,心想还是全盘托出比较好。虽然不知道小路会不会相信。
  「那个人……很想死。」
  小路沉默了下来稍微皱了一下眉头,鲁道夫殿下则满脸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小路。
  「不断地战斗让他非常疲倦,很想逃出这个轮回。所以他正在找可以杀了自己的人。」
  我越说越觉得愚蠢。既然如此就抛下军服和皇冠,逃去美国啊。有心要逃的话,有很多条路吧。小路心里想的大概跟我一样,只是臭着脸低语:「太蠢了。」可是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不过因为我想不出如何说明,于是没向小路开口。
  ——『因为我偏离原本拿破仑的人生。』
  那个人无法摆脱身为拿破仑的人生。
  ——『然后当我醒来——一切又从头来过。』
  他所一再经历的是将千百个人生中最深刻的绝望熬煮成的黑暗,将其注满的深渊,这是多么可怕的永恒。
  「……真是奇特的男人。」
  小路望向门户大开的门口说道:
  「他和我想像的不一样,我心中的拿破仑是内心坚强,不会受任何事物左右而果敢前进的人。」
  我在心中无声地回应:小路,其实你大部分都说对了。那个人的确很强,不会受到其他事物迷惑,也会完成他应当完成的事情。但是他没有内心。是空壳子。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拿破仑,只是跟随拿破仑的足迹前进。
  足迹。
  我压抑寒颤,凝视小路的侧面。
  小路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偏离了贝多芬的人生吗?交响曲的曲名已然改变,可是只有这件事吗?其他种类的曲子又如何呢?钢琴奏鸣曲方面,她现在的确正在创作——〈热情〉。可是如果钢琴无法依照她的期望完成,就会偏离史实吧?所以一切都是看娜奈特的表现吗?而且原本就是由娜奈特完成钢琴吗?难道法兰西或是英国的钢琴工坊就办不到吗?贝多芬一直追求音量大的钢琴,所以才会爱上艾哈尔公司的钢琴。娜奈特运用原本不可能存在的技术真空管,尝试增大音量。但是那种东西基本上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开发——
  音量?我的耳中响起血液的喧嚣。
  对了,贝多芬一直追求音量大的钢琴。这是因为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丧失听力,甚至还因为过度绝望而留下遗书。晚年的时候则完全失去听力。
  小路呢?小路的耳朵也生病了吗?
  「——YUKI!我要走啰,马上就要开演了!」
  丰润的红发和大红色的礼服裙摆消失在门后,脚步声也逐渐远去。鲁道夫殿下也拉起我的手,对我说:「老师,我们也一起走吧。」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出房间。
  小路的听力非常正常,正常到简直是太好的地步。刚刚她不也从门外听见拿破仑平静的声音吗?贝多芬的听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呢?我记得以前读过他活跃于维也纳,开始创作第三号交响曲和〈热情〉的时候就已经听不太见了。
  梅菲说过小路也是经由某人呼唤而来到这里的替身。
  难道是因为贝多芬对于逐渐失去听力而绝望,于是和恶魔缔结契约,呼唤年轻的肉体……?我无法断定,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总之小路现在逐渐偏离贝多芬的人生。如果听得见的话,贝多芬应该会写出不一样的曲子。现在的小路还是遵循我所知道的创作轨道,可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可能会创造出贝多芬的新曲。
  我的背脊和脖子根部开始颤抖,因为某种可能性让我兴奋不已。小路会创造出我所不知道的贝多芬作品。是交响曲吗?钢琴奏鸣曲吗?还是歌剧呢?
  可是那——
  心中的热潮瞬间退去,只听得见我和鲁道夫殿下空虚的脚步声。
  不该存在的曲子代表她终于偏离历史的轨道。
  命运不再保护我们,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颤抖顿时化为寒意。现在的我不但没有能力,也失去像之前一样虚张声势、抵挡子弹的勇气。我刚刚差点就遭到拿破仑杀害,光是想到这点就让我就连膝盖都开始颤抖。
  
  在宽敞的宫廷剧院中,我和鲁道夫殿下一同坐在面向舞台左方高处的包厢。隔了一道墙的包厢就是主宾席。想到拿破仑坐在那里,我就觉得无法集中精神,欣赏表演。亏我刚刚还对法兰兹陛下说大话,真是丢脸。
  水晶吊灯下方的坐位已经坐满衣冠楚楚的市民,大家看到跟随管弦乐团出场的合唱团就更加鼓噪了。壮硕的男子们一身肌肉,仿佛要撑破舞台的服装。这群家伙是隶属名称毫不像合唱团的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他们不愧是海顿师父胞弟的弟子,看来平常从未懈怠锻炼身体。据说拿破仑率军攻入萨尔斯堡时,也是他们站在前线守护居民。团中没有任何女性成员,女声的部分是团员以完美的童声歌唱。
  我突然想起卡尔,在团员中搜寻他的身影。
  不过我没找到卡尔。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合唱团的指挥。合唱团的指挥是负责统整合唱团,正式演出时不会登台。那个人的声音又非常沙哑,应该没办法自己唱吧。
  但是,我还是很在意他。
  卡尔·马利亚·冯·韦伯和他腰上诡异的枪。
  为什么那个人知道我的本名?为什么?从那之后小路和合唱团跟乐团就没日没夜地练习,我也没机会见到卡尔。所以现在都还没问他,另一方面也是不敢问他。他应该不是敌人。但是倘若梅菲所言为真,他也是遭到恶魔附身,无法预测对方会捅出什么问题。
  这股不安和拿破仑的发言一同浮现于我的脑海。
  ——『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
  「——YUKI大人。」
  耳边突然传来梅菲的声音,吓得我抬起头来。坐在隔壁的鲁道夫殿下也惊讶地望向我,但是女恶魔的黑色洋装和白色的肌肤遮去殿下的脸庞。尽管殿下看不到恶魔,我还是非常慌张。
  「YUKI大人,您看那里。」
  梅菲无视于我的焦急,指向包厢对面的位置。
  「咦……?」
  我朝梅菲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对面有一个空无一人的包厢,后方的门扇微微开启。我将身子探出包厢扶手,拿起观剧用的望远镜注视门扇。发现那里有一道黑色的人影,对方有着一头白金色的发丝和——
  闪耀的枪口。
  那是卡尔,手上正拿着枪!
  「我想说他是位血气方刚的男士,看来果然不解风情。难得YUKI大人有机会坐在贵宾席欣赏路德维卡小姐和海顿的现场演奏。」
  他是要狙击拿破仑吗?虽然他对海顿师父说了那么多,结果还是要暗杀拿破仑吗?我转身冲向背后的门口。
  「歌德老师?」殿下忍不住呐喊。「您要去哪里?马上就要开——」
  我冲出走廊,踢着脚下的红毯,奔向包厢。挑在这种地方暗杀拿破仑可会造成不得了的下场。法兰兹陛下和负责召开演奏会的小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当然卡尔本人也是。我得阻止他才行。
  我等于绕行了半圈巨大的剧院,上上下下好几个楼梯之后,跑到对面包厢后方的走廊时已经大汗淋漓。暗无一人的走廊右手边是一排门,其中一扇门微微开启。
  「住手!」
  我一边呐喊,一边冲向门扇。当我拉住门扇时,躲在包厢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的卡尔一发现我就转身给我一记拐子。
  「——啊!」
  我的背部撞上走廊墙壁,肺部的空气化为不成声的呐喊。我沿着墙壁一路往下滑,好不容易踩稳脚步,免于滑落地面。门户大开的包厢传来剧院内的热气与观众的欢呼。
  卡尔啧了一声,再次举枪瞄准剧院。此时我才从他后方看到真相。
  悬挂于舞台正上方的巨大水晶吊灯上有一道蹲着的身影。
  ……原来是人。对方身着露肩的性感紫色礼服,蜂蜜色的发丝在蜡烛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嘴唇如鲜血般红润,一双血色双眸正看着这边。
  波丽娜·波拿巴。她正看着我们!
  「被发现了吗?」
  卡尔发出苦涩的声音。波丽娜踹了水晶吊灯一脚之后,身影就化为烟雾消失于天花板。
  卡尔举起右手,枪身也随之鼓动。
  「——地狱之网已经包围了你【Der Holle Netz hat dich umgarnt】!」
  卡尔喊出咒语的瞬间,剧院传来震天撼地的掌声。原来是海顿师父进场了。掌声掩去枪声,但是枪口喷出的火焰却深深烙印于我的视网膜。虽然闪光遮去视线,但是我却看到枪口喷出亮白色的块状物体拖着尾巴朝水晶吊灯飞去。它抵达刚刚波丽娜所在的位置时,突然改变轨道,冲进天花板而消失。
  魔弹——
  卡尔冲出包厢,瞪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之后就冲向左手边。那里是通往舞台两侧的阶梯,我也在地毯上滚动,起身追赶卡尔。他的目标原来不是拿破仑,而是波丽娜吗?我打开尽头的门扇,走下冰冷的阶梯,进入舞台两侧黑暗的空间。那里堆满了盖上布幔的预备用乐器与木箱,散发灰尘与霉菌的气味;可以看到右手边是明亮的舞台。
  掌声沉寂之后,站在指挥台上的海顿师父看了管弦乐团与合唱团一眼。
  卡尔冲向正面后方的墙壁,将枪插回腰带,开始攀爬墙上的梯子。梯子?没有时间让我多想,我也跑向梯子,握住生锈的第一节开始往上爬。卡尔的动作敏捷到令人难以想像的地步,简直是无视于重力,就像走在垂直的墙面上。转眼间他就拉开与我的距离,消失在通往高处天花板的开口。
  正当我爬到开口处,气喘吁吁地往上爬时,第二声的枪响随即照亮四周的光线。
  「——啊!」
  黑暗之中,可以听到对面传来波丽娜的惨叫声。
  我们现在位于舞台的正上方,四周是格子状地板的宽阔空间。脚下正是海顿师父带领乐团所有成员振翅迈向歌曲高潮的瞬间。连续敲击定音鼓的巨响和钹的大合奏一同发出巨大的声响,男子的歌声震动四周的空气。
  
  他的侍臣充满能力智慧与诚实!
  光辉凝聚皇帝一身,公平正义陛下体现!
  
  烈士团的合唱让我浑身颤动。不,这不光是歌曲的影响,还包括位于暗处正要起身的可怕身影。来自下方的舞台灯光映照出波丽娜·波拿巴满身鲜血的模样。她的左腹和右肩各有一个如同陨石坑的大洞,可以看到后方的墙壁。右手腕仅靠残存的皮肤连结,垂挂于身边。我差点因为恶心与晕眩掉落洞口,背部还倒向墙壁。
  卡尔挥去枪口的硝烟,越过波丽娜瞪视我。
  「碍事的浮士德,你跑来干嘛?赶快滚回去。」
  对方恶狠狠地说完之后,重新举枪指向波丽娜。
  波丽娜的红色双眸灿然,露出笑容。伤口边缘与嘴角都不断地汩汩流出鲜血,但是血液却未曾坠落地板,只是化为黑烟消失。这家伙果然是恶魔,换作是人类早就死了。
  「……你……就是萨尔斯堡的小男孩吧。那……把枪……」
  女子的声音掺杂如同水泡破灭般的可怕声响,卡尔也瞄准对方一步步地前进。枪身仿佛生物的内脏一般鼓动。
  「那把枪里装的是萨米尔的魔弹吗?哼、哼——啊,哈哈哈哈哈!」
  波丽娜发出高声的嘲笑。
  萨米尔是恶魔的名字,那么那些子弹果然就是我所知道的——
  「杀了你就能解开保护拿破仑的法术吗?」
  卡尔以沙哑的声音询问波丽娜。保护拿破仑的法术?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之前跟拿破仑打过啰?
  「嘻、嘻嘻,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
  卡尔咬着牙拉下击锤,脚下的弦乐声也逐渐高昂。小号英勇的响喊与男子朗朗的合音扭转逼近。乐声和卡尔沙哑的声音重叠。
  「汝等在黑暗中骚动的灵魂们啊【ihr Geister mit Dunkel beschwingt】——」
  波丽娜疯狂的尖叫声遮掩了卡尔的咒文,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卡尔的背影突然摇晃了一下,枪也快要掉落地面。女子娇艳的笑声飘荡于涌上天花板的合唱之间。
  原先大声嘲笑的波丽娜——她的右手不见了。
  卡尔跪倒在格子状的地板上,一边发出苦涩的呻吟声,一边扭动身体。他的右腹长出一样黝黑湿润的物体。不——不对,我倒抽了一口气,一股厌恶感由胃部涌上胸口。不是长出来,是有东西剌进去。那是波丽娜使尽全力丢出的手腕,手指几乎完全深入卡尔的腹部。
  「啊哈、哈、哈,真难看,每次补充子弹都要唱一次歌吗?小男孩,伤了我得付出高昂的代价喔。」
  波丽娜两眼发光,举起仅存的左手。底下传来的歌声如同岩浆喷发。
  
  看他们团结如手足,立于众国民之前!
  最后传入耳中,那会是子子孙孙为您高唱的赞歌……
  
  我原本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的身体却在此时无意识地动了起来。我先冲向卡尔的背后,左手抱起卡尔的同时伸出右手。视界的一半被赤红的光线覆盖,右手指尖到手肘传来一股麻痹的感觉,魔力转化为快感传遍全身。格兹·芬·贝里兴根的钢铁右手流出机油契合成身体的一部分。就在此时掌心传来一股冲击力,原来是波丽娜的左手以炮弹般的速度向我投射而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冲击力仿佛要将铁腕从肩膀上扯下,我用力踏地才得以撑住。钢铁掌心所承受的能量顿时膨胀扭曲,化为漆黑的粉尘四散。扩散的黑雾后方是波丽娜露出惊愕扭曲的表情。
  「啊——喂!你这家伙!」
  就在此时,我怀中的卡尔抬起头和右手,枪口直指波丽娜。管弦乐的上升音阶搭乘定音鼓的连续敲击攀升,如同烈火在黑暗的谷底熊熊燃烧。高亢的法国号吞噬了卡尔呐喊咒语的声音,钹、大合唱与枪声同时发出声响。
  
  天佑吾皇法兰兹!
  明君法兰兹!
  
  枪口射出白色光芒,贯穿波丽娜的喉咙。呻吟声、诅咒声和手枪滑落地板的撞击声都被强烈反覆的赞歌所掩盖。波丽娜最后以要将人剌穿一般的红色双眸瞪视我之后,蹬了一脚地板便化为黑雾,消失于天花板的角落。
  原本覆盖于右手的钢铁又在我眼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因为害怕而颤抖的手指与现实的触感。同时左手也传来惊人的重量。低头一看,原来是卡尔倒在我身上。原本插在他腹部的手臂也消失不见,传递至手臂的温热与湿黏告诉我对方的伤口正在大量出血。
  「卡尔!卡尔!」
  我在掌声与欢呼声的漩涡中呼喊卡尔,但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把卡尔的脸转过来,他的双眼无力地闭上。
  「梅菲!喂!梅菲!塞住卡尔的伤口。」
  「……唉呀,我担心我碰触其他男子的肌肤,YUKI大人会吃醋……」
  「不要耍白痴了,赶快动手!快点!」
  就在众人齐声赞美皇帝陛下和海顿师父两位法兰兹时,我怀中的体温逐渐消失。
  
  
  由于双亲并不喜欢歌剧,因此我也不曾实际看过〈魔弹射手〉,只从祖父口中听过故事大纲。
  凭藉微薄的记忆,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位于波希米亚的某座森林当中,有一位名为马克斯的猎人。他是神射手,却陷入严重的瓶颈,已经一个月没有捕获任何猎物。但是明天就是皇家射击比赛,失败的话无法成为守林人,也无法和未婚妻结婚。烦恼的马克斯最后受到同为猎人的卡斯帕尔诱惑,前往狼谷和名为萨米尔的恶魔缔结契约。
  两名猎人在狼谷得到七颗「魔弹」,其中六发一定会打中射击手冀望的目标,但是最后一发会打中恶魔所期望的对象……
  
  
  「为什么卡尔要睡在我房间?」
  小路站在躺在床上的卡尔面前,忿忿不平地说道。她刚刚才结束演奏会,身上还穿着舞台用的大红色礼服,生气的程度看起来比平常多两成。
  「因为我的床上都是猫毛啊。」也不想想都是某人害的。「没办法让伤患休息。」
  「呃,嗯嗯。」
  小路双手抱胸,再度俯视卡尔。提灯的灯火之下可以看到他的肌肤呈现老旧蜡质的颜色,出血过多导致他目前尚未清醒。我为他脱去破碎染血的衬衫,又把床单撕成长条代替绷带为他包扎。虽然我的处置很粗糙,但是梅菲已经帮忙止血就暂时可以安心一下。一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所有疲劳都从毛孔中喷出,我也因此滑落在墙边的地板上。
  今晚真是发生太多事情了,难以置信我被拿破仑举起只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
  我俯视自己张开的右手。
  魔力的确残存于我体内。虽然不明白为何当时右手突然幻化为铁手,不过大概是因为处于生死交关之际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小路说完之后,朝堆满乐谱的桌旁椅子坐下。
  「难道你和马利亚吵架了吗?就算合唱指挥者在正式表演的时候很闲也……」
  我叹口气心想:你真是个悠哉的家伙。还有不要再用中名叫卡尔了,这样很容易弄混。
  我也想问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也不可能不解释就占据小路的床铺;加上我自己也想整理今晚的状况,于是我开始慎重地说明。首先是卡尔持枪潜入包厢席,然后射击躲在水晶吊灯上的波丽娜,结果差点在天花板中遭到波丽娜杀害。
  「你又跑去凑热闹了吗?」
  小路的一头红发仿佛充满静电而竖起。
  「我不是开演前才跟你说过吗?你的脑袋比鸡还笨吗?」
  「那时候容不得我这样想啊!卡尔手上有枪,敌手又是波丽娜。她就跟梅菲说的一样,是货真价实的恶魔喔!」
  「我管你是恶魔还是什么,就让马利亚去对付她就好啦。马利亚可是海顿师父弟弟的弟子,和那些家伙一样是格斗疯子。」
  虽然小路的说法很过分,不过也没说错。
  「对方躲在舞台正上方,也许是想破坏演奏会也不一定,甚至是想狙击你。」
  「狙击我……呃,嗯……」
  「拿破仑也说过,派出帕格尼尼攻击你是波丽娜擅作主张,你也好歹有点自觉,对方可是非常注意你。」
  「对方注意的是路德维卡,你的钢琴。」
  耳边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我吃惊地转向声音的方向。
  卡尔正从床上坐起来。
  「啊,你、你不多睡一下吗?」
  「我的枪在哪里?」
  我一指枕头边,卡尔就把枪拿起来,抵在腹部。
  「马利亚,你刚刚说什么?我的钢琴?」
  「我不是要你别叫我马利亚吗?」卡尔皱起眉头,把背靠在床头的木框上。
  「叫马利亚马利亚哪里有错了?你刚刚说钢琴怎样?」
  「有人在会场试探今天演奏会会不会用到钢琴,对方也盯上我们的人。据说是法兰西口音,应该是军方的人吧。」
  小路满脸神情苦涩,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又是钢琴吗?拿破仑也很在意的样子,今天还问我的钢琴怎么了。」
  原先抱持的疑问又再度回到脑海;为什么不只拿破仑,连法兰西军和波丽娜都对小路的钢琴深怀戒心呢?
  「我不知道,应该是因为你又写了什么激怒法兰西的作品吧?」
  「我又不是为了和法兰西闹着玩而作曲的!哼,你才真是找人麻烦,我在指挥的时候居然在我头上进行野蛮的争斗。」
  小路似乎觉得自己刚刚说得太过分,于是沉默地反省了一会。
  「……不过我刚刚似乎身陷险境,应该要跟马利亚你道谢才是。」
  「我不是为了你而战斗。」
  卡尔不屑地说道:
  「我是为了我自己而要杀拿破仑。」
  我屏息凝视卡尔阴影下的脸庞。
  这个人果然也打算暗杀拿破仑,为什么呢?
  「波丽娜是拿破仑的护卫,所以我才先攻击波丽娜,如此而已。」
  「唉唉,看来你果然和烈士团的猴子们是同类。」
  「乐团的那些笨蛋会毫不考虑就冲去报仇,只是平白送死而已。所以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为此甚至——不惜和恶魔签约吗?
  「我的声音是被拿破仑给毁的。」
  四周顿时弥漫一阵冰冷的沉默,小路动也不动地凝视卡尔的侧面,我也没有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萨尔斯堡遭到拿破仑的攻击而化为火海,我们的剧院也燃烧殆尽。奥地利军队四散,所以只剩我们可以阻止法兰西军进攻。就在此时,那家伙来了。」
  卡尔的眼眸深处可以看到受风煽动的火焰消逝于黑暗中。
  「我们简直就是螳臂挡车,对方根本是妖怪。但是拿破仑并未夺走我的性命,丢下无法动弹的我之后就走了。」
  卡尔在熊熊燃烧的建筑物之间失去意识,倒在那里一整晚。但是讽剌的奇迹却保全了他的性命。第二天早上,市民发现了倒在火灾现场的卡尔。但是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失去了歌声。
  「我吸了一整晚的烟,所以喉咙就毁了。」
  卡尔抚摸自己的喉结。
  「城区几乎化为灰烬,乐团也失去了好几名成员。但是我却活了下来。」
  同伴因此牺牲,卡尔却幸存了。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些许颤抖。
  「但是就算你杀了拿破仑,萨尔斯堡美丽的街道和你清亮的男高音都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所以呢?」
  小路紧咬下唇,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既然你有自觉,那我也没资格继续说下去。」
  卡尔瞄了小路一眼,又转回视线。他把枪拉到胸前,抓住床框以起身。但是疼痛却让他脸部扭曲,无力地仰躺回床单上。
  「不是说过不行吗!你肚子可是被人开了个洞啊!」
  我冲向卡尔,把他的肩膀压回床上。他虽然想推开我的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毕竟受了重伤,摸摸他的额头可以发现他正在发高烧。
  我把湿润的毛巾放在卡尔的额头上,他嘟囔了一会儿之后终于闭上眼睛,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静。
  我跪在床边,深深吐了一口气。看来卡尔已经睡着,没有生命危险真是太好了。
  过了一会,传来小路微弱的声音。
  「卡尔以前的声音真的很美喔。」
  我无法回应小路,只能点头。
  「看来马利亚无法长命了,明明是很有能力的指挥者,真是可惜。」
  「……作曲方面呢?」
  面对我突然的疑问,小路歪着头思索。
  「我没见过他作曲。」
  对了,十九岁的卡尔·马利亚·冯·韦伯还没踏上作曲家之路。这时候的他失去歌声,只能依靠复仇心支撑自己。
  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卡尔,也明白自己为什么腿软也会救他,魔力又为何只有那时候恢复。这不光是因为对方遭到恶魔附身,也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是浮士德。这个人虽然失去了歌声,但是似乎只有我能听到他心中还埋藏了许多即将消失的歌曲。
  「那我要去哪里睡觉?」
  小路突然打起呵欠,问起这种日常生活的琐事,害我脑海中即将浮现的歌曲消失在夜晚的空气之中。我搔了搔头。
  「没办法,你就去睡我房间吧。」
  「嗯?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那你要睡在哪里?」
  「YUKI大人当然会说要和路德维卡小姐一起睡啦。」
  梅菲你不要突然跑出来说奇怪的话!
  「一起睡?为什么要一起睡?那样床不会太窄吗?」
  我抚胸感谢小路的天真无邪。明明这样就可以和平解决,梅菲却绕到小路背后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一边得意地笑一边说悄悄话:
  「听好了,路德维卡大人,所谓男女同寝是指呢……」
  「梅菲你可以不要说那种话吗?」
  小路的脸色因为梅菲的细语而从夕阳转变为辣椒般通红。
  「YUKI、你、你,在想那种事情吗?」
  「我才没有咧。虽然不知道你是指哪件事情。」
  「对啊,路德维卡小姐,你要开口说明才行啊。」你只是想叫她说而已吧。赶快给我滚回去!
  「我睡觉的时候,你要是胆敢踏进房间一步,我绝不会饶了你!」
  小路将脱下的披肩朝我的脸一扔,大步踏出房间,用力关上房门。我缩起脖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铺。卡尔正面有苦色地喘息沉睡。太好了,没吵醒他。要是被他听到刚刚愚蠢的争执就太丢脸了。
  梅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恶魔真是个混蛋,真正需要她的力量时不出现,发现性骚扰好时机就跑出来。
  总之我今晚得看顾卡尔,搞不好伤势会突然恶化。尽管如此,我在小路消失之后的寂静中将背靠在墙壁上,睡意马上就爬上来将我拖进睡眠的泥沼。
  
