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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算术师傅的难题 [畠中惠][缪思][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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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2-2 07:38 编辑



——*——*——*——*——

附加说明:
这是畠中惠老师展现江户风情的系列小说「娑婆气」的其中一本。
因为是系列短篇作品,其实都可以独立来看,论坛内也有其他单本,请善用搜索。之前几本有国内翻译版本,因此也可能有翻译不同的地方,不影响观看。^_^

——*——*——*——*——


算术师傅的难题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畠中惠
翻译:Timeout、陈姿瑄
图源:扫图师傅狐仙
录入:录入师傅阿福
修图:修图师傅步同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这次真的死了吗?
  通町一带大火延烧,大商家「长崎屋」也遭受波及,体弱多病的少当家一马当先陷入昏迷,悠悠荡荡来到冥界的三途川。只是,袖子里除了常出现的点心,怎么还有小妖怪鸣家和付丧神狮子?

  小和尚秋英被纳入知名收妖和尚门下,明明什么都没学到,偏偏却要代替师父接应上门求助的施主。这下遇到难题了,谁会来救他呢?

  身体和心思都颇为纤细的长崎屋少当家,在长崎屋焚毁与重建的这段时间内,依然不停遇上离奇怪事,负责守护他的大妖怪佐助(犬神)与仁吉(白泽)这次又将如何保护他呢?

  〈鬼与小鬼〉、〈算术师傅的难题〉、〈美男子〉、〈今昔〉、〈春日将逝〉
  五则精彩短篇,再现江户时代万千风情!


负犬原发布页面: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qky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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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
  畠中 惠(HATAKENKA Megumi)
  1959年生于日本高知县,在名古屋长大。名古屋造型艺术短大毕业。曾任漫画家助手、书店店员,并于1988年推出自创漫画作品,跻身漫画家之列。后来师事作家都筑道夫,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出道之作为江户妖怪推理长篇小说《娑婆气》,曾获第十三届日本奇幻小说奖优秀奖,并大受欢迎。

  【封面插画】
  柴田 尤(SHIBATA Yu)
  1973年出生于爱知县,爱知县立艺术大学设计科毕业。擅长为时代小说绘制封面插画,「娑婆气」系列插画与任务设定风格尤获读者热烈喜爱。

  【译者】
  Timeout
  台湾彰化人,1977年生。名古屋大学教育发达科学研究所硕士。译有《不去会死!》、《最美的星空与最危险的厕所》、《用洗脸盆吃羊肉饭》等,合译有《北欧瑞典的幸福设计》、《欧洲天使之旅》等。
  陈姿瑄
  国立台湾大学日本语文学系毕业,现为专职译者。


  目录

  鬼与小鬼
  算术师傅的难题
  美男子
  今昔
  春日将逝


  娑婆气:受俗世间名誉、利益得失等各种欲望所控制的心。——国语大辞典「言泉」(小学馆)
  娑婆:梵语,意为能忍、堪忍、杂脍,为在这个世界的众生要忍受各种苦和烦恼;意指释迦牟尼佛所教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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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鬼与小鬼

  一

  「失火啦!」
  这声叫喊和火警钟声将沉睡的少当家从梦中猛然惊醒。
  「咦,怎么了……」
  大半夜里,房内一片昏暗,唯独有明行灯(注:放在枕边照明的小型提灯。)发出若有似无的光亮,警钟被当啷当啷敲个不停,钟声响彻夜晚,也打消了睡意。
  「少当家,请快起床!」
  从别馆的走廊传来仁吉与佐助逐渐靠近的声音,总之,得先弄清情况为何才行。少当家钻出被窝,来到外廊。
  离天亮的六时(注:日本古代的计时法,上午六时相当于现代的早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明明还有一段时间,已经能听见长崎屋店头那边传来人声,少当家有种预感:这下子会酿成大火了。搁在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这时后头有人拉开纸门,原来是两位亲若兄长的家丁来了,两人的表情非常僵硬。
  「马上逃走吧,少当家!警钟敲成这样,火灾钟声仿佛一圈圈搅动着,应该是附近起火了。」
  家丁们说火势看来已经延烧到后头的长屋了,眼看江户最繁华的通町一带就要燃烧起来啦!一旦大火,即使兼营回船问屋(注:江户时代在河川、海洋沿岸航线上兼载旅客及货物的船运业者。问屋,意为批发商。)和药铺的大商家长崎屋是抹上灰泥的防火住宅,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连少当家平日起居的别馆也会被火势包围的。
  「通知主屋了吗?还得把地板底下的储物间打开,把工具用品收进去才行呀。」
  「没时间说些悠哉的话了!只要少当家平安无事,世上别的东西总有办法的!」
  「什么?你们别乱来……」
  爹娘和家丁们对体弱多病的少当家溺爱得不得了,不由分说地贯彻着天地间唯有他一人最要紧的态度,一面听着警钟迫切的声响,少当家在外廊上露出了苦笑。
  江户确实时常失火。据说只要住在这儿,一生至少会有两、三次火灾逃难经验,甚至还会失去住所。平日的小型火灾也不少,少当家常听到警钟响起。今晚倒还不大担心,顺手打开了别馆面对中庭的木板门,就在此时!
  「啊……」少当家喊出声的同时,有阵浓烟包围了他。浓厚的烟雾笼罩之下,皮肤仿佛被触摸般微微刺痛。他望见浓烟另一头,店铺北边有道红通通的火柱,正熊熊地朝天际燃烧着。
  (起火点是油铺的大场屋吗?)
  为了避免火灾发生,油铺的油都会储存在店面地板下的库房中,尽管如此,大场屋积存的油品还是远比其他商家多。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点,在黎明前天色的映照下,高涨的火势烧得越来越猛烈,火花在风中飞舞,纷纷飘进长崎屋。
  「这……这样下去店里会烧起来的!」
  话才刚说出口,少当家就吸入浓烟呛咳起来,喉咙深处发烫,好似被人紧紧掐住,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外廊上。
  「少当家!快从外廊下来啊!浓烟……少当家?」
  「仁吉!快关上门。少当家吸口气呀!听得见我说话吗?少当家!」
  家丁们不知道为何跑来拼命地呼唤自己,可是,两人的声音怎么越来越远了呢?
  (怪了,到底怎么了?)
  有股奇妙的睡意,身体不可思议地变轻了。虽然感觉舒舒服服的,却又不大踏实;明明暖呼呼的,少当家心头却窜过一丝寒意。
  (咦,发生了什么事呢?)
  「嘎嘎!」「哇哇!」听到平时常听见的叫声,所以……我在长崎屋的别馆没错呀,为什么家丁们担忧的呼唤听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呢?
  回过神来,身旁是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少当家咻地一声,被吸进那片黑暗之中。

  二

  「我啊,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在分不清是白昼或黑夜的河岸边,有个人似乎颇为苦恼地喃喃自语,这个人正是长崎屋的少当家一太郎。
  人一过世,生前的所作所为就会受到审判,在世时做了善行的人可以升入天界,为非作歹的人则会堕入地狱,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佛陀教诲的基本道理。
  为了进行审判,首先,亡者在冥界每七日接受一次裁决,总计七次。在办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时,亡者不在现世也不在来世,而是在叫做「中阴世界」的地方跋涉着。
  踏上死亡旅程的地方据说是一片山地,亡者必须走上八百里路,在险峻的路途上不断前进,一面接受各种审判。
  四十九天一过,审判完毕的亡者会来到三途川畔,有三种方法可以渡河,善人可以过桥或是搭船,渡船的船资是六文钱。
  罪人就只能涉水过河了。这之中又分为好几种,犯下轻罪的亡者走的是浅滩,背负滔天重罪的人则必须走过称为「江深渊」的滚滚浊流。
  「广德寺(注:位于上野的禅宗寺院。)的宽朝大师的确是这么说的,这样看来,我应当是来到了中阴世界,准备要接受审判了吧?」
  少当家一个人站在河边,呆呆望着不知是深是浅,但货真价实的大河半晌,又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到这个奇妙的地方后一次也没碰上什么审判呀!而且……这应当是三途川吧?」
  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不可思议的光线照亮了周围,远处则溶入一片浓厚黑暗之中,望也望不清,更分辨不出亡者一路走向河边的道路到底位在何处。
  「上次来的时候,我应当已在冥界乖乖走了四十九天才对呀?」
  话才出口,少当家就讶异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了,记得的确来过这儿一次呢。)
  母亲阿妙曾痛失头胎的儿子而悲叹不已,最后用神明赐予的灵药「返魂香」,硬是将孩子带回人世,少当家的魂魄就是这样被拉回曾经告别过的人世。
  (因为奶奶不是凡人而是大妖怪……才能得到「返魂香」的吧?)
  少当家的祖母可是高龄三千岁的大妖怪,和身为凡人的祖父相恋,生下母亲阿妙。尽管像祖母那般的大妖怪,也无法轻易得到非比寻常的灵药,一帖药的代价便是祖母现在必须在神明茶枳尼天(注:印度佛教的女神之一,亦写为「荼吉尼」。在日本常与灵狐信仰共同出现,后世便将其与祭祀狐仙的稻荷信仰合而为一。)大人身边侍奉。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让我活下来,我竟然随随便便又死了!」
  眼前既然是三途川,那么自己一定在火灾中一命呜呼了吧?少当家深深地叹了口气,实在太难为情了呀!这时,衣袖里有个东西,温柔地摸了摸他的手。
  「吱吱嘎嘎!」
  传来一阵有点粗哑的叫声。
  「是鸣家呀?你们真是好孩子!是在安慰我吗?」
  少当家把手伸进衣袖,轻轻抚摸这些让房子发出吱嘎声响的小妖怪的头。鸣家们心情似乎还不错,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有妖怪血缘的少当家看得见妖怪,还在长崎屋的时候,众多妖怪陪伴在他身边,亲如兄长的两位家丁其实也是妖怪,小鬼和付丧神(注:泛指经年累月而逐渐老旧的物品,因精灵附着于上,或感应天地灵气变化而成的妖怪。)等则是他的玩伴。
  「吱吱嘎嘎!」
  鸣家总是精神百倍,左右衣袖里各两只,总共是四只鸣家。不知道是否因为听见这阵叫声,经过百年时光而化为付丧神的药盒,上头的狮子也从药盒的图画钻出来,从少当家怀里探出头来。
  「呼噜呼噜……」
  狮子跳出衣服,柴犬大小的身体在少当家脚边不停磨蹭。
  「哎呀,你也跟过来了吗?」
  少当家露出苦笑,正想摸摸狮子的卷毛,忽然板起了脸……这里不是冥界吗?也就是说这可是死后才会经历的旅途呀!
  「这下大事不妙了,你……你们不能随便跑来这种地方啦!」
  少当家体弱多病的程度不只是左邻右舍,连江户城外都有所耳闻,但是鸣家和狮子毕竟是妖怪,和他大不相同,应该不至于被那阵浓烟闷死才对。
  「不对,难道说死掉的妖怪也会来到冥界吗?」
  试探地问了鸣家和狮子,可惜他们同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看来什么也不懂。
  「……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他犹豫着该不该就这样带妖怪们一起渡过三途川,依照宽朝大师的说法,三途川对岸长有名为「衣领树」的树木,树下是俗称夺衣婆的「悬衣妪」和称为「悬衣翁」的老人。
  悬衣妪会剥下在死后世界旅行的亡者身上衣物,交给悬衣翁,让他把衣服挂在衣领树上头,这么一来,依照生前所犯罪过的大小轻重,衣领树的枝条就会跟着弯曲,亡者便由此来裁决。
  佛教中必须遵守的是五戒。
  一、不杀生戒,不可胡乱夺取生物的性命。
  二、不偷盗戒,不可偷窃。
  三、不邪淫戒,不可有淫秽的行为。
  四、不妄语戒,不可说谎骗人。
  五、不饮酒戒,不可喝酒。
  以上这五戒,少当家觉得不管是善事或恶行,自己应该没时间有什么作为才是,只不过到了接受审判的关头,还是会觉得有些害怕。
  「接下来要是被打入地狱,你们这些跟来的同伴就要遭殃了!无论如何,得先把你们送回长崎屋才行。」
  听了少当家这番话,鸣家和狮子不约而同地疑惑起来。
  「少当家是做了什么会挨骂的事吗?」
  「所以才害怕?」
  「嘎嘎?」
  袖子里的鸣家们一派轻松地不停猜测:前天,少当家很希罕地吃了两个馒头,所以都快吃不下晚饭了,这可是一条大罪呢!不……明明告诫过他不可以,还是外出溜到三春屋,这也是很严重的罪行喔!少当家微微一笑,说自己心里早就有谱了。
  「我整天就是躺着,也没时间去做什么了不起的坏事,不过啊……倒是有件铁定非常严重的罪过。」
  是什么呢?
  「就是比父母还早死来到阴间,这件事可是罪不可赦呀!」
  你们看。少当家指着不远处的河边,有许多年纪不一的孩童聚集在那里,大家都拼命在脚边堆石头,要堆出一座宝塔来。
  「咦?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少当家,咱们也过去玩!」
  鸣家拉着少当家的袖子要他走到河岸那边去,他轻轻按住鸣家们的小手。
  「鸣家啊,那可不是在玩喔!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孩童们,正在用河岸的石头堆造供养用的石塔呢。」
  这也是到广德寺参拜时从宽朝大师那儿听来的。幼小的孩童在「赛之河原」堆石头是有理由的,他们年纪太小,还无法领会佛陀的教诲,尚未布施善行前就死去了,所以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比爹娘还早死是一件很罪过的事吗?」
  鸣家们讶异地瞪大眼睛。
  「要堆那么多石头,少当家会很累的!」
  「少当家会发烧的,还是不要好了!」
  「别说这个啦,咱们差不多该回长崎屋了吧?」
  「马上就到吃点心的时间了!」
  鸣家们悠哉地闲聊着,不知道今天要吃羊羹还是蜂蜜蛋糕(注:相传是葡萄牙传教士带入日本的点心,以鸡蛋、面粉和砂糖为主要原料制成的蛋糕。)少当家露出苦笑,他当然想在点心时间前把妖怪们都送回家呀……
  这时候,赛之河原那头传来一阵大喊,少当家回头一望:
  「那是……」
  孩子们纷纷惨叫,还混杂着高亢的咆哮声。
  高耸的巨大身影突然现身了,身体看来是青蓝色的,没两下子就把堆在河岸上的石塔踢翻,有些皮肤看来则是红色的,他们发出让人恐惧得瑟缩成一团的可怕吼叫声。
  恶鬼跑到赛之河原来了。

  三

  冥界的恶鬼一脚就把孩子们用小石子堆到有自己个头那么高的石塔踢倒,在没有风声也没有阳光的河岸上,众人的惨叫声不停回荡。
  就算站在三途川岸边,也看不见河流上游的景色,下游则是融入黑暗之中,两边都视线不清,朝身后望去也分不清回程到底该走哪一条路,看来只能往前走了,所以得度过三途川才行。
  在佛陀接受孩子们堆的石塔供养、恶鬼放他们渡河之前,聚集在这里的众多孩童只能不停堆着小石子,恶鬼会不停要求孩子们供养更多,总是将好不容易堆好的石塔踢倒。
  鸣家们从少当家的衣袖中目睹这光景,开始发出一阵不高兴的低吼,有自己千倍大小的恶鬼看来虽然吓人,但他们跑来打断玩得正有趣的堆石头游戏,似乎让鸣家们觉得不大顺眼呢!这时候,一阵威风凛凛的吼叫声传遍了河岸,大家都吃了一惊。
  「住手啦!你们这些恶鬼给我住手!」
  有个孩子两脚一蹬,一个人挡在硕大无朋的恶鬼前头,说他是个孩子,年纪看来也有十二、三岁了吧?身上穿的衣服看来质料还挺不错的。
  他一脸不肯服输,看来个性应该很好强吧,跑来和巨大的恶鬼抗议也不害怕,看来生前应该是个活泼捣蛋的孩子。
  亡者既然来到死后的冥界,在赛之河原竟讲出这些话,虽然有几分可笑,这个孩子却充满活力。这么一喊,就连他脚下的影子看起来也更浓重了。
  「大家也不想离开爹娘身边,责怪我们早死,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对冥界的恶鬼来说,耳边一定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怨言,他们待在这片河岸的时间,应该漫长到让人无法想像吧?恶鬼只是把脸凑近那孩子,用沙哑的破锣嗓子大声喊道:「去堆石头!多积点功德!」
  才刚喊完,大手一挥,就把这孩子堆的小石塔给打塌了,这男孩没多考虑,竟然纵身扑上恶鬼有柱子那么粗的手臂。
  「可恶、太可恶了!」
  恶鬼轻轻松松连手臂一起把那孩子举了起来。
  (看来恶鬼还没打算让那孩子渡过三途川呢……)
  即然如此,恶鬼可能会噗通一声,将男孩扔进三途川作为惩罚,该怎么把他抢回来呢?少当家还没细想身体就先行动了,他飞快跑过去,抱住那个揪着恶鬼不放的孩子的脚。
  「小弟弟,快放开,快点把手从恶鬼放开吧!好啦,你听话!」
  这孩子偏偏就是不肯松手,少当家便在他的胳肢窝搔痒,他的手还没松开,鸣家们也加入了搔痒的行列,这正是他们最爱玩的游戏啊!
  「吱吱嘎嘎!」
  「嘎嘎嘎!」
  或许是顾忌恶鬼的缘故,鸣家们小声地叫着,依旧开心地对男孩不停搔痒,他的手立刻就松开了,少当家正想接住他……
  这时候,少当家嘴里冷不防冒出一股诡异的怪味,他不由得呛咳着,孩子没接好,自己脚下反倒先踉跄了,两人就这样一屁股跌坐在河岸上。
  「好痛!小弟弟,你不要紧吧?」
  他按住嘴角,对方倒是口齿清晰地回话了。
  「我名叫乃势屋冬吉!」
  看来被人叫做「小弟弟」,这孩子不大开心呢!叫做冬吉的孩子马上站起身,顿脚说道:
  「连我一个人都接不住,就不应该摆出一副大人的口气,还敢叫我『小弟弟』!」
  「对不起啦。」
  少当家爬起来,老老实实地赔不是,冬吉还气喘吁吁的。这时恶鬼吓人的大脸又凑近两人头顶了。
  「怎么?想要被打入地狱吗?」
  凄厉的说话声吓人得很,就像有口破钟、在头上敲个不停。恶鬼接着用粗壮的指头指着小石子,命令他们:
  「快!快堆石头,堆成一座塔,想要早点走就全心全意好好供养!该不会想要永远留在这儿吧?」
  两人连忙跑去捡起石子,恶鬼终于走了。冬吉一脸气恼地捡拾石头,忽然睁大了眼睛。
  「咦?有小鬼耶……」
  鸣家们从少当家的衣袖里溜出来,兴高采烈地堆起石头。本来凡人是看不见鸣家这类妖怪的,毕竟来到了冥界,或许因为聚集在此的孩子都已经死了,看来冬吉也能看见妖怪呢。
  「啊,他们都是妖怪,叫做『鸣家』,这是变成付丧神的狮子。我是一太郎,大家都叫我少当家。」
  少当家小声地对冬吉自我介绍。
  「妖怪都是我的朋友,看来是运气不好被我连累了,不小心一起跑到冥界来。」
  少当家又说,所以无论如何一定得想个办法,送他们回到阳世才行。
  冬吉听了露出讶异的表情,「喂,我说少当家,你难道是想要重返人世吗?」
  年纪明明比较小,个性却争强好胜的冬吉现在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少当家急忙为自己辩解。
  「这个嘛,人都死了,当然是无可奈何的吧?不过,这些妖怪怎么看都不像已经死了啊?」
  抱着小石子的鸣家们虽然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还是「嘎嘎」地连连点头。
  只不过若越往冥界深处前进,要送妖怪们回去也会越来越困难,少当家听说过渡过三途川后会有夺衣婆来把衣服抢走,秤秤看罪孽到底有多重,这样他就得和躲在衣袖里的鸣家们分开了。
  「我希望能在这之前想出办法。」
  话才说到这里,少当家突然又捂住嘴,弯下了腰,现在嘴里又冒出一股苦涩到让人想吐的怪味了,鸣家担心地凑近他,冬吉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不要紧吧?你这个大哥哥还真是靠不住呢!没办法,少当家一个人真让人担心,就帮你一把吧!」
  看来冬吉这孩子讲话口气虽然傲慢,却挺好心肠呢!少当家说自己没事了,一站起身子,鸣家们便哈哈大笑,继续玩着小石子,看来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置身冥界,只是他们很快就玩腻了,一副想要吃点心的模样。
  「我还没有看过有人在冥界吃东西的。冬吉啊,恶鬼会拿吃的或喝的过来吗?」
  「连杯茶都没喝过哩!」
  鸣家们慢慢地玩累了,坐倒在河岸边,少当家灵机一动,翻了翻袖子,果然和平时一样,也放了些点心在里头,有金平糖(注:以砂糖为原料所制成,表面有许多角状突起、约一公分大小的糖球。台湾俗称为星星糖。)、花林糖(注:用糯米粉或面粉加上蛋和砂糖混拌后,切成细长条状下锅油炸,再裹上黑糖蜜或糖粉的传统日本甜点。)、烤火菓,还有糖果!
  少当家拿了些花林糖给鸣家吃,他们立刻喜孜孜地喀滋喀滋啃了起来,看到冬吉一脸羡慕,也分了一些给他吃,他吃得很开心。这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大家一起到河边纳凉,还吃起点心来似的。
  这时候,少当家背后有人说道:「这就奇了,竟然看到这种怪事。」
  有个陌生的男人俯望着少当家一行人。

  四

  「唉,真没想到都来到三途川边,还能看到有人在这儿吃东西啊!」
  仔细一看,对方并不是赛之河原的孩童,而是在冥界迈步前进的其中一个大人,众人并没有在河边停下脚步,看来是要渡过三途川吧?
  那人年纪约莫五十多岁,身材高壮,梳着武士发髻,看来颇为和善,少当家倒是有几分联想起佐助来了。
  「可是,还真稀奇哪!我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见过半个人在这里进食呢。」
  对方突然微微偏过头,望向少当家他们的脚边,然后说,来到冥界的人吃的是像尘埃那么细小的香烟,也就是烧香时冒出的烟雾,所以佛坛和寺庙必须香火不绝。少当家转头望着他说:「您说上次来过?是来到阴间吗?还是在说上辈子的事呀?」
  那人苦笑着回答少当家:「在下名叫青信,在江户当大夫,成天只顾着照顾病患,几年前却被病人传染了麻疹。」
  他说,聿亏那次运气好,人还没渡过三途川,就被拉回江户了。
  「您从冥界折返了?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个嘛……在下也不大清楚呢。」
  青信大夫表示他之所以能回到人世,多亏有个医师朋友铁了心,对他下了药效猛烈的重药,活过来之后,对方还要他道谢呢!只是青信大夫现在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去的了。
  「要是一不小心给大家弄明白了这档事,每个人都会吵着要回阳间吧?所以才刻意让我们记不住。」
  青信大夫又笑了,这次自己重回旧地,是因为发生事故身受重伤,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看来这次是回不去了。
  「唉呀,我也该准备渡河了。」
  「总之,能在这里碰到重返人世过一次的人还真开心,谢谢您啊!」
  说不定有法子能把鸣家们送回长崎屋呢!既然明白了这一点,下一步就是寻找方法了。少当家摸了摸鸣家,小鬼们也用三根指头的小手放在他手上,「吱吱」、「嘎嘎」、「喳喳」地齐声撒娇。
  这时候,少当家留意到刚刚的好好先生青信大夫选了处浅滩,似乎打算徒步过河,河流速度湍急,不远处恐怕是一处深渊,光看就叫人提心吊胆。
  (大夫不搭渡船吗?还是因为有什么罪过,才丕让他上船?)
  青信大概是察觉到少当家疑惑的视线,回过头微微一笑。
  「其实患者们都赊帐还没还清,最近手头不大宽裕,所以才没钱搭船啊。」
  三途川的渡河船资是六文钱。
  冬吉讶异地说:「明明是个大夫,竟然这么穷!」
  「唉呀,既然这样,请拿我的银两去用吧。」
  少当家生来体弱多病,就算收下零用钱也无处花用,身上一直带着充裕的金钱。区区六文钱竟然可以在这里帮上大忙,他也乐得开心。
  他从怀里拿出家人一直让他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银两,立刻拿了六文钱给青信大夫,这下子立刻有船夫靠过来,老老实实地让他坐上了渡船。
  「谢谢你啊!年轻人。」
  对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这么一来,其他亡者都察觉到这里不对劲了。
  身旁突然多出好几只手,一起伸向站在河岸上的少当家。让人意外的是,有许多亡者似乎同样身无分文。推挤中,少当家只能无可奈何地发起银两。
  冬吉看了,沉着脸对他说:「大哥哥,记得留下你自己那份船资喔!」
  「我晓得啦!」
  话才刚说完,伸过来的手越来越多,电光火石之间,整个钱包都被人扯了过去,众人连声大叫,钱包在空中飞舞,吸引了更多亡者凑过来。
  「在做什么?」
  恶鬼听到这儿陷入混乱,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跑过来,把在场的亡者都赶开了,大家连声惊叫,纷纷鸟兽散。众人都逃走之后,赛之河原上只剩下那个干瘪瘪的钱包了。
  「唉呀,全部被抢光了吗?」
  就在这时,河面上有人喊住了少当家,仔细一看,除了方才的青信大夫,渡船上还载了好几个人,正在三途川河面上慢慢远去,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上头的人喊着:  「唉呀,小兄弟,多谢你啊!」
  「多亏了你……才能渡河,为了报答,听我说……」
  「你呀……听好了吗?就是……影子……」
  「仔细瞧瞧……河岸边……其他孩子……所以呐……」
  「……」
  那些得到少当家接济帮忙的亡者指着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小船就像滑行般朝「彼岸」不断前进,似乎就连声音也被缓缓地割裂,在「此岸」的人便再也听不到了。
  少当家躺在别馆养病时,曾听人说过好几次,像是「半死不活地正准备渡过三途川,被爷爷、奶奶,还是亲娘的叫唤声绊住脚步,没法子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回到人世云云……」的故事,这么说来,眼前的这条大河,或许就是分隔阳世和阴间一条重要的界线吧?
  (总觉得要是过了河,就算是妖怪也无法回到长崎屋了……)
  想到这里,少当家真是心乱如麻,自己同样也回不去呀!
  (好想见爹娘一面呐……家丁们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呢?)
  一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些亲近的人,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三春屋荣吉和大哥松之助,屏风觑(注:原指躲在屏风后,趁人熟睡时伸长脖子,自屏风上窥探睡容的妖怪,在此则是古旧屏风幻化而成的付丧神。)、其他鸣家,还有铃彦姬(注:由古老的铃铛所变成的付丧神)和见越入道(注:一种妖怪,穿着打扮和一般光头僧侣无异,但是身材极为高大,据说身躯会越看越高,根本望不见头顶,看的人最后还会因为一直后仰而摔倒。)这些妖怪,少当家真是悲伤不已。
  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孔,少当家不停轻轻叹息,这时候冬吉来到他身旁,一睑厌烦地模仿他叹气的模样,还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
  「大哥哥,不是叫你千万不能把银两都给人吗?你虽然叫做一太郎,但真的是长男吗?」
  冬吉挥了挥那个已经干瘪瘪的荷包,「你这个人实在太靠不住了啊!」他瞪着少当家的眼神很吓人,少当家却为了别的事情大吃一惊。
  「看来,这下子只能徒步越过三途川了……不过,吓了我一大跳耶,以前还没被人弹过额头呢!」
  就连照料少当家的家丁们也说会影响健康,从来没打过他。冬吉听了,整个人怔怔地呆住了。
  「这是唬人吧?那之前要是做了什么坏事,爹娘会拿你怎么办?」
  冬吉问道,你不会偷懒没去干活,或是吵着讨一两文钱去买点心吃吗?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少当家疑惑地歪着头说:
  「他们会说,要是去干活身子会疲累,叫我还是歇着吧,零用钱根本花也花不完,都剩下来了呢。」
  冬吉重重叹了口气,一副哑口怨言的模样,八成是在感叹这个人为什么没被责打过吧?少当家又疑惑地问:
  「……大家的爹娘,都会打孩子吗?」
  「大部分的儿女被爹娘责备的时候,都会挨打的喔!」
  这次回答少当家的人并不是冬吉。仔细一看,有个年纪和冬吉差不多的男孩,抱着一只鸣家,身上只穿着露出手脚的短小衣衫。从这副打扮看来,这孩子的出身和在长崎屋后头杂居长屋里玩耍的孩子应当差不多。
  「这个小东西是大哥哥的朋友吗?」
  「啊,是的,他是鸣家。」
  一太郎介绍的时候,鸣家又咻地一声跳回他的肩头上,男孩笑了,说自己名叫末松。
  「我家是间小寺子屋(注:江户时代庶民的初等教育机构,教导民众写字、读书、算术等基本知识。),我是教书先生的儿子。」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稳重,说自己今年十一岁了,其实方才也想来讨六文钱,所以跑来少当家发放银两的地方,只是根本抢不过那些大人,没两三下就被挤出人堆了。
  末松又说,他看到鸣家也有参加抢夺银两的游戏。
  「嘎嘎嘎!」
  小鬼一边发出雄壮威武的吼叫,一边咚咚地踏过大人的头顶,奋力朝荷包的方向突击。
  「这小东西实在是太灵巧了,他从好多人的手里头硬是抢到了银两呢!」
  鸣家被他这么一夸赞,更是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过鸣家应该不需要什么银两吧?我刚刚就看他们好像拿着小粒金子在玩耍呢。」
  末松想要把鸣家和金子一起还给少当家,才会出声搭话,少当家跟末松道了谢,又摸了摸鸣家的头。
  「鸣家啊,那可是很要紧的东西喔,快交出来吧。」
  被少当家这么催促,鸣家爬到他的手臂上,不情愿地打开小手,手掌上正是闪闪发光的一分金子(注:江户时代的货币,相当于四分之一两。)。
  「太好了!少当家要是在人世间没做出什么坏事,就能搭上渡船啦。」
  冬吉用老成的口吻如此说道,少当家只能露出苦笑。
  「不好意思,我想要请您帮个忙。」末松望着鸣家又说道:「就像刚刚说的,我没钱可以过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要是可以的话,可以请您用金子一起支付我的船资吗?」
  这么看来,末松是为了拜托少当家这个请求,才特地过来告诉他金子的事吧?少当家对他露出微笑:
  「好啊!要是恶鬼们同意我们一起搭船渡过三途川就好了,到时就来问问有没有别的孩子也没钱过河吧!」
  一分金子等于四分之一两,船资足一个人六文钱,这么说来,这些钱足足可以让一百六十个人过河呢!
  「不过,还得请你再稍等一下,至少得把鸣家们送回人世才行啊。只是,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做就是了。」
  「咦?可以从这里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还不清楚啊,既然他们是妖怪,说不定有法子呢!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好吧……我明白了。」
  冬吉对看来有些遗憾的末松说:
  「末松,你干着急也没用吧?我看我们都还没好好堆出可以供养双亲恩德的石塔,要等到恶鬼允许过河,还得耗上好一阵子吧?」
  河岸边有众多孩童每天都会堆出大量的石塔,只是自从少当家来到这儿,他还没看过恶鬼们同意让谁渡河过。就连方才少当家忙着发放银两时,恶鬼也再次现身,把大家的石塔都给砸坏了,现在赛之河原上的孩子们依旧得从头来过,用小石头慢慢堆出一座宝塔来。末松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再堆一次……大概同样会被恶鬼砸坏吧?」
  末松说,他一想到如此,便觉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若是不堆石塔,恶鬼就会用可怕的声音威胁要把自己打入地狱,想到有恐怖的八层地狱在等着,也只能继续堆下去了。
  说到这儿,有个在他们三人附近堆石块的孩子出声说话了。他的岁数看起来和少当家不相上下,一问才知道他小了三岁,今年十五岁,名叫惣助。他说自己从刚刚就一直听到他们对话,也晓得大家的名字了。
  其实惣助在出声搭话时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希望少当家也替他支付过河的船资,只是惣助说比起银钱,他其实更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实在累死人了!少当家和冬吉你们才来没多久,还会想要好好努力,我已经堆了好几座塔,又被砸坏,根本记不清到底被打坏几座了。」
  末松听了也点点头,看来他也在赛之河原停留了很久。
  「要是……要是咱们自己过河,又会如何呢?」
  三途川有些地方是可以徒步走过去的,末松说他也想过偷偷走过去。没想到这时候从少当家的衣袖里头传来吱吱喳喳的叫嚷声,小鬼们纷纷探出头,像串烤丸子一样在袖口拍成一列。
  「太奸诈了,好坏啊!」
  「佛祖会责怪坏孩子的!」
  惣助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瞪着小鬼们。他们「叽!」的一声,又一起溜进衣袖里去了。
  「佛祖会降临这儿吗?要是会的话怎么不快快拯救我们脱离这片河岸呢?」
  末松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声音一点精神也没有。少当家有点担忧地望着他。

