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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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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喵生赢家组】魔女死之屋 [筱田真由美][麦田][简繁TXT&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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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 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魔女死之屋


———————————————————
喵生赢家组录入
原著:筱田真由美
插画:波津彬子
翻译:王蕴洁
扫图:爆裂小狐仙
录入:暴牧小暗喵
修图:同上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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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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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过世的母亲真是个绝世美女。
  母亲的身材高挑,但绝对不会太高,小巧的脸,当她独自站着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衬托得非常纤细,肌肤像雪一样洁白,一头富有光泽的长发,一旦松开,就会像瀑布一样洒落在地。
  母亲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眸黝黑而深邃,看着这对眼眸,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妈妈、阿婆、阿姐四个人,生活在高高的石墙围起的大房子里。家里很少有没有客人造访的日子。阿婆告诉我,那些客人是妈妈的『崇拜者』。某一年的春天,妈妈被枪打死了。我常常梦见案发当天的事。我听到男人说「因为她是魔女。魔女就注定要用火刑伺候。」突然,我感受到自己手上握着冰冷而坚硬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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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目次

  女儿回忆昨日的一切,母亲的生与死,以及其他
  •萦回的梦中
  •花的庭院
  •客人们
  •当天的记忆

  男人们追寻过往的记忆,那个女人的生与死,以及其他
  •天使死在密室
  •世上最古老的职业
  •因死亡而永恒
  •无人知晓

  少女不知不觉地,在陌生男子的引领下,踏进了废弃屋
  •云雾中的昨天
  •和陌生人
  •魔女栖之家
  •在花下
  •十年后的重逢
  •众说纷纭
  •可能发生的事,绝对发生过的事
  •明年春天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女儿回忆昨日的一切,母亲的生与死,以及其他

  1 萦回的梦中

  我过世的母亲真是个大美女。
  母亲的身材高挑,但绝对不会太高,小巧的脸,当她独自站着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衬托得非常纤细,肌肤像雪一样洁白,一头富有光泽的长发,一旦松开,就会像瀑布一样洒落在地上。
  母亲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眸黝黑而深邃,看着这对眼眸,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像是在陌生而遥远国度里,那没有星星的夜空,又好像会被吸进去,将永远出不来一样;尽管如此,母亲的双眸仍然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看再看。
  母亲喜欢黑色的衣服,因为,黑色最能够衬托她雪白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无论是毫无装饰的黑色天鹅绒长裙,或是素雅的黑色丧服,只要穿在母亲的身上,看起来都比女王的礼服华丽。我最喜欢远远地欣赏母亲。
  母亲是在春天离开人世的。庭院低垂的樱花绽满枝头。母亲身穿黑羽①产、绣着樱花的长袖和服,令人眼睛为之一亮。据说结了婚的人就不能穿长袖和服,但因为妈妈没有结婚,所以也无妨。
  我不断地,不断地做着母亲过世当天的梦。我眼看着母亲死去,还梦见我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情景。所以,那一定是我幻想出来的情景。
  那个梦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梦境中,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想。
  让人觉得好像一切都是真的。梦醒之后一一回想,我才开始思考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但是,这其实已经不是原本的梦境了。在回想时,梦境或许已经变调了,就像阳光穿透陈旧而扭曲的玻璃窗时一样。梦境中,我分不清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醒来后,更无法分辨脑海中的记忆是否与梦境相同。虽然我不断地做着相同的梦,但或许不断做梦这件事本身也不是真的。
  让我试试看到底可以回忆起多少梦境。反正,我一点都不讨厌做梦。对我而言,能够在梦里见到死去的母亲,还真感到有点高兴呢。
  ……那个梦……
  分不清是在白天还是黑夜。
  四周笼罩在一片灰暗的蒙胧中。
  母亲翩翩起舞,长袖和服的袖摆摇曳生姿。
  原以为空中飘着雪花,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雪花,而是樱花片片。
  既然飘着樱花,就代表是在户外。虽然没有看到树,但母亲必定是在花瓣纷飞的樱花树下起舞。或者,花瓣是从母亲和服的袖子里飘散出来的。
  我在哪里呢?想必是在距离母亲稍远的地方。但我觉得,在梦里,常常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我可能叫着——妈妈。但声音一直无法传到母亲那里。或者,母亲有听到,只是故意装做听不到。
  我很生气。母亲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一直不回来,我既懊恼,又伤心。我坐立难安,甚至觉得,母亲既然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就不必再回来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手心有一种硬硬的、冰冷的感觉。我的双手好像拿着什么,原来是小孩子的手根本拿不下的手枪,上面还挂着奇怪的装饰品,但毫无疑问是一把枪。我用双手拿着枪,对准远处的母亲。但母亲依然没有注意到我。我用双手的食指扣下了扳机。
  之后,梦境变得更加莫名其妙了。虽然我听到了枪声,但枪声很遥远。我可以清楚看到母亲的身影。黑色的袖摆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母亲慢慢地倒了下来。
  母亲在慢慢倒下的同时,脸上喷出鲜红的血。
  像珊瑚般,像寒绯樱的花瓣散落般,鲜红、鲜红的血。
  母亲的身旁燃起了火。
  血朝着火飞溅而去。
  火焰燃烧得比母亲还高,母亲似乎快被火焰吞噬了。我惊恐万分,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是魔女嘛。
  ——自古以来,魔女注定都要火刑伺候。
  ——你看。像火柱一样…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窃窃地笑着。真是令人厌恶的声音。我不想听到他们的谈话,就更大声地叫了起来。叫着,叫着,就醒了过来。
  我这才发现,即使我叫破嗓子,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母亲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梦境往往和现实有很大的差距。但母亲的死却是真的。母亲被枪杀了。那间房间的壁炉烧得很旺,母亲差一点就真的被火刑伺候了。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及我的梦境,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梦太荒唐了——这显然是言不由衷的话。相反的,我怀疑这根本不是梦,所以,才会觉得恐惧,难以向任何人启齿。
  我告诉别人,当母亲被枪杀时,我在二楼的房间,我自己也一直相信是如此。
  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我在二楼。
  或许,我真的在一楼,以那样的方式杀了母亲。否则,为什么我知道枪的形状和触感?
  日有所思,夜才会有所梦,人怎么可能梦见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呢?我越来越确信这一点,况且,我在事后并没有摸过枪。
  我很爱母亲。
  有时候,我会为母亲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感到愤愤不平。
  难道我真的杀了母亲?除了做梦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真是这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无论我再怎么哭,再怎么叫喊,母亲也无法回答我。我怕做恶梦,只能睁着眼睛回忆往事。即使我曾经愤愤不平,但我仍深爱着母亲。当我们单独相处时,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到我们家,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虽然母亲已经不在,但我至少可以借由不断回忆和母亲共度的日子,战胜那个讨厌的梦。

  2 花的庭院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妈妈、阿婆、阿姐四个人,生活在高高的石墙围起的大房子里。虽然还有一些整理庭院的人,但我不认识他们。
  那时,我对围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在我记忆所及,我从来不会跨出过大门一 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我喜欢的一切都在围墙里。
  那时,我没有上学,但家里有好多好多书,我都看那些书自习。
  我从来不会从远处看过我们的房子,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外侧的墙壁是用和围墙相同的灰色石头砌成,二楼上面还有一间阁楼,有一个大大的黑色三角屋顶。
  房子里有好多好多的房间,实在太多了,有些房间上了锁,根本没有用过,我对这些房间也一无所知。一楼是玄关和客厅,以及通往二楼的旋转梯,四、五间大小不同的客房、宽敞的饭厅和小饭厅,还有厨房。
  在一楼的房间中,我最熟悉的就是阿婆们工作的厨房、和母亲一起用餐的小饭厅,以及从小饭厅向庭院延伸的露台。每一问房间都有壁炉,从秋天到春天都一直烧着火。
  其他房间是客人造访时才用的,我不会进去。至于客人的事,以后再谈吧。
  在春天至秋天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的日子里,我和母亲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露台。露台上放着玻璃枱面的桌子,我们在那里吃早餐、喝茶。
  母亲也说,在这个家里,露台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坐在露台,眼前的庭院就像一幅画一样。母亲喜欢眺望庭院。我更喜欢看着母亲坐在庭院前的样子。
  来谈谈庭院吧。听说以前在水池的周围有许多灯笼,松树蜿蜒展枝,还有假山和踏石。但我看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松树,也没有灯笼,变成了和大房子很相衬的欧式庭院。水池中铺满了睡莲,翡翠色的圆叶在水面上层层叠叠,一到夏天,就会绽放出不计其数的鲜红莲花。
  坐在露台上眺望庭院,完全看不到庭院四周的围墙。因为一排倚着围墙种植的高耸树木遮住了整片围墙。因此,我们好像并非身处一般庭院,而是隐入一片森林中。
  最高的树木是冬天也不会落叶的喜玛拉雅杉,然后是一排樟木,以及在春天会吐出嫩叶、秋天则染成金黄色的榉木。越靠近我们,树木就变得越矮,屋子前则种着许多会开花的树木。有白色的丁香花、木兰花和珍珠花,香气宜人的金黄色丹桂花,白里透红的日本木瓜花,蓝紫色球状的绣球花,以及紫红色的杜鹃。
  水莲池畔的杨柳树垂下细细的柳叶,几乎快要碰到水面。池塘的四周是一片绿色的草皮。虽然也有花圃,但母亲似乎并不喜欢太刻意修整的庭院。她经常说,她喜欢像大自然的森林一样的庭院。
  所以,花圃里只种了玫瑰的树苗,以及不会修剪的郁金香,虽然会不时绽放花朵,但因为既没有施肥,也没有人为它抓虫子,花显得有点发育不良。
  倒是那些由不知名的地点飞来的种子自然生长而成的花草,显得精神抖擞。黄色的油菜花和红色的紫云英,蓝色的婆婆纳在庭院的草皮上,争奇斗艳,但春天最美的花朵则非垂枝樱莫属。
  夏天的庭院绿意盎然,睡莲也美不胜收。拂过池塘吹来的风凉凉的,捎来绽放在远处的栀子花香。
  老实说,盛夏季节在露台喝茶、吃饭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庭院里满是树木和花草,一到夏天,就会有各式各样的虫子飞来飞去。我不喜欢让昆虫飞进桌上的蜂蜜或牛奶中。
  所以,我和母亲都喜欢春天。寒冬结束,终于可以走出户外时,总令人雀跃不已,我们会经在露台吃早餐、午餐、下午茶,也在那里吃晚餐,一直到上床睡觉前都舍不得离开。
  我们从来不会感到厌倦。庭院的风景随着太阳的移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母亲一下子哼着歌,一下子又朗诵着优美的诗句,也曾经在我面前表演戏剧的台词。母亲非常多才多艺,她最擅长的是模仿别人的声音。
  我忘了那是在我几岁的时候。那天,庭院里唯一的垂枝樱突然花满枝头。这棵垂枝樱的颜色特别淡雅。白色中稍微带点红色的樱花竞相绽放,把树枝压得弯弯的。那是一棵很大的树,比二楼还要高。枝头开满粉红色的花,花下却静得出奇,笼罩在一片花影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母亲伸手指向庭院,说:
  「小纯,今天我要告诉你那棵樱花的故事。」
  然后,她突然改变声调,开始说起樱花的故事,那棵一直孤独地站在庭院中,一年一度绽放出美丽花朵的樱花树的故事。
  男女老少来到花下,为樱花的美丽感到欣喜,为樱花的飘落感到惋惜,在樱花树下歌唱、流泪,在樱花树下邂逅、恋爱、分手。花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伫立在庭院的樱花树却比人更长寿。人来人往,只有樱花树一直伫立在那里——。
  尽管我无法重复母亲当时所说的话,但母亲的声调、抬头的样子,出神地仰望天空时晶莹剔透的脸,以及仿佛樱花的树枝随风摇曳般慢慢摆动的手臂,都是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最后,深受樱花吸引的母亲,便走下大理石的楼梯,光着脚,轻轻地踩着草皮走向庭院。母亲像一片影子般,即使在走路的时候,也比任何人都美丽。
  母亲和我在一起时,几乎都穿便装,但有客人造访时,一定会穿和服。无论便装还是和服,她最喜欢的都是黑色。
  母亲的肌肤苍白似雪,滑顺的头发像刚洗过般乌黑油亮,所以,穿黑色的衣服特别漂亮。透明薄纱的黑、亮晶晶的真丝绸缎的黑、闪着暗光的天鹅绒的黑、会发出沙沙声响的纺绸的黑、若隐若现的罗纱的黑……。
  母亲和我在一起时不戴首饰。她穿着一件领口开得大大的黑色礼服——袖子长及手背,裙摆及地,没有一点装饰的素雅洋装——站在垂枝樱下。
  在树下昏暗的光线中,白色花朵的包围下,母亲的脸显得那么雪白。不时闪现的双手就像是离开树枝的两朵花。母亲仰望树梢伫立,那模样,仿佛是春天女神下凡。我觉得此刻的母亲比任何时候都美丽、神圣,却又遥不可及,好像就会这样融入樱花树里。
  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希望母亲赶快回到我的身边。我多么想要大声叫喊——妈妈,赶快回来。
  然而,我却叫不出声音。那时候的母亲实在太美了,似乎已经不是我的母亲。我绝对无法像母亲那样美丽。我和母亲都十分了解这一点……。