  
  第二天一早醒来之后,先确认卡尔还在呼呼大睡,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早餐。身穿睡衣的小路也揉着眼睛醒来,对我说早餐好香,肚子好饿,要我赶快准备好。昨天明明大吼不准我踏入房间一步,好险现在都忘光光了。人类只要睡饱吃饱,就能解决大部分的烦恼。
  我把早餐拿到隔壁房间时,卡尔已经起床了。换上衣服的他正在检查枪枝,发现我来了之后就迅速组装枪,将枪系在腰上之后起身。
  「……啊,早、早安,早餐已经——」
  「谢谢你照顾。」
  卡尔瞪着我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缺乏感激之情的道谢。
  「我不能再欠你人情了。」
  此时我难得直接发脾气,叫住推开我走向玄关的卡尔:「等一下。」我把盛放早餐的托盘塞到卡尔怀里说道:
  「什么人情不人情不干我的事。总之我早餐已经做好了,你不吃是要我怎么办?难道你要我留到中午再吃吗?这个时代又没有微波炉,冷掉就不好吃了。」
  我激动过头,连微波炉都说出口了,没办法加热才不干卡尔的事。他一直背对我。正当我不安地以为他在生气,心想是不是该道歉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拿走托盘。
  卡尔回到床边坐下,粗暴地开始咀嚼三明治。可是他吃了一口又马上停住,眨了好几下眼睛之后低语:
  「维也纳的家伙都一早就吃得这么好吗?」
  不,我想只有我家而已。不过你喜欢就好。
  「伤口好多了吗?」
  先从无关紧要的事情开始问起。
  「可以下床走路了。」我看也知道啊。反正你一定是忍痛勉强自己。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和你没关系吧?」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叹了一口气之后,我开始思索如何说服他。
  「我和小路也被拿破仑盯上,所以你之后的行动不会跟我们毫无关系吧。」
  臭着一张脸的卡尔正在狼吞虎咽三明治。
  「首先是确认波丽娜的伤势,然后重新检讨作战方式。接下来没多少机会剌杀拿破仑了,所以我不能浪费。」
  「你接下来只剩三发吗?」
  对方如同锉刀的眼神望向我的脸庞。
  「……四发。」
  「最后一发打不到拿破仑喔。」
  卡尔几乎没有表露任何讶异的表情,只是双眸深处微微爆发火光。
  「……是吗?你是魔术师,所以知道一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可恶。」
  对,首先就是这件事,终于问到了。
  「为什么——你知道浮士德?」
  卡尔双眼中的火焰微微晃动。
  「萨米尔告诉我的。」
  萨米尔?制造魔弹的恶魔?「他告诉我歌德已经不是歌德,而是名为浮士德的魔术师。到了维也纳要小心,歌德可能会阻挠我……哼,没想到是个小鬼。」
  「……为什么我要阻挠你?」
  「你不是已经阻挠了吗?」
  被卡尔这么一说,我也无法反驳。我的确在卡尔拿枪潜入包厢时阻止了他。
  「可是那是因为我以为你要毁了演奏会。」
  「那和你的动机无关吧。萨米尔想表达的总之就是你会影响到我杀拿破仑,命运应该是如此注定的。」
  「是我阻止了你会让萨米尔困扰吧?你跟他缔结了什么样的契约?杀不了拿破仑,契约就会失效吗?」
  「怎么可能,总之我们契约已经成立了。看是用完所有子弹还是杀死拿破仑,我死了之后灵魂就会变成萨米尔的战利品。」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瞬间冰冷。
  「这样——好吗?」
  「什么好吗?」
  卡尔将托盘放在床上,冷漠地瞪视我。
  「因、因为就算复仇成功,你也跟死了没两样啊。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路德维卡说过吧?就算杀了拿破仑,我的声音也不会恢复。我那天等于已经死过一次,本就没有意义。」
  卡尔强硬的意志如同无论何种热情都无法融化的冰块,我因此哑口无言。事情的确如同卡尔所说,复仇原本就没有意义。卡尔·马利亚·冯·韦伯应该活到四十多岁,可是那和与恶魔缔结契约并不冲突。我也是在活着的时候差点被夺去灵魂,在静止的时间中永远逃不出恶魔的手掌心。
  「萨米尔在哪里?你能呼唤他吗?」
  卡尔听到我的疑问,皱起眉头。
  「我哪知道,他只是会偶尔跑出来。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闭上嘴巴,退后了一步。知道了又能怎样?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突然想问而已。
  「一开始他是突然闯进我的梦里,就是我逃出萨尔斯堡那一夜。那时候我睡在马车的稻草中,醒来之后手上就握了这个,跟契约内容一样。」
  卡尔拉过身旁的装饰枪。
  「我记得的确是我自己签约的,其他人没资格批评我的决定。」
  我也没有资格阻止你。拿破仑对于我和小路而言是过于危险的对手,有人愿意帮我们收拾他反而还应该高兴才是。我在心里如是说服自己,但是心中的疙瘩还是存在。
  卡尔从床上起身,走过我而迈向玄关时,一阵脚步声走到我房前并打开房门。走进来的是小路。
  「马利亚!你已经可以走路了吗?」
  「打扰了,我要回去了。」
  「我打电话跟海顿师父说你在我家,他很担心你。」
  卡尔瞪大了眼睛。
  「你——你干了什么好事!居然通知师伯!」
  小路稍微被卡尔的气势打倒,不过又鼓起脸蛋:
  「怎样?为什么人家好心帮你还要被你骂?」
  「混帐!团员全部住在师伯家,你想他们知道以后会怎样?」
  会怎样?不用等我开口,楼下就传来一阵地面震动的声音。一群粗暴的脚步声爬上楼梯,紧接着是粗壮的声音:「就是那里!」、「角落那个房间!」对方打开房门的力道让我担心房门的绞链会因此脱落,然后就是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壮硕大猩猩跌进房里。人数应该超过十个人吧?
  「代理师父!」「代理师父没事吧?」「您受伤了吗?」「是哪个家伙害您受伤的?」
  小路吓了一跳,躲到墙边。男子们也发现我们的存在。
  「代理师父!」「大家看,代理师父没事!」「已经可以走了吗?」「听说您肚子被打出个洞是真的吗?」「我们担心到一直呼呼大睡到刚刚!」
  冲向卡尔的大猩猩接下来转头一同望向我。
  「博士!谢谢!」「听说是博士帮代理师父包扎的!」
  「博士是我们的恩人!」「不愧是博士!」「这个三明治好好吃!」那是卡尔吃剩的,不要吃啊。不过这不是重点,咦?「……为什么你们要叫我博士?」
  「您是名为浮士德博士的拳法豪杰啊!代理师父告诉我们的。」
  「一开始就知道博士有多厉害了!」「全身都散发高手的气息!」你们这些骗子,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
  「呃,我没帮上什么忙。」负责治疗的主要是梅菲。「这栋公寓还有其他居民,请大家小声一点好吗……最好是可以离开这里……」
  「拳博士【Faust】!从名字开始就超强的!」「请让我们跟您一起练习!」
  德文的Faust的确也有拳头的意思,我现在恨死这个双关语了。
  「为了庆祝代理师父平安无事和赞颂博士的伟大,我们来献唱一曲吧。」
  不要唱啊,现在马上滚出去。
  「整队!」「发A的音。」「我们可以练一下发声吗?」
  「你们给我差不多——」卡尔正想破口大骂的时候,腹部的伤势却让他痛到弯下身体呻吟。呃,这可不太妙。要是你不揍他们的话,他们真的要开始唱了喔。
  「你们也差不多一点!」我听到小路呻吟的声音。
  「小路老师也在!大家要认真唱!」「是!」「让小路老师看看我们的男子气概!」
  就在此时,出乎意料的人登场解救我们脱离绝望的困境。
  「——你们是谁?」玄关的方向传来女性尖锐的声音。「你们在对我的路德维卡做什么?可疑的家伙!」
  壮汉之间可以看见一名女子身着白色笔挺的衬衫和黑色的短围裙,腰上的皮带也系满了道具。原来是娜奈特。
  「你是谁!」「你也听听我们唱歌!」
  「滚出去!」
  娜奈特抓起比自己块头大上两三倍的男子就丢出去,反覆几次直到把所有人都赶到走廊上。
  「那些男人是从哪个动物园逃出来的啊?」
  娜奈特关上玄关门,气呼呼地朝我们走来。
  「啊啊,路德维卡,你没事吧?这里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了。」
  娜奈特抱起吓到腿软的小路之后恶狠狠地瞪我:
  「歌德先生还在吗?居然随便跑进女生的房间,真是不要脸!」
  站在我身边的卡尔高举拳头到脸部的位置,摆出充满警戒的战斗姿势,眼神也充满杀气。
  「你是谁?居然能让我师弟们一个也不留……你是哪个流派?」
  看来娜奈特的攻击点燃了卡尔身为海顿流格斗家的好战心。为什么从一早就乱七八糟的呢?娜奈特将小路拉到背后回答:
  「维也纳式史坦因流。」这是娜奈特所使用的钢琴工法。
  「史坦因流?是用哪种技巧的?」
  「以弹回的方式确保打击低处以获得正确的敲击。」娜奈特在解释钢琴琴槌的构造。
  「看来不是一般人物……就让我看看你那个什么打击吧!」
  「好啊,你就仔细看吧。就是这个。」
  娜奈特从包包里拿出琴槌结构的样品,递到卡尔眼前。
  
  
  不知为何结果是我挨了卡尔的拳头。
  「混帐!干嘛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她是钢琴工匠啊!」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大概是因为卡尔觉得搞错很丢脸,又不能向娜奈特和小路抗议,所以就迁怒于我吧。不过看到这个人也有符合年龄的一面,我反而安心了。
  「史坦因是那个史坦因吗?约翰·安德烈斯……」
  「是,那是家父。」
  我想起母亲教给我的钢琴史,其实这是我知道的名字啊。娜奈特的父亲——约翰·安德烈斯·史坦因是当时音乐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钢琴工匠,也是维也纳式钢琴的先驱者。娜奈特的名字应该也曾在母亲的历史讲义中登场。
  「你也是钢琴家吧。看一眼就该知道我是钢琴工匠啊。」
  娜奈特一副受不了的口吻。靠在墙上的卡尔眉头皱得更深了。
  「为什么你知道我是钢琴家?」
  「看手指就知道啦。」
  我发出一声感动的叹息。娜奈特真是太厉害了。平常只注意到她奇怪的一面,所以都没感觉她果然是一流的工匠。卡尔从鼻子哼了一声。
  「比起这件事,现在是你在帮路德维卡制造钢琴吗?」
  「嗯。」娜奈特挺起胸膛回答:「我会向大家证明只有娜奈特·史特莱夏能创造路德维卡追求的声音!」
  「……也就是说你还没做好。」
  「……是。」娜奈特转眼间就变得垂头丧气。
  就在此时,原本一直尝试键盘与琴槌样品的小路抬起头说道:
  「娜奈特,这条线是什么?看起来不像琴弦。」
  娜奈特在小路身边蹲下。
  「啊,这是拾音的配线。我也带了放大器的试作品,不过还发不出好声音,需要——」
  她从包包中拿出一个玻璃管和铜线组成的坚硬机器,卡尔一看到就突然跑过来,推开小路的肩膀,贴近机器到好像要一口咬住一般。
  「马、马利亚,你在干什么?」小路发出抗议。娜奈特也惊讶地想要收起机器,反而被卡尔抓住手。
  「你在干什么?放、放开我!」
  「这是——你做的吗?」
  听到卡尔认真的声音,娜奈特眨了眨在镜片后方的眼睛。
  「……嗯、嗯嗯」
  「零件是从英国进口的吧?」
  「是啊,怎么了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构造是你想出来的吗?」
  「当然啦,我是维也纳首屈一指的钢琴工匠。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卡尔站起身来,望向小路又转头看我。他的眼睛闪耀冰冷的金属光辉。
  「就是这个。」
  他的声音让我背脊发冷。
  「什么这个?」
  我压抑寒颤,开口问道。卡尔俯视掉落于小路和娜奈特之间由金属与玻璃管组成的丑陋块状,沙哑的声音剌穿地板。
  「这个就是拿破仑在找的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berry9000 于 2014-6-13 07:11 编辑

  第四幕

  演奏会五天之后,维也纳市民以复杂的心情目送法兰西军前往东北方。
  如果报导是真的,目前俄罗斯军队正朝维也纳前进。法兰西出兵是为了吓阻俄罗斯军,逼使他们回到俄罗斯。报章杂志异口同声地表示奥地利已经脱离反法同盟,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坚持出兵是愚蠢的行为。我也是如此认为。
  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感激俄罗斯的愚蠢行径。因为拿破仑暂时离开维也纳,我们才能获得些许的时间。
  
  卡尔的动作迅速,已经在郊外找好房子让娜奈特连同工坊的所有工具一起避难。
  从维也纳中心搭乘马车约莫一小时就会抵达秘密基地,四周都是葡萄田和黑色屋顶的马厩。坚固的石造二楼建筑似乎本来是酿酒的工坊,地下室与一楼大小相同,正适合进行秘密作业。
  「这里本来是我们来维也纳要住的房子。」卡尔向我们说明。「不过我们现在住在师伯家,就用不着这里了。」
  卡尔真是个做事俐落的人。
  「为什么我得刻意躲起来呢?」
  娜奈特虽然一开始不情不愿,不过听到其他钢琴工匠的工坊陆续遭到法兰西军调查之后,也只能安静地听从卡尔的指挥。于是她将维也纳的工坊暂时交给弟子,搬来秘密基地专心为小路开发新钢琴。
  因为不能让法兰西军发现秘密基地的存在,每次确认样品都是小路搭乘火车又转搭马车亲自去确认。不知道该不该说是顺便,我也经常为了教娜奈特烹饪而一起前往。
  「浮士德,你究竟是做哪一行的?」
  就连卡尔都受不了我的不事正经。
  「你到底是厨师还是佣人?你不是歌德吗?都不用写作吗?」
  好久没人如此直率地吐槽我,让我不好意思了起来。
  「呃,是有很多人拜托我写稿,但是进展不太顺利。」
  岂止是不顺利,根本就是没进展。只要是跟小路音乐相关的事,我就会很在意,甚至忍不住跟着小路走。
  设立于地下室临时工坊里的架子上,摆满真空管做的放大器样品。光线透过采光用的开口照射在真空管上,形成梦幻的场景。
  「为什么法兰西军要阻挠娜奈特开发新钢琴呢?」
  小路坐在无数的玻璃管所包围的工作桌边询问着。
  「对啊,拿破仑是想怎样呢?我只是为了路德维卡工作,军方什么的不干我的事。」
  娜奈特一边调整发电机,一边不高兴地开口。卡尔则是冷漠地回答大家:
  「所以说你要开发的技术一定有哪里对拿破仑不利,萨尔斯堡的钢琴工匠当初也遭到彻底的调查。法兰西军来到维也纳之后,路德维卡的钢琴也成为调查的对象。」
  「那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还没完成啊,真是莫名其妙。」
  「我哪知道,有意见去跟拿破仑说。」
  「为了这种不确定的事,我就得离开工坊躲起来吗?」
  我小心翼翼地插嘴:
  「我想事情就跟卡尔说的一样。」
  娜奈特透过镜片向我投以严峻的眼神,卡尔看我的眼神也同样锐利。我缩在桌角,继续说道:「拿破仑说过他很害怕出现新技术。」
  那次面谈的时候,拿破仑提到自己知道未来又具备超人的肉体却持续失败的理由——因为技术的进化超越他。
  我没告诉大家囚禁拿破仑的「绝望回圈」,总觉得那是他说给我一个人听的秘密。因此我也无法明确解释为何拿破仑恐惧新科技。结果不仅是卡尔和娜奈特,连小路都惊讶地望向我。
  「呃,总之……娜奈特小姐所开发的新技术可能会转化为军事用途,制造可以对抗拿破仑的兵器。」
  「为什么乐器的技术会变成对抗拿破仑的兵器呢?」
  娜奈特似乎还不能理解,但是卡尔却开口了:
  「真空管原本是灯泡吧。作灯泡的家伙当初也没想过真空管可以用来作放大器,所谓技术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懂得还真多……」娜奈特的态度有些软化了。
  「这点事情只要调查拿破仑就知道了。」
  卡尔一边说着,一边满脸不高兴的转头,看来似乎有点害羞。
  「总之,我才不管拿破仑怎样。我研发钢琴都是为了路德维卡,只要路德维卡在我身边就好!对,路德维卡就是我的一切!啊啊,路德维卡,路德维卡!」
  「干嘛?不用重覆大叫,我就在这里啊。」
  「啊,对喔。路德维卡,我一定会完成你所期望的钢琴!」
  「娜奈特,说到这件事。」
  小路以食指搔搔脸颊,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你可以在拿破仑回到维也纳之前做好钢琴吗?」
  娜奈特眨了好几下眼睛。
  「……为什么?」
  「我想让那个男人听听。」小路一直看着阳光透过采光用的窗户投射于地面形成菱形的光影。「他很想听听我的曲子,毕竟以后大概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他不是想听小路的曲子。」我从旁插嘴。「只是想确认是否已经完成制造新钢琴的技术而已。」
  小路微微一笑。
  「你只听得出来这点意思吗?我靠自己的耳朵听到对方的内心喔,他渴求音乐的内心。」小路望向远方。
  「他不是我想像中的英雄,但是他的巨大超乎我的想像。我原本以为他是像太阳一样的杰出人物,但是他比太阳更巨大。他是如同——夜空一般的男人,心中隐藏了各种黑暗。」
  你居然看出来了吗?我的心头涌上一阵寒意。
  「所以我想让他听听我的曲子,想让他确认我的曲子在那片黑暗中会发出何种声响。」卡尔表情僵硬地走向通往楼上的阶梯。
  
  我们留下继续改良样品的娜奈特,一起回到一楼。迎接的马车来临之前,还有很多时间。
  秘密基地一楼的宽广餐厅里也放了好几台钢琴,都是为了开发而买来研究的其他厂牌钢琴。但是那里没有小路认为音量最大的艾哈尔钢琴,全部都是德意志境内的厂牌。钢琴盖上全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应该是没能派上用场而放置于此。
  「我实在不觉得那种做法能完成钢琴。」
  卡尔瞄了小路一眼说道。
  「为什么?」小路询问的声音没什么精神,应该是因为她自己也多少感受到卡尔所言为真吧。
  「因为你跟那个女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理想的声音啊。她先做样品,然后你来试弹之后说这个不对那个也不对,是要花上几千年啊?」
  我第一次看到小路任人宰割,无法回嘴的模样。卡尔耸耸肩膀,朝钢琴前方的椅子坐下。窗外是午后灿烂的阳光,屋内满溢十一月的深刻阳光,还可以听到鸟儿忙于准备过冬的啼叫,但是钢琴附近却是一片阴暗。
  「我也不知道。」
  小路靠在别的钢琴上,以微弱的声音呢喃:
  「到底理想的钢琴是什么样子。我脑中充满音乐热烈的漩涡,可是一用娜奈特做的钢琴转化为现实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我不该写出那首曲子。」
  「你又不是连其他曲子的乐音都觉得不对劲,干嘛连钢琴都不弹了呢?那种麻烦的曲子就别管它,去写其他曲子吧。」
  「我一坐到键盘前面就没办法思考其他曲子的事啊。」
  我很想对软弱的小路说点什么。但是我也明白小路逃避钢琴的原因大概就跟我逃避稿纸的理由一样,所以什么也说不出口。其实我还知道贝多芬在创作〈热情〉之后四年都没有再创作任何钢琴奏鸣曲。直到〈热情〉出现之前,贝多芬几乎每年都会创作钢琴奏鸣曲。对于他而言,那是他最熟悉的创作类型。但那之后钢琴奏鸣曲的传承第一次出现裂痕。
  〈热情〉就是这么一首充满魔力的曲子,而小路正在创作的途中。
  「真是麻烦,到底是什么样的曲子啊?已经出版了吗?让我看看。」
  卡尔向小路抱怨。
  「还没,还没完成的曲子没办法见人。」
  「听好了,赶快出版。也不想想我从上一首钢琴奏鸣曲到现在都等多久了。」
  小路突然歪着头问道:
  「你说在等我?所以你有买我的钢琴奏鸣曲琴谱吗?」
  卡尔闭上嘴巴,撇开脸。
  「……拿来练习用。」他不耐地回应。小路露出不悦的表情。
  「什么练习用,真没礼貌,就老实说是我的乐迷就好啦。」
  「谁是你的乐迷!古老的曲子已经简单到没办法练习,现在又只有你的作品适合让我练习,因此我是不得已才买的。现在我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弹奏你至今创作的二十一首钢琴奏鸣曲,所以赶快写下一首啊!」
  「够了!你真敢说!轻轻松松就能弹奏我的奏鸣曲?二十一首全部都会弹?哼,你敢这么说就表示你都背起来了吧?」
  「当然啦。」
  「那你现在马上弹我指定的乐章给我听!等等就会让你后悔自己夸下海口!」
  「好啊!」卡尔听了之后也打开钢琴盖。状况似乎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我突然浮现一个疑问……二十一首?
  「喂,小路。」
  「YUKI你闭嘴。嗯嗯,我要挑哪首曲子的哪个乐章呢?」
  「你的钢琴奏鸣曲只有二十一首吗?」
  「你从刚刚就怪怪的,怎么了吗?」
  「〈热情〉是第二十二首吗?」
  「如果出版了就会变成第二十二首。」
  奇怪了,我所知道的〈热情〉是第二十三号钢琴奏鸣曲,现在少了一首曲子。〈热情〉之前的F大调奏鸣曲还没出版吗?正当我在思索时,卡尔已经在小路的催促下开始以高速弹奏那首F大调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小步舞曲」。咦?那少的是哪一首曲子呢……少一首曲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我心中微弱的疑问顿时被小路的声音打断。
  「好,下一首是第十四号升C小调奏鸣曲的最终乐章。」
  卡尔停下双手,稍微拉拉椅子,闭上眼精。当他睁开双眸的瞬间,激烈的上升分散和弦如同暴风向我正面袭来。导音如同四散的火花,喷射爆裂之后又从大地底部隆起碎裂。就连休止符都经过完美计算的节奏宛如利刃撕裂我的肌肤,让我无法呼吸。
  啊啊,这个人——我深刻地感受到他其实也是音乐家。因为我只看过他打斗和打杂的模样,都没发现这一面。尽管失去了歌声,他心中的旋律并未一起消失,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对于音乐的热情。卡尔,你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音乐家吗?
  汗水流下卡尔的额头,他从漫长的即兴装饰奏迈向尾奏。横跨八度的琶音从天空坠落谷底,主和音连续敲击两次,第一次是代表大声的呐喊,第二次是代表踏上大地后使劲劈落。
  在琴声的残韵中,呼吸终于在寂静中恢复。我悄俏地瞄了一下小路,可以看到她的脸蛋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嗯……下一首是第七号D大调奏鸣曲的最缓版到小步舞曲!」
  卡尔的手指再度按下键盘,好几片热情的块状物朝深处的泉水逐渐融化、缓缓坠落。我沉浸在好久没尝到的感觉之中,感受时间逐渐冻结,眼前的景色全部化为结晶,闪闪发光。音乐通过漫长黑暗的渠道,解放于森林清净的空气当中。小步舞曲简单至极的旋律化为朝雾散去,而我已经听不见小路的发言。我发现自己只是热切期盼下一个音符,或是我自身无声的呐喊。
  但是音乐停下的瞬间,我的心情仿佛孤单站在滂沱大雨中,抬头仰望云朵散开;分不清从脸颊流到下巴、脖子的究竟是泪水、雨水还是汗水。
  小路发出一声叹息,没规矩地往餐桌上一坐。
  「……真是败给你了,没想到你连钢琴都弹得这么好。」
  卡尔的双手离开钢琴,有点得意地转过头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既然你明白了,就赶快写出更难的曲子。」
  「每一首都演奏得不错,原来马利亚是这么热心的乐迷。」
  「就说我不是你的乐迷了!每首我至少都花了一个月研究,当然弹得很棒啊。」除了热心的乐迷之外,没人会做这种事……
  「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你听那首F小调的钢琴奏鸣曲了。」
  「为什么?那我不是白弹了吗!」
  「因为还没有钢琴可以弹出那首曲子啊,你听了也绝对会不满意。」
  卡尔避开小路的视线低语:「我对你的每首曲子都不满意啊。要是很满足的话,乐谱买来供奉就好了。」
  这句话是卡尔的真心话,并非害羞的逞强。小路大概也明白,所以真的生气了。
  「不满!不过是花了一个月,在说什么梦话!每首曲子都给我花个三年,练到华发齿摇再来说这句话!」
  「那就赶快写出可以让我练个三年的曲子啊!」
  窗外响起的马匹嘶叫、车轮的声音和众多男子的粗重声音打断两名音乐家无意义的争执。
  「代理师父!」「我们来接您了!」「斗魂!」「小路老师,让您久等了!」
  斗魂烈士团的大猩猩男驾驶车篷马车前来迎接我们。卡尔从窗户冲向户外,一个飞踢把坐在马夫位置上的大猩猩给踹了下来。

  「讲话不要那么大声!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要躲起来?混帐!」
  面对比自己大上两圈的团员在地上挣扎,卡尔以低沉有力的声音怒骂。为了避免法兰西军发现娜奈特躲在这里研发新钢琴,卡尔特意使用自家马车迎接我们。要是大块头大声嚷嚷,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我们三人一起坐在车厢里。马车一开动,同行的一名团员就向卡尔咬耳朵:
  「据说拿破仑的妹妹回到巴黎,伤势很严重。」
  卡尔的双眸绽放冰冷的光芒。
  「查到拿破仑什么时候回维也纳吗?」
  「主要是看俄罗斯军的状况,不过应该是今年中。」
  卡尔微微点头,将手放在腰上的枪。我看到卡尔的表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已经不是刚刚和小路开心地讨论钢琴的音乐家了。
  我瞄了一瞄小路的脸色,发现她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卡尔。可是结果她也只是叹口气,望向隐约可从车篷缝隙中看到的葡萄田土地。马车摇动的节奏让我不禁想起刚刚卡尔弹奏的D小调稍快版中毫无停滞的三连音旋律。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和恶魔签约呢?明明钢琴弹得这么好,明明这么喜欢小路的音乐,明明心中隐藏表现不完的热情。
  
  
  娜奈特和拿破仑离开维也纳之后,我多出了许多时间。以前几乎每天都要教娜奈特做菜,现在变成每隔几天跟小路搭马车去秘密基地看看她的情况;拿破仑离开之后,法兰兹陛下也不再为了拿破仑的事命令我去宫殿。
  如此一来,我只好坐在自己房间窗边的书桌前,和空白的稿纸大眼瞪小眼。不管我拿羽毛笔在墨水壶里搅拌多久,还是一点灵感也没有。写在第一页的标题《浮士德》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非得完成故事的压力与日俱增。
  仔细想想当初插手波丽娜和卡尔的打斗,其实差点身陷险境。那时候好在《格兹》的钢铁右手突然出现,要是没出现就死定了。而且最后赶走波丽娜也是依靠卡尔的魔弹。我希望能够有更多保护自己的手段。
  最重要还是拿破仑的话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偏离歌德的人生,就无法担保性命安全。
  喂,歌德。我觉得很没面子的呼唤他,果然你找上我是个错误的选择吧?这个广大的地球上应该还有比我更像你,而且又有教养和文采的浮士德吧?
  但是歌德并未回答我。约翰·沃尔夫冈已经深入我体内了。
  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后悔了多少次,当初在日本的时候要是把《浮士德》读完就好了。就算不是原作,看完改编的漫画或是电影都好。夏尔·古诺不也把《浮士德》改编成歌剧了吗?不过我不太喜欢歌剧,所以一出歌剧也没看过。
  要是知道大纲的话,把大纲写上去就好了。
  我无可奈何地走向书柜。
  这阵子我常常阅读歌德的日记,歌德——也可以说我是个喜欢动笔的人,光从威玛带来的日记就占据两层柜子。日记是以只有本人才懂的略称和记号写成,让同为本人的我难以阅读。就算如此,我偶尔会阅读来找寻有没有纪录下来的灵感。《浮士德》是歌德年轻时开始构思的故事,我因此期待日记里可能会出现大纲之类的资料。
  结果还是找不到。束手无策、疲累不堪的我只好把日记放回书柜。
  坐回椅子上,一股酸辛的异物感从肚子里涌上心头。
  有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我好像哪里错了。
  我似乎朝没有陆地的方向拼命前进,一股空虚的预感逼近我。
  『我实在不觉得那种做法会完成钢琴。』
  『是要花上几千年啊。』
  卡尔的发言在耳边回响——其实他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吧。
  窗户的玻璃突然格格作响。
  我不禁因为连续好几次的剌耳声音而抬起头来,发现窗外有一个白色的娇小身影。原来是猫。一只胖嘟嘟的雪白大猫拼命推挤窗子,仔细一看是小路养的猫。不,不应该说是小路养的。对方是野猫,喂饭的人也是我。看来又是肚子饿,所以跑来找我了。
  我现在没心情陪猫玩便无视了它一会儿,结果抓玻璃的声音变得更响了。原来是比第一只猫小一圈的白猫正要爬上第一只猫的背上。就在我看傻的当下,接下来是一只黑猫往上爬。抓玻璃的声音当场变成三倍。第四只小黑猫也从最上面探出头来,开始抓玻璃。当我看到第五只小猫,也就是麒麟尾的小黑猫努力爬上猫塔的时候,终于放弃抵抗,打开窗户。
  猫儿一边喵喵叫,一边走进房间。难怪小路会相信布莱梅乐队的存在。
  「你们肚子那么饿吗?好好好,等一下。」
  正当我在厨房点火加热锅子里的食物时,第六只名为小路的巨大红猫从玄关走了进来。
  「好香喔!难道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吗?」
  我才正想说你难道是闻到味道才回家的吗?小路和五只猫瞬间吃完我所准备的食物。看到她趴在桌上一脸想睡的模样和卷缩在脚边呼呼大睡的白色和黑色毛球,脑中顿时出现自己养了六只猫的可怕幻想。吓得我赶紧收拾碗盘。
  「累死我了,我今天照娜奈特说的把那首曲子弹完了。」
  小路把脸贴在桌上,疲倦地低语。
  至于结果就不用多问了。要是弹出想要的音色,小路应该会更开心才是。小路把头抬起数厘米,瞥了我一眼。
  「……干嘛?」
  「没事。」
  小路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过了一会才终于开口:
  「你那时候的钢琴是什么样子呢?」
  「……啊——」
  我傻呼呼地发出一声惊叹。与其说是惊讶于小路的疑问,不如说是惊讶于为何现在才开口。「你希望我告诉娜奈特小姐未来钢琴的样子吗?这样好吗?」
  「嗯,我也是这样想……」
  说话不干不脆真不像小路的作风,但是我明白她的理由。
  「好像是告诉她正确答案一样,这样会伤害她的自尊心吧。」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一直没问你。」
  小路的头在桌上转来转去,一头丰润的红发也随之晃动。
  「仔细想想,娜奈特也许根本不在意这种事。她现在的技术是透过拆解父亲的钢琴而学来,拆解其他公司的钢琴分析研究也是家常便饭。」
  也是,她之前也说想过要艾哈尔公司的钢琴。
  不过我内心的阴霾还是没有消失。我双手抱胸,开始回忆关于现代钢琴的知识。
  「……首先键盘比现在的钢琴多多了,一共有八十八个。」
  小路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八十八个?」
  尽管小路爱用的艾哈尔公司的钢琴已经是当时最尖端的钢琴,也不到七十个键盘。八十八个键盘对她而言是无法想像的境界吧。
  可是我接下来的声音却愈来愈虚弱。
  「一个琴键连接三根弦,一共有三个踏板,琴槌以羊毛毡包裹。然后是,呃……」
  讲到琴槌的构造,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记得其他值得参考的知识吗?」
  「嗯……」
  我一边思考,一边俯视小路椅子的下方。五只猫儿动也不动地叠在一起,呼呼大睡。
  「啊,对了,未来的钢琴和现在的相反,白键在下,黑键在上。就像那样。」
  小路望向我手指的方向,看看自己脚下之后又马上抬起头来。
  「像这样?键盘是用猫做的吗?」「我才没这样说。」「还是说要做成踩了就会喵喵叫的钢琴呢?这样不是很可怜吗?很可……爱啊!我好想要!」到底是可怜还是可爱啦。
  「跟现在钢琴一样是木材和金属做的啦。」
  「……不是排了八十八只猫喔。」
  不要再管猫了。别露出一脸要哭的表情啊。
  「对不起,更专门的知识我就不清楚了,没办法帮上娜奈特小姐。」
  小时候想分解钢琴就会挨妈妈骂,要是那时候我鼓起勇气执行就好了。
  「嗯……是喔。」小路想了一会之后继续说道:「可是你是利用魔术从两百年之后来到这个时代对吧?」
  「对啊。」其实应该说是歌德呼唤我来,不是因为我想来而来。
  「那你不能用一样的方法把两百年之后的钢琴带来吗?」
  我靠在墙壁上,故意大声地叹息。这我想都没想过。
  「我要是知道怎么穿越时空,早就回日本了。」
  我以厌倦的口吻回应。小路一听突然露出认真的眼神凝视我。
  「回、回去……吗?」
  「咦?」听到小路如同傍晚迷路的猫儿不安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回应小路:「能回去当然是想回去啊。」
  「嗯……对喔,你毕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嗯嗯嗯……」
  「我回去不好吗?」因为小路的神情变得不太一样,所以我就开口询问了。结果她的反应就好比一头红发直接化为烈焰一般激烈。
  「谁!是谁说没有你就活不下去!」只有你这么说啊,冷静点。「我就算没有你也能自己活下去!只要我哭一声,马上就有几十个人冲过来要照顾我!」「那算哪门子的自己活下去。」娜奈特的烹饪技术进步许多,要是我不在的话应该就是跑去她家吧。这也没什么不好。
  「我又不是马上就会回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方法。」
  「哼,那你不会去问梅菲。」
  梅菲想要获得我的灵魂,因此不可能告诉我回去日本的方法。不过我没跟小路说过契约的事。毕竟说明起来麻烦,看到她和梅菲交情不错就觉得也不需要告诉她。
  「……呃,你希望梅菲让我回去吗?」
  「我也没这样说啊。」
  我已经被小路搞得不知道是要回去还是不回去了。但是我原本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看完小路的音乐历程才要回日本。另外,就算我回去日本也可能陷入浦岛太郎的状态,或是只有我一个人变老使得大家都认不出我来。总之我在日本的人生已经一蹋糊涂,不过我并不会因此怨恨歌德或是梅菲。我失去在日本的人生,却获得来到维也纳的经验,身边还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家。
  「可是我又不是你的家人,你还是回去吧。」
  「已经跟家人差不多啦。」你每天都跑来人家家吃饭,现在才说这种话。「没关系,我是因为自己喜欢才跟你在一起。」
  小路发出巨大的声响站起,脸蛋好像烫过的番茄一样通红。猫儿也因为受到惊吓而抬头仰望她。
  「你、你,又又又又又说那种不知羞耻的话!」
  「哪里不知羞耻了?」我自己喜欢待在维也纳,哪里不对了?
  可是小路捡起两只最小的黑猫,遮着脸说道:「够、够了!我吃饱了!谢谢!」就快速离开房间了。剩下来的三只猫也跟在她身后离开。一关上玄关的门,房间顿时恢复寂静。
  是说我们本来讲到哪里?话一离题就忘记原本讨论的主题了。
  对了,我们在讨论钢琴的事。小路提议带来二十一世纪的钢琴让娜奈特参考,如此一来钢琴可能会产生戏剧化的发展。
  可是我又心想就算把二十一世纪的钢琴带来这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和娜奈特的自尊心问题又有点不同,我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形容。这就像我为了寻找《浮士德》的大纲而阅读歌德的日记时感受到的情绪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呢?难道我和娜奈特一样都受限于一定要凭藉自己的力量完成理想作品的观念吗?可是什么又是自己的力量呢?所谓制造钢琴的技术一直都是改良的累积,歌德也是全力研究希腊文学、莎士比亚和其他人的作品之后运用于自己的创作。世上没有完全原创的作品。所以我想应该也无关自己的力量。
  既然如此,这种仿佛在满是水草的泳池中游泳的感觉又是什么呢?我总觉得是更接近核心的预感,成为重要关键的预感。
  关键?
  什么的?
  然而我无边无际的沉思被粗暴开门的声音所打断。
  「YUKI,你看过报纸了吗?」
  冲进房里的是小路。刚刚通红的小脸不知消失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铁青的面孔朝我奔来。手里还拿了份报纸塞给我。
  「拿破仑说要封锁英国!」
  「咦……?」
  我把视线转到报纸的头条,上面写着法兰西全面禁止与英国的贸易往来,封锁大陆以孤立英国……
  这个我有在课堂上学过喔。我努力回想课本与上课的内容:对于拿破仑所掌管的法兰西面而言,最大的敌人就是英国的经济能力和工业能力。所以法兰西决定禁止与英国的贸易往来,想把欧洲的经济中心由英国强制转为法兰西。
  我记得这个策略最后会失败。欧洲如此广大,北欧、德意志北部、荷兰和西班牙都和英国做生意,突然发布禁止令让他们很伤脑筋。后来大家开始无视于禁令,擅自进行贸易往来。拿破仑为了彻底实施禁令,于是跑遍全欧洲,四处发动战争。
  「所以怎么了吗?」
  犯得着为这种新闻冲进来找我吗?小路一听就横眉竖目地对我说道:
  「真是够了!你也太悠哉了吧?这么一来就无法进口真空管和艾哈尔公司的钢琴了呀!」
  「啊——」
  对了,这两样都是来自英国的进口商品。
  一颁布禁令,娜奈特也只好停止研发了。
  