  五

  堆起了五座石塔。
  恶鬼也破坏了五座。
  「赛之河原的恶鬼做事还真是仔细呀。」
  在分不清白昼或黑夜、不可思议的光线中,少当家不眠不休地堆着石头,最后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
  「末松这些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的孩子会觉得累,也是难免的呐。」
  少当家的身子比任何人都来的虚弱,来到此地之后,就连堆小石子也无法像旁人那样顺手,常常被恶鬼盯上,多亏鸣家们觉得好玩,也跟他一起堆着石塔玩耍,才能够勉强交差。
  要是肚子饿了,少当家就从衣袖里拿出烤米果和糖果,和冬吉还有妖怪们分而食之,只是点心的数量毕竟有限,只能分成小份浅尝。
  然而,这阵子少当家不管吃下什么,嘴里都会尝到一股诡异的怪味,像是这时候就甜得可怕,还夹杂着某种仿佛是醋的味道。看来自从来到阴问,自己的肠胃也变得异常了。
  狮子和小鬼们还想再吃,但是睁大眼睛张望河岸四周,除了小石块,就只有岩石和一条大河而已,实在看不到任何可以拿来果腹的东西。
  (这么说来,青信大夫好像说过,来到冥界的人吃的是比尘埃还要细小的香烟,换句话说,吃的是烧香冒出来的烟雾呢。)
  所以,妖怪们根本没有送掉小命,只是碰巧被带进这儿,才会感到饥肠辘辘,只是……
  (那么,为什么我跟冬吉都会觉得饿呢?)
  末松和惣助一点也不想吃东西。
  「我跟冬吉并没有沿着冥界的道路走来赛之河原,和这一点有关系吗?」
  少当家左思右想,依旧没有答案,衣袖里带来的点心却不断地减少。要是吃完了,又该怎么办呢?他不禁陷入沉思。
  就这样,少当家堆出了九座石塔,恶鬼们也砸坏了九座。精疲力竭的少当家在河岸边继续堆着小石块,有些落寞地回想着家里的事。
  (爹娘他们有好好吃饭吗?都失火了,家里也不知道怎样了?家丁们还在长崎屋吗?)
  爹娘该不会哭个不停吧?妖怪们都平安无事吗?两位亲若兄长的家丁和妖怪们都是祖母派来照料他、充当他的玩伴的,偏偏这下子他都已经过世了,说不定大家早巳离开长崎屋。
  (总觉得好寂寞呀……)
  少当家马上甩了甩头,努力忘掉这些念头。
  (事情还没办完,一直垂头丧气也不是办法!得把鸣家们送回去才行。)
  就在这时!
  在少当家脚边蜷缩成一团的狮子忽然竖起耳朵,立刻有只鸣家跨上它的背脊,两个妖怪跑到赛之河原的另一头,一路闯进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怎么啦?鸣家、狮子,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啊!你们不怕吗?」
  鸣家迅速回过头,告诉少当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有阵又呛又难闻的烧焦臭味,咱们闻到奇怪的红豆馅了唷!」
  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三只鸣家也跟着用力抽动鼻子。
  「这是……荣吉做的红豆馅哪。」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吓死人的点心气味!」.
  「你们确定吗?」
  四只妖怪不约而同地点头,看来是不会有错了。他们又说除了荣吉以外,打从生下来还真没听说过谁可以制造出那么吓人的红豆馅来呢。
  「什么是连妖怪也异口同声说难吃的红豆馅啊?」冬吉问道。
  少当家露出苦笑,对他解释这位朋友及他做的红豆馅是怎么一回事。荣吉是少当家的至交好友,同时也是附近点心铺子的继承人,偏偏就是不擅长调制红豆馅,所以会制作出许多独树一格的点心来。
  「……这间点心铺子好像蛮吓人呢,不过还挺好玩的!要是我还活着,得要上门去吃吃他做的点心了。」
  冬吉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有很多事情没法子实现。少当家一边堆石塔,一边望向鸣家们注视着的那片黑暗。
  「会传来气味,难道是因为那一头是通往人世的路吗?」
  少当家突然一命呜呼,说不定荣吉特地带着他生前常吃的大福饼和馒头过来,放在少当家枕边哀悼呢。
  「确实有可能!」
  荣吉毕竟是他的好友呀。换句话说,赛之河原四周看起来虽是一片漆黑,还是可能存在通向人世的路径,也就是亡者们花费四十九天,长途跋涉抵达赛之河原所走的路了。
  「从河岸边看不清那条路,难道是因为要是可以简简单单就走回去,阴间的人就麻烦了?」
  「少当家,这么说只要沿着那条路往回走,我们就能走回人世的出口了吗?」
  冬吉不住点头,看来他也想通了。少当家望着那片深沉的黑暗,说不定有法子可以将鸣家和狮子送回长崎屋了。
  「看来,我们应该要下定决心走进那片黑暗的地方罗?」
  「喂喂!你是打算闯进那片黑漆漆的地方吗?」
  惣助和末松在旁边听到这番话,都板起脸停下堆石头的工作。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压根也不想同行,黑暗的尽头是轮回转生的世界,不小心踏错方向,便有可能闯进地狱,还可能会碰上血池或针山呢。
  没想到只有冬吉一个人表示他也想要走进黑暗的尽头仔细瞧瞧。
  「咱们一睁开眼突然就跑到赛之河原来,要是有人跟我们说你死了倒也还好,我还真有点不服气呢。」
  要是可以亲眼瞧瞧这片冥土其他地方是何模样,八成就能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了吧?末松跟惣助听了反而感到大惑不解。
  「冬吉你没有翻山越岭,走四十九天的路吗?」
  这下子反倒是冬吉觉得不可思议了,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走过。少当家说自己也是,突然之间人就来到赛之河原。末松和惣助听了一语不发,看来是不大高兴。
  为了抵达中阴世界,必须走过八百里的山路才能抵达赛之河原,竟然有人可以跳过这一段苦行,大概让他们难以接受吧?
  (唉呀,这点也不大一样呢。我们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而且,连影子也……)
  少当家想起先前渡过三途川的那些大人所说的话,为了回报他给的六文钱,他们从河上的小船上放声对他喊着:
  「多亏了你……才能渡河,为了报答,听我说……」
  「你呀……听好了吗?就是……影子……」
  「仔细瞧瞧……河岸边……其他孩子……所以哪……」
  「……」
  明明没刮风,众人的声音却像被吹散了似的,虽然听不大清楚,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没错。为了报答六文钱的恩惠,特地指出少当家还不晓得的关键。
  「只要仔细瞧瞧河岸上的孩子们就知道了」,而且和「影子」有关。恶鬼三不五时就会来破坏堆好的石塔,少当家一直被打断,还没空仔细思索。他一直想不透这一点,望着自己脚边,他又陷入了长考。
  (所谓影子,指的就是我脚底下的这道黑影,对吧?)
  少当家的影子跟隔壁冬吉漆黑的影子比起来,总让人觉得似乎稍微黯淡了些。
  (这是因为我有妖怪的血缘吗?还是因为过去妤几次差点没命,气息也比较稀薄呢?)
  少当家露出苦笑,又望向另一头。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吓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惣助的影子……已经淡到根本快看不见了!)
  那种虚无飘渺的样子,和少当家的影子根本无法相比,他急忙望向四周的孩童,果然几乎每个人都没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阴影来。啪答的一声,少当家手中的石块落了地。
  (这……)
  青信大夫所说的「影子」,指的就是这个差异吧!不会错的,为了回报那六文钱,他特地告诉少当家这样的不同是别具意义的。
  (青信大夫的确说了,他自己……也曾经起死回生。)
  少当家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他猛然回过神来,一抬起头就发现末松一直观察着他。末松的视线慢慢地移向少当家脚下的影子,他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我们的影子,怎么会不一样呢?」
  少当家摇了摇头,说他也不明白。末松又换上有点胆怯的神情。
  「青信大夫之前的确讲过……」
  末松的话突然被打断了。河岸上又传来孩子们的哭叫声,还有一阵怒吼。
  「恶鬼来了!」
  大家纷纷伸手捡起小石子,少当家也急忙和鸣家一起堆积石块。
  偏偏这时有只鸣家要捡起石块的时候狠狠跌了一跤,「嘎嘎」地大叫着,被走到旁边的恶鬼听到了。身材高耸入云的恶鬼走向少当家。
  情急之下,少当家只能把摔跤的鸣家藏在自己身子底下,恶鬼则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
  「有怪声!刚才还瞧见有小鬼呐,什么来路?现在躲在哪里?」
  少当家只顾着藏好鸣家,一直噤声不语。
  逃进他怀里的鸣家现在抖个不停。恶鬼手中的狼牙棒在眼前的地面狠狠一敲,一阵天摇地动,震得大家全身颤抖个不停。
  (难道想用狼牙棒打我们?)
  少当家咬紧牙关。吓人归吓人,还是不能拱手把鸣家交出去,不是吗?
  恶鬼站在一旁,俯望了少当家一会儿,可是……没想到最后竟然摇了摇头,从他身边走开。
  (奇怪?又走掉了!)
  少当家爬起身,怔住了片刻,只是望着恶鬼的背影发楞,在一旁的冬吉喘了口气。
  「吓死人、吓死人啦!我还以为狼牙棒会打过来呢!」
  惣助也全身颤抖,少当家沉默了半晌,又张望四周……最后点点头。他想通一件事啦!
  「恶鬼不会揍人的。没错,我想就是这样没错。」
  恶鬼们其实并不是来痛打孩子们一顿的,说不定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是这些孩子在赛之河原上的保护者吧?末松听了少当家这番话,非常疑惑地反问道:
  「是吗?他们待人一点也不好呀?」
  大家长久以来一直被恶鬼打坏自己堆的石塔,大概无法信服这一点吧。
  「但恶鬼只会踢倒河岸上的石塔而已吧。」
  少当家仔细回想,的确没看过河岸上有恶鬼动手殴打孩童。
  「这儿并不是地狱,是大家各自等待裁决的中阴世界呀。要是没做什么太大的坏事,恶鬼也不会殴打孩子,一定是这样没错。」
  末松他们听了沉默不语,还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这时反而是冬吉插嘴说话了。「不过呢……这想法还挺有意思的!但是鸣家这些妖怪本来就不应该跑到这儿来吧?要是被恶鬼抓到,不知道会拿他们怎么办呢。」
  少当家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看来不赶紧回去不行了。」
  就算陷入迷惘而迟迟不行动,结果还是一样的吧?恶鬼现在既然已离开河岸边,大概暂时也不会察觉到有小孩不见吧?
  少当家于是站起身说:「既然这样,不如就现在上路罗!」
  「啊,我也要走!」冬吉接口说。
  惣助听了全身颤抖着说:「喂喂、喂喂!你们住手啊,要是被恶鬼抓到有人偷偷开溜,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要是惹得恶鬼大发雷霆,可能会不准他们渡过三途川,甚至还可能惩罚他们永远在这片河岸上堆石头呐。
  「对不住呀,不过我们还是得走。」
  少当家轻声向惣助赔了个不是,接着将小粒金子托付给在一旁板着脸的末松。
  「我带着金子就这样从河岸边溜走,你一定很担心吧?那么,我把金子托给末松了喔!」
  末松目不转睛地望着滚进手心里的小粒金子。那可是他自己、少当家和惣助,还有所有没有船资过河的孩子们的一线生机呀!
  「看着吧,我一定会把妖怪们送回去的。」
  少当家说完,就和冬吉静静离开河岸边,朝黑暗之处移动。末松还是怔怔地楞在原地。
  少当家站在那堵漆黑的高墙前头,咻地钻进里面,周遭顿时化为一片黑暗。「少当家!」后头传来冬吉的呼唤,回头一看,只有他们身后钻进来的那块地方黑暗分开,多了一个洞,从洞口可以望见河岸边,看得见坐在小石头上的惣助,他睁大眼睛板着一张脸,朝这边张望。
  「为啥你们就可以这么做?可恶!给我答话呀!」
  不知道为什么,惣助夹杂着哭泣的叫喊声,这一刻听起来好遥远啊。
  只是,少当家他们也没有工夫好好应声了。前后左右都被一片漆黑的东西包围,即使迈步往前走,还是很难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前进,前头同样黑压压的,弄不清自己到底朝向那个方向。
  这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喂,恶鬼呀,有人要从这里逃跑了!」
  少当家急忙往河岸的方向一望,冬吉也跟着回头。他们都听见三途川的岸边传来这阵尖锐的叫喊,就像嘹亮的钟声一样在四周回荡。
  那是末松,他握紧双拳站在被打坏一半的石塔边,不住放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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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末松!你说什么呀?」
  少当家望见末松身旁的惣助一副吓坏的表情盯着他的脸,河岸上的孩子们也停下手边的事站起身子。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末松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这个方向,接着传来惣助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要喊恶鬼过来呢?少当家虽然有点像滥好人,对咱们不是还挺不错吗?不是还说要一起去搭渡船吗?」
  这么一来,他们还没把妖怪送回阳世,就会被恶鬼逮住了。惣助说完,年纪比他还小的末松竟用大人般老成的表情望着他:
  「只是要引起骚动罢了。」
  「啊?」
  「要是恶鬼都跑去追赶少当家他们,就不会监视得那么严密了。我打算趁那时候偷偷搭上船,今天就能搭船过河啦!」
  末松打算赌赌运气,说不定可以趁乱成一团的时候顺利逃跑呢。
  「方才不是还有些没钱过河的大人在河岸上吗?人还多着呢!咱们可以代付船资,只要请他们帮忙把渡船叫过来就成了。」
  他打算混在乘船的大人当中,一起渡过三途川。过河的船资虽然是六文钱,看来船夫应该不会特地找钱吧?所以这份小粒金子只能拿来充当一次的船资,末松越说越是激昂:
  「惣助呐,只有这次机会啦!咱们俩一起过河吧!」
  「喂!你再等等吧,不是说好要用金子的钱,大家一起过河到对岸去的吗?」
  难道要丢下少当家他们不管吗?为什么……末松却又打断了他的话。
  「要我再等一会儿?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待在这里的日子,可比惣助还要久多了!一直堆了那么久的石头,偏偏就是不让我过河呀!」
  石塔被打坏了依旧得继续堆下去,前天是这样,昨天和今天也是如此,明天一定也落得这副下场!已经累得受不了啦,末松不想再堆石头了。
  「更何况,少当家他们一定不会回来的……他们一定会死而复生,回到爹娘身边去的!」
  青信大夫那番话末松先前也听见了,大夫说有人死而复生,他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个。少当家他们和其他亡者不一样,不但突然在河岸边现身,还可以吃东西,影子也特别深,不管怎么看,就连在年幼的末松眼中……他们、他们都还没死透呀!
  大概只有他们俩能从这地方逃走吧!
  「可恶、太可恶啦!」
  末松的眼眶盈满泪水,两脚用力一蹬,接着说:
  「少当家却又把金子寄放在我们这儿,要是没办法成功回到阳世,他还是会回到这地方来,到时候他打算再用这笔钱渡过三途川呐!」
  这时候,末松抓住吓破胆的惣助的手,硬是把金子推到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因此我要大喊大叫,让恶鬼全跑过来。少当家他们想开溜,实在太狡猾啦!我也想要从这儿出去呀!」
  末松稚气犹存的脸上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没两下就会冒出众多恶鬼去追少当家他们,不知道会不会被逮住?这下子他们会被大骂一顿,就不准他们上渡船啦!」
  恶鬼说不定会揪住少当家他们俩,再一把扔进又深又急的滚滚浊流去,之前他见过好几个罪孽深重的人,载浮载沉地在河里受苦。
  「要是他们没被逮住,顺利回到人世,少当家也不需要这些金子啦。无论怎么想,这些金子随便咱们怎么用都行的!」
  末松高高举起小粒金子,黑暗中也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少当家呆呆地停下脚步,一旁的冬吉咬紧了牙根,他望向少当家,催促他往前走。
  「少当家,快走吧!趁一片漆黑,恶鬼还搞不清楚我们是朝那个方向逃,赶快上路吧!他们要追过来啦!」
  只是,少当家的视线依旧无法从未松他们身上栘开。
  「我……我不应该把金子留下来的。」
  这里是冥界、三途川的某个角落,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要因为生前的因果报应接受裁决,下一步可能是天界,也可能是地狱,这里是亡者被审判的地方。不管是佛陀还是恶鬼,都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要是在这里欺瞒恶鬼,等到渡过三途川后,又会是什么在等着你呢?」
  他想要阻止末松,但是如果现在跑回河岸边,就会被恶鬼逮个正着,这么一来就无法帮助鸣家逃脱了。
  (该怎么办才好?)
  少当家苦恼万分,无法再移动脚步。
  就在这时!
  「交给咱们吧!」
  身旁竟然有人悠悠哉哉地这么说,声音非常清晰,仔细一看原来是鸣家,他们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朝高高举起金子的末松奔去。原先交给少当家的金子,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末松手上去了?看来鸣家们是觉得既然少当家不要金子,不如就让给他们吧。
  恶鬼们听到叫嚷,来到河岸边上展开行动。少当家能够感觉到恶鬼纷纷朝着他们所在的黑暗处直奔而来。末松也望着恶鬼们。少当家放声叫道:
  「惣助!你要好好照顾末松啊!」
  大群恶鬼朝出声的地方蜂拥而来,后头惣助的手动了,他用力扯过末松的手,
  小粒金子咻的一声,从指尖掉了出来!
  「啊!」
  金子画出一道淡淡的光芒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掉进三途川的滚滚浊流里头了。
  噗通!
  这个细微的声响清晰可闻。
  「哎呀……真是佛祖保佑!」少当家脱口说道。
  金子落在那种地方就捡不到了,这下子末松也不必故意隐瞒骗人。惣助似乎在对呆站着的末松讲些什么,接下来他们两个一定会乖乖地堆积石塔,可以好好渡河到对岸去的。
  「太好啦……」
  少当家才刚松一口气,有人突然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原来是冬吉。
  「还不快逃?是想被逮个正着吗?」
  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恶鬼们的脚步化成一阵地动山摇,越来越逼近啦!
  「哇啊、对不起!」
  末松的叫喊引来了恶鬼,这点也让少当家恐惧不已。他转了几个念头,这条路虽然还是通向赛之河原,却有恶鬼在前,没有退路了。
  传来拖着狼牙棒走路的可怕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恶鬼们身躯庞大,地面也随着脚步声摇晃起来,他们俩手拉着手,怕在黑暗中走散了,急忙朝恶鬼动静的反方向加快脚步。少当家可不记得自己还在人世时曾经这么拼命过,跑呀、跑呀,努力往前迈出大步,这时候……
  「咦?」
  才跑了没多久,两人就惊呼出声,根本没感觉到自己已经轻轻松松从黑暗中钻出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似乎变成并肩在山路上一起往前跑,环绕四周的黑暗已经消失了。
  周围才刚变亮,鸣家就「吱吱嘎嘎!」开心地大喊大叫着。
  「果然有路可以走出三途川!」
  回头一望,后面是弯弯曲曲的重重山路,就连身后不远处的景物也被遮蔽,望不见三途川了,可是他们的确是从赛之河原逃过来的。恶鬼追赶过来的脚步声震撼地表,越来越逼近了,这一切可不是在作梦呀!
  「糟了,这下子会被他们追上的,会不会把我们打入地狱作为惩罚呢?」
  冬吉听到少当家这么说,表情一沉。
  「这都要怪少当家一直发呆吧?这下子躲在你袖子里的妖怪也要跟着下地狱罗。」
  「那就伤脑筋了,不过幸好没让末松做出傻事,太好啦!」
  可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少当家气喘吁吁地跑着,一面绞尽脑汁地思考。
  「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少当家和冬吉把怀里、衣袖和面纸盒(注:原文是「纸入れ」,装随身面纸的小盒。)都给翻找了一遍,手一探进袖子里,有小手碰了碰他,有点痒痒的,鸣家们还「嘎嘎嘎」地笑了,最后只找到冬吉的零钱、吃剩的点心和少当家随身携带的大量药品。
  「都到这步田地了,少当家干么还带着那么多药,要是有写着从黄泉之国遁逃的法术书不就好了?」
  少当家听了笑着对冬吉说,他从来没看过这种书名的书本。
  「首先呢,我是不会带着书本走路的,家丁兄长们老是说我看书看得太晚,会把身体搞坏,没两下就把我的书给没收……」
  少当家一边往前跑,嘴里又传来一股怪味,他喃喃说道:
  「不过,家丁们为了补偿,倒是常常讲故事给我听呢。」
  就连这种紧要关头,还是会回想起长崎屋还有家丁们的事。少当家一个人落单,果然没两三下就束手无策了,大概是因为一直仰赖妖怪们帮忙吧?才跑了一会儿,脚步就摇摇晃晃啦。
  (不行,就算只有我一个,还是得把鸣家们妥妥当当地送回去!)
  鸣家们不知道知不知晓恶鬼就要追上来,在衣袖里悠哉地大笑着,还哼起歌来,或许是觉得你追我赶的游戏很有趣吧?他们唱的是小时候家丁们在少当家枕边唱来哄他入睡的曲子。
  「鸣家们常常跟我一起睡,连曲子也记起来了……」
  这时,少当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对了!故事……我还记得……」
  少当家想起伊邪那岐(注:古事记等日本神话中间天辟地的神只,是日本列岛与诸神的创造者。)、伊邪那美(注:女神,与伊邪那岐是兄妹,同样是日本列岛与诸神的创造者。)的故事。

  七

  「啊?那是什么?」
  冬吉讶异地反问,少当家解释,那是在古代日本神话中登场的夫妇神。
  伊邪那岐失去深爱的伊邪那美,他无法忍耐悲痛,于是跑到黄泉之国想要把死去的伊邪那美接回来,可是伊邪那美已经死去很长一段时间,尸身早已腐化也冒出蛆虫来了。伊邪那美要他千万别看,伊邪那岐却偏偏看了,还吓得立刻从黄泉之国逃出来。
  伊邪那美因为他违背诺言而大发雷霆,派出追兵追着伊邪那岐不放。
  「当伊邪那岐跑到通往人世的黄泉比良坂时,为了摆脱追兵,他顺手就把头上戴的东西扔在路上。」
  少当家记得伊邪那岐一开始扔出去的是戴在头上的发饰,落到地上就成了山葡萄树,还结出果实,追兵们忙着吃果子,伊邪那岐就逃脱了。
  只是,他们吃完山葡萄,又追上来了,接着伊邪那岐应该是扔出了发梳,落到地上就变成了竹笋。趁追兵们忙着吃笋子,他奸不容易又趁这机会逃跑了。
  「这里既然是冥界,同样的事情,说不定我们也行得通呀!先绊住恶鬼的脚步吧!」
  「试试看吧!要先丢什么呢?少当家?」
  少当家和冬吉对彼此点了点头,姑且一试。少当家把袖子里剩下的糖果往身后扔过去了。
  淡红色的糖球在冥界的地面上滑溜溜地滚动,滚呀滚的最俊终于停住了,就像故事里那样,从地面上长出树木,还开了花结出果子,马上就越长大。原来是带着淡淡色泽,看起来非常甜美的桃子。
  「啊,果然没错!没两三下就结出果子啦!」
  「成功了!」
  他们急忙跑开。身后恶鬼们追赶的脚步声突然停了,还能听见他们粗嘎的欢呼声。一定在张口大嚼桃子吧。
  「干得好!」
  少当家他们拼命地往前跑,山路却变成一段和缓的上坡路,跑起来有点累人。往前才没一会,两人的表情立刻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少当家,桃子好像没两三下就被吃光了,后头岩山那边又传来恶鬼的脚步声了!」
  「他们的胃口还真大耶。」
  少当家叹了口气,暴饮暴食对身体可不好呢。一下子脚步声越来越响亮了。山路尽头可以看到恶鬼巨大的身躯,现在看来和蚂蚁差不多大。少当家和冬吉的表情又紧绷起来了。
  「那么……这次把钱扔出去好了?」冬吉说道。
  他怀里还有方才没用上的六文钱。
  「就决定是这个啦!」
  冬吉使尽全力将钱朝远处扔出去,两人微微往后一望,不知道地上又会长出什么东西来?六文钱落到地上又弹跳起来,发出坚硬的声响,沿着山路朝三途川的方向滚动,滚呀滚的一直停不下来,地上并没有长出树木,铜钱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滚。
  「怪了,这次失败了吗?」
  奇妙的是铜钱的数量似乎增加了。铜钱滚落地面,发出轻快的喀当喀当声,慢慢变成了像河水般的哗啦哗啦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
  铜钱变多了,越来越多!变成一股滚滚洪流,朝恶鬼们疾冲而去。
  「哇啊!变成一道钱河啦!」
  「这、这可吓人啦!」
  数不清的铜钱朝恶鬼们滚去,他们脚步不稳,一步又一步被逼回三途川的方向,喊叫声好像也逐渐远去了。
  「少当家,又成功了耶!」
  「要是这些铜钱都流到赛之河原那儿去,身上没钱的亡者说不定就能得救啦!」
  少当家相冬吉互望一眼,开心地笑了。
  没想到,忽然喀当一声,好像有虫子飞过两人耳边。
  「咦?这是什么?」
  少当家才刚偏过头,冬吉就喊着「好痛!」皱起眉头。
  「怎么啦……好痛!」
  少当家也缩起脖子。
  「痛死啦!」
  「什么跟什么呀?」
  飞过来打中他手臂的东西,现在滚落到地上去了,仔细一看原来是铜钱。少当家心惊胆颤地回头一望,恶鬼们拨开滚滚钱潮又追上来了,而且还挥舞着狼牙棒,把铜钱朝这儿打过来,要击中他们啦!
  「哇啊,救命啊!」
  铜钱仿佛一阵蝗虫,纷纷飞了过来,少当家被其中一枚打个正着,摔倒在地。这时狮子发出惨叫声,似乎也挨了一下,付丧神的本尊其实是少当家怀里的随身药盒,啪答一声盖子撞开了,里头塞得满满的成堆药品也跟着一股脑滚出来。
  「哇!这是什么?」
  冬吉发出一声惊呼。掉出来的药丸立刻在冥界路面上生长成有如树木般粗壮的药草啦!
  这些药草马上被满天飞舞的铜钱撞倒。大量铜钱打在草茎上,瞬间变成河水般众多的药丸,四周随即飘出阵阵苦味。无论是恶鬼还是少当家与冬吉,大家身上都沾满了药,冷不防一口就把药丸给吞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
  「呜哇、咳咳咳!」
  「吱吱嘎嘎!」
  「哇哇……嗯!」
  后头也传来一阵粗重而低沉的惨叫声。
  看来对恶鬼来说,这招比桃子或铜板还要有用。仁吉特制的秘方药丸,味道实在太惊人了,恶鬼们纷纷趴倒在地,根本没法子起身。不过就连少当家他们自己也是眼冒金星啊。
  没想到!
  这时候竟然是少当家先站起来了。
  少当家的确是生来体弱多病,就连在冥界,虚弱的程度也是高人一等,恶鬼们也大为吃惊,以为他身体差到还会再死一次呢。
  只是,正因为如此,说到吃药这件事,无论是在江户或是在阴间,都没有人可以和少当家相提并论;不管是再怎么苦的药,少当家老早就习惯了!
  「冬吉,趁现在赶快逃啊!」
  少当家说完便拉着同伴的手往前走,「呜呜呜……」冬吉还没恢复意识,少当家扶着他和妖怪们,推着他们站起身往前跑。
  「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晓得该往这个方向走呢?」
  少当家有些狐疑地偏过头。放眼望去,四周被路上满溢出来的药品染上一片绿色、茶色和混浊的白色,他们吞下堆积成山的药,周遭却好像跟着光亮起来了。
  「冬吉啊,我觉得那一头好像就是出口了,你说呢?」
  同伴好不容易抬起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边的确比较亮!还是现在这附近突然亮起来了?」
  「嘎嘎!」
  鸣家们也从衣袖里成排探出沾满药粉的头,放声嚷叫着、不断点头。少当家抬起头,往山路尽头的一点光亮看去。那里传来一阵让人怀念不已的说话声。
  (是家人的声音吗?在冥界也能听得到吗……)
  少当家忽然想起这个传闻,然而,说话的人并不是在呼唤少当家的名字,这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不吉之事。
  「刚才是不是听到少当家说话啦?」
  「听见啦,听见啦!一定是喂了他好几次的药奏效了。」
  「既然如此,就换上更浓的药吧!」
  「得把少当家拉回阳世才行哪!」
  少当家这下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嘴里会冒出难以形容的怪味了。家丁们和方才结识的青信大夫的朋友一样,也正在喂少当家吃药呢。
  那可是味道非同小可的药哪!
  「仁吉、佐助啊!你们已经让我吃了比山还要高的药,早就够啦!赶快住手吧!」
  少当家有点担心接下来他们会让自己喝下什么样的苦药,他试着朝光亮的地方出声说话,要是声音可以传入家丁耳朵,他还想问有没有法子把鸣家们接过去。
  「喂!有没有法子让妖怪们回去呀?」
  没想到长崎屋的两位家丁,偏偏认为无论天上地下,就连冥界和天国里,最要紧的依然只有少当家一个。因此这时的他们压根儿听不进和妖怪有关的事情。
  「既然这样,干脆拿这东西出来用吧!」
  仁吉的口气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
  「看来是最后的手段了,那可得喂他吃下够让他洗澡的量才行罗!」
  这句吓死人的话是佐助说的。鸣家们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又缩起脖子躲进少当家的衣袖里,少当家感觉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怔怔地停下脚步。冬吉说话了。
  「那是谁的声音?怎么啦?」
  少当家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对他说:
  「冬吉啊……这下子可能会发生比被恶鬼追赶还要恐怖的事了。」
  「比刚刚……还要吓人吗?」
  冬吉睁大了眼睛。
  这时候,从山路光亮的那头冷不防冒出一阵宛若绿色泥沼的东西,就这样步步逼近,淹没了两人和妖怪们。

  八

  「吱吱嘎嘎!」
  眼前一片白茫茫,不对,是绿油油,还传来一阵分不清是惨叫还是怒吼的喊叫,不知道是鸣家还是狮子发出的。
  「这是什么味道啊……快整死我啦……」
  少当家还听见冬吉有气无力的声音,看来他不小心吞进难吃得要死的药物了。只是才没两下,冬吉的身影就消失在煎药泥沼的另一头,不知道被冲到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巨大咆哮声,听起来是恶鬼们在惨叫。能够调配出连阴间恶鬼也抱头哀鸣的煎药,家丁们真不愧是妖怪呀!
  「呜呜……这真的太……」
  就连号称最强病人的少当家,也难以抵挡这些涌进冥界,颜色和气味都有如泥沼的药。怪味带来的冲击直窜脑门,让人不由得紧闭双眼。尽管这样,眼前还是闪过光亮。这怪味让少当家全身颤抖,光吃下这帖药,就快被活活整死啦!
  (……唉呀、我快死啦!临死前要是能吃到荣吉做的甜馒头就好啦……)
  不管目前为止荣吉做的红豆馅有多难吃,现在感觉都成了可以入口的美味食物了。只是,少当家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人明明已经死了,偏偏有种快要一命呜呼的感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好恶心呀!快受不了啦,忍不住想这么叫出来。少当家不知道自己是一路往下掉,还是被冲走了,只能放声大喊:
  「难吃死啦!」
  少当家被自己的声音给惊醒了。
  他发现有人正俯身望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冬吉,现在倒换成两位家丁了。
  「咦?是家丁们!」
  这句话才说完,他们俩就飞扑过来,紧紧抱着棉被不放。
  「少当家,您终于醒过来了!」
  「快去通报老爷和夫人,快啊!」
  房内回荡着童子急忙跑出去的啪答啪答脚步声。少当家察觉自己人在被窝里,皱起了眉头。
  「怪了,我还以为自己身在冥界呢。是在作梦吗?」
  「少当家啊!火灾的时候你吸进烟雾,差点一命呜呼呢!」
  佐助两眼含泪,告诉他事情的始末。现在他人还躺在时常来看诊的源信大夫家中呢。
  「长崎屋失火烧毁了。」
  这场大火几乎延烧了整个通町,有许多人流离失所。
  「长崎屋烧得只剩下三栋库房和地下的仓库,不过老爷他们、店里的伙计和妖怪们倒是平安无事,咱们俩第一个把少当家抢救出来。」
  接着换仁吉板着脸说道:
  「少当家吸进浓烟,当场就昏倒了,两天都没醒过来呢。」
  母亲阿妙担心得病倒了,现在人也在这栋屋里休养。
  「这么说来,那里果然是赛之河原了!」
  少当家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能够回到人世。这时衣袖里头有东西悉悉簌簌地钻出来,是鸣家和狮子!他们还呸呸地连声怪叫,嘴巴动个不停,看来吞进去的药真的苦得不得了。
  不过,少当家还是开心地望着他们。
  「太好啦!我把妖怪们都平安带回来了!」
  他说一路上发生了许多事,家丁们只是泪眼汪汪地连连点头,没多久爹娘就和源信大夫一起冲进房里来。看到双亲含泪握着他的手,少当家这才体会到自己真的差点送掉小命了。
  (和我在一起的冬吉,后来怎么了呢?)
  他的影子还很浓,而且还在少当家身旁同样喝下大量的药口阳,或许在日本的某个角落,现在冬吉也清醒过来了吧?
  (说不定,总有一天还能和冬吉见面?)
  还有许多事情让少当家挂念不已,有些事情他实在束手无策,有些事情他现在却想通了。
  (不知道惣助和末松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还在河岸边堆石头吗?要是没吵架就好了。虽然觉得不会再遇上这两人,少当家还是无法忘怀他们。
  (总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呢!)
  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源信大夫这时却端来一个托盘,凑近枕边。家丁们看到碗里的药,立刻喜孜孜地说这东西还真有效。少当家一看到就瞪大了眼睛。
  那一帖难以形容的怪味药方才还在冥界肆虐,碗里头看来正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呀!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2-1 14:41 编辑

  算术师傅的难题

  序

  身为武士之子的秋英,在九岁时被送进寺院里头当僧侣。
  这在穷困的武家十分常见。就算家境不是如此,家中的次男或是三男,通常也只能等待别人来收养。排行老三的么儿秋英也是老早就出家,来到位于江户上野的广德寺。
  毕竟是个孩子,还依恋着母亲,但对秋英来说,寺院是个比想像中还要难度日的地方,很快就没有工夫想家了。
  首先,来到广德寺的第一天,秋英就撞见了不得了的东西——有一只不知道是不是中国血统的大狗,在山门内走来走去,尾巴和脖子的鬃毛卷卷的,长相更是特别吓人。
  (竟然有这种东西,好可怕呀……难道是寺里饲养的?)
  他全身发抖,不敢踏进门内。有位僧人发现秋英,拉着他的手从大狗旁边走过。他跟着僧人的脚步,好不容易进入寺院的殿堂中,这才松了口气。从今天起,秋英也成了广德寺的一分子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没想到,要在这个全新的地方过日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前辈就领着他去其他高僧的住处行礼问安,进了其中一个房间,秋英遇见方才那位领他走过大狗旁边的僧侣。
  「这位便是除妖伏魔、大名鼎鼎的宽朝大师。」
  听到对方如此介绍,秋英连忙低下头行礼。
  广德寺是江户一带知名的寺院,在江户的众多寺庙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一个理由就是里头的高僧法力无边,可以收服妖怪。
  这位宽朝师父才不过三十多岁,体格雄伟,面对面站在他眼前,就能感受到一股魄力。后来秋英才晓得,宽朝大师虽然是位和尚,个性却自由奔放。据说就连寺中地位最高的住持也拿这人没辄,对他有所顾忌。
  秋英进来打招呼的时候,宽朝大师似乎正和别人说话说到一半,他瞥了秋英一眼,又继续对面前的僧人说道:
  「延真师父,所以是住持交代,我非收个徒弟不可吗?」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广德寺商量和妖怪相关苦恼的施主特别多,为了寺院着想,得要拜托您帮忙了。」
  还不是都要怪你宽朝不好,延真暗想。现在只有宽朝一个人能够应付那些非人的妖怪,宽朝年岁渐长,假使哪天一命呜呼,广德寺上下就无法料理和妖怪有关的疑难杂症了。
  没想到宽朝听到这番话,只是报以苦笑。
  「我年纪还轻,现在就开始考虑死后的事了吗?」
  「也有可能罹患疾病。L
  所以得尽早安排后继者才行。宽朝听了这番道理,又是嘴角一扯。
  「住持应该打着这个算盘吧?若是可以多个人处理和妖怪有关的请托,数量一多,寺院的捐献也会跟着增加了。」
  「这点贫僧就不清楚了。」
  延真只是反复强调,一切都是住持的命令,宽朝这时却发出一阵怪笑,突然转头望向秋英。
  「那我就来收个徒弟吧。」
  「您终于改变心意了吗?」
  「就决定是今天出家的这位小和尚了,年纪越小越好教导。」
  「啊?我只是来请安的……」
  「为何偏要找这种刚进寺里的……」
  宽朝突然指名秋英当徒弟,秋英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宽朝却说,是你们要我收徒的,现在已经收了;而且还强调,接下来暂时不打算再收其他弟子。延真听了满脸通红,压低声音不断埋怨。
  「竟然找个刚进寺里的没用小和尚当徒弟!一定是在打迷糊仗,不想传授收伏妖怪的法力给其他僧人!」
  总归一句,宽朝必定是觉得要好好指点徒弟实在太麻烦,干脆收个小和尚帮忙打杂,就这样蒙混过去吧?秋英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推测言之成理。
  总之从那一刻起,秋英就成了宽朝的弟子。不出所料,宽朝只交代他做些杂务、照料身边琐事,完全没有任何观察妖怪所需的特别修行,也害得秋英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就被其他僧人盯上。有些人甚至还这么说:
  「那个叫做秋英的小子有好好修行,准备除妖伏魔吗?真的能派上用场吗?为了确定他有能耐应付,干脆叫些妖怪过来试试吧?」
  才过没多久,秋英就被吓得不敢留在寺院里头了。
  (我受够了,还是逃走吧!)
  某天晚上,大堂里众人都入睡了,一片安静。秋英一个人溜出来,在满月明亮的苍蓝月光下,他一路朝大门的方向跑,人才到那儿便停下脚步,正门旁边是大家时常出入的侧门,门前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条以前曾见过的大狗,一直蹲坐在那儿。
  秋英依旧不敢从它身边经过,再说这次可没有宽朝来解救他。才刚停下脚步,他就想起不能轻易离开寺院的理由。
  (就算现在跑出山门……也无处可去了吧?)
  秋英若是逃回家,家里为了让他出家而捐献的金钱也无法收回,他知道这是爹娘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即使踏进家门,爹娘一定会沉默不语,露出筋疲力尽的表情。他深深明白这一点。
  (可是,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想不出其他去处,秋英只能留在广德寺了。
  也就是说,师父依旧是宽朝。
  广德寺的其他僧人,也依然觉得不满。
  秋英派不上用场的事实,也没有改变。
  (宽朝师父为什么要收我这样的人当徒弟呢?)
  秋英一直抱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和想掉泪的心情,一路继续身为僧侣的修行。当然,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不懂该如何收服妖怪。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这个人是宽朝师父唯一的弟子呢?
  直到现在,秋英依然不明白答案是什么。

  一

  「宽朝师父,客人已经来了,您在哪儿呀?宽朝师父!」
  天气晴朗的某天午后,秋英一边寻觅师父的踪影,一边在广德寺庙堂走廊来回奔走。
  来到广德寺已经过了十三年光阴,回过神来,秋英二十二岁了,师父宽朝也成了直岁寮的领头僧人。秋英如今成了师父的左右手,一手包办大大小小所有杂事,而宽朝依旧没收过其他徒弟。
  宽朝在江户大街小巷的名气可说是与日俱增,来到广德寺的施主和捐款也跟着水涨船高,偏偏身为师父的他,个性还是一样我行我素。
  拜此之赐,要处理的琐碎杂务跟着越来越多,尽管秋英老早就习惯这个任性的师父,实在也觉得有些厌烦。首先,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老是不在房里。
  「真是的,真想用根绳子把宽朝师父拴起来呀!」
  这时宽阔的院落里头,从树丛的另一头传来陌生的喊叫声。
  「狮子,等等啊!不可以跑到那儿去!」
  秋英连忙加快脚步,绕过僧院的左侧。庭院里头有位年轻人在追赶一只小狗,那人后头还跟着两位町人(注:町人,日本近世的社会阶层之一,特指居住在都市地区的商人和工匠。)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地追着那人。
  「少当家!你这一跑,可能会染上五种不同的病症呐!」
  秋英微微一笑。
  「唉呀,原来今天是长崎屋的一太郎少爷来了。」
  这么一来,宽朝为了接待他,人一定在客房里头。长崎屋特别慷慨,每次一太郎带着家丁们登门拜访,一定会捐献一包小判(注:日本江户时代通行的椭圆形金币,相当于一两金子。)金币,所以是宽朝最优先接待的施主。
  「可是还有别的施主在屋里等着,有事要和师父商量,还有人是第一次过来的听。」
  既然不是广德寺的信众,却特地跑到这儿来,说不定来客有和妖怪相关的苦恼,这么一来就不能交给其他僧人来应对了。
  「这下子该怎办呢?」
  秋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院子里有人大喊:
  「唉呀!」
  「哇啊!」
  两声难为情的惨叫重叠在一起,
  一太郎少爷在才刚冒出绿叶的梅树底下被家丁们逮个正着,他们立刻要他穿上暖和的大外套,还忙不迭地说教:不可以跑步、不可以走太久,希望他好好躺着。一旁的宽朝没两下就抓住了小狗,小狗脖子四周长满卷毛,发出难为情的汪汪叫。
  「唉呀,宽朝师父下手请轻柔点^……怎么倒栽葱地抓着它呢?」
  秋英露出苦笑,又有些疑惑地望着狗儿。
  (这应该是狗儿没错吧……名字虽然叫做「狮子」,到底是什么品种呢?毛卷卷的,和以前在广德寺看到的狗倒是很像呀……)
  秋英不由得回想起刚到广德寺那天。站在庭院中的宽朝这时对他喊道:
  「怎么啦,秋英,你是来找我的吗?该不会今天又有施主过来商量事情了吧?」
  「是呀,有两组呢!一个是常来的赞岐屋,另一边是第一次过来的施主,和小姐一起来的。」
  时辰还早,可能还会有其他施主上门。挟着小狗的宽朝听到叹了一口气,他身旁那位被两个家丁左右抱起来的少当家,则是露出苦笑。
  「看来大师您很忙呢!还有没有时间听听我的苦恼呢?」
  宽朝立刻满脸堆笑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话!都收了二十五两捐献啦,长崎屋有什么困难,贫侩宽朝一定会好好解决的!不过要让其他施主等太久,倒是有点不忍心哩。」
  秋英听到师父这么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老人家压根儿就是不想错失所有施主的捐款呐!
  (赞岐屋出手也称得上大方,另一边虽然是新来的施主,第一次捐献的数目也是可以期待的,接下来就看师父怎么打算了吧。)
  这时,宽朝本人似乎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竟然露出笑容,交代秋英即刻把延真和尚请过来。
  「接下来呢,我暂时要回直岁寮的房间,听听少当家有什么苦恼。你就把延真师父带过来吧。」
  「是、是的。」
  秋英随即离开,但是心里却涌现一股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要找关系不睦的延真师父过来呢?)
  他非常在意宽朝会怎么摆平这难题。侍奉他老人家都超过了十年,师父的优点虽然都看在眼里,不值一提的地方倒也见多了,这才令人担心呐!
  (宽朝师父会变成这副模样,该不会是过去指导他的那位过世高僧的缘故吧?)
  定在僧堂的走廊上,秋英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宽朝的师父法号和山,据说是位传授爱徒佛法诸事,指点他成为高僧的伟大人物。不过尽管如此,和山大师教授的不只有身为僧侣应有的德行,据说他最热心指点宽朝的,竟是如何增加寺院里的香油钱!
  即使寺院也和世间一样,买根毛笔同样需要花费金钱,更别提广德寺并没有寺院专属的田地,官府虽会派发米粮,光凭这些终究不够。尽管众多大名家(注:江户时代领地超过一万石以上的诸侯。)是广德寺的信众,不知是何缘故,每年寺院依旧为了不断增加的开销而大伤脑筋。
  (唉,毕竟这是个无法让人随心所欲的世道,大部分的寺院也没办法花钱如流水了呐……)
  宽朝原本就擅长募集捐款,再加上除妖封魔更能为寺院添香油钱,因为来商量和妖怪有关的烦恼本来就非同小可,来客往往会捐赠较多的银两。驱除妖怪的谢礼是五枚二分金(注:二分金是江户时代的一种货币,面额相当于二分之一两。),共二两二分金子,秋英自己其实不清楚这样的价码到底是贵还是便宜,只是,没有其他僧人能像师父带来这么多的捐款,因此宽朝在寺里讲话颇具分量。
  正因为如此,寺院里头高位的僧侣们经常告诫宽朝,要是只顾着募集香油钱,对于修练德行是没有助益的。
  (这么说来,只会花钱的师父们品德应该会与日俱增罗?)
  偏偏宽朝这个人不知是否生来性子就漫不经心?竟还摆出一副对这些老和尚的教诲毫不在意的模样。所以,有些小心眼的和尚觉得他的态度实在让人看不顺眼,顽固的延真师父便是其中一个例子。
  (不过,宽朝师父可不会使些小心眼的手段呀!那些金子多少都能收进自己怀里,他老人家可是全额交给寺里运用呢!)
  先不提僧衣,即使出家当和尚,想要买些高价品或是吃些奢侈的东西,还是可能办到,但是宽朝师父从不曾奢侈度日,每天只是无拘无东地过日子。纵使会抱怨自己忙得要死,一旦有施主登门求救,他还是热心地出力帮忙。
  (所以呢,我很尊敬师父这个人。是啊,就是这样没错。)
  秋英是真心这么认为。只不过啊……自己的师父毕竟怪得出奇,有时秋英也会梦见自己狠狠地敲着对方的光头呢!
  来到广德寺的人似乎也渐渐分辨出众多僧侣的等级高下,这阵子突然增加了许多信众,每位都指名要找宽朝师父,因此时间不凑巧的情况也就变多了。
  (可是,师父竟然会找延真师父过来,真是稀奇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总觉得这次请人过来有点危险,让人心里七上八下呐!秋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走廊的地板摇得特别厉害,仿佛有人觉得好玩,故意吱吱嘎嘎地摇晃着似的。
  (怪了、怪了,希望不是什么怪事的预兆就好啦……)
  秋英轻轻咬着嘴唇,还是加快脚步离开了直岁寮。