  3 客人们

  什么?庭院的事已经听够了?想要听听客人的事?我是没问题啦,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母亲不让我和客人们见面。为什么?嗯,我也搞不清楚。这种事,我觉得你们自己去想就好了。
  况且,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人。所以,我尽可能不去想,也不去看那些人。我既不喜欢那些人,也不喜欢和那些人在一起时的母亲。但阿婆告诉我那些客人要怎么称呼——她说那些人都是「崇拜者」。
  老实说,家里很少有没有客人造访的日子。虽然客人有时候会一大早来,和母亲吃完午餐后出门,一直到很晚都没有回来;但通常母亲哪里也不去,只在家里招待客人。有时有人独自前来,在我喜欢的露台喝茶:有时在傍晚时分,客厅里挤了二十几个人,一直喧哗到半夜。
  那些人经常都是新面孔,但也有少数几个老面孔常常出现。大部分的人都很年轻,脸蛋很漂亮,或是体格很健壮,或是声音很好听,说话很动听,反正都会有一些优点,但也会有一些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优点的人。
  有一个面色凝重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经常独自前来,当大批客人涌入时,立刻不见他的踪影。他曾经站在庭院看着二楼的窗户,和我四目相接。
  虽然我慌忙地躲到窗帘后面,但那个人还是一直看着我。他好像小偷一样,一直在庭院裹徘徊,四处探头张望着。我觉得那个人的举止很奇怪,长得也很不好看。
  那时候,我才体会到弹弓被阿婆没收了有多可惜。我从掉落在庭院地上的树枝中找到一根分叉的树枝,折成适当的长度,装上背着母亲请人代买的松紧带,自己做了一把弹弓。因为那条松紧带很有力道,若是看到猫盯着在池塘里戏水的麻雀,只要一发子弹就可以把它打跑。但阿婆说太危险,生气地把弹弓没收了。
  想必母亲也不会喜欢这种偷鸡摸狗的人。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那个人都没有出现。他让我觉得浑身毛毛的,所以,我也松了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毫无顾忌地看着我的脸,久久都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散去。
  因为,我觉得好像在其他地方看过这个人,总觉得好像是画中人盯着我看一样。可能是这个人长得很像我的祖父或曾祖父吧。因为,在二楼的走廊上,有一整排祖先的画。
  或者,我在更小的时候,会经和这个人说过话。可能他趁母亲不在的时候来到家里,上了二楼,和孤独寂寞的我说过话。对,而且不止一次。他有时候会送我绘本,也会带玩具给我——。
  我只有和客人们打过一次招呼。麻花波浪头上绑着红色的丝带,身穿深蓝色洋装、白色围裙—我一身爱莉丝娃娃的装扮,跟着阿婆来到客厅。
  阿婆看着穿戴整齐的我,称赞说「哇,好可爱」,但我觉得披在脸上的头发和会缠住脚的裙子都很不舒服。我一直担心这样的装扮下楼梯会摔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来到客厅,又觉得那些客人打量我的眼神很可怕。
  那些都是母亲的「崇拜者」。「崇拜」比喜欢更伟大,他们奉献给母亲的是一种纯洁、不求回报的爱,就像古代骑士奉献给贵妇的一般。每天来家里的那些男人,都在竞争谁是「崇拜者」第一名。对这些人来说,母亲才是他们的目标,我根本是个拖油瓶,他们看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我是只稀有动物。
  我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这种情节只有在小说中才会发生。没错,不管是在小说还是古代,其实都没有真实地发生过。虽然亚瑟王的骑士蓝斯洛「崇拜」关妮薇王妃,但不久之后,亚瑟王和蓝斯洛就为了争夺关妮薇而发动了战争。这不就是一般的三角恋爱吗?
  所以,那些客人也只是为了争夺母亲而已。那天在客厅围绕在我身边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仿佛是在鉴定店里的商品一样。
  这时,母亲走了下来。母亲的房间有一个铁花扶手的旋转楼梯可以通往客厅,
  母亲梳妆完毕,就会缓缓地从那个楼梯走下来,好像出现在舞台上的女主角一样。那次好像是春天,因为母亲穿着黑色的和服,裙摆上散着许多白色樱花图案。
  母亲的和服拖着长长的袖子,配着凸星花纹的鲜红衬领和金栏锦的腰带,和服没有在胸前折叠,因而拖出长长的裙摆,露出浅桃色的衬裙。母亲的手上拿着缀满樱花的树枝,光着脚,一步一步地缓缓而下。脚趾的指甲染成了红色,仿佛花瓣片片。
  客人们「哇~」地响起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声,纷纷拥向母亲。没有人理会我的存在,我立刻就被遗忘了。我对此毫无异议,本来我就讨厌被当作稀有动物,所以,这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客人们遮住了母亲,我完全看不到她,让我觉得很难过。
  妈妈——我在心里叫着。我不敢大声叫,因为太丢脸了。妈妈,我在这里。因为妈妈在这里,所以我才会来这里。拜托妈妈说句话吧,趁我还在这里的时候看看我,对我笑一笑。
  但母亲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吩咐阿婆:「带她上楼,让她睡觉吧。」母亲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就转过身去,她的背影——乌黑油亮的头发挽了个髻,插着珍珠的发饰,修长的脖子消失在低垂的衣领中——至今仍然深深地烙在我的眼中。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太丢人现眼,让母亲觉得很不高兴。如果可以放声大哭的话该有多好,但我实在太难过了,一点儿都哭不出来。
  从此以后,我下定决心,即使母亲没有吩咐,我也绝不会再出现在客人面前。
  只要家里有客人,无论白天或晚上,我都会在二楼吃饭。虽然二楼也有伸向庭院的露台,但客人走出庭院时会看到,所以,那里也是禁区。
  当我把所有的书都看完,觉得非常无聊时,就会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拿着小镜子站在窗前。从镜子中眺望窗户下的庭院。熟悉的庭院映照在镜子中,又是一番新鲜的景色。只要有人走出庭院,我可以立刻躲起来。
  我家很大,但我在二楼的房间里,还是可以听到下面客人的交谈和动静。虽然我既害怕又厌恶在客人面前露脸,但一个人躲在楼上却寂寞得要死,想到母亲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只有阿婆来我房间时,我才会暂时不感到孤单。当成群的客人造访时,会特别雇人在厨房做菜,那时阿姐要在一旁帮忙,只有阿婆能陪我。但阿婆说话很唠叨,有时候根本听不懂,所以还是很无聊。
  但我至今仍然记得阿婆说过的某些话。没错,她会经说过。但好像并不是对我说,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是报应啊,报应。」
  「什么?什么意思?」我问道。当时,阿婆一副恍神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突然心跳加快,抓着阿婆工作服的衣袖,一再追问「到底是谁会遭到报应?」令人惊讶的是,阿婆仍然满脸恍神地说:「是小姐。」
  阿婆称母亲为小姐。从母亲还是个小孩子开始,阿婆就服侍她到现在。母亲所有的事都是阿婆帮她打点的。
  每天早晨,从端茶到床边、帮母亲梳头,选当天穿的衣服到睡前的沐浴,都由阿婆一手包办。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听过阿婆数落过母亲。
  「阿婆,为什么你要这么说?」我又追问道。阿婆从满是皱纹的嘴里吐出一句话。
  「小姐当初应该结婚的。」
  「她太逞强了。」
  「再怎么寂寞,也不能像这样每天邀一堆男人来家里闹到深更半夜,真是太不检点了。」
  「简直就像魔女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我甚至搞不清阿婆是否员的说过母亲是「魔女」。但我很清楚地听到这两个字。
  我知道什么是「魔女」,应该是从书里看到的,而且,好像也听过某个客人这么说母亲。
  「为什么母亲是魔女?」
  听到我这么问,阿婆终于看着我,然后,突然张大眼睛,露出满脸的惊讶。在此之前,她好像是张着眼睛在睡觉。
  魔女?什么魔女?阿婆大声地问道。刚才是你自己说母亲是魔女的,而且,那些「崇拜者」也说,那个女人是魔女,我的话还没说完,阿婆就举手打我的屁股。
  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但还是觉得阿婆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至少你不应该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阿婆一边打我,一边带着哭腔不断重复着。我的内心很复杂,明明是自己挨打,却感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阿婆的事。
  我唯一知道的是,「魔女」好像不是一句好话。那些「崇拜者」果然不是真的「崇拜」母亲。而且,连阿婆也或多或少认同这一点。
  我很努力想要探阿婆的口风,因为我想知道,阿婆明明不可能讨厌母亲的,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但阿婆反而不怎么来陪我了,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当母亲招待客人时,我总是孤独一人。
  有时候,我也会看书。二楼的一间房间里有好多书,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所有的书。虽然我只学过平假名,但以前的书上都有注音,所以我也可以看得懂。即使不太能理解某些话的意思,但只要一直看下去,就会慢慢了解。之后,我也渐渐学会看汉字的书。
  我开始思考阿婆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含意,当然也包括她没说出口的话。既然我问她,她也不肯告诉我,我就只能靠自己寻找答案。我虽然没有母亲漂亮,但以小孩子的标准来说,我的头脑应该算是很聪明的。其实,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是我的母亲。但要生小孩的话,一定得要有爸爸和妈妈。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问过「爸爸在哪里?」因为我觉得好像不应该问这种问题。
  阿婆说过:「小姐当初应该结婚的。」
  也就是说,母亲从来没有结过婚,而且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所以,家里才没有父亲。父亲是不是死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家里应该会放父亲的照片。