  
  回到久违的工坊,娜奈特听到新闻之后非常沮丧。
  「听说英国有很多尖端技术……」
  娜奈特坐在遭到分解的钢琴前的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手上的工具也差点滑落。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一直熬夜的关系,脸色也很差。
  「没办法从英国以外的地方买到真空管吗?奥地利没有工厂生产真空管吗?」
  小路一开口发问,娜奈特便虚弱地摇摇头:
  「现在只有英国能生产真空管。」
  但是她又马上握拳说道:
  「那我就自己设立可以生产真空管的工坊!」
  好险卡尔不在。要是他在的话,一定会对娜奈特说出比「你要浪费个几千年啊?」更加辛辣的评语。
  「师父,麻烦您进行退避装置的最后调整。」
  年轻的实习生从工坊的后方探出头来对娜奈特说道。娜奈特虽然也很年轻,毕竟是领导工坊的师父。光靠帮小路开发新钢琴会导致工坊倒闭,所以偶尔也会来工坊亲自负责最重要的工项。
  「然后还有很多客人希望由师父亲自修理……」
  实习生以苦恼的表情走出工作室之后,就把厚厚一叠管理顾客的档案交给娜奈特。她叹了口气接下档案,快速地翻阅。
  「我不是已经说过我现在迷上路德维卡,一切都要奉献给路德维卡,所以不接受新客户的托了吗?」
  「我跟大家说过了。但是师父每次都这样说,所以客人也听不下去,还是无视于我们的说明继续委托。」每次都这样说?到底是谁糟糕啊?真是的。
  「娜奈特,因为你抛下平常的工作导致维也纳众多平庸的钢琴演奏家只能继续弹奏没人调整的烂钢琴,结果就陷入恶性循环了。这样他们未免也太可怜,你还是去工作吧。」
  小路的说法真过分。不过娜奈特听了后只是垂头丧气。
  「现在已经因为禁止进口而拿不到零件,没办法继续研发,哪有心情做其他工作。」
  「嗯……事情虽然是这样说没错。」
  小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呢喃:
  「我最近开始因为独占你的好功夫而觉得有些罪恶感。」
  「你不需要觉得罪恶啊,你的罪恶就是你太可爱了!」
  你们讲话对不上喔……
  「啊啊,我实在太爱你了,爱到害我头晕目眩,肚子也咕咕叫得没力气。」「那只是因为你睡眠不足跟没吃饭而已吧。」我把带来的东西交给娜奈特。「我带了便当来给你,听说你最近太拼都没吃饭。」
  「哇!这就是谣传中歌德老师亲手做的料理吗?开动!」实习生开心地从旁夺走便当。娜奈特气得满脸通红。
  「这、这是什么?这样歌德老师不就像我的太太一样吗?」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什么太太不太太的?」
  「小路你不需要知——」「小路现在做的事情也一样喔。」喂,梅菲不要跑出来。「有两个太太可是重婚罪喔。」「什么!你又在搞这种事情!」
  正当我思索要如何安抚又叫又跳的小路时,正好工坊的大门打开,传来一阵铃声。原来是有访客。
  「番迎冈临。」
  实习生一边嚼着我做的三明治,一边跑向入口。客人是两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原来是胡梅尔先生和舒泰贝尔先生,好久不见。」
  实习生说出对方的名字,我才想起来:他们就是之前和小路同台竞争时比小路早出场的钢琴演奏家。
  「听说今天娜奈特师父人在工坊就来拜访了。」
  「我们想买新钢琴。」
  「要花大钱果然还是要跟师父商量比较好。」
  两名钢琴家一边说道,一边走进展示室。
  娜奈特气呼呼地望向工坊入口,对小路说声对不起之后就穿过钢琴,走向展示室。
  「两位欢迎光临。」
  「喔,娜奈特师父,听说您最近很忙碌。」
  「我们还是决定要买这里的钢琴,麻烦您让我们试弹吧。」
  两人突然停下脚步,看来是注意到走出工作室的我和小路。
  「……原来路德维卡也在啊。」
  「喂!路德维卡!你最近都没参加演奏会比赛,难道是赢了就逃跑吗?」
  小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走出工作室。
  「你说谁逃跑了?所谓赢了就逃跑是指之后不可能再赢的人才会做的事,你们这种人再投胎转世五十次,将无聊的人生都奉献给练习也赢不了我一个音符。」
  「呜喔喔喔喔喔!」「你你你你你你居然敢这样说。」
  胡梅尔和舒泰贝尔的脸都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一样。
  「别小看我!路德维卡!我也是有我的办法!」
  胡梅尔指着小路骂道:
  「我每天做手指伏地挺身五百下和仰卧起坐一千下,也发明了大回转演奏法、跳跃后仰演奏法和爆炎连击演奏法!下次演奏会一定是我赢!」啊啊,我记得这个人好像也是海顿师父的徒弟。维也纳的音乐界未来真是一片黑暗。
  「哼,口气这么大,现在就在这里弹弹看啊。」
  「就如你所愿!」「可别被吓坏了!」
  两人正要掀起身边的钢琴盖时,传来娜奈特的怒骂。
  「不要随便乱来!」
  胡梅尔和舒泰贝尔听到娜奈特的怒吼都缩起身子来。正当我以为随便用店家的钢琴比赛,店老板当然会生气的时候……发现娜奈特将胡梅尔拉到展示室角落的一台钢琴前方。
  「胡梅尔先生的指法厚重又有很多装饰音,所以要用这台九九年的样品!舒泰贝尔先生拿手的是纤细的片段,要用〇四年的D样品!不要随便决定演奏用的钢琴!想要多接近路德维卡一步就要老实听从我的忠告!」
  为什么连你也兴奋起来了?状况愈来愈奇怪了。不过我前一阵子已经听过他们两位的演奏,没什么意思也不觉得有必要再听一次。正当我想叫小路回家的时候,耳边传来的琴声令我不禁屏息聆听。
  刹那间我没发现原来是胡梅尔的琴声,但是手指正在琴键上跳跃的人的确是他。演奏的曲子和当初演奏会一样,都是克莱门蒂的奏鸣曲。但是为什么今天的演奏如此清晰鲜明呢?每一个音符简直就像湿透的火花向空中四散,演奏的胡梅尔本人也面带潮红。句法比平常华丽,俗气的装饰音也更加闪耀,但是和弦所组成的流畅旋律却没有一丝的缝隙。
  我开始明白为何小路会选上娜奈特。这个人真的是特别的工匠。如果和这个人合作,会觉得就算陷入五里雾中,也有人能为自己照亮前方的路。
  胡梅尔一口气演奏完第一乐章,说了句「如何?」便得意洋洋地看向小路。
  「哼!是有进步一点!」小路走向胡梅尔。「不过那是因为娜奈特很优秀,不是因为你的技术!这台钢琴对你来说太浪费了,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喔!那我就等你表演啊!」
  因为小路也开始涌起干劲,事情逐渐朝向奇怪的方向发展。走到这步田地,正当娜奈特想阻止的时候,工坊入口的门铃又再度响起。
  「娜奈特小姐!我听说你今天在工坊就赶来了!」「娜奈特师父!你在真是太好了!我要拜托你修理!」「娜奈特大师!我等你好久啊!我会买下你今后所有的新钢琴,求求你告诉我之后制造的时间表。」
  一堆音乐家和音乐业余爱好者纷纷冲进工坊,惊讶的娜奈特不禁倒退三步。
  「师父太久没来工坊就会这样。」实习生耸耸肩膀说道:「光靠我一个人无法应付喔。」
  「我不是告诉过你现在我正忙于路德维卡的工作,没空修理也没空接受订制的——」
  门铃又响个不停,陆续跑进店里的客人看到娜奈特都非常兴奋。
  「娜奈特师父!」「拜托你帮我做红色的钢琴!」「我要可以提升财运的钢琴!」「我要可以走桃花运的钢琴!」
  娜奈特的背脊开始颤抖。
  我以为她会像平常一样大发雷霆,把所有人赶出工坊。结果没想到她居然是拍打柱子,对大家大声说道:
  「整队!」然后转身向实习生大吼:「拿订单和估价单来!」
  「是。」
  我呆立在一旁,哑口无言地看着娜奈特快速地解决客人。订单和工作表逐渐填满,实习生则一直将客人以马车运来的钢琴搬运至工作室。最后娜奈特还指着闲在一旁的我说道:
  「歌德老师,请您确认仓库里零件的存货!」
  ……咦?我吗?为什么?不过我连怀疑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娜奈特的气势所压倒。我拿着明细表往返仓库和工坊之间,瞥了小路一眼发现她正在和胡梅尔等人热烈地讨论钢琴,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等到客人解决到一个段落,我开始收拾杂乱的工作室时,娜奈特走进工作室将排满工作的间表钉在软木板上,趴在桌子上。
  「……又搞成这样……明明就已经为了研发路德维卡的钢琴而很忙,还排了一堆工作……」
  我瞄了一下展示室的方向,发现小路正和另外两位钢琴家继续弹奏比试。你们都不会腻吗?
  「排这么多工作,不要紧吗?」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娜奈特。她在已经填满的工作表中还写上自制发电机、自制真空管等等的项目。看来她一点也不想减少为了小路工作的时间。
  「我会减少吃饭和睡觉的时间!」
  「就说这样对身体不好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减少盯着小路的照片滚来滚去的时间吗?」第一个该减少的就是这项的时间吧。
  我悄声地询问再次不支倒地的娜奈特:
  「为什么你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呢?」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她喜欢小路到无边无际,但是看到她今天的模样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如此单纯。究竟是什么原因把这个人逼到如此境地呢?
  「钢琴不是光做好就好。」
  娜奈特趴在桌上低声说道。
  「……咦?」
  「无人弹奏的钢琴不过是木材和金属的结合。把钢琴交到客人手上、调音、演奏之后才算是真正的完成。光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娜奈特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明白之后她接下来想说的话。这个人和小路一样,也是艺术家。她们明白传递热情到人的心里的喜悦比任何麻药都强烈甜美,只要尝过一次那种味道就再也无法拒绝渴望的声音。
  我也无话可说,在我眼中的娜奈特变得非常闪耀。她已经决定要将生命奉献给钢琴。这是祝福,同时也是诅咒。但是没有人能阻止她,因为那就像是夺取她的生命一样。
  所以我能说的只有一句无聊的话:
  「……我知道了,我会常做些营养的食物给你的。」
  「谢谢,我喜欢歌德老师做的炖南瓜——」娜奈特说到一半突然起身。「你想听我说什么?这样你简直就像我的妻子一样啊!」怎么又回到一样的话题了。
  
  我们离开工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虽然天气晴朗,吹过耳边的风已经开始变冷。德意志严酷的秋天正快速通过维也纳。
  「唉唉,不过是来和娜奈特说说话,结果耗掉这么多时间。」
  小路一边说道,一边拉紧围巾,跨出步伐。正当我要追赶她时,身边突然出现一股气息。黑发随着秋风飘荡,抚过我的肩膀。原来是梅菲。
  「娜奈特·史特莱夏……果然是个可爱的女孩。」
  梅菲转头望向工坊说道。玻璃窗的后方隐藏了身着黑色短围裙、站在工作室的身影。性感的窃笑从恶魔唇中流泄。
  「紧绷而脆弱的人儿,真想多欺负她一点。」
  「你在说什么?」
  正当我开口发问时,梅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也不夸张,真的就像一阵烟一样。
  「梅菲刚刚说了什么?」
  小路也皱起眉头,瞪着前一秒恶魔漂浮的半空中。现在我们眼前只有一片冬季冰冷的晴空而已。
  「恶魔最喜欢看到人类苦恼的模样,娜奈特小姐应该没事吧?看起来比之前疲倦多了。」
  「我有点后悔把她逼成这样。」
  「这不是小路该后悔的事。毕竟你是客人,接受你的委托也是娜奈特自己的决定。」
  「……话是这样说没错……」
  我们从落叶四散的道路走向运河的方向,倾斜的阳光将两人细长的影子拉向去路的石板道路上。
  「看到她陷入死胡同的样子,我开始觉得应该取消委托。她的生活被我搞得乱七八糟,要是被法兰西军发现又好像会发生严重的事。」
  我没多说什么,只是俯视自己的影子,配合小路的小小步伐缓缓地踏过枯叶而已。路边随叫随搭的马车超越我们,运河的码头传来通知船只靠岸与出发的锣声。
  「当然现在已经没办法取消,毕竟这事关娜奈特的自尊。」
  小路低声说道。
  小路为了贯彻自己的音乐,不惜牺牲一切。她当然也不会阻止具有相同理念的娜奈特。
  喂,换句话说就是你自己也陷入死胡同吧。我无声地询问小路。你最近不但连钢琴曲,其他曲子也是一个音符都没写吧?是因为〈热情〉阻挡了你的脚步吗?还是你打算以娜奈特没做出钢琴为藉口,把这部可怕的作品沉到湖底呢?
  我的确讨厌那首钢琴奏鸣曲。可是正因如此,才不能默默看着你放弃它。为了小路,也为了娜奈特,应该还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毕竟我是知道未来的人,我想得起来的……事情……
  我一边双手抱胸前进,一边绞尽脑汁回想母亲告诉我的钢琴制造史。
  「……啊。」
  我因为突然忆起而停下脚步,小路也随之回头。
  「怎么了吗?」
  「我稍微想到一件事,所以得绕去一个地方。你先回去吧。」
  「跟娜奈特的钢琴有关吗?」
  「是啊。」
  「那我也要去。」
  「不,我想你不要来比较好,因为我是要去找玛莉皇后。」
  小路露出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维也纳旧城区南边有一个名为美景宫的带有美丽夏日风情的离宫,宫殿后方是名为瑞士花园的绿地。这里距离我们居住的公寓步行约十来分钟。
  树木特别高大茂盛的一角,有一栋红砖的府邸。门口爬满攀藤植物,庭院野草茂密,怎么看都像空屋。一点人气都没有,没事也不会出现访客。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里的居民是幽灵。
  不过今天我却在门后方看到一道人影。对方敲响门环之后,又是观察二楼的窗户,又是在杂草丛生的院子徘徊。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背影;高领的黑衣服和随意梳理的白金色头发。
  卡尔在我出声之前先发现了我的存在,他一回头就用力地瞪我。
  「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呢。
  「卡尔你才是……怎么了吗?你找莫札特有什么事吗?」
  「果然姑丈住在这里吗?」
  「姑丈?」
  「莫札特的妻子是我堂姊。」
  「呃……啊。」
  对了,莫札特夫人康斯坦兹的旧姓是「韦伯」。原来是卡尔·马利亚·冯·韦柏的亲戚吗?
  「爸爸跟叔叔说到她的时候总说是我的『姑姑』,我们年纪也相差甚多,所以我一直觉得莫札特是姑丈。」
  「啊——你们没见过啊。」
  「接下来是我第一次去见他。他真的住在这里吗?师伯画的地图显示应该是这里,可是怎么看都没人住。」
  「他住在地下室,你敲门他应该也听不见。」
  我一边想卡尔是为了什么事情找莫札特,一边带领他走进屋内。
  从厨房地板进入全黑的阶梯,打开角落的门扉,就听到风琴不和谐的琴声。
  「……玛莉,键盘和踏板要对上啊,从刚刚我们的演奏就惨不忍睹呢。」
  「啊啊,沃尔夫,你要这么说就自己踩踏板啊。」
  「喂喂,我的脚差点就要不见,现在也还没恢复啊。不过为了你而在的第三只脚已经长回来了。呀哈哈哈哈哈!」
  「沃尔夫好棒喔,可是因为你在人家背后一直恶作剧,人家就更不能踩踏板啦。」
  我和卡尔茫然地伫立于门口。
  众多的提灯映照出了广大的游戏间,可以看到两台撞球台、宽广的桌子、沙发和藤编的长椅。墙边放置了各种乐器,例如定音鼓、铁琴;挂在墙上的是小提琴、中提琴;占据角落的是美丽的小型钢琴,旁边是风琴。
  风琴前方的椅子坐了一对男女,丰厚的金发一同摇曳。女方坐在男方的膝盖上,男方负责弹键盘,女方负责踩踏板。我本来以为琴声七零八落是因为分工合作,结果仔细一看发现另一个原因是男方将手探入女方长袍的前襟。每当他的手抚摸女方就会传来一阵阵甜美的叫声。
  「唉呀,有访客呢。玛莉,怎么办呢?是要停止演奏,还是要停止相爱呢?」
  「啊啊,沃尔夫别停呀,我们已经不是人了,其他事情就没必要停止了。」
  「先停止你们的下流对话吧。」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呀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歌德吗?好久不见!」
  男方轻松地以双手抱起女方,搬到长椅上之后走向我们。他银色的头发和浴袍般的宽松衣物都凌乱不堪。这个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岁的轻浮少年,其实正是(殁)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
  「好久不见,我本来想问你还好吗,看起来你健康得不得了。」
  莫札特在小路交响曲初次公演的晚上冒了生命危险帮助我们,还差点消失。现在俯视他的脚,可以瞥见浴袍下摆下套着凉鞋的脚尖还是透明的。回想他当初下半身几乎完全消失,现在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所以我和玛莉现在也恢复到两天做七次!」莫札特露出淫秽的笑容说着。
  「真是恭喜你……」要是完全恢复的话,莫札特的性欲根本是公害吧。
  「沃尔夫真的很棒喔。」
  躺在长椅上衣着凌乱却露出笑容的女子正是莫札特的情人,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玛莉·安东娃妮特。
  「他每晚都非常热切地对我表达爱意,我好几次都差点升天了。」「你已经升天过了吧。」
  这两个人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却在天主的破例下回到人间。详情我就不啰嗦了(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我想卡尔应该已经听过海顿师父的说明,于是回头确认他的脸色。结果从震惊中重新振作的卡尔却一把推开我,站到莫札特面前。
  「呃,这位是卡尔·马利亚·冯—」
  我介绍完毕之前,卡尔就先开口了:
  「你……就是莫札特吗?沃尔夫冈·阿玛迪斯?」
  「就是我!我就是蒙受天主之爱的最强音乐家。你呢?在我看来,你应该是失去声音于是下定决心钻研钢琴演奏与指挥的音乐家。」
  大吃一惊的卡尔陷入一阵沉默。我偷偷张望两人的脸庞,一边惊讶于莫札特的眼力,一边又觉得也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白吧。
  「我的事不是重点,重点是你。」
  卡尔马上打起精神,逼近莫札特。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没活着呀,你看了也知道我没有实际的肉体。」莫札特指了指自己透明的脚趾。「所以和玛莉做多少都不会生小孩。哈!真是太方便了!」
  「你不是也摸得到乐器吗?」
  「所以呢?」
  「那就作曲啊!」
  莫札特瞪大了眼睛,我也大吃一惊,只能凝视卡尔愤怒的背影。
  「海顿师父说你已经死了,我原本以为会遇到骷髅头对我讲话,结果这不是人类吗?而且还超有精神!那就创作音乐啊!还有完成安魂曲!顺便写一写新的歌剧!」
  面对来势汹汹的卡尔,莫札特眨眨眼睛,耸耸肩,重新坐在风琴的椅子上。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呢?」
  「都是因为你早死,导致德意志歌剧停滞不前。你看,现在歌剧界都是意大利人。」
  「那又不干我的事,之后路德维卡也会写歌剧吧。」
  「那家伙打从骨子里就不适合创作歌剧啊!你也知道吧。她就算要写也是一出两出而已。」
  其实贝多芬日后完成的歌剧只有〈费德里奥〉而已,原来音乐家也知道谁适合写歌剧,谁不适合写歌剧。
  ……是说卡尔,你现在在说什么?你是来向莫札特抱怨的吗?「还是你来写最好了,你来写的话一定在国内引发潮流。」
  「我已经写了〈魔笛〉这出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耗上一百年也无法理解的杰作,这就够你满意了吧。」
  「所以说不满意啊,剧本很奇怪,大型合唱又不够。」
  「唉唉,你真是任性的少年,你难道不满只有僧侣的合唱吗?既然那么喜欢德意志的话,把我的意大利歌剧改编成德文啊。」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因为你是用意大利文作词,改成德文的时候韵脚一定会出问题啊。像是〈女人皆如此〉那出歌剧,我想办法改成德文的剧本,结果歌词都变得硬梆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讲话这么恶劣的热情乐迷。你真是有趣,要是生前能遇到你就好了。」「谁是你的乐迷!因为只有你能推广德意志歌剧,所以我才研究你全部的曲子!」这怎么听都是超级乐迷啊。
  「总之我已经退休了,不会再创作麻烦的东西了。」
  卡尔咬牙说道:
  「没想到姑丈这么懒惰……」
  「沃尔夫不创作的话,你来创作就好啦。」
  玛莉皇后,求求你不要无预警地突然说出正确的论点好吗?
  「我不是作曲家。」卡尔用力说道:「……我是写过几首曲子,但是都不成气候。」
  「那真是可惜,哈哈哈!与其对我发脾气,不如恨自己没才能吧。」
  「没才能就吃巧克力啊。」
  卡尔露出生气的表情,闭上嘴巴。
  「你来找我只是为了抱怨歪理吗?那就赶快回去吧。」
  「……差点忘了正事。」卡尔搔了搔一头银发。
  「另外有正事啊……」莫札特叹了一口气。
  「麻烦姑丈帮我写介绍信给所有认识的贵族或有钱人,记得要伪装成遗书。这样我跟乐团才能早点在维也纳找到工作。」
  惊讶的我凝视卡尔的侧面,莫札特也大吃一惊。话题居然变得这么铜臭味。
  「……介绍信?我是认识很多贵族没错,可是为什么我要帮你做这么麻烦的事呢?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我没有理由帮你介绍吧。」
  「当然有理由,你是我堂姊夫。」
  莫札特微微皱起眉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卡尔·马利亚·冯·韦伯。」
  「韦伯……」
  莫札特想了起来,瞪大眼睛。
  「你老婆是我堂姊,所以你算是我堂姊夫,这样很有介绍的理由了吧。知道了就赶快写。」
  「干、嘛?你是来威胁我的吗?我不帮你写介绍信,你就要告诉康斯坦兹吗?还是要告诉她人还在维也纳!」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来拜托你。」
  「你这哪是拜托别人的态度?这是威胁吧?你是来威胁我的吧?」
  「我不善与人交际是天生的,反正你赶快写就对了。」
  「你嘴巴上这样讲,其实康斯坦兹正在楼上等我吧?」
  「怎么可能!我也没去见她!」
  平日傲慢的莫札特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冷眼旁观狼狈至极的莫札特,看来他真的非常怕老婆。不过现在他跟玛莉皇后同居,算是外遇吗?基督教婚礼发誓的时候要说「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莫札特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就算婚姻结束了吧……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莫札特以求救的眼神望向我:
  「对,对了,先来听听歌德找我有什么事吧?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
  「啊——」
  我都忘记了,今天来这里可不是帮卡尔带路。
  「不过我今天来是找玛莉皇后而不是你,你还是专心应付卡尔的要求吧。」
  我回应的口气充满恶意。
  「找玛莉吗?为什么?这是怎么?」「你看,我带了手边所有的信纸来,赶快写给我吧。」卡尔把莫札特拖往桌子的方向。
  我望向躺在长椅上休息的玛莉皇后。
  「……魔术师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不是很擅长面对玛莉皇后,而且我肯定我永远不擅长面对她。
  「呃,我有事情想请教您,是关于您在法兰西时的事情。」
  「可是都是一些不太愿意回想的过往呢。怎样?你也想知道断头台切断脖子瞬间的触感吗?」我一辈子都不希望知道那种触感。
  「您知道名为艾哈尔的钢琴工匠吗?」
  玛莉皇后优雅地歪歪头。「钢琴工匠?」
  「那是革命之前的事了。对方获得您录用,成为宫庭御用的工匠。您还记得吗?」
  「……艾哈尔,嗯……这么说来的确是有过这样的人。」
  我心想太好了,不禁探出身子。我刚刚想起来的就是这件事。母亲曾经说过艾哈尔是因为在法兰西宫庭受到玛莉皇后的喜爱而出人头地。
  「我也学过一点钢琴,所以收到了很多钢琴。」
  「对对对,就是那个人。您知道对方的连络方式吗?」
  「怎么可能知道呢。我想不起对方的脸,也不确定有没有跟他说过话。侍卫的话可能就知道吧。」
  这也是理所当然。
  「那您当初收到艾哈尔的钢琴,有带来维也纳吗?」
  「我吗?我在法兰西受刑之后,醒来就已经和沃尔夫一起到维也纳了。怎么可能把钢琴带过来呢?」
  也是啊……我现在真的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害羞。
  结果我的问题三十秒就解决了。剩下来的时间只能看莫札特一边哭着说:「你真的不会跟康斯坦兹说吧?是说你可以不要去见康斯坦兹吗?那家伙跟野猫一样,直觉很灵的!」一边写介绍信的模样。
  