  二

  「秋英啊,今天长崎屋的少当家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事情呐?」
  「延真师父,宽朝师父什么也没交代呢。」
  「唉呀,你什么也不晓得吗?哼,该不会是觉得,和你这个连妖怪也看不见的不肖弟子说什么也没有用吧?」
  「……是弟子不好。」
  秋英偷偷地皱紧了眉头,领着延真在广德寺长长的走廊上走着。
  (真是的……延真师父不但万事拘泥罗唆,还爱挑毛病,一定是在意长崎屋的少当家会供奉多少香油钱吧!)
  长崎屋在江户最繁华的通町开店做生意,经营的是回船问屋兼药铺,身为继承人的一太郎体弱多病的程度,岂止是上野的寺院,连遥远的虾夷地(注:北海道的古称。)都有所耳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据说一太郎的双亲和家丁们都对他宠溺得不得了。
  (不过也就因为身体状况这样,少当家倒是难得来位在上野的广德寺一趟呢!)
  尽管如此,偶尔还是碰见少当家过来,似乎是遇到其他寺院无法解决的问题。师父虽没有明说,传闻长崎屋和妖怪有些因缘。就连之前广德寺猫又(注:由活了十岁以上(亦有说四十岁以上)的家猫所幻化成的妖怪。)出没的事件也和长崎屋有关。从小和少当家一起长大的两位家丁,其实也不是区区凡人呐。
  (该不会是这个缘故,接待长崎屋才都由师父亲自应对,不能交给其他僧人。)
  由于对方是宽朝另眼相看的施主,延真也跟着在意起长崎屋来了。他们来到直岁寮的房间,从纸门另一头传来宽朝的说话声。
  「你说,聚集在屋里的大家最近常常吵架,少当家就是因为这件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吗?」
  「不只为了这个,少当家也很在意哥哥的亲事呢。」
  「哎呀,仁吉你是说又有人来跟松之助少爷提亲了吗?拖到现在还没定下来?不过,少当家为何要在意这件事呢?」
  延真不晓得是不是有兴趣,一直闷不吭声地听着少当家等人的对话。
  (这不就成了偷听吗?)
  秋英立刻对屋里通报一声,飞快拉开纸门。
  「哎呀,劳烦延真师父跑一趟了。」
  长崎屋一行人对延真和尚行了一礼,宽朝也暂时打住,对着被找来的延真满脸堆笑。
  (果然奇怪。)
  师父心情这么愉快,不知为何就是让秋英心头一凛。他打量着宽朝的神色,偏偏宽朝看也不看他一眼。宽朝对长崎屋的众人告了罪,然后用和缓的口吻对延真坦承:「延真师父呐,其实小僧碰上了难题啦。」
  突然冒出这样的开场白,延真不由得瞪大眼睛。宽朝倒是挺老实地告诉他,同时间的访客太多,自己实在应付不来了。
  「但是让来到广德寺的施主苦候太久,小僧实在过意不去!这时候呢就想到和来访施主面谈这件事,能否交给延真师父呢?所以才劳烦您跑这一趟。」
  「这,可是……施主们不是特地来见宽朝师父您一面的吗?」
  延真忍不住想推辞,理由倒不是因为有所顾忌。既然是宽朝的访客,问题大多都和妖怪有关吧?这就让人有点担心起来了。
  「非也、非也,施主们看到来面谈的人是延真师父您,一定会特别高兴的!请别推辞,助小僧一臂之力吧。」
  现在可是不但出名、而且地位比自己还要高,人称高僧的宽朝这么请托呀,延真这下子虽然胀红了脸:心里头其实一定大感满意,甚至得意洋洋起来。只是对于要接下这件差事还是有些不安,看来是相当迷惘。
  这时,宽朝又用煞有其事的口吻补了一句:
  「小僧当然是因为延真师父德行特别高深,才特地拜托的呀!」
  延真的表情缓和下来了。
  「啊……这么说就不好推辞了。」
  延真虽然不放心,依旧一脸微笑地挺起胸膛,用力点点头。
  「只要贫侩能帮上忙……」
  「就是这种气势!那么就请您赶紧听听赞岐屋的施主有什么要事吧。」
  宽朝告知延真客人等候的房间所在,延真则是一副想要大显身手的模样走出直岁寮。他的身影才离开没多久,房里随即响起了一阵压低声音的偷笑……是少当家发出来的。
  「宽朝师父还真坏心眼呀。」
  少当家说完和陪伴他的家丁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笑了出来。
  「赞岐屋家里发生怪事的传闻,其实我也听说了。应该不是妖怪作祟吧?听来像是婆媳两位在家互找对方麻烦造成的呢。」
  是赞岐屋当家的老爷误解了,才会宣称是妖怪作祟。不,应该说本人或许宁愿都是妖怪的错吧?比起妻子和母亲互看不顺眼,妖怪说不定还比较容易处理呢。宽朝听了,爽快地点头同意少当家的话。
  「最近来了不少施主,什么事都误以为是妖怪作祟,找上寺里来了。」
  要是放着不管,就算等到太阳下山,宽朝也无法接待完人山人海的访客。不仅是今天这样,跑来商量的大小事件已经无法全靠宽朝一个人料理妥当了。
  此时,宽朝突然转向秋英。
  「所以呢,我有个主意,要把来访的施主划分一下,分成三组。」
  首先,第一类是把日常生活的烦恼当成妖怪作祟而登门求助的人,总之呢,就是没事找事做的施主。
  「像这样的施主,我打算今后都交给负责接待宾客的延真师父来应对。」
  宽朝又笑了。他说,延真肯接下差事真是太好啦!
  「反正延真师父也挺闲的嘛!」
  少当家等人爆出大笑,秋英则是羞愧得满脸通红,看师父那一副不怀好意的笑脸呀!巧妙地把工作塞给其他僧人,他一定觉得很痛快吧?秋英忍不住瞪了宽朝一眼。
  偏偏宽朝一副下以为意的模样,又接口说道:
  「第二组呢,就是真正碰上妖怪或怪异主事的施主,是时间紧迫的案子,这类就和过去一样,由小僧设法解决。」
  宽朝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此时凝视着秋英的眼睛,害他不由得全身紧绷,听自己的师父继续用不安好心眼的口吻说道:
  「弟子秋英啊,你知道第三种是哪一类吗?」
  秋英一时答不上来,冷不防被宽朝的拳头在额头用力敲了一记,有一点……不,还挺痛的。
  「最后则是虽属于摩诃不可思议之事,却还用不着紧急处置的案子。」
  换句话说,就是小判金币突然变成树叶,或是屋子吱嘎作响,抬头望见天花板有小鬼出没之类的怪事。宽朝又咧嘴一笑。
  「要是有这类事情,秋英啊,今后就交给你负责听施主们诉苦。」
  秋英听了,吃惊得往后一退。
  「弟子不像师父您可以看见妖怪,弟子无法应对。」
  「怪了,是这样吗?」
  宽朝似乎觉得有趣,笑得更开心了。他说,我怎么不晓得呢?然后又说,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好。
  「秋英,你是个好听众。你既有常识,也会察言观色,我对你非常期待,你可是我得意的徒弟呀。」
  宽朝这番赞美反面让秋英全身一僵。刚才延真师父被大大称赞了一番,宽朝现在又兴高采烈地这么说,多半没什么好事了。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看见妖怪。要是察觉事情危险,可以中途交给师父来接手应付。」
  「可是……」
  「大部分的事情呢,你只要听就成了。」
  「啊?只要听?」
  我只要负责听完话……事情就能解决吗?秋英有点茫然无措。
  宽朝端起茶杯接着说:「所谓怪异或是不可思议之事,有些只是单纯看得见而已,大部分即使发生了,也拿它没什么法子,就算特意来找贫僧商量,也没多大用处。」
  即使跑来哭诉看见狐火(注:暗夜在山野中出现的鬼火或磷火,相传是妖狐集会的征兆。),或是听到本所七大不可思议(注:江户时代本所(现在的东京都墨田区)一带知名的七大怪谈。)知名的「马鹿罗子(注:深夜里,特别是月圆之夜,常常会远远地听到笛子伴随着太鼓的演奏声,名列本所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即使向着声音的方向前进,声音也不会变大,同时向远离声音的方向移动,声音也不会减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判断出是什么在演奏。)」,根本没有任何解决对策。偏偏若是碰到怪事,对当专人来说却比什么都要紧,希望别人务必听听自己的所见所闻,希望能被理解、能被安慰。其实有些施主的期望就是如此罢了。
  「只要仔细听他们说话,大部分的施主都会冷静下来吧?只要没有害处,放着不管也无所谓的,就交给秋英你负责聆听了。」
  「是……」
  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过,若是光凭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叫为师的出面就行了。访客由我来分派,你当成是修行,试试看吧!」
  「是的,师父……」
  秋英心里虽然有些不踏实,但既然是修行,也不得不点头同意了。同时心中又略感欢喜,明知道这下子自己和延真师父没两样,但是,感觉宽朝师父多少是认同自己的能耐啦!
  (这可是江户家喻户晓的高僧交办下来的差事呢,别害怕了,要好好去办呀!)
  只是,秋英担忧的是,有些施主的请求,真的只要听完就成了吗?没想到,秋英才正要着手去办,宽朝又担心起来,要他特别注意另一件要紧事。
  「秋英呀!施主们打道回府前,务必记得索取香油钱或谢礼哦!」
  宽朝现在需要的是金钱。
  「尤其要拜托他们捐钱救助孩童呐……前阵子通町大火,好几个住在长屋的孩子成了孤儿,师父打算帮他们添些金子,过继给别的人家当养子呀。」
  就是为了这件事,宽朝才急着要多赚些钱。
  (师父这个人,还是有些长处的嘛。)
  秋英也明白这点,只是……
  (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他嘛!)
  总之,师父叫他先去和正在等候的客人会面,不过,在离开房间前,还有一件事得办妥。秋英瞥了长崎屋的家丁们一眼,然后凑近宽朝,伸出手来。
  「秋英,这是做什么?」
  「长崎屋给您礼物了吧?请交出来。」
  「你说什么?」  、
  「纸卷都从您袖口露出来了!今天这幅画的画师是丰国(注:即歌川丰国,江户时代知名的浮世绘画师。)吗?提醒师父您一句,被抓到持有春画这种东西,只会让住持大师开心而已,他又可以跟师父您说教啦!」  。
  宽朝平时就连对寺中地位最高的住持也没拍过什么马屁,时常招人看不顺眼。被弟子盯着,宽朝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春画拿出来。
  「唉,我过世的师父和山大师,明明就很谅解的……」
  「这可不是僧侣应该看的东西!」
  秋英卷好图画,瞪着长崎屋一行人,说要拿到火盆边一把烧了,家丁们却都笑了。宽朝则是一脸怨恨地对他说:
  「太可惜啦,这位画师可高明了!你瞧瞧,画中这男子,看来是个一眼就让女子恋慕不已的绝世美男子,情窦初开的姑娘家完全没辄啦,把衣裳的下摆越拉越高……」
  「宽朝师父,您不是解决了很多与妖怪有关的苦恼吗?身为一位僧人,怎么能直望着大闺女的绯红亵衣呢!」
  被弟子秋英严词反驳,宽朝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耍起了脾气。
  「这东西也是不折不扣的施主委托呀。」
  不过,秋英一直狠狠地瞪着他,最后他只能叹了口气。
  「这幅画没有什么太大害处,卖了也行吧?你就拿去换钱吧。」
  「是啊,是啊,反正世上这样的物事可多着呢,多增加了一幅,也无所谓的。」
  秋英没收了卷轴,一把塞进自己衣袖内。好啦,大功告成!正要迈出房门时,他睁大了眼睛……
  告辞离开屋里时,他低头行了个礼,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又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脸,让秋英非常在意,可是,弟子依旧拿师父没辄呀……

  三

  等到秋英坐进直岁寮的其中一个房间,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可是生平第一次以僧人的身分,聆听别人的烦恼呢!
  压根儿没想过有天会轮到自己来做这件事。小小年纪就进了广德寺,这么大的寺院曾让他吓得睁大了眼睛。
  出家为僧后碰上宽朝师父,可以用功念书,需要学习、记诵的东西也多,他现在确实相当感激爹娘把他送进寺里来。
  (只是……)
  从直岁寮的房间远望广德寺的庭园时,秋英依旧压低声息,悄悄叹着气。
  (为什么我就是对当个和尚这么没把握呢?)
  已经到了若是没入僧籍,娶个老婆、生下孩儿都不奇怪的年纪,秋英应该是个独当一面,堂堂正正赚钱养家活口的大人了。偏偏身为和尚的自己,一旦要来倾听施主的请托,心中依旧充满不安。
  (真难为情呐……)
  这样当位僧人真的没问题吗?秋英的身子微微颤抖。当年九岁的自己不是拼了命努力思索,最后接受命运了吗?已经没有其他的退路了呀……
  可是,现在依然迷惘,一直如此。
  (师父交代,好好听施主说话就成了……好,我就好好做吧!)
  伙英忍不住担忧,自己既然没有对抗妖怪的本事,这样的差事至少要好好完成,要是搞砸了,其他僧人一定又多说闲话,说他是个不肖弟子了。师父会很苦恼的吧……
  (和我这样的和尚商量,对上门的客人真是过意不去呐!)
  想到这他又紧紧揪住墨染的黑色僧袍。这时,纸门后头映出一道人影。
  「在下担任和算教师,名叫阿波六右卫门。」
  登门拜访的是一位身材圆圆胖胖的浪人,还带着女儿佳乃小姐。秋英在客人面前不知道为何全身立刻僵硬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很讶异,大概是第一次会谈才紧张成这样吧?
  「今天真是失礼喽,本人长久以来,一直指导算术,大家都称呼我一声师傅了来找大和尚商量事情,可是头一遭哩……」
  不晓得这位六右卫门是哪里出身,总之说话的腔调并不像江户人,他劈头就说有个严重的大麻烦要来跟广德寺商量。
  「什么?书中的图画动了?」
  施主们特地跑来广德寺,许多人都有与妖怪有关的烦心事。然而秋英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情况。
  「听小女佳乃说,画中的男子对她笑了!」
  佳乃小姐垂着头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六右卫门接着从怀里拿出一本与和算有关的书籍。
  「这书呢,是本人所使用的和算数科书,里头图画很多,乍看之下相所谓的黄表纸(注:江户时代中期以后,流行的搭配大量图画的故事绘本。)还挺像的……」
  书中的师傅是个美男子,亲切地指点和算之事,并依序解答算术问题,颇受读者欢迎。听说是六右卫门的伯父为了让门下弟子对和算感兴趣,可以享受解题的乐趣而特地撰写的。
  「书中登场的男子,不巧和小女佳乃中意的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
  画中的男子正指着白鹤和乌龟的图画,大概是在说明和算的问题吧?看来的确一表人才。
  「书中的男子把小女给迷住,她这下子说不定会被拖进书里,一去不回啦!」
  六右卫门拜托秋英一定要想想办法。秋英沉默地思索片刻,从一般常理来回答:
  「六右卫门先生,您家小姐的心上人,其实并不是画中人吧?何不登门向令嫒的心上人提亲呢?」
  若是有了活生生的夫君,就会明白画中男子不过是虚幻之物。六右卫门听到秋英这么说似乎非常开心,满脸都是笑容。
  「果然,事情就是得这么办哪!」
  六右卫门颔首,他也是同样的主意。
  「只不过,对方偏偏是个连想招来当女婿也不大好办的人哪。」
  那个人虽然不是家中的继承人,却是大商家的儿子,可以让人招赘,也可以分家自己开店,对嫁过去的媳妇来说,没有侍奉婆婆的苦恼,更别提他家里还十分富裕了。
  「这不是很理想的对象吗?」
  秋英说完,六右卫门更是连连点头。
  「在下也是深有同感,换句话说,天下父母也都是同样的念头啊!」
  据说,已经有众多媒人向这男子提亲了,就算再增加六右卫门这一件……实在让人担心最后能不能攀上亲家呀。
  可是若无法顺顺当当地解决,纠缠佳乃的妖怪便无法摆平,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这人成为我的女婿了!六右卫门双手在榻榻米上使劲一按,低头恳求道:
  「所以呢……所以能不能拜托秋英大师您,出面替我女儿谈成这门亲事呢?」
  他低声下气地拜托着。
  「啥……」
  秋英差点没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幸好忍住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乍看之下和妖怪有关,说穿了是想找媒人啊!)
  看来六右卫门似乎打算利用广德寺的威信,打消其他来说媒的人所提的亲事。
  (所以,六右卫门先生会来到广德寺,一开始目的就是这桩吧?)
  这么说来,和算书中出现怪异之物,迷惑了佳乃小姐云云,也让人难以置信,六右卫门该不会是觉得非得跟妖怪扯上关系,才能说动广德寺的僧侣吧?
  (这种和人生大事有关的问题,还是拜托经验丰富的延真师父比较妥当吧?)
  如果是延真和尚,多少认识一两位口才厉害的媒人吧?
  秋英拼命挺直背脊,努力用充满威严的语气说:「六右卫门先生,总而言之,您就找个经验丰富的媒人,向对方提亲就是。」
  就算登门提亲的人很多,对方毕竟还是单身,总是还有能结成亲家的可能性。寺庙里头的僧人可不是保佑姻缘美满的神明。既然是和尚,擅长的不是办喜事,而是主持丧礼法事才对呀!
  六右卫门却没办法接受他没好气的答案,他双手抱胸,用锐利的眼神打量了秋英片刻。
  「秋英大师哪!您就可怜可怜佳乃吧,要是无法和意中人结为连理,她更是会被书中的男子迷得神魂颠倒。」
  六右卫门越说越是激动。要是到了那步田地,您又要如何解决?偏偏不管他怎么说,秋英就是不肯乖乖点头同意。这么一来,对方的口气也越来越严峻了。
  (第一次听施主请托就这么不顺利,这下也无法从六右卫门先生这里拿到香油钱啦,糟了、糟了……)
  秋英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六右卫门压低声音,接着说:
  「看来秋英大师一点也不相信这本书的怪异之处,才会这么轻松地拒绝本人,确实喽,旁人听来可能觉得十分可笑……」
  六右卫门依旧坚持,画中的男子的确曾开口讲话。
  「还以为您既然身为广德寺的僧侣,至少会明白世上有许许多多摩诃不可思议之处呢!」
  「贫僧当然知道世上有妖怪存在了。」
  秋英可是以收服妖怪闻名的宽朝和尚所收的弟子,他自然晓得猫又,或是让人看见海市蜃楼的蛤妖,镰鼬(注:镰鼬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会以旋风的姿态出现,用像镰刀般锐利的爪子袭击遇到的人。被害者的皮肤虽然会被划开很长的伤口,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河童(注:外观像小孩,全身长满红毛,头顶扁平,嘴里只有一根尖牙,好与人类亲近的妖怪。)等等;这些让人惊奇的众多妖怪,都潜藏在广大的江户之中。
  六右卫门听到他这么说,摊开刚刚那奉书,放在自己和秋英中间的榻榻米上,又指着插图上的男子。
  「您仔细瞧瞧,迷惑小女的就是这男子!小女还说,前几天她进入书中和对方实际相会了。」
  「唉呀,这可是头一次听说呀……」
  秋英觉得六右卫门的话越来越夸张了,让人有些词穷。这人又低声诵念着什么字句,但是腔调实在太重,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声音忽高忽低,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听着听着,反倒让人昏昏欲睡。
  「秋英大师您瞧瞧,画里的人笑了!可能是听见你我两人的对话喽。」
  「什么?图画上的表情变了吗?」
  秋英忍不住凑过去瞧瞧,才想要看个仔细,六右卫门的手突然朝他的头用力一按。秋英整张脸碰到书上啦!
  「做什么……」
  秋英本想询问对方是什么意思,却发觉自己无法出声,脸也痉挛起来,脑海中突然浮现宽朝师父的脸。
  下一刻,直岁寮的房间似乎扭曲起来了。

  四

  在直岁寮的会客房中谈话的少当家突然抬起头来。
  他偏过头两三次之后,又望向家丁们,然而这两人只要少当家安然无恙,向来就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冷静模样。总归一句,除了少当家以外,家丁们的关心与视线并不会转向其他地方。
  少当家大概是觉得苦恼,眼神又望向坐在对面的宽朝和尚。
  「宽朝师父,您有没有察觉到好像不大对劲?」
  宽朝明白长崎屋的少当家只要身旁有妖怪在,就能辨认出来,除此之外,少当家便没有别的能耐了。宽朝挑起一边眉毛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少当家伸手指着从衣袖露出的小手说道:
  「方才我跟您说,最近妖怪们的心情不大好,现在鸣家们又和狮子在我衣袖里头打架了……」
  鸣家张口狠狠咬狮子的脚,狮子粗壮的脚重重地踏着鸣家,不时传来吱吱嘎嘎、叽叽喳喳的不悦喊叫,这时候,突然又停住了。
  「您看,鸣家们从我袖口探出脸来,一起望着屋外呢。」
  他们的视线不都望着秋英所在的房间吗?没想到宽朝只应了声「是吗?」就转移话题,伸手指向从少当家衣袖探出头的鸣家。
  鸣家们刚凑近宽朝的手指头,没一会儿又躲进袖子里。
  「喂喂,上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肯让我摸几下的吗?」
  宽朝虽然笑着这么说,鸣家们还是不肯从袖子里钻出来。他叹了一口气。
  宽朝因为收妖伏魔享有盛名,当然也看得见妖怪,再加上少当家来广德寺时也会与身为妖怪的家丁们同行。宽朝听他说多了,如今自然也领悟到长崎屋和妖怪因缘不浅。
  只是,前阵子鸣家们还会跑到宽朝的侩袍上玩耍的……
  「怪了,小鬼们好像特别紧张呢?」
  宽朝干脆地告诉他,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算是妖怪也会疲累,自然容易有所争执,少当家叹了一口气。
  「之前通町的火灾,长崎屋也烧毁了一部分。现在我们重新在暂住的地方开店,我和爹娘则住进了火灾幸存库房的榻榻米房间里,隔了两间暂时起居。」
  因为是暂住的房间,毕竟狭窄多了,和过去可以随心所欲的别馆根本无法相比。
  「妖怪们一定觉得很局促吧?所以才会不停吵架吗?」
  「不,是因为你心情焦躁不安,妖怪们才会跟着静不下来!」
  宽朝毫不客气地说出真话。少当家沉默半晌,然后又涨红了脸。
  「您是说妖怪们会经常吵架,都要怪我吗?」
  宽朝把询问的对象换成家丁们。
  「少当家似乎很在意松之助少爷要到别人家当养子的安排,为此还特地跑来上野的广德寺,这又是为什么呢?」
  松之助虽然是哥哥,毕竟是外房小妾所生,由拥有家业的阿妙夫人生下的少当家来继承长崎屋,称得上是妥当的安排,应该还不至于让少当家大感苦恼才对。宽朝这么一说,身旁的仁吉立刻说明:
  「之前起火的时候,少当家不小心吸入浓烟,差点没一命呜呼,真的很危险因此,那些学不乖的亲戚又拿继承家业的问题来说嘴,还逼问老爷与夫人是否要改为由松之助来继承长崎屋。
  这下子父亲藤兵卫和母亲阿妙都大发雷霆!强调以前就明白讲过,这家店只会让少当家一个人继承,除此之外不做他想。偏偏那些亲戚就是不肯死心,一直打着要趁机把养子送进长崎屋的如意算盘。
  「所以爹爹就开口了,要尽快决定松之助哥哥的亲事,明白告诉大家没有让哥哥继承长崎屋的意思。」
  少当家的视线又落到榻榻米上。宽朝听了又是大惑不解。
  「所以……这么一来,松之助少爷离开长崎屋时,应该可以带走一笔财产吧?」
  宽朝凝视着少当家的表情。
  「这是当然的呀。」
  「他可能成为其他商家的招赘女婿吧?还是要分家呢?这不都是好事吗?有什么好为此烦恼的呢?」
  面前的宽朝都这么直接了当地问了,少当家还是愁眉不展,一副担忧的模样。鸣家们纷纷探出头来,用小手摸摸少当家的指头。
  「总觉得……都怪我死里逃生,这下子哥哥要被赶出长崎屋了……」
  其实少当家担心的是,要是松之助已经有心上人,又该如何是好呢?要是硬逼松之助和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对象结婚,那就太糟糕了。
  「这个嘛,少当家啊……」
  宽朝恶然无言,这时,从广德寺的庭园方向传来了一阵出乎意料的怪叫。
  「哇啊啊啊啊!」
  狮子从少当家的袖口探出鼻子,毛都竖起来了!佐助和仁吉一副要保护少当家的模样,眼望着对面的寺院庙堂。那是秋英和来客恳谈的地方。
  「这……宽朝大师,刚刚的叫声听起来应该是秋英没错吧?」
  「哎呀,是吗?」
  宽朝听到那阵惨叫,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方才贫僧已经告诉过秋英,要是无法处理客人的苦恼,再来请我出面即可。」
  要是弟子没来叫人,师父就急着冲过去,对秋英的修行也没有什么好处。少当家听到这番回答却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要是发出那样的惨叫,家丁们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是当然了,就算要砍倒院子所有的松树,把庙堂都给拆了,咱们俩也会去解救少当家的!」
  家丁们毫不客气地如此宣言,就算对方是大恶鬼还是幽灵,甚至是惹人厌的野和尚,他们一定会全力突破歼灭,把少当家给抢回来。
  「你们对我真好呢!可以拜托你们去看看秋英现在怎么样了吗?」
  虽然少当家如此请求,两人却不肯点头照办。
  「咱们才不会抛下少当家跑到别的地方去。」
  「仁吉、佐助,这里不是有宽朝大师在吗?我不会有事的啦!L
  没想到家丁们却偏过头不理不睬,看到少当家无计可施的模样,宽朝露出了苦笑。
  「秋英是个好徒弟喔!要是他能多多认识自己的价值就好了,我可是比他自己还信任他喔。」
  就算来到寺院里的施主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秋英一定可以妥善应付的。
  宽朝是这么确信的,所以他下定决心,除非秋英跑来叫他,否则绝对不会干涉秋英的工作。
  接着宽朝对依旧烦恼不已的少当家说,不妨先试着解决自身的苦恼。
  「不只是秋英,您兄长松之助少爷的事情也是同样的,应当放着不管也无妨吧?」
  「什么?」
  「就算有再多人来提亲,只要对方不是自己中意的姑娘,明白拒绝不就得了吗?想要和松之助少爷攀上亲家的人多如牛毛,长崎屋也不会强逼他成亲的呀!」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少当家又低下了头,宽朝对他露出苦笑。
  「唉呀,不管是少当家还是秋英,两个都是挺不错的年轻人,怎么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呢?」
  宽朝继续对他慢慢地开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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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宽朝师父,快来救命呀!)
  秋英从刚刚就开始在心里大声求助,都念了快一百次啦,只是他也明白,自己的呼救声是无法传到师父耳边的。
  方才六右卫门把他的脸压进书本时,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扭曲,一阵恍惚后,秋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坐在相似的房间里,和刚刚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六右卫门和他的女儿佳乃却从眼前消失了,秋英觉得心头一凉,回头一望,庭院尽头只有一片竹编矮墙,宽朝所在的庙殿,不,应当是说整座广德寺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完了)
  秋英全身掠过一阵寒颤。
  (就是,就是这种背后汗毛直竖的感觉,看来这下子大大不妙了呀!)
  秋英以前听宽朝提过这类不可思议的体验,在收服妖怪时一时掉以轻心,就被河童的幻术拉进水中的大宅里去。
  (那时候我还以为师父在大吹法螺,笑得可开心的呢!)
  这下轮到自己被卷进妖术中笑不出来了。秋英只能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再次环顾四周,他发现院子里有个人影,那个男人……不就是书上插图里把佳乃小姐迷得神魂颠倒的美男子吗?
  (难道我被六右卫门先生拉进诡异的书中了吗?所以……六右卫门先生不是一般人?)
  是妖怪?还是妖术师呢?
  「宽朝师父,弟子有难!快来救命啊!」
  秋英试着提高音量,依旧没有回应的迹象。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脱了吧?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前宽朝师父是如何从河童手中逃跑的呢?
  (对了,师父的确说过,他老人家和河童比赛相扑,打败了对方。)
  这点大概和寻常僧侣不大一样,宽朝擅长需要出力的活,本人甚至表示这可比说法讲道还要拿手,偏偏秋英无论是相扑或剑术通通不在行,更别提六右卫门也不见得是河童。对方既然身分不明,也就无法确定该拿出什么样的对策。
  (苦也、苦也……)
  正抱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房间的纸门咻地一声从正中间一分为二,六右卫门满脸堆笑地探出头来。
  「哎呀呀,秋英大师这会是被拉进和算书本里头喽,这下事情可糟了,真让人苦恼啊。」
  只是,这人说话的模样看来丝毫也不苦恼就是了。秋英一板起脸,六右卫门就提议要将他从书中解救出来,只是有个条件……
  「当然,报酬就是请您务必谈妥小女佳乃的婚事,请答应我吧!」
  看来若不点头同意,六右卫门就不把自己从书中放出来了。秋英也不愿一直留在书中世界,便试着打听对方的姓名。
  「哦……您改变心意了吗?当然啦!不知道对方是谁,就没办法作媒了嘛。便是那位……」
  六右卫门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打住话头。
  「是哪位呢?」
  「他们店里有许多吓人的大爷哪,所以咱们没办法轻而易举地混进去,这才来拜托广德寺出力嘛。」
  「六右卫门先生,对方到底叫什么名字?」
  「其实就是……长崎屋的松之助少爷喽。」
  「什么?」
  秋英瞪大眼睛。然而,回想起刚刚对方的说明,他终于明白了。的确,对象若是少当家的大哥松之助,有许多媒人来提亲也不足为奇。毕竟他的老家长崎屋不但非常富裕,他又认真工作,风评非常还呢。
  (这可不成啊……)
  要替一位来路不明的姑娘和松之助谈成亲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长崎屋还有少当家那两位和猫又熟识的家丁,如果六右卫门这家伙顾忌的是这两人,那么,他多半也是妖怪吧?所以,就算本人明白要把女儿嫁给松之助是不可能的,还是硬把秋英拖进来,想要凑成这门亲事。
  (这门诡异的亲事,就算拜托广德寺出面,松之助的父亲,长崎屋老爷也不可能会同意呀!)
  秋英不由分说便拒绝担任媒人。
  「就算不肯把小僧从书中放出去,要谈成这门亲事,依旧是办不到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来,自己就要变成和算书里头的插画啦!秋英急忙开始思索如何用其他法子从书中逃脱。他望了自从听了回答便一脸不快的六右卫门一眼。
  (说到底,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还蛮擅长变成人类模样的,本性到底如何呢?)
  如果能弄懂这一点,应该可以找出应对之道吧?寺院里的童子也没觉得奇怪,一定是擅长幻化变身的妖怪没错,而且六右卫门还说自己是位算术师傅。这么说来,学识丰富、同伴也多,而且还时常群居的妖怪便是……
  (……狐狸吗?还是妖猫或狸猫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秋英就不懂了。他陷入沉思,没想到这时六右卫门提议要和他分个胜负。
  「秋英大师也想从书里出来吧?不如跟在下用和算问题来一较高下!要是在下赢了,就请您到长崎屋去帮忙说媒,您说好不好?」
  「也就是说,若你解算术问题输给了我,就得把我送回原来的房间,也不可以再接近长崎屋和广德寺一步?」
  秋英急忙补了这一句,六右卫门不情愿地颔首同意。他凝视着六右卫门,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我们这番交涉该不会就是所谓的「狸猫嚷叫」吧?)
  秋英察觉这点。
  狸猫这种妖怪会不断叫嚷,和人类搭话提议比赛,若赢了就会将人类一口吃掉,相当可怕。
  (六右卫门先生说不定是狸猫……)
  仔细一看,六右卫门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大概觉得凡人是比不过狸猫的,但秋英不这么认为。
  「我不会输的喔。」
  秋英曾从师父宽朝那儿学过和算知识,所以双方都露出认真的表情,决定开始比试。
  「《尘劫记》和《古今算法记》这些算术书,在下都读通了。」
  才刚说完,六右卫门便说要先出题,于是就由他开始提问。反正谁先谁后并不要紧,要是答不出对手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又被对方答出,那就算输了。
  「路长六里,有四个人搬运货物,要拉三辆装载不同货物的车子,没有拉车的人则暂时休息,试问每一个人要拉多久,又要拉多少距离才算公平?」
  「这个嘛……」
  秋英皱起眉头。要是答不出这种程度的问题,可是会被师父猛敲脑袋的,只是一想到要认真分出胜负,他又紧张起来了。
  「这个嘛……三辆车要拉六里路,所以拉货的距离合计是三乘以六,等于十八里。」
  然后再除以要拉车的人数,得出每个人必须拉车的距离是四里半。
  「货车总共有三辆,每一辆车必须拉四里半除以三,等于一里半。所以一辆车每拉一里半就交换人手,这么一来三辆共计是一里半乘以三,等于是四里半的路程。」
  这就是每个人各自拉车需要拉的距离,也是问题的解答!
  「哎呀,竟然被解出来啦。」
  六右卫门深深叹了口气。接下来换秋英出题。
  「庭院里,鹤和龟其数合计为一百,鹤和龟的脚合计其数为二百六十四,试求鹤与龟各有几头?」
  「哦,是龟鹤算术啊!」
  六右卫门听到这个题目,马上咧嘴一笑,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
  「要是全部都是乌龟,那应该有四百只脚,减去合计的两百六十四只脚,等于一百三十六只脚,这个差额就是白鹤的份了,乌龟和白鹤的脚差了两只,一百三十六除以二等于六十八,这就是白鹤的数量。剩下的三十二,就是乌龟的数量喽?」
  「呃……两三下就被解出来了吗?」
  秋英咬着嘴唇,要是没有取胜,就回不了原先的寺院了。接下来又换六右卫门出题。
  「来啦!一石米的市价是二十八钱(注:原文为「匁」,江户时代用来秤量货币的单位。两金子约等于五十~八十匁银。)五分银子,那么要买一百三十五石米,需要支付多少银子呢?」
  秋英折了折指头思考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共要三贯八百四十七钱五分银子!」
  接下来换秋英出题,这次真的很想赢过对方。秋英拼命思考问题,还拿出小纸片把题目整理一番才誊写上去,然后说道:
  「有二十二人搭船旅行,借一艘船需要十六钱银子,二十二人当中,六人搭乘三里路就要下船,又有六人搭乘五里路就要下船,其余十人搭乘八里路后下船,要是依照搭船的路程来负担船资,请问各需支付多少?」
  六右卫门在纸上仔细地分别抄下数字,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题。
  「六人搭船三里的路程共十八里,六人搭乘五里的路程共三十里,十人搭船八里的路程共八十里,合计为一百二十八里。将船资十六钱银子除以一百二十八,一里路程需要负担一分二厘五毛银子。」
  因此呢,搭了三里的人要支付三乘以一分二厘五毛,等于三分七厘五毛银子,搭乘五里的人呢,五乘以一分二厘五毛等于六分二厘五毛银子,搭乘八里的人就是正好一钱眼子了。」
  六右卫门笑逐颜开,秋英却是垂头丧气。六右卫门又出了下一题:
  「一贯铜钱等于十五钱银子,那么一钱银子等于多少铜钱呢?」
  秋英微微皱起眉头。
  (问题虽乍看简单,却有陷阱。)
  现在大家都把九十六枚铜钱用绳子串成一贯,流通时却算成是一百文,可不能忘了这一点。
  「答案是六十四文钱。」
  正确无误,接下来换他出题了。
  「从江户到京都有一百二十一里,有人一天步行七里上京,另一人则是一天步行八里来江户,但是上京的人早了两天出发,两人会在前来江户的人启程后几天相遇呢?」
  答案是八天后,而且六右卫门还直截了当地说对了,秋英不由得叹气,这时候,双方暂且休息片刻。
  (糟了啊……)
  秋英畏缩了。看来六右卫门和秋英同样懂得算术之道,可能会落败的恐惧不断压迫着秋英的心。喝完了茶,六右卫门出了一道分油的算术题,题目是如何用七升的杓子和三升的杓子,将装进容量一斗桶中的油,分装出五升的油?
  「这个嘛……先用三升的杓子将油舀出……」
  秋英以前做过分油的算术题,这次应该也能答出来才对,但奇怪的是心情却焦躁不安,无法思考了。
  「答案是三升的杓子舀出三杓,再用七升的杓子舀回桶子一次。」
  话才说完,六右卫门忽然露出非常欣喜的表情。
  「不对喔,用三升的杓子舀出来,应该要多一杓,共计是四杓才对。」
  (哇、糟糕啦!)
  刹那间秋英全身冷汗直流,下个问题要是对方答对自己便输了,还会给师父和长崎屋添上莫大麻烦,一不小心甚至回不了原本的世界。秋英咬紧嘴唇,暂时闭上了眼睛……
  (要出一个决胜负的题目吗?)
  不下定决心不行了。
  秋英的确知道难以解答的艰涩题目,是宽朝教他的。他晓得答案是什么,那就是供奉给神社的「算额」(注:日本江户时代的算额,是悬挂在神社、寺庙廊檐或「绘马堂」中的匾额,上载数学问题。)上所记载的数学问题。
  然而,方才秋英没有出这样的题目是有理由的。这题目实在太困难,其实他自己也无法仔细说明如何解答。
  要是六右卫门解不出来,要他不只提供答案,还要解说的话,那就不妙了。他的立场会变得很为难。
  (怎么办?)
  但是若没有在紧要关头一决高下,自己就要变成书中插画的一部分啦!
  (……还是出出看吧?)
  秋英下定决心,拿出纸张画出图样,说明问题的内容:
  「在直角的三角形里头,有大、中、小三个正方形,大的一边是九寸,小的一边是四寸,那么中间那个一边是几寸呢?」
  他出示这个内有大、中、小三个正方形的细长三角形图样给六右卫门看,对方不由得轻声发出惊呼。
  (他解得出来吗?还是……)
  秋英的表情非常认真。房间里头安静了片刻,六右卫门渐渐涨红了脸,表情七上八下地望了佳乃一眼,又深深吐了一口气。
  「……秋英大师,您知道这道题目的答案吗?」
  对方这么问,秋英只短短答了个「六」。其实他也只知道答案而已。
  (要是他叫我说明怎么办?)
  他和六右卫门四目相对,冒出一身冷汗。
  只是,六右卫门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佳乃小姐先大喊出声:
  「啊啊……这次也输了!和尚也不想理会我的亲事嘛。爹爹!我不是说过了吗?来广德寺是没有用的!」
  佳乃眼眶含泪,挽着衣袖不停扑打秋英。人家明明是有事来商量,秋英却把对方的小姐给弄哭了。这个结果真让人难为情呀。
  秋英又被她的衣袖啪地打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护住脸,这时有个东西从他袖里掉了出来……
  (哎呀,这么说我身上好像带着春画呢?)
  那是从师父宽朝那儿没收的东西,上头确实画着大受姑娘们欢迎,像是光源氏一样俊美的男子与一位年轻少女。
  秋英正想捡起春画,手才刚伸出去又不动了。仔细一看,地板摊开的图画中,那名男子突然动起来,而且和有点衣衫不整的年轻姑娘,两人相依相偎着站起身来。
  (这张图画该不会也和妖怪有关吧?所以才会跑来宽朝师父手边?)
  这下子可不能随便卖掉,得好好诵经供养再放火烧掉了?因为需要钱,宽朝竟不动声色地交代弟子将这张画卖掉。想到这里,秋英大为苦恼。
  (唉呀……真是拿师父没办法!)
  回过神来,秋英这才留意到面前的佳乃和六右卫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幅画。看来春画这种东西,真的很容易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呢。
  「我要把图画收起来罗。」
  话才刚说完,画中男子的眼睛突然溜溜地望向佳乃。他目光闪烁,眼中充满了诱惑,简直就像双眼可以放出丝线,将姑娘们一把缠住似的。
  望着望着,这下佳乃慢慢地涨红了脸啦。
  之前和松之助的亲事一筹莫展,那种哀叹的心情看来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佳乃露出笑容,头发明明一点也没乱,她却有点难为情地理了理发梢。
  (咦……这是怎么回事?佳乃小姐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吗?)
  秋英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他又留意到佳乃注视的画中,妙龄少女似乎正严厉地瞪着她,而且更是紧缠住男子不放,像是刻意做给佳乃看似的。
  这么一来佳乃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她冷不防地把手伸进画中,好不容易将男子的手从画里头拉出来,而且还想把整个人都拖出画里!
  (啊!)
  或许是因为这里并非寻常空间,而是画中世界的缘故吧?男子这下轻而易举缓缓在屋里现身。先是手腕,接着头也冒出来了,连随意披在身上的条纹衣服,也逐渐浮现出鲜明的淡茶色纹路。
  (哎呀!天啊……)
  秋英觉得佳乃这位姑娘性子还真烈,才闪过这个念头,男子现身的动作突然打住了。仔细一看,原来是画中的姑娘用力拉住正要脱身的男子衣服下摆。
  「给我放手啊!」
  「你才放手!」
  两位姑娘加上一位青年,这下子闹得翻天覆地。少女也从图画里滚了出来,眼看就要开始拉拉扯扯抢人。那名男子不知为何仍是一副冷静自若的模样,莫非已经习惯了?
  「佳乃,你快住手啊,佳乃!」
  六右卫门也慌张起来,急忙想叫女儿住手,偏偏现在轮不到爹爹出场,阻止也阻止不了呀。
  (这么一来我该如何是好呢……不,要是宽朝师父在场,他到底会怎么办?)
  仔细一看佳乃已恢复元气,不正为了新男人和别人大吵大闹吗?看来已经不再为松之助少爷苦恼了吧。
  (想来六右卫门先生又要头痛了。不过,他也没来找我商量女儿和别人争吵的事呀?)
  所以,秋英得出不需要干涉的结论,这可是比算术的答案还要浅显明白。千万不可插手管这档子事啊!秋英对六右卫门打了声招呼,两人的算术比试就这样结束了。
  「唉呀,佳乃小姐看来已经恢复了精神,我安心了。事情真是太顺利……您不这么想吗?所以是不是可以捐献广德寺一点香油钱呢?啊……果然不行吗?」
  秋英叹了口气。既然他已无用武之地,就把自己送回原来的寺院里吧,只是这时佳乃他们几个人的争执似乎越演越烈,六右卫门妤像没空搭理秋英了。
  放在屋里的花瓶飞了过来,还扔起砚台和毛笔,装饰在房间里的人偶和挂轴也满天飞舞,甚至还掠过院子,从图画中消失。
  这时候……
  「哇!」的一声,不知何处传来了某人的惊叫声。秋英还兀自寻觅叫喊的人是谁,佳乃又拿起书信盒,朝少女扔了过去。
  这一击倒没打中,东西朝某个地方飞走不见了。
  「好痛!」
  又有声音传来,这次秋英认出对方是谁了。是少当家!同时还传来一阵怒吼,屋里争执的姑娘们吓得住手不打了。
  「少当家,您不要紧吧?哎呀,肿了个包啦!这下又要卧床不起……」
  「哪个家伙好大胆子!竟敢扔书信盒过来!」
  男性充满魄力的大吼,春画中的少女听了不禁缩起身子,连那位青年也呆站着不知所措。都到了这个关头,只有佳乃还不肯认输,大概是嫌出声的人太吵,竟然从怀里掏出面纸盒,朝有人出声的方向直扔过去。
  「啊……好痛!」
  看来又碰巧砸中少当家了。
  「哇啊啊啊啊!」
  这一刻,秋英不由得趴在榻榻米上,勉强撑住身子。不只是脚下,整个房间,不,现在整栋屋子和院子都猛烈摇晃起来。
  「罪魁祸首就是这本书吗?这种惹事生非的书,看我把它撕破烧了!」
  (这个声音是……啊,是长崎屋的家丁!)
  因为危害到少当家,他们大发脾气了。
  (烧掉?要烧了这本书吗?)
  换句话说,还陷在书中世界的他,就要连同书一起被扔进火盆里烧掉了吗?
  「喂,住手呀!现在听见秋英的惨叫声啦!秋英可能被抓进书中去了,放手!」
  「这可不成呀宽朝大师,这本书可是少当家的死对头啊!」
  「佐助你住手啦!快放下这本书!」
  天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几声大喊,猛烈的地震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那些声音不断争吵着要不要放开时,不知从哪又传来唰唰的细微撕裂声。
  「咦?」
  虽然只有一点点声响,却让人心脏发出一阵不妙的悸动。听到撕裂声的同时胸口就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啊……又来了。」
  这次则是清楚听见唰啦啦的声音!
  (书本快被撕破啦……)
  宽朝和家丁们一阵争夺,秋英还陷在里头,书页却快要被撕破了。
  「请各位住手呀!会把书撕坏的!这下子……小僧会变成怎样呢?」
  秋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感觉到不断袭来的惧意。师父宽朝叫他接待来寺里商量事情的客人时,不是对他说只要聆听就好了吗?秋英咬着嘴唇,这一连串吓人的经历,怎么能用「只要听就成了」轻易带过?难不成自己将要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一命呜呼了?
  一瞬间,眼前的矮墙突然裂成了两大半,佳乃和春画里头的少女都发出惨叫。六右卫门急忙拉着女儿的手,往房子后头跑。佳乃依旧不肯放开那男子,少女也紧抓着他,四个人就这样消失在纸门的另一头。
  庭院已经不成模样,房间里摇个不停,活像在马背上一样,现在只剩下秋英一个人在这儿了。
  (呜啊啊啊……)
  就在觉得自己快撑不住的时候,又传来了说话声。
  「少当家,不可以把手伸到撕破的书里头去。什么?想救出秋英和尚?唉……您住手吧,这个我来就行了,哎…真麻烦呐……」
  才觉得又传来别人的说话声,撕裂的半空中忽然多出两只手。
  「秋英!你在发什么呆?快抓住呐!」
  师父的声音催促着他。秋英拼命抓紧空中的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响,阵阵不停传过来。
  就在此时,不管是这房间还是院子的景象,突然都从他眼前消失了!