  母亲的卧室放着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也就是母亲父母的照片。走廊上有一整排祖先的油画,却没有「父亲」。
  不仅没有照片或油画,甚至连我都不会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也不会听过有这号人物的存在。母亲的身上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就像是橡皮擦擦掉了写错的字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即使再怎么「应该」,人也不可能和死人结婚。从阿婆的话听来,母亲明明可以结婚的,却选择不结婚。所以,事实也应该是这样。我父亲人并没有死,但母亲拒绝和他结婚。
  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我再怎么绞尽脑汁,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在古典小说中,经常可以看到相爱的男女过了一阵子,就会变心、分手,所以,就算母亲抛弃了父亲也没什么大不了。
  难道阿婆的意思是——如果爱上了其他的男人,即使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也应该和那个男人结婚;而像母亲这样不专情,又让那么多男人进出家门就是魔女。
  无论阿婆再怎么说,母亲都听不进去。于是,阿婆便不经意地在我的面前吐露了压抑在内心的话。我开始思考,我到底该支持阿婆还是支持母亲。如果问我喜欢谁,我根本不需要考虑。虽然我不讨厌阿婆,但再怎么样,她也无法取代母亲的位置。
  说句心底话,我也很讨厌那些经常来家里霸占母亲的「崇拜者」。我经常在想,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这些人永远不会出现该有多好。
  为什么?因为男人都很臭。烟草、发油的味道,或是在浓烈香水掩饰下油腻腻的体臭都让人受不了。即使母亲同意我到一楼去,即使那些人不会像上次那样上下打量我,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
  母亲在男人面前时简直判若两人。不仅妆化得特别浓艳,有时还戴着闪亮的大耳环,有时在和服的领子下露出鲜红的珊瑚项链。虽然这样的母亲也很美,但好像不再是我认识的母亲。
  此外,母亲的声音也变得十分高亢,并且笑声不断,但那种笑声跟和我在一起时的笑声完全不同,让人觉得很讨厌。就像把糖水放在太阳下晒一样,让人感觉黏黏的。如果魔女就是那种样子,那么我讨厌魔女。所谓「报应」、「放荡」,应该就是指这些吧。
  如果像阿婆所说,母亲和其中的一个人,或者不是那些人中的某一个,而是和别的男人结婚,然后那个人又来我家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话,会不会好一点?不,即使「崇拜者」从此不再上门,我也绝对不希望那样,那比客人们每天络绎不绝地上门,更加、更加令人讨厌。
  或许,客人们之所以上门,就是期待他们其中的一个能够获得母亲的青睐。尤其是那些单独上门,带着母亲外出:或是从白天一直耗到深夜的人,经常带来放满桌子的玫瑰花束,或是装在天鹅绒小盒子里的珠宝。在母亲面前堆砌出像糖浆般甜言蜜语的人,一定抱着这样的期待。
  但是,母亲绝对不会被礼物或是有口无心的话打动。那些像假花一样的花束立刻被丢进了垃圾筒,珠宝也当场送给了阿婆或阿姐。
  母亲不爱任何人。就像人们经常会在大厅放绘画或雕刻做为摆设一样,母亲只是觉得相貌堂堂的男人很赏心悦目;让那些能言善道的人说一些好听的恭维话,就好像邀请音乐家来演奏一样。只有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能让我忍受那些男人,因为我知道,母亲只爱我一个人。
  如果母亲唯一钟爱的男人出现在这里,和母亲结婚,住进这个家里,我要用什么理由接受这个人?我为什么要叫他父亲?我才不要呢!即使母亲要求我这么做,即使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也绝对不要。
  除了母亲,我谁都不需要。即使阿婆再怎么期待,如果母亲真的那么做,就等于背叛了我。因为,母亲就是这么教育我长大的。
  当亚瑟王知道王妃爱蓝斯洛胜于自己时,曾经想要杀死背叛自己的王妃。但我对母亲下不了手。即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我还是比任何人都爱母亲。
  某天晚上,我鼓起勇气问了母亲。
  「妈妈,您会不会和哪个客人结婚?」
  母亲一脸惊讶,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天,母亲很晚才回家,刚泡完澡,蓝色的手染浴衣外套着浴袍,靠在沙发上。母亲的脸色在浴衣颜色的反射下,显得格外苍白。卸了妆的脸看起来好消瘦、好憔悴。我好担心,真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问那样的问题。
  「小纯想要有个父亲吗?」
  母亲气若游丝地问我。我慌忙用力地摇着头。
  「不是!」
  「那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阿婆说……」
  说了一半,我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告密,所以急忙住了嘴,支吾起来。我真想大哭一场。
  这时,母亲叫我:「来,过来妈妈这里。」
  我在沙发上用力抱紧母亲。好久都没抱母亲了,母亲的身体好像变小了,我觉得有点纳闷。母亲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头发,抚摸着我长长的脖颈,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如果想要结婚的话,早就和你父亲结了。但我没有这么做。所以,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阿婆说什么都没用。不过,却让你这么担心,阿婆真是不应该,要好好骂骂她。」
  「妈妈为什么不结婚呢?」
  母亲踌躇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把嘴靠近我的耳朵,好像要告诉我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
  「其实,我讨厌男人。」
  「讨厌吗?……」
  太不可思议了。因为,每天总是有那么多的男客上门来看母亲。但母亲似乎对我讶异神情产生了误会。
  「我讨厌男人。但是,我很想要你,想要一个可以像这样紧紧拥抱的,我亲生的孩子。但我一个人生不了孩子,所以,只有在那个时候,需要借助一下男人的力量。」
  「妈妈,您这么想要生我吗?」
  「对,好想好想。」
  「但你不想要爸爸,对不对?」
  「对,不想。」
  「所以,无论阿婆说什么,你都不会结婚,对不对?」
  「不会。」
  听到这句话,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将脸埋在母亲的胸前,用力吸着母亲的味道,很希望可以就这么进入梦乡。但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喃喃自语道:
  「这个世上,男人支配着女人,女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女人只是佯装不知罢了。那些直言不讳的女人、意识到这一点而拒绝男人的女人,以及拒绝把自己绑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女人,都被社会认为是破坏秩序,所以备受指责、备受诋毁。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您是在说自己吗?」
  「是,没错。」
  我又想起了母亲的那些「崇拜者」。那些人只要一看到母亲,就争先恐后地献上甜言蜜语,却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面面相觑,发出卑鄙的笑声……
  「这就是所谓的『魔女』吗?」
  「是谁说的?」
  母亲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扬起嘴角笑着。
  「对不起——。」
  我慌忙地说。我突然想起,母亲不准我和客人见面。所以,我不能说是听客人说的。
  「对不起。可能是我在书上看到的。但我忘了是哪本书。」
  「没关系。」
  母亲摸着我的头,似乎想要让我放心。
  「一定是有客人这么说,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不过,这下你就知道围在我身旁那些男人的真面目了吧。他们并不爱我,只是被或许好运会降临自己头上的美梦吸引,就像虫子被花吸引一样。他们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就是他们想的那样,这种男人,我怎么可能喜欢?但是——」
  母亲「呼」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们可以让我忘记烦恼。」
  「妈妈有那么多烦恼吗?」
  「是啊。」
  「我看不出来。」
  「和小纯在一起时,这些烦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不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始终忍住没问。如果可以的话,母亲一定会陪我的。她之所以没有做,一定是做不到。
  「那你并不想要爸爸,对不对?」
  母亲再度问了我相同的问题。
  「即使你爸爸说想要和你一起生活,你也不要吗?」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吓了一跳,但我对从来不会见过面的父亲根本没有任何的眷恋。
  「根本不想。我只要妈妈。而且,我也喜欢这个家。我要和妈妈一直住在这里。」
  「没错,这个家是你的。」
  母亲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
  「放心好了。无论我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把你送走。我的财产都是你的,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所以,即使有一天我消失了,也不要担心。我的灵魂会一直留在这个家里陪伴你——。」
  当时,我还无法了解母亲话中的意思,只觉得母亲的轻声细语就像温柔的催眠曲。我躺在母亲温暖的腿上,感受着母亲抚摸我头发的手的温度,昏昏地睡去。
  我好幸福。
  我一直相信,这份幸福会永久持续下去。
  然而,那却是我和母亲共度的最后一夜。