  走出府邸时,十一月的短暂白天已经结束,四周一片黑暗。瑞士花园的高大树影遮蔽道路,大马路的路灯距离我们还很遥远。
  「谢谢你帮忙。」
  卡尔举起一叠介绍信向我道谢,随即走向马路。卡尔回家的路和我同方向,我一边走在他身边,一边突然涌上一个疑问。
  「为什么你需要莫札特的介绍信呢?」
  卡尔恶狠狠地瞪过来,我赶紧补上一句:
  「啊,没有啦,我的意思是说还有很多活着的大师可以帮你写介绍信,像是海顿师父。为什么要找莫札特,还刻意写成遗书的样子呢?」
  「我已经请师伯和萨里耶利写过介绍信了。」
  「啊。」
  「我担心这样可能还是不够,所以连姑丈都拜托了。」
  「不够……?」
  「我们乐团里没有可以胜任业务工作的成员,所以多少人脉都不够。」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卡尔话中的涵义,一直到走到十字路口,路灯照亮我的脸庞时才终于明白。
  这个人是为了自己不在之后的乐团着想,所以现在尽量收集工作的机会。
  「……你真的打算杀了拿破仑吗?」
  「你又再问这个问题了。」卡尔啧了一声。「告诉你太多了,这跟你没关系吧。」
  的确如此,我没有开口的资格。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照卡尔所说的契约内容看来他的灵魂已经是萨米尔的囊中之物,只是早晚的差别。这样我还是应该说吗?
  叫他放弃攻击拿破仑,不再射击魔弹,把魔枪丢进海里,渡过无法歌唱的余生。这种话我说得出口吗?
  卡尔斜瞪了一眼沉默无语的我。
  「有空担心我,先担心你们那边吧。拿破仑颁发了大陆封锁令吧。」
  「……嗯,嗯。」
  「那就表示所有贸易通路都已经在对方的掌握之中,搞不好法兰西军已经从真空管的买卖资料中找到娜奈特,叫她要当心。」
  对喔,我都没想到这点。
  「我会叫我们乐团的两名成员时时护卫娜奈特。」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她跟你又没关系。」我一不小心脱口而出,卡尔紧闭嘴巴,陷入沉默。嘟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那是因为……就是……如果她能开发让拿破仑惊恐的技术,对我也是有好处。」
  卡尔真的不会说谎。那时候的你应该早就离开人世了。其实你只是单纯希望娜奈特完成钢琴,只是想听到小路新的钢琴奏鸣曲罢了。
  为什么呢?我一边凝视卡尔远去的背影,一边压抑心中呐喊的冲动。你明明那么喜欢音乐,为什么为了复仇而把灵魂卖给恶魔呢?为什么净担心别人,帮别人准备却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可是我却说不出口。
  我当然无法了解失去歌声对于歌手而言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也没资格插嘴。我所能做的只是目送他愈来愈小的背影。当我看到他在路口转弯失去踪影时,突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我赶紧把大衣拉紧,吸一口气,转身迈向公寓的方向。
  正当我踏入瑞士花园的树林所围绕的黑暗时,树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寒风吹裂我的耳垂。寒气穿过我厚重的外套和身上的衣物,抚过我的肌肤。
  我很明显地感受到背后出现了什么,但是我却无法回头确认。肌肤清晰地感受到某种不明生物的影子紧贴在背后,但是脚步却完全无法动弹。让我缩起身子的并不是恐惧,而是来自生命深层更原始的警告。
  有敌人。
  正当我想吐出凝结于胸口的气息而开口的瞬间,连我都没发觉自己发出的咒语从我喉咙喷射而出。我的视界范围内满是红光,右手突然沉重到仿佛要拉断自己的肩膀。手肘到指尖都覆盖了灼热的钢铁——格兹的钢铁右手回应我无意识的呐喊具体化了。
  我屏住呼吸,转身向后望。
  对方站在我的正后方,我用热气尚未消散的钢铁右手所散发的微弱光线从下而上照亮了逼近我的高大身躯。
  对方是名男子,一眼就能明白对方不是人类。深绿色与金色构成仿佛小丑的华丽装束,衣服上不时出现火焰闪烁,苍白的险恶脸庞搭配双眸散发青白色的不祥光芒,竖起的发丝如同扇状的冠羽,呈现威吓的气氛。
  呼吸在我喉咙深处扭曲,剌向肺部。
  男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锐利的牙齿,笑了:
  「你好呀,浮士德。我可爱的卡尔多亏你照顾了……我想你知道我是谁吧?」
  对方的声音仿佛生锈的银器彼此磨擦的声响,令人不悦。对方知道我的名字是浮士德,又说「我可爱的卡尔」。那么这家伙就是——
  「……萨米尔……」
  「非常好,非常好。」
  恶魔这次发出声音笑了。散发绿光的衣裳如同鳞片或羽毛般波动,看了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身为地狱的居民,有人认识我真是让我又惊讶又感叹。不愧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士——我是很想这么说。」
  萨米尔的声音剌激我的肌肤。
  「不过你脑子里有的不过是知识而已。叽叽叽叽叽。」
  奇妙的笑声剌痛我的耳朵,下一瞬间他身上绿色与金色的火焰便掩盖了我的视线,我的背部也撞上附近的树干。
  「——啊。」
  「我从口中吐出铁锈味的呼吸,萨米尔的指甲已经嵌入肩膀与喉头。恶魔不吉的双眸近在眼前,散发青色的光芒。
  「真是弱啊,太弱了,太弱了。不过是个空有其名的小鬼吗?」
  萨米尔的指甲撕裂我的肌肤,我可以感受到自己正在流血。恐惧从耳朵汩汩流出,呼吸停止,肺部也近乎灼伤。充满杀意的硫磺臭气正喷在我脸上。被杀。为什么?为什么魔弹的主人要杀我呢?
  「趁那只烦人的小黑狗不在的时候,好好玩弄你再杀掉。」
  黑狗——梅菲不在吗?我以不成声的声音呼唤梅菲,但是却丝毫没有她的气息。平常总在身边,没事的时候经常跑出来;这么重要的时候却不在。我尝到血液冻结的滋味。
  「浮浮浮浮浮浮浮浮浮士德,你想打扰我完整品尝我可爱的卡尔吧?叽叽叽叽叽叽叽,我不会让你得逞,不会让你得逞。」
  这句话让几乎被击倒的我再度燃起一丝热血。
  我抬起沉重的钢铁右手,想尽办法抓住萨米尔的手腕,在千钧一发之际抵住他正想剌穿喉咙的指甲。格兹的钢铁右手在真正的恶魔面前也不过是洗衣夹,我的肩膀已经开始发出悲鸣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瞪视恶魔的双眸,说出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话:
  「……是你救了卡尔的命吧?」
  这并不是我思考的结果,而是我突然从萨米尔抓住我肌肤的指甲所感受到的事实。萨米尔眯起双眼。
  「喔,你居然知道吗?无力但是有点小聪明的浮士德。」
  对方伸出血色般的舌头舔了舔薄薄的嘴唇。
  「是啊,可爱的卡尔·马利亚,我从以前就很想要他了。我一直等待,一直等待,十九年来不停地守候,叽叽,直到战争的那夜终于来访!是我救了倒在火焰与浓烟中的卡尔,我是救了他,但是只有救『命』!」
  萨米尔扭动身子笑了。
  「绝望能冻结人心,一丝希望则趁隙而入。然后灵魂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这是恶魔常用的手段啊。这是卡尔,我可爱的卡尔尔尔尔尔尔尔尔自己做的决定,他自己签下契约,把灵魂交给我的!」
  所以呢?我拼命抵挡萨米尔的指甲,一边忍受肩膀的疼痛,一边瞪视他。我早就知道这些事,卡尔都告诉我了。
  「但是呢,浮士德,你以为光是得到卡尔的灵魂,我就会满足吗?」
  萨米尔毫无血色的脸庞浮现青黑色的血管。
  「和黑狗签约的你应该很明白,我们获得灵魂是要在永远停滞的时间中捕捉对方。既然如此,就要让对方冻结在最美好的瞬间!你懂吧?」
  恶魔的声音充满兴奋。我虽然不想明白,却无可奈何地明白了萨米尔话中的涵义。他和梅菲斯托费勒斯一样。如同梅菲想在我的灵魂位于喜悦的顶端时捕获我一样,这家伙也——
  「我要让卡尔的灵魂倒在绝望的深渊。我想要当他射击憎恨的拿破仑,将他打倒在地,瞄准他的心脏,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的心愿无法达成,反而遭到自己的魔弹贯穿倒地的悲惨瞬间!如同封闭在琥珀当中的虫子,我想要在自己掌心永远欣赏卡尔冻结于绝望的瞬间!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恶魔尖锐的牙齿之间可以看到舌头蠢蠹欲动。
  「浮士德,你现在正想阻挠我的愿望吧。」
  我的喉咙发出呃的一声。
  「……所以你想杀了我吗?」
  「你死了对我和我可爱的卡尔都是好事一桩,卡尔也说过你很碍事吧。」
  对方说出我不想回想的事实,点燃我的怒火。我再度咬牙怒视萨米尔的双眼,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右手。钢铁再度灼热,灼伤我的双眼和肌肤。我要捏碎萨米尔的手腕,折断他的手臂摔在地上,杀了——
  眼前的恶魔突然失去踪影。
  我气喘吁吁地离开树干,左肩的疼痛、右肩的重量和指尖的热度一起向我袭来。肉体烧焦的臭味一直在我脸前盘桓不去,全身的汗水也因为放松而汩汩流出。萨米尔呢?他跑去哪里了?
  「——好弱啊,真是太弱了,太弱了。」
  来自正后方的声音令我的背脊僵硬,无法动弹。我连转头的时间都没有,绿色火焰的衣装所包裹的两只长手已经缠上我的胸口,细长的指甲抵在我的喉头。
  「那就是格兹·芬·贝里兴根的钢铁右手吗?赢了帕格尼尼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叽叽!」
  萨米尔的声音直接传入耳中,再度剌激我恐惧的心理,我的心灵也逐渐萎缩。原本覆盖于右手的灼热重量——格兹的钢铁右手逐渐瓦解蒸发。
  「你以为你杀得了恶魔吗?恶魔是纯粹的欲望所聚集而成的存在,所以你杀不死的,杀不死的啊。会死的人是浮士德,也就是你。」
  萨米尔细长锐利的指甲嵌入我的喉头,血淋淋的触感让我连灵魂都即将扭曲。我会被杀,被杀被杀被杀——
  就在此时,一道气势汹汹的黑影从眼前的黑暗撕裂夜空飞向我,掠过我的脸颊,贯穿紧贴在我身后的萨米尔的脸部。黑影拉开缠绕在我身上的恶魔手臂,手臂随之撕裂,化为绿色的火焰消散。我恢复自由之身之后,一边喘气一边回头望。正当我以为萨米尔弹开飞向空中,化为数千粒火花时,他已经随风而逝,消失在黑暗中
  「……YUKI大人,真是十分抱歉。」
  耳边传来梅菲的声音,我的喉头也因为安心的叹息而像是融化一样。我从来没想过居然会因为听到梅菲的声音而高兴。
  黑色的身影进入视线的角落,柔软的长发抚过我的手臂,头上三角型耳朵的黑毛因为愤怒而竖起。
  「请原谅我因为私事暂时离开您的身边。」
  梅菲说完之后,往前站出一步。我此时才发现她的右手臂和肩膀完全消失,不禁倒抽一口气。接着树林深处传来一阵拍动翅膀的声音,无数娇小的黑色影子从黑暗中飞出——原来是众多蝙蝠。就在我发现蝙蝠的下一瞬间,它们全部集合于梅菲的右半边,推挤融合为细长的轮廓,形成梅菲的右手臂。我这时才发现刚刚贯穿萨米尔的炮弹其实是梅菲的右手臂。
  对了,萨米尔呢?
  树林之间又传来叽叽叽的笑声。我吓了一跳,抬头仰望发现树影重叠处出现无数绿色与金色的火焰闪烁,随后又膨胀聚集成型。
  活着,原来他还活着。明明刚刚脑袋遭到梅菲的攻击而破了一个大洞。
  「……这就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吗?黑狗。」
  萨米尔又恢复毫发无伤的模样,从黑暗深处露出笑容。头上的羽毛夸张摇动的模样如同火把、
  「我们出生的时候不是使用同一盆洗澡水吗?同样都是地狱滚烫的硫磺泉……」
  「我可不想当你这种杂碎的同乡。」
  我第一次听到梅菲的声音如此干燥冰冷。
  「看来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对YUKI大人做了好事,我不会再让你碰他一根寒毛了。」
  「喔?那你想怎么做呢?杀了我吗?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办不到吧。」
  「你才应该明白拿我没办法吧。」
  两个恶魔沉默了一会,瞪视彼此。我站在梅菲身后,一边凝视萨米尔暗沉的脸庞,一边拼命寻找体内魔力的残渣。但是完全找不到一丝魔力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殆尽。
  杀了萨米尔。杀了他。对,只要杀了他——就能解除契约,拯救卡尔。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会萌生杀意。而且说要杀恶魔?是要怎么杀呢?
  「……哼,我还真是期待啊。」
  萨米尔说道。他身上绿色火焰的装束也逐渐暗淡。
  「早知道就不玩弄浮士德,赶快杀了他就没事了。黑狗,你选了一个无聊的对象签约呢。这家伙不过就是个无力的小鬼。」
  梅菲的脸上浮现残酷的笑容,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心凉了一半。这就是恶魔的笑容。梅菲的双眼发出鲜血的光芒。
  「萨米尔,你的没眼光总有一天会害你丢尽面子。YUKI大人是魔术师中的魔术师,总有一天会连魔女之夜都纳入掌中。」
  「说什么玩笑话。」
  萨米尔唾弃的声音化为金色与绿色的火花四散,他的身影也如同遭到黑暗吸收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疲倦地靠在树干上,反覆深呼吸。梅菲紧贴在我身上,手臂环上我的肩膀。
  「您的伤口……啊,您流血了。」
  梅菲的手指抚摸我喉咙到锁骨一带的位置,我暂时任她为所欲为。萨米尔的一句一语都在我耳中更加回响,引发我的头痛。
  「梅菲……我没事。」
  「是。」
  「如果我的愿望是杀了萨米尔,你能帮我完成吗?」
  梅菲从正面凝视我的双眸一会儿,最后终于摇摇头。
  「因为那不是您自身的欲望。」
  如同我预料中的答案。如果是为了他人的愿望,恶魔绝不会帮助我。
  「可是你知道多少就告诉我吧。如果杀了萨米尔就能够解开卡尔和他的契约吗?」
  「是,但是就如同您刚刚看到的一样,恶魔是杀不死的。」
  梅菲望向树林之间空虚的黑暗,那是刚刚萨米尔的所在之处。
  「恶魔是纯粹的欲望所聚集而成,也就是想要存在的欲望。无论具备何种魔力,都无法以他人的意志杀害恶魔。」
  要是办得到的话,我们早就自相残杀了吧。梅菲自嘲地说。因为我们感情不好。
  我为了隐藏肩膀和喉咙的伤势,拉紧大衣的前襟,走出花园。平常总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梅菲,今天难得靠两只脚行走。也许是因为她想走在我身边吧。我打从心底感到疲倦,就连随着狗吠、马匹的嘶叫和醉汉的歌声,听起来都像在嘲笑我。
  当我们走到看得见马路的路灯时,梅菲突然说道:
  「您不想对我做一样的事吗?YUKI大人。」
  「……咦?」
  我停下脚步,望向梅菲的脸庞。
  「您气势汹汹地说要杀了萨米尔,却这样不管我。」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梅菲话中的含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唉呀,您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也是恶魔啊,而且还和您缔结了契约。要是我死了,契约也会失效。」
  「啊……」
  好像不注意的时候,肋骨之间被人缝进一把刀子——这就是我当下的心情。只要杀了梅菲就能获得自由什么的,我根本没想过。
  为什么我根本没想过这点呢?
  「……不,可是……反正我也杀不了你吧。」
  「嗯。」
  我俯视脚边,继续前进的步伐也比刚刚小得多。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心里回音不停地重复。
  「您是不是常常忘记我是恶魔呢?」
  「啊,搞不好。」
  明明是两个人并肩走着,却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因为对方是恶魔。
  「总觉得你也满照顾我,除了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之外对我也没什么坏处。总之我的确不太在意你是恶魔这件事。」
  不知为何梅菲露出非常寂寞的笑容。
  「马上您就会明白了……我彻头彻尾是个恶魔。」
  
  
  我一直到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五才明白梅菲的谜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接到一大早打来的电话,卡尔沙哑的声音粉碎我的睡意:
  『被法兰西军发现了。我连络不到娜奈特,现在马上去秘密基地。』
  我一挂电话就冲出房间,用力敲打隔壁小路的房门。小路穿着睡衣,揉着眼睛走出房间。
  「你在干什么?一大早就……」
  「娜奈特小姐被法兰西军发现了。」
  小路呆立了一会儿之后,铁青着脸跑回房间。房里传来东西倒地、碰撞和坠落的声音之后,她又马上打开门,原来是已经换好衣服和披上大衣。
  「娜奈特呢?她是在工坊还是秘密基地?」
  「据说打去工坊时不在,但是实习的弟子说法兰西军擅自进入工坊四处搜查。」
  小路的脸色又化为一片苍白。
  「我们去秘密基地吧。」小路推开我,走出房间。我也点头,走向阶梯。
  军方强行调查工坊表示他们已经盯上娜奈特。既然如此,他们可能发现秘密基地了。
  
  我的预感成真。我和小路付给马夫三倍的车资,请路边叫来的马车快速赶往秘密基地。等到我们抵达时,具备车篷的大型马车已经停在秘密基地前方。那是斗魂烈士团的马车。我们冲下马车,跑进门户大开的玄关。左手边的餐厅似乎有人在,于是我走进餐厅。
  随后抵达的小路看到眼前的光景,哑口无言。站在桌旁的卡尔和斗魂烈士团的三名成员一齐回头,卡尔就算和我们四目相对时也不发一语。他只是一副你们看了就知道的表情,环视餐厅四周。
  餐厅一片狼藉。墙边的各种钢琴都遭人敲破琴盖、折断琴槌、切断琴弦和折断骨架。仿佛是开肠剖肚处刑完的尸体,我不禁恶心起来。身旁的小路连嘴唇也失去血色,一脸惨白。
  「小路老师,对不起。」
  团员朝小路低头道歉。
  「娜奈特师父好像瞒着我们离开工坊,代理师父明明交代我们要贴身护卫她的。」
  瞒着护卫离开工坊?然后偷偷地跑来秘密基地吗?为什么?
  「娜奈特在哪里?她来这里了吗?」
  小路勉强压抑颤抖的声音问道。卡尔稍微摇摇头,也可能是微微地点头。
  「不知道,总之不在。」
  「地下室呢?你们仔细找过了吗?」
  「地下室……你不要看比较好。」
  听到卡尔迟疑的口吻,小路转身冲出餐厅。我也跟随她,奔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满是灰尘的阶梯上可以明显看到最近有大批人马上下的足迹。
  地下室的状况比起餐厅更加凄惨。原本摆满工作桌、地板与架子的零件和样品都消失一空,只剩遭人拆下的隔板和撕裂的电线散落一地。墙边的三台钢琴也和餐厅的钢琴一样,遭到彻底的破坏。侧板和键盘都遭到拆除,就连原先连结于钢琴上的拾音器和电路也被连根拔起消失。
  透过位于高处的天窗射入的光线轮廓格外清晰,粗糙的边缘仿佛线锯切割的结果,令人怵目惊心。
  小路走下阶梯一步就踩到琴弦,打破寂静的金属声让她吓得背部打颤而停下脚步。
  「……太过分了……」
  小路低声说道。大概也只说得出这句话吧?
  应该是众多的法兰西军侵入,带走了全部东西。发电机、真空管放大器和喇叭全都是拿破仑所惊恐的崭新技术萌芽。对方只有拿走机器吗?如果娜奈特当时在这里……我想咽下口水,却梗在干燥的喉咙。转头望向我的小路眼中净是连海水都会破碎的不安。
  「……如果娜奈特那时候在这里的话……」
  接下来小路就说不下去了。我也只能咬紧下唇,就连点头或摇头都办不到。如果娜奈特当时人在这里的话,应该已经被法兰西军掳走或是——杀害。
  「——不,娜奈特小姐平安无事。」
  我和小路同时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这是我们熟悉的声音,而对方的声音来地下室角落的深处而非耳边,带给我不祥的预感。
  房间角落的阴暗处缓缓走出一道纤细的人影,毛茸茸的黑色大耳朵仿佛讽剌般地缓缓扇动。
  「娜奈特小姐平安无事。」梅菲又重覆了一次这句话。
  「梅菲!哪里?在哪里?娜奈特在哪里?」
  小路冲向梅菲,而梅菲只是稍微扭曲嘴角,举起右手。
  「在这里。」
  ……这里?
  一开始以为梅菲手中拿的是玻璃管,但是那根玻璃管里——仔细一看有三根电极,表示是真空管。梅菲的右手所指向的玻璃管正漂浮于空无一物的半空中,仿佛被看不见的钉子固定在半空中,动也不动。
  小路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凝视真空管。
  「……你……在说什么?」
  「所以说娜奈特小姐在这里,真空管的内部是时间停滞的空间。因为无法移动和破坏,粗暴的法兰西军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
  四周的空气仿佛替换为冰冷的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恶魔究竟在说什么?
  可是我也和小路同时走近真空管,屏息凝视。
  玻璃后方可以看到模糊的头像,对方顶着一头紧贴的短发和眼镜。贴近真空管继续观察佛透过门上的猫眼窥视对面的状况,可以看到扭曲的全身影像:一头短发、戴眼镜的年轻女:着纯白的女用衬衫搭配黑色的短围裙。没错,这的确是娜奈特。
  我离开真空管,环视房间。这里只有我、小路和梅菲三个人,但是透过玻璃管的确可以看到到娜奈特伫立于墙边。她的眼睛连眨也不眨,只是呆立于墙边。我这才发现玻璃后方是不同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的停滞空间。
  小路小心翼翼地碰触真空管,但是无论她或压或握,或拉或转,真空管依旧纹风不动。
  困惑到极点的我们只能将视线转回梅菲身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以粗糙的声音询问梅菲。
  「娜奈特小姐得到她想要的永恒了。」
  我听到自己的心灵龟裂的声音。梅菲的双眼更加红润,从浑浊的血色化为炙热的烈火。
  「娜奈特小姐的愿望是取之不尽的时间。为了完成路德维卡小姐心目中的钢琴,不管多少时间都不够用。于是我低声地告诉她。」
  诱惑的耳语。
  「我可以停止时间直到钢琴完成为止——要不要和我签约呢?」
  小路以双手包覆漂浮于眼睛高度的玻璃真空管,反覆观看冻结于永恒之中的娜奈特侧面和梅菲的微笑。她的眼神仿佛迷路于陌生街头的孩子。
  「……签约?娜奈特和你签约吗?」
  「是的,娜奈特小姐的确是凭藉个人的意志与我签约。禁止进口的命令让她无法取得开发所需的零件,她非常绝望。」
  我清晰地回忆起萨米尔的话:绝望能冻结人心,一丝希望则会从裂痕趁虚而入。
  然后恶魔就能撬开人心的壳,碰触灵魂。
  「……可是娜奈特小姐会因此就把灵魂卖给你吗?」
  「这不是买卖契约。」
  梅菲脸上挂着微笑,继续说道:
  「这是非常划算的无偿契约。娜奈特小姐也是苦思许久之后,今天才下定决心签约。」
  无偿?
  「我可以提供她不会遭受任何人打扰,时间永远停滞于钢琴完成之前的世界。我们的契约只是如此而已,我并没有多加要求。」
  「……没有多加要求——为什么?」
  我一边询问梅菲,一边偷瞄小路的脸色。她只是茫然地抓住真空管。
  「您问我为什么,因为这样就好了。」
  梅菲轻轻地吻上小路手中的真空管。
  「因为娜奈特小姐永远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钢琴,所以时间停滞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她的灵魂会永远待在玻璃管中,我也就因此获得她的灵魂。永远,永远,永远……」
  听完之后,我垂头丧气,弯下腰来,将指甲深深嵌入即将跪倒在地的膝盖,头痛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漩涡。原来这就是梅菲所谓的私事。原来她那时就是为了这件事而离开我身边。原来她是跑去跟娜奈特谈交易。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忘记呢?这家伙彻头彻尾、道道地地、就如同她的称呼——
  就是个恶魔。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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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幕