  一回过神,秋英发现自己躺在直岁寮宽朝的房间里头。
  师父宽朝和少当家站在棉被两边,长崎屋的两位家丁则用手巾敷着少当家的头,两人的心情看来都非常恶劣。
  「哟!秋英终于醒了啊?」
  宽朝露出安下心来的表情,仔细端详着他。
  (看来我最后没有丢掉小命,也没被留在书本里头?)
  明白了这点,秋英松了口气,想要从被窝里坐起身,却觉得身子疲累不堪,根本还坐不起来。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是招架不住……这就是施主们来广德寺商量的事吗?」
  降妖伏魔的广德寺在江户大街小巷可是非常知名的,师父宽朝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每天应对这些上门求救的人,秋英压根没想过竟是这种破天荒的累人差事。
  妖怪和不可思议的难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要是无法妥善解决,自己的性命也会遭到危险。
  (唉呀……师父是位比我想像还要厉害的大人物呢!看到他老人家应付得那么轻松自如,我还以为自己多少也能派上用场……)
  现在秋英满脑子都是自己修行不够的想法,而且太难为情了,既然身为弟子,接下来也希望能多少解决一些施主的困扰,没想到根本就无能为力,他忍不住垂头丧气。这时却听到少当家开朗地说:
  「宽朝大师,看来秋英师父果然也看得见妖怪呢!不过,这次上门的狸猫一般人也能看见就是了。」
  (六右卫门先生果然是狸猫呀!)
  躺在床上的秋英瞪大眼睛,感到大惑不解。刚刚少当家提到自己时,说了些奇怪的话吧?没想到,接着宽朝又说出更惊人的事来啦。
  「来到寺里的第一天,秋英就看见妖怪啦!他看到狛犬(注:介于狮子和狗之间的神话生物,大多做成塑像成对放在神社或寺院正门。)跑进庭院来,还吓了一跳呢。」
  狛犬常常从隔壁神社的神殿前面散步过来,虽是神明的使者,但性情和善。不过,就算它在散步,一般人也是看不见的,而秋英却见到了。
  因为具备这样的才能,宽朝才早早收他为徒,只是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没收过其他徒弟。
  「没想到,秋英这小子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能看见妖怪,不过呢……」
  宽朝说着又露出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瞥了秋英一眼。
  「秋英啊,既然生而为人,做事就要相信自己,你得多学学怎么自食其力,还要多点自信心才行!」
  宽朝笑嘻嘻地说完,目光又望向少当家,然后语气和缓地提出另一个看法。
  「少当家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任何事情呢,千万别一个人扛在身上喔。」
  他说,不如一股脑地交给别人伤脑筋,自己落得轻松自在就奸。站在秋英床边的少当家听了,反而嘟起嘴来。
  「您前后说的话,这不是完全不一样吗?」
  「随机应变、变换自如、纵横无尽、马耳东风,哎呀,贫僧给每个人的建言,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啊!」
  宽朝又笑了,望着少当家问他头上的肿包要不要紧?然后哈哈大笑地告诉两位家丁今天的结论。
  「贫僧认为呢,总而言之,就是最近少当家觉得有点寂寞吧!」
  无论是自己还是大哥,还有身旁的众人,都无法永远维持昨日的模样。虽然自己也想要好好走下去,但面对事物一夕之间有所改变,心情难免会紊乱不安。
  「不过啊!少当家,没问题的!」
  总而言之,世间万相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宽朝轻松地说道。不知是否是因为觉得他的笑脸十分可靠,少当家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秋英自己也扬起嘴角微笑了。
  这时候,狮子从少当家的衣袖里头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仔细一看,上头还坐了两只鸣家呢!
  「咦?看来妖怪们也和好了!」
  一定是因为少当家的心情多少平静下来了吧?宽朝说完,又兴致盎然地对鸣家们伸出手,佐助看到妖怪们的争执无事落幕,满脸讶异。
  「事情竟然解决了,太不可思议啦。宽朝大师说话老是随心所欲的,而且明明也没出什么力,每次都说是自己的功劳!」
  「世间竟然称呼这种和尚为高僧,真是想不透啊!」
  仁吉也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不过,心情倒是不错。
  「哎呀,家丁们的嘴巴还真坏呀!」
  鸣家完全不理会宽朝的逗弄,让他有些不满。这时秋英打了个喷嚏,原来是鸣家们从狮子背上爬下来玩耍,摸了摸躺着的秋英的脸。
  「不行呀,不能恶作剧喔!」
  少当家正要制止他们,鸣家们却问道,躺在被窝里头的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少当家便笑着说:「那是秋英,是位很认真的和尚喔!」
  没想到鸣家们听了大吃一惊,吱吱喳喳地惊叫不休。
  「这妖怪叫做认真的牛蒡(注:在日文中牛蒡和和尚的发音相似)呐!」
  「竟然还有认真的牛蒡呀!」
  「世上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宽朝爆出一阵大笑,秋英楞了楞,也忍不住发笑。他的确能看见小鬼们,这下子也只能承认看得见妖怪这个事实了吧。
  更惊讶的是,自己有了这样的发现,却仍然颇为镇定,总觉得有点开心呢!过往种种似乎完全都想通了,又涌起一股既不可思议又感到担忧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眼角还渗出了泪水。
  (看来今后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啦!)
  不,说不定接下来每天依然没有什么不同呢!即使这样,秋英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鸣家们一直「牛蒡」、「牛蒡」地叫个不停,秋英开心地摸了摸他们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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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美男子

  一

  上个月,江户首屈一指的繁华地带通町失火了,虽然火势还不到让整个江户陷入火海的地步,但连大商家四壁抹上灰泥的防火住宅都被火焰吞没了,甚至还有好几个街区的屋子被烧成了漆黑的焦炭。
  然而……
  不到十天,暂时营业的店铺就搭好了;才不过相隔一个月,店铺和杂居长屋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街区的残骸之中。
  大商家的营造工作已经开始了,大街小巷回荡着槌子充满活力的声响。面向大马路的店家老板们希望住家和店面能够早日回复原状,自然慷慨地掏腰包支付泥水匠和木工提前上工与加班的报酬,抹灰泥跟砌屋顶的工人也出现了,街区飞快地逐步恢复原貌。
  不,不但比以前还要新颖,连外貌也更气派美观了。
  其中,由于火势延烧而化为灰烬的回船问屋兼药铺长崎屋,更是老早就搭建了暂居的住所,让店铺恢复营业。长崎屋全新的灰泥防火住宅正在一旁重建,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在此地进进出出地奔忙。
  除此之外,长崎屋还忙着办其他事。既然没办法像平时一样做生意,当家的藤兵卫老爷便打算利用这段时间谈妥儿子松之助的婚事。松之助的终身大事差不多该定下来了,才刚放出风声,就有不少媒人跑来长崎屋提亲。
  当然,江户人会到茶屋(注:茶屋是日本传统的游艺与饮食场所,于江户时代,多在此观赏艺妓及演奏。)里头相亲,一般而言就意味着两家的亲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长崎屋都是些来提亲说媒的人,倒没见到当事人出门相亲,反而更常看见松之助陪同藤兵卫在店里办事。
  「哥哥……到底会和谁成亲呢?」
  长崎屋有两座灰泥库房躲过火灾,老板夫妇和少当家一太郎就暂住在两个库房的榻榻米房间里。少当家今天跑来母亲阿妙起居的房间,懒洋洋地躺在长方形火盆边。
  少当家原本就体弱多病,要是就这样躺在榻榻米上,必定会突然感冒发烧,甚至还可能染上腰痛的毛病,所以他才刚在一号库房这边坐下,仁吉这位一起长大的家丁就像阵旋风般突然现身,拿出有如棉被般厚重的睡衣把少当家的身子连捆了好几圈,才一溜烟消失无踪。这么一来,少当家整个人现在就像大福麻糬那样圆滚滚啦。
  「真是的……为什么不让我穿棉袍就好,还拿出厚睡衣来呢?」
  少当家喃喃抱怨,把阿妙逗笑了。
  阿妙本来就是个宠溺儿子的母亲,她又坚决反对让身为偏房庶子的松之助继承长崎屋,若是体弱多病的少当家有什么万一,阿妙甚至打算收掉长崎屋,干脆不做生意了。
  然而,阿妙看到松之助在店里工作,并不会露出嫌恶的神色,还说若松之助去当别人家的养子,可以让他带一笔银两过去倒也无妨。不可思议的是,其实阿妙对待松之助的态度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有时还很亲切。这一点让少当家有点疑惑不解。
  (总觉得娘有时候怪怪的?)
  该怎么说呢……所谓「像一般人」和「那是别人家」这两个词和其含意,阿妙夫人有时像是忘了一般。固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少当家倒也能够理解。
  毕竟阿妙的母亲,也就是长崎屋上一代的老板娘阿银夫人……可不是寻常凡人呀。少当家的祖父长崎屋伊三郎一见钟情的对象,可是名唤皮衣(注:活了三千年以上的妖狐幻化而成的美女。),高龄已经三千岁的大妖怪呢!
  换句话说,阿妙身上的妖怪血缘甚至比少当家还要浓厚,她有些与众不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
  祖母阿银已经离开长崎屋,现在侍奉着神明茶枳尼天。少当家听说她人如其名,花容月貌宛若白银细雕一样美丽,阿妙和阿银长得极为相像。
  不过,相似的倒不光是美丽的外貌而已。
  「松之助对自己的亲事有说些什么吗?」
  阿妙一边泡茶一边问。少当家摇了摇头。
  「哥哥什么也没说。那爹爹有说什么吗?」
  少当家如此问道。阿妙很干脆地摇头否认,她说藤兵卫并没有对她提起什么。
  「只要是我想问的事,你爹爹是不会隐瞒的。」
  阿妙说完微微一笑。大家都说她依旧美丽动人,简直和春天盛开的枝垂樱没两样,完全看不出已经有少当家这么大的儿子了。
  (爹爹年轻的时候看到娘这么漂亮,大概一见钟情了吧?)
  爹爹原本是长崎屋的家丁,每天都能看到阿妙秀丽的身影,或许就这样爱上她了吧。
  这时候,少当家忽然疑惑起来,从少当家袖口探出头来的小鬼鸣家也跟着摆出相同的姿势,大家都一副困惑的模样。
  (那么……爹爹喜欢上娘之后,又做了些什么呢?)
  对少当家来说,爹娘是怎么结为夫妇的,还真有点神秘呢!阿妙在十五岁那年成亲,他听人说过,当时来向阿妙提亲的人远比松之助现在还要多。大商家的少爷、身分高贵的武士、地位崇高的大夫,各式各样的对象如雪片般飞来,任凭阿妙挑选……
  看到母亲的容貌,可以想见过去应该有这样的日子吧……不过,阿妙最后为何会和既没钱财、也没地位的店内家丁藤兵卫结为连理呢?
  少当家下定决心这回非得跟母亲问个清楚不可。白天大家都忙碌不已,房里只有阿妙和少当家两个人,灰泥库房坚固得很,里头的谈话声不会泄漏出去。
  「您为什么和身为家丁的爹爹成亲呢?」
  阿妙听了,露出似乎觉得好笑的表情,慢慢地说:
  「应该是因为有媒人来提亲吧。」
  「爹爹不是长崎屋的雇佣吗?媒人怎么会特地替爹爹来谈亲事呢?」
  「不是呀,根本没有人会替雇佣提亲。来提亲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家喔。」
  阿妙笑着说,有数不清的人上门提亲过,有个人特别英俊、特别显眼,长得好像演员似的,可是个美男子啊。
  「唉呀,娘那时可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呢!」
  少当家顿时呆住了,他根本不晓得母亲曾经爱上过爹爹以外的人。既然是特地上门提亲的对象,两人若结为夫妇也不足为奇。但若那么一来,现在世上可能就没有身为藤兵卫主子的少当家了吧?
  这时房间一角传来「呵呵呵」的笑声,好像终于按捺不住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妖怪屏风觑和野寺坊(注:坊在日文中是指和尚。野寺坊为经常出现在古旧破败的寺庙中,身着褴褛僧袍的人形妖怪。),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梯突然探出头。该不会连獭(注:住在河川中的水獭妖,喜食鱼鲜,除了偶尔偷吃东西、幻化成美少女或美少年对人恶作剧,并无大害。)和铃彦姬也来了吧?大家听了,都觉得非常有意思。反正通町这一带被大火烧个精光,可以去的地方变少了,妖怪现在也有些闲得发慌吧?
  少当家把原本自己要吃的点心盆端给大家,妖怪们一拥而上,一手拿着豆饼(注:用黑豆、盐和糯米年糕一起揉制的日式点心。),眼神却望着他们这边,看来是对阿妙的昔日恋情兴致盎然吧?少当家自己也拿了一块年糕做的点心,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害怕,真是不可思议啊。
  「娘,向您提亲的是什么样的人呢?」他问道。
  阿妙又微微一笑,有些怀念地说起自己比少当家还年轻时的往事来了。

  二

  「阿妙你真好命啊,毕竟是大商家的千金小姐……」
  上完古琴课回家的路上,一起学琴的蔬果店大小姐香奈叹了一口气。
  香奈和阿妙同样是商家老板的女儿,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就连出门学艺,俊头都还跟着一个女佣。
  只是香奈爹娘开的信浓屋是蔬果店,并不是长崎屋这般规模的豪门富商。身为店铺继承人的香奈长得虽然可爱,还称不上阿妙这种人称小野小町(注:小野小町是日本平安时代著名的美女与才女,后世遂以此当作美女的代名词。),连瓦版(注:江户时代大量印刷的单张报纸或折页,主要为新闻报导的性质。)都会介绍的花容月貌。两人都十四岁了,来长崎屋提亲的人不胜可数,却还没有人来信浓屋说媒。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香奈最近常常说些羡慕阿妙的话,阿妙实在不明白,一天为什么大概会有个一百次左右,被别人说自己「真好命」;总觉得其中大概有五十次左右是出自香奈之口吧?
  「我大概不会招女婿入赘,而是会出嫁吧?以后会当上大商家的老板娘喔!然后就会像阿妙这样,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疼爱了!」
  这番话自然也是香奈的口头禅,阿妙听了反而觉得有点困扰。
  她当然明白,不是天下父母都像长崎屋的爹娘这样疼爱孩子,更何况,她也从来没听过,将来嫁过去的公公婆婆会一直拼了命地宠溺媳妇。
  当然,香奈其实对这样的情形应当也心知肚明,或许如此,她才会一直把「阿妙你真好命」这句话挂在嘴边吧?
  阿妙是独生女,家里是江户数一数二的繁华街区里的大豪商长崎屋,她是要继承财产的千金大小姐。更何况,长崎屋可是大家口中「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呢。
  再加上长崎屋的家丁藤吉今天又把「阿妙小姐越来越漂亮了」挂在嘴边,大多数男子也都对阿妙的美貌赞不绝口。换句话说,在友人眼中,阿妙看来就是个没吃过什么苦,不用为了金钱而伤脑筋,没有什么烦恼……总之各方面都让人羡慕不已的对象吧?
  (……可是,人不见得完全都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呀?)
  阿妙朝身后瞥了一眼,看着悄悄溜进别人家阴影处的那道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今天也派守狐(注:尚未成为狐仙的小妖狐,具有法力,可以保护人类。)跟着我呢。)
  阿银大概是担心出落得越来越美丽的宝贝女儿吧?除了女佣之外,阿银也时常会派眷属妖怪(注:隶属于神明或大妖怪底下,下级的小妖怪。)跟着阿妙。这做法实在很难称得上寻常,也成了阿妙苦恼的根源。阿妙的确有自己的烦恼,却没有办法坦率向别人开口抱怨啊。
  她用轻快的口气换了个话题,邀香奈去逛逛。
  「对了,要不要去信田屋看看?我想看看新的半襟(注:兼有防汗和装饰作用的白色和服衬领。)。」
  「咦?好呀!」
  两人转身走向人来人往的大马路。目的地的半襟铺子其实并不远,只不过要走进那间店前,还有许多店铺吸引阿妙两人的注意。
  才刚经过梳妆铺子(注:原文为「小间物屋」,专门卖妇女用品的杂货舖。),她们俩就像被一股吸力拉过去似的,驻足停在店门口展示的簪子前面。正当阿妙仔细翻看玉簪的时候,身边的香奈突然换上一副要对她透露重大秘密的表情。
  「其实呀,人家喜欢上油铺大场屋的少当家了啦,只告诉阿妙一个人喔!不过,这个人是我先喜欢上的,阿妙你可不能喜欢上他呢!」
  香奈的说法是,谈恋爱就是先抢先赢。只是,阿妙听到她的告白却苦笑着反问:
  「香奈啊,前天你不是说对千川屋的少当家死心塌地吗?」
  之前则是绀屋的少当家,更之前是草鞋店的少爷,阿妙感觉应当还有其他的对象,可是实在多到记不清了。香奈本人倒是回答得理直气壮的。
  「是啊!大家都是很好的对象。不是吗?是人家先喜欢上的喔,阿妙要是横刀夺爱就太过分了!」
  (哎呀……)
  看来香奈所谓的「喜欢」,就是为了牵制阿妙吧?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和香奈唱反调。她知道不管说什么,香奈听了都会脸色一沉。这时自己脚下不远处的影子,传来有如苦笑般的细微说话声。
  (伤脑筋,真是位了不起的朋友呢!)
  阿妙突然抬起头,她并没有答话,只是深受拿起镶了小颗珊瑚珠子的发簪,。这时候,有道人影盖住了手边。阿妙回头一望,是一张熟识的脸对她露出笑容。
  「啊,是岩见屋的辰二郎少爷。」
  「阿妙小姐,你看上了好可爱的发簪!让我买给你吧,看来很适合呢。」
  辰二郎端整的五官就像是歌舞伎优伶,他露出爽朗的笑容,轻快地从阿妙指尖抽走簪子。
  「可是……爹爹说,不可一让外面的人买东西给我。」
  阿妙急忙想要制止辰二郎,只是对方很快就付完了帐,咧嘴一笑,顺手把簪子插在阿妙的头发上。
  「那么,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俩的秘密吧!」
  人在学艺回家的路上,身边还带着女佣,辰二郎应该也明白阿妙的爹娘没两下就会察觉赠送发簪的事。只是「我俩的秘密」这句话充满了诱惑力,在阿妙心中不停回荡。不知不觉地,她的脸颊热烘烘地发烫着,这时候……
  「好痛!」
  辰二郎皱起眉头。他的脚边隐约闪过一道小小的黑影。
  「看来有野狗的小崽子呀,还咬了我的脚一口!」
  「太过分了!」
  阿妙瞪着附近店家的阴影处。香奈此刻却和她一样胀红了脸,还伸出手拉着她的和服袖子。
  「喂,是我先的喔!是我先喜欢上的!」
  香奈没多说什么,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辰二郎。阿妙看到香奈伸手想来拿辰二郎方才买下的珊瑚发簪,很快地拔下那根簪子,塞进衣袖的袋子里。
  「啊……什么嘛,让我看看也不行吗?」
  看到香奈满脸不高兴,阿妙便对她重新介绍这个人。
  「这位是烟筒铺岩见屋的二公子,辰二郎少爷。」
  阿妙接着又说:
  「其实呢,他也来我家提亲了。」
  辰二郎听了这番话,微微一笑。站在店铺前的香奈则绷紧了一张脸。

  在梳妆铺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事后害阿妙听了一大堆根本不想听到的说教。
  首先,隔天吃早饭的时候,爹爹伊三郎就语气和缓但明确地叮嘱她注意言词。
  「阿妙啊!亲事都还没谈定,你就在外出时开口跟人提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呐。」
  爹爹严厉地交代她千万不可再犯,讲话的口气从来没有这样过。阿妙捧着饭碗,隐约察觉到父亲这番话背后的心情。
  (爹爹果然不大喜欢辰二郎少爷呢。)
  阿妙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旁的阿银只是听着父女俩对话,什么也没说。
  阿妙就是不明白,老字号烟筒铺的二少爷辰二郎这人到底是哪里不好?他不但是大商家的宝贝儿子,感觉辰二郎本人也对娶妻入赘这件事兴致高昂。
  然而,不光是辰二郎而已,伊三郎老爷对于这阵子雪片般涌到的媒人提亲,几乎都摆出一副看不上眼的神情。
  特别是辰二郎这个人,从阿妙喜孜孜地谈起他那天起,伊三郎老爷的态度就一直很明确。他完全没有意思要让辰二郎成为长崎屋未来的女婿。
  只要一想到这里,阿妙的心就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霾。今天看到幼小的使狐(注:一种小妖怪,妖狐的下级眷属,担任传递消息的使者。)天空跑来她的房里玩,窸窸窣窣地动个不停,她也无法开朗起来。其他守狐看到阿妙根本不理睬天空,于是扑上来逗它玩。天空没两三下就逃开了,接着又发现最近开始在屋里现身的鸣家,四处追着他们玩耍,天花板上传来「吱吱嘎嘎」的惊慌叫声。
  (爹爹那时候的表情好凶啊……)
  伊三郎总是对阿妙非常和蔼可亲,一直是位只知道溺爱女儿的父亲,偏偏有时候会顽固得让人讶异,阿妙非常明白这一点。不过通常都是和母亲有关的事,毕竟阿银不是一般人……她可是妖怪啊!
  (看来这和我的亲事也大有关系……是吧?)
  妖怪已经不是阿银一个人的问题了吧?毕竟阿妙自己也算是半个妖怪,生下来虽然是凡人的模样,容貌却和阿银不分轩轾,那么,一定还有别的相像之处才对。
  (世上一般人听到有妖怪的血统,一定会不安心吧?爹爹是护着我,才会变得那么顽固的,所以也会严格挑选我的相亲对象了。)
  看来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爹爹会让什么样的人成为长崎屋的女婿呢?)
  就算来提亲的人不胜可数,阿妙认真思量之下,还是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自己到底能成为谁家的媳妇呢?对方打从心里希望迎娶阿妙为妻,就连她有妖怪的血缘也无所谓……真的有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吗?
  (难道辰二郎少爷就不行吗?)
  好想问问母亲阿银是怎么想的,可是……阿妙又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她最得意的就是伊三郎和阿银都对她非常温柔疼爱,讲这些话好像是想要抱怨似的,阿妙根本不愿意啊。
  (唉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啦?)
  阿妙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在使狐天空回到茶枳尼天大人的身边前,每天都和它一起玩耍,也有一阵子没去上古琴课了。没想到这么一来,又发生了其他让阿妙头痛的事。阿妙的贴身女佣跑进房间,偷偷告诉阿妙她听到一件让人在意的事。
  女佣说,听说这几天香奈小姐一直往烟筒铺跑呢。
  「烟筒铺……香奈她会吸烟草吗?」
  阿妙可是从来没见过香奈吸烟的模样。这么说……女佣一走开,守狐就从房间的阴影处现身,脱口说出阿妙心中所想:
  「那位叫香奈的姑娘,应该是跑去辰二郎家里开的店吧?」
  以前香奈也会对和阿妙传过绯闻的人插手阻挠。她虽然说是阿妙的朋友,或许其实只想要和阿妙竞争一番吧?
  既然香奈这么亲昵地接近,辰二郎又会作何打算呢?阿妙掀开房间一角镜台上的盖布,朝镜子望去,上面正映着自己闷闷不乐的脸,她只能一个人轻轻叹着气。

  三

  「哎呀,这不是长崎屋的大小姐吗?欢迎欢迎。L
  半时(注:约为一个钟头的时间。)过后,阿妙一个人直奔烟筒铺岩见屋,店里的家丁马上认出了她,指点她到里头屋子去。岩见屋和长崎屋不同,是老字号的商家,天花板上众多鸣家正俯望着她。平时阿妙会觉得鸣家非常可爱,现在却一点心情也没有。
  她走进店后头待客的房间,香奈果然和传闻一样,今天也上门拜访了。看见阿妙的瞬间她嘟起了嘴,只是这里除了香奈和辰二郎之外,还有一位阿妙从未见过的男人。辰二郎忙着说话的对象并不是香奈,而是那个人。
  辰二郎一看到阿妙,就对她露出高兴的表情。看来对于香奈来到岩见屋、接着阿妙也来了、两个女人遇个正着等等,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困扰。
  (哼……可是得意的很呐!)
  阿妙脚边又传出细微的说话声了。辰二郎完全没察觉,反倒对阿妙解释起自己请香奈到店后头来的理由。
  「其实啊,是水口屋的常兵卫叔叔正好有事情找我商量。」
  他说,正巧香奈小姐过来了,所以请她一起来帮忙出点主意。
  「对了!阿妙小姐要是方便,可以一起帮忙吗?」
  阿妙不动声色地瞥了香奈一眼,轻轻点点头。她可不能拒绝这样的提议,比香奈还早打道回府呢!或许坐在她对面的香奈也是打着同样的算盘吧?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阿妙一问,辰二郎的叔父水口屋老爷就接口说话了。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多岁,长得也是相貌堂堂,模样就是辰二郎的叔叔没错。
  「这个嘛,与其说是出了难题,倒不如说是一桩怪事。是鸡蛋的事让我大伤脑筋啊!」
  「蛋?」
  水口屋说,店里每天做买卖的帐房里头,有天突然冒出一颗蛋。
  「这东西放在帐房也太奇怪了,但是我问家里的人,谁也不承认是自己放的。」
  水口屋老爷觉得应该是某个人恶作剧,毕竟只是一颗蛋罢了,也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
  「我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颗蛋。」
  这次蛋出现在水口屋老爷起居室的长方形火盆里。第二次发现的时候,他倒不觉得惊讶,反而十分恼怒。
  「拿吃的东西乱来,这下是暴殄天物吗?还想吓唬我寻开心,更是下可原谅!」
  只是,这次也没查出到底是谁在恶作剧。于是,水口屋老爷便把屋里的人都叫齐了,明确地交代千万不可再犯,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落幕了。
  没想到,天就是不从人愿……
  「蛋又凭空冒出来了,这次出现在卧房里,而且竟然放在铺好的被子上呐。」
  虽然在上床睡觉前及时发现,但是那颗蛋在有明行灯照耀下,实在让人浑身不舒服。时辰也晚了无法可想,只好先把那颗蛋放到叠着的衣服上,就这样先睡了,打算明早再拿回厨房放好,没想到接着又发生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
  香奈和阿妙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水口屋老爷的语气郁闷了起来。
  「实不相瞒……早上醒来,看到蛋竟然变成两颗啦!」
  房里另外三个人听了都哑口怨言。没有什么灾情,就只是一件怪事罢了,但就是这样才让人觉得不舒坦啊。
  「接着又有其他蛋凭空冒出来,有次甚至就搁在我随身带着的束口袋里!」
  水口屋老爷终于忍无可忍,拜托相熟的捕快师傅最近多过来店里查看。对方虽然小气爱钱,个性有点差,却是个厉害的捕快。
  这下子,那些蛋就完完全全没再出现过了。
  「太好了,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次,回答阿妙问题的人换成了辰二郎。
  「事情没这么简单啊。」
  毕竟捕快和手下每天都要上门好几次,每一次都要支付他们一点谢礼,水口屋老爷可没有法子一直这样维持下去。
  「当然啦,叔父这边想请捕快师傅差不多可以回复原本的巡逻路线了,只是……」
  要是捕快一走,诡异的蛋会不会又突然冒出来呢?水口屋老爷想到这一点,最近甚至连吃个煎鸡蛋都提不起劲。
  「所以,水口屋老爷打算怎么办呢?」
  「只要能弄清楚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理由放这些蛋……这事就简单明了多了。」
  水口屋老爷一开始先和家人商量,可惜没人能提出什么好主意来,接着他便找上了亲戚中以聪明伶俐着称的辰二郎。
  「哎呀,辰二郎少爷果然头脑很好呢!」香奈喜孜孜地喊道。
  水口屋老爷又说,要是这件事可以顺利解决,未来岩见屋这边要分家,他可以出手资助身为次男的辰二郎。
  辰二郎和香奈听了都眼睛一亮,阿妙则是胸口怦怦乱跳。
  (要是……要是这下子爹爹知道辰二郎少爷是个自立更生,可以独立开店的人……会不会对他改观呢?)
  这么一来,说不定辰二郎就可以成为长崎屋的招赘女婿了。水口屋老爷资助的银两,正好可以当作入赘带来的家底。
  想到这里,阿妙觉得自己脸颊热烘烘的。
  (哎……我喜欢上他了呐。)
  爱上这个人了。回过神来就好像不小心掉进洞里似的,阿妙喜欢上辰二郎了。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希望他无论如何都能解开这个鸡蛋之谜。
  「辰二郎少爷,一起努力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怪事吧!我也会帮忙的!」
  阿妙其实很擅长解算术习题或是猜谜语。她才这么一说,辰二郎立刻问她愿不愿陪他去水口屋家中查看,水口屋老爷也爽快地说一起去不打紧。
  阿妙的眼角余光瞥见香奈的表情马上就沉下来了。

  四

  「喂!阿妙,要不要咱们帮你解开鸡蛋之谜?」
  隔天,阿妙正在长崎屋的房里准备出门,去烟筒铺岩见屋和众人会合,守狐对她这么说。
  「咦?你这是站在我们这边吗?」
  「可惜就算解开谜团,也不见得会对辰二郎那家伙有好处喔。」
  阿妙听了微微皱起眉头,偏偏这时女佣进了房,守狐便闭上嘴消失了。在前往岩见屋的路上,阿妙一直思索这番话,没想到才刚到岩见屋,她立刻抛开了这个念头。
  「哎呀……」
  香奈的身影不知为何又出现在店头。她身边的辰二郎非但没有不悦的模样,还笑容满面地和她说话呢。
  (为什么?)
  阿妙心里就算想知道,现在带着女佣,也不能站在大马路上质问辰二郎,只能顺势就这么三个人带着仆佣一起前往水口屋。
  水口屋经营的是烟草买卖,位在通町靠近日本桥附近的地方,从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往北方走,右手边就能望见防火隔墙高耸、甚为气派的店面。店头的童子一看到辰二郎来了,立刻招呼一行人走进店后头。总管也跟着满脸笑容地出来迎接。
  走进店家深处,阿妙发现水口屋在不引入注意的地方也很讲究装潢,也没见到穷神的影子,看得出水口屋的确生意兴隆。他们被领进里头的房间,女佣才刚端上茶,当家的水口屋长兵卫就笑呵呵地现身了。
  只是他一看到女佣也在,就板起了脸,语气冷淡地命她快快退下,然后也等不及和辰二郎一行人打招呼寒暄,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大家都来了,真是帮上我一个大忙,听我说……蛋又出现了!」
  他说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才刚踏出卧房,就看到有颗蛋放在走廊的正中间。
  「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被我一脚踢到院子里,还摔破了!」
  本来水口屋今天就打算开口拜托捕头不用再过来,这下子长兵卫又被吓着了。要继承家业的儿子碰巧在别的商家学习做买卖,屋里都是女人家,还是外甥来得可靠。水口屋老爷把手放在辰二郎的肩膀上,对他说那一切拜托他了。
  「交给我吧,叔叔。」
  辰二郎气势十足地回答了。
  言归正传,说到该怎么解决这件怪事,辰二郎只是坐着不动,嘴上净说些「不知道是谁放的」这样的话,然后兀自陷入沉思,而香奈只会附和「是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得专程跑到事情发生的水口屋来,不能只是坐着猜想呀!)
  阿妙试着若无其事地诱导辰二郎栘步走出房间。
  「我好想看看蛋都是放在屋子的哪些地方喔!」
  阿妙这么一说,水口屋老爷立刻把总管叫来,叫他带众人去查看。
  (怪了,明明是自己家里,老爷怎么不自己带路呢?)
  总管一过来,三人随即对水口屋老爷行了个礼,走出房间,前往蛋最先出现的帐房。这时谈话声已经不会传进刚才的屋里,辰二郎才微微一笑。阿妙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便附耳对她低声说道:
  「我想叔叔不是因为嫌麻烦才不愿意带路,一定是不想进厨房的缘故。」
  「是吗?老爷觉得大男人不应该进厨房吗?」
  厨房的确是夫人们在店内的地盘,就像现在他们要去厨房,总管还得特地和最资深的女佣打声招呼,那里毕竟是女人家的地方呀!没想到辰二郎似乎觉得更好笑了,他怪模怪样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其实啊……叔叔以前的女人就在厨房里,就是刚刚端茶过来的女佣啦!」
  阿妙和香奈面面相觑。这么说来,水口屋老爷方才的态度的确有些异样。
  「怎么了?老早就已经分手了,只是那个叫做阿六的女佣和叔叔生了个女儿。叔叔一晓得有这个孩子,就已经好好解决了。」
  辰二郎刻意强调「好好」一词,原来老爷以将来不能给水口屋带来任何麻烦为前提,交给阿六一笔钱作为嫁妆,让她嫁给某个做草鞋的师傅。
  「不过,听说那个做草鞋的年纪轻轻就死了,阿六带着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六一直没法子找到带着幼小孩子,还能赚钱养活两人的工作。水口屋老爷无可奈何,只好瞒着太太,请阿六到店里帮佣。
  「所以……阿六这个人的事情就是秘密了?」
  香奈听完立刻一股作气地说:
  「那、那样一来,蛋说不定就是阿六为了让老爷不痛快特地放的吧?」
  一样生下了水口屋老爷的孩子,夫人是商家老爷正正当当的大老婆,阿六却是她的仆役,是让人使唤的对象。阿六想必对老爷火冒三丈吧?
  所以这阵子水口屋老爷对待阿六的态度多少也有些异样。但辰二郎觉得疑惑,毕竟阿六转眼已经在水口屋工作十五年了。
  「事到如今,她会突然怨恨起叔叔来吗?」
  她的女儿也大了,阿六毕竟还年轻,可以到别人家帮佣。要是受够了水口屋,马上就会辞工不干才对,真的有必要做些怪事来招人嫌恶吗?
  「就是说呀,辰二郎少爷的想法好灵光,就是这样!」
  他们站在通往店面的出入口前面,香奈等到客人都走了,立刻对辰二郎大加赞扬,看来她已经把刚刚对阿六的怀疑忘得一干二净了。阿妙也觉得事情应该是辰二郎说的那样没错,却又有些不对劲。
  「久等了,请进!」
  总管从帐房出声招呼了,于是辰二郎、阿妙和香奈进到店里。原来蛋一开始是出现在不大容易发现的地方,是在帐房里头的角落找到的。
  「总管先生,请问有谁可以靠近帐房这边呢?」
  「可以进来的人相当多呀,辰二郎少爷。」
  帐房虽然位于店铺靠后头的角落,但毕竟是和客人面对面做生意,不只客人,雇佣的店员也会在店里进进出出。不过是颗蛋,怎么样都能随手带进来,只是那次是在帐房柜台后头找到的,可不是客人为了恶作剧,可以简单把鸡蛋放进去的地方。
  「看来果然是店里的人做的吧?」
  辰二郎又问总管,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只是假使真有这样的人物,水口屋老爷一定早就晓得了。阿妙环顾四周,然后又问一旁的家丁,这问店里到底聘用了多少人。
  「共计八位。」
  总管一位,家丁三位,还有四个童子。
  「童子应该还不能进来帐房吧?」
  「那当然了。」
  家丁说,水口屋店内只有老爷和总管可以坐在帐房里,发现那颗蛋的时候,就是老爷在里头。他还记得老爷差点失手摔破,还引起了一阵骚动呢。
  (是什么时候把鸡蛋放进来的呢?)
  这时候,阿妙看到店里角落有鸣家小小的身影,她便走近通往后头住家的门边阴影处,简短地询问鸣家:
  「蛋是谁拿过来的?」
  说完,她指着店内那些雇来的帮手。鸣家只是一股脑儿地摇头,马上就消失在黑暗中。阿妙正觉得大失所望,脚边又传来守狐的声音。
  (阿妙,鸣家的胆子很小,在别房鸣家会听到的地方是不会多讲些什么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没错……」
  接着,众人又走向厨房。厨房紧邻泥土地的房间,旁边则是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铺木板房间。三个女佣和一个男帮佣规规矩矩地过来行礼。阿妙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口问为首的女佣厨房里的鸡蛋之前是不是短少了,对方立刻俐落地回答,是的,鸡蛋的确是不见了。
  「只不过……」她似乎有点难以接口:「凭空冒出来的鸡蛋比不见的还多了一颗呢!」
  「什么?」
  辰二郎大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惊呼。阿妙也没料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的答覆。
  「太奇怪了……简直就像妖怪在作祟嘛。」
  辰二郎的声音有气无力。阿妙看到他似乎有点畏惧的模样,不由得脸色黯淡。
  接下来,总管带他们来到走廊尽头主人专用的起居室及寝室。
  「第二颗蛋是从起居室冒出来的,就埋在长火盆的灰烬里头。那时候老爷倒还不觉得吓人,用午膳的时候顺便就把那颗蛋吃了。」
  火盆的热度恰好把蛋烤得半熟,总管说老爷就拿来拌饭吃掉。他边说边指着摆放在舒适的房间内的长方形火盆,而寝室就紧邻起居室。
  「看到夜里卧房多了一颗蛋,老爷多少也觉得心里发毛吧?那颗蛋就和隔天下的鸡蛋一起赏给了我们,大伙儿打进汤里喝掉了。」
  「怪了,所有的蛋都没有损伤吗?」
  香奈感兴趣的地方倒是不大一样。
  「放在老爷随身东口袋的那颗蛋也赏给我们吃了,实在让人高兴呀。只是走廊上那颗,被老爷不小心一脚踢到院子里,就摔破了。」
  看来店里的雇佣都因为意想不到的加菜而十分开心。阿妙忽然问道,一开始出现在帐房里的那颗蛋,后来怎么了?
  「刚才家丁不是说过了吗?叔叔不小心摔到地上去了。」
  总管听到辰二郎这么说,笑着接口:
  「是啊,只有起先那一颗是水煮蛋呢!就算掉落了,也是可以吃的。」
  似乎是水口屋老爷自个儿吃了。
  「怪了,其中一颗蛋是煮过的吗?」
  阿妙吃了一惊,再次向总管确认,对方说的确是个煮硬了的水煮蛋。
  「真不可思议……要煮蛋也得要花一番工夫吧?」
  需要拿来装蛋的锅子,也得要用上一阵子的火才行。
  「不过,不可能在水口屋的厨房煮蛋吧?这么做别人马上就会起疑心的。」
  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辰二郎又露出觉得浑身不是滋味般的胆怯表情。阿妙看了,心头微微涌起一股焦躁的情绪。
  (辰二郎少爷好像很讨厌不可思议的怪事呢……)
  还是说怕成这样才是普通人的举止呢?那么、那么辰二郎一旦晓得阿妙的血缘,会不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呢?
  阿妙顿时说不出话来,而身旁的人,包括辰二郎也都沉默下语。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谜团依旧无法解决。
  水口屋店铺后头的房间就这样好一阵子都鸦雀无声。