  4 当天的记忆

  那是在春天的时候。
  庭院的垂枝樱已经绽满了枝头。
  天气晴朗,却是个有着浓浓寒意的早晨。
  前一天晚上,我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床上。当我醒来时,母亲已经起床了,我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吩咐阿婆,要她在小客厅的壁炉里加一些木柴。
  「壁炉底有没有清干净?」
  「是,已经打扫干净了。」
  阿婆回答道。
  「要不要先点火?」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因为我在的关系,母亲觉得用壁炉太危险,所以,二楼的房间都用瓦斯取暖器取暖,但一楼招待客人的房间就一直用壁炉。
  玄关大厅的壁炉上方放了一个大时钟,四周是黑色中透出红色斑点的石头。饭厅的壁炉上贴着花卉图案的磁砖,好漂亮。宽敞客厅里的壁炉最豪华,四周用白色大理石砌成,上面还有希腊神殿一般的浮雕。壁炉大得像个洞穴,我可以站着走进去。其他房间也都有壁炉,但装饰都不一样。母亲说的小客厅是个黑色、简朴的房间,有一个黑色铸铁花的壁炉,壁炉上有一面大镜子。
  每个壁炉都很深,只要堆起圆圆的木柴,点上火,即使在飘雪的寒冬,宽敞的房间也会立刻变得很温暖。木柴在红色火焰包围下燃烧的样子好美,有时候会迸出金色的火星,发出「啪、啪」的声音。当木柴烧成灰烬塌陷时,会发出像叹息般的声音。万一不小心绊倒的话,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所以,只要看到房间的壁炉生火,我就会远远地看着。
  既让人害怕,又漂亮无比的壁炉和取暖器不同,持续烧了一晚,会留下很多灰烬,清扫起来很麻烦。但阿婆他们已经习惯了,我从来没有看过长毛地毯上掉落过任何灰烬。
  小客厅在我们吃饭用的小饭厅对面,平常很少用到,虽然没有露台,但在靠庭院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窗户。
  看来,今天也有客人造访。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母亲违背了约定。但仔细一想,其实母亲昨天并没有和我约定什么。只是听了母亲那番话,让我以为至少今天一天,我们可以两个人单独相处。
  但母亲明明说她不喜欢男人,难道母亲在骗我?母亲觉得如果对我说实话,我就会讨厌她吗?但是,这根本不能成为说谎的理由。
  如果母亲对我说,她会和其中某个人结婚,我会有什么反应?我一定会非常生气。即使我知道这样可以让母亲幸福,我也绝对不能接受。虽然我不喜欢母亲骗我,但更讨厌听到我不喜欢的事。
  左思右想,想来想去,我的头都昏了。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讨厌,于是干脆钻进被子。最好可以一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睁开双眼,客人已经走了,是一个可以和母亲独处的日子。
  母亲走进房间,轻轻拍着棉被说:「如果你要起床的话,叫阿姐帮你穿衣服。」可我在闹别扭,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希望母亲可以稍微陪我一下。
  但事实却无法如愿,母亲直接下去一楼,不久,阿姐就叫我起床,根本不管我愿不愿意。阿姐好像很忙的样子,一直催促我动作快一点,听说下午又会有一批客人上门。
  阿姐又要我穿上之前穿的那套爱莉丝娃娃一般的洋装配围裙,还有丝带。那套装扮穿起来头重脚轻的,走路时还会勾住脚,我很不喜欢,所以我告诉她不想穿,反正我又不下去,我才不要穿这种衣服,就穿平时的衣服就好了。阿姐抬起尖尖的下巴,用威胁的语气对我说:
  「是吗?这可是你母亲交代的,如果你不听话,你母亲会生气。你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我可就伤脑筋了。听得懂吗?小姐。」
  我讨厌阿姐。阿姐长得像狐狸,经常背着母亲欺负我。在帮我洗澡时,她都会对着我冷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不像母亲那么美丽,但和母亲比起来,阿姐也丑得要命,凭什么嘲笑我?
  我还知道其他的事。阿姐在帮母亲打扫化妆室时,会擅自喷母亲的香水、擦母亲的口红。不止这样,她还把母亲放在梳妆台上的漂亮手帕和戒指放进自己的口袋。
  我曾经告诉阿婆,也向母亲提起过。但阿姐非但没有被解雇,还照样偷偷地,不,有时候在我面前也若无其事地碰母亲的东西,偷一些小东西。
  而且,阿姐也曾经单独和客人待在庭院里。我从二楼的窗户看到他们在喜玛拉雅杉前面偷偷地脸贴着脸。我从镜子里看庭院时发现了,然后,就躲在窗帘后面看他们。他们到底在那里干什么?难道阿姐想要取代母亲,把这个家占为已有吗?
  坏心眼的佣人背叛主人,霸占主人的房子和财产。我以前就看过这种故事。但如果阿姐真的这么想,代表她比我这个小孩子更天真。
  我早就知道,即使小孩子很聪明,大人很愚蠢,而且大人比较厉害。这是不变的规律。但小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像我这样聪明的小孩子,即使长大以后,也不会变愚蠢。那时候,我就会比阿姐更厉害,就轮到我好好教训这个坏阿姐。
  帮我穿好衣服后,阿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客人们好像已经陆续抵达。走进母亲的化妆室,靠近通往客厅的旋转梯时,可以隐约听到客人在客厅的谈话声。只有男人的声音,母亲不在那里。
  母亲到底在哪里?是在早晨提到的小客厅吗?可能让其他客人在客厅里等,自己在那里和别人幽会吧。我也搞不清楚。
  我坐在旋转梯的楼梯口旁,把手肘架在膝盖上,我觉得有太多的事都搞不清楚。因为,母亲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今天她要我穿这件衣服?如果是穿平时的衣服,我自己就可以穿,也不需要看到讨厌的阿姐。是不是有什么特肘的意义?难道是今天会发生什么非要我下去不可的事?
  「婆婆,快来帮壁炉点火吧,今天冷死了。」
  下面有人大声叫着。
  「对不起。今年已经收起来了。」
  阿婆回答道。竖起耳朵,还可以听到手推车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及汤匙碰餐盘时的叮当声。可能在端茶给客人吧。
  「什么收起来了,壁炉不就在那里吗?只要把屏风拿开,搬一些木柴过来,点上火不就好了吗?一
  「梅雨来之前,一定要关上烟囱。」
  「但其他房间不是还在使用壁炉吗?我刚才看到烟囱在冒烟。」
  我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手推车又推走了。可能阿婆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平时都是阿姐出去接待客人的,虽然我根本不关心阿姐到底跑去哪里了,但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呿,这个婆婆真不客气!」
  又是刚才那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不找一个漂亮一点、态度和蔼一点的下人,这算什么态度嘛!」
  「你在胡说些什么。不管刚才的老婆婆有多过分,她可是女王陛下的奶妈大人。从女王陛下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是她忠实的仆人。」
  另外一个人回答说。
  「比起平时那个骚劲十足的狐狸脸小女孩,这种人不是更棒吗?」
  「我才没你那么变态。我还是喜欢被女人侍候。」
  「奶妈大人也是女人啊。」
  「应该说,以前是女人。」
  四周响起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显然客厅里有很多人。
  「女王陛下还在打扮吗?」
  称阿婆为「奶妈大人」的声音不知道在问谁,离楼梯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回道说:
  「不,好像是在其他房间和人密谈。」
  「喂,喂,这可不太妙喔。」
  「和谁在一起?」
  我没有听到他们说的名字。但我可以感受到下面传来一阵喧哗,有如一阵强风吹过。
  「那家伙——。」
  「他怎么还不死心。」
  「越是这种人,越是纠缠不清。」
  「不,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样?」
  「今天好像是女王陛下自己邀他的。」
  「是死灰复燃吗?」
  「喂,开什么玩笑!」
  「对啊,怎么可以这样。」
  「那家伙不是早就结婚了吗?」
  「可能是我们的女王陛下割舍不下吧。」
  「只是逗逗他而已吧?」
  「真是残酷。」
  「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不愧是魔女。」
  「不许你侮辱她!」
  客厅传来争吵的骚动。但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根本无法继续平静地坐在那里。母亲今天的行为太不寻常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出什么事。
  之后——
  之后,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分身。
  我在二楼的房间,却可以亲眼看到母亲的一举一动。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上竟然握着一把造型古怪的手枪,我朝母亲开了枪。这就是我不断梦见的梦境。我甚至觉得自己亲眼看到母亲的和服袖摆被风吹起,慢慢倒下来。我看得一清二楚。
  但我的分身好不容易才撑起颤抖不已的双腿,从化妆室走到二楼的走廊上。我要去找母亲,我不想看到那些客人,所以,我既不想走旋转梯,也不想走通往玄关的大楼梯。
  另外还有两个楼梯,分别在走廊左右的尽头。这两个又窄又陡的楼梯,客人并不知道,平时只有阿婆和阿姐使用。左侧的楼梯通往厨房,现在那里应该有人。右侧的楼梯通往阿姐的房间和地下的洗衣房。我选择从那里下楼。而且,从那个楼梯到一楼后,离小客厅很近。
  楼梯只点了一盏小灯,十分昏暗,我手扶着墙壁,提心吊胆地踮着脚尖下楼。阿姐每次看到我用手摸墙壁,都会骂我把墙壁弄脏。但现在反正她不在,没什么关系。
  虽然阿姐经常偷懒,但家里有许多客人,忙得不可开交时,应该不至于偷懒吧。然而,当时阿姐真的出现在楼梯上,她坐在那里,身体后仰,睡得东倒西歪的。
  我吓了一跳,幸好她一句话都没说,我从她身边绕了过去。阿姐手上拿着一个玻璃瓶,放在围裙的两腿之间,好像喝了一半的样子。走过她身旁时,一阵水果的甜味扑鼻而来。她可能又偷喝了什么东西吧。我觉得她的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正当我轻轻推开通往一楼走廊的门的时候——
  砰!
  一阵爆裂的声音响彻昏暗的走廊。我吓了一大跳,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不知道是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还是走楼梯走到一半时,反正是其中一个地方。即使真的像梦里那样,我在二楼对准母亲开枪,子弹也不可能打到母亲。所以,那一定只是梦,并不是真的。
  我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想着刚才到底是什么声音。是房子外面的声音?最好是那样,但又觉得好像不是。是从客厅传来的?好像也不是。我走下楼梯,推开门,走到一楼的走廊。从这里开始,梦境和另一个记忆开始合为一体。
  走廊上挤满了人。从客厅冲出来的男人站在小客厅门前,试图把门打开,但怎么也打不开,于是,大家只能用力地敲着门,大声地叫着,热闹得好像在吵架一样。
  「小姐,你知不知道这个门的钥匙在哪里?」
  有人突然大声地问道。我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根本说不出话来。即使我说得出话,也不可能知道房间的钥匙放在哪里。
  「对了,去问那个婆婆!」
  那个人说完,就跑向厨房。可能他想到阿婆应该知道钥匙放在哪里。
  「跑去庭院那里,就可以从窗户看到房间里面。」
  有人说完后,就冲了出去。有人一边敲着门,一边大声叫着。有人半蹲着抢地盘,试图从钥匙孔里窥探房间里的动静。后方的那些人格外镇静,若无其事地和旁边的人交谈着。到底在吵些什么?在此之前,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吵闹过。
  但我却无法接近母亲,这也是最后一刻能够这样看着母亲。男人们将我推向一旁,冲了进去,挤向母亲,并把她拉出走廊。阿婆慌忙上前阻止,我也惊叫着,怎么那么粗暴,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母亲的右手和右边袖子已经被壁炉中的火焰烧到了。但母亲却连眼睛都没有张开。
  没错。母亲并不是睡着了。头发上插着的并不是珊瑚花。
  母亲陷入了长眠,从此不会醒来。
  母亲之所以轻轻闭着眼睛,是因为她永远不会再醒来。
  母亲之所以看起来是红色的,是因为母亲沾满了从头上流出来的鲜血。
  我终于体会到,无论我再怎么呼唤,母亲永远都不可能醒来,对着我微笑。当我体会到这一点时,我突然觉得自己亲眼看到了母亲在这间房间慢慢倒下,头上绽放出鲜红的花。
  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就是母亲幽会的对象。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蹲在房间的角落。显然是这个男人杀了母亲。杀了之后,还企图用壁炉毁尸灭迹。
  当我看到那张脸时,丝毫都不感到惊讶。那个男人就是曾经在庭院看着我的入,也就是阿姐私会的男人。以前,他会经上来二楼,和年幼的我交谈、送东西给我。一定错不了。因为,我已经想起来为什么这张脸似曾相识。
  那是我每天早晨洗脸时,在镜子中看到的脸。
  那是我的脸。
  我和那个男人长得很像。
  我们,应该有血缘关系。
  但我并不打算叫那个男人「爸爸」。他才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的、可恨的仇人。
  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也没有力气,所以无法为母亲报仇。虽然我对此懊恼万分,但下次再让我看到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所以,那个男人没有被判死刑反而是一件好事。
  自此之后,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的决心依然没有改变。这和法律或审判没有任何关系。
  我失去了无可取代的母亲,我当然有报仇的权利。
  如果我的梦境是事实,是我杀死了母亲,我就要制裁自己。
  我准备在我和母亲的家里,等待那个男人回来。那个时候,一切才能真相大白。
  到底是那个男人杀了母亲,还是我杀的。