  鲁道夫殿下告诉我拿破仑从追击俄罗斯的军队中带走一个师团,前往维也纳。那时候我正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指导鲁道夫殿下读书。
  「将军虽然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过只要我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和双手合十说『拜托』,将军就告诉我了。」
  ……说出这种话的殿下也是非常狡猾。明明是男人,却具备不输给路易莎公主的美貌。他以自己楚楚可怜的外貌作为武器,应该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吧。
  「强硬派大臣因为对方打破和平协议变得强势,局势因此倾向要迎战拿破仑。」
  「这下子……可糟了。」
  维也纳的宫廷呈现奇妙的构图:大臣都是鹰派,而军人都是鸽派。总归就是在战场上实际体验拿破仑之可怕的将军们拼命坚持和平,在意国家尊严的大臣则持续英勇的发言。
  「拿破仑大概什么时候会抵达维也纳呢?」
  「将军说是十二月二日。」
  不就是后天吗?
  「呃,拿破仑怎么了吗?小路最近也一直很沮丧,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听到殿下的询问,我一时语塞。毕竟殿下不认识娜奈特,当然也不知道我遭到名为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恶魔附身,所以无法马上说明。
  「……她委托的钢琴由于拿破仑的大陆封锁令而材料短缺、无法完成,因此现在非常沮丧。」
  我没撒半个谎就把事情说明完毕了。但是鲁道夫殿下露出复杂的笑容,应该是因为不相信我的解释吧。不过他也察觉背后似乎隐藏复杂的因素,于是又回去念书了。
  一结束家庭教师的工作,我就前往宫庭剧场的练习室。小路从昨天就没回家,应该是一直待在这里吧?
  我发现练习室的走廊聚集一群熟悉的巨汉,身着军服般的服装。原来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的成员。
  「……六十八小节加入呼吸比较好吧?」「这样分节的意义和弦乐器就不搭了。」「代理师父又会骂我们弓法了。」「唱歌之前都用极强延续的话不好吧?」
  他们各自抱着乐谱和乐器认真地讨论,似乎是为了如何诠释乐曲而烦恼。看到这种场面,就会觉得男子大猩猩们果然还是音乐家。
  「喔!博士!」「博士辛苦了!」「您辛苦了!」
  被发现了。一群大男人马上把我团团围住。
  「不好意思,都是我们的错!」「要是找到掳走娜奈特小姐的法兰西兵,我们一定会痛揍他们一顿!」
  我根本不敢说其实是我家恶魔掳走她的。那之后梅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揍还没得揍。
  「呃,谢谢大家关心,不过大家有没有看到小路呢?」
  「我们也对不起小路老师!」「我们会剃光头谢罪!」
  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讲话啊,而且你们要是剃了光头会更可怕三倍,还是算了吧。
  就在此时,练习室的大门突然打开。手拿乐器,汗水涔涔的团员们纷纷走出练习室,大家都一脸疲倦的模样。
  「去别的房间分别练习。」「我们从前天开始就没睡觉。」「嘴唇都干了。」「进度上还剩十二首曲子要练。」「打起精神!」「斗魂!」
  团员分成管乐与弦乐两队,走向走廊四散。进度?没睡觉?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呢?
  门户大开的练习室此时传来一阵沙哑的怒吼:
  「你们是没耳朵吗?要强调一开始的三个音,不是大吼过去就好。声音要更往前推!唱男低音的!不要以为低音就可以蒙混r的发音!要押韵啊!来,再从K号开始练习。」
  琴声再度响起,随之传来雄壮威武的合唱。我探头窥视练习室,发现合唱团的团员还站在房间最后方摊开乐谱练唱。站在钢琴前方,一边指挥一边演奏的是卡尔。
  充满魄力的四部男子合唱持续了一会儿儿之后,卡尔突然停下演奏,垂下指挥的手。合唱团的团员一同露出紧张的表情,歌声也瞬间中断。
  「根本就不行啊,男高音是一边睡觉一边唱吗?不要把附点三连音唱成五连音,脑子里要一直打四拍啊!然后声音要更拉长,就像挂钟的钟摆一样!」
  「是!代理师父!我们根本听不懂!」
  「你们一点想像力也没有吗?算了,我来唱给你们听,就像这样——」
  卡尔一边敲击钢琴演奏出厚重的和弦,一边伸直背脊,张大嘴巴准备歌唱。但是他所发出的却是受伤的沙哑声音,随后转为咳嗽。卡尔弯下膝盖,两手放在键盘上,宛如呕吐般咳个不停。
  团员们动也不动,沉默地凝视卡尔。我回过神来也才发现自己屏息凝视他的背影。
  他还是想歌唱——用已失去的嗓音。
  原本应当浮现的歌声消失于空虚当中,取而代之的是不舒服的沉默。卡尔挺起身子,咬着嘴唇,阖上钢琴。
  「……休息三十分钟,歌词也要读熟。」
  卡尔的声音如同笔尖扫过纸片般微弱,随后转身离开钢琴。他走到入口时终于发现我的存在,皱起眉头:
  「浮士德,你来干嘛?」
  「没、没事。」
  我后退让开,卡尔从鼻子哼了一声,瞪视聚集于走廊上的弦乐与管乐成员。
  「不要在这里打混,赶快去个别练习!剩下的曲子要在两天之内练完!」
  「是!」「对不起!」
  我吃了一惊,望向朝走廊远去的卡尔背影和打起精神重新拿起乐器的团员。
  「……为什么代理师父突然那么急呢?」「两天练完一年份的清唱剧,太夸张了。」「你这白痴,应该要觉得光荣啊。」「如果能接到教会委托的清唱剧工作,暂时就不用担心荷包了。」「代理师父好久没有这么认真教我们了。」
  团员的对话让我差点大叫。还剩两天、赶课。
  我喊住即将转弯的卡尔,冲向他。
  「干嘛啦?」
  「……呃,还、还剩两天是指?」
  我正想开口询问,却又闭上嘴巴。如果跟拿破仑来维也纳无关呢?我可不能让卡尔知道拿破仑要回到维也纳。
  「我早就知道拿破仑的情报了。」
  卡尔似乎看穿我的不安,直接回应我。
  「所以我才一路鞭策大块头,赶快教会他们维也纳式的时髦清唱剧。已经没时间了。」
  「……要是拿破仑回到维也纳的话,你打算杀了他吗?」
  「当然啦。」卡尔撞开我的肩膀,把我压到墙边。「波丽娜还躲在巴黎,而且我又知道拿破仑的目的地。」
  「……咦?」
  「他是来杀娜奈特,这是一定的。」
  「咦,呃,为、为什么?」
  卡尔烦躁地啧了一声。
  「你是白痴吗?怎么一点想像力也没有。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趁这时候杀回维也纳?因为那些袭击秘密基地的家伙跟他报告他正在找的钢琴工匠因为和恶魔签约,被困在玻璃后方的异世界,一般人无法下手。所以拿破仑才抛下俄罗斯战线,亲自跑回维也纳。」
  为了打破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所设下的停滞空间而回到维也纳。
  如果是人称魔王的拿破仑就可以打破——吗?
  梅菲,喂,梅菲,怎样?卡尔说的是对的吗?我在心中呼喊梅菲,但是却完全感受不到梅菲的气息。结果我只好自行思考。
  卡尔说的的确有道理。两天后就是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将会来到秘密基地。负责保护他的恶魔波丽娜·波拿巴也因为重伤而在巴黎休养,正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卡尔只需要准备好魔弹,等待拿破仑来临即可。
  但是无论拿破仑迈向何种命运,卡尔都会坠入地狱,陷入萨米尔的魔掌。距离十二月二日只剩两天了。因此卡尔才会训练乐团成员学习维也纳喜欢的曲目,确保就算自己不在也能接到工作——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这么为大家着想,却做出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好向拿破仑报仇的蠢事呢?用冷静又聪明的头脑多为自己想想吧。我心中的怒气不负责任地膨胀、爆裂后又消失殆尽。
  毕竟这是他的决定,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对了,浮士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有东西要拿给你。」
  面对卡尔突然的发言,我不自觉的「耶?」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呆立在走廊上,望着快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卡尔,他五分钟之后又走了回来。
  我轻轻地打开卡尔塞给我的大木箱之后,发现里面摆满各种闪耀的金属块。仔细一看,原来是各种刀子。吃了一惊的我赶紧盖上盖子,还给卡尔。
  「这、这是什么?要我去剌杀谁吗?还是你要跟我决斗?我可不要,不需要!」
  「看清楚,白痴。」卡尔揍了我一拳。「是菜刀。」
  我张大嘴巴,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箱。
  ……的确是菜刀,而且是光看就知道非常精细的各种菜刀。困惑的我抬头望向卡尔,他不知为何害羞地移开视线。
  「老是让你请吃早饭,而且去姑丈家的时候又受你帮忙,这算是谢礼。」
  「……咦……咦咦咦咦?」
  我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的菜刀都不太好吧?面包的切法也很随便。」
  我的确觉得应该要买齐更好的烹饪道具,不过也不需要用到这么好的东西。
  「我不喜欢欠人家人情,拿了就赶快滚。」
  卡尔厌恶地说完之后,就朝走廊走去。我的视线在卡尔的背影与木箱之间来回游移,刚刚膨胀到近乎破裂的激烈情感又在心中再度沸腾。
  我不喜欢欠人家人情。
  因为我就要离开人世,再也无法偿还。
  别闹了。我紧紧抱住木箱。这岂不是遗物吗?收下这种东西是要我怎么办?难道你走了之后,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在厨房使用这些菜刀吗?怎么可能呢?这一定办不到的啊。你要是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把这些菜刀丢掉。
  
  离开霍夫堡宫之后,我沿着运河走回公寓。沙洲上的军事训练所里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士兵,以一丝不乱的动作重覆同时射击的训练和确认炮击的顺序。仔细一看,可以发现运河上来往的船只都覆盖了印有奥地利政府标志的帆布,近乎贴近水面的吃水线显见货物颇有份量。大概是弹药或炮身等军用品吧,船只接二连三地在训练所卸货。
  法兰兹陛下抱持深刻的觉悟才选择了和平之路,可是现在奥地利军真的打算迎击拿破仑吗?是鹰派的贵族影响力不可小觑呢?还是皇帝如此没有威严呢。
  我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很在意十二月二日这个日期,总觉得曾在哪里读到那天会发生些什么。那天应该是个特别的日子。我加快脚步,让吹过运河的湿冷寒风打上我的脸颊,脚步踢散了石板路上成堆的枯叶,我抵达公寓之后一路冲上楼梯。
  一冲进房间,我就赶紧拿出收藏于寝室柜子最深处的书包。打开世界史的教科书,看不惯的文字大量映入眼帘,造成我一阵晕眩。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分明是我使用了十几年的母语,怎么会忘得愈来愈快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我放弃阅读文字,改以数字和照片寻找我需要的页面。一八〇五年,找到了,十二月二日。
  奥斯特里茨战役的日子。
  原本可以避免的三皇会战。
  课本掉在我的腿上,我茫然地仰望天花板,无力感累积在肩膀上,最后坠落地面后四散。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还剩两天就要来了吗?这不会有错,拿破仑会在十二月二日抵达维也纳,奥地利军队会为了迎击拿破仑而发动战争。因为人类不可能改变已经注定的命运。十二月二日有成千上万的人必须死,那些人就是奥地利军、俄罗斯和法兰西军,也就是我所知道死于奥斯特里茨战役的军人。就算路易莎公主和法兰兹陛下改变历史,避免奥斯特里茨战役的发生,成千上万的死者还是注定一定要死在某处。
  所以俄罗斯愚蠢地不回国,法兰西军也继续追击,奥地利军当然持续准备应战。这一切都是为了符合注定的命运。
  拿破仑——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吧?难道他都不觉得自己是神手中的一颗棋子吗?啊,可是……那家伙必须依循拿破仑的人生前进。对了,所以奥斯特里茨战役消失对他而言反而是问题。
  没办法,反正死的是不知道名字也没看过的陌生人。
  当时的我抱持如此轻浮的想法:就算知道谁要死,既然无法阻止也只能放任不管。
  一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简直是大错特错。
  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娜奈特小姐和卡尔的事。他们两人绝不会死,不,应该说是死不了。因为他们不是神注定应当结束命运的人,而是和恶魔订定了契约。既然如此,应该就——
  我仰躺于冰冷的地板上,西沉的太阳照进房间,剌痛我的眼皮和脸颊。你是白痴吗?我对自己说道。你以为自己可以阻止恶魔吗?这个无法应付萨米尔的我?我举起双手撝住脸庞,遮去阳光,身体也因此变得更加冰冷。
  地板一阵晃动,吓得我回过神来。
  「……别撞到了。」「好,举起来。」「角落那个房间。」「还有四台喔。」「搬得进全部吗?」「少啰嗦,赶快搬。」
  耳边传来好几名男子的说话声、无数的脚步声和仿佛拖拉物品的声音。我起身跑向玄关,想要确认走廊上的情况时却发现一开门就撞到了什么,只能打开约十五公分的缝隙。看来似乎是某种巨大的物品正搬入小路的房间。
  无可奈何地关上门一会儿之后,喧闹终于停止,接下来出现我所熟悉的少女声音。
  「往墙边排,总之要排成能弹的状态!没位置?那就把床和柜子搬走啊!没关系,快点动手!」
  这是小路的声音,接下来可以听到她房间断断续续传来移动家具的声音。结果真的安静下来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工人走下楼梯之后,我还是无法走出房间,只能倒在玄关前方的地板上。这都是因为我听到了琴声——降八度的Do响起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这不是什么曲子,小路只是不停反覆敲响同一个键盘。
  但是声音却不一样。我这才发现原来是不同的钢琴。刚刚说还有四台,就表示她买了好几台钢琴。可是弹的音符并未改变,一样是降八度的Do。暂停一会儿之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弹奏其他钢琴。改变强度,改变乐器,改变速度,可是音程全都一样。
  但是我明白小路在做什么,非常明白。
  这是〈热情〉的第一个音。
  敲击、敲击、再敲击。尽管如此,大门依旧紧闭,小路还是踏不出第一步。
  我不知道数了几次敲击的声音,直到琴声终于消失。
  我悄悄地走出玄关,走到走廊上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
  「……什么事?」
  听到小路低声的回应,我缓缓转动门把,打开门扇。
  她正蹲在玄关前方,猫儿环绕在她四周。两只大白猫躺在她拖在地板上的黑色裙摆,普通大小的黑猫和小黑猫叠在一起躺在她的腿上;最小的麒麟尾黑猫则是躺在小路肩上,用鼻子磨蹭她的耳朵。
  后面的房间几乎无法进入,里面硬塞了五台钢琴。最里面两台应该无法坐下来弹奏。
  「你会笑我乱买东西吧。」
  小路一边以指尖搔痒大白猫的耳朵,一边对我说道。我暧昧地以鼻音回应:
  「……不会啊……可是,你买这么多钢琴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路把小黑猫抱在胸前。
  「我想试试各种钢琴,也许会发现什么。不过果然还是没办法,发现的只是我的愚蠹而已。」
  「愚……蠢?」
  「因为我硬把自己的音乐强加在娜奈特身上。那原本是我的灵魂应当背负的重担,可是我居然对她说钢琴告诉我正确答案之前都无法演奏……」
  我靠近小路一步,弯下腰来。
  「娜奈特的事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小路不满地说道:「娜奈特是凭藉身为工匠的骄傲,与恶魔缔结契约。我不需要因此感到罪恶,这点我自己也非常明白。可是我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该做,而不是放弃钢琴。应该是由我找出正确答案啊!不是吗?」
  猫儿不安地仰视小路。
  「我的心中应该响起那首F小调奏鸣曲的正确答案,无法告诉娜奈特正确答案是我的怠慢、无能和失败。」
  我心中异样的感觉又再度扭曲,总觉得小路说的话有问题又很奇怪。强调正确答案、该有的姿态之类的总让我觉得不对劲,但是我又找不到恰当的形容。
  取而代之的是无聊的安慰。
  「又不是说她一定回不来了。」
  小路抬起湿润的双眸:
  「完成钢琴就会回来啊,虽然梅菲……说是不可能的事。」
  「你仔细问过梅菲了吗?」
  我摇摇头。
  「从那之后就没见到她了。」
  「是喔,我也有很多事情想问她。」
  她是因为对小路的朋友下手,所以才没脸出现在我们面前吧。其实她不出现对我来说比较轻松,我也因为那之后呼唤多次却没有反应而安心。因为就算见到,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一切就如同梅菲所说,是我不知何时开始忘记她真正的身份,过度小看她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我总天真地以为她其实是我的同伴,不会伤害我和四周的人。但是她毕竟是恶魔,是欲望集合体。现在才明白这点,我应该要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她呢——
  我突然抬起头来。
  耳边似乎传来一阵女子的窃笑声。是从哪里传来的?难道是我多心了吗?听起来像是从小路的方向传来,却不是小路的声音。
  接下来我才发现躲在小路丰润红发中的麒麟尾小黑猫正抓住小路的肩膀,但是双眼却偷偷瞄向我。
  ……红色的眼睛。
  「梅菲?」
  我半信半疑地接近小路问道,她也惊讶地望向我。小黑猫吐吐舌头,一边磨蹭小路的耳朵一边往红发底下钻时,我的推测顿时化为坚信。
  「是你对吧!梅菲!」
  小路眨了眨大眼睛。
  「YUKI你在说什么?——咦!」
  她耳边的小黑猫瞬间膨胀,部分的毛发如同河流般延伸,其余的毛发则退缩露出肌肤。原本抓住小路肩膀的前脚也逐渐延伸,尖端化为五根手指,扒在小路的胸部上。
  梅菲完全恢复女性的姿态,坐在小路背后抱住她。她把下巴靠在小路肩上,以鼻尖磨蹭小路的耳垂。
  「喂,梅、梅菲,住手!很痒啊!」
  我呆滞地望着小路在恶魔怀中挣扎,四只猫儿也因为惊讶而逃得远远地观察我们。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十六分音符的?十六分音符,我的十六分音符呢?」
  小路拼命地呼喊小猫的名字。
  「哎呀,真的小猫在这里喔。」
  梅菲从裙子底下拿出黑色的小毛球,是一只尾巴尖端分叉的小猫。小路的双阵顿时湿润。
  「十六分音符!」
  小路抱起小猫,一直以脸蛋磨蹭小猫小小的脑袋。
  「啊,我也好希望路德维卡小姐这样对我喔。可是就算我变成小猫,也只能闻闻您的耳朵而已,真是可惜。YUKI大人好歹也看看场面嘛。」
  「谁管你啊!没事干嘛变成猫?」
  「因为我对路德维卡小姐的朋友下手,所以没脸见路德维卡小姐。」那就要更不好意思一点,不要在那边摸小路的胸部啊!
  「梅、梅菲,放、放开我!」
  小路拼命挣扎,甩开梅菲的手之后,转身推开梅菲,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一直在我们身边吗?那就跟平常一样的出现啊。」
  「可是人家出现了,您就会责备我掳走娜奈特小姐吧。就算是恶魔,被心爱的人骂也是很伤心啊。」
  「为什么我要责备你呢?」
  「……咦?」
  「你是恶魔吧?恶魔就是要诱惑人类啊。跟猫咪磨爪子一样,就算猫咪用我心爱的钢琴琴脚磨爪子……嗯,我还是会有点生气啦,可是就算骂猫,它们也不会听啊。因为猫咪的本能就是要把爪子磨利啊。」
  梅菲茫然呆立一会儿之后,满脸感动地抱住小路。
  「哇!」小路又开始挣扎。
  「啊,路德维卡小姐!路德维卡小姐!我好爱你喔!」
  「我叫你放开我!我不能呼吸了!」
  「不过我是狗喔。」
  「随便啦。」我把梅菲拉离小路。「我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扮演猫咪的选项我们可以讨论喔。」「谁要问你这个!」我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了。

  「所谓『扮演』是要演什么吗?」「小路你不用知道!」「好可惜喔。」「YUKI,你真是太不知耻了!」梅菲只有说「好可惜。」吧!我受够这种模式了,就让我好好问一次吧。
  「你绝不会让娜奈特完成钢琴吗?」
  我一开口,梅菲瞬间面无表情。
  「嗯,绝对。」
  「才不可能。」小路拍了两三下梅菲的膝盖。「娜奈特是维也纳数一数二的钢琴工匠,我就是看上她的功夫才拜托她的。」
  「就是因为她是厉害的工匠才无法完成。」
  梅菲无情的红色双眸凝视小路。
  「就是因为她是名匠,所以只肯认定完美的成品。我就是明白这点,才和她签约。」
  娜奈特小姐将会永远追求无人知晓正确答案的「完成品」。
  「现在她还一直停留在空间中就表示永远无法完成,因为那里充满了无限的时间。就算玻璃外的世界只是一瞬间,我却能给予她所期望的漫长岁月。」
  现在无法完成就表示今后也无法完成吗?
  「嗯嗯嗯嗯嗯。」小路发出呻吟。「你真是个恶魔!」
  「是啊,我是恶魔。」
  「真的没办法拯救娜奈特吗?」
  「现在契约已经成立,所以一点办法也没有。」
  梅菲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又稍微放低音量补上一句。
  「……不过拿破仑可能做得到。」
  恶魔红色的双阵转向我。
  「还剩两天,他就要来了吧?」
  「嗯、嗯……」
  「那个男人的力量就连我也无法预测,搞不好他当真能在时间停止的墙壁上打出裂缝也说不定。」
  「要是墙被打裂了,娜奈特会变成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概不会平安无事吧。就算勉强幸存,落到拿破仑手里还是一样的下场。」
  「那、那不就糟了吗?赶快把那个玻璃管移到别的地方!」
  「没用的。玻璃管里的时间已经停止,所以无法移动。玻璃管不过是个入口,娜奈特小姐不是真的在玻璃管里。她所在的是玻璃管后方的另一个世界。」
  「嗯嗯嗯嗯?」小路把黑猫放在头上,歪着脖子。「太难了,我听不懂。」
  「总之别担心,我不会让拿破仑碰娜奈特小姐一根寒毛。」
  「嗯?咦?这是什么意思?」
  「路德维卡小姐向娜奈特小姐说过吧,要在拿破仑回到维也纳之前完成钢琴。」
  「我的确是这样拜托她,可是那跟娜奈特不会受伤有关系吗?」
  「所以娜奈特小姐在钢琴完成之前一定不希望拿破仑回到维也纳。您明白吗?我所提供的是时间无限停滞的房间,所以十二月二日永远不会来到娜奈特小姐的世界。运转到十二月二日的时间会无限地分解与停滞。」
  这样哪里可以安心啊?我在心里吐槽。
  梅菲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这个意思:就算拿破仑想把娜奈特大切八块或是剌穿,她的灵魂会不停延续拿破仑来临之前的时间,其实就等于她一直是梅菲的囊中物。
  「你真是个道道地地的恶魔!你这个恶魔!」小路气红了脸。黑猫也从她头上掉落。
  「是啊,我是恶魔。」
  「虽然我刚刚那样说过,不过现在我还是很生气!」
  「是啊,这就是注定好的宿命。」
  梅菲此时脸上露出傍晚的微风也能吹散的虚弱笑容,手轻轻地抚上小路的脸。正当小路眨眨眼睛,想要开口的时候,恶魔的身影就化为无数的黑色粒子飞散,只留下一抹轻淡的麝香气味。
  猫儿惊讶得紧贴小路,凝视刚刚竖立黑色人影的虚空。
  小路的叹息渗入我的胸口,而我则蹲到地上。过度的寒冷让我抓起大白猫,放在自己腿上。猫儿虽然露出困惑的脸色,却动也不动。沉重的温暖摊在我的腿上,小路也被剩下的四只猫儿包围,沉默不语。
  娜奈特小姐凭藉自己的意志,选择进入时间停止的空间。我们无法对她出手,甚至也无法让她听见我们的声音。只要两天后拿破仑来到维也纳,梅菲的陷阱就大功告成,娜奈特小姐的灵魂也就落入恶魔的手中。
  如此一来,小路的〈热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打了一个寒颤,抱紧自己的膝盖,差点被我肚子压扁的大白猫发出抗议的叫声。就连这种时候我居然还在考虑音乐的事。但是我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比起娜奈特小姐无法回到人间,我更担心小路因为无法接触〈热情〉应有的姿态而放弃。不,不光是〈热情〉。搞不好小路从此再也不创作钢琴曲,毕竟历史可能走向各种方向。至少现在小路出版的钢琴奏鸣曲就比我所知的少一首。
  等我发现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熟透的番茄颜色。冬天的白昼实在短暂,我们仅有的时间和娜奈特小姐所存在的永恒正一点一滴地消失。
  就在此时,我和小路想到相同的答案。
  「……YUKI,我有事情要——」「小路,我有事情要——」
  两人的声音在黑暗中重叠,我们四目相对之后一同沉默。猫儿稍微抖动了一下背部,小路叹了一口气之后抬起头来:
  「什么事?都开口了就说到最后吧。话讲到一半很恶心耶。」
  「你先说吧……你是要拜托我施展魔术吧。」
  「嗯。」
  小路有些退缩,不过还是开了口。
  「……是啊。你……是歌德从两百年之后的未来呼唤而来的新肉体对吧?」
  「嗯。」
  「如果你能穿越时空,能不能回到娜奈特签约之前的时间呢?只要我取消委托,娜奈特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我咽下苦涩的口水,回答小路。
  「现在的我无法办到,之前我也跟你说过,我其实不太记得以前的歌德。」
  小路的脸庞露出阴霾,比窗外渐暗的夜色还深。
  「不过我无论如何会想办法想起来的。」
  「无论如何?」
  我相信一定是那个办法,只是我一直逃避而已。就是阅读而已,阅读歌德的作品。我应该翻开《少年维特的烦恼》,沐浴在故事中,吸取故事的一切。这是歌德以自己的骨头所削成的笔,自己的鲜血所制成的墨水缀成,我若想重新获得魔力就必须接受歌德的作品、更加深入更加接近他才行。
  「我也有事要拜托你。」
  我也继续刚刚说到一半的话。大概是因为我的表情很迫切吧,就连小路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看了之后可能会回不来,那时候就算打我、泼我冷水都要想办法把我叫回来。」
  「叫回来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对了,我还没告诉过小路关于歌德和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契约。那是束缚我的内心,但是总有一天会被打破的诅咒。
  我吐出沉重的叹息,和小路促膝说明;从一开始梅菲告诉我的话、阅读《铁手骑士格兹·芬·贝里兴根》时所发生的事、害怕聆听小路演奏的原因和弗里德为我做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小路。
  「……太蠢了。」
  小路听完之后,露出一脸受够了的表情。我一时不知所措。
  「……是吗?」
  我没想过小路竟然是这种反应,为什么很蠢呢?我明明尝过好几次时间差点停止的滋味。
  「尝遍世界的一切?满足了就会被夺走灵魂?结果害你连隔着墙壁听我演奏都害怕?我真是打从心底瞧不起你!」
  「咦?呃,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讲到这种地步,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歌德的碎片还在你体中,你就不可能获得满足!」
  「……咦……?」
  小路爬向我,猫儿也因为她的气势而吓得纷纷逃跑。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创作歌曲、诗词和故事呢?因为我们绝对无法获得满足啊。如同知道喝下海水只会更加口渴,血液也会随之腐烂的海难者一般,我们就是因为永远无法获得满足才会一直创作啊。」
  我着迷地凝视小路眼中闪耀的火花。
  因为永远无法获得满足——才会一直创作。
  小路的发言撼动我的心灵。这就是一切的关键,最开始的祈愿,这股想法把我推向我那遍寻不着的场所。
  可是小路的拳头冲击我的胸口,涌上心头的感慨也瞬间烟消云散。
  「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就表示体内没什么歌德的残渣,我真是白痴才会拜托你!你就算读了《维特》也没用,还是算了吧!」
  「可是,没办法啊要想起回到过去的魔术就只有这个了。」
  「没有办法?你居然说是没办法才阅读大师的作品,未免也太失礼了!」
  也许我真的很失礼,可是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总之绝对不行!别看了!你完完全全不是歌德,只能以愚昧的读者身份阅读《维特》。如此一来一定会感动到流口水,直接下地狱!还说什么要我叫你回来,你搞不好会因为过度认同而跑去自杀。」
  「谢谢你担心我,但是——」
  「谁、谁在——」小路满脸通红,怒发冲冠。「担心你了!可是,呃,就连你也被梅菲抓走的话,谁来帮我做饭!」原来是担心吃饭啊。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反正我们现在也想不到其他办法,又没时间。」
  「既、既然你那么说,就随你便吧。我不管了!」
  小路起身,走进满是钢琴的房间之后,关上房门。
  小路离去之后,我和猫儿更觉寒冷。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维也纳也进入严冬。窗外是一片深蓝色的夜空,更显寒冷。
  我为暖炉添加柴火,点亮提灯,裹起毛毯等待房间的空间逐渐暖和之后走向书柜,抽出下方的一叠原稿。厚重的原稿仿佛吸了鲜血一般沉重。
  我将原稿拿到书桌前,坐在椅子上,拉过提灯,抬头仰望天花板。吐出胸中的气息之后,将视线移回原稿。
  《少年维特的烦恼》
  我觉得手写的标题好像在凝视我。
  这是歌德二十五岁时执笔的作品,也就是遥远的三十年前。我可以感受到歌德的记忆在我肺部内侧蠢蠢欲动。
  《维特》出版之后,歌德也只看过一次,之后就决定再也不要读第二次。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部作品是一帖剧毒。
  但是,我现在即将掀开《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第一页。
  
  
  这是个小故事,故事的开头描述具备绘画天分与诗采的青年维特在乡下逗留时遇到了名为夏绿蒂的美丽少女。
  开头?
  不,这不是以朝何处出发为始,又以抵达何处为终的故事。维特遇见夏绿蒂是故事的开始,同时也是结束。他从此再也没有离开乡下一步,在此迈向人生的尽头,举枪自尽。
  歌德本身也曾如是说道:
  『我生,我爱,我烦恼。』
  这篇小说是曝饮歌德胸口鲜血而孕育的故事,也就是这样的故事罢了。任何人都会爱着、活着、烦恼着。维特也不例外。歌德还曾经说过:
  『我只是描绘了所有人都曾体验过的情感。』
  书中关于季节的记录的确人人能写,但是维特的风潮却席卷了全欧洲。为什么呢?歌德究竟做了什么呢?我想他最大的功绩并非创造了名为维特的角色,也不是果敢违反基督教伦理写下自杀的结局,而是在人心上打洞。如果洞穴稍微小一点,一丝的雨水也无法浸染心灵;如果洞穴稍微大一点,名为维特的容器又会因为内部压力而粉碎。维特的热情从歌德以笔尖挖穿的完美洞穴喷射而出,最后形成暴风与冲动,吹袭全欧洲。所有人都沐浴在维特的热情之下,感受他的心情。我也如此觉得——这就是我,这是属于我的故事。《维特》其实也是歌德本人的故事。歌德本人曾与名为夏绿蒂的女子经历没有结果的恋情,名为耶路萨冷的朋友也因为爱上不该爱的人而自杀。《少年维特的烦恼》可说是连结这两件事所创造的私小说。他们也都活着、爱着并烦恼着。
  随着故事进展,季节转换为冬天,维特也逐渐接近死期时,我的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是我就不会这么写。读完维特举枪自尽的部分之后,我又举起冻僵的手指翻回前面的页面。还是不一样,这不是我会写的故事。为什么夏绿蒂明知维特要自杀,还要把枪递给他呢?太奇怪了。我再度翻回过去的故事,回到十一月三十日的场景。那时候我还没发现今天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十一月三十日。维特在河边遇到一名奇妙的年轻男子,对方也是因为无法与夏绿蒂结合而失去工作,导致心灵受伤的可怜男子。
  「你在找什么呢?」维特询问对方。
  「我在找花。」男子回答。「不管走到哪里,我都遍寻不着。」
  找不到花,找不到的花。那也是当然的,因为是冬天的场景。找不到的话,究竟是在哪里呢?我的手指继续翻动页面,又回到维特自杀的场面。不对,应该还有其他结局。于是我的手指又回到过去,翻回十一月三十日的场景。结果我的灵魂就在十一月三十日与维特自杀的场景之间反覆徘徊,徘徊、徘徊、徘徊……
  