  五

  「喂!阿妙,我不是说要替你出力吗?都讲过好几次了。」
  阿妙回到长崎屋,靠在矮桌边,守狐在房间里现身了,摇着巨大的尾巴对她这么说。偏偏阿妙的心情怎么样就是无法好转,所以完全没有应声。
  到头来,辰二郎完全没解开和鸡蛋有关的谜团,就这样告别了水口屋。看来分家时不可能得到援助金了,更甭提和阿妙白头偕老。
  再加上阿妙脑海中都是那件怪事,一直觉得不舒坦。水口屋老爷最后决定还是拜托捕快继续到家里巡逻。
  「为什么辰二郎少爷会觉得鸡蛋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妖异之事呢?」
  事情既然会发生,应该有充分的理由才对,阿妙觉得只要能查出这一点,就会发现没有什么离奇之处。她决定试着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就这样靠着矮桌,暂时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
  「哎呀,摆出这样的姿势也好美的女人唯有大小姐了!简直就像鲜红的朝颜花呀!」
  传来满是笑意的说话声。从拉开的纸门往走廊方向一看,叫做藤吉的家丁露出笑容,手上还拿着一个木盆,看来是送点心来了吧?
  阿妙被他看见自己不正经的模样,连忙端正坐姿。藤吉让她看木盆里的东西。
  「这是荞麦馒头。其实呢,长崎屋东北边的小巷子开了间小小的点心铺子喔!」
  是一对年轻夫妇开的店,店名好像叫做三春屋,实在离长崎屋很近,阿妙要是爱吃,今后就可以不时去买点心了。
  「是吗?让我尝尝味道。」
  阿妙咬了口乔麦馒头,味道很朴实,让人觉得莫名安心。她点了点头,藤吉随即把整个木盆都搁在矮桌上。阿妙看了正要张嘴说话,却词穷了……
  只要端上点心,狐狸们就会围过来;放在房里的华丽屏风,也会从图画中伸出手来取,每次木盆里的点心都是没两三下就被吃个一干二净。
  藤吉一定觉得不可思议,阿妙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她现在脸上一定满是困扰吧?
  这时候,藤吉用柔和的语气对她说:
  「大小姐啊,要是有什么不好启齿的事情,您闭口不说就成了,没什么事是非开口讲出来不可喔。」
  藤吉又说,毕竟呀,阿妙长得这么美,光是这一点就对周遭的人功德无量了,没必要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把阿妙逗得噗嗤一笑。
  「每次听藤吉讲话,就会觉得大部分的烦恼好像都不值一提了呢!」
  「大小姐有什么烦恼吗?要是想跟人倾诉,藤吉一定会丢下差事不管,听您说个痛快!」
  「哎呀,这样会被爹爹大骂一顿的啦!」
  阿妙又笑了,她说自己现在已经没事,送走藤吉,叫他回店里干活。对方的身影才刚在走廊另一头消失,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守狐马上就现身了,还把细细的前脚搁在木盆的边缘。
  「拿荞麦馒头来真是贴心!真贴心呀!看来迟早要介绍藤吉一位美丽的女狐仙了呐。」
  守狐像在拜拜似的,砰砰地拍打着前脚,叫阿妙快点给它馒头吃。阿妙叹了一口气,拿了三个馒头给它,也分给叫做屏风觑的妖怪吃。这时候又有好几只妖狐厚着脸皮钻进房间,把前脚伸进点心盆里。
  「守狐,藤吉是人呀,对象不要找妖狐,请帮他找个人类姑娘吧!」
  阿妙可不愿意店里的家丁和她有同样的苦恼,但是正忙着解决这堆馒头的狐狸们,意见却和她大相径庭。
  「为什么不成呢?自古以来,多的是差丽的女狐仙呐!」
  「都是些让人心甘情愿受骗上当的大美人呢!」
  「在下也想要这样的伴侣呀……」
  「……就凭你这家伙?我看是不可能的吧!」
  不知不觉中,妖狐们开始聊起哪一位女狐仙最美艳。一旁的守狐咬着荞麦馒头,怪笑着说:
  「怎么啦?藤吉那家伙,不管老婆是狐狸还是妖怪,感觉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会过得开开心心的,你别在意啦。」
  守狐又瞄了阿妙一眼。
  「辰二郎呐,要是也像这样就好啦!」
  阿妙朝它扔了一颗馒头,守狐非常俐落地在半空中大口咬住吃了,又跳回阿妙跟前,用前脚摸了她的脸两三下,然后叫她准备好毛笔和纸张。
  「好啦,肚子也填饱了,开始来想想鸡蛋这件怪事了吧?是不是啊,阿妙?」
  辰二郎或许会认定水口屋的事情完全是妖怪作祟,然后就此抛下不管。
  所以也不会增加他的男子气概啦!
  这么发展下去,伊三郎是不会认同这个人的。
  「虽然万分不情愿,阿妙你就别再逞强了,让咱们出力帮忙,反正你一定帮他到底的吧?」
  守狐说,让这件事落幕的唯一方法就是这个,阿妙瞥了瞥守狐,有几分怀疑地问:
  「守狐不是跟爹爹一样,不怎么欣赏辰二郎少爷的吗?」
  「是呀,他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货色。」
  「那为什么要出手帮忙呢?」
  狐狸鼻子长长的脸凑近阿妙面前。阿妙才看到它眼神闪过一道光芒,鼻尖却被守狐舔了一下。
  「因为呐,我想阿妙一定想要亲眼看看吧。」
  「看什么呀?」
  「若是有你的扶持,岩见屋辰二郎会不会变成一个勉强能够成器的男人呢?」
  也罢,阿妙现在已经迷上这个人了。守狐厌恶地耷拉着嘴角,又对阿妙说,所以事到如今,不管再怎么叮咛,阿妙八成也听不进去。总之就是尽量帮忙,然后阿妙得要仔细观察辰二郎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所以啦,快点拿出笔墨盒,把纸铺好!来动动脑筋,解开鸡蛋之谜吧!」
  阿妙被守狐催促着准备文房四宝,其他妖狐也加入行列,一起思索这件怪事。

  「我实在下忆,不就是为了解开鸡蛋之谜,阿妙小姐为什么非得一整天守在厨房里头不可呢?」
  两天后,阿妙把守狐们集思广益的结果整理出来,找了辰二郎出来,决定从天一亮就到水口屋的厨房去。
  「辰二郎少爷,前几天我们来水口屋的时候,不是听说厨房里的鸡蛋减少了吗?换句话说,就是有人把蛋拿走了。」
  一定是这个人把蛋放在水口屋老爷的房间里,所以必须调查哪些人可以从厨房把蛋带走。只要明白了「是谁」,一定就能了解「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这就是阿妙和守狐们一起商量出来的结论。
  阿妙说到这里,又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不可思议的是,这次香奈不知道为什么也出现在水口屋。
  (我可没有通知她呀!这次还特别留心,连去学艺时也不和她讲话的。)
  阿妙只对辰一一郎开口提过今天要来水口屋仔细调查,所以说……是辰二郎特地把香奈叫来的。
  (真是的,辰二郎少爷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香奈今天也鼓足了劲,打扮得非常漂亮。这阵子她的态度越来越露骨了,学艺回家的路上,也不再和阿妙一起走路回去。
  (香奈也认真起来了呀!)
  三人在厨房角落,坐在向店里借来的小折椅上,径自打量着众人的动作。水口屋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在厨房做事的佣人没有人多看鸡蛋一眼。
  在炉灶点上火开始烧水,然后炊饭,把装在桶子里的水送进里头的房间去;有人忙着切白萝卜腌菜,有人忙着送餐,众人进进出出,十分繁忙。
  不知不觉到了用早餐的时候,女佣们把老爷太太的餐点送进屋里去。好像换班似的,雇来的店员们走进厨房,到隔壁的木板房用早饭。
  阿妙他们也一起享用早饭。水口屋的餐点虽然称不上奢华,就和生意兴隆的店家一样,端上来大碗白饭和腌菜,还有汤可以喝,大家的表情都非常开朗。
  「店里早上还真忙啊!」
  阿妙坐在折椅上吃着早餐,一边用眼睛观察店内众人的行动。毕竟她从来没有见过大清早厨房的模样,一旁的香奈露出苦笑。
  「阿妙你真是位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呐!不管是哪一间店,早上都是这样的呀!有时候一忙起来,大清早我也得和佣人一起忙东忙西的。」
  香奈爹娘开的店规模没有长崎屋那么大,店里就算雇了人,家人还是会在店内和厨房里帮忙。
  「水口屋光是女佣和男仆就有四个人,工作是相当轻松了呢。」香奈羡慕地说。
  只是,夫人和小姐们似乎也不是完全不需要进厨房。早饭吃完没多久,就来了厨房好几次,有时是交代要端点心给访客吃,有时是叫人去采买或到外头跑腿,林林总总的杂务还真不少。这中间连水口屋老爷也走进来交代男佣去办事。
  而且店头的总管、家丁和童子也会不时过来这里喝水,或是拜托谁送茶到外头给客人喝。众人比想像中更常在厨房进进出出,女佣们准备完午饭需要的材料,除了一个专门负责这儿的人,其余的雇佣就随即各自去打扫不同的房间。辰二郎不禁皱起眉头。
  「哎呀,看来出入的人比想像中还要来得多呢!在店里工作的人都会跑进厨房来,装鸡蛋的篮子就放在那边的台子上,这样不就意味每个人都拿得到了吗?」
  他的表情非常失望,阿妙从怀里拿出看来像是纸条的东西凝神细看,接着对辰二郎说:
  「辰二郎少爷,有件事想要跟您打听一下。」
  她压低声音,不让佣人们听到。
  「水口屋老爷认识阿六的时候,她是店里的帮佣吗?」
  「不是的。要是人在店里还怀上孩子,夫人肯定会察觉。」
  「那是在哪里遇上的呢?」
  「叔叔说过,是去看烟火的某晚结识的,是茶店的姑娘吗?还是卖麦茶的呢?」
  两人那晚邂逅之后,总之就多了一个孩子。
  「不是个女孩儿吗?叫什么名字呢?」
  「这我就没听说过了。」
  他说水口屋老爷从来没开口提过,阿妙他们三个人在厨房里一直端坐到夕阳西下,连晚饭都让人招待了。里头水口屋家人的房间早就准备要铺上棉被就寝。辰二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整天都待在水口屋,似乎非常疲惫,一直转动着脖子。
  这时候,阿妙又拿出和守狐一起写下的字条,再次确认。
  (在店里,有机会下手的人是雇佣们。)
  (到了晚上,佣人是没法进去里头主人房间的。)
  接着,她怕被佣人们听见,特地把辰二郎叫到后院来,香奈也跟过来了。
  今晚,暮色渐深的天空中高挂着斗大的月亮,黑夜却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更深沉了。阿妙觉得守狐似乎就躲在庭院角落低矮的树丛底下。
  她以今天一整天的所见所闻,开始讲起这件怪事的来龙去脉。听着听着,辰二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六

  一起商量后,辰二郎下定了决心,告诉水口屋老爷希望能在回家之前谈谈。
  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呢?老爷又把他们三人请进之前造访过一次的房间,就位在店面后头。或许因为前几天众人什么线索也没查到就打道回府,感觉他的态度虽然亲切,却不抱任何期待。
  「今天也辛苦啦。查出什么了吗?」
  辰二郎坐在叔叔跟前,一时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犹疑了片刻后,咳了一声,然后望向对方。
  「这个嘛……叔叔,关于鸡蛋这件怪事,有些关节倒是已经想通了。」
  「哦?不愧是我的侄儿,真是不简单呐!快说来听听,到底是谁下的手的?理由又是什么?」
  水口屋老爷虽然催促他接口,感觉辰二郎却有些犹豫。他望了阿妙一眼,又目光闪烁地窥伺着老爷的神色,才开始说明前因后果。
  「叔叔也知道,今天我和阿妙小姐她们在厨房坐了一整天。」
  目的自然是为了监视那些鸡蛋,这时候辰二郎我呢……对,就是本人注意到一个关键,说完,他又瞥了阿妙一眼。
  「叔叔,毕竟每个人都会到厨房露脸,能够从厨房把鸡蛋带走的人实在太多了呀。」
  不过,这时候辰二郎我呢……对,就是我本人觉得不大对劲。
  「刚开始放在帐房里的是水煮蛋,听说是叔叔您吃了,应该还记得吧?」
  只有这颗蛋,不是从厨房里带走的。
  「我是从鸡蛋的数量不对,还有那一天没有人在厨房里煮蛋这点发现的。」
  换句话说,可以推想一开始的那颗蛋,应当是从路边叫卖的小贩那儿买来的。
  「尽管这样,第二次开始都变成了生鸡蛋,就是这一点才让人觉得奇怪呀!」
  「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水煮蛋和生鸡蛋的不同吗?哪里不对了?」
  看来辰二郎这番话渐渐吸引了水口屋老爷的注意力。被这么一问,辰二郎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他咳了好几声,就是不肯接口。
  而且接下来还一直望着阿妙,露出求救的表情。阿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对水口屋老爷说,辰二郎少爷的身体不大舒服,接下来只好由她来解释。
  「其实,两种不同的蛋,就是重要的关键呀!」
  阿妙又从怀里拿出那张字条,确认记下的事项。
  「一开始出现水煮蛋的帐房,只有老爷您和总管先生可以进去。除此之外,则是女佣和童子大清早会去打扫店面。」
  帐房里头毕竟存放了银两,要是有外人出入,反而十分显眼,要把蛋放进帐房里头是非常困难的。
  「但是,老爷您也说过,曾经半夜在屋里发现一颗蛋,不是吗?」
  水口屋老爷点了点头,就寝之前冒出一颗,醒来后又一颗。之前的确在卧室发现过鸡蛋没错。
  「时辰都那么晚了,屋内可是老爷您和家人住的地方呀。」
  就算是总管或女佣,也不会走进内室。要是被人看见了,会被质问在场理由的。
  「所以可以推断,在帐房里放了那颗蛋的人和能够在屋内放置鸡蛋的人不会重复,因此才有水煮蛋和生鸡蛋的分别。」
  房里陷入一片寂静,水口屋老爷也沉默不语。阿妙似乎希望这场对话赶紧结束,又急忙接口说道:
  「换句话说,放水煮蛋的人,和放生鸡蛋的不是同一个人。」
  下手的人下只一个。
  「我想,只要弄清楚这一点,就可能想出到底是谁放的了吧?」
  阿妙说完,深深吐了口气。可以的话,她宁愿水口屋老爷听到这儿就能察觉真相,她也就不需要再说下去。特别是辰二郎本人就是希望这样……
  偏偏水口屋老爷依然无法接受。
  「你说到底查出了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呢?」
  一旁的辰二郎只是瞪着榻榻米。阿妙和辰二郎本来说好,如果这样可以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们干脆就不要再往下讲。只是若这时噤声不语,叔父大人答应要援助辰二郎的诺言,就不可能实现了。
  「总而言之呢,一开始到底是谁放的蛋,老爷您说不定已经心知肚明了吧?毕竟,听说最近您对女佣阿六比较严厉呢。」
  说不定最近阿六一改过去温顺的态度,跑来跟水口屋老爷说了些什么吧?
  「听说,阿六以前是卖水煮蛋的。」
  这件事情是守狐查出来的。阿六以前是在热闹大街上叫卖水煮蛋的姑娘。水口屋老爷听到阿妙这么说。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僵硬。
  「我和阿六老早就一刀两断了呀!没想到事到如今,女儿的……」
  水口屋没再接口,闭上了嘴巴。阿妙却能猜到还没讲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阿六对水口屋老爷说了些什么,老爷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告诉她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用再提。阿六其实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和身为主人的老爷说上几句话,但是她不死心,想要把心情寄托在回忆中的水煮蛋上。
  (听说阿六的女儿年纪比我还大上几岁,该不会是准备要出嫁了吧?)
  是想要让她在出嫁前见见自己的父亲吗?还是被女儿这样拜托了呢?或许这就是阿六的请求吧?这时,水口屋老爷却板起脸质问辰二郎。
  「即便、即便一开始的蛋是阿六放的,那剩下的那些又是谁?到底有什么意义……」
  要是没有那些鸡蛋,水口屋老爷应该会认定事情都是阿六做的,接下来就视若无睹吧?只是,有几颗鸡蛋出现在阿六不可能放的地方,这才是最让老爷感到不安的地方。
  「到底是谁?」
  水口屋老爷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该照实说吗?)
  实在没有隐瞒下去的理由了,阿妙只好老实地解释。事已至此,再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我想,放生鸡蛋的人八成……八成就是您的夫人相小姐们吧?」
  「为……为何?」
  阿妙说,应当只有夫人能够在老爷的卧房放鸡蛋吧?水口屋老爷听了却无法接受,还瞪了阿妙一眼。
  「胡说八道!为什么内人非要突然开始乱放鸡蛋不可?」
  这下子,阿妙只能无奈地说出生鸡蛋会出现的原因了。
  「最近,夫人多半……多半已经察觉到阿六和她女儿的事了吧?」
  水口屋老爷对外头有小妾和私生女这件事默不吭声,而且还让阿六在店里当女佣,夫人心中一定非常不痛快。或许她和阿六一样,想要测试看看水口屋老爷见到屋里四处出现的鸡蛋,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阿妙的说明就到这儿结束了。水口屋老爷不知道听懂了没,一直沉默不语,怎么看都是一副心情恶劣的样子,真的恶劣到了极点。
  辰二郎看了,马上换上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接下来众人一直静悄悄的,最后只好托言时辰已晚,还是先告辞吧。

  七

  阿妙觉得,即使最后解开了鸡蛋之谜,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如何了。毕竟她应当不会再到水口屋登门拜访。没想到,最后却在某个意外之处看出了结局。
  辰二郎取消对长崎屋的提亲,竟改成和香奈谈起婚事来了!
  (为什么……)
  阿妙忍不住想跑去追问辰二郎原因。只是,她自己也猜得出来,总归一句,就是辰二郎的叔父水口屋老爷,对于自己所托之事查出的结果不满吧?
  除了阿六,还有夫人和小姐们的问题,此时此刻老爷一定忙着收拾善后。辰二郎竟然查出这么让人难堪的答案,他自然不会抱持多少感激之意。
  所以,老爷绝对不会拿出分家的援助费用来。
  「人家明明那么拼命想帮忙……」
  辰二郎既然失去分家独立的机会,比起不大可能让他招赘过去的长崎屋,终究还是选择在比较小的商家过日子这条路吧?这男人做事还真是干脆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阿妙白天都在发呆,晚上一个人时就哭个不停。
  她觉得若是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一定会替她担心,所以下能让别人看到自己哭丧着脸。这件事爹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对阿妙的终身大事心痛不已,所以更不能在双亲面前掉泪了。
  她其实好想试着恳求辰二郎回头,可是,这人怎样也不可能招赘过来了,去妨碍香奈要谈的亲事,这怎么成呢?
  更何况,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有妖怪的血缘,所以姻缘才会这么不顺利,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呐……
  (我、我怎么能告诉爹娘这种话呢?)
  阿妙越想越是难受,心情也越来越低落,慢慢地,她常常一个人掉眼泪,泪水就这样任性地滚了下来。
  这么一来,房里时常传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包围着她。
  「喂,你是怎么啦!伤脑筋呀,要怎么安慰你才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是屏风觑,就算一直跟他说不打紧,屏风觑还是缠着不放。
  「吱吱!嘎嘎!」
  鸣家们的叫声里也充满担忧。
  「好啦,要是你生辰二郎那家伙的气,咱们就去咬断他的喉咙吧!」
  连守狐也这么说。阿妙觉得就和守狐之前的推断一样,即使解开了谜底,辰二郎这个人也一点都不可靠。守狐毕竟是守护阿妙的妖狐,看到阿妙被弄哭了,一定很不痛快吧?
  「好啦,阿妙呀,别哭了好不好?」
  这时候,有个人影走到了伏在矮桌的阿妙身后。她知道有人一直望着她,回头一看……
  「我说,没关系的……」
  声音中途打住了,那不是守狐,原来是藤吉,他端着点心盆站在那儿。
  「大、大小姐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阿妙和藤吉望着对方,不知道到底是谁比较惊讶。不过藤吉还是像平常那样,用排山倒海般的大量赞美来安慰阿妙。
  「大小姐一哭呀,世上所有的花儿就要凋谢啦。」
  「现在又不是花季。」
  阿妙冷淡地回了一句,藤吉依然不退缩:
  「对我来说,大小姐就是世上所有花儿的分身呐!」
  他又换了个比喻,猛烈夸赞阿妙就像花儿一样,又美丽、又温柔,很重要,见了好开心……说了一大堆温柔好听的话,让人觉得亏这人想得到。他实在说了太多,阿妙忍不住被逗笑了。藤吉这个人怎么这么拼命呢?
  (啊,守狐不是说过吗?藤吉的对象,就算是女狐仙也没有问题的。)
  她觉得守狐说中了。和藤吉在一起总觉得好轻松啊,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好傻,却又掉泪了……不过,这次哭完,情反倒平静多了。
  于是,从那天起,阿妙就把听藤吉说话当成心灵的解药。他的话语就像塞满了棉絮的大棉被那样,稳稳妥妥地包裹住阿妙的心情。听着这些又夸张又开朗的言论,阿妙觉得眼泪似乎慢慢止住了。
  而且,从那天起,藤吉夸赞她的技巧也锻链得一天比一天高竿。

  「又过了一段时日,来提亲的人实在太多,爹爹给弄得不耐烦,就问觉得到底那个人比较好,可以说说对方的名字。所以我就说啦,还是藤吉好。」
  少当家听到故事的结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阿炒的父亲伊三郎老爷听到这个名字时,似乎大吃了一惊。不知道什么缘故,老爷倒是没有反对。藤吉便改名为藤兵卫,成为长崎屋的女婿。
  「……咦?爹爹和娘原来是这样才在一起的呀?」
  这段往事还真有意思,只是少当家觉得还是有点不同,松之助的亲事似乎没有法子用这个做参考。就在这时,库房的台阶处又传来一阵按捺不住的笑声。
  「阿妙小时候脑筋虽然不错,做事情就是有点误打误撞的,一副什么都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样子,就连谈个恋爱,也让守狐伤透脑筋呀!」
  说话的是当时摆设在阿妙房里的屏风觑。阿妙作势要拿茶泼他,他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呢?守狐现在到哪里去了?」
  少当家没有在妖怪们的宴会上见过守狐。他这么一问,阿妙指着院子一角的稻荷神社说,守狐通常会在那儿,毕竟阿妙已经嫁人了,守狐也顾忌着不会进房,不过好像一直没有离开她身边呢!现在也一直在茶枳尼天大人的庭园和长崎屋之间来回往返。
  「我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每天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忧的,能结为夫妇真是太好了。」
  阿妙笑了。回想起来,那时虽然心里难受,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却变得如此幸福,真是叫人想不透。
  「真的呢,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呀。」
  虽然有幸也有不幸……
  「您说的是爹爹吗?」
  「他只是其中之一啦。」
  母亲又笑了。少当家不由得想,爹爹没有碰上女狐仙,而是和娘厮守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呀。
  (不过,长崎屋的爹娘和妖怪们特别溺爱孩子,好像是代代相传的传统耶?)
  少当家发现了这一点,忍不住苦笑。他拉紧了睡袍,暖呼呼的感觉从头到脚包裹住自己,好几只鸣家也跟着钻进来,和他一起蜷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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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今昔

  一

  「哎呀呀!」
  「喏!」
  「呀哇哇!」
  「嘿哟!」
  在晴空万里的午后八时(注:约等于现在的下午两点。),位于江户京桥附近的长崎屋别馆中人影舞动,充满欢乐的声音。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前阵子,即使在江户也算特别繁华的通町发生了火灾。好几个町被火舌吞没,回船问屋兼药材批发商的长崎屋也因延烧的火势而焚毁。长崎屋的少当家体弱多病,名声早就一路传至上野山中,也在这场大火中吸入浓烟,闹得差点丧命。
  在那之后,长崎屋都在临时居所继续做买卖,不过近日新居总算落成了。自昨天起,长崎屋开始在新店铺做生意。为了庆祝这次重新出发,今天长崎屋的少当家一太郎在他起居的崭新别馆中召开宴会。
  在别馆的起居室中,排满了放有料理的大盘子。有味噌烤雉鸡、味噌渍豆腐、黑芝麻鱼板和鲷鱼的活鱼刺身。有芋汁蒸蛋,也有一半的蒸蛋,还有寿司、白芝麻拌菜、酱油炖煮(注:将蔬菜、鱼干、蒟蒻等以加入酱油与砂糖调味的高汤慢火炖煮而成的菜肴。)、酱煮芋头、腌菜等等。连味噌烤芋头、馒头芋、丸子、花林糖和「铃木越后」的羊羹(注:原指以羊肉制成的热食,传到日本后演变为甜品。铃木越后为江户时代羊羹名家。)都备齐了。
  器皿间还放着装有酒的温酒壶,有好几壶已经见底,这是因为涌进房间里的众人一直在拼命扫光料理跟酒。然而那些客人们的模样有些……相当不寻常。
  似乎因酒醉而在房间里唱歌跳舞的是几个身长数寸的小鬼,绝大多数都在不停跳来跳去。
  「丸子好,鱼板妙,呀呵!」
  在一旁一边喝着酒,一边像蒟蒻一样扭动身子的是个乍见寻常的穷酸和尚,然而与他共舞的却是个光彩夺目的翩翩美少年,这个组合实在奇妙。
  就连正在少当家身旁痛饮、被称作屏风觑的华美男子也一样,看似平常却不是凡人。男子的脚不知为何,仿佛被吸入屏风中般不见踪影。他对面的俊俏大姐十分妩媚,却有张白猫脸。其他还有众多不管怎么看都无法称之为人的家伙,正待在长崎屋的别馆中愉快地吃吃喝喝,谈论着火灾或诸多谣言,气氛热烈。
  别馆的主人少当家即便被奇形怪状的人物包围,他也不惊不惧。他因尝了一口酒而两颊泛红,并慢慢地吃着味噌烤芋头。若要问为何会如此……
  「少当家唷,请给我一口味噌芋头。」
  那是因为现在身在长崎屋别馆的,都是和少当家相熟的妖怪。少当家继承了祖母这位大妖怪的血统,因此看得到妖物。
  而今天的宴会不只是为了庆祝新居落成,也兼庆祝妖怪们从火灾中平安逃出。妖怪们都醉了,心情很愉快。
  「不过最近通町真是厄运连连啊。先是好几个町都被烧掉,还听说有好几人在借住的寺院里生了大病或昏睡,是不是避难生活造成的后遗症呀?」
  「呀噫噫,好可怕、好可怕。」
  此时,有个声音问道,难道没有什么好消息吗?回答的是屏风觑。
  「辘轳首(注:长颈妖怪的一种,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现,脖子伸缩自如,形同井边控制汲水吊桶的辘轳把,故称之。),你听说了吗?就是化妆品批发商那的小雏啊,听说那位妆化得和水泥上墙一样的丫头在火灾过后,终于卸下白粉罗。」
  「哎呀,这是真的吗?啊啊,帮我拿那盘酱油炖煮。」
  「关于这件事,在下野寺坊(注:住持因寺庙无人祭祀,抑郁而终,化为妖怪。)也有听说喔。那丫头家里的脂粉铺也有受到大火波及,现在忙乱得很呢。她似乎根本顾不着自的妆了。」
  「哦哦,从那白粉底下,会露出什么样的真面目呢?」
  妖怪们热烈欢谈。此时猫又阿白微微一笑。
  「我也有一个密藏的话题唷。少当家的哥哥松之助的亲事好像终于定下来了。」
  「什么!什么!」
  妖怪们骚动了起来。松之助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的庶子,现在正在长崎屋工作。
  「对象是谁呀?」
  「是那家大米铺玉乃屋的小姐。而且啊,听说两位年轻人在知道这门亲事之前,就在神社偶然相识了。」
  松之助回到长崎屋后,说出他有个在意的米铺姑娘。接着,辗转听到这件事的掌柜想起了话题中的玉乃屋曾上门提起这桩亲事。
  此时屏风觑勾唇一笑。
  「其实就在刚刚,那个米铺老板好像带着庆祝长崎屋新屋落成的贺礼过来了喔。现在他似乎正和当家在待客间谈话。也就是说,松之助的亲事正在迅速发展中呀。」
  「哦哦哦!」
  妖怪们彼此亘看,然后一同谈论起这个传闻。甚至有几个妖怪开始打赌何时会举行婚礼。
  然而片刻之后,大家的视线渐渐集中于一点,接着房内立刻静了下来。其中一位名为铃彦姬的付丧神歪着头,盯着独自沉默的少当家的脸看。
  「少当家,您怎么了?这可是您哥哥的亲事哟。您至今不是一直都很在意他吗?」
  难不成您又觉得不舒服了?铃彦姬这么一问,原本还在大口啃着蛋料理的小鬼鸣家们露出担忧的表情,爬到少当家的腿上。屏风觑将少当家一把拉过去,伸手贴住他的额头。
  「好像难得没有发烧呢。怎么啦,胃疼吗?」
  毕竟少当家这个人总是天天生着各式各样的病,时常徘徊在生死之境,是个前不久甚至还和三途川的鬼结识的药罐子。
  「我没事啦。嗯,爹也说玉乃屋提出的亲事是美事一桩喔。」
  少当家说得轻松,但他的回应依然有气无力。屏风觑颦眉。
  「总觉得怪怪的呐。少当家,你怎么了?」
  「我就说什么事都没有嘛。」
  「哦,你不说呀。那么,是不是去叫仁吉兄跟佐助兄过来比较好呢?」
  听到这句话,少当家连忙摇头。要是那些妖怪兄长们出现,他就会在难得召开的宴会气氛正热时,被逼着穿上睡衣就寝吧。
  「那个,只是呀……只是我今天满心沮丧。」
  若要问为什么,是因为长崎屋从昨天开始,就因开幕特卖而大忙特忙。
  「为什么店里很忙……会让少当家陷入消沉呢?」
  屏风觑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戳了戳少当家的脸颊。少当家一脸沉重地叹气。
  「从昨天开始,店里不是忙着庆祝开幕吗?回船问屋长崎屋还推出丰后(注:原文为丰后,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位置约为现大分县以北,当地梅花十分知名。)的梅干跟松前(注:江户时代,仅有位于北海道的松前藩得以交易昆布,后来「松前」成为昆布料理的代名词。)的昆布等等商品,特别以便宜价格贩卖。」
  横长宽达十间、四周涂上泥灰防火的铺子店门大开,在比泥土地板高一层、铺有榻榻米的店面,层层堆叠着特价出售的商品。昨天客人蜂拥而入,店里热闹非凡。而药铺那边也为可保养喉咙的长崎屋名品白冬汤和砂糖等定下名为「庆祝价」的价格,众集了连店面的泥土地板都站不下的人潮。
  「崭新的长崎屋就要出发了,所以我也想努力卖出一大堆商品。」
  最近他听说庶出的哥哥有望谈成亲事。若是如此,最后会留在长崎屋的就只剩少当家一人。他想着自己得振作起来才行,于是今早鼓足了精神到店里去。
  「可是啊,大家却说我要是工作就会累到病倒,搞得又得请源信医师过来……所以不让我做事。」
  他很快就被父亲劝说,要他在别馆休息。家丁仁吉用棉袄把他裹住,佐助则是把棉袄连着少当家一同夹在脥下,将他带到别馆。
  「真过分呢。你们不觉得,要继承家业的儿子被使来唤去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少当家依然瞪着涂有味噌的芋头,一口都没有吃。
  就在此时,仿佛受到有关自己的话题召唤,仁吉拿着食物出现在别馆。大概是听到少当家的抱怨了吧,他脸上泛着苦笑。
  「这也没办法呀。再怎么说,少当家前不久才拼到差点丧命呢。大家都很担心。」
  「什么前不久,那不是火灾时的事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仁吉。」
  「那时候真的很危险,您甚至还到三途川走了一遭喔!现在就请您开开心心地在这间别馆玩。只要少当家待在这里,老爷和我们都能放下心来。」
  「唉唉,要到什么时候,你们才会不再提我见识过地府的事呀。」
  仿佛想鼓舞叹气的少当家的心情,此时仁吉递出了套盒。
  「请看,点心铺三春屋也重建好了喔。我赶紧买了荣吉的馒头过来,您很久没吃了吧?」
  少当家的表情一亮,立刻朝儿时玩伴制作的点心伸出手。妖怪们也朝熟悉的味道扑过去,每咬一口就发出「噗嘿!」「呀咿!」等好似脖子被掐住般的声音。吃了一个的仁吉深深点头道,还真是一如既往难吃得吓人呀。
  「没想到我小会怀念荣吉的馒头这惊人的味道,真是世事难料呐。」
  「味道没有改变,就表示荣吉还是跟以前一样有精神。」
  一边这么说,少当家一边摩娑着身旁因馒头味道而噎着的妖怪莳绘狮子的背部;为了去掉嘴里的味道,他朝蛋料理伸出手。但他的手突然停下,凝目望向大盘子与温酒壶之间。刚才有个东西迅速从榻榻米上穿了过去。
  「咦,是我眼花了吗?」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注意到少当家视线的鸣家们马上追起某个东西。他们似乎很愉快,发出了「呀哇呀哇」的声音。
  「那是什么?是不是有我没见过的小妖怪来了?」
  少当家疑惑地歪着头。这时,鸣家迅速捉住了一只白色的东西。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发出「呀呜!」的声音,在榻榻米上摔了个跟斗。定睛一看,鸣家抓住的那个白色物体正贴在他脸上,让他无法呼吸。鸣家可不是正胡乱挥舞手脚,看起来很难受似的吗?
  「呀……呀……呼呀……」
  「哎唷,鸣家呀!」
  少当家慌了起来,为了拯救鸣家,连忙将他拉过来。
  然而当他拉过鸣家,白色物体马上轻轻一跳剥落了。接着,那东西一转眼扑到少当家脸上,随即塞住他的口鼻。
  (呼呃!)
  他无法呼吸了。再加上连眼睛都被遮住,于是他和鸣家一样摔了个跤。 「少当家!」妖怪们的叫喊声响起。
  (呜呃,好、好难受……)
  仁吉和屏风觑的手状甚慌张地试图将白色物体从他脸上剥除,但是那东西却剥不掉。他听到仁吉的惨叫声。
  「少当家,这里可是别馆。为什么您会在一群妖怪的正中央陷入濒死之境?」
  他用紧绷的声音说,请您别闹了。少当家也不想死,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得救。再这样下去,又要去地府一趟了。他难受得不得了。
  就在此时,别馆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接近。拉开纸拉门的声音一响起,马上就有个人抓住少当家的手。
  忽然间,他眼前一亮。
  「呼啊……可以呼吸了。」
  他往旁边抬头一看,发现新来的客人正俯视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孔依旧穷酸至极,瘦骨嶙峋。
  「金次!」
  眼前的男人一身装束有如披着破布的稻草人,他是个神,而且是穷神。他过去曾来到长崎屋,但由于受到过于热情的款待,只能暂代福神之职,很快就离去。金次站在满是料理与妖怪的房间正中央,轻轻挥动那个又白又薄的东西。
  「哎呀呀,这张和纸片不是式神吗?少当家,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贴在脸上啊?」
  金次哈哈大笑。少当家睁大了眼。
  「黏住我和鸣家的是式神?」
  「没错,就是阴阳师所使用的式鬼神,不过最近完全没见到这东西的身影就是了。」
  就算是穷神,神还是神。受到阴阳师驱使的神灵、式神等物,对金次来说似乎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存在,他像拿着纸一样挥动着那东西。但是刚才看到少当家受苦模样的兄长们露出有如地府鬼将的凶狠神色,一下子就把式神给撕碎。
  「哎呀,下手真狠呐。」
  金次扬起一边眉毛。被撕碎的式神化作纯白的落雪,掉落到榻榻米上。少当家拾起一片来看,发现那真的只是普通的纸。
  「刚才竟然无法把这东西从脸上剥下来,这是为什么呀?」
  「式神是由阴阳师所操纵。术者越强,就越难以人类力量抗衡呐。」
  听到金次的这句话,仁吉和佐助瞪向已成纸层的式神。
  「是哪个家伙盯上了少当家?」
  「是谁?为了什么?少当家一直都只有在自家寝室和我们嘻闹而已喔。」
  屏风觑睁大眼睛,十分惊讶。听到这句话,家丁们用严厉的语气回答:
  「我们得把这件事查清楚才行。」
  「非得找出对方,让他得到教训不可。」
  起居室里的妖怪们像是感到畏惧,又好似觉得有趣,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笑了。