  男人们追寻过往的记忆,那个女人的生与死,以及其他

  5 天使死在密室

  是吗?
  你在调查那个案件。
  那一定是某位关系人委托你来调查。
  喔,不。那没有关系。你当然无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关系人?
  是被判有罪的橘瑞雄家属吗?
  还是被橘杀害的小鹰狩都夜子的家属?
  无可奉告?喔,是吗?她的案子已经定案了。橘是唯一的犯人。虽然的确有一些令人费解的事实,但即使现在去追究,死人也不可能复活。
  不,我谈这件案子没有任何不方便。何况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对我来说,那就像是青春的回忆。身为当事人之一,或许,我多少也应该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卖给八卦杂志,用来写一些狗屁倒灶的报导。
  喔,是吗?我了解,请你务必要做到。其实,关于这个问题,也只能相信你了。没关系。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说出我的真名。我也有家室,我可不想让人胡乱猜测。
  我了解了。那,要从哪里开始说起?从她突然暴毙的那天?还是从更早谈起吗?你想了解为什么我会进出她的宅邸?喔,是吗?其实,这件事的原委很简单。
  小鹰狩小姐是明治维新前某个诸侯重臣的后代。明治维新后,无论武士还是贵族,有些走向没落,也有些人顺应潮流,增加了资产,累积了与其贵族身分相当的财富。小鹰狩家就是幸运的成功者之一,也很顺利地度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通货膨胀——这些事,你很容易查得到,我也就不细说了。
  总之,小鹰狩家在昭和尾声时,已经是腰缠万贯的资本家,但这家人却与家庭幸福无缘。他们家人不断遭遇意外和疾病,人数不断减少,似乎与经济上的发展成反比,小鹰狩都夜子小姐是这个家族最后的遗产继承人。
  都夜子小姐的父母帮她选择了一位未婚夫。但当她的父母相继过世后,她解除了婚约,在位于世田谷的一幢建于明治末期的欧式洋房里,独自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但她的美貌和才华很快就传递大街小巷,上门拜访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我也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拜访她,欣赏到她的美貌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灿烂的一天。即使是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依然可以浮现出她的倩影。
  她的黑发高高盘起,冰清玉洁的容貌配上细长的脖颈,黑色素面上点缀着金丝银线刺绣的长袖和服,像浴袍一样随意地披在身上,只要稍有差错,就会变得既滑稽又庸俗的装扮,但穿在她的身上,竟是如此相得益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虽然她身着华服,但她看起来永远带着一丝哀伤,似乎独自承受着孤独的煎熬。
  我说这种话,你一定会觉得很无聊。但在我的眼里,总觉得她就像是在天庭犯了罪,被流放到人间的天使。水晶灯照射下的黑发上似乎有着光环,绣着花卉的袖摆就像是被罪恶染成黑色的天使翅膀—。
  当然,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拜访她。通常都有十个以上的年轻跟班,为了吸引她的目光,为了博得她的一笑,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她的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带着哀戚的笑容,冷眼旁观这一切。好像眼前这种像罗马竞技场般的喧嚣,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些年轻人通常都有些不同的才艺。擅长吟诗的人会根据她当天的穿着,献上即兴创作的诗句。乐器高手当然会演奏小提琴或长笛,精通舞步的人试图邀她起舞遭到拒绝后,只好抱着男人一尽舞兴。
  两位会经参加奥运击剑比赛的年轻男子会经亮出银色的细剑。两个人都热血澎湃,差一点就见血了。像我这种毫无才艺的人,只能将自己打点整齐,祈祷她的目光可以在我身上停留。
  你难以想像这是发生在昭和年代的事?对啊。据我的记忆,那幢宅邸应该在大正年代,最晚也是在昭和初期,曾经是各大交际沙龙的热门话题。小鹰狩都夜子的确是符合那个年代的美女。她住的那幢欧式洋房简直就像座有魔力的宅邸,已经超越了时空,就像是穿越永恒的船。
  老实说,我之前并不知道她有女儿。带我去她家的表哥说,那位少女只有在客厅里出现过一次。但看都夜子小姐的样子,很难相信她竟然有一个女儿,她腰部的线条一点都没有走样。
  所以,我一直认为那个孩子是亲戚的养女之类的。既然没有结婚的打算,除了领养养女之外,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什么,都夜子小姐有没有固定的男朋友?难不成你误会了吧?在她过世后不久,八卦杂志曾经大肆报导,简直把小鹰狩家的欧式洋房写成不同寻常的妓院。说什么她是只钟情于政商要人的现代高级娼妓,把好几个男人玩弄于股掌的荡妇,最后因为爱欲的纠葛死于非命。真是一派胡言。
  都夜子小姐总是热情地款待我们,让我们玩得很尽兴,她曾资助和扶植诗人和音乐家,对文化、艺术也算是颇有贡献。但我觉得我们其中没有任何人与她有过肉体的关系。我们就像是在女王陛下的宫廷争宠的臣子,如果有人抢先的话,绝对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况且,我甚至认为她有男人恐惧症。看着才貌双全的年轻男子聚集一堂,相互争宠还无妨,但和那些年轻男子有肉体的接触只会让她感到厌恶。我会经有幸见识过她紧张的神情,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舞艺精湛的年轻男子,有一次他没有打招呼就拉起她的手,想要和她起舞。所以,我觉得她不是凡人,而是以女人的样子现身的天使。
  她坚持要解除婚约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她并不是讨厌她的未婚夫,我甚至觉得她还眷恋着分手的未婚夫。因为在解除婚约后,都夜子小姐还邀他去家里。
  那个男人姓橘,叫橘瑞雄。他只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凡夫俗子,而且,在和都夜子小姐分手后,立刻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几次都单独邀请他。在我们这群呼前拥后的年轻男子中,每一个人都无限渴望能够单独受邀,而不是和一大群人一起造访。
  为什么特别厚待那个男人?难道都夜子小姐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虽然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个人认为,如果真有什么把柄的话,就是她还爱着他。
  都夜子小姐爱着橘,虽然橘根本不值得她去爱,即使橘无法了解她的心意,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了解,是那份无法和所爱的男人结合的哀伤才让她变得那么美丽。只有我了解。因为,我爱她。
  我爱上了她。除了她美丽的外貌,我更爱她无法得到满足的不幸灵魂。不是肉体的爱,而是心灵的爱。她只能接受这样的爱。都夜子小姐根本不需要与凡夫俗子的肉体结合。我也一样。但尘世间的人类却无法理解这一点。不,就连那些呼前拥后的年轻男子,也不时想像着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占有都夜子小姐。
  这是个犯罪行为,比用子弹打穿她的头更卑劣。充满谜团的暴毙绝对不会玷污她。死在密室的她会成为一则永恒绝美的传说。只是,如果没有橘这个污点的话——
  不好意思。我有点语无伦次了。你想要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情况让都夜子小姐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对不对?
  那天的天气很好,但空气中却带有一种不寻常的凉意。樱花纷纷飘落,出了车站的柏油路上铺满了白色的花瓣。我差不多是在中午前到的,宽敞的客厅裹已经有十二、三个老面孔。她当然没有出现。驼背的老妇人推着手推车,端茶给大家,我表哥请她点壁炉,却被拒绝了。
  在闲聊中,我听说都夜子小姐在其他房间和那个叫橘的男人见面,我记得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这么说很老套,但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正午的前一刻,从走廊上突然传来「砰」的声响,但声音也不会很大。是枪声。但很糗的是,听到这个声响后,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是会夺走人命的凶器声。
  有时候,人多也有好处。其中有一个人练过射击,突然大叫起来,说:「刚才应该是小型手枪射击的声音。」大家一听,全都慌张了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出走廊,大家都知道,都夜子小姐身处的小客厅门就在走廊的斜对面。