  
  我听到一阵声音。
  而且是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KI!YUKI!你听得见吗?」
  我明白有人在呼唤我。我很想告诉对方我听得见,却无法出声回应。四周一片黑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身体同时也非常疼痛,而且还是好像被塞进铁板之间仅有三厘米的缝隙两天一般的疼痛。此外还有人殴打我的胸膛,害我的身体差点要裂了。
  「YUKI!YUKI!醒醒啊!你要是这样睡死了我可不管喔!把你丢到河里喔!」
  这是少女的声音,还有炙热的水珠滴落在我脸颊上……眼泪?
  「YUKI!你这个笨蛋!要是你无法恢复意识,就失去一切意义了!赶快醒来啊!」
  不,所以说我已经醒了,只是想不起来怎么活动身体。
  「YUKI!求求你醒过来!」
  「我是会员号码一号的华德斯坦伯爵!」
  「我是会员号码二号的里西诺夫斯基侯爵,立即报到!」
  「我是会员号码三号的洛布柯维兹侯爵,接续报到!」
  「你、你们是从哪里跑进来的!」接着传来猫儿愤怒的叫声。
  「哇!等、等一下,路德维卡宝贝,我们不是奇怪的人喔!」「而且我们也不是入侵者!」「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在房间里喔!」「滚、滚出去!」「路德维卡宝贝,听我们说,我们可以叫醒歌德阁下。」「……真的吗?」「我们为了预防万一,连亲卫队和突击队都带来了。」「会长,您在呼唤我们吗?」「路德维卡宝贝发生什么事了吗?」「大家一起打醒歌德阁下!」「这对我们再简单不过了!」「喔喔!因为我们恨死歌德阁下了!」「每次都和路德维卡宝贝卿卿我我,羡慕死了!」「我们会打到他再也醒不过来!」不是为了要叫醒我而来的吗?不,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危机感传遍我全身的神经,我因此张开眼睛。
  「——呜哇哇哇哇哇?」
  我在地上打滚逃走,一阵拳打脚踢如同大雨般激烈地落在刚刚我所在的位置,房间也随之晃动。接下来是无数咋舌的声音。
  「居然醒了。」「可恶,难得的机会就这样没了。」「一辈子都不要醒来就好了。」「YUKI!」身边的小路马上泪眼汪汪地冲向我,槌打我的胸膛。我一边喘气,一边站起身来,环视四周,掌握情况。
  这里是我的房间,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但是我身边不只是小路和猫儿,还有一群身着高级外套的男子所组成的人墙俯视着我。组成分子有老有少,但是众人都散发贵族独有的高傲气息。我认识这些人,他们是小路乐迷俱乐部的成员。我要是再问为什么在我房间就太蠢了。
  「YUKI醒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小路以严厉的声音说道。
  「是我们叫醒他的,给我们点谢礼吧。」
  「对啊!给我点什么!」
  「路德维卡宝贝用过的毛巾也可以!」你们赶快滚出去吧。是说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功劳啊,你们是想杀了我吧。
  结果一如往常,把乐迷赶出房间的依旧是猫儿。猫儿又是攀上肩膀,又是抓伤乐迷的脸,就算是再强韧的跟踪狂也只得逃出房间。
  房间终于沉静下来,我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桌子上《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稿子分成两叠,左边是已经厚厚一叠翻到反面的稿子,表示已经看完;右边的小山是尚未看完的稿子。
  看看右边的稿子,发现正是埋葬维特的场景。
  对了,我还是看了《少年维特的烦恼》。
  我反覆阅读十一月三十日到结局的场面,不断反覆阅读的结果——应该是中途力气耗尽,结果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确认走廊状况的小路回到房间,欲言又止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猫儿似乎也回巢休息,刚刚喧哗吵闹的房间顿时恢复寂静。我的身体原本因为兴奋与激烈运动而发烫,但是现在体温也逐渐降低。
  「……啊——谢谢你照顾我。托了你的福,我才能醒来。」
  我讲话方式变得好奇怪。
  「谢什么?」小路撇过头去。「我什么也没做,而且我不是说过随你便吗?」
  「呃,你不是试着叫醒我吗?」
  「啊,那、那是因为我听到隔壁很吵,无法专心练钢琴,只好来你房间确认。结果一进来就看到你倒在地上,还说奇怪的梦话。为了让你闭嘴,我只好叫醒你。」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之间持续了一会儿沉默,我趁此时为炉火添柴和给提灯加油。炉火和提灯都近乎熄灭,所以现在应该是半夜了吧?难道已经过十二点了吗?我重新坐好,就听到小路微怒地低语:
  「所以……结果呢?」
  什么结果?我本来想回问小路,不过要是开口了应该会被丢椅子。
  所以结果呢?我也对自己投以相同的问题,俯视张开的掌心。
  我失败了。读完之后也感受不到一点魔力,身体上下完全找不到当初具体实现《格兹》时的热血,反而是中途一直有一股异样的感觉缠绕着我的意识。明明切实的感受到如此情感奔流,我却无法接受《维特》。不过反而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醒过来。
  怎么了吗?
  「没办法……吗?」
  小路听起来快哭的声音说着。
  没办法。如同小路所说,一切都没用。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也没有丝毫力量。
  可是,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原稿的小山。原本右边的小山是尚未阅读的原稿,可是为什么现在剩这么多页呢?维特已经拿起手枪打穿自己的脑袋导致脑浆四溢而死,最后在裁判官的看护之下土葬。到了这边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页面呢?
  我再度翻阅原稿,发现草草书写的标题。看到标题之后,我屏息以待。
  当我从书柜抽出《少年维特的烦恼》时,连同下一部作品都一起抽出来了。然后,对了,的确歌德的记忆中有过这段。我【Goethe】是在完成《维特》之后没多久开始执笔这部作品。
  ——《浮士德》。
  歌德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构思浮士德博士的故事,二十岁的时候他曾经把这部作品改编为戏剧。不过初稿就在没发表的状况下封印了起来。
  也就是说那部作品现在正在我眼前。
  在呛人的悸动下,我翻开了一页。
  内容满是补充和修改。顺序也颠三倒四,毫不连贯。可是这的确是《浮士德》的原型,梅菲斯托费勒斯已经在故事中登场,也出现和恶魔订下交换灵魂的契约。我的手指着急地翻动纸张。
  终于找到我所追求的场面。
  我抚摸与阅读文字的同时,疼痛也随着我契合过去的记忆而出现。
  首先回忆起的是味道。充斥地下室的苦涩青草味、熊熊火焰上沸腾冒烟的汤,接下来是以粉笔在石板地上画图的感触和光是翻阅就好像会化为沙粒的古书。
  故事情节与身体的记忆共鸣,终于一口气化为鲜明的记忆。
  「……魔女的厨房。」
  小路听到我的低语,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
  「雄和雌长尾猴啊。然后是满满一锅的芡汁、映照女子的镜子与魔法阵。然后,然后……啊,是咒语——魔女的九九。」
  「你在说什么?还在说梦话吗?」
  「所以说我想起回到过去的魔术了!」
  我把原稿往桌上一丢,回望小路。
  「我想起歌德呼唤我来这里的仪式了。」
  
  晚上我为了准备施展魔术的道具而四处打电话。虽然因为是半夜而找不到人、麻烦到别人或是遭到怒骂,但是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像是取得猿猴的头盖骨,我只想到打电话给美泉宫动物园。
  打完电话,放下话筒之后,我感受到强烈的疲倦渗入骨髓,暂时无法离开电话桌前。
  明明马上就该天亮,天色还一片黝黑。正当我觉得奇怪而打开窗户时,寒气贴上我的肌肤,同时发现白色颗粒在黑夜中纷纷飘落。其中一个掉落在我的鼻尖,只留下剌鼻的疼痛就融化了。
  下雪了。
  维也纳又到了冬天。
  回到卧房,看到小路躺在我床上蜷在毛毯里睡觉。我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坐在床边的地板,用两套外套代替棉被。
  「您这样可是会感冒的,YUKI大人。」
  我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就发现黑暗中竖立了一道细长的身影。对方的黑色发梢飘动,双眸中的红色火焰戏谵地闪烁。
  「让我用身体温暖您吧。」梅菲笑着说道。
  「你没体温吧?」
  我已经累了,就让我睡一会儿吧。
  「不过还真是可惜呢。」
  梅菲坐到我身边,将头靠在我肩膀上。毛茸耷的狗耳朵剌得我耳垂好痒。
  「什么好可惜?」
  「《维特》啊。难得您鼓起勇气阅读,时间也差点停止。看来您似乎尚未满足。」
  「啊,嗯……」
  那还真是可惜。发觉自己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真是太好了才对啊,怎么可能觉得可惜呢?灵魂可是会被夺走啊。
  但是,那是我毫无伪装的真心话。明明直接接触到维特内心的炙热情感,却无法觉得是自己的一事让我非常不甘心。
  「您以魔术师而言还有待加强呢。」
  「吵死了,我只要办得到小路拜托我做的事就够了。」
  向这家伙确认有些不甘心,不过我还是向梅菲开口了。
  「我办得到吧。那种做法……时间会倒流吧。」
  「您是说魔女厨房吗?」
  梅菲略带嘲笑地将脸颊在我肩膀上磨蹭。
  「歌德大人就是依照那样的方法开启时间的大门。虽然不知道缺乏魔力的您是否可以办到,不过顺序倒是对的。」
  「是喔……那就好,现在让我睡觉吧。」
  「可是您要怎么对付拿破仑呢?」
  拿破仑?
  「他也会去吧?为了打破娜奈特小姐的永恒。」
  「啊啊……」
  我马上垂头丧气,身体与意识也逐渐陷入憔悴的深渊。
  「现在的您无法赢过拿破仑,所以您打算怎么做呢?」
  随便怎么做都可以啊,反正也不能怎么样。对了,卡尔应该会做些什么。卡尔用魔弹……
  冰冷的寒气透过厚重的外套,剌激我的皮肤。
  攻击拿破仑的时候也就是那个人永远消失的时候,因为无论成败,他都会成为萨米尔的牺牲品。
  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可以帮助他。而且比起思考这些事,现在的我已经倦了。天亮之前不睡一下的话,接下来只剩一天了。
  我闭上眼睛的同时,梅菲的气息也消失了。
  
  
  我因为电话铃声而吓得跳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小路又一直裹着毛毯卷成一团呼呼大睡,让我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无法分辨头痛与铃声的差异。爬出地板冰冷到近乎会黏起皮肤的寝室之后,终于抵达电话桌。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拿起话筒。
  『歌德阁下,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一时无法分辨对方沙哑的声音。
  『朕也有朕的立场,强硬派的大臣和贵族似乎不太喜欢阁下,所以朕只能打电话连络阁下。』
  「——陛下?」
  这的确是法兰兹陛下的声音。
  『鲁道夫把拿破仑和军方的动向泄漏给你了吧?』
  「……咦?啊,不。」
  我一边敲打自己睡昏的脑袋,一边打哈哈。
  『不用装傻了,是梅特涅刻意要鲁道夫告诉阁下消息,好观察阁下的动向。毕竟阁下和拿破仑似乎关系匪浅。』
  呜哇,那个外交官阿伯居然还计划了这种阴谋。
  『阁下应当觉得打破和平协议,军方又开始活动很可惜吧。』
  「不……呃,嗯,是。」
  『可是破坏和平协议,再度向维也纳出兵的是拿破仑,所以朕也无法无视他的行动。』
  那样也好。这一切也是无可奈何,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正当我想讽剌地回答时,又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说什么命运呢?这样不是太失礼了吗?大家不是为了宿命而战,也不是为了神决定的行程而死;而是凭藉各自的执着、信念和人生而举枪、射击、受伤、沾满泥土与鲜血,倒地挣扎。怎么能说是无可奈何呢?
  『军方会想办法不要让维也纳化为战场。』
  「……是。」
  『此外,歌德阁下。』
  陛下的声音中失去了温度。
  『朕有件事情想向阁下确认,关于拿破仑的目的地。』
  「怎么了吗?」
  陛下知道多少呢?包括娜奈特的事吗?还是连娜奈特和梅菲签约的事都知道呢?
  『朕已经知道地点,驻守的法兰西军似乎在调查什么。无论是阁下为了谁又为什么租借那栋老房子,为何拿破仑要前往空无一人的宅邸以及阁下又在准备什么,朕皆不过问。』
  我僵硬的呼出气。这下子不是全被发现了吗?陛下继续说道:
  『阁下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那里有奥地利的国民吗?』
  我从陛下的声音当中明确地感受到陛下的意志,其实陛下想问的是:
  那里有必须守护的人吗?
  「……是。」
  『好,朕会派出军队让任何人都无法接近那里。感谢爱护民众的帅气皇帝法兰兹二世吧!』
  陛下随即挂断电话。
  我将仿佛千斤重的话筒挂回挂勾,凝视自己张开的掌心。大家都在为自己而战;无论是陛下、卡尔、拿破仑、小说中的维特也是。结果受到命运摆布左右的人不就是我吗?就算我对自己如是说道,手中残留的只有讲电话时冒汗的残温,完全没有手枪的触感。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berry9000 于 2014-6-13 07:12 编辑

  第六幕

  我在维也纳东奔西跑了一天,终于凑齐所有需要的材料。没想到大家都知道歌德也是生物学者一事,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就算买了猿猴的头骨还是加了鸟血的红色粉笔的时候,有人问「为了什么?」时,只要回答是「为了研究。」「不愧是歌德老师,真是博学。」就像这样大家都会接受。
  大雪纷纷,街道也因此染成一片纯白,只有支流复杂的多瑙河呈现天空的阴霾。
  我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将借来的马车停在公寓前面,忙着收拾行李。身着大衣与毛皮帽子的小路在此时走出大厅,拍去马夫位置的积雪之后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你也要一起来吗?」
  「当然啦!」小路的声音夹杂愤怒与厌恶。「这是我委托的工作,只有我才能取消。」
  我去说不就得了吗?虽然我心里如是想却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于是默默地坐上小路身边的位置。
  「你去坐后面的车厢吧,坐在这里会一身都是积雪喔。」
  「你叫我一个人跟那些恶心的道具待在一起吗?」
  对喔,猿猴的头骨的确遮也没遮就放进去了。
  我们两人接下来一起往秘密基地前进,那里的地下室就是梅菲幽禁娜奈特的地方。
  我将会在那里利用歌德以前使用过的魔法,让过去与现代的时间连结。如此一来,身处过去的娜奈特,那个和梅菲签约之前的她应该就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只要取消制造新钢琴的委托,历史应该就会改变。
  应该会……改变吧?
  我充满不安地问自己,当然没有回答的声音。结果只好握紧缰绳,鞭策马匹。原本因为积雪而沉重的车轮也开始缓缓地转动。
  高中生的我当然无法驾驭马车,这一切都是歌德原先的知识与经验。体内残留的歌德要素大概比我想像得更多,但是我却一直找不回最重要的部分,现在的我完全无法创作——「作家」的部分不见了。像我这样,真的可以靠模仿施行魔术吗?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自己没有灯光的状况下在黑暗的夜晚道路上跑错方向,一股对于未来不安的预感。
  「……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错。」
  身边的小路突然说出我的心声,害我吓得差点弄掉手上的缰绳。
  「……哪里出了错?」
  「是好像出了什么错。我也不清楚,只是有这种感觉。娜奈特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失去她。可是,这样就好了吗?」
  我和小路抱持相同的疑问,所以也没办法回应她。只好轻轻地鞭打马匹的臀部,加快马车的速度。车轮压过积雪的声音越发吵杂,雪片也纷纷扫过脸颊。刚刚点燃的路灯在大雪的包围下一一流逝,夜色与寒意也愈来愈深了。
  
  大雪使得我们无法使用平常的路线,迂回的结果就是大半夜才抵达秘密基地。我在葡萄田旁边停下马车,把自己僵硬的手指拔离缰绳。小路结果因为受不了寒冷,躲进马车里了。
  我走下车夫的位置之后,利用提灯微弱的灯光拍去马匹身上的积雪。全身疲倦到仿佛铅块灌进骨头般沉重,马儿应该也都很疲倦吧。
  「呜呜呜,我快要冻死了……」小路一边以要哭出来的声音说,一边走出马车。
  秘密基地前方已经先停了两台附车篷的马车。
  「——看过地图了吗?一家要派两个人。很多人家都有马匹,要确定他们都已经去避难了。」
  玄关方向传来年轻男子沙哑的声音。
  「是!」「我们会彻底执行!」「斗魂!」
  听到众多的声音回应年轻男子之后,可以看到大批巨汉走出玄关,来到玄关前方的庭院。他们手上拿的提灯,照亮他们精悍的脸庞。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的大猩猩们。最后一个走出来的是身着贴身皮革大衣的卡尔,腰上佩带了刻有不祥花纹的魔枪。
  「喔!小路老师!这不是小路老师吗?」
  「博士也来了!博士辛苦了!」「博士辛苦了!」
  团员发现我们,纷纷围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博士也要来帮我们吗?」「这样我们就所向无敌了!」「就算来了五十个拿破仑,我们也不会输!」
  「你们这些家伙少啰嗦,赶快解散!直到明天太阳下山之前,带大家走得越远越好。」
  卡尔的声音充满危机感。
  「是!」「博士,小路老师,代理师父就麻烦你们了!」「我们也要展现男子气概了!」
  巨汉们纷纷向我们低头打招呼,跑向大雪纷飞的黑夜中。我和小路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能面面相觑又窥视卡尔的脸色。
  「你们果然还是跑来了。」卡尔怒视我们,苦着一张脸说道……
  「你们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来救出娜奈特小姐的。」
  我用冻僵的声音回答。卡尔听到之后,则是仔细凝视我和小路的脸庞长达数十秒。好险他没问我要怎么救,毕竟我也没自信又一直担心自己的想法其实是错的。
  「反正不准妨碍我,要是妨碍我就把你们赶出去。」
  卡尔丢下这句话就走进屋内。我和小路连忙追随他的背影,踏入玄关。
  「那些大块头是跑去干嘛?」
  小路一边拍去帽子上的积雪,一边回头问卡尔。
  「他们去引导附近的居民避难。我本来打算一个人来,结果却被那些笨蛋发现。不得已只好找些事情做,好引开他们。」
  小路露出复杂的表情,凝视卡尔腰际闪闪发光的魔枪。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杀死拿破仑吗?」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吧?你有意见吗?」
  小路悲伤地摇摇头说:
  「不,我只是个音乐家,没有什么可以对一心想复仇的人说的话。马利亚,无论你是要生要死,我都没有资格批判。」
  小路这番话听起来不像是对卡尔,反而像是对我说的一样。为什么呢?难道是说我就有资格说话吗?别闹了,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没把握可以顺利施展魔术,剧本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连日文也莫名地忘记了。我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对卡尔多说什么呢?廉价的伦理观念当然也无法阻止他复仇。于是我只能默默地吞下这些心声,让它们一路坠落,在心中腐烂。
  我转身背对两人,走向积雪的庭院,从马车上卸下工具。
  总之,我现在要专心于娜奈特身上。
  
  
  地下室的惨状就和之前一样,石板地上依旧散落琴弦和木片,累积了十分厚重的灰尘跟寒气,一旁墙边遭到解剖的钢琴让人看了就心痛。
  小路靠近漂浮于地下室空中的细小玻璃管,仿佛结冻一般僵直于管子前方。小路的背影看起来仿佛愈来愈小,于是我赶紧敲打自己的膝盖,把意识拉回眼前的作业。把行李搬下地下室之后,将地上的垃圾集中于墙边以制造需要的空间。
  「小路,来帮我。」
  我呼唤身着大衣的背影,叹了两次气之后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慢到我以为时间的流逝出了问题。
  「嗯。」
  小路虚弱的声音吐出不成句的回答。
  「我得画圆圈,来帮我的忙。」
  我一边说着,一边感受她心中的痛苦一点一滴地传染给我。
  她当然很后悔,也很自责;因为自己的委托把娜奈特推入恶魔的手中。就算她嘴巴上逞强,却无法伪装自己的心灵。
  可是小路啊,你一直站在那里凝视真空管中冻结了的娜奈特脸庞,也只会愈来愈心痛。所以现在应该要做些事情,好让心灵暂时忘却这份痛苦。
  我请小路抓住绳子的一端以代替圆规,让我用红色粉笔在地板上画出两个同心圆。圆形里画出内接的正三角形,然后填上希腊文字。
  粉笔干燥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居然在这里画魔法阵,我到底是在干嘛呢?这阵子一直环绕于心中异样的感觉又再度开始蠹动。
  画完魔法阵之后,我摆上猿猴的头盖骨,点火煮沸锅中的一切。小路因为觉得头盖骨很恶心,又讨厌魔法汤的怪味道,结果又逃往玻璃管漂浮的角落了。
  脑海中的记忆逐渐鲜明,我开始想起歌德以往在威玛自家的石头房间准备施法的光景。他创造名为魔女厨房的空间,站在药汤的香味中吟唱咒语。我现在已经能明确地想起那些咒语。
  如果继续回溯记忆,应该也能毫无保留地想起歌德当初构思的《浮士德》。对了,我应该阅读《维特》以外的作品努力找回当初歌德的记忆。看起来不像自己写的东西,只是无聊的主观认定。总之最重要的就是完成《浮士德》吧?
  
  ——不是喔。
  
  一个清晰的声音让我吓得不禁环视四周。
  声音是来自我体内,也就是头盖骨的内侧……歌德吗?喂,你自从那之后就消失不见,干嘛现在又跑出来?不是喔是什么意思啊?
  但是对方并未回应我的质问。
  可恶!喂!约翰·沃尔夫冈!如果你已经住在我身体里,我叫你的时候就老实出来啊!就是因为你老是讲些烦死人跟谜语一样的话,害我落得浪费精力、四处追寻的地步!
  我揍了自己的后头部和胸前好几拳,结果不但听不见刚刚的声音,还搞得以为自己刚刚是幻听了。
  「……YUKI?你怎么了?」
  小路不安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她双手捧着玻璃管,凝视着我。
  「……啊、啊啊、嗯,没事。我只是为了想起魔术的顺序,耗了一点时间。」
  我一边朦混小路,一边甩头好忘却刚刚的声音。也许一切都只是我想太多了。法术不见得会一次就成功,而现在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总之我得先进行眼前的作业。
  我跪在地上,望向放置于魔法阵另一边的红褐色小型头盖骨。吸气和吐气三次之后,我一句一句回想并说出咒语。
  
  你须领悟!
  一作十,
  二任其去,
  随即作三,
  你就富裕!
  四舍弃!
  从五和六,作七八之二数,魔女如此说,
  就完成而无误:九就是一,而十是虚无。
  这就是魔女的九九数!
  