  二

  隔天,为了该如何处置派出式神的大恶徒,仁吉和佐助产生了严重争执。对于要如何守护夹在两人之间、那个躺在被窝中的少当家,他们的意见分歧,两位兄长的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退让。
  「为了不让少当家再度遭袭,在温暖的房间中守护他当然是最重要的。少当家在第一顺位,而且也最为要紧。对吧?」
  在夜里的别馆,仁吉坚定的声音响起。那张秀丽的脸映着行灯昏暗的光芒,看起来有点骇人。但是佐助抱持着比仁吉更具攻击性的想法。
  「要是慢吞吞地调查,少当家或许又会在这段期间遭到袭击。比起调查,我更想将那个阴阳师引出来,把他给逮住呀。」
  「佐助,依你那种做法,若为少当家带来危害,你要怎么办!」
  「仁吉的做法才危险。花费太多时间的话,会出现可趁之机。」
  总是默契十足的两位家丁这次互不相让,眼见就要吵起来。鸣家害怕得逃到少当家的衣袖内和腿上。
  (让他们继续争执下去的话,这两人说不定会毁掉半个江户呢。)
  假如放着不管,他们或许真的会这么做。此时拯救江户免于半毁的,是少当家的一句活。
  「要是你们两人吵起来,我会在意得睡不着,结果生重病喔。」
  家丁大哥们马上静下来,但是双方都未撤回自己的想法。
  「少当家的人身安全就由我来守护!」
  仁吉如此放话后,别开脸不看佐助。
  「我马上就会干掉那个混帐阴阳师。」
  佐助如此宣言后,随即离开房间。金次在少当家的被窝旁,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哎呀,那两位大哥可真生气呀,真同情即将和他们对上的那位阴阳师。少当家也只能暂且乖乖过日子了。」
  金次说「我想你大概会没事做吧」,于是向少当家提出久违的对弈邀请。少当家兴冲冲地从棉被下方爬出来,面对棋盘坐好。金次若无其事地对少当家说,今天我可不会输给你喔。
  「今天?可是上一次输的人是我呀?」
  「我好歹是个穷神,也不好一天到晚只和少当家下棋嘛。」
  自己主动相邀在先,金次竟说出这种意外之言。他说,所以要是赢了这盘棋,他就要以一个穷神的身分认真附身到哪个人身上,为那个人带来贫困。若不这么做,他不就称不上穷神了。
  「这为什么会和棋局的胜负有关呀?金次,你最近闲得发慌对吧?」
  被他这么问,金次呵呵一笑。他乍看之下一派轻松,好像在说笑话一样,但开始下棋后不久,金次咧嘴一笑,又谈起式神的话题。
  「不过呀,都已经到了德川之世,为何现在还会出现式神呢?真是跟不上时代呀。」
  「金次,以前有很多式神吗?」
  少当家对这个话题不由得有些在意,思绪不小心都集中到这上面。此时咧嘴笑着的金次下了凌厉的一着棋。
  「啊……」
  少当家连忙让脑中思绪专注于棋盘上。接着金次又开始谈起式神。他谈起往昔,说这在距今超过千年以前为数众多。
  「不过我说的是操纵式神的阴阳师啦。所谓的阴阳师,本来是隶属于朝廷阴阳寮的官职之一,于平安之世执掌占术、咒术、祭祀等等。」
  少当家一面听他叙述一面下棋,下得拙劣至极。金次一边说,一边再度在盘面上展开凌厉攻势。
  「然而掌管天下政务的职责从公家转移到武家,想来之后阴阳师也无法继续保住往昔的立场。」
  此时仁吉奉上茶,并加入话题。
  「两位在谈论阴阳师吗?那场式神骚动过后,我也试着调查过,得知那帮混帐家伙依然在江户之世苟延残喘。」
  例如朝廷及京都的古老名门,现在依然会遵循古礼,委任阴阳师负责祭祀。
  「听说自古以来的阴阳师名家——京都的土御门家已成了现今阴阳师的领袖。」
  少当家瞪着棋盘盘面,同时困惑地歪头。
  「为什么京都阴阳师的式神会来到长崎屋的别馆?」
  「其实江户也有阴阳师。」
  仁吉皱着脸。虽说阴阳师现在已经远离国家政治中心,但在市井之中,其力量所及的范围反而扩大了。阴阳师逐步将卜算者及巫女等全国各地从事占卜的人收于支配下,并成立江户官署,日渐组织化。
  「相对于此,最近却不曾在江户看过式神呐。」
  金次笑了,仁吉也扬起一边嘴角。江户市中的阴阳师喽罗都是低阶的小人物,无法像古时候一样使唤式神。照理说是如此才对。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少当家实际受到式神袭击了。」
  究竟是谁,出于什么意图操纵着式神呢?仁吉露出恐怖的表情,摇着头。
  妖怪们现在正拼了命地寻找是否有其他跟那张纸一样的式神存在,打算靠那个式神循线找到其主阴阳师。直到问题解决之前,长崎屋都处于「备妖状态」。仁吉把现在忙碌不已的药铺长崎屋撇在一旁,佐助似乎也打算设下陷阱,因此同样没在顾回船问屋的生意。
  「真是的,我觉得仁吉和佐助都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呀,更何况现在店里那么忙。」
  「别担心,有在下仁吉在此守护的期间,绝不会让区区一个阴阳师对少当家出手。」
  仁吉坚定说出这句有些鸡同鸭讲的回答。少当家垂下眉毛。
  此时,仁吉的眼眸倏地眯起。他默默走到房间边缘,一拉开纸门,就看到妖怪野寺坊和獭的身影出现在庭前。
  「哎,仁吉兄,按你的吩咐,我们找到其他式神罗。你请的羊羹很美味,所以我们努力了一番呐。」
  野寺坊开口说。他们找到的式神呈现老鼠的模样,不知为何待在长崎屋主屋的走廊下方。由于式神逃到外头,他们便跟踪在后,只见式神不久就钻进别家店里。
  「做得好。那么,式神跑进什么地方?」
  野寺坊回答得很干脆,那答案让仁吉稍微睁大了眼。
  「那家伙去了米铺,是一问名叫玉乃屋的大商家。」
  「玉乃屋?那不是正在和松之助少爷谈亲事的店吗!」
  仁吉和少当家面面相觑 。
  「谁知道,或许玉乃屋也被阴阳师盯上了吧。或者说,其实是玉乃屋的某个人……将式神送到长崎屋?」
  少当家无法接话,于是陷入沉默。他从未想到式神骚动会和哥哥的亲事有关。
  此时金次放下一子,「啪」的一声响起。
  棋局胜负大势底定。

  三

  「真是的,仁吉那家伙的做法太天真啦。阴阳师也会进行诅咒。他这样拖拖拉拉,要是少当家受到诅咒怎么办!」
  夜里,在飘散着崭新木头香的长崎屋别馆中,佐助言词锐利地抱怨起不在房里的仁吉。佐助打算尽速逮住式神及身为其首领的阴阳师。
  「就算没发生这种事,光是在火灾过后,通町这一带出现的伤患就多得莫名其妙。那个笨蛋根本没考虑到这点嘛!」
  不知道是否被佐助不悦的模样吓到,鸣家们没有现身。房间一片寂静。在行灯昏暗的光线中,佐助望向铺在房内的五布棉被(注:表里各用五块约三十六公分的布缝制而成的棉被。)。
  「听好罗,少当家现在不可以讲话。你就这样把被子蒙在头上就行了,要警惕的只有式神。」
  佐助把以前用剩的护符贴在房间角落,用以防范式神。他不怀好意地笑说,这样就准备万全了。
  「少当家就由在下佐助来守护。」
  大概是为了遵守「别说话」的吩咐,棉被只是一阵晃动,并没有响起少当家的回答。
  然而就在此时,明明已经入夜,却有脚步声穿过别馆的走廊逐渐靠近。佐助满脸紧张地转头面向纸拉门,见门上糊的纸染上了淡淡光晕。走廊上随即传来一声询问:
  「少当家,您还醒着吗?」
  来者是松之助,看来是在工作结束后来找少当家说话。就算已经入睡,只要哥哥有事前来商量,少当家绝对不会拒绝。知道这点的佐助急忙拉开纸门,让松之助进入寝室。
  一进门就看到少当家连头都埋在堆积如山的棉被中,松之助看来有些惊讶。见他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再谈,佐助朝他露出苦笑。
  「少当家还在感冒。」
  所以才会躺在被窝中,佐助这么说。由于喉咙痛,少当家现在的声音很奇怪,但他还没就寝。
  「我无法保证明天会痊愈。」
  所以您就现在说吧。佐助如此稍一探听,松之助就战战兢兢地开口。
  「其实,我想商量的是现在找上门的亲事。」
  「哦,我在店里有听到传闻。松之助少爷,您似乎终于遇到良缘了。」
  然而,面对泛起笑容的佐助,松之助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其实……我就是因为那件亲事而困扰。」
  「您说困扰,这是什么意思?」
  记得就是因为松之助中意对方,这门亲事才会继续谈下去。
  「关于这点,我以前确实曾在神社碰到玉乃屋的小姐。不对,应该说我以为我见过那位小姐。」
  「以为有见过?难道有误吗?」
  佐助一问,松之助口中就发出重重的叹息。他在神社遇见的确是米铺玉乃屋的小姐。可是……  「我结识的其实是次女阿咲小姐,而这门亲事的对象是长女阿仓小姐。」
  「哎呀,真是意想不到。」
  得知这件事时,他的父亲长崎屋藤兵卫为了避免事态变复杂,打算暂且回绝这门亲事,但是状况早已足够混乱了。
  「老爷有告诉玉乃屋老板我弄错人的前因后果,但是……」
  即便玉乃屋老板知道这件事,他依旧没有说出要取消亲事。
  「听说阿仓小姐和少当家一样,身体相当虚弱。」
  阿仓似乎曾被医师诊断无法长生。难得有这门亲事,若他以弄错人为由回绝,阿仓又会大病一场。
  「玉乃屋老板说这也是种缘分,他无论如何都希望长女能嫁人,所以问我能不能干脆就娶了她。」
  听到他这么说,藤兵卫也难以回绝。但是考虑到松之助的将来,娶个孱弱至极的妻子也会令人困扰。闻言,玉乃屋老板甚至说出惊人之语。
  「他甚至说假如阿仓小姐早逝,再娶阿咲小姐就行了。」
  「那位阿咲小姐是她妹妹对吧。阿咲小姐同意这个提案吗?」
  「不晓得……」
  面对佐助的问题,松之助眉头紧锁。
  「然后呢,松之助少爷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佐助望向松之助的脸。松之助静静摇头。此时,被窝中响起小小的声音。
  「你拒绝了吗?」
  松之助闻声蹙起眉头。
  「少当家,你今天喉咙的状况好像也相当差。请你乖乖喝下佐助先生送来的汤药。」
  用充满关怀的眼神望向与棉被化为一体的少当家后,松之助继续说:
  「呃,我说不出『不管是姐姐还是妹妹都好』这种话。」
  「难道说,是因为阿咲小姐让你在意吗?」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视线朝那方向望过去的松之助凝视着被窝,狐疑地歪过头。稍微扬起一边眉毛。他说:
  「不是那样,而且我也只在神社遇过阿咲小姐一次而已。」
  但是阿咲的事情不知为何悬在心上,导致他没办法继续谈这门婚事。他明明知道对方是大商家,也知道这算是一段良缘呀。松之助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前来找少当家商量。
  「哎呀,看来松之助先生的一颗心,果然系在妹妹阿咲小姐身上呀。」
  听见佐助这样直言不讳,松之助稍微红了脸。
  「不是的,呃,因为阿咲小姐是个温柔的人。」
  说起来,松之助和阿咲相识的地点就是神社,当时阿咲前来发愿祈祷姐姐阿仓的身体能好起来。
  碰巧松之助也来替少当家求护身符,两人关怀病人的心情很相似。他们一同向宫司(注:领导神官及巫女的神社之长。)询问参拜的方法、谈论哪些药汤对身体有益等话题,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聊起彼此的家庭、喜欢的书等等了。
  「那时我就觉得她妤像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闻言,被窝里传出粗嘎的低沉笑声。
  「少当家,你笑起来会喉咙痛吧。」
  松之助说着眼神转向少当家,脸上再度露出困惑的神色。他伸手放上棉被,狐疑地歪头。
  「刚才棉被边缘是不是有奇怪的动静?」
  他说他好像看到里面有些小东西在动。虽然也怀疑过是自己看错,但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了。听到他这么说,佐助睁大眼睛。
  「别馆里是不是有什么怪东西在?」
  松之助的表情很认真。
  「哎呀,您说的怪东西是指什么?比起这个,松之助少爷,关于阿咲小姐的事 情,我有个建议。」
  此时佐助突然向松之助提出一个建议。他说,假如松之助心仪阿咲,不如不要做玉乃屋的赘婿,干脆将阿咲娶进门如何?
  「这样一来,玉乃屋老板就会让阿仓小姐另找他人入赘吧。」
  听见佐助说「这样事情就解决了」,松之助露出讶异的神情。他的手已经离开棉被。
  「可是……我是受雇的伙计,不能娶妻呀。」
  店里的帮佣几乎都独身,虽也有人有家庭,但按照往例,也要等成为通勤总管后才有可能。
  听到这句话,佐助却轻笑了一下。
  「我说啊。就算是让松之助少爷去当婿养子,长崎屋也会准备一定的礼金喔。」
  只要请长崎屋用那笔钱帮他们开个小店就行了。伴随着「咳咳咳」的咳嗽声,被窝中也响起调侃般的声音。
  「松之助……咳咳,哥哥,你不想……娶阿咲小姐吗?」
  松之助双颊羞红,瞪大了眼睛。平时他做生意时判断果决,也很机灵,碰上恋爱却磨蹭得令人心焦。
  「该说您晚熟吗……您和少当家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呢。我明明就听说过藤兵卫老爷年轻时手腕相当高超,曾对夫人说过多不胜数的肉麻话喔。」
  「哦!」
  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件往事,松之助十分惊讶。但是就在此时,松之助忽然露出回过神来的表情,将手伸向少当家的被窝。
  「果然不大对劲。有什么……东西在吗?」
  他冷不防掀起被子的一角。
  但是被子里只有和服衣角和脚尖。「咦?」松之助疑惑不已。佐助扬起嘴角,仿佛在忍笑般别过头。
  「总而言之,您要不要跟老爷谈谈看阿咲小姐的事情呢?」
  不管怎么说,第一步都得从这里开始。佐助在此有些强硬地下了结论。
  「嗯……总之,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松之助看起来还是很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明明少当家身体不舒服,我还待这么久。」低头道歉后,他离开别馆。
  拉门一关上,被子之下、枕头的方向传来低声苦笑。鸣家钻出被子,像小狗一样抖啊抖地甩头。明知道人类看不到妖怪,被松之助窥看的时候似乎还是吓了一跳。
  「他还真敏锐呀。鸣家,你们还好吗?不过佐助,这样不大奸吧,你竟然讲出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会被他察觉年龄喔。」
  「没什么,他哪有可能会发现。比起这个,你可别说话喔。少当家可是喉咙痛的病人啊。」
  不过松之助先生似乎是真心喜欢阿咲呢,佐助笑着这么说。行灯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灯影摇曳。
  「不知道他是否能和意中人顺利发展呢?」
  「难说喔。一旦牵涉到许多人,就会有形形色色的情感纠结成一团,无法那么顺利呀。」
  「是啊……」
  好啦,差不多该换成长明夜灯了。佐助这么说着并点亮夜灯。变得更加昏暗的长崎屋别馆一角响起「吱吱嘎嘎」的轧响,马上就消失了。

  四

  「少当家,您一直模仿缩着头的乌龟,这样没办法喝2药汤。请您出来。」
  少当家在重要的对弈中,被金次打得体无完肤。
  (输了。金次真的会施展穷神的力量吗?)
  因不安而心情不好的少当家在上午和仁吉展开了药汤攻防战。
  但是苦涩的味道马上就被灌进嘴里,他发出「呜耶」的惨叫。见状,来自长崎屋主屋的鸣家们摸着他的额头抚慰他,接着又有几只鸣家为少当家讲述刚才发生的事。鸣家们说,他们看到了玉乃屋的阿咲。
  「哦,是什么样的小姐呢?」
  当少当家感兴趣地询问,不知为何得到了各式各样的回答。
  「玉乃屋的阿呋小姐很漂亮、很漂亮。」
  「阿妙夫人比较漂亮。」
  「松之助少爷看起来很开心。」
  「松之助少爷很苦恼。」
  「听得我一头雾水耶。」
  但是这段祥和的时间很快就结东了,因为其他泫然欲泣的鸣家们冲进了寝室。
  「嘎咿……噫!」
  「少当家,式神是老鼠,而且很笨喔。」
  「我们被打了、被咬了!」
  见少当家讶异地爬出被窝,仁吉连忙让他穿上棉袄。鸣家们一爬到少当家腿上,随即讲起从今晨开始的恐怖经历。今早鸣家们、野寺坊和獭前往调查消失在玉乃屋的式神。
  「那些家伙果然就在米铺里。原来那些沙沙沙的纸变成的讨厌鬼,之前在玉乃屋都化身成老鼠。」
  「我们找到他们,于是追着他们跑。」
  「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变成我们被追着跑了。那些家伙好可怕呀。」
  「但是我们中途一起跌进水盆,那些沙沙沙们一湿掉就动不了了。」
  看到这一幕,鸣家们似乎趁此良机逮住变回纸张的式神,靠人数优势将之按住。
  然而就在此时,鸣家们碰到意想不到的遭遇。式神们的头头,那个阴阳师出现了。害怕起来的鸣家被玉乃屋的鸣家们拖进阴影处,这才勉强逃离阴阳师手中,并在此刻于少当家腿上发火。
  「阴阳师!他光明正大地待在玉乃屋吗?」
  仁吉问。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走进庭院中的野寺坊。
  「那个奇怪的阴阳师似乎是出入玉乃屋的占卜师喔。听说他大约一个月前开始在玉乃屋露面。」
  据说他算得很准,玉乃屋似乎是请他来占卜阿仓的亲事。
  「我化身成乞丐,在玉乃屋后头到处询问与阴阳师有关的事情,但没有听到不好的传闻啊。」
  「不过袭击我们和少当家的式神,确实是听玉乃屋那个阴阳师使唤。沙沙沙就是那家伙的手下。」
  鸣家如此断定。闻言,仁吉的黑色眼眸像猫一样眯起,露出危险的光芒。
  「也就是说,那家伙就是袭击少当家的凶手啊。马上进攻玉乃屋吧。今晚就聚集起妖怪们,出发消灭阴阳师!」
  「哇啊仁吉,拜托你住手啦。」
  少当家连忙摇头。
  「拜托不要在刚重建好新屋的通町闹出令人不安的骚动啦,整个町会毁掉的。」
  「可是放着不管很危险。阴阳师可是能随意指挥式神喔。」
  最近之所以没有听到与式神有关的不祥事件,大概是因为江户并不存在拥有那种古老力量的阴阳师吧。
  然而这种力量复活了。仁吉皱起脸。
  「火灾过后,通町出现好几个遭遇不幸的人,说不定也是式神造成的喔。」
  他说的是之前佐助提到的事情。
  「可是……袭击我和通町的人们,对阴阳师有什么好处吗?」
  听说通町众人的钱包或值钱物品并没有被夺走。此时,野寺坊插嘴道:
  「少当家,就算那个阴阳师没有目的也没差喔。」
  这是因为阴阳师要受到雇主请托才会采取行动。净化场地、祛除灾厄,这就是阴阳师的工作。
  「也就是说,不管那个阴阳师做了什么,肯定另有雇主存在。」
  少当家等人互看一眼。假如那位阴阳师是受人雇用,问题就严重了。有人憎恨着少当家吗?若不找出阴阳师的雇主并弄明白那个人的目的,事情或许不会平息。
  「现在雇用那个阴阳师的是玉乃屋老板吧。但我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位玉乃屋老板就是危险的幕后黑手。」
  少当家陷入沉思。玉乃屋是大商家,当然有足以雇用阴阳师的财富。但是玉乃屋是家正派经营的店,不可能做出没有利益可言的犯罪。
  (那么,究竟是谁在支使阴阳师呢?)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任何答案,少当家深深叹了口气,在房里躺了下来。仁吉赶紧为他再盖上一层棉袄。
  就在此时。
  少当家身旁的鸣家发出「呀哇」一声,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不久,当他带回几个同伴后,鸣家们又开始争先恐后向少当家报告。
  「少当家,我先说!」
  「阿咲小姐来到长崎屋了。」
  「然后、然后……咦,然后怎么了?」
  「阿咲小姐是来见松之助先生的喔。」
  他们嘎咿嘎咿、呀哇呀哇地吵闹。
  「阿咲小姐有说她来找哥哥有什么事吗?」
  「少当家,阿咲小姐说,希望能让姐姐阿仓小姐暂时住到长崎屋。」
  「……咦?住到我们家?」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房间里的众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听说阿咲极为认真。鸣家说出她的理由。
  「她说,这是因为姐姐阿仓小姐在自己的房间里遭受袭击了。」
  他们将在长崎屋店铺后方进行的谈话转述给少当家听。
  「总觉得哥哥这次的亲事出了很多状况呢。」
  听到详情的少当家显得相当不安。看到他的模样,仁吉思考起某些事。

  佐助端茶到主子藤兵卫的起居室时,便在房内看见脸色相当苍白的阿咲。阿咲正在低头拜托与长崎屋夫妇并坐的松之助。藤兵卫柔声问道:
  「我说啊,阿咲小姐,为什么你会想把体弱多病的阿仓小姐带出玉乃屋呢?」
  「因为我前天在姐姐的房间里,看到难以想像的场面。」
  那天黄昏,阿咲端着麦芽甜汤到又因身体不舒服而卧床休养的姐姐房间。阿咲才刚打开拉门呼唤姐姐,就尖叫一声,失手让甜汤从托盘摔落。
  因为姐姐的脸变成野篦坊(注:乍看之下一如常人,脸上却没有五官的妖怪。)了!
  「野篦坊!」
  松之助千不由得叫出声。佐助皱起眉头。
  「但我马上明白是我看错,只不过是有个白白的东西紧紧贴在姐姐脸上罢了。但是当我跑过去,那个东西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听到阿咲的尖叫,店里的人都聚集至此。但是就算说起那个逃掉的白色物体,众人的反应也只有困惑而已。父母说,此时是黄昏,八成是因为光线角度使阿仓的脸看起来一片空白吧。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姐姐不可能会那么难受。屋里绝对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
  她仔细想想,发现最近店里到处都有奇怪的气息。阿咲总觉得玉乃屋里有什么东西在,这让她不安了起来。这么说来,姐姐的身体状况从二天前就急速恶化。
  「我认为再这样下去,身体虚弱的姐姐身上或许会发生什么坏事。」
  她想过干脆将姐姐移到玉乃屋的别邸,让她休养生息,但是双亲以「经常上门的阴阳师占卜的结果是没有问题」为由,没有理睬阿咲所言。何止如此,他们甚至说要是让孱弱的阿仓住到远处,反而对身体有害。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她脑海中出现的是松之助的脸。他和阿咲一样有个体弱多病的手足,而且个性温柔。阿咲觉得如果是松之助,肯定能了解她的担忧。
  「更重要的是,松之助先生是和姐姐谈亲事的对象。若是暂住在长崎屋,家父家母说不定也会赞成。」
  如果能将她安置在长崎屋,照顾阿仓的工作就由阿咲负责。总而言之,她希望能让姐姐暂时离开玉乃屋。
  「我们家的一太郎身体也很虚弱,我可以明白你忧虑的心情。让阿仓小姐暂时住在这里绝非难事。」
  不过……藤兵卫沉吟。现在迎接阿仓到长崎屋,就等于让她跟松之助的亲事更进一步。
  「松之助,你同意吗?」
  藤兵卫看向阿咲,然后带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表情望着儿子。松之助似乎有点穷于回答,保持着沉默。但很快地,他转头看着阿咲问:
  「阿咲小姐,阿仓小姐已经知道这个主意了吗?」
  阿咲唯独在此时低下了头。
  「姐姐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不要勉强』。」
  但阿咲想不出其他方法,只知道她不想失去姐姐。阿咲探出身子,泫然欲泣的脸庞转向松之助。松之助稍微红了脸,缓缓轻叹一口气。
  「如果……如果体弱多病的少当家遇到困难,我的确也会担心。」
  松之助可以理解阿咲的心情,所以他也想帮助她。可是……
  「希望府上能把这次的事情和亲事完全分开来看待。」
  也就是说,长崎屋完全是为了让阿仓疗养,才会邀她到家里。松之助问,阿咲和阿仓都能接受这个前提吗?阿咲连忙点头。
  「当然没问题。」
  眼见事情谈妥,阿咲露出笑靥。然而一直在旁聆听的佐助却嘴角泛起苦笑。
  (唉,那种口头约定有用吗?)
  姐妹俩一来到长崎屋,就有可能助长松之助的亲事,使得整件事往更加错纵复杂的局面发展。
  不知道是否对这点心知肚明,藤兵卫稍微望了一下天花板,阿妙则直盯着松之助的脸。但是最后两人都什么也没说。
  事情一谈妥,玉乃屋的姐妹马上来到长崎屋。
  这在刚复兴的通町被视作一件喜事,松之助这门亲事的传闻甚嚣尘上。大家都觉得玉乃屋之所以将体弱多病的女儿送到长崎屋,除了为婚事所做的考量以外不做他想。
  但是在长崎屋,阿妙并没有将姐妹俩的房间安排在主屋,而是安排在别馆,因此松之助稍微露出了放心的神情。但在如此定案后,佐助瞄了天花板跟屏风一眼,接着果然说出了抱怨之言。
  「少当家现在明明还在生病啊。希望两位保持安静,现在还不能来探病或跟他玩。」
  假如下决定的不是阿妙,而是藤兵卫,状况肯定会变得更麻烦。藤兵卫也许会有好一阵子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东西一口咬住,或是为奇妙的人影所恼也说不定。
  不过来到长崎屋之后,身体状况不好的阿仓依然一直卧病在床。她的医生也是由玉乃屋派来的熟识名医担任。除此之外,玉乃屋老板还慷慨得惊人。
  「因为家父家母知道松之助先生挂心着少当家的病。」
  以「送东西给阿仓,顺便送一些给少当家」为由,玉乃屋老板将美味的白米送给卧床养病的少当家,还送来珍奇水果跟鱼。玉乃屋鼓足了干劲,而且颇富社交手腕。
  「玉乃屋老板应该打算在此时一鼓作气让女儿的婚事定案吧。」
  在长崎屋的厨房,女佣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这则传闻。下人们对松之助的亲事兴味盎然,妖怪们虽隐藏着身形,伹也把眼睛睁得跟铜铃一样大,关注着一切。每个人都等着看事情会怎么发展。
  然而。
  以某一天为分界,长崎屋的别馆突然气氛紧绷了起来。这是因为那位阴阳师竟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崎屋的店里。
  「玉乃屋的老爷十分忙碌,无法频繁地来探望女儿们,因此我受托前来看看她们的状况。」
  自称七太夫的阴阳师如此对前来接待的佐助打招呼。七太夫被迎进店铺后头的六叠房间中,天花板上随即起了一阵骚动。
  (七太夫大概才三十五、六岁吧。)
  留着胡子的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他身穿有如平安装束的偏白衣装,这模样确实与进行古老占卜的人很相衬。
  但是靠近一看。就会发现那看起来并不是什么高贵的质料,而且相当陈旧。在长崎屋这种连佣人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补丁的店里,这件衣服显得相当醒目。
  七太夫大概也有感受到这一点吧。他望向佐助,泛起带着自嘲味道的笑容。
  「虽说玉乃屋老爷家底雄厚,但这家店也不遑多让呢。不愧是大商家。」
  被领到阿仓等人起居之别馆的途中,七太夫仍说个不停。他连在踏上缘廊前洗脚的同时也没有停下来。
  「佐肋先生,虽然旁人说你是家丁,但比起随随便便的小店铺老板,你穿的和服还更体面呢。」
  「别人穿的衣服有什么好在意的吗?」
  「那当然……吃、穿、住,人的一生不就是由这些事物堆积而成吗?」
  七太夫在位于别馆边缘的房间露面时,阿咲露出有些紧绷的神情,但躺着休息的阿仓坐起身后,她接过父亲送来的干点心,说这都是她爱吃的东西,脸上绽放出笑容。
  七太夫在走廊环视房间,倏地将视线转向天花板,嘴角泛起一抹轻笑。
  「两位小姐看起来很有精神,实在太好了。今天我先就此告辞。」
  即将回去时,七太夫这次换成对佐助大肆称赞刚建好的别馆。他说他很欣羡这种高级木材的香气、涂漆工艺坚豪华的格局。
  「出生在町中长屋的人可无法住在这么气派的房子里呢,一辈子都没办法。」
  轻声说「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后,七太夫回去了。听到他这么说,明明是重视的长崎屋受到称赞,佐助却不知为何歪起嘴角。

  五

  之后七太夫开始不时出现在长崎屋的别馆。看到他出现,鸣家就会来向卧床休养的少当家报告。每当少当家在听这些报告时,其他鸣家就会喧闹起来。
  很快地,就连长崎屋主屋的鸣家也开始一边抱怨,一边聚集到少当家身边。他们一激动就会连连拍打少当家的脸跟头,所以一直被家丁骂。
  「我们会被骂都是七太夫的错。」
  这是鸣家的主张。
  「七太夫是坏人,所以恶运才会也跑到这边来。」
  「那家伙在玉乃屋追着我们跑,引以为乐。」
  「他还一脸神气地说,小妖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家伙自以为了不起,满脸都是胡子,脸长得又丑,而且还威胁鸣家。」
  「他毫无疑问是个坏透的家伙。」
  这三天之间,每当鸣家爬到少当家的腿上,就会一面让他抚摸,一面嘎咿嘎咿、呀哇呀哇地怒骂。听到这阵骚动,金次不禁苦笑。
  「少当家,鸣家们闹哄哄的呢。会吵闹成这样,都是因为恐惧式神吧。      」
  「式神化成了老鼠,能够钻到家里的天花板上,所以很棘手呢。」
  于是少当家派遣使者前往上野的寺院送信。他捐款给因降妖除魔而闻名的广德寺,得到防范式神的护符。
  「大慨是因为这次的式神是由施有法术的纸所变成,他们似乎很怕水。」
  少当家将防范式神的护符浸在水中,再将符水倒入小小的葫芦里,要鸣家们将葫芦挂在腰上。
  「要是式神来袭击,就用这里面的水泼他们看看,一定会起作用喔。」
  鸣家们一脸开心地抚弄葫芦。
  「在那之后,鸣家们平静下来了吗?」
  又来顺道吃午饭的金次捉起鸣家。
  「不过那位名叫七太夫的阴阳师真的拥有某种力量呢。就连人类理应看不到的鸣家他都看得见。」
  「但若他是个会对小鬼逞威风的人,以一位阴阳师来说,就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仁吉一面摆放餐盒,一面这么说。午膳是荞麦面。然而听到仁吉所言,穷神金次抖着穷酸枯瘦的身体笑了出来。
  「哎,当个没什么了不起的阴阳师也不坏呀。我还不是一样,作为穷神来说,我或许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这让我涌起一种亲切感呢。」
  也不认真为人带来贫困,却像现在这样待在温暖的房间中,下着围棋等待荞麦面送上来,我还真是个不像话的穷神呀。金次说着瞥了少当家一眼。和之前都不一样,他的眼神让少当家感到有些恐怖。
  (都是因为金次在棋局中获胜了。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带给哪个人穷困的命运呀?)
  不知道这会发生在谁身上。但是既已在棋局中败北,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认为在那个时候,身为穷神的金次本来就志在必得。
  (就算仁吉他们听到这件事,肯定也不会太在意吧。他们会说附身于某人使其贫困就是穷神的职责。)
  但要是再继续发生危险事件,家丁们很有可能会让少当家到距离江户很远的地点避难。假如前往的地点是祖母所在的神之庭院,那可没有回得来的确切保证。真教人头疼。
  「穷神呀,请你这位神明别说这种窝囊的话啦。」
  仁吉发出悠哉但也无奈的声音,并将盛得满满的荞麦面送进房间。这是少当家的午膳,是金次爱吃的东西,也是鸣家们久候的餐点。
  「嘎咿嘎咿嘎咿!」
  小鬼专用的温荞麦面被装进大而浅的器皿后,所有鸣家都一头埋进去吃了起来。少当家也一边吃着荞麦面,一边转向仁吉。
  「对了,来到别馆的玉乃屋小姐们后来有出现什么异状吗?」
  面对这个问题,仁吉点头。
  「之后那个可疑的阴阳师七太夫马上就跑到别馆来了……不过目前一切平安,也没有看到式神的踪迹。」
  也没从佐助那里听说过他见到式神。
  然而听到这段话后,原本埋头吃荞麦面的几只鸣家抬起头。他们露出自豪的神情,接着把手伸向缠腰布。夹在那里的是小小的白色碎纸片。
  少当家疑惑地歪头。
  「那是什么呀,鸣家?」
  「少当家,这就是那个可怕的纸,那个捂住我们脸的坏纸!」
  「咦……这该不会是式神吧?」
  「这是在哪里抓到的?在长崎屋内吗?」
  少当家和仁吉连忙检查那张纸片,但是纸片小到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时候,金次从旁伸出像即弃筷一样细瘦的手抓住纸片,咧嘴一笑。
  「哎呀,这真的是式神的残骸。」
  他吸着荞麦如此打包票。
  「嗳,鸣家,最近你们有在长崎屋碰到式神对吧?是大家一起收拾掉的吗?」
  少当家这么一问,鸣家们一脸自豪地举起葫芦。看来驱除式神的水发挥了出色的功效。
  「鸣家,既然你们有抓到式神,为什么没有马上说出来?」
  仁吉皱着眉头问。鸣家的回答很简单。
  「忘了啊。又没有人问起式神的事情。」
  正在喝荞麦汤的金次笑到呛到。少当家垂下眉角苦笑了一阵,摸着鸣家们的头说「辛苦了」 。
  「好啦,式神再度闯进长崎屋了,目的是什么呢?仁吉,是不是加强守备比较好?」
  「我明白,我不会让式神在长崎屋任意妄为。要是放着不管,万一少当家身上发生什么事就糟了。」

  仁吉说完深深一点头。
  是夜,少当家发烧而卧病在床。
  由于他本来就一直被扔在被窝中,被要求乖乖躺着,所以每天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但他还是全身作痛,苦药的分量增加,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周遭景象。钻进被窝里来的鸣家暖呼呼的,他觉得很高兴。
  (好……好难受呀。)
  不过他还没见到地府的景象,也没有看到死前的花田,所以虽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心情也不着急。
  (这次……大概还不会死吧。)
  明明在发烧,他挂心的却是穷神。总觉得阴阳师和式神就近在身边。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能看清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家丁大哥的脸庞。捧着药汤的仁吉说,在少当家昏睡的期间,爹娘和松之助曾来探望过好几次。
  在他乖乖吃药、与鸣家分着喝麦芽甜汤的时候,仁吉都会和他聊起一些传闻。
  「关于玉乃屋的阿仓小姐和阿咲小姐呀,少当家,好像渐渐发展成奇妙的状况了。 」
  「有式神前来袭击长崎屋吗?」
  少当家望向仁吉的脸。听到这话,不知道怎么搞的,家丁大哥脸上居然出现笑容。
  「不,这件事跟式神没关系喔,虽然式神曾数度出现在长崎屋,不过鸣家们马上就抓住他们,把他们撕得像雪一样粉碎,所以不用担心。」
  阿仓目前平安无事。「但是……」仁吉接着说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吗?」
  面对一脸讶异的少当家,仁吉微微扬起嘴角。
  「其实是因为阿仓小姐和妹妹阿咲小姐很相似呢。」
  「啊?」
  阿仓跟阿咲是姐妹,听说她们相差一岁。既然是年纪相近的姐妹,或许两人的身形甚至给人的印象都很相近也说不定。
  「这并不奇怪呀,那又怎样?」
  少当家从被子里稍微探出头这么问。仁吉再度露出笑容,说最近妖怪们开始谈起一个传闻。
  「那对姐妹在容貌之外,还有其他相似之处,那就是对男子的喜好。」
  「咦?」
  「猫又阿白等等都断言道,阿仓小姐的一缕情丝肯定已经系在松之助少爷身上了。」
  「什么……」
  少当家躺在褥子上睁大眼。
  妹妹阿咲小姐对松之助心怀好感,这点连少当家也很清楚。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拜托刚认识不久的松之助,并住进长崎屋。
  而经由来到长崎屋一事,阿仓也见到了松之助。他们当然多少有讲过话吧。松之助处于保护阿仓等人的立场,阿仓想必对他充满感谢。
  「就算产生超越这之上的情感也不奇怪,是吗?」
  原本这次松之助的亲事就因为一开始弄错人,演变成复杂的状况;再加上姐妹两人的情丝奇妙地纠结成团,不知最后会怎么发展。
  「哎呀……这场亲事比围棋的胜负更看不出未来发展呀。」
  听到这件事并等着看好戏的尽是事不关己的妖怪们。伴随着有些不安的心情,少当家思考着哥哥松之助的事情。
  危险的阴阳师、哥哥的亲事和穷神。少当家慢慢搞不清楚哪个问题比较麻烦了。

  六

  过了两天左右,潜进长崎屋的式神老鼠突然减少。猫又阿白和鸣家们马上注意到这件事,向佐助等人报告。简单来说,他们变得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开始忙碌地在店里露面的佐助跟仁吉,听到这个消息倒是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想这是因为七太夫注意到许多式神没有回到身边的缘故。为了找出原因,他本人很快就会闯进长崎屋喔。这次大概会在夜里偷偷溜进来。」
  若七太夫想在长崎屋做些什么,八成会在那时候下手。这是佐助等人的猜测。
  「但是我们也已经准备万全,要给七太夫迎头痛击!」
  因此现在两位家丁大哥十分忙碌,最重要的少当家,主要就交由金次保护。听说由于体验到受穷神看护的奇妙经历,少当家有别于以往,总是毫无怨言地喝下药汤。
  根据来自少当家腿上的鸣家对妖怪们的报告,即便如此,少当家还是有一次撒娇说不想喝药汤。
  「结果呀,听说药汤的味道变成了让人不想再次放进嘴中的东西。」
  在那之后,少当家似乎喜欢上了平常的药的味道。
  「少当家眼中含泪地说,『就算是穷神,神明依旧是神明,才做得出这种人类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呐。』」
  不过前来报告的鸣家并不知道那碗药汤是什么味道。虽然也有鸣家同伴兴味盎然地轻舔一口药汤,但他就此倒在地上,到现在还没醒来,所以这只鸣家也不清楚味道。
  「哎呀呀……呃、嗯,少当家有乖乖吃药是件好事。」
  在长崎屋别馆中,聚集在一块的诸多妖怪们神情严肃地点头。
  「总之,我们必须把七太夫抓起来痛揍一顿,逮住少当家的敌人!」
  「这次聚会是为了这件事吗?」
  河童一问,铃彦姬就疑惑地说:
  「不是吗?」
  大家气势高昂。付丧神、妖狐、河童、鬼、野寺坊跟獭等齐众一堂,为数众多的妖怪几乎要超出长崎屋别馆容纳范围,大家一一接受仁吉分配的工作。首先要由鸣家们负责处理式神,对付七太夫想必会带来的诸多式神就是他们的职责。
  「噶咿!」
  鸣家们呐喊道,最帅气的就是我们,天火在屋顶隐没,野寺坊等人则消失在外头的大道上。长崎屋的地板下跟天花板都被妖怪挤得满满的,仁吉和佐助也在少当家的寝室待命。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劲地等待七太夫。