  但果然不出所料,门打不开。尽管大家握紧拳头用力敲、拼命喊,也没有人应声。当时,我和两、三个人跑出玄关,绕到庭院里去张望,每僵玻璃窗都完好无损。
  只有一个窗户的窗帘是拉开的,从那里可以略微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但也只能看到壁炉的熊熊火焰,和壁炉上的镜子反射出的天花板灯光。房间完全锁死了,不仅没有人可以进出,连一发子弹都无法穿过墙壁。
  在厨房工作的老妇人打开了门。正确的说,是我表哥从老妇人手上拿过钥匙打开的。因为,老妇人几乎已经崩溃,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我表哥断言,门一定是从里面反锁的。当时,大家都觉得他没有理由说谎。
  打开门,里面大约是三坪大的小房间。正如从窗户外看到的,进门后右侧墙壁上有一个壁炉,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火烧得很旺,房间里有点闷热。
  但从窗户外无法看到壁炉前的地面。都夜子小姐的头朝着门的方向,脸朝上倒在地下。右侧的太阳穴已经被打穿了,流了一地的血。我立刻冲到她身边,这才发现她的心脏已经停正了跳动。
  都夜子小姐的表情十分平静,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错愕的神情。就连太阳穴上的血,看起来也像是在有点凌乱的黑发上插的花饰。她闭着双眼,仿佛安静地入睡了」。
  但她倒下的地方距离壁炉太近了,她和服的袖子和右手都被无情的火吞噬了。我们不顾一切地合力把都夜子小姐搬到走廊上。
  事后,警察虽然怪我们破坏了凶杀案的第一现场,但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呢!如果不插手的话,都夜子小姐的美丽胴体不就化为灰烬了吗?这才是最大的冒渎。
  我们是在把都夜子小姐搬出走廊后,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就是那个叫橘的男人。大家之所以没有立刻发现他,是因为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倒在房间的角落。况且,那间房间并不大,他的外套和帽子等也丢在长椅上,桌上还有酒瓶和酒杯,所以不可能看不到他。而且,他的手上握着一把旧式手枪。
  好了,之后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夜子小姐的死因当然是贯穿太阳穴的子弹,几乎是当场死亡。如果光从伤口来看,并不能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但橘的手上握着的手枪就是凶器,上面只采集到他的指纹。
  那把枪是橘的。他的祖父曾经出国,在巴黎的古董店买了这把决斗用的手枪,之后,就一直偷偷地收藏在橘家。虽然是十九世纪的古董,但保养得很好,依旧可以击发,所以,至少是违反了枪炮管制条例。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橘遭到逮捕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当时,他否认自己犯案。他说,是因为都夜子小姐知道枪的事,所以请他那天带来,他就照做了,进了这个房间、喝了酒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情况对橘非常不利。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听到枪声到我们冲到门前,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而且,当我们把门打开时,里面只有被枪杀的都夜子小姐和握着枪的橘。小客厅是密闭的空间,子弹不可能是从外面击发的,所以,只有橘才有可能行凶。
  检测后,发现他身上有很强烈的安眠药反应。但桌子上的酒瓶中还剩下他没有喝完的勃艮地葡萄酒,酒中并没有药物反应。所以,橘很可能在枪杀都夜子小姐后,为了帮自己脱罪,才服用自己事先准备的安眠药,倒在现场。
  律师为他辩护时提出的有利反证,就是在他右手上并没有火药反应,他也缺乏明显的动机。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开枪后散落的火药痕迹会留在手上,听说这称为火药反应。
  但在当时,橘的手套和上衣被丢进壁炉中烧成了焦黑。于是,警方认为他是想借此湮灭火药反应的证据。如果戴着手套,就不会在枪上留下指纹?但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无论再怎么谨惯,还是会不小心留下吧。
  关于动机的问题,的确还是个谜。假设是因为都夜子小姐单方面解除婚约,而使他怀恨在心,为什么事隔十年才杀她?而且,与都夜子小姐分手,和别的女人结婚后,他也数度上门造访。这又是为什么?很可能是他对她恨意甚深,一直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可能在警方审讯时,橘无法提出合理的回答。只要嫌犯答不上来,笔录就随警方怎么写了。真是可怜。即使这样,我还是很羡慕他,因为都夜子小姐爱他,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跟他交换身分。
  我相信那些仰慕者中,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想要把她占为已有,就只有亲手杀了她。不管是谁、无论在什么时候下手,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我相信都夜子小姐自己也很了解这一点。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让男人围绕在自己周围,其实是沉溺在非常危险的游戏中。但如果对她来说,这一辈子注定只能随波逐流,那她就只好玩一场以自己肉体为奖品的游戏来度过时光。这是我的梦,你就当做是在听我的梦。
  都夜子小姐其实是被当时聚集在她家里的所有人杀害的,你认为有没有可能?只要我们这十几个人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做得到。
  如果真是这样,橘就是被伪装成凶手的代罪羔羊。以我的个人观点,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我认为应该让都夜子小姐在不可能有任何人进出的完美式神殿密室中,变成美丽的他杀尸体,但为了隐瞒事实的真相,还是需要一个凶手。
  橘在路上遇到了熟人,也就是遇到了我们这票人的其中一个,在那人的一番花言巧语下,被骗吃下了安眠药。因为安眠药是装在胶囊中,所以不会立刻生效。他以为是都夜子小姐邀他来的,其实都夜子小姐并不知情,所以,看到他时觉得很纳闷,但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橘就睡着了。
  都夜子走出小客厅之前,我们其中一个人离开客厅,走进了小客厅。这时还没有杀她,先是用力攻击她的胸口或是掐她的脖子,把她打昏后,就离开了现场。门没有上锁,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去打扰她。
  听到枪声时,才是真正动手的时候。可能是另一个人,也可能是刚才那个人,由于通往走廊的门没有上锁,凶手可以顺利地进入房间。动手之后,也不需要逃跑。只要继续留在室内,趁我们蜂拥而入时再混进来就好了。
  当然,我没有参与这项计划。但这并不代表我所想的是假设,只是其他人没有邀我加入而已。每次只要想到这些事,我就会坐立难安。
  当时在客厅的十三个人都是熟面孔。但在发生状况,大家一片手忙脚乱时,根本不可能记得哪个人什么时候在哪里。即使有人悄悄离开,我也不可能察觉。
  至少把房门打开的表哥和凶手是同一国的。在表哥旁假装想打开门,却又打不开的那三个人,应该也是帮凶。但我们到的时候,橘已经先到了,所以,拿药给他的应该是其他的人。当然,凶手必须是在打开门时没有现身的人。
  我虽然会经跑去庭院看房间里的情况,但只有一个窗户的窗帘是打开的,凶手很可能就躲在死角。我当时不是一个人,还没有看清楚前,就被其他人催促着回到走廊。
  回想起当时在场的每个人,我会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凶手。
  这也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心想原来表哥他们那么讨厌我,把我当白痴看待。
  所以,这只是我的梦,胡思乱想而已。我并不相信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而且,我表哥是个很现实的人,虽然很爱女人,但还不至于动手杀人。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才说这不过是我的梦而已。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小鹰狩都夜子。
  我觉得,像她那样的美女和这个无法揭开的谜团很相配。
  所以,沉睡在同一个房间的橘就显得很多余,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最后,他并没有因为证据不足获判无罪,相反的,他选择了认罪—从原来的「我没有杀人」改口为「我不知道」,进而变成「可能是我干的」,听说,最后好像被判伤害致死之类的罪名。