  然而就算我念完咒文,四周还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唯一传进耳朵的是锅子底下柴火燃烧的声音。小路似乎有话想说,一直瞄向我的方向。
  「……有话想说就说吧!」
  我有点自暴自弃地说了之后,小路迟疑了一会才开口。
  「刚刚那串愚蠢的开场白是什么?」
  「你老实说出来真是感谢……」就连我自己都开始这么觉得了。
  「魔术难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刚刚一直忍耐着在旁边看了,觉得这根本就是骗小孩啊!你给我认真点做啊!是说——」
  正当愤慨的小路朝我的方向走来,脚尖踩到魔法阵的边缘时,突然传来一阵干燥的撞击声,吓得小路「嘻咿?」一声地跳了起来。
  原来是猿猴的头盖骨。明明没有人移动头盖骨,它们却自行振动到牙齿敲响石板地。空洞的眼窝开始微微发光,面色铁青的小路赶紧躲到我背后凝视头盖骨的大合唱。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开始了吗?我的魔术发挥功效了吗?我仔细聆听头盖骨的撞击声,好像逐渐转变为说话声。
  ——这是世界,
  ——它或兴起或没落,旋转不已,
  ——声音很像玻璃,很容易破裂……
  声音传遍墙面、地板和天花板的石材结构,仿佛所有无机质都开始齐声歌唱。我全身冒出鸡皮疙瘩,视线边缘开始闪烁。不知何时开始失去寒冷的感觉,脚下冒出火花,四周空气的粒子也活化到似乎可以用手指确认。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魔法阵对面出现一道纤长的身影——原来是梅菲。她俯视呻吟的头盖骨,发出吃吃的笑声。垂荡于魔法阵上的黑色秀发,伴随地面散发出肉眼无法确认的蒸气而漂浮。
  「YUKI大人真是太厉害了!」
  梅菲陶醉地说道。
  「就算没有文采,也能靠诗采扭转时间……不愧是我的主子。」
  我一边喘息,一边瞪视梅菲:
  「你不是来阻挠我们的吧?」
  我和小路接下来是要抢回已经在梅菲手上的娜奈特,她这时候跑出来,理所当然会遭到我的怀疑。
  「不,」梅菲对我摇摇头。「我只是想要亲眼确认而已,确认YUKI大人的欲望和路德维卡小姐的热情化为力量的瞬间。」
  小路带点迟疑的绕着魔法阵边缘行走,靠近漂浮于黑暗中的真空管。向上看着她,而她的侧脸开始出现了血色。
  「……娜奈特!」
  小路小声的叫了出来,我也看到原本玻璃管对面的应该是静止的娜奈特样子开始改变。以侧面朝向我们,在一点一滴解冻融化的时间中开始移动。
  「啊啊,过去和现在连结上了。好棒啊!」
  梅菲发出热情的叹息。四周的空气仿佛温暖的海藻,让我想起之前卷入时间隧道的瞬间而不禁颤抖不已。
  但是就在此时,小路突然无力地跪倒在地。
  「小路?」
  惊讶的我朝小路的方向冲去,发现她倒在地上却直勾勾地凝视飘浮于半空中的真空管。痉挛的嘴唇发出不成句的声音,发声之前话语便消失无踪。
  最后我终于听到其中一句话:
  「……她在笑。」
  我马上贴近小路身边,凝视她的脸庞。褐色的双眸一样继续紧盯着真空管。在笑?
  抬起头来,可以看到纤细的玻璃对面是色彩微弱的停滞时空。娜奈特纤细的脸庞微微朝向我们,露出笑容。她的确在笑,但是她的笑容让我感到寒冷穿透头盖骨的合唱、药汤的水蒸气和充满灰尘的黑暗。
  「……娜奈特在笑。」
  小路茫然地呢喃。
  「当然啦。」梅菲的声音听起来好远,仿佛从头顶的水面上传来。「我想要的是达到幸福与陶醉顶点的灵魂。」
  恶魔的声音渗进我的皮肤。我和小路一同仰视停留于幸福顶点的灵魂,可以看到额头浮现汗珠的娜奈特拿着设计图与腊笔,一边抹去脸上的油污一边对我们微笑。她看起来很幸福。但是被困在停滞的时间里。
  我的魔术现在正要打开永远的幸福。
  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小路的指甲抓痛了我的手臂。
  「——我错了,一切都错了。」
  我凝视她仿佛会破碎成无数泡沫的脸庞,倾听她沉痛的声音。
  「说什么想要拯救娜奈特,因为找不到正确答案而要取消委托,这一切都错了。我觉得自己真是恶心!」
  「小路?你在说——」
  她推开我,痛苦地蜷起身子继续说道:
  「什么正确答案!那首奏鸣曲根本就不存在啊!我为什么没发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我为什么要把无聊的幻想委托给别人呢?我难道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难道因为阴霾而看不到天空的时候,我会向人问路吗?我应当飞离枝头,不停振翅前进啊!」
  小路翻过身子,践踏粉笔画出的魔法阵,越过柴火堆上的锅子、踢开了猿猴的头盖骨,冲向墙边的钢琴。她确认键盘的状况,又摸索断裂的琴弦。从散落一地的工具中拿出调音槌,开始调整勉强可用的琴弦。
  「小路,你在干嘛?」
  我冲到小路背后询问。但是她推开我,开始把另一台钢琴拉过来。
  「当然是弹琴啊!难道我还能做其他事情吗?」
  「可、可是这里的钢琴都坏了。」
  「有些部分还有声音,有三台就能凑满音域了。」
  我终于明白小路的意图,原来是要把三台钢琴拉在一起。
  「所以我说这是不可能的。」
  「没什么不可能,马上就会连结到过去的时间,我的琴声也就能传到娜奈特的耳里。既然如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折断的翅膀继续飞翔!」
  小路的一字一句都像喷出地表裂缝的岩浆一般灼伤我,我也只好屏息后退。拉动钢琴的磨擦声和远处传来的炮弹声重叠,接着地表传来明显的摇动让小路发出小声的惊呼和摇晃。我赶紧撑住她娇小的身躯。
  接下来头顶传来远方的爆炸声和明显的连续炮击声,我开始起鸡皮疙瘩。
  战斗拉开序幕表示拿破仑已经来到这里。现在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吗?小路喘着气,推开我之后继续调音。我来回看了好几次小路的背影和通往一楼的楼梯。
  我已经连结了过去与现代,代表在这里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虽然不清楚小路的意图,但是我已经无法插手了。比起这个拿破仑——不,其实我也不能拿拿破仑如何,不过还是先上去看看状况吧。
  我一边上楼,一边频频回头望向小路。她发觉了什么呢?一切都错了,没有正确答案。她的一字一句都深深穿透我的肋骨与肋骨之间,疼痛不断地直接传抵到我的心脏。
  ……错了?什么错了?一切都错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如同蜈蚣一般,在我的肌肤下方四窜。我也错了吗?我也全都弄错了吗?一楼一片黑暗,我遍寻不着卡尔的身影。楼梯上方传来些许光线,我爬上去之后发现卡尔坐在阁楼窗户的窗框上,正在观察外面的情况。夜风夹杂白雪吹进屋内,再度传来两三声炮击声。爆炸顿时照亮窗外的夜空,可以看到云朵之间飘浮的黑色影子。
  「法兰西的飞船队来了。」
  卡尔放下望远镜,怒视夜空低语。
  「飞船?这种大雪的日子里能开飞船吗?」而且现在还是半夜呢。
  「法兰西军非常优秀,这种天气换做是奥地利军队就没办法了。听说奥地利军队在地面架满高射炮,不过地上也派出坦克车队。不知道可以撑多久。」
  接下来的爆炸声距离我们非常接近,大地的震动也随之而来。我冲向窗框,从卡尔的身边望去,可以发现对面两个山丘都在熊熊燃烧。军用的警钟也因此发出激烈的声响。我从卡尔手中抢过望远镜确认对面的情况,发现不知名物体拖着光束般的尾巴划过夜空并撞击山丘,火焰随同爆炸声轰然而上。一瞬间甚至可以看到粉碎的炮身与车轮碰撞士兵,四处飞散的光景。
  原来是巡弋飞弹。法兰西军的技术有这么进步吗?这么一来奥地利军队不就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吗?不仅如此,如果无法阻止对方的飞船前进,要是拿破仑从上空袭击,一切不就完了吗?就在此时,卡尔发出不祥的低语。
  「浮士德,少碍事,滚回去。接下来是我的战争。」
  「……咦?」
  卡尔卸下腰际的魔枪,以手指抚摸枪身的雕刻,露出笑容。
  「拿破仑,你的错误就是太小看『魔弹』的射程。哈!我费了三弹让波丽娜说不出话来总算是看到成果了。」
  朝向夜空伸出的右手中可以看到从枪上的雕刻跟纹饰从枪口到枪身冒出几次可怕的鼓动,卡尔沙哑的声音吐出咒文。
  「——戴胜鸟的右眼【Das rechte Auge eines Wiedehopfs】,大山猫的左眼【Das linke eines Luchses】!」
  魔枪发出一声咆吼,我则因为冲击力而弹离窗框,背脊也撞上楼梯的扶手。闪耀的魔弹脱离火枪,奔向黑暗的天际。光束在夜空中画出复杂的轨道,正当我以为魔弹消失于夜空中时又发出如同太阳般的爆炸光芒。转瞬间可怕的爆炸风就向我们袭来。
  船队领头的一只飞船从尾巴处清晰地冒出火焰和黑烟,细长的船体也随之变形膨胀。
  船体开始膨胀?不,不对,那艘飞船其实是向我们逼近。遭到魔弹打穿引擎的飞船一边冒出火焰和黑烟,一边坠落。远处传来奥地利士兵断断续续的欢呼声,警告的钟声节奏也随之加快。我却愈来愈害怕,胃部也随之紧缩。这艘飞船还没失去动力,正朝着我们——也就是这栋房子冲来!
  膨胀的飞船化为火球,填满夜空,遮去窗外的一切景象。破碎的声音与爆炸声形成奔流,穿过头顶。之后窗户外侧的火焰消失,雷鸣般的声音也随之远去,飞船最后在房屋后方爆炸碎裂。剧烈的冲击朝房子袭来,使我差点掉下楼梯,只能勉强倚靠扶手支撑自己。房屋中所有的柱子和墙壁都有如发出悲鸣般作响。
  坠落的飞船差点就要撞上这栋房子,一想到这件事就让我的心脏差点跳出肋骨。
  一道影子穿过我身边,冲下楼梯。是卡尔。他手上的魔枪枪口还微微冒出硝烟,玄关大门遮去他的身影。
  我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追随卡尔冲下楼梯。一踏上一楼的地板,想到还在地下室的小路。不,没关系,不过就是一阵摇晃而已。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外面的状况。
  我打开玄关大门,走出户外。一阵冷风突然袭来,仿佛要扯下我的耳朵,一阵烟硝味也随着寒风飘来。
  隔了好几片葡萄田的远处,可以看到黑暗中屹立了一道火焰缠绕的巨大黑影;是飞船坠落。飞船的船头朝下,插落于树林中,下方的树林也因而熊熊燃烧。绘有巨大三色旗的船身也逐渐扭曲。
  大雪不知不觉地停了,仿佛乌云遭到地面火焰吹散。却因此更觉寒冷剌痛。响彻云霄、连续不断的军用警钟和炮击声也更加清晰地剌激耳朵。
  卡尔走到葡萄田边,怒视坠落的飞船。他的左手抚摸了好几次举起的魔枪,枪身纤细的雕刻又开始充满生气地鼓动。
  传来愈来愈剌耳的声音,火焰中的船身也倾斜得愈来愈快。就要倒了。
  卡尔以手臂和魔枪遮住脸庞,我也重叠掌心遮住眼前。巨大的船身发出致命的声响,逐步倾颓。飞船激起积雪、火焰和黑烟,猛力地撞击大地。我缩起身子以抵御当下应该吹来的火花、热风与地鸣。
  但是,这一切应当发生的冲击却没有冲向我们。
  原本应该完全倾颓毁灭的飞船居然停止在即将倒地的角度。
  怎么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卡尔垂下双手,怒视黑夜中的葡萄田。我也赶紧站到他身后,屏息观看眼前的光景。
  稍微浮起的飞船下方,有一个人影。
  人影是——站着的。
  对方单手支撑着船体;只是一个人单手就撑起了宛如鲸鱼的巨大飞船。让我不禁全身战栗。对方毫不在意地挥动举起飞船的单手,熊熊燃烧的飞船这下子发出比刚刚更加吵杂的声音,压倒树林之后才真正倒下。
  对方背对激起的积雪、猛烈的黑烟和增强的火势缓缓走来,冷风吹动他灰蓝色的头发,火焰照亮他肩上飘动的三色旗。
  拿破仑·波拿巴。
  果然是魔人。记忆中他在演奏会之夜突然展现的软弱,已经被这寒冷、熊熊燃烧着的光景从记忆中完全抹灭。
  我可以感受到卡尔的背抖了一下。
  「……啊,是啊,你这种家伙不会这么简单就死。」
  卡尔右手紧握火枪,指向朝这里前进的身影。憎恨吹起热气,让我不禁屏息。
  突然袭来的风压让我一时听不清卡尔口中发出的干枯咒语,只见枪口瞬间冒出强烈的光线灼烧我的双眼,让我反射性地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可以看到闪亮的魔弹穿过黑暗,贯穿了拿破仑的胸口。
  魔人——明明三色旗白色的部分已经染为一片鲜红。他却没有因此而倒下。他的身体不但没有摇晃,更没有停下脚步。
  卡尔口中溢出扭曲的诅咒声,仿佛野兽的吼叫。不再像是人话的呐喊反而让魔力强烈,汇入他手上的枪身。枪口再度冒出光亮,我也因为剧烈的光线而向后躺倒。
  拿破仑的半个身体再度遭到光线吞噬。
  他的肩膀溅出血花,焦黑的三色旗碎片、破碎的军服饰绳和烧焦的头发都四散于风中。
  「……啊……」
  卡尔发出萎靡的叹息,举枪的右手也随之放下。
  就算右手臂和侧腹沾染着大量血渍,拿破仑还是继续站立不动。
  闪耀红铜色光芒的魔王眼,凝视着魔弹射手。
  「这样就结束了吗?」
  拿破仑渗血的低语,就连相隔甚远的我都觉得剌耳。卡尔的膝盖也因此稍微颤抖。
  「那就滚开吧,你不是杀得了我的人。」
  这句话明明是针对卡尔的发言,却贯穿他的身体,直抵我的胸口。我怕得几乎要腿软,心想自己为什么跑出来。冻彻心田的疑问让我连背脊都跟着颤抖,明明只要待在小路身边发抖就好啦,现在就躲回秘密基地吧,赶快夹着尾巴逃回去吧,难道你想死吗?我拼命告诉自己,但是冻僵的膝盖就是动也不动。
  「还没有结束。」
  卡尔忍住自己的颤抖丢下这句话。他的左手继续抚摸枪身,表面的花纹也不祥地鼓动。应该结束了,你已经射了六发吧?最后一发魔弹和其他不一样,不是给你的。那是萨米尔那个可恶的恶魔为了一边嘲笑你,一边打穿你来剥夺灵魂的一发。
  但是卡尔已经跨过葡萄田,迈向拿破仑。我终于明白他的复仇愿望会带领他走向何处。
  就算子弹是根据某人的意识,注定要命中某处——所有子弹都一定要从枪口发射。
  「我就直接在你身体打个洞。」
  卡尔喃喃低语,蹬了一下雪地之后冲向拿破仑。不行啊,不管拿破仑变得如何,射了第七颗就完了啊。我得阻止卡尔才行。
  我要阻止吗?
  我在打什么蠢主意?我就算跑出去也帮不上任何忙,而且难道我忘了拿破仑说过的话吗?我已经不是歌德,所以无法保证自己的命运。那家伙明白地表示会取我性命。会被杀,会死掉。一想到这里,一股寒颤直抵脖子。我应该趁卡尔争取时间的时候早点跑回地下室,带着小路逃跑。
  让卡尔当诱饵,抛弃卡尔。
  咽回喉头的气息又再度由口中吐出,我心中的恐惧与热情彼此竞争摩擦,化为剌耳的悲鸣。抛下那个人——我哪做得到。
  我用指甲抓抓自己的膝盖好振作起来,脚尖挖起地上的积雪。
  「卡尔——」
  就在此时,一股惊人的重量攻击我的后脑杓,抹去我的声音,让我倒在雪地上。我的视线因此扭曲,吃进沾满泥土的肮脏积雪。正当我不明所以地挣扎和忍耐剧痛扭动脖子时,发现视线的角落出现微弱的绿色火焰。
  「……不准你阻挠我可爱的卡尔尔尔尔尔尔尔尔尔尔尔尔!」
  仿佛石灰互相摩擦所造成的不悦声音从头顶传来,让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当我抬头仰望时,发现焦黑的夜空前方出现一张充满鸟尾羽毛发饰的恶心无血色笑脸。

  「嘻嘻嘻嘻嘻嘻!可怜的浮士德!」
  是萨米尔,可恶,居然在这种最糟糕的时候——可恶的恶魔!
  对方加重踩在我背上和右手上的力量,绿色的火焰在黑夜中熊熊发亮。
  「……呜……呃。」
  我因为过度疼痛,从喉头流泄出呻吟声。
  「你就在这里眺望我可爱的卡尔在即将完成复仇的瞬间失去希望,倒地,在屈辱中冻结的模样吧!」
  萨米尔晃动火焰的羽毛嘲笑着我。我一边驱逐意识中的剧痛,一边拼命凝视卡尔的方向。他的背影仿佛消失在满地的积雪与遭到火焰烤焦的夜空交接处。
  「浮士德,你既然也是恶魔界相关人士,就不应该因为一时的廉价的情感而暴露丑态。」
  萨米尔吃吃地笑了。
  「为什么要阻止卡尔呢?看到美丽的灵魂受到绝望的打击,恶魔的乐趣就是欣赏他们发出哀嚎的瞬间啊!」
  我一边忍受萨米尔的嘲笑,一边咬紧牙关。廉价的情感?为什么我想阻止卡尔呢?像我这样的家伙——
  萨米尔一脚踩上我的头顶,让我逐渐陷入泥泞当中。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音乐。
  是钢琴的琴声。
  我可以明确听见琴声敲响地底的冰粒,在水泡间回响,逐渐浮上地表。穿透每一块土块的和弦透过融化滴落的冰冷雪水转换为八度音构成的旋律,传遍大地。
  这就是〈热情〉。
  降A大调的第二主题如同测量水脉的深度一般下探。
  这无庸置疑是小路的演奏。她拉来三台折翼的鸟儿,弹奏出断断续续的琴音。破裂的响板、折断的琴弦与龟裂的键盘流泄而出悲痛的声音。但是这次的演奏比我所听过的所有〈热情〉都还震撼人心。
  没有其他理由。
  我运用勉强可以动弹的左手搔抓地面,抬起头来凝视焦黑的黑暗。野兽的呐喊和小路的琴声交叠,远处可以看到复仇者与魔王重叠的身影。我无声地呐喊他的名字:卡尔·马利亚·冯·韦伯,阻止你不需要其他理由。我平常聆听的序曲、少女的花环之歌、猎人的合唱让我充满憧憬,这些全都是你的作品——比谁都热爱音乐的你,如同朝雾般悄悄关心大家的你,居然连一首作品也未留下就要抛下敬爱你的人们,在我面前踏入地狱。
  阻止你其实是因为我的自私。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没用的!没用的!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萨米尔的声音充满兴奋。
  「看吧,浮士德!趴在地上看正好!欣赏我心爱的卡尔人生最高潮的时候!只要没有那头黑狗在你身边,你也不过就是个会吟诗的没用虫子而已,哭着欣赏这一切吧!」
  我看到了,看到拿破仑的右手在黑暗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剌出,贯穿了卡尔的侧腹,血花四溅。卡尔指向三色旗伤口的魔枪也被拿破仑的左手弹开,空虚地指向夜空——然后第七颗魔弹终于发射。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萨米尔的声音高亢扭曲,魔弹的光芒仿佛以星星为目标而高高升起。
  「第七发!终于轮到我了!最后的魔弹!扭曲吧!贯穿吧!贯穿我心爱的卡尔的喉咙吧!浮士德!凝视你的无能和意外的幸运吧!这可是最棒的表演!」
  萨米尔的哄笑和无力感从耳朵和嘴唇流入我的意识,我也只能在恶魔的脚下扭转身躯,俯视魔弹在天际划出弧形的曲线。弯曲的魔弹的前方是全身浴血的卡尔和遭到卡尔紧紧抓住的拿破仑。他抓住魔人贯穿自己侧腹的手臂,又紧紧拉住对方的脖子。仰视的猎人在夜空中追寻魔弹的位置,我只能在一旁感受冰冻五脏六腑的战栗。那个人连这点都想到了:尽管第七发魔弹可能会贯穿自己——就算如此他还是要完成复仇。
  魔弹划开夜晚的大气,开始下降,即将贯穿射手和拿破仑。
  「卡尔!卡尔!卡尔尔尔尔尔尔尔尔!你那美丽的、如同水银般坚韧不屈的精神和清澈的灵魂,就要变成我的了!永远都是我的了!」
  恶魔充满愉悦的声音连根夺去我体内的热度,难道我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卡尔牺牲吗?我难道什么力量也没有吗?我的手指空虚地在空中挣扎。
  可是,就在此时——
  时间结冻了。
  发出剌耳笑声的萨米尔张大嘴巴静止不动,随风飘荡的雪片也凝结于空中,静止于浴血双人上方的魔弹看起来就像伯利恒之星一样。
  一片清澈的寂静中,只有钢琴的琴声从地底传来。
  但是这并不是受伤的鸟儿所吟唱的悲歌。
  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呢?彼此碰撞的琶音、装饰音与八度音之间的问答和极强所敲击而出的激烈上升和弦都在漆黑的夜空中鲜明地浮现又消失。我努力从音符与音符之间寻找歪曲和噪音的律动。
  
  啊啊,这是——
  电子钢琴的琴声。
  小路的手指所弹奏出的每个音符都涓滴不剩地转换为磁力与电流,两者的竞争经过变换、增幅再度转化为音符解放于大气中,仿佛黎明时分绽放的树冰。这台电子钢琴的声音比起我至今听过的所有琴声都不同,它声音更加锐利、纤细和清亮。声音清脆破碎成数千颗细小的结晶,四散于大气中之后继续因为残照而发亮。我所知道的乐器史上,无论是芬达、华里兹或是山叶都无法创造这种声音。
  那么是谁创作出这种声音的呢?
  我当然明白,欢喜到近乎冻结的灵魂确定了我的推测。这种声音当然是娜奈特·史特莱夏完成了心目中的作品。我的魔法打开过去的时光大门,小路所演奏的〈热情〉因而得以传入陷入瓶颈的娜奈特耳中。这首曲子深深地打动她,因而将瞬间转变为历史——娜奈特创造了小路渴望的钢琴——把遥远的过去——重新改写,而来到的现在也跟着改变。小路手下原先伤痕累累的鸟儿也因而重生,现在确切的音色正是现实。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破碎的〈热情〉能带领娜奈特创造如此音色呢?小路所描绘的正确答案或是她心中所设想描绘的〈热情〉的姿态,绝对无法只靠那三台破钢琴达成。
  但是我脑海中模糊的小路声音如是回答我:
  正确答案或是心中设想的模样,原本就不存在。
  存在的只有各自的欲望、引领而出成形的激情、无法满足的想法所奏出的旋律。在饥渴中注入盐水,让灼热的憧憬化为更加强烈燃烧的欲望。
  憧憬。
  心灵遭到欢欣打动却又无法满足的人,会因为憧憬而烦躁。
  因为无法满足与授予之美,因为没有其他人能满足自己,于是我们拿起笔,摊开白纸,依靠自己的双手创作。如同祖父过往的教诲,憧憬能创造时代。
  「啊啊……」
  隐含热度的声音从我嘴唇流泄,飞散的雪片也再度缓缓地降落。时间又将再度融化解冻;因为我还没完全满足。约翰·沃尔夫冈,我终于明白了,我错了,我想从记忆中找出你所期盼的故事是大错特错的行为。
  我现在可以明显感受到《维特》是你为我所写的作品,因为是你的创作才会使得所有读者都如此感受。但是我却不会因此满足,反而更加期待;这就是我魔力的来源。
  时间又开始运转,半边身体所感受到的积雪寒冷也随之恢复。全力作响的军用警钟、爆炸声和战斗的声音玷污了小路的琴声。胸前感受到的闷痛是来自萨米尔的脚尖。绿色火焰包围全身的恶魔更加用力践踏我的胸口,抬头仰望天空,晃动头上装饰的羽毛高声嘲笑。
  「——降落吧!第七颗魔弹!贯穿卡尔的生命与希望!让它们体无完肤!」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拔出压在身体下方的右手。努力扭动身子改成仰躺的状态,将右手抵在萨米尔的胸前。
  「嘻嘻!浮士德,现在你还能干嘛?就乖乖地——」
  你问我还能干嘛?
  
  什么都能干啊。
  如同你呼唤的名字。
  我是浮士德——总有一天会品味世界一切的魔术师。
  
  魔力通过全身,形成奔流汇聚于右手的手指。萨米尔露出僵硬的表情,而我手中则冒出一股金光,形成漩涡后凝固。我握住枪把,推开冰冷的击锤,把手指扣上扳机的位置。
  浮现于我掌心的是——缠绕了淡红色饰绳的小型手枪。这把枪毫无疑问就是根据我的欲望而具体化的故事,也就是夏绿蒂拭去灰尘之后交给维特的那把枪。
  轻巧的扳机和微弱的枪声仿佛只是折断了一根针。
  萨米尔只稍微露出扭曲的表情,把手贴在遭到射击的胸口。他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嘲笑中夹杂些许烦躁。
  「……你刚刚干了什么?」
  对方踏在我胸口的脚更加用力,让我连咳嗽都办不到,身体也逐渐陷入泥泞当中。
  「真是太可笑了!你以为那种无聊的玩具能对我怎样吗!愚蠢!真是太愚蠢了,浮士德!真是太扫兴了!我得到卡尔之前先杀了——」
  萨米尔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看来他是发现胸口的异样,正在摩擦遭到射击的胸膛。但是那里一点伤痕也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打穿的并不是他的身体。
  「……你……你……干了什么好事?」
  萨米尔失去血色的脸庞开始扭曲,俯视我开始怒骂。
  「你摸了也不知道,因为我是在你心上打了洞。」
  「少骗人。」
  「我没骗你,你就要死了,萨米尔。」
  「少胡扯,死小鬼,你以为你的程度能杀死恶魔吗?」
  「不是我杀的。」
  我的音量跟叹气没什么两样,同时可以感受到手枪逐渐从我掌心消失。
  「是你杀了自己。」
  「——你……」
  淡红色的饰绳脱落,缠绕于我手指上。梅菲的几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恶魔是纯粹的欲望所聚集而成,无法以他人的意志杀害。既然如此……
  「《维特》的子弹现在已经贯穿了你的心脏,你的杀意只能朝向自己。」
  恶魔瞪大了眼睛,喉结上下移动,从口中发出呻吟声。
  是的,萨米尔,就如同你所说,这把枪是无聊的玩具。它无法伤害任何人,只有如同维特走不出自己心房的微弱力量。
  但是——
  我和恶魔同时仰望夜空,看到青白色的光芒转动方向。
  现在那个心,即将杀死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萨米尔双眼充血,发出惨叫。最后一发魔弹拖着青白色的尾巴,穿过夜空降落于我面前。尽管视界上半部充斥剧烈的光线,又遭到光压的吹袭而坠落于雪地上,我也还是看到了:化为闪光的枪矛射穿萨米尔的咽喉,深绿色和黄金色的火焰化为血浆爆发四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奇异凄惨疼痛的临终哀嚎和异质的血一同四散于雪地上。四周的火舌四窜扭曲,酒类腐败的气味形成漩涡在我四周打转。绿色光芒的羽毛不断地降落于地面与我的背上,毒辣的热度也随之蒸发。
  我趴在开始融化的积雪上,拼命忍住胃中涌起的恶心感觉。体温好像从耳朵、眼角和喉咙流逝,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的魔力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可以扭动背脊的寒意。
  死了。
  萨米尔——死了。
  心跳声在耳中不停回响,逐渐转变为仿佛定音鼓连音般的头痛。
  死了,我可以感觉到。充斥可怕重力的欲望集合体正在我面前烟消云散,这股力量席卷周遭的热度,即将压倒虚无的空间。
  我原本支撑上半身的手腕开始无力,接触肌肤的积雪、土壤和空气也都随之失去生命力。我伸长右手抓着地面。不行,不能闭上眼睛,我要是闭上眼睛也会被带走。
  这时候让我勉强留住的,是传入我贴在地上的耳朵的钢琴声,听到小路的〈热情〉仍旧持续响个不停。
  真是好讽剌。
  我至今听过的所有〈热情〉和小路的演奏相较之下,简直就是生锈的管风琴。她所演奏的所有片段直达心脏,如同甜美的麻药般溶化于我的血液当中,流遍我的身体,麻痹我的一切。
  
  但是我不会委身于至高的幸福之中,无法满足。多亏了这点,我才能勉强活下去。
  
  一阵仿佛拖着东西前进的声音拉回我的意识,一抬头却因为脖子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皱起脸来。这时候我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其实趴在地上。
  当我起身转头时,巨大的身影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吓得屏息后退,抬头对上对方无生气的双眸。
  拿破仑停下脚步,直勾勾地俯视着我。他代替战袍缠在肩膀上的三色旗已经染成一片红黑,熊熊燃烧的飞船使得伤口逆光而无法确认伤势。他右手随意抓住的是全身无力的卡尔,一头散乱的白金色头发让我看不清卡尔的脸庞,无法判断他是生是死。我僵硬的指尖拼命寻找剩余的魔力,但是魔力已经萎缩消失。拿破仑充满杀意的眼神正要击溃我。
  但是我不能在此转移视线,毕竟小路还在。而且就算我失去了魔力,还有话术可以对付拿破仑。
  「……已经太迟了。」
  我现在只能发出会随风四散的细微音量,但还是要忍住喉咙的剧痛继续说下去:
  「你听得见这阵琴声吧。」
  拿破仑眯起眼睛,我带着祈祷的心情继续说明:
  「小路已经改写了娜奈特的过去,你懂吗?你想要抹消的电子技术早就已经开发完毕,娜奈特的钢琴也已经传遍全维也纳。现在再来对她动手,已经太迟了。」
  这段话有一半是谎言,毕竟我不知道魔女的厨房究竟可以回溯到何时,小路的琴声对于过去造成何等影响,现在又被改写到什么地步。
  不过我也不觉得拿破仑有办法看破这一切。
  杀气从他的双眼中褪去,于是他将手上的卡尔随意地丢往我的方向。
  「——哇!」
  我赶紧伸出手来在最后一刻接住卡尔。筋骨的疼痛也跟着蔓延全身。
  卡尔在我手中扭动,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发出安心的叹息:太好了,原来还活着。
  「……歌德,我放你一条生路是要让你找到完全杀死我的方法,还有这家伙和贝多芬也是。给我记清楚了。」
  拿破仑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扯动我冰冷僵硬的脸颊,我却抬不起头来。
  为什么你不会发疯呢?我再度心想。一边击败所有可能威胁自己的一切,却又一边期待有人杀了自己。这种矛盾难道都不会撕裂你的心灵吗?
  难道是因为你太强焊了吗?
  我仿佛要庇护卡尔一般抱住他,持续沉默直到拿破仑转身离开。在他踩在泥泞上的脚步声消失为止,我都一直放低视线。觉得四周恢复平静应该只是我不再悸动。
  脱下卡尔的外套,撕开染满鲜血的破碎衣物以确认他的伤口。好险伤口没有很深,拿破仑的攻击只是稍微削去了一点肉。我帮卡尔止血之后,用力地缠紧布条。
  拿破仑的飞船坠落的地方传来一阵奥地利军队所敲响的钟声,声音愈来愈接近,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吧。
  我已经累到对寒冷毫无感觉,接下来能做的只是等待军队来临而已。
  卡尔张开双眼,痛苦地瞪视我的脸庞。正当我想开口时,他推开我的胸口,尝试起身。结果表情因为过度的疼痛而扭曲,最后仰躺于脏兮兮的雪地上。
  「……为什么?」
  低声的呢喃推开黑夜。
  「为什么我还活着啊!」
  我可以感受到声音中微微的怒意。
  「因为萨米尔……死了。」
  我老实地回答。卡尔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右手的火枪正逐渐发出咻咻的声音,化为金烟消失于空气中。
  「你干嘛杀了他……妨碍我复仇。」
  卡尔怒视头上广阔的夜空,紧紧咬住嘴唇。
  原本密布的乌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露出闪亮到仿佛会剌痛双眼的星光。
  「……你听得见琴声吗?」
  我的回应和卡尔的问题牛头不对马嘴,只见他皱起眉头。我也撑不住自己疲倦的身子,忍不住倒在他身边。音乐透过土壤,传遍身体。降D大调不为人知的主题宛如浸泡于水中的雪块,正一点一滴地分解,仅存冰冷的残渣扩大散开。与水同化的音符又一点一滴地形成旋律的轮廓,这台钢琴怎么能演绎如此纤细的声音呢?
  「我很想让你听听这首曲子,是小路写的F小调奏鸣曲。」
  卡尔毫无回应,所以我又加了一句:
  「你听了之后觉得满足吗?」
  我满足到觉得死而无憾。
  不需要卡尔的回应,我用看的也明白。因为他的左手无意识地寻找不存在的键盘。小路曾经说过人类永远不可能满足,光是接受就能满足的人一开始就不会自行歌唱。只有无法因为他人的创作而满足的人,才会怀抱饥渴航向创作的荒芜海洋。
  一阵焦味剌激了我的鼻子,原来是卡尔手中的火枪终于完全升华为一阵红褐色的乌烟消失。卡尔颤抖的手指握住最后一丝残渣,僵硬的拳头悲伤地颤抖,最后终于无力地垂在泥土地上。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卡尔无神地低语。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一边蜷缩身子抵抗寒冷一边摇头,希望他不要说出如此悲伤的发言。
  可是我无法对卡尔说出接下来的话,只能在心里默语。
  你以后就会写出那部作品,以你右手消失的物品为题材写出属于你的作品。无论前人遗留的财产多么动人心弦,只要一天不满足——只要你真心想要的东西没办法透过第三者获得,你就只能自己创造。如此单纯的循环在历史中不停反覆,大家都是依靠憧憬创造下一个时代。你会写出新的歌剧喔,写出其他人无法塑造的德国歌剧,写出属于你的〈魔弹射手〉。
  但是我——说不出这番话。
  我至今明明四处吹唬无法确定的历史,造成众人的不安或安定众人的心灵。为什么呢?
  