  随着夜越来越深,奇妙的紧张感渐渐包围长崎屋。
  (快来、快来、快来,七太夫!)
  夜里乍看之下空无一人的庭院,正受到众多注目。
  接着,过了一会。
  (要来了。)
  老鼠爬上围墙的隐约声响传来,也有人跟在后面走的气息。
  (要来了,他要过来了。)
  (来了……)
  七太夫终于闯进长崎屋。
  然而。
  此时他们发现有个严重的预测错误。妖怪们的疑惑化作不成声的呼声,在夜里蔓延开来。七太夫前进的方向并不是少当家的寝室。他走向同在别馆,但距此有些距离的玉乃屋姐妹卧室。
  「为什么?他为何走到那边去?」
  「我们在这里呀,他搞不清楚方向吗?」
  「竟然不把少当家放在第一位,他果然是个坏家伙。」
  妖怪们鼓噪了起来。发现被盯上的不是少当家,妖怪们顿时惊惶失措。至今为止被袭击的都是鸣家、通町的人及少当家,然而、然而……
  「难道说,他真正的目标是玉乃屋的小姐吗?为什么七太夫会盯上雇用自己为占卜师的店铺女儿?」
  佐助蓦地皱起脸,要鸣家去查看小姐们的状况。不知道七太夫是否因为盯上阿仓才会进入玉乃屋,现在又来到了长崎屋呢?
  「得去弄明白才行。」
  但妖怪们正要前往七太夫所在之处时,式神今天也出来阻挠了。鸣家大喊:
  「那就是欺负少当家的家伙!」
  闻言,妖怪们从黑暗中蜂涌而出,扑上来抓住呈现老鼠形体的式神,但式神也没乖乖就范。
  狠咬、乱抓、逃窜。一只被咬的鸣家发出哀号,铃彦姬赶忙出手相救。有个鸣家朝老鼠泼洒护符水,但失去准头泼到大秃(注:身穿菊花图样和服,留着「秃」这种齐眉儿童发型的妖怪,男女皆有。),结果被骂了。
  「呀咿!」
  「喂,是谁把新糊的纸门弄破的?」
  「不对啦,那家伙是真正的老鼠。哎呀,这边的老鼠……咦,变成纸了。」
  猫又阿白和琴古主(注:日本琴幻化而来的付丧神。)都被搞迷糊了。哭声响起。在没有一丝光明的别馆中,不受黑暗所扰的妖怪们扭打着。
  在此之中,一只鸣家摇摇晃晃地踩着悠闲的步伐走过来。一在黑暗中找到佐助等人,他就显得十分开心地靠上前。
  「佐助先生,按照你的吩咐,我去确认过玉乃屋小姐们的状况,可是只剩下一位小姐。阿咲小姐好像回去玉乃屋了。」
  「也就是说,阿仓小姐现在独自待在房间里吧?」
  鸣家摇头说,不对。
  「那里只有一位小姐。」
  「那为什么又说不对?」
  仁吉这么一问,鸣家一脸开心地回答:
  「小姐只有一个,但此外还有一个男人。那家伙就是之前曾见过的那个七太夫喔。」
  「……原来他已经到姐妹俩的房间了。」
  仁吉露出严峻的神情,和佐助一起快步走上别馆的走廊。后方传来鸣家小小的声音:
  「可是,小姐真的只有一个啊。」
  仁吉对着一边叹息一边一同往前走的佐助说:
  「真奇怪。若七太夫有意袭击阿仓小姐,我觉得那女孩早在待在玉乃屋的时候就会被杀了。」
  和少当家不同,她是位没有受到妖怪守护的病人,光靠妹妹应该保护不了她。以前阿咲曾有一次发现覆盖在姐姐脸上的式神,但她肯定只是碰巧撞见。
  「听说那个七太夫已经在玉乃屋出入一个多月了吧。」
  的确,若有意杀她,他应该有好几次机会吧。这件事真奇妙。
  「总而言之,我可无意放那个阴阳师在长崎屋别馆为所欲为喔。要是在新建的别馆发生杀人事件,不就会害少当家直到日后都耿耿于怀吗?」
  别馆不大,因此他们很快就到达姐妹俩居住的房间。夜灯的昏暗光芒在纸拉门的另一头划开了黑夜。佐助一口气拉开纸门。这一刻,仁吉发出短促的「嗯?」的一声。七太夫转过头。房间被一股紧张感包围。
  七太夫今晚也拿着白纸变成的式神。就像少当家那时候一样,他正准备覆盖在阿仓脸上,止住她的气息。一旁阿仓正从被窝中坐起。
  但是有些奇怪。
  阿仓小姐很平静……太平静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太夫。以前她的脸也曾经被式神覆盖住,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她逃也不逃,也没出声大喊。
  (为什么?)
  她恐惧到连想求助都做不到吗?佐助和仁吉互看一眼。此时,出现了微乎其微的空档。
  看到这个空档的七太夫迅速改变动向。他马上停止袭击阿仓,转身逃跑,并在刹那间将手中的式神朝佐助等人抛来。「哇!」趁两人闪避老鼠的空档,他飞也似地从走廊冲出去。阿仓这才软倒在被褥上。在仁吉确认她是否平安无事时,佐助来到走廊上,对着前方的黑暗大喊:
  「七太大逃走了!」
  佐助随即也奔进黑暗中。但阿仓依然没有恢复意识,仁吉再怎么样都不能跟着去追捕七太夫,丢下昏倒的女孩不管。要是七太夫跑回来就麻烦了。
  仁吉眉头微蹙,忽地将手伸进房间角落的阴影处。他抓出一只鸣家,吩咐他暂时待在这房间看着阿仓小姐。
  「要看着这个人吗?」
  鸣家困惑地皱起眉头,但仁吉已经不见了。无可奈何之下,鸣家直盯着阿仓小姐看,但她既不会化成妖怪,也不会变成馒头。她只是躺在那里睡觉,盯着她看实在无聊得不得了。
  「不过这是重要的工作。」
  鸣家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阿仓小姐。

  七太夫逃进黑夜中,而妖怪们在其中等着。
  从黑暗中涌出。从夜空中落下。众多妖怪扑上来、压过来,七太夫很快就无法前进。怒骂声从他口中窜出。
  「可恶!式神呢,为什么我召唤了也没过来!」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仰赖的式神们早已大半变回原本的纸,剩下的也正在跟众多鸣家扭打,无法来到七太夫身边。
  七太夫甚至无暇施展驱使新式神的法术,只能连滚带爬地在别馆走廊上逃窜,但马上又有蜂拥而出的妖怪挡在前方。
  「啧!」
  这个时候,七太夫冲进右手边的房间,因为除了那里以外无处可跑。一进去他就看见里面铺着被褥。夜已深,有人躺在被褥中睡觉。
  「哎呀,这里……是少当家的寝室呀。」
  七太夫的手马上钻进少当家层层叠叠的被窝中。一抓住衣服,他就把那个睡得迷迷糊糊的身子拖出棉被。
  朝这里小跑步过来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七太夫回头对出现的仁吉和佐助厉声说:
  「不要靠近,不然我就止住少当家的呼吸!」
  接着他的视线在夜晚之中四处张望。仁吉和佐助狠瞪着他寻找逃脱途径的举动。

  七

  宛如要淹没黑夜一般,妖怪们聚集到长崎屋的别馆。
  众多视线聚焦在少当家的寝室正中央。那些视线凌厉又凶恶,冒出冷汗的反而是手握人质的七太夫。然而很快地,就好像无法忍受继续待在房里一样,七太夫以人质为盾,慢慢往前走。
  「滚开!」
  简短说完后,他想强行离开房间。然而仁吉等人没有让出路来。
  「你果然是个会对少当家造成危害的人呀,这样我们也不会再手下留情,再也不会。」
  管他是盯上阿仓,还是也盯上其他人,在他对少当家出手的同时,七太夫就成了长崎屋众妖怪的敌人。
  「罗嗦,这么重视少当家的话,就快点滚开!」
  他倒剪人质的双臂,强硬地朝前踏出脚步。
  就在这一刻。
  七太夫口中发出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消逝。理应被他牢牢抱住的少当家变成了柔柔软软的东西。
  那东西穿过七大夫的双臂,液体般流淌到榻榻米上,再转向棉被下端滑去,被吸进靠在墙边的屏风中。紧接着一位男子的图像出现在屏风上,露出一个坏笑。那是个身穿华丽石叠纹(注:石叠指的是铺满四角形石板的铺路方式,常用于神社,衍生而出的格纹图样即为石叠纹。)和服的年轻男子。
  「少、少当家变成妖怪了!」
  对着呆立当场的七太夫,仁吉露出不悦的神情。
  「少当家是个更年轻的出色男子才对啦。」
  少当家当然不是妖怪。
  「少当家不在长崎屋。现在可是有危险的七太夫和式神在打转呀,哪有可能把少当家留在别馆。」
  发现式神后,少当家很快就和仁吉一起到根岸,在安全的别邸悠哉地休养生息。仁吉不在身边的今晚,就由穷神金次陪着他。
  「也难怪你会以为少当家待在这里,因为我们故意假装少当家正在别馆就寝啊。」
  这是佐助为了守护少当家,也是为了抓住七太夫而设下的陷阱。
  「为了避免代替少当家睡在这里的屏风觑乱说话,我费了好大的心思呢。」
  佐助轻笑。
  「好啦,人质已经消失,差不多该麻烦你束手就擒了。得请你好好说明把式神送到长崎屋来的原因呀。」
  听到佐助这么说,七太夫的脸色突然变得凶恶,接着弯下身子,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扑到佐助等人身上。
  然而就在此时,房间里突然发出轰然巨响。七太夫身体一僵,当场倒地。佐助睁大眼睛。
  「哎呀哎呀……」
  七太夫头上出现了一个肿包,瘫倒在榻榻米上。拿着夹有长方形火钵的火钳站在七太夫后方的是屏风觑。他扬唇一笑,满脸开心地伸了个懒腰。
  「啊,收拾掉了。这样就不用假装成少当家,一直窝在被窝里啦。一天到晚睡觉也出乎意料地辛苦呢。」
  以后再对少当家温柔一点吧。屏风觑这么说,并扭了扭脖子。接着,他望向聚集在房间里的众多妖怪,兴高采烈地说:
  「最后果然是靠我呀,毕竟小鬼们起不了什么作用呢。」
  即便说完立刻就被鸣家们咬住,此时的屏风觑看起来依然十分心满意足。
  鸣家在隔天早上前往根岸的别邸说明了详情,因此当天日暮时,少当家已经乘舟回到长崎屋。阿咲听说阿仓的状况转坏,也从玉乃屋匆匆赶回来。
  少当家一回到别馆,就因大家把自己排除在外,擅自解决掉这次的事件,对妖怪们摆出一张臭脸,然后对众妖怪们宣言:
  「在根岸睡觉的期间,我对这次的事件思考了很多。毕竟除了跟金次下围棋外,我也只有这件事可做。」
  他说接下来会稍微告诉大家自己的想法。由于也有事情想向玉乃屋姐妹阿仓等人说,因此他要充分享受过这次事件的妖怪们躲在暗处听。
  「少当家,我们可是有拼命跟阴阳师对决喔。」
  屏风觑听起来很不满地从旁插嘴,然而独自被撇到一旁的少当家别过头,没有回应他。最后妖怪们让步,于是众人聚集到长崎屋别馆聆听少当家的想法。
  「尤其是阿仓小姐她们,我一直觉得得和她们谈一次才行。」
  在别馆的房间中,起居室与寝室大开,就算众人众集于此也不拥挤。除了玉乃屋姐妹和少当家之外,家丁们、金次以及脖子被佐助按住的七太夫排成一列。
  受到家丁大哥们逼问,七太夫在昨晚坦白招出一切都是阿仓的委托。妖怪们也热烈期待少当家帮忙确认这件事情。众多妖怪潜藏在天花板跟角落的阴影中,关注着事情发展。今天屏风觑所在的屏风也立在众人正后方。
  少当家首度向玉乃屋姐妹打招呼,然后语气干脆地说:
  「这次阿仓小姐受到怪东西袭击,都是这位七太夫做的好事。」
  听到这句话的阿咲小姐圆睁双眼,视线望向被牢牢按住的七太夫。
  「咦,为什么……那么,姐姐已经不会有事了吗?」
  但是少当家摇了摇头。他说,就算怪异的气息从周遭消失,阿仓的身体状况八成也难以好转。
  「是因为阿仓小姐她……对玉乃屋老板提出的亲事感到疲惫。」
  听到这句话,姐妹俩不约而同盯住少当家的脸。
  「玉乃屋老板是不是因为太过希望阿仓小姐能得到一如常人的幸福,最近提出了好几件亲事劝你接受?」
  然而,虽然入赘者能继承家业,却因为大女儿相当体弱多病,迟迟谈不成亲事,父母也无心将小女儿嫁出去,以至于小女儿也找不到成亲的对象。姐妹俩或许都已经感到疲乏了。
  「要是自己继续长年累月地活下去,会导致妹妹长久独身。我想阿仓小姐一直对此感到烦恼。」
  阿仓或许担忧若妹妹被迫待字闺中好几年,体贴姐姐的心情会不会最终转变成憎恨呢?
  但这些想法只会扰乱妹妹的思绪,她无法说出口。要是说出来,这些话语一定会成为妹妹跟双亲心头的刺。
  所以。
  「阿仓小姐之所以会遭到七太夫袭击,是出于阿仓小姐自己的要求。」
  阿仓垂下头。
  要是能毫不受苦地去到已逝祖母的身边,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七太夫坦白招认道,阿仓碰巧得知以占卜师的身分来到玉乃屋的七太夫能够巧妙操纵式神,于是说出这种话。
  有何想法,为谁着想,如何行动。
  也许越是认真,就越会方寸大乱,使人做出荒唐的行动。听到这件事的阿咲流露茫然的神情,盯着姐姐看。她奸像说不出话来。然而很快地,有些情绪涌进她的眼眸中。她是在生气吗,还是想哇哇大哭,或是……或是有其他的感受。她露出不知道该怎么做的神情。就这样过了好半晌……阿咲看向少当家。
  「……少当家,请问……」
  阿咲问,假如处在阿咲的立场,少当家接下来会怎么做。
  「如果处在阿咲小姐的立场,我会找个最想倾诉的对象来商量。」
  「松之助先生说,要不要试着明确说出『我就是不愿意』。」
  她的回答快得令人惊讶,看来阿咲已经找哥哥商量过,而松之助要姐妹俩先拜托父母不要再没完没了地提起亲事。
  「至今我已经说过好几次,要父母别再这么做了。」
  面对仍旧垂着头说话的阿仓,少当家忽然讲起自己讨厌喝药汤的事情。他从懂事以来就一直被逼着喝下药汤,早巳烦腻至极。就算向家丁大哥们说自己不想喝,他们也会以对身体好为由,强迫他喝下去。
  「不过啊,当胃的状况糟糕得不得了,就算想喝也喝不下去的时候,很不可思议,家丁大哥们都不会逼迫我。」
  阿咲一脸困惑。
  「你们要不要和父亲谈谈这件事呢?」
  少当家轻声笑。
  「我认为玉乃屋老板应该很重视你们两位。」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亲事或许会被取消的情况下,对大商家提出这种麻烦的提议。长崎屋可是个无论哪家店都想攀上关系的大商家。
  阿咲与阿仓悄悄互看。两人很快就对少当家以及两位家丁大哥低头道谢。
  「总而言之,我们会回玉乃屋跟父母谈谈这件事。」
  阿仓也对七大夫轻轻颔首,为自己拜托他做这种奇怪的事情而道歉。接着,玉乃屋的两姐妹牵着彼此的手,无声无息地离开别馆的起居室。少当家在房间里静静叹了一口气。
  (咦?)少当家忽然疑惑地侧过头。阿仓已渐行渐远,她的和服上,不知为何有一只鸣家攀在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仓。
  「那只鸣家怎么了?」
  对着惊讶的少当家,金次笑着说「我去把他捡回来」,并轻松站起身。
  脚步声刚在走廊上走远,少当家就转身看向被佐助牢牢摁住的七太夫,只见他脸上带着有些傲慢的笑容。
  「哎呀,幸好阿仓小姐能打定主意先跟父母谈谈看,这真是太好了。毕竟玉乃屋老板这么关照我,要对他的千金下手,让我很犹豫呐。」
  所以我才迟迟下不了手。既然事态如此发展,我不会再把式神送到阿仓身边了,七太夫这么说。阿仓至今两度受到式神袭击都是出于本人的意愿,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能请你别再按住我了吗?我不会再做同样的事了。」
  但是佐助完全没有放开手。
  「别给我说这种对自己有利的话!你明明也有命令式神来攻击少当家。」
  听到这句话,七太夫紧紧抿起嘴,瞪着佐助。
  「那是因为……都是你们这些妖怪的错。有一只原本待在玉乃屋的式神凑巧贴到玉乃屋老板的身上,不小心进到长崎屋。」
  就这样导致少当家被卷入骚动中,一切都只是偶然。然后对此感到愤怒的妖怪们找式神们麻烦,双方才会大打出手。
  「但我也不会再对少当家出手了,所以麻烦你快点让这位佐助大哥放开手。」
  少当家探出身子,盯着七太夫的脸,接着缓缓摇头。
  「我认为你刚才说的话是谎言。」
  「啊?哪里是谎言?」
  这并不是什么谎言。以我这副德性,根本无法再次袭击少当家。面对反复这么说的七太夫,少当家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妖怪们的视线也从四周聚集过来。不知不觉间,七太夫与少当家之间气氛越来越紧绷。
  「因为你也命令式神袭击火灾过后的通町町民。不对,没有人因此过世,所以你肯定……是在测试式神吧。」
  「测试?」
  妖怪们的视线转到被抓住之后,变回纸张的式神残骸上。
  「开始听到式神的传闻,是在火灾过后。这表示即使这股力量原本就存在,七太夫也是直到最近才学会操控。」
  得到式神、拥有力量的阴阳师扩展了活动范围。他开始出入玉乃屋,也对阿仓说自己能达成她的请托,但是他学会操控式神的时日尚浅。
  「哦……所以为了知道式神能发挥多大用途,你才会命式神袭击他人啊。」
  仁吉倏然绷起脸。少当家之所以在别馆遭受袭击,或许也是因为他命令黏在玉乃屋老板身上的式神袭击旁人的缘故。
  「这个阴阳师一学会使用式神,马上就开始袭击他人了吗?只不过学会操控区区式神,就鄙视人类、轻忽生命了吗?」
  听到这句话,七太夫马上拍开佐助按住自己的手。当然,他不可能逃离佐助的怪力,然而他毫不畏惧,目光凌厉地瞪着佐助。
  「什么叫做『只不过』?什么叫做『区区式神』?你说得可真轻松!」
  七太夫十分愤怒。他的眼里冒火,匍匐的地面周遭仿佛都要被烧个精光;而他的全身颤抖,让人不禁觉得他好像会突然发出呐喊。
  「古时候,在长达千年以前,阴阳师身居高位,也曾参与政治。他们能随心所欲操控式神,甚至是众人恐惧的对象。」
  然而随着光阴流逝,转为由武家执政的同时,阴阳师的职责也产生变化。虽然他们现在会为朝廷或公家进行琐碎的净化仪式或占卜,但他们的力量早已无法影响政治。
  何止如此,阴阳师之首——土御门家汲汲营营于将原本属于庶民的万岁师(注:人称太夫与才岁的二人所组成的杂技艺人,会在正月走访各家,敲锣打鼓并献上祝贺。)或神王(注:日本神到及神社的祭司。)纳为部属,阴阳师已日渐变质。
  「少当家没听过式神的传闻也是理所当然。最近的阴阳师空余其名,虽能占卜,却操控不了一个式神。」
  对于那些只会摆架子、逐渐失去原有力量的人,教人从何尊敬起?七太夫能使唤式神,他可不觉得自己该被无能的阴阳师轻视。
  「我跟寻常阴阳师不同。我能使普通的纸动起来,仿佛具有生命一样。」
  然而,然而!
  「京都的阴阳师,不对,其手下江户官署的人,把最下层的身分强压在我身上。那些家伙算什么?为什么?有什么了不起!」
  即便是身分高尚的阴阳师,能使唤式神的也是其祖先,而不是现在这些作威作福的家伙。七大夫的声音中带有愤怒……不知为何,还参杂着宛如快哭出来的孩子在闹脾气般,听起来有些窝囊的声调。
  就在此时,走廊上有道近似笑声的声音接近。捉着鸣家的金次一面轻声笑,一面在行灯的光芒中探出头。
  「原来如此。你操控式神,想借此彰显出自己的伟大呀。」
  为此,他才会袭击众人,并约好葬送阿仓的生命。
  「然后想让过去看不起你的某些人称赞与尊敬你吗?」
  哎,真无聊。金次这么说完,便将鸣家轻轻抛回给少当家,并咧嘴一笑。
  「人类真是充满欲望。似乎有不少仁兄想跟我加深关系呀。」
  人世间充斥着怨怼,日日搅乱心绪。金次口中说着「好啦,反正打赌也赢了,我这个穷神也来汲取这样的思绪,马上找个人作祟吧」,那张骨瘦如柴的脸逼近少当家面前。
  「少当家,您和穷神打了什么样的赌?」
  佐助不禁探出身子。
  这个时候,七太夫从转向一旁的佐助手中逃了出去。妖怪们想去追那个越逃越远的背影。
  就在此时,「等等!」仁吉立刻出声制止。知道那场赌局的仁吉指着七大夫的背影,对金次一笑。
  「穷神啊,若你想在此时表现出自己是位穷神,就附身在那个男人身上如何呢?」
  如果是在长崎屋作祟,面对悠哉的少当家以及诸多美馔,他肯定也会在诅咒尚未应验时就心生厌倦,离此而去。
  「那个男人是个操控式神的阴阳师,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陶醉。要是他在此时遭穷神附身,无法再使用力量,落入与他瞧不起的同伴们相同的境地,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呢?」
  仁言说着说着,金次咧嘴笑了起来。少当家才想着「这真是一道可怕的笑容」,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唯有声音留在黑暗中,然而那也若有似无。
  「我明白了……」
  有好半晌,长崎屋的庭院中只剩下几乎令人恐惧的沉默。
  「少当家,您下棋的对手跑掉了呢。」
  视线望向金次已消失的黑夜之中,佐助语气轻松地这么说。少当家用力叹了口气。
  「好啦,许多事情都了结了。」
  阿仓及阿咲说,会和过于担心女儿,导致有时鲁莽行事的父亲正面谈谈亲事的问题。至于七太夫,此后或许有残酷的命运等着他。少当家似乎总算能回到崭新的长崎屋了。妖怪们好像在这次事件中玩得很尽兴,显得活蹦乱跳。此外……
  「哥哥会怎么处理这次的亲事呢?」
  唯有松之助的成亲问题街未有结果,依旧留在黑夜之中。
  「少当家,谈亲是件双方面的事,所以不会光凭松之助先生的想法决定一切喔。」
  听佐助这么说,他也只能点头。不过以松之助的个性,一定能娶到一个好对象。
  「比起这种事,夜已深了,不快点进房可是会感冒的。」
  「我还没说完呀,根本没讲够。」
  少当家这句话让众妖怪沉默下来。
  「不过比起讲话,在房间里重开庆祝新居落成的宴会好像比较愉快呢。」
  少当家一笑,仁吉随即抱起他的身子进入别馆。妖怪们也喜孜孜地接着说:
  「房间里有一大堆点心。」
  「酒呢?啊,也有酒耶。」
  「我好困喔。」
  一直看守着阿仓,因而有些疲倦的鸣家一面打哈欠,一面面钻进少当家的袖子。
  众妖怪进房后,关起来的纸门上映着行灯的柔和光芒。不久之后,响起听起来很开心的笑声,夜色也仿佛被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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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春日将逝

  序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若有似无的风很柔和,微风轻拂,抚过草木的新芽。风将诸多淡色花瓣吹到空中,带到四面八方。
  回船问屋兼药材批发商长崎屋别馆的缘廊上,也有淡红色的花瓣如雪般散落一地。会议屋子发出嘎吱声响的小鬼鸣家们在花瓣上滑行嬉闹。
  「呀哇呀哇!」
  「嘎啊嘎啊嘎啊!」
  长崎屋从以前开始就栖息着众多妖怪,悠哉地在这里生活。鸣家们收集花瓣,抱满怀后从彼此的头上洒下,发出欢呼声。
  「呀叽!」
  有好几只鸣家费劲爬到坐在长方形火钵旁的少当家一太郎腿上。看到这个景象,一旁和少当家一起喝樱汤(注:盐溃的樱花茶,多以八重樱制作,为婚宴不可或缺的饮品。)的小红露出微笑。散落的花瓣在她的和服跟腰带上增添了春季独有的浅浅花样。
  小红看着庭院说「期限就快到了」,然后转头望向少当家。
  「嗳,少当家。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喔。」
  以前我也说过,你还记得吗?小红问。她说,我想,在诞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中,少当家肯定会是我最喜欢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放下茶碗还以一笑。
  「嗯,我记得呀。小红无论何时都最喜欢我吧。」
  接着,他用温柔的语气告诉她:
  「我也喜欢小红喔。从小红还小的时候开始越毫无改变,一直都很喜欢。」
  听到他这么说,小红羞红了脸,好似樱花花瓣的花心染着淡淡绯红的模样,十分娇俏可人。
  「啊,今天真的好多花瓣飘落呀。」
  少当家再度将视线转向庭院,好半晌就这么和小红一起望着这特别差丽的春季片刻。花便是将春天染上若有似无之樱色的雪。
  「这个季节的天空之所以充满比其他时节更强的白光,或许是因为有花瓣飞舞的缘故呢。」
  少当家看着外头说。
  「风都变成花瓣色了。」
  小红只是一个劲地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望着庭院的少当家缓缓转头看向小红。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一

  「松之助少爷的亲事好像终于定下来了。」
  少当家正在长崎屋别馆晒太阳,家丁大哥佐助拿来茶点樱饼。装有点心的木钵刚放到缘廊上,随即散发出好闻的樱花香气。
  少当家点头。
  「哥哥昨天好像去和爹商量,说他想娶玉乃屋的阿咲小姐。」
  与松之助相恋的阿咲是玉乃屋的次女。两人在前段时间相识,很快就喜欢上彼此。然而身为玉乃屋继承人的长女阿仓体弱多病,松之助在意继承家业的问题,因此与阿咲的亲事迟迟没有定案。
  「不过吓了我一跳。哥哥竟突然下定决心,说他想要另立门户。」
  少当家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佐助直咧嘴偷笑。
  「少当家,其实呀,这次的事情似乎有一点内幕。」
  狐狸们前阵子似乎看到松之助和阿咲在稻荷神社附近谈话。根据狐狸们的转述,竟是阿咲主动要求松之助娶她。阿咲与父亲及姐姐阿仓讨论后,为玉乃屋的继承人问题做出了决定,三人都同意由阿仓找婿养子继承玉乃屋。然而重要的松之助却完全没表态,这让阿咲着急不已。
  「也就是说,松之助先生似乎是被姑娘家推了一把,才下定决心。」
  「哎呀。」
  少当家睁大眼睛。
  「不过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内情,总之这是件喜事。」
  佐助笑着说。才刚订好亲,他们似乎就马上着手筹办婚礼了。
  「嗯,没错呢。」
  虽然这么说,但少当家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也没伸手拿樱饼,只从别馆的缘廊望向庭院里的花。
  长崎屋中庭这株樱树,据说是前阵子通町大火中残存的古木,树上的花差不多要开了。
  火灾过后,由于临时宅邸要搭建在原本种着樱花的地点,难得逃过一劫的樱花将遭到拔除。从熟识园丁口中听到这件事后,长崎屋的主人藤兵卫接收了那株樱树。
  坚韧的樱花很吉利。藤兵卫说若沾沾樱花的喜气,少当家的身体或许能变得健壮,于是花了大把银子移植。拜此之赐,通町的「长崎屋『孝子』传说」又增添了一项。
  两三天前开始一朵两朵绽放的樱花,不久就会盛放。对少当家来说,这大概会成为让他想起哥哥的树。
  「哥哥就要离开长崎屋了呀。得送点贺仪才行。」
  松之助是藤兵卫的庶子,因此虽是长兄,娶妻后就得另立门户。在诸多亲事找上松之助时,藤兵卫就和店里所有人说清楚这事。长崎屋和玉乃屋似乎马上就谈及让两人开间小梳妆铺之事了。
  「……该送什么才好呢?」
  少当家像隐居老人般弓起背,望着花这么说。看到他这副模样,佐助将樱饼放到小碟子上,稍稍泛起苦笑。
  「少当家,您觉得寂寞吗?」
  松之助的亲事从好一段时间前就开始谈了。佐助的意思是,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自立门户,或成为别人家的养子,总之一定会离开长崎屋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少当家微微噘起唇,板着张脸看向佐助拿给他的樱饼。
  「因为……有时候就算理智上明白,还是会感到寂寞嘛。」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旁呼唤少当家。视线一转过就看到另位家丁仁吉用托盘端着碗,出现在别馆中。
  「少当家,松之助先生要开新店的地点似乎很快就会决定了。好像离日本桥相当近喔,听说从大道转入一条直行小路处,刚好有一间空屋。」
  「已经要定案了吗?还真快呀。」
  「为了庆祝松之助先生自立门户,少当家,请一口气喝干这碗药汤。」
  仁吉这么说,并递出混杂深青色与紫色的液体。少当家的脸色变得和药汤一样发
  「我没听说过这么奇妙的庆祝方式呀。」
  「这是对感冒、江户病(注:即脚气病。)还有胃病都很有效的珍贵药物喔!您问我这是用什么制成的?少当家,不要在喝药之前问这种问题。」
  仁吉微微一笑,俊秀的面容说出骇人的话。
  「里头又加了怪东西吧?」
  少当家坐在缘廊上后退。
  其实这两位家丁大哥和在别馆玩的小鬼一样是妖怪。由于上一代与妖怪结下良缘,长崎屋与妖怪的关系密切。
  所以少当家的药里有时会被任意加进让人觉得并非此世之物的药材,仁吉成天主张如此熬出的都是灵丹妙药。此时佐助安慰般地说:
  「少当家,这药或许有怪味,但喝下仁吉熬的药汤后,即便是三春屋荣吉做的甜点,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喔。」
  我去隔壁买过来吧?他认真地这么说。听到这段令人笑不出来的话语,少当家叹了口气。
  既是他的儿时玩伴,也是点心铺「三春屋」继承人的荣吉,是个天生没有做点心馅料才能的甜点师傅。其点心馅料的味道也逐渐在长崎屋附近成为传说,成了具有不吉味道的食物。
  然而就算是荣吉做的点心,妖怪们也不会像人类那么嫌弃。听到点心一词的鸣家们爬到少当家腿上。
  「少当家,有荣吉做的点心吗?也给我们吃嘛。」
  他们东张西望地问,只闻到感觉很好吃的味道,可是点心在哪里?少当家苦笑着将装樱饼的木钵推给鸣家。
  「剩下的全都给大家一起吃吧。」
  瞬间,众多小鬼从房间里涌出。
  「哦哦,我就在想点心时间快到了。」
  不知为何连付丧神莳绘狮子和织部茶器、野寺坊和獭等其他妖怪都出现了,木钵转眼间空空如也。
  忽然间,房间一角传来带有嘲讽意味的声音。开口的是器物经过百年光阴变成的妖怪:付丧神屏风觑。
  「哎,鸣家们真是狼吞虎咽。」
  明明派不上用场,却尽是吃一堆甜点,也真难为给你们点心吃的少当家呀。他冷冰冰地对鸣家这么说,而且还无视鸣家们的瞪视,飘然来到少当家的身边,将握在掌中的东西给他看。
  「少当家,拿这当成送给松之助少爷的贺礼如何?既然他即将成为梳妆铺老板,现在想必会想在身上配戴点精致的小东西吧。」
  他手上拿的是缩成一团的浑圆猫形坠饰,由玛瑙雕制而成,呈虎斑猫造型。看到那个坠饰,鸣家们不满地鼓噪起来。
  「那不是放在一号仓库角落的东西吗!」
  「又不是屏风觑的东西,是长崎屋店里贩卖的商品。你竟然擅自拿过来
  「咿呀!」
  然而少当家一脸兴味盎然地凝视着坠饰,屏风觑不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鸣家和其他妖怪们一脸不悦,一同冲出别馆的房间。
  「我也去找贺礼!」
  「喂,不要随便把商品搬出仓库喔。」
  家丁大哥们眉头紧锁,连忙对妖怪们这么说。要是放着不管,难保他们不会连陈列在店里的商品都拖出来。但是不愿认输的鸣家们看起来都像要拼老命,其他妖怪们也觉得好玩得不得了,一起加入寻找的行列。
  「哎呀呀。」
  少当家泛起苦笑。
  接着,半小时后。
  别馆的寝室中,摆满形形色色的物品。
  有不知是从哪里拿来的挂轴,一旁放着盛在盘上的丸子。有单件和服、大草鞋、黄表纸、春宫图、炖萝卜、茶碗、钟、少当家的笔砚、叶子、金唐革(注:于十五世纪诞生于义大利的皮革艺术,在皮革上贴上合金金箔,以压模压出浮雕花纹再加以上色。在江户时代传进日本,日后虽被禁止进口,却使日本发展出独自的金唐革技术。)、荷包、破损的提灯和篮子等,五花八门。
  佐助从中找到在回船问屋使用的秤锤,皱起了眉头。
  「所以说,我不是说过不准乱动店内商品吗!」
  「我们没有碰贩卖的商品呀。」
  「我们拿的是店里用的东西。」
  鸣家们笑嘻嘻地点头这么说。佐助和仁吉朝妖怪们露出恐怖的神情。
  「受不了!尽是一堆看不出哪里像是祝贺礼物的东西。」
  这个时候,少当家望向放在各色物品外围的篮子,困惑地歪头。篮子里看起来好像塞满了布。
  「欵,仁吉,佐助。」
  他指着那团布。花瓣落在布上,形成美丽的花纹。
  「这个篮子是从厨房拿来的吗?厨娘阿熊会生气喔。」
  佐助稍微掀开那团布查看,紧接着发出惊讶的叫声。
  「什么!这里面放着一个小婴儿呀!」
  大家都望向篮中。看起来很困倦地闭着眼的,是个脖子都还挺不起来的小婴孩。佐助望着鸣家的眼神十分骇人,黑眸眯了起来。
  「你们在搞什么,怎么可以把婴儿捡回来啊!快点放回原位!」
  闻言,鸣家用不开心的声音叫了起来。
  「嘎咿!我才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哪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L
  这时连仁吉也瞪了过来,鸣家们都快哭了,但大家都坚持没看过这个婴儿。
  「不然是谁把这孩子带来的?是其他妖怪吗?」
  就算由少当家来问,也无人回应。仁吉俊美的脸庞不悦地绷紧。佐助猛然站起,逼近妖怪们。众妖怪都躲在角落僵硬不动,缩成一团。

  二

  总而言之,得弄清楚婴孩的来历,把他送回家才行。
  「我不会生气的,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孩子本来在哪里?」
  即便少当家询问待在别馆的妖怪,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一定是从外头走过来的。」
  「哦,鸣家认为这个连爬都不会的婴儿会走路呀?」
  取笑般地这么问的是屏风觑,他马上就被三只鸣家狠狠咬住。
  「唉,这是怎么回事呀。」
  少当家叹着气,再度低头望向篮中。这个时候,他倏然挑起一边眉毛。
  「仁吉、佐助,你们两个稍微看一下。这个婴儿……有点奇怪耶。」
  「咦,哪里奇怪?」
  家丁大哥们同时转头看向少当家所指的方向,接着两人都面露些许困惑神情。
  「欵,你们看得出来吧?这孩子比刚才长大了一些,脖子已经挺起来了。」
  「哎呀……真的呐。」
  「呃,难道说这个婴儿不是人类?」
  家丁大哥们露出讶异的神情,但都没有怀疑少当家所说的话。少当家的祖母是个大妖怪,因此少当家很了解妖怪等非人生物。也因为这个缘故,少当家周围总是聚集着妖怪。
  两人再次低头窥看篮中,接着慢慢抬起头。对彼此点头后,佐助环抱双臂。
  「看来这孩子真的不是人类呢。由于这孩子实在太幼小,刚才有点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别馆呀。大概是哪个妖怪的孩子吧。为什么会以这么年幼的姿态来到别馆呢?」
  少当家露出烦恼的神情,仁吉则环顾四周,目光随即在庭院停下;他轻轻泛起一笑,朝樱花古木走去。进入庭院中与樱木面对面后,他马上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古老樱树的妖怪呢。」
  「哎呀,这个婴孩就是那株樱花树吗?」
  少当家对他露出兴致高昂的表情,但仁吉有些困惑地稍微摇头。
  「这孩子并不是樱树大人本身,而是经过长年岁月化成妖怪的樱花树的花瓣吧。」
  「哦,这样呀。」
  少当家立刻就接受了仁吉的说明。这是因为他曾听闻仁吉的真身,也就是名为白泽的神兽是种通晓万物,对妖怪、神灵及鬼神的认识无人能及的存在。告诉他这件事的,是身为穷神的围棋对手金次。
  仁吉仰望着樱花道:
  「这株古木大人在今年成为长崎屋的一员,因此才会在这个开花时节,将花瓣大人送过来作为招呼吧。」
  听到仁吉恭敬有礼的话语,少当家从缘廊探出头,望向庭院。这株樱花并不很大,但树干呈现黑色,刻划着它经历过的岁月。
  显得有些难以接受的佐助查看篮中后,露出惊讶的模样,停下了动作.不明所以的少当家从旁探看篮子,接着用很愉快的声音说道:
  「哎呀,这孩子已经能坐起来了。」
  小婴儿发出「呼耶」的声音,上下挥舞着手。鸣家们迅速靠近,孩子就抓住鸣家的手臂,满脸开怀。
  「呜噗!」
  「嗳,真可爱。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这孩子很开心呢。」
  少当家露出久违的明朗笑容。
  「对喔,哥哥娶妻后,或许过一阵子就会生下这样可爱的侄子或侄女呢。」
  既然店铺位在日本桥附近,离长崎屋并不算远。少当家可以去店里玩,等孩子长大一点,说不定也能跟保母一起到长崎屋来。少当家尽情想像起未来。
  「哦,这可真棒呢。」
  看到少当家开心的模样,把少当家放在第一顺位的家丁大哥们心情大好。然而尽管樱花花瓣化身的婴儿可爱得不得了,两人却都没有对孩子露出温柔的表情。
  「你们两人都不擅长应付婴儿吗?」
  两位妖怪兄长形同养育少当家长大的人,但两人来到长崎屋时,少当家已经五岁。少当家心想他们或许是不习惯跟婴儿相处,并再度将视线转向可爱的孩子……此时少当家也不由得露出苦笑。婴孩又变得更大了,已经爬出篮子,正在爬来爬去。
  「真是个转瞬间就会变化的孩子呐。」
  按照这个情况,确实有可能成为使家丁大哥们不安的源头。要是她非比寻常的成长速度不小心被店里的人看到,他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少当家拜托妖怪们照看孩子的状况,然后把婴儿的篮子放到别馆的起居室。
  隔天他睡过头,直到上午四时(注:约是现在的上午十点。)才到隔壁房间查看,发现婴儿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走路了。
  「哎呀,好像需要找一件长度更长的衣服呢。」
  见少当家忧心,妖怪们便一头栽进放有少当家衣物的古旧箱笼中。总之,他们先迅速挖出了一件看起来够小件的和服。
  「无论如何,先改变对这孩子的称呼吧,已经不适合继续叫她小婴儿或花瓣大人了。我想想喔,由于她是女孩子……小红这个名字如何呢?」
  花瓣婴孩很适合以樱花的淡红色为名。听了少当家的话语,房间里的妖怪们都欣喜不已,但家丁们一看到走起路来的孩子,却露出更加苦涩的神情。
  「少当家,我们已经确实收到来自樱花大人的招呼了。既然已经收到招呼,就快点请樱花大人将小红带回去吧。」
  这么说着并站起来的是佐助,他随即朝装着婴孩的篮子伸出手。
  「毕竟长崎屋的别馆无法养育婴孩呀。」
  「她难得来到这间别馆,让她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吧?」
  就算少当家这么说,家丁大哥们还是说早点把小红还给樱树大人比较好,不肯让步。
  「总而言之,请少当家用早膳吧。」
  「我说呀,比起婴儿,你们更担心吃饭的问题吗?」
  少当家感到疲倦似的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待在房间的妖怪们迅速消失在阴影中。他不禁绷紧身子,视线望向庭院。不多时,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一位头上簪着红花的孩子现身,朝少当家露出笑容。
  「哎呀,阿琳,欢迎你来。你今天也插着可爱的簪子呢。」
  阿琳是深川木材批发商中屋的女儿。少当家曾在阿琳迷路时把她捡回家,因为这层缘分,她后来时常到长崎屋玩。不知道是否因为年纪尚幼的关系,她好像看得见人类照理看不到的鸣家,而且似乎觉得他们很有趣,每次来别馆都会跟他们一起玩。
  阿琳今天也准备朝鸣家们伸出手,却在缘廊前稍微停下脚步,直盯着少当家的方向。少当家心下疑惑,回头看向她凝视的方位,接着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那里有一位身穿过短的和服,看起来年约三岁的女孩,回盯着阿琳看。