  6 世上最古老的职业

  小鹰狩都夜子的杀人案?
  你怎么还在调查这种陈年往事?
  你要写相关的报导吗?但现在还有谁会记得那个案子?
  密室?什么意思?
  喔,你是指杀人现场的门窗都锁上了?但是,除了被害人以外,凶手也在里面,所以,即使门窗紧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啊,杀都夜子的好像就是那个叫橘的家伙,是被她甩了的前未婚夫。
  的确,她真是个绝世美女。所以,我不觉得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因为,她死的时候,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嗯,我也不知道她的正确年龄。她好像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所以,应该已经超过三十了吧。无论化妆技术再怎么好,最多也只能继续漂亮个三、四年。到那时候,她也就只能退隐了。
  什么?她的工作?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虽然有问过其他人,但还是问不出所以然?你问过谁?搞什么,原来是我表弟。那家伙虽然不是坏人,却很容易相信别人。别看他那样子,年轻时,可曾经是个美男子。都夜子很迷帅哥,所以,我经常带他出入那里,没想到他竟然对她一见钟情。
  为什么会惊讶?因为那家伙看到女人就害怕。他属于那种晚熟型的,现在仍然是独身。所以,平时看到女人时,根本不会多瞧一眼,但连这种人都对她入迷。可见都夜子真的是无与伦比的美人,连她说话的声音,举止也充满魅力。
  哼,那家伙说都夜子讨厌男人?我可没听说过。她怎么可能讨厌男人?那个女人的工作是世上最古老的职业。以江户时代来说,就像是吉原的太夫②,不,应该说是「茶花女」,或是法语中的「courtisane」③。
  我告诉你,以前的女人分为二种——良家妇女和妓女,从待嫁女儿身到生儿育女的女人,和出卖自己的容貌、教养和才艺的女人。妓女中有顶级的,也有水准很差的,顶级中的顶级甚至可以跻身总理大臣的酒席,或是和外国的皇家贵族共度春宵。虽然政府早就封了吉原大院,但男人对这类女人的需求却没有消失,应该说是不减反增。
  即使是明治维新前的某诸侯重臣的后代,但经过大正、昭和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仍然没有没落,而且要维持那么豪华的欧式洋房,你以为财源是从哪里来的?都是靠女人。小鹰狩家懂得把美女磨练得更美,奉献给当权者,才能维持到今天。
  但最终还是无法抗拒时代的潮流。都夜子也成为小鹰狩家族直系的最后继承人。祖先代代磨练的美的结晶都汇聚在她的身上,但她却无法找出一条不同于祖先的生存方式。其实,她即使不工作,也可以靠父母的遗产不愁吃、不愁穿,所以,虽然她还不至于沦落到陪男人睡,但追根究柢,她还是不折不扣的妓女。
  没错没错,那个案子发生后不久,某家周刊一眼就看穿了这一点。虽然在事实的部分都是些卑劣的揣测,但其实说得没错。之所以没有后续的报导,是因为万一以前的顾客名册流传出来就糗大了,所以,政治家们才出手施压干预。
  如果她和橘结婚的话,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幸福,但或许可以度过平凡的一生,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个女人根本不甘于进入普通的家庭当个太太,她的血管里流着淫荡的血。
  她的确是让人看一眼,就想要扑上去的美女。脸蛋只要画上淡淡的妆就可以充分衬托她白皙又光滑、宛如绸缎的肌肤,只要她用细长的眼角稍微瞟一眼,就让人血脉贲张。头发向上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鬓脚处随意垂下两缕秀发,看到这样的女人,如果还没有冲动,就算不上是男人。
  那个女人非常明了自己的美丽,更知道该怎么吸引男人的目光。她穿和服的样子与众不同,即使披金戴玉,被人包养的模样,照样能让客人觉得赏心悦目,为她陶醉。
  你一定是误会了,以为是都夜子甩了橘,才解除婚约的。不,不,这是误会。
  厌倦的不是都夜子,而是橘。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个极普通的男人,都夜子的美丽,对他来说应该是个沉重的负担吧。
  都夜子绝对不可能理解橘的心情,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于是,都夜子就像以前她的母亲、婶婶和祖母那样,广邀男人到家,模仿起交际沙龙那套玩意儿。受伤的自尊心需要赞赏的视线和称赞的话语来弥补。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出入那个家,我很清楚,只要都夜子看上某个男人,就会把他拉到一旁,带进自己的卧房。其中的某一个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吧!不,我并不知道到底是谁。
  但即使如此,都夜子还是无法忘了那个姓橘的男人。不,应该说,越来越无法忘怀。唯一甩了她的男人成为她的心魔,在她心中占据了更大的地位。我不知道都夜子是不是认为自己爱他,但这已经不是爱情,而变成了执著。
  你说,你不认为橘杀了都夜子?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太相信我表弟的言论了。你一定认为男人之所以会杀了像都夜子这种女人,一定是因为对她的爱恋和占有欲使然。
  但其实橘对都夜子没有一丝的幻想。对他而言,她是个不按牌理出牌、令人生畏的怪物。虽然她会经是他的未婚妻,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他已经有了妻子,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都夜子却老是对他管东管西的。
  橘之所以会到都夜子家里,一定是她非要他去不可。「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去你家」,男人听到这种话,怎么可能不去。当然,如果有人问起,他一定会回答说,是自己想要上门的。
  如果橘的妻子是个普通的女人,看到都夜子时,一定也会被她的美丽震慑住。
  如果听到她说,您先生至今仍然爱着我,也绝对不会怀疑,于是她的内心就会嫉妒得发狂。林林总总的事,让橘终于忍无可忍。
  想起来,他也怪可怜的。都夜子在向自己复仇,想要毁灭自己,如果不杀她的话,自己就会被杀。他们的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也丝毫不足为奇。杀人现场之所以显得有点离奇,是因为这个叫橘的男人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再加上他是个胆小鬼。他吃的并不是什么安眠药,而是镇静剂之类的东西吧。
  既然要收拾破坏自己家庭的魔女,就不能让自己所做的事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且必须顺利地逃脱,但他没这个胆量。虽然借助药物的力量杀了她,却已经无力逃走。虽然已经把手套和上衣丢进壁炉烧掉了,但手上还握着枪,代表他当时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
  啊,对了,我忘了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听说,都夜子死的那一天的相同时间,还有一个人在那个家里离奇死亡。那个家平时有一老一少两个住家女佣,而那个年轻的女佣也在同时死了。
  她的死因才离奇。听说那个女孩坐在下人用的楼梯上,瞪着眼睛闷死的。不,我没有看到。好像是在报警后,警察开始搜索时发现有一个人不见了,找了半天才发现的。
  那女孩是被毒死的。她坐的楼梯旁掉了一个像化妆品瓶子般设计精美的玻璃瓶,听说里面装的液体不知道加了农药还是什么剧毒的毒药。而且,这个瓶子原本是寄给都夜子的小包裹。
  包裹里附了一封写着「这是养颜美容的水果酒」之类的信,但都夜子不认识寄件人,所以,那天早晨原封不动转交给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手脚不太干净,经常在打扫的时候顺手摸走太太的珠宝和化妆品,但那是主人叫她丢掉的东西,所以,她并不算是偷。
  但她实在太倒霉了。女孩高兴地喝下瓶子里的东西,死了。也就是说,这原本是寄来杀死都夜子的东西。
  警察把橘当作杀害都夜子的凶嫌逮捕后,侦查方向也将包裹的毒药锁定在橘的身上,最后没有找到物证,也没有得到他的口供,所以在起诉书上应该没有提到这一点。可见有多少人痛恨这个女人。
  怎么样?还有没有搞不清楚的地方?
  最后,橘好像认罪了。
  总之,这个案子已经了结了。事到如今,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