  ——因为啊……
  
  我的体内响起一股以往也听过的声音。
  不过,我已经明白那是谁的声音了,是我自己的声音。
  
  ——那不是我的故事。
  
  小路所演奏的平静低吟的变奏曲终于扩散至整片湖水,减七的和弦向湖面投下不可思议的波纹。接着熊熊燃烧的火柱映照于水面。紧绷的领导和弦不断敲击虚空,最后乐章Allegro ma non tropp(注:从容的快板)开始奔跑。光芒的碎片于夜空中四散,转化为星星;或是转化为融化积雪的火花。逐步扩展的音域展现喜悦的情感。
  可是小路并不会因此满足。我很明白,她所创作的第二十九号B大调奏鸣曲最后会超越极限,形成当代的钢琴和当代的钢琴家都无法表现的乐曲。
  之后憧憬小路的人纷纷蜂起,新时代的音乐家和乐器也终于追上小路,甚至超越小路。最后他们会迈向下一个时代与下下一个时代——我瞄了一眼隔壁的卡尔,发现他正在专心聆听运用所有音域,声部瞬息万变的〈热情〉。
  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无声地看着一切。
  因为这是你们的故事。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结果只卖了三台。
  「亏损,真的是大亏损。这样下去工坊会倒闭的……」
  娜奈特小姐摘下眼镜,静静地拭去流下的泪水。可是跑来我公寓哭,这样我也很困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我身旁的小路说道:
  「最新的艺术一开始总是无人理解。」
  「不,是因为昂贵又占地方……」
  她们讨论的正是娜奈特·史特莱夏特制的革命性乐器——电子钢琴。除了钢琴本身之外还必须加上放大器、喇叭和发电机才能发出足够的音量,所以一个不小心就会比一栋房子还贵。
  自从我们遭到法兰西军袭击之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这段日子下了好几次雪,每下一次雪就愈来愈寒冷。窗外的天空虽然一直是阴沉的灰色,但是街上已经因为降临节而开始天天举办圣诞市集,热闹非凡。
  娜奈特在这段日子里一直窝在工坊,尝试如何量化电子钢琴。现在好不容易终于开始进行量产,结果预约订购竟然只有三台。
  「三台……」
  娜奈特靠在墙上呻吟。
  「这不过是预约订购,重点是之后啊。你反而应该觉得光预约就有三台呢。下单的是哪些人呢?」
  我拼命地安慰娜奈特,她才终于摆脱阴暗的表情。
  「第一台是匿名的客户,交了钱之后要求我们把钢琴搬到瑞士花园附近的府邸。那里好像是杂草丛生的空屋,信上要我们搬到院子里就好……真是奇怪的客人。」
  我和小路面面相觑:那不就是莫札特吗?那个变态地缚灵,老是摆出一副对音乐没兴趣的样子,结果其实早已把握最新的钢琴动向,甚至还下订了。
  那个人直到临终都是音乐家,死了之后也还是音乐家。
  「另一张订单是来自美泉宫的宫廷剧场!」
  娜奈特突然变得精神百倍,还挺起胸膛。
  「听说是海顿老师的推荐。不愧是大师,就连退休之后都还会掌握身为维也纳第一钢琴工匠的我所制造的最新钢琴。」
  结果下单的人都是认识的人。
  「所以第三台钢琴就是要搬到小路的房间啰?」
  「嗯?你在说什么?不是我的房间,是这里。」
  小路指了指脚下——也就是我房间的地板。我因此瞪大眼睛。
  「……啊?咦?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房间?你在说什么?」
  就在此时,房外传来巨大的脚步声,玄关则传来粗暴的敲门声。
  「……嗯,歌德老师!请问这里是歌德老师府上吗?」
  我一打开门就发现史特莱夏工坊的年轻实习生站在走廊上,后面是一群身着工作服的男人,走廊上还堆了三大包行李。实习生看到娜奈特之后说道:
  「啊,师父,您已经先来了吗?是这里没错吧?那我们就要搬进去了。」
  「咦,等、等、等一下!」
  但是谁也不听我的发言。结果我的寝室转眼之间就塞满了电子钢琴、放大器、喇叭以及简易发电机。
  「不愧是王立公寓!」娜奈特露出感动的表情。「钢琴和所有器材搬进来之后还有睡觉的空间。」
  「是只剩睡觉的空间吧!」就连我也生气了。「为什么要放在我房间?这是小路买的吧!」
  「我的房间已经塞满前一阵子乱买的钢琴了。」
  「那就丢掉或卖掉啊!」
  「钢琴多才好堆放乐谱或书喔,你不知道吗?」
  「买个柜子,养成整理的习惯,会好放五百倍以上啊!」
  「整理不是你的工作吗?」
  越讲越累,于是我放弃对小路的抗争。
  「不过,路德维卡……」
  娜奈特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要买那么多钢琴呢?难道你不相信我能完成你心目中的钢琴吗?」
  娜奈特的口气虽然平和,镜片后的目光却非常认真。
  「嗯……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房间有点空。」
  小路避开娜奈特的视线,随口朦混。
  「因为路德维卡是天才啊!不需要半调子的钢琴!就算没有乐器,我也能听上小路的音乐会八个或十个小时!」
  那只是你跟小路大眼瞪小眼吧?
  「只有你才能够巧妙地表现尚未诞生的乐声啊!因为你来委托的时候演奏给我听,我才能马上完成电子钢琴。」
  娜奈特骄傲的眼神跟小路复杂的眼神,都转向放在床前的电子钢琴。我也叹了一口气,往书桌前坐下。
  原来娜奈特脑中的记忆替换成这个样子。
  娜奈特完全不记得和恶魔签过约的事,正确来说是和恶魔签约的事实完全被抹消了。因为我们使用时光倒流的魔法,让她听见小路演奏的〈热情〉。小路聚集三只遭受破坏、内脏破碎短缺又满目疮痍的鸟,让它们重新歌唱。尽管有些键盘发不出声音又缺乏高音部分的键盘,小路的热情却填补了这些缺陷——
  不,我想事实大概不是这样。
  「……娜奈特,是你擅自听到的。」
  小路的声音隐含后悔和些许自嘲。她轻轻抚摸闪耀的琴盖,继续说道:
  「那不是我所期望的琴声,其实是你想听到的琴声。只好那恰好是我所期盼的琴声。」
  我只是藉由五音不全的演奏,打破你的欲望和重新点起心中的火焰。小路淡淡地露出笑容,娜奈特则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歪着头。
  「总有一天……」
  小路指着娜奈特宣告。
  「我会写出连这台电子钢琴都无法弹奏的厉害曲子!」
  然后娜奈特露出了笑容。
  
  
  海顿师父打电话通知我们卡尔好像终于可以下床,所以我和小路一同去探望他。
  维也纳的街道因为连日下雪而染成一片雪白,十二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撒遍大地。每条路上都可以看到孩子兴奋地在雪地打滚和打雪仗,也会听到铲雪的老人怒斥的吼叫。
  「马利亚一定很沮丧。」
  坐在路边叫来的马车上,小路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我是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过是你夺走他复仇的机会吧。」
  「呃……嗯。」
  虽然觉得说是我夺走总觉得有语病,不过仔细想想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搞不好会因为失去人生的目的而倒在床上,真不想看到那样的马利亚。」
  等到我们抵达海顿老师的府邸时,听到道场方向传来一阵沙哑的怒吼:
  「你们这些家伙要我说几遍才会懂!我们下次是要在教堂献唱,不是演奏会!声音要更具有穿透力!就像软木一样!」
  「是!」「是!我听不懂!」「什么是软木?」「听不懂就不要回答得那么有精神!」
  除了怒吼还传来敲打的声音和撞击墙壁的声音,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道场的门扉。
  道场是一片空荡荡的广大空间,身着朴素练习服的斗魂烈士井然有序地站在比室外还要寒冷的木板地上。上半身满是绷带的卡尔正坐在钢琴前方,对大家咆啸。
  「清唱剧的合唱团要化为管风琴的一部分!你们头脑简单,应该很轻松就能做到!从G号开始再练一遍——」
  「他既不沮丧也没倒在床上啊。」
  激愤的小路推开我,走进道场。巨汉们一同回过头来注视我们。
  「小路老师!」「博士也来了!博士辛苦了!」「博士辛苦了!」
  巨汉们一齐向我们行礼,简直就像森林的树木一同倒向我们。这种恐怖的景象可不可以不要再来了?
  卡尔锐利地瞪视我们。
  「你们两个一起跑来干嘛?」
  「来看你啊。我本来担心你因为失去活下去的动力而倒在床上哭泣度日,结果居然这么有精神!害我白担心了!」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哪有空呼呼大睡?我们从一过完年就埋头工作。这些家伙也久未练习,要好好重新锻炼。」
  「博士!那天晚上多亏您的帮助!」
  「谢谢博士!」
  大猩猩们走过来,把我团团围住。
  「听说您单手抓住坠落的飞船,救了代理师父!」
  我才没做这种事,是谁捏造了这么具体的谣言?另一只大猩猩这时候也插嘴说道:
  「你白痴啊,博士才不会做这种事。」对啊对啊,赶快帮我澄清。「博士是从飞船下方打了一百拳,从空中破坏飞船,拯救代理师父的!」
  「有那种时间的话,逃跑不是比较快吗……」
  ……呃,我认真吐槽是要干嘛?「你们赶快给我回去练习!」
  卡尔充满烦躁地说着,然后面向着我。
  「浮士德,都是你的错,害我又得回来顾猩猩……而且还得重新思考怎么暗杀拿破仑,想起来就火大。」
  面对对方充满恨意的抱怨,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欠你的人情一定会加倍奉还,你给我记着。」
  「……咦?啊,没有啦,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就饶了我吧。」
  「你干嘛道歉!我宰了你喔!」为什么对方愈来愈生气呢?「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混帐东西!」
  我惊讶的眨了好几次眼。字面上的意思就表示……咦,也就是那个意思啰?
  可是——算了,总之有精神就好,这下子也能毫无顾忌地继续使用菜刀了。本来想请他下次再来吃饭,不过想到一开口可能又会被骂,我就闭嘴了。
  「真是的,看来我真是误会大了。」小路耸耸肩膀。「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轻易地被打倒的。既然是大猩猩的老大,当然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还有韧性。」
  「少啰嗦!
  「虽然听不懂,不过代理师父最强了!」
  「最强的斗魂烈士!」
  「能够指挥我们的只有代理师父!」
  「明明伤口才刚刚痊愈,为什么不乖乖躺在床上养病呢?马上就起床练合唱,看来你也是个音乐狂。」小路看看卡尔又看看大猩猩们说道。
  「谁是音乐狂,少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又不是喜欢练才练,是为了工作才练的。有一堆人找我们唱清唱剧,如果不是为了工作谁要——」
  道场的门扉突然开启。
  「卡尔在吗?宫庭剧场刚刚连络我了。」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披着高级外套、浑身肌肉的壮汉。顶着一头如同狮子鬃毛般的丰硕白发的海顿师父;斗魂烈士的成员也跟着立正站好。
  「喔喔,歌德阁下,您也来了吗?」
  海顿师父大步向我走来。
  「听说前一阵子的战斗,您展现了惊人的能力。光靠鼻子呼气就吹走坠落的飞船,救了卡尔一命。」原来是你散播的谣言。「我也得向您道谢才行!难得您来道场一趟,我们来对打一下吧。」「我才不要!」
  「师伯,重点不是那家伙吧?您刚刚不是说宫庭剧场连络您吗?」
  好险卡尔又把话题拉回去了。
  「啊,嗯。剧场刚刚打电话来通知你委托的钢琴到了。」
  ……钢琴?我和小路苦着一张脸,望着卡尔。
  「师伯,那件事我们等一下再讨论。」
  「你如此强烈要求,想必一定是很了不得的钢琴。你一定很期待吧?对方也说要你赶快去试弹。」
  「所以说那件事我们等一下再讨论。」
  「原来下单的人是你啊,你想弹的话不用拜托宫庭剧场买,来我家就可以啦。」
  「我又没说我想弹!」
  卡尔愤怒地大吼。虽然我很想吐槽你说这句话就表示想弹,不过想到卡尔听了一定会生气,就乖乖地闭嘴了。
  「总之你们赶快给我滚回家,别妨碍我们练习。」
  「对了!代理师父!」烈士团其中一名成员突然开口:「既然小路老师和师伯都在,让他们听听代理师父的新曲子吧!」
  「……新曲子?」小路歪着头,露出迷惑的表情。
  「笨蛋给我闭嘴!」卡尔的声音充满野兽般的杀气。「现在曲子还不是能让人听的程度。」
  「好像是养伤的时候做的曲子!」
  「代理师父的第一首原创曲!」
  「有够帅的啦!」
  「一定会大卖!」
  「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开始作曲了吗?」
  「……不干你的事,我只是一时很闲而已。」
  「卡尔的曲子吗?嗯,我也想听听看。让我看看你的斗魂吧。」
  海顿师父一开口,团员的双眸马上闪闪发亮,迅速整队。「是!」「是!」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随便——」
  卡尔来不及阻止,团员们已经抓起拍子清唱了起来。一丝不乱的男子合唱响遍道场。
  「你、你们这些家伙赶快滚出去!现在还不是可以让人听的程度!」
  结果我和小路被卡尔推出道场。「你这个野蛮人要干什么!」不顾小路的愤慨,道场的大门就这么阖上了。
  不过道场的大门和墙壁完全无法阻挡斗魂烈士团巨大的音量,冬天寒冷结冻的空气中充斥清朗的和声。曲子的节奏让人听了就想挥拳前进,我忍不住跟着一起哼唱呦、呵、特拉拉拉拉拉。
  「……你知道这首歌吗?」小路抬头问我。
  「咦?啊,啊啊,嗯……对啊。」
  「哼。」小路望了一眼大门。「马利亚居然也开始作曲了!哼,听起来是还不错,不知道加上伴奏是什么感觉。等到完成管弦乐谱,我可要恶狠狠地修改一番。」
  小路转身背对大门,一边配合歌曲节奏一边踏着尚存积雪的庭院飞石走道离开。我一边追赶小路背影,一边不时回头张望。
  「干嘛?对你来说是很特别的曲子吗?这么舍不得?」
  小路停下脚步,歪着头惊讶地问我。我抓抓头,赶紧走到她身边。
  「嗯,对啊……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曲子」
  话说完之后,我赶紧加快脚步。其实我仿佛可以听到烈士团的歌声背后传来雄壮威武的法国号。
  这首歌对我而言是特别的曲子,因为连结了我所期盼的未来。总有一天卡尔会完成那出歌剧,而这首歌曲会成为那出歌剧第三幕的〈猎人合唱〉。
  那首歌是这么唱的:
  
  世上有什么能比猎人更欢畅?
  生命是为何如此充实?
  森林中号角响起,追逐野鹿,穿过丛林和池塘,
  欢乐赛侯王,男子汉应当饱餐美味,四肢强壮!
  在密林和峭壁的环抱中,我们开怀畅饮尽情歌唱!
  呦、呵、特拉拉拉拉拉……
  
  
  十二月转眼间就结束了。
  报纸连日刊载与法兰西协议的新闻,双方都将十二月二日黎明时发动的战争怪罪于对方身上。法兰西政府的藉口是奥地利明明说要进行和平谈判,却和俄罗斯军私通以偷袭法兰西军;奥地利政府则认为这是法兰西军片面的藉口:双方明明已经达成和平协议,法兰西军却毫无预警地进攻才还击的。
  但是我知道另一个真相。
  因为拿破仑必须在某处完成奥斯特里茨战役才行。
  所以原本应该死于奥斯特里茨战役的数万名法兰西士兵、奥地利士兵与俄罗斯士兵也必须在那一天的某地死去才行。追击的法兰西士兵那天其实也追击了撤退的俄罗斯士兵,引发大规模的战斗与造成大量的士兵阵亡。尽管如此,奥地利军的死亡人数还是不够。
  所以拿破仑才刻意带领一个师团的士兵折回奥地利。如果单纯为了阻止娜奈特开发新技术,拿破仑单独出马就已经足够。逼迫大量的士兵卷入战斗,只是为了配合无聊的命运。一想到这里,我打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
  拿破仑——正确来说是假装成拿破仑的那名男子,接下来还要继续空虚的问答吗?继续重复数千次的流血作业。
  等待某人结束这一切。
  我后来也不再确认第二次奥法停战协定的新闻了。一方面是因为觉得很愚蠢,一方面也是因为忙碌。
  ……毕竟我也是有自己的工作。
  就在圣诞节的前一星期,我终于在某天早晨完成所有工作。把手中的羽毛笔插回墨水壶中,抬头望向天花板,感受连日熬夜所造成的腰背肌肉僵硬和双眸的疼痛。因为冬天墨水不易干燥,桌上摆满了墨水未干的稿子。我叹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打开窗户后所吹进的冷风虽然让我一时无法动弹,因为睡意而睁不开的眼皮却觉得刚刚好。对面公寓的屋顶毫无保留地反射耀眼的朝阳,我看了几乎都要流出眼泪来了。
  不过充斥全身的这股成就感……让我忍不住陷入感慨,从窗户探出身来,吐出白色的气息。我好想对维也纳大喊,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啦!
  成就感的底部其实沉淀着一股碎石般的不安。
  对面公寓的屋顶突然出现一道黑影,原来是一只乌鸦。难道是在找饲料吗?湿润的黑色羽毛让人联想起梅菲。
  话说回来,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就没见过梅菲了。虽然我也没事要找她就是了。
  我关上窗户,低头望向自已的稿子。
  ……嗯,就问问梅菲吧。
  「梅菲?」
  「我就在您身边。」
  「你也太快了,喂!」
  我一转向声音的方向,就发现黑衣的恶魔懒洋洋地坐在钢琴盖上。
  「好久不见人家好寂寞喔YUKI大人都不叫人家害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火热的身体。」
  梅菲一边持续连珠炮般的发言,一边飞向我。我赶紧抓住她的脖子,往床上一丢。
  「粗暴的YUKI大人也好帅喔,而且还把人家丢到床上。果然您终于有那种心情了吗?」
  「烦死了!好久没出来,一来就净是这种发言!」
  「呃,是,我明白了。」
  梅菲清清喉咙,梳理杂乱的黑发与狗耳后,翘起修长的双腿,重新面对我。
  「您现在需要我吧?」
  梅菲的双眸流露严肃的神色。
  「嗯……是啊。」
  「在这里就好吗?我怕等一下我会发出不堪入耳的呻吟,为了别让小路听到还是选家旅馆吧。」
  「不要又开起黄腔!」五秒之前干嘛摆出那么认真的表情!
  「所以不是要在旅馆镇静我火热的身体吗?」「不需要刻意讲那么难的日文双关语笑话,(注:镇静火热与旅馆的日文有部分同音)」而且我一点也不饥饿,非常满足于德意志的生活。
  不过梅菲此时却露出少见的表情,垂下耳朵又嘟起嘴巴。又来了吗?还在闹别扭吗?
  「您不让我开黄腔的话,接下来我可要抱怨了。」
  「……抱怨?抱怨什么?」
  「您不是和路德维卡大人联手夺走我的快乐吗?啊啊!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那么可爱又值得欺负的女人!」
  看来梅菲是真的很不甘心。
  「而且,而且!您还使用魔术改变了过去!让娜奈特小姐连我还有和我签约的事都忘了!」
  「啊啊……」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您知道我为了要让娜奈特小姐和我签约,费了多大的功夫吗!我一步一步努力,好不容易才让她习惯迂回又轻微的性骚扰!」
  「你就是因为开黄腔才会费那么多工夫!」就照普通方式讲话就好啦。
  「可是一想到又可以和娜奈特小姐重新经历那些步骤,我就好开心。」
  「你也恢复得太快了。」
  真是积极得令人受不了,不愧是欲望的集合体。不过我努力寻找梅菲话中所隐含的情感。
  那是我聆听小路演奏的〈热情〉时的灵光一闪。
  「小路下次也许真的会恨我也不一定……哼哼,不过我可是恶魔世界数一数二不甘放弃的恶魔,下次一定要想尽办法获得娜奈特小姐的灵魂。」
  看到梅菲充满干劲的模样,我想还是别说的好。不过看到梅菲说完之后望向窗户的侧面沐浴在穿透缝隙的微风之下,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梅菲,其实那时候。」
  「嗯?」
  「你是为了在法兰西军之下保护娜奈特小姐才和她签约的吧?」
  梅菲似乎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听到我说的话。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刻意歪着头说道:
  「您在说什么呢?」
  我踌躇了一会儿,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
  「如果持续现状,娜奈特就会遭到法军攻击。所以你才把她关在停止的时间里好保护她。」
  梅菲好久之后才开口回答我,久到我以为时间都要停止了。
  「怎么可能?」
  梅菲露出僵硬的微笑。
  「您又忘了吗?我可是——」
  一阵阴影扫过梅菲脸上。
  「——恶魔喔。」
  我屏住呼吸,和梅菲四目相视,试图从她红色的双眸中找出谎言。但是我当然遍寻不着。和她相处一年多,我发现了一件事——恶魔其实不会说谎,只是不会说出所有事实。
  「……嗯,当我没说过。」
  我吐出沉积于胸口的空气。
  「我只是有点这种感觉。」
  「您是为了向我确认这件事才呼唤我的吗?」
  「不是,那只是顺便。我另外有正事要跟你说。」
  梅菲望向我手指的方向——桌上摊了一堆密密麻麻的稿子。我从抽屉拿出之前的稿子,加上桌上十几张墨水已干的稿子之后,用绳子装订成册。
  「您最近的创作吗?」
  「我写了新的剧本。」
  我看得出来梅菲稍微张大了眼睛。我走近床边,将稿子放在她的膝上。
  「因为欠了许多剧院稿债,所以我想先从份量最少的剧本开始写起。这篇故事花了我半个月,是出改编自《布莱梅乐团》的短剧。接下来我打算再写几出改编自童话的剧本。」
  梅菲眨了两三次眼睛。
  「……歌……」
  粉红色的双唇吐露空虚的呢喃:
  「歌德……不会写这种作品。」
  是啊,这个时代格林童话还没出版,我所知道的约翰·沃尔夫冈是绝对不会写出这种作品的。正因为如此——
  「所以我才写了。」
  梅菲的视线游移在我与稿子之间。我在她身边坐下。
  「我想我知道了。」
  我望着自己张开的双手低声说道:
  「知道歌德为什么找上我。」
  我知道歌德对我的要求。
  那就是只有我能写的故事,只有我知道的《浮士德》。
  接触众多动人心弦的作品,将它一饮而尽,感受其中的震撼却无法满足——当人无法找到符合自己期望的作品时,才会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作品。憧憬扬起风帆,让不知道故事是否真正存在的渴望心灵航向新天地。
  「小路说过为了唤起关于魔术的记忆而阅读《少年维特的烦恼》是对不起歌德的行为,事情的确如同她所说。我现在觉得有些可耻。」
  我自嘲地说道。
  为了想读而读,让作品震撼心灵,但是贪求、啃食文字,不想只有品尝,想要创造的愿望——这股憧憬和欲望才是我的魔力。
  如果小路没告诉我,我根本不会发现。
  「所以,梅菲。」
  我和梅菲四目相对。
  「我不会再害怕了,之后也会把所有歌德的作品看完,化为自己的养分。契约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满足我。」
  就算我享尽世界上的一切欢乐,也不会满足。这也是小路教给我的。
  不过,梅菲脸上露出虚幻的笑容。
  「可是……您可能会满足于自己的作品喔?」
  我眨了眨眼睛。梅菲的脸上露出恶魔的笑容。
  「啊啊……嗯,嗯,我没想过。」我根本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换成小路一定会一口咬定,就算是自己的作品也不可能满足,所以才会不断持续地创作。
  可是我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创作的菜鸟,只能沉默以对。
  「YUKI大人,我好幸福。」
  梅菲出乎意料的清澈声音温柔地打动我。
  「居然可以遇到这么棒的主人,和您互相强抢争夺。我真是太幸福,太幸福了。」
  「这是什么怪形容。」
  我想打哈哈蒙混过去却因为害羞而不太顺利,反而移开了视线。梅菲的视线回到稿子上。
  「为什么想让我看呢?您是想向我炫耀新的歌德有多强大的力量吗?」
  「咦?啊,不是。」
  我一会儿十指交错,一会儿又松开双手好掩饰自己的害羞。
  「不是那个意思,当然也有点那个意思……其实只是单纯希望你先读而已。」
  我祈祷她不会再问我理由,因为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她阅读我的作品希望她当第一个读者。
  梅菲抿着嘴的笑声让我的耳朵发痒。
  「我可以在这里看吗?」
  我慎重地点头,免得被梅菲发现我安心的叹息。
  不过梅菲总是能看穿我,也许她早就发现我的焦躁了。
  梅菲翻开第一页,一头黑色的长发遮住她的手。我站起来,回到书桌前。期待、不安与焦躁的情绪在内心深处波涛起伏,毕竟这是我的碎片第一次离开我的身体。
  当我正要从抽屉中拿出空白的稿纸时,看到只写了标题《浮士德》的一叠白纸。
  突然脑中涌起一个想法。
  总有一天,我会写下只有我才会写的《浮士德》。故事的开头是梅菲,结尾大概也是梅菲。因为如此,我才会选她当我第一个读者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于是我拿出空白的稿纸,关上抽屉。
  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户,温暖我的双手。远方传来教会的钟声,睡意降落在我的眼皮上。反正一整晚都没睡,就睡一下吧。梅菲翻阅稿子的声音,就像摇篮曲一样……
  
  如果故事在这里划下句点,就会是个美丽的结尾。但是我的睡意却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打碎。
  「——YUKI?午饭还没煮好吗?中午已经过很久了喔!」
  冲进房间的当然是小路,阳光下仿佛燃烧般的红发和红色的洋装都剌痛了我充满睡意的双眼。除此之外,她脚下还聚集了一堆白色和黑色的毛球。猫儿因为饥饿的叫声无情地撕裂我最后的睡意。
  「梅菲!原来你在啊?最近都没看到你,为什么——你在看什么……新作品吗?歌德的……所以就是YUKI的?我知道啊,嗯,我也想看!」
  小路毫不客气地跳上梅菲隔壁的位置。
  「不行,我是第一个读者。」
  「你好坏喔!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歌德的新作吗?」
  「那你从我读过的部分开始看。」
  「我看完了!梅菲,快点,快点给我看下一页!」
  「不行,要仔细品尝才行。」
  「呜呜呜呜呜,我受不了了!先让我看,我看完再让你看!」「不行,我才是YUKI大人的第一个读者,绝不会把稿子交给任何人。」「小气鬼!恶魔!」「我本来就是恶魔啊。」
  两人的争执让我越听越头痛,于是我只好逃向厨房。我一离开椅子,猫儿的合唱就马上追了过来。
  就在我的手握住门把的时候——
  身体突然变得轻盈,钟声、猫儿的歌声也变得缓慢又清澈。我回过头来,发现坐在钢琴影子对面床上的两人在太阳下一边争夺一边阅读稿子的动作也逐渐缓慢,最后终于静止不动。我屏息凝视这一切。
  时间快要停止了。
  一股至今从未品尝过的温暖喜悦包围了我全身。不同于燃烧的欲望所带来的喜悦,而是更加微小却甜美到危险的感觉。
  啊,就是它。
  找到读者的喜悦,自己的碎片踏出世界打动某人心灵的奇迹。
  剌眼的光景让我眯起眼睛,柔软的火焰逐渐甜美地侵蚀我所有的血管。
  我一瞬间甚至想把自己交给这一刻。夺走我生命——打败我,让我想要永远留住的一刻也许就是这种喜悦的瞬间。
  可是——
  我闭上眼睛,等待眼皮外侧的冬阳一点一滴地破碎,化为温暖的颗粒四散。
  等到我再度张开眼睛,发现床上的两人又再度开始移动。小路从梅菲手上抢走稿子,梅菲挥动自己的大耳朵。白色的大猫踩着我的鞋子,黑色的小猫正沿着我的腿往上爬。
  还不行喔。我无声地对着逐渐融化的时间说道。你的美丽还不到足以永远停留的程度。
  我转身背对两人,感受暂时包围我的快乐烟雾逐渐四散。我再次握住门把,转动门把,打开房门。冰凉的空气抚过我的鼻子。房门后方的世界隐含我今后非写不可的故事,而这个动荡不安、忙碌冷酷却又令人心醉的世界——
  同时也是充斥了幸福、喜悦、暴力、不公、谎言、泪水的现实世界。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4-1-31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这是我在ASCII MEDIA WORKS出版的第二十本作品,加上其他出版社的作品则是第四十本。执笔值得双重纪念的一册时,我遇到首次出现于作家生涯的大事——后记的篇幅居然是三页。后记一般都是两页或四页,我根本没写过奇数篇幅的后记。
  编辑规定三页是有理由的——后记后面是作品清单。我的作品已经超过三十六部,因此必须印到第四页。书里出现空白的页面毕竟可惜,所以用后记填补。
  但是我的后记基本上都是两页或四页,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写三页的后记。结果我因为过于惊讶,连自己订下后记第一页一定要撒谎的规矩都忘了。
  
  ……其实刚刚这一串话都是骗人的,我早就在其他出版社出的书里写过奇数页的后记了。
  我一直很想请教家里有小孩的小说家或漫画家如何教导小孩关于「说谎」这件事。一般人可以很单纯地教小孩「不能说谎」,但是我们的工作就是撒谎。对我们而言,说谎等于做坏事的概念广为流传的话,会带来很多麻烦。我真想大声地宣告:骗人才是坏事,但说谎不是。如此一来,不用说任何谎也可以骗人。例如有名的诈骗手法「老鼠会」就不需要说谎,真是太厉害了。我好羡慕,我也想发明这么聪明的诈骗手法。啊,对不起,一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就像这样,希望大家了解这世上很多时候诚实会造成问题的。
  
  但是有时候无心骗人,却因为谎言而造成诈欺的结果。例如本系列的第一集中提到「贝多芬以后的音乐除了节奏都没有任何进化」。这算是容许范围内突发性的不安定夸张表现——总之就是谎言,如果有人老实地相信了我也会很紧张。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有因此反省就是了。毕竟这就是我的工作。
  如果有小孩问我写小说和诈欺哪里不一样,我想我会引用史蒂芬金的话来回答:
  「孩子们,小说是虚构中的真实。」
  真是句好话,大师又继续说道:
  「小说的真实其实很简单——因为魔法存在。」
  我希望自己的小说也有魔法。
  
  所以我为了解决截稿时间紧迫的问题,尝试了时光倒流的魔法。结果只是徒劳无功,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
  
  这次岸田メル老师又为了这部作品画出美丽的插画,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插画尤其深得我心。小路的插画「跟我想像中一样」,但是梅菲的插画是比我的要求好上数倍的结果。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看到草稿时「就是这样!」的冲击,真的非常感谢岸田老师。此外,我也在此向一直为我调整行程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致上感谢之意。

  二〇一二年七月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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