  三

  看到陌生孩子,阿琳困惑地歪着头.面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小红好像也说不出话。
  看到又长得更大的小红,少当家跟佐助等人都小声发出呻吟。
  (这也长太快了吧,伤脑筋。)
  见自己到来前就有个小女孩待在别馆,阿琳似乎感到很不开心。她紧抿着唇,站到缘廊上。接着,她仿佛把鸣家当成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朝少当家腿上的鸣家伸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小红突然抢先抓住阿琳想握住的鸣家的右手。看到这一幕的阿琳立刻握住鸣家的左手。
  「鸣家是我的。」
  「小鬼是小红的东西。」
  「嘎叽!」
  年幼的两人隔着鸣家面对面,都用力鼓起脸颊。鸣家想动也动不了,全身僵硬地不断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嗳,你们两个不要互瞪啦,今天一起玩不就好了吗?」
  少当家正想出手拯救鸣家,阿琳和小红反而各自用力拉扯鸣家,鸣家忍不住叫了起来。
  「咿呀!」
  鸣家似乎不是个可以延展的生物,他发出尖声叫喊,然后拼死从两人手中逃脱,钻进少当家袖子里避难。见状,小红等人又开始追逐起房间里的其他鸣家。
  「呀哇呀哇!」
  鸣家们发出既似哀号又似欢呼的声音,一同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而阿琳和小红则是开开心心地追在后头。鸣家迟迟没有被抓到,两人就这样朝寝室跑去。
  「哎呀,你们两个不可以碰放在那边的礼物喔。」
  少当家才觉得大事不妙,但是已经迟了。年幼的两人一把目光从鸣家转到排列在榻榻米上的物品,随即选出中意的东西当成玩具玩。看着两人的背影,少当家发出无力拘声音:
  「啊啊啊,阿琳,不可以把挂轴当成色纸啦。唉唷,已经折了啊。」
  少当家一面叮嘱阿琳,一面也准备要阻止小红。小红将大砚台抱在怀里,看起来随时都会摔落地。
  然而视线转向小红的时候,他脸上表情一僵。
  「真的……长得太快了。」
  少当家略微屏息一阵,连忙从小红手中拿过砚台,接着把小红交给仁吉以便挡住阿琳的视线,然后才转身面向阿琳。
  「阿琳,我说过不可以乱碰房间里的东西吧?」
  他对她宣告:「你没有听话,所以今天不能在别馆玩。」佐助好像等待这句话已久似的,轻松抱起一脸泫然欲泣的阿琳,快步从缘廊走到庭院里。
  「今天就到夫人的起居室玩吧。」
  说完,他马上把眼神依旧追着鸣家跑的阿琳带到主屋。仁吉这才把小红放到榻榻米上,并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嘱咐:
  「小红、鸣家,房间都被你们弄得乱七八糟了。你们一起将散落在寝室中的礼物收好。」
  闻言,或许以为这也是种游戏,鸣家和小红开开心心地消失在寝室中。仁吉迅速拉上隔绝房间的纸门,与少当家面对面。仁吉发出似乎是经过压抑的叹息,少当家则垂下眉尾。
  「一眨眼,小红就长得比阿琳还大了呢。」
  要是继续让她们一起玩,阿琳再怎么说都会注意到怪异之处吧。
  「所以我们才会说不可以把小红留在这里呀。」
  「阿琳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吧,仁吉?」
  「嗯,毕竟她们刚才都在跑来跑去,应该没问题。而且就算一个小孩子说和她一起玩的女孩突然长大了,旁人也不会当真吧。」
  但是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若只抱持觉得小红可爱的安逸心态,很快就会无法应付这个状况。小红的时间似乎流动得比人类快上许多。
  少当家望向榻榻米,对仁吉说了声「抱歉」。
  「你说的对……我本来以为自己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我没想到会引发什么样的状况。」
  少当家说完,突然好像想到什么在意的事情,稍微皱起脸。当他注意到时,小红已经长到差不多该习字的年纪。相较于一下子就能站起来的婴儿时期,总觉得她成长的速度好像稍微减缓了。可是……
  可是。
  「那么我们赶快把小红归还给樱花古木大人吧。」
  仁吉说完就打算到隔壁寝室带小红。但是少当家忽然从旁抓住他的手臂制止他。仁吉扬起一边眉毛,少当家凝视着他的脸问:
  「嗳,仁吉,小红之后会怎么样?」
  她正在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成长,接着……
  「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呢?」
  还是说,小红的时间会继续以惊人的速度流逝,就这样成长下去吗?这样没问题吗?
  仁吉眉间紧锁,露出前所未见的恐怖神情。少当家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不由自主放开紧抓的手。
  这次换成仁吉凝视着少当家。
  「少当家,我一开始就有说过吧。小红是经过漫长岁月成为妖怪的樱花之花瓣。」
  这就是他的回答。少当家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樱花绽放七天后盛开,再过十天,风就会吹落花瓣。一旦到达这个阶段,到嫩叶覆满樱树为止,顶多就只撑得过二天。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自开始绽放起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是花瓣的寿命极限。
  「意思是说,小红能活着的时间就仅仅只有半个月吗?」
  一旦开始散落,不管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吧。要是风吹起,花瓣就会被风吹落,就此结束一生。
  明明和大家一样,拥有人的姿态而生,但这样的一生未免太过短暂。这不就等于她转眼间就会死去吗?
  「仁吉、佐助,不能想点办法吗?」
  他忍不住向两人求助,但两人只是轻轻摇头,不肯与少当家对上视线。总是溺爱少当家溺爱得不得了的家丁大哥们难得没有接受少当家真心的请求,所以家丁们大概真的对此热能为力吧。
  不过。
  「我无法就这样把她还给樱花大人,我没办法放着小红不管呀。」
  虽然他没有能设法帮助她的计划与体力,但是总而言之,他无法视而不见。既然如此,少当家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少当家!」
  听到他这么说的家丁大哥们难得露出严峻的表情。
  「小红就是小红,是花瓣呀。至今为止,就算在半个月之中看到樱花绽放又散落,您也不曾感到奇怪,或觉得不愿如此吧?因为这就是世间常理之一呀。您想靠一己之私改变这个道理吗?」
  少当家微微咬住嘴唇。
  觉得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苦涩的心情因而充满胸臆,但是否只出于少当家的一厢情愿呢?
  他是否正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小红身上呢?
  可是如果放着不管,小红总有一天会离开……
  即便思考,也无法轻易想到答案。他也觉得妖怪兄长们或许纯粹是不愿意少当家一头栽进麻烦事中。
  (看这个情况,这次的事件不可能请两位兄长帮忙了吧。)
  他明白。
  即便如此,他无论如何还是不想只说一句「这也没办法」就放弃。从隔壁房间传来小红开朗的声音。
  看到少当家不肯退让,佐助仰头望向天花板。仁吉的视线落到榻榻米上,叹了一口气。他们的表情莫名紧绷。

  四

  「哦,一太郎,好久不见。」
  隔天,点心铺三春屋的继承人荣吉出现在樱花绽放的中庭。
  通町大火时,长崎屋旁边的三春屋也遭火势波及。少当家之前住在逃过祝融之灾的土墙仓房,但直到大道上的长屋搭建好为止,荣吉一家都寄居在他处。
  虽然他们曾为了火灾慰问而见过一、两次面,三春屋在大路上的新长屋开店时,少当家也立刻上门光顾过;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长崎屋的别馆一边晒太阳,一边跟荣吉聊天,因此这甚至让他有种怀念的感受。
  少当家兴冲冲地从长火钵上的铁瓶倒出热水泡茶。荣吉将包在竹皮里的点心在托盘上摆开。今天好友带来的点心是亲手做的大福。
  可是坐在身旁的朋友先吃一口后,就发出「唔唔」之声,困惑地歪着头。看到他这个模样,少当家只得在吃下肚之前,先对其惊人的味道做好心理准备。以真的相当委婉的方式来说,荣吉是个相当不擅长制作馅料的甜点师傅。
  但是这些大福是重要的朋友所做的点心。少当家今天也抱着全部吃得一干二净的打算,咬了一大口。
  然而。
  吃了一口后,少当家点了点头,对荣吉一笑。
  「什么嘛,今天的味道比以往都还要好耶?」
  「真、真的吗?真的吗?嗯,果然是这样,能听你这么说真是太高兴了。」
  荣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荣吉来说,自己做的甜点被称赞是比捡到百两钱还更值得高兴的事。
  「虽然爹说这样的成品还端上不台面,没办法给常客吃。」
  即便如此,拼命做出的甜点受到称赞还是很令人开心。听到荣吉这段话,少当家心生疑惑。
  「『拼命』是什么意思?你至今为止明明已经做过一大堆大福啦。」
  闻言,荣吉一口吞下剩下的大福,看向少当家。看到荣吉前所未见的认真神情,少当家不由得正襟危坐。荣吉用平静的语调说:
  「其实小春出嫁后,爹似乎认真觉得必须设法训练我的手艺才行。」
  剩下的孩子只有荣吉一人。就在那个时候,店铺因火灾而烧毁。就算房子会由房东重建,店里使用的物品也必须重新采买。
  「有许多地方必须用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我爹娘好像希望我能精进手艺,以消除他们对未来的担忧。」
  「然后呢?」
  这件事跟大福有什么关联?直视着有些坐立难安的少当家,荣吉说:
  「我或许会到哪家店学艺。」
  「啊?你要去当学徒吗?」
  少当家睁大眼。荣吉今年二十岁,已经不是混在小伙计之间当学徒的年纪了。但荣吉并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说,应该会变成『点心铺的儿子到其他地方学做点心』的形式吧。爹会把我托到朋友的店里,让我向他求教。」
  然而若是如此,他的立场跟店里的小伙计也会不同,假如连个大福都做不好就太不像样了,因此三春屋老板现在正拼命重新教导儿子点心的做法。今天的大福就是其成果。
  少当家愣了一下,看向手中吃到一半的大福。
  「荣吉是三春屋的继承人,而我是长崎屋的继承人……所以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彼此身边。」
  即便遭受祝融之灾,店仍然会重建。几个月后他们就会像现在这样碰面,像以往一样生活下去。直到年纪增长,两人不久后都退隐的那一天,荣吉都会在他身边。从前少当家一直如此认定。
  「没想到……你也要离开我吗?」
  面对说话方式变得像个孩子的少当家,荣吉露出苦笑。
  「我们家毕竟只是间小型点心铺,我大概不至于远赴京都那一带吧。」
  透过旁人的穿针引线,荣吉想来会进入江户市中的某家店。但是就算听到他这么说,少当家还是笑不出来。
  「你在学艺期间没办法时常回到三春屋吧。虽然不知道你会到哪个町学艺,不过我八成也无法频频前往那家店。」
  三春屋并没有要关门,想买甜点的话去隔壁买就行了。他并不认为家丁们会允许他特地跑到远处。
  「会变冷清呢……」
  他不禁叹气。
  「又还没决定什么时候要去,而且我过几年就会回来啦。」
  荣吉干劲十足地说,这次一定要学会做好点心馅。少当家想,既然如此,此时应该要和他一起热烈谈论将来梦想才对。
  可是。
  「我跟你说喔,荣吉,松之助哥哥正好也要离开长崎屋,要娶妻自立门户了。」
  「哎呀,可喜可贺。松之助先生的亲事总算谈成啦。」
  受到他祝贺,少当家低下头。毋须旁人提醒,他明白无论是荣吉还是松之助的事情都相当值得庆祝。在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打起精神的少当家肩上,荣吉轻轻拍了拍。
  「一太郎老是卧病在床,从小时候开始就没什么朋友。大概是因为这样吧,你有时候很怕寂寞呢。」
  荣吉笑着说,在每一日的生活之中,总也会有人暂时离开身边吧,但是同样也会有新的相遇喔。接着他看起来很开心地又吃了一个大福,望向庭院中的樱花。
  「这是今年种的吧。真是漂亮的树。」
  「恩。」
  少当家当然明白荣吉所说的话,理智上也认为他的意见很正确。
  然而,即使如此。
  (身边有人离开的时候真是寂寞啊。)
  简直就像每一天身上都有一部分剥落消失一样。就算明白这种想法或许太天真,这样的思绪还是不肯消失。
  (虽然时常请假,但我以前也在寺子屋(注:日本江户时代让平民百姓手劳接受教育的民间设施,也称为手习所或手习塾。)念了很长一阵子的书。再也不用去那里念书的那一天,我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总觉得无法顺利说出的话语把胸口堵得好闷。他想着这是朋友特意为自己而做的,于是又咬了一口大福,但迟迟咽不下去。
  当他留意到时,在中庭绽放的樱花也开得差不多了。等到樱花盛开,那应该会成为壮观的景致吧。那样的日子过没几天就会到来。小红会变怎么样呢?然后再过一阵子,荣吉也会离开家门。
  (大家都会匆忙前往某处。)
  少当家连一个大福都吃不完,就这样仰望着樱花上头的天空。

  五

  隔天,少当家振作起精神,开口说他要去因园艺造景闻名的染井村,询问造园师不让花办凋谢的方法。
  「总而言之,唯有小红我无论如何都想设法守护。就算你们说不行,我也不会退让喔。」
  今天也在别馆跟鸣家们玩的小红又长大了,现在看起来已年近十岁。樱花日日绽放。没有时间了。
  然而家丁们都露出不悦之色,也不肯点头。简单来说,他们反对他这么做,既然如此就无法请他们准备船只。就算少当家打算亲自去拜托,家丁们的做法也会转为根本不让他外出吧。
  「今天就算你们说不行,我也要外出。即使用走的,我也会去见造园师。」
  即便如此他还是顽固地这么说,不肯改变想法,这让家丁大哥们露出极为郁闷的表情。但是……过没多久,他们屈服了。
  「真拿您没办法,就让您和造园师见面吧。总不能让少当家擅自跑到染井村。」
  说完,两人不知为何叫伙计把日限师傅请过来。
  「不是找船夫,而是找日限师傅吗?」
  少当家说出他的疑惑。佐助忽然指向东方。他说,造园师并非只存在于染井村。
  「离这里不远的八丁堀前头有许多武家宅第。」
  不只有同心(注:江户时代配属于幕府官员之下,负责庶务及警务的下层小吏。)的住宅,也有相当宽广的旗本及大名家的宅邸。那里有庭园,照理说会有造园师出入。也就是说,家丁大哥们似乎打算循线找上关照日限师傅的同心,再透过他认识的人引介那些造园师。
  「哎,毕竟就是为了让日限师傅答应我们的任性要求,平时才会往他的袖袋里塞东西。」
  佐助说得毫不愧疚。
  日限师傅很快就在别馆露脸,接下重酬之后,他就变得相当能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隔天上午,他就让少当家和因工作而来的几位造园师在通町的丸子摊见到面了。
  在因行人、马、沿街叫卖的小贩、大板车等等而车水马龙的路上,摊子旁摆着两张长椅,上头放着丸子跟茶,还附有塞了银钱的纸包。看到这些东西,师傅们都心情大好地在路旁稍事歇息,与带着家丁们的少当家面对面。
  「然后呢?长崎屋的少当家想问我们什么事?」
  一位看起来超过五十岁、语调爽快的师傅问。少当家用两手捧着茶杯,畏畏缩缩地开口。他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问的是个奇怪的问题。
  「那个……现在樱花开始绽放了,对吧?有没有方法能让樱花花瓣不要散落呢?」
  少当家带着十分认真的神情询问。片刻后,师傅们哄堂大笑。日限师傅发出叹息,拥有石叠图样摊车屋顶的摊贩不也泛起了笑吗?
  「哎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真服了您呀。」
  「没想到您竟然是想要看到不会凋谢的樱花呀。难道您一年到头都想赏花吗?」
  众人说「大商家的少当家所说的话可真奇妙呀」,并哈哈大笑。他们那种干脆的态度就是种毋庸询问答案的回答。
  「果然不可能吗?」
  对着声音一沉的少当家,一位上年纪的师傅止住了笑,回答道:
  「我说啊,樱花就是因为会凋谢才美丽喔。」
  而且花朵会结成果实。樱木的果实很小,人类不会食用,但小鸟们会因此而欣喜。
  「花若维持花的型态,接在后头的东西下就长不出来了?赖以为生的生物会很伤脑筋呀。」
  「后头的……东西?」
  少当家睁大眼睛。
  「哎,就算您说『不过是小鸟,再伤脑筋也不关我的事』,我们也无法阻止樱花凋谢。」
  「少当家,您若有那种特别的愿望,该求助的对象是神明或佛祖才对呀。」
  又是一阵大笑。
  「大概就是因为神佛决定这是种会在短时间内凋谢的植物,樱花的生命才这么短暂吧。既然如此,我们区区造园师可没有插嘴的余地哩。」
  即便豪爽地收下丸子和红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听到他们全然不以为意地断言说没有办法,少当家无法回应。
  「别担心,樱木的寿命很长,就算因变成古木而衰弱,也有相应的对策。少当家,若您有重视的樱树,就要好好爱护它。如果有需要就连络我们一声吧。」
  送给师傅们的红包随着这句话一同消失在道路另一端。日限师傅也回去了,唯有焦躁的心情和少当家一起留在长凳上。
  他在路边默默坐了好半晌,但又迅速站起,看向家丁们。
  「拜托神佛就行了吗?那么接下来就改到上野广德寺吧。」
  少当家说,若是广德寺的名僧宽朝,或许会帮忙想点办法。闻言,明明还在白天的大道正中央,仁吉的黑眸却像猫一样眯了起来。
  「仁吉,在外头露出这样的眼睛不大好喔……」
  「少当家,您的身体并没有健壮到可以勉强自己吧?这样您会比小红还更早命丧黄泉喔!」
  总觉得好像随时都会被扛到肩上带回长崎屋的别馆。少当家连忙后退一步,和家丁们约定:
  「我会把广德寺当成最后一站啦。」
  要是连宽朝也没有办法,少当家就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所以……
  「要是这条路也行不通,之后我会乖乖待在别馆。拜托你们,让我去广德寺吧。」
  既然对方是看得见妖怪的宽朝,他想让小红直接跟他面对面,因此打算带她一起过去。听到少当家说「拜托再让我跑一趟就好」,家丁们的眼睛才总算恢复成跟常人一样。
  「要是这也行不通,您真的会放弃对吧?」
  他们望着少当家的脸再度确认。
  「但是请您明天再去。要是继续勉强自己,您一定会发烧。」
  「少当家,约好罗。这真的是最后了。」
  佐助的口气也很严厉。
  「我明白……我会遵守承诺。」
  于是隔天,一行人带着小红前往上野广德寺。

  广德寺是颇富盛名的寺院,占地很广,寺中僧侣德高望重。
  至少世人是这么说的,不过受到驱逐的妖怪们如何看待这间因躯妖除魔而远近驰名的寺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曾跟少当家一起来到广德寺好几次,鸣家们早已看惯宽朝。平时他们会战战兢兢地碰触他的和尚头,或是在他的袈裟上滑来滑去玩耍,但今天跟来的鸣家全都众集在庙堂旁的回廊一端。
  他们正在跟一起来到寺院的小红一同赏玩从长崎屋带来的东西,看来他们依然将挑选给松之助的贺礼这档事当成游戏在玩。
  过了一天,小红已经变成十二、三岁的模样。她的儿童时代就快结束,即将成为年轻姑娘。一起乘舟沿隅田川而上的时候,小红似乎对能跟少当家谈天感到开心得不得了。
  宽朝和少当家等人面对面坐着,打开房间的拉门,从房间里望着小红等在走廊另一头玩耍的模样。弟子秋英将茶端给每个人的时候,少当家对事情缘由的说明也告一段落。
  听完,宽朝对少当家十分干脆地说出一句话:
  「没办法。我什么都做不到。」
  「宽、宽朝法师,请不要这么轻易对她见死不救!」
  少当家的声音哽住了。但是宽朝摇头。
  「我可没有将寿命已尽者留在这个世界的力量呀。能做到这种事的力量存在于神佛的领域。」
  他冷淡地说,以凡人之身,无法操纵小红活着的速度。接着宽朝向少当家一瞥。
  「少当家,您口中说着这是为了小红,因此想设法不让樱花凋谢。」
  但是小红打从出生就是花瓣。
  「既是如此,她一开始就注定过这短暂的一生……但小红自己是否会感到不甘愿呢?」
  「……小红说,花办就是这样。」
  「我想也是。」
  不管是人、是猫还是金鱼,其生命长短各有不同。古老森林中的神木能存活数百年,牵牛花则是在早晨绽放,上午枯萎:但是没有生物会把自己出生到死亡的期间一一和他者比较,在活着的时候为此哀叹。宽朝这么说完,稍微扬起一边嘴角。
  「现在少当家您……」
  「宽朝法师!您没办法延长小红的寿命对吗?既然如此,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个时候,仁吉用听起来有些焦躁的声音打断宽朝的话语。
  「少当家和我们约好到上野来就是最后一次尝试,之后会乖乖不乱跑。没错吧,少当家。」
  佐助也在一旁点头,一副想说「这件事谈完了」一样,从怀中取出小判(注:日本江户时代通行的椭圆形金币,相当于一两银子。)递给宽朝。宽朝沉默片刻,之后裂开嘴,露出与僧侣不相衬、看起来有些恐怖的笑容。
  「哎呀,少当家真的能够接受吗?这样好吗?哎,不过我是没差啦。」
  诸如帮助有缘的弃儿、老人、病人等,身为僧侣,宽朝有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他感激地收下作为谢礼的小判。但是宽朝好像不打算就此陷入沉默。他并未望向少当家,不知为何,他反而朝家丁们露出一脸坏样,接着微微瞄向走廊一端。
  「鸣家们正在挑选送给松之助先生的结婚贺礼,对吧?我还从别处听说三春屋的荣吉也将离开店里。我的消息很灵通吧。也就是说,少当家现在感到寂寞。」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在小红的问题上不肯退让。表现出敏锐观察力的宽朝这么说。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要传承给下一代。就连广德寺的传统:降妖除魔的工作,我也想快点引退,让优秀的秋英接手。」
  「宽朝法师您只是想偷懒吧。」
  听到仁吉轻声这么说,宽朝便笑道:「毕竟即使身为名僧,也无法长生不老呀。」生命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然而人类的活动并不会就此终止。
  「必须接受世事就是如此。不对,应该说,就算无法认同,也会逐渐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而放弃。」
  他说任何人早晚都难逃黄泉路,只要尽量别对此心生畏惧就行了。宽朝这席话说得相当粗略,听起来仿佛信口闲谈,但听起来又仿佛带有佛理,这是他被称为名僧的原因,也是让他受到在寺中居于上位的侩侣忌惮的理由。
  「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仅。」
  总而言之,关于小红的问题,宽朝这位最后仰赖的救命稻草已断掉了,这点毋庸置疑。少当家重重叹息。
  「你们可以接受吗?」
  两位家丁一听到宽朝询问,随即撇过头去。宽朝夸张地叹了口气。
  「哎呀哎呀。」
  仁吉站起身,向待在庙堂的妖怪们说「回去罗」。这时候,小红正好对着太阳举起一个透明的蓝色物品。
  大概是鸣家从少当家的书箱里拿出的东西吧,它透明而美丽,令人眼睛一亮。在佐助的催促之下走出房间时,少当家看着这一幕有些出神。见到二人的身影经过走廊往回走,鸣家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去,钻进少当家的袖子缩成一团。

  六

  「喉咙好痛,好不舒服……胃和肚子都在阵阵作痛。背在抽痛,头晕晕的……」
  心情一沉下来,少当家马上就遭到病痛纠缠。
  从上野到隅田川搭上船,刚受到河风吹袭,少当家马上就说他想吐。被佐助背着抵达长崎屋时,他已经开始发烧。
  「我们有提醒过您喔。」
  家丁们马上把少当家扔进被窝中,源信医师一脸司空见惯地前来诊疗后就回去了。之后佐助、仁吉和小红负责看顾少当家,旁人离开别馆后的夜里则是由妖怪们接手。
  隔天早上醒来时,小红已经变成俏丽的姑娘,少当家不禁眨了眨因高烧而一片模糊的眼睛。白天时佐助等人要到店里,因此陪伴少当家的工作就由小红与能够幻化为人的屏风觑负责。
  「唉,我和少当家有着从以前就开始的孽缘,早已习惯照顾他;但小红你是春季期间的客人,如果嫌麻烦,你去玩也没关系喔。」
  听他这么说,已经完全变成漂亮姑娘的小红露出笑容。她一面在枕边拧干手巾,一面显得有些害羞地说:
  「请不用顾虑我。我很高兴能够看护少当家,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唷。」
  她注视着少当家这么说,闻言怔了一下的屏风觑格格轻笑。
  「少当家,你听到了吗?真是太好了,看来就算你不管走路、游玩还是工作都会病倒,世界上也有姑娘愿意说她喜欢你呐。」
  屏风觑畅所欲言,但发高烧的少当家一说话就难受,无法回嘴。看到他的模样,屏风觑和小红看似很愉快地聊起少当家的事。
  (真是的,竟然乱说话。)
  太阳下山后,两位家丁前来接手。行灯被点亮,泛着昏黄色泽的房间角落映照出妖怪潜伏着的影子。仗着没有闲杂人等在此,屏风觑在屏风里躺下来呼呼大睡。不知道是不是有话跟樱花说,小红走到了中庭。
  少当家依旧发着高烧,喉咙发烫,全身疼痛。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度过这种状况极糟的夜晚了,说起来可真是窝囊。
  即便如此还能活到现在,他认为都是拜毫不心疼地付给医师大把银子的父母,还有只顾着关注少当家的妖怪们所赐。虽然他这么想,但还是感到痛苦。
  「唉……」
  口中发出叹息。突然间,他的额头一凉。
  原来是佐助将拧好的手巾放了上来,仁吉则在一旁拿起长火钵上的茶壶。壶中飘出某种奇怪的味道,他肯定是在煎药。
  (一旦病倒,不管他端出味道多么强烈的药,我都逃不掉呐。)
  少当家几乎要泛起苦笑,此时又咳了起来。佐助慌忙摩娑他的背脊,仁吉则拿出加入蛤蛎调制而成的止咳软膏帮他涂在喉咙上。
  「少当家迟迟没办法打从骨子里健壮起来呢。」
  就算想回答他这句带有担忧之意的话,喉咙也痛得回答不了,少当家因而沉默不语,仁吉趁机将布缠在他的喉头。仁吉一开始还在问身体有那里痛,问着问着,话题却变成在广德寺发生的事情。
  「少当家,您记得宽朝法师说,小红的问题属于神佛的领域吗?」
  突然间,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这么说。少当家当然记得。就是因为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才会心情沮丧,还发了烧。
  「既然如此呀,您要不要干脆……仰赖神佛的力量?」
  (仰赖神佛?)
  少当家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为了仰仗佛陀之力,昨天才会去广德寺吗?而被他仰赖的宽朝斩钉截铁地告知帮不了小红。
  但是仁吉和佐助应该都很清楚这件事。少当家在枕头上颦眉,仁吉一边煎药,一边说明道:
  「也就是说,既然这是人类无可奈何的问题……您要不要请求皮衣大人帮忙呢?」
  皮衣在人世间的名字叫阿银,是少当家的祖母,也是位大妖怪,目前正在侍奉神明茶枳尼天大人。仁吉说,要不要将小红留在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中呢?仁吉等人提出了这个惊人的提案。
  「可、可是……」
  即使不由得咳嗽不止,他还是出声说。
  (可以这么做吗?)
  他忍不住感到困惑。小红是阿银之孙少当家的友人,这种隔了一层关系的身分,小红是否能被接进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但是家丁大哥们很认真。
  「在神明的庭院中,有着以前曾勾住桃色之云的神木,听说庭院里也有花草树木。」
  只要去到那里……身为樱花花瓣的小红或许就不用凋谢了。只要拿着她的花所依附的樱树树枝前往,将之插到地上,就能在神的土地上扎根吧。那朵花或许能在庭院的一角永不凋谢。不对,应该说,若有哪个地方可丛议花朵持续绽放,就只有神的庭院吧。
  「可是呢……」
  仁吉静静地说。
  「想让小红独自到那个地方也没办法。」
  皮衣侍奉的茶枳尼天,祂的庭院并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延寿之地。就算不想死,属于人世的人还是无法轻易造访。
  做得到这件事的人有限。
  「少当家,您要不要带着小红,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
  仁吉平静至极地说。
  他的右颊映着行灯的光芒,他俯视着少当家。然而他的脸有一半笼罩着阴影,表情晦暗不明。
  「若是身为皮衣大人之孙的少当家,或许就能获准进入庭院,毕竟以前皮衣大人和见越入道大人(注:一种妖怪,穿着打扮与一般光头的僧侣无异,但身材极为高大。传说越往上看,他的身躯会变得越高,让不断抬头看的人摔倒。 )谈过把少当家接到那里的事情。」
  虽然发了烧,但这次少当家勉强平安无事;可是会让人一直担忧要是这样下去,他或许哪一天会有生命危险。
  「只要前往神明的庭院,肯定不会再被病痛缠身喔,这样皮衣大人也能安心了。她一直很担心身体孱弱的少当家。」
  (咦,我也要在庭院里生活吗?)
  少当家躺在床褥上睁大眼睛。
  (直到刚才我都以为他在谈小红的问题,什么时候变成讨论我的事情了?)
  但是
  (的确……如果我送小红到那里,就不能回到这个世界了吧。)
  他不可能轻易往来于神明的庭院与人世之间,而这就等于他和双亲、哥哥、荣吉还有大家的别离将会到来。他不认为家丁们没有理解到这一点。
  (……这两人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种事呢?)
  到今天为止,温柔的家丁大哥们一直提供帮助,让孱弱的少当家能在长崎屋活下去。
  (虽然这次也病倒,但我不认为这是足以致死的病。)
  老实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这两人提起神明的庭院是为了小红。家丁大哥们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以少当家为第一优先。
  (可是为什么……他们希望我送小红过去?)
  发着高烧的脑袋思考起最近有没有发生怪事.
  (小红来了。真要说的话,兄长们对小红挺冷淡的……)
  想到这里,他想起广德寺的宽朝好像也有点不寻常。若在以往,他并不会对身为妖怪的家丁大哥们多说些什么,但昨天宽朝主动询问两人的想法。
  (宽朝法师说了什么呢?)
  记得他开释道,时间与生命都是会被不断继承下去的事物。他坦白自己并没有能将寿命将尽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
  (毕竟他是知名高僧嘛。)
  而宽朝特地询问家丁们是否可以接受这种事。
  (没错,不只对我,他也对大哥们简短谈论了生命……)
  为什么呢?家丁大哥们明明早就放弃,认为小红的事情无可奈何,但为什么他要对这两人说这种话呢?
  (仁吉和佐助担心的……并不是小红,时时刻刻都是我。)
  少当家感到更加昏沉的同时,凝视着待在枕边的家丁们。两人从以前开始就毫无改变地守护着少当家,总是陪在他身边。
  大概是看到他烧得更严重,仁吉拿下他额头上的手巾,在水盆中重新打湿并拧干。在偏黄光芒的深处,也看得见佐助的身影。即便哥哥松之助或是荣吉离开他身边,唯有这两人会继续陪着少当家吧。
  光看这个状况,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太过于一如以往的夜晚。刚才被问到「要不要离开长崎屋」的事情就像是谎言或幻觉一样。
  此时拉门敞开,小红回到房间里。在敞开的拉门另一侧,可以看见开着华美樱花的树枝。小红不知何时已长到和少当家差不多的岁数。她换上了成人尺寸的和服,但花朵散落在流水中的图样让人联想到花的结局。
  (我该带着小红前往奶奶身边吗?)
  坦白说,他心中很迷惘。他确实说过要由自己来守护小红,但他没想到竟然只剩下这种方法。
  (难道就因为只有这个对我不方便的方法可想,我就要舍弃小红吗?)
  迷惘似乎让他烧得更加厉害,他发出痛苦的喘息。仁吉帮他更换毛巾俊,少当家松了一口气。
  樱花已将近盛开,小红看起来却很平静。相较于人类,她是一出生就注定拥有短暂一生的花瓣。少当家难以揣想她的思绪,于是躺着望向小红的方向。这时,柔软的手包覆住少当家发烫的手。
  「您还好吗,少当家?」
  温柔的声音响起。将被留下的少当家,肯定露出了比即将离去的小红更难受的神情。一想到这里,他就泛起有些苦涩的笑容。
  此时。
  (啊、啊……难道说……)
  一个想法忽地浮上心头。他不禁想坐起身,却咳了起来。
  (我明白宽朝法师为什么对大哥们说那些话了。)
  这是一件因为有小红在才会感受到的事。是件理智上明白,内心深处却无法接受的事……
  「大哥……」
  少当家想和两人谈话,也有话想对小红说。然而眼前一片朦胧,迟迟发不出声。
  佐助让他将一个苦苦的东西含在嘴里,紧接着被窝突然变得更加柔软,将少当家带入梦乡。

  七

  到少当家退烧、终于收拾起病榻为止,共花了二天。
  自那个因发烧而难以成眠的夜晚以来,家丁大哥们好像忘掉那个话题一样,没有再提起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
  (难道说,大哥们也很犹豫吗?)
  少当家也还没有和家丁大哥们谈过那件事。
  总而言之,现在是跟小红面对面谈话的时候了。别离的时刻正逐日迫近。
  小红看起来又长了几岁,但成长速度比先前缓慢许多。樱花花瓣会维持着美丽的姿态散落。总觉得小红会保持看起来有如少当家姐姐般的年纪,再也不会改变。
  少当家总是待在寝室的长火钵旁,与小红谈话度日。小红似乎对此感到十分欣喜,每天都毫不厌倦地跟他谈天。家丁们会为少当家准备许多点心,因此想吃点心的鸣家们也夹杂在其中,长崎屋的别馆始终笑声不断。
  就在这些日子的某一个午后,在大开的拉门另一头,浅红花瓣开始乘风飞舞。
  隔天,樱花开始如雪般散落,到了连别馆的缘廊都积了一层的程度。见状,开心的鸣家们开始在花瓣上滑行玩耍了起来。
  「呀哇呀哇!」
  「呀啊呀啊!」
  少当家和小红一手拿着茶杯,从房间里看着他们发出笑声的模样。
  鸣家们聚集起花瓣,抱满怀从彼此的头上洒下,又很开心地「呀哇呀哇」大喊。小红悠然望着这个景象。花瓣散落在她的和服和腰带上,增添了几许春季独有的浅浅花样。
  接着小红静静笑着说,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吧。
  「嗳,少当家。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喔。」
  以前我也有说过,你还记得吗?小红问。她说,我想从诞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里,少当家肯定会是我最喜欢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放下茶碗还以一笑。
  「嗯,我记得啊。小红无论何时都会最喜欢我吧。」
  少当家说「而我呢」,并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也喜欢小红喔。从小红还小的时候开始就毫无改变,一直都很喜欢。」
  听到他这么说,小红羞红了脸,好似樱花花瓣的花心染着淡淡绯红的模样,十分娇柔可人。
  「欵,小红,我决定好送给哥哥的结婚贺礼了。」
  「哎呀,少当家,你选了什么呢?」
  长崎屋很富裕,无论是店面还是家具器皿都由父亲藤兵卫准备好。少当家若要送哥哥礼物,送个包含着心意的小东西就行了。
  少当家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约有手掌大小的物品。那是个通体湛蓝的玻璃珠。
  「哎呀,好漂亮。这是前几天鸣家们从房间里拿出来的玻璃珠吧。」
  她说鸣家在广德寺拿给她看过,少当家点头。
  「这是让我跟哥哥重逢、充满回忆的物品喔。」
  所以少当家一直珍重地收藏着,但哥哥即将离开,他希望能再次由哥哥带在身边。由于玻璃珠可以当成坠子,他已经决定装在金唐革的荷包上,把这个当成贺礼。
  少当家坐在别馆中,久违地举起玻璃珠对着太阳。宛如从深深的水底冲入云香般的湛蓝色,在另一头,可以看见在风中飘荡的花瓣。
  「啊,今天真的有好多花瓣飘落呀,看起来就像下着浅红色的雪一样。」
  少当家再度望向庭院,有好半晌就这样与小红一起眺望着花瓣散落的特别时刻。花瓣是为春季庭院染上若有似无樱花色泽的雪。
  「春季的淡蓝色天空之所以充满比其他时节更强的白光,或许是因为有花瓣飞舞的缘故呢。」
  少当家看着外头说。
  「风都变成花瓣色了。」
  小红只是一个劲地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望着庭院的少当家缓缓转头看向小红。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嗳,小红,假如……假如能在神的庭院中无时无刻绽放,你会希望这样吗?」
  他干脆地问出口。闻言,小红也果断摇头。
  「要是我一直霸占树上的位置,树和隔年的花都会很困扰呀。」
  而且樱花明年也会在长崎屋的庭院中绽放。
  「如果有新的花瓣飘进房间,到时候请你也要陪她们玩喔。」
  那或许已经不是小红,却是小红的姐妹。
  「好。」
  点头的时候,一阵柔风忽地吹来。鸣家们在缘廊上「呀哇哇」大喊,听起来很开心。仿佛想把庭院跟缘廊都染成白色一般,数不尽的花瓣在风中飞舞,飘向天空。无声无息。少当家只觉得宛如被抛进春天的洪水之中一样。
  眼前有片刻变得一片纯白。接着。
  小红已经从长崎屋消失了。
  他有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只能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间,风卷起落在缘廊的花瓣,吹往天空的另一方。小鬼们追逐着剩下的花瓣跑进庭院中。少当家望着他们捡拾花瓣的模样,这时身后的纸拉门敞开了。家丁大哥们走进房间。
  「小红离开了吗?」
  不知道两人对于转瞬之间离开别馆的花瓣有何想法,他们都望着天空。少当家用水壶里的热水泡了三人份的茶,放到托盘上。
  「最后我有问小红,她想不想到神明的庭院去。」
  「小红怎么说?」
  「她很干脆地摇头。」
  他回答后,佐助短暂闭起眼。
  「之后您就静静目送她离去了吗?少当家,您现在是不是很沮丧?您还好吗?」
  两人像以往一样担心着他。少当家轻轻叹息,接着用莫名认真的眼神看向两位家丁。
  「是啊。必须离去的那一方,或许令人悲伤又哀怜……但被留下来的那一方也会受到痛苦的思绪所困。」
  再也见不到面这一点,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样的。也许投注在对方身上的情感越深,视线就越会不自觉望向那个人本应存在的地方,寻找再也不会现身的那个人。
  少当家看向仁吉,并与佐助面对面。接着,他静静地说:
  「总有一天,我也会留下大家,独自离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少当家唇边泛起轻笑。
  「妖怪们的寿命很长很长,从此以后也会跨越漫长的光阴,活到很久很久以后吧。」
  然而少当家就算没有病死,也只能活过人类的数十年光阴。
  「我觉得小红的一生很短暂,转瞬即逝……并因此感到悲哀。」
  而从妖怪们的角度来看,身为人类的少当家一生或许和花朵凋谢的期间没有太大的差别。
  少当家也一样,他也曾在口里一千年、三千年地计算妖怪活过的时光;但若问他以出生至今未满二十年之身,是否能实际体会这段时间有多漫长,他也只能摇头。
  「那天晚上,佐助你们把小红当成借口,实际上是希望我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吧。」
  就如同刚才小红在少当家眼前与他别离,少当家无法和妖怪们相见的日子早晚也会到来。对可以活很久的妖怪来说,那一天就在极为短暂的不久之后。
  「为了我,你们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少当家用力抿住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家丁们。前往神明的庭院,或许是阻止别离的唯一手段。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今天我说不出『我要去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
  不知道为什么,还来不及好好思考原因,他觉得答案早已浮现。他的眼眶一热。虽然觉得泪水正在涌上来,但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想掉下眼泪。还有事情没说完,要是哭泣让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就麻烦了。然而……
  是因为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小红消失而悲伤吗?还是说,他被总有一天会留下别馆众人离去的不安给攫住了呢?少当家依旧寻不着能道尽心中全部思绪的话语,只说出一句话:
  「……抱歉。」
  家丁大哥们依然沉默,无声地站在原处。
  余下的几许樱花花瓣在风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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