  7 因死亡而永恒

  你想要问我什么?
  的确,我会经数度造访过小鹰狩都夜子小姐的府上。但如果你问我是不是了解她的人品或心情,我只能对你摇摇头。我只不过曾经偷窥过她的外表而已,没有责任发表什么言论。
  我是橘瑞雄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是同窗好友。不,我现在也把他当成朋友。我很了解橘这个人,所以,我相信他是清白的。他根本不可能杀人,而且他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小鹰狩小姐。
  解除婚约并不是橘的错,我听说是小鹰狩小姐的意思。有人说不是这么回事?
  那只是胡乱猜测而已,是橘亲口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他为此十分苦恼,说他无法了解她在想什么。
  胡乱批评别人的恋情是很愚蠢的,况且,我也不知道小鹰狩小姐到底对橘有什么不满。以桥的好朋友的立场来说,他当时受到的打击绝对不轻。虽然我不认为橘杀了她,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即使橘因为她的所做所为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桥后来娶了晓实小姐为妻,也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那段时间,我和他比较没有来往,所以也不了解他为什么又开始出入前未婚妻的家里。如果我知道的话,应该可以阻止他。
  老实说,我觉得那个女人并不是橘该爱的人。至今我仍然认为,虽然她的外表很美,内心却冷若冰霜。她心里想的只有自己,根本不会爱任何一个人。从这点来看,对橘来说,解除婚约反而是件好事。
  我说这种话是不是很奇怪?可能吧。因为我也曾经是那些呼前拥后、出入她家里的崇拜者之一。但只要是体内流着沸腾热血的年轻人,都不可能不被小鹰狩小姐的美丽所打动,我并不否认这一点。
  恶女、有着宿命的女人、冰山美人,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些名称了。她同时具备了一双可以轻而易举勾起男人欲望之火的淫荡双眼,和可以将男人的欲火扑灭的冷漠语气,把我们这些人像骰子一样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们在她的跟前时,称她为「女王陛下」。
  但其实私底下都叫她「魔女」。
  即使真的是女王,她所统治的也绝对不是太阳底下的王国,而是隐身在湖底深处另一个世界,专门俘虏男人的妖魔女王。
  如果是魔女的话,就是出现在尤里西斯④面前,把他的属下变成家畜的喜尔凯⑤。
  我们会经相互开玩笑,这些围在她身边的人早就被她变成了牛或羊。一旦变成了动物,吃下了诱饵,怎么可能逃出饲主的手掌心。
  即使偶尔看到橘本人出现在造访人群中,我也没有感到太惊讶。当时,她已经变成我世界的中心,无论看到谁对她入迷,我都不会感到惊讶。反而我对为什么只有这么几个人出现在她的宅鄙感到不可思议。
  小鹰狩小姐放不下橘?是她叫他去家里的?不可能,这根本是胡说八道。桥是自己想去她家的。我曾经听橘抱怨,虽然他想要生个儿子,但因为妻子晓实身体虚弱,无法再生第二胎。我们男人就是这样,不管长到几岁,都还像是个到处惹祸的小孩子。
  对于迷恋小鹰狩小姐这件事,桥比任何人都感到羞愧。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对方是曾经甩了他的未婚妻。所以,他造访魔女的宅邸时,都是独来独往。即使在其他地方遇到时,他也只字不提小鹰狩小姐的事。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佯装不知罢了。
  她看到橘上门时,也没有赶他走,照样欢迎他、款待他,不知道这是仁慈,还是残忍。
  当时橘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晓实曾经找我商量过,好像他的行为举止已经让家里人都看不下去了。我对晓实说,他总有一天会收心的,放心地等他回心转意吧,虽然我只能说这种老套的安慰话,却并不是在敷衍,因为我相信应该会是这样的结局。
  女人的美丽只不过是朵「盛开的花」。即使小鹰狩小姐拥有绝世无双的美貌,但这种美丽也不可能持续三十年。我们这些呼前拥后的男人都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了解这一点,才会聚集来参加这朵「盛开」之花的飨宴。
  对我们而言,小鹰狩小姐的魔力并非仅止于稍纵即逝的美丽而已,更因为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跪在她面前,臣服于她石榴裙下大肆恭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相信她也十分了解这一点。
  因此,无论我们赞美她「女王陛下——」,或是叹息「她是个冷若冰霜的魔女」,那都是你情我愿的成人游戏。
  没错。一切都是游戏。
  但是……
  我也承认,在所有人中,橘就显得格格不入。
  他太老实了。有时候,我觉得他无法理解这是一场游戏。他发自内心地嫉妒其他的崇拜者。「在夺回她从自己身上偷走的东西以前,我绝不会离开」——虽然我不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会经听他这么说过。
  啊,完蛋了。我差点否定了我一开始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好像橘真的有杀害她的动机。但我相信没这回事。橘并没有杀她。如果他当时没有中途改口,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法官根本不可能判他有罪,当然,律师的能力也有问题。
  总之,警察认为他是重大嫌疑犯而逮捕了他,理由当然连我都知道。那间房间通往走廊和庭院的两个出入口,都从里面反锁了。往庭院的门很久没有使用,已经完全生锈了。面向庭院的窗户都上了锁。靠走廊的门的唯一一把钥匙放在厨房的钥匙箱里,没有人拿过。
  虽然壁炉也是另一个出入口,但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在烟囱一半的地方有格子,人根本无法从那里进出。也就是说,那间房间是完全被密封的密室状态。
  房间里传来枪声。我们——因为当时我也在客厅——立刻冲出去,找来老妇人打开了门,发现房间里有两个人,橘和小鹰狩小姐。橘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右手握着枪,小鹰狩小姐右侧的太阳穴被子弹贯穿,已经断了气。
  小鹰狩小姐的和服袖子和手臂都已经被壁炉的火烧到了。卷起的袖子中露出的手臂已经烧成一片焦黑。很难想像如果破门而入的时间再稍微延误一下的话,火就会烧递她的全身,那将是多么悲惨的光景。对一向重视自己美貌的她来说,没有让大家看到如此的惨况,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为什么凶手要这么做?对她有着强烈憎恨的解读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刚才说过,我们都称她为魔女。在中世纪的欧洲,魔女都要火刑侍候,所以有人说,这可能是一种暗喻。
  如果凶手是橘的话,这种暗喻显然不符合他的风格。虽然我们封小鹰狩小姐为魔女,但他一直和我们划清界线。没想到他被逮捕了。当被杀害的被害人和另一个人身处密室时,另一个人当然会被当成嫌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在室内发现的凶器手枪是属于橘的,如果手枪上只采集到他的指纹,即使动机很含糊,现场状况稍微有点不可思议,当然还是会逮捕他。
  那把手枪是十九世纪英国制击发型单发手枪,枪身上有蔓藤花图案的浮雕,是很漂亮的摆设品。以前曾经挂在他房间的墙壁上,橘告诉我「这把枪还能用」,也经常在我面前上油、保养。但结婚后,他好像就失去了兴致,去他家时,已经没有放在外面了,我也完全忘了这件事。
  枪可能是橘的,但我已经说了好几次,我不相信橘杀了小鹰狩小姐。他是个老实人。虽然他的缺点是有点懦弱,但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诚实。像我这种不负责任、游手好闲的人,根本不配有他那样的朋友。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在前未婚妻的面前喝得烂醉。
  所以,无论喝酒、吃药后陷入昏迷,都不是出于他的自愿。当时我立刻想到是有人想要陷害他,想要栽赃他。这种事最容易发生在像他这种老实而又死脑筋的人身上。
  如果坚持否认自己犯案,打官司时,我一定会和他并肩作战。没想到他却松了口。从「我没干」变成了「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忘了」,最后甚至说「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话,可能是我杀了她」。
  他妻子晓实后来成为检察官的证人,这件事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当然,对我们这些相信他清白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但我不认为橘为了这件事变得自暴自弃。因为,在那个时候,橘和晓实的夫妻关系早就出了问题。
  当然,这是因为橘移情别恋,爱上了小鹰狩小姐的关系,所以,我认为不能怪晓实。总之,橘因为伤害致死罪被判了刑,而且没有上诉。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写过信。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心的后悔让我越来越痛苦。
  虽然他们的婚约和解除婚约与我无关,但之后当橘再度出入她家时,我觉得我应该出面阻止。如果我当时这么做的话,他之后的人生也不会那么惨。
  你了解吗?我已经无法确信,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我在想,他之所以没有上诉,很可能是他想起了其实是他干的。这样的疑问即使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就无法再见橘了。
  对啊,其实我隐瞒也没有用。现在,我已经不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橘是清白的。
  但也不代表我认为他就是杀人凶手。我的结论是,虽然开枪的是橘,但并不代表他是杀人凶手。你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橘太老实了,搞不懂恋爱游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一套,小鹰狩都夜子把他当成玩具一样玩弄了他,把他逼上了绝路,直到他朝她开枪的那一刻。所以,其实是她利用橘作为自杀的凶器。
  他们会经在父母的安排下订过婚,所以,小鹰狩小姐一定知道他有一把可以击发的手枪。所以,她就计划用这把枪来自杀。况且,既然这是决斗用的枪,那么,假设在她的梳妆台里藏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手枪,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小鹰狩小姐这个毁灭男人的魔女,远远超乎我们这些人的想像。她竭尽全力迷惑周围的这些男人。让橘杀了自己,就可以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连我也被拖下了水。
  她一定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很满意。随着缓慢的老化,美貌渐渐不再,逐渐失去让男人俯首称臣的魅力,她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孤独老女人,度过漫长的晚年生活。随着她的被杀,她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可怕的、却又无可避免的命运。
  她命令橘,叫他把枪带来。
  然后,叫他对准自己开枪。
  他当然会经抵抗。
  怒气冲冲的她让他吃下安眠药,在他意识不清,无力反抗的情况下,再度命令他开枪。
  他就像被催眠一样,几乎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扣了扳机。开枪的冲击让他软绵绵的倒向墙角,昏了过去。
  小鹰狩小姐太阳穴的伤口被鉴定是从极近距离开的枪,所以,绝对是她同意对方这么做的。因此,这根本不是杀人,而是她的自杀行为。这样解释的话,一切就豁然开朗了。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根本不可能杀人的男人会扣下扳机。
  被残酷杀害的死者将永远成为被害人:永远绽放美丽的光芒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这就是她的目的。橘只是被魔女迷惑,成为魔女的道具,是个愚蠢而又可悲的男人。
  而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陪衬这两位主角的道具。大众甚至对我这个被当成道具的男人感到羡慕不已。

  8 无人知晓

  我从小就在小鹰狩小姐的府上帮忙整理庭院、烧锅炉。我都睡在大宅的地下室。什么?虽说是地下室,但还是有阳光可以照进来的窗户。有时候,我也会混在锅炉房,或是堆焦炭、木柴和放壁炉木灰的地方。我父亲也是做这种工作,所以,我从小就在这些地方玩,学父亲的样子。
  当然,我很少有机会走进上面的宅邸。偶尔哪里坏了、哪里脏了的时候,也会要我爬上高处,但我不可能做那种东张西望或是竖起耳朵偷听之类没规矩的事。
  不过,我对小姐的事可不陌生。小姐从一生下来,就一直住在这里。虽然我没有走进大宅里面,但我常在修整庭院,所以,便会情不自禁地看着小姐在窗户里睡得香甜的样子。到了春天,庭院里开满鲜花时,小姐坐着白色蕾丝的娃娃车来到庭院,还伸出小手想要去抓垂枝樱的花。
  稍微大一点后,她就开始一个人跑到庭院里来玩。身穿桃色的衣服、桃色的小鞋,蹬蹬蹬地从草地上跑过来问我。她叫我老源。
  「老源,你在干什么?」
  「那是什么花?」
  「那个叫什么名字?」
  「这会在什么时候开花?」
  她的一头直发乌黑柔亮,歪着脑袋看着我的脸。我无法形容她的表情有多可爱。而且,她真是聪明得很,我说的任何话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除了花的名字,还有什么时候要把球根挖起来,下次要在什么时候播种,或是多久施一次肥之类的事,她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庭院的布置有自己的主张。在她小时候,庭院的景观和现在非常不同。因为,小姐的母亲喜欢把庭院整理得一丝不苟,不同的季节会种上不同的花苗,点缀出像绒毯般的图案。当时,小姐会经悄悄地对我说:「我不太喜欢这种花。」
  「喔,是吗?我觉得很漂亮啊。」
  听到我的回答,小姐满脸严肃地说:
  「但你不会觉得很孩子气吗?」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但小姐似乎看透了我,扬起下巴,似乎在说「真没礼貌」。这种小大人的动作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那,小姐喜欢怎样的庭院?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要。你一定会笑我。」
  小姐一脸的不高兴。
  「我不会笑。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整理成您喜欢的样子。」
  「不行。我母亲会生气。」
  「但这里总有一天会变成小姐的庭院。那时候,我就可以做出您喜欢的样子。」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说。
  「真的吗?」
  小姐抬头看着我,眼睛都发亮了。她似乎准备大声地问我「什么时候会变成我的?」于是我急忙补充道:
  「对。但太太听了可能会生气,所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了。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但你要保证,总有一天要弄成我喜欢的样子。」
  「我保证一定会。」
  「——我不喜欢这种像蜡笔画出来的花圃,剪成动物形状的树木,也不喜欢笔直的道路。我想要那种像自然森林那样,好像可以无限延伸的庭院。你可以做得到吗?」
  「很难喔。」
  我满脸严肃地点着头。
  「但我会努力想想看,怎样才能变成像小姐说的那种庭院。」
  「我也不要喷泉,也不要那种膺品的雕刻,池塘旁也不要用石头围起来。我们家又没有凡尔赛宫那么大的庭院,堆满这种像玩具一样的东西,太孩子气了,我不喜欢。」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因为太太的确算不上是美女,但很可爱,也真的有点孩子气。而小姐比太太稳重,表情和说话的样子既聪明,又很成熟。小姐看到我在笑,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用严厉的眼睛瞪着我,忿忿地撂下一句:
  「你不会懂的啦!」
  「不管他们的想法再怎么孩子气,再怎么反复无常,大人就是大人。小孩子不得不听大人的话,这种心情你不会懂的啦!如果你觉得我是个没有烦恼、幸福而又爱撒娇的孩子,就代表你的脑袋就像南瓜灯笼一样空空的!」
  我把她惹恼了。还好,第二天,她就和我合好了。小姐从小就没有踏出家门一步,没有人陪她说话,我是因为可以和她聊聊庭院的事,所以才获准和她说话的吧。
  「家里图书室里有许多关于庭院的书,我想等我看懂这些书的时候,再来学习一下。」
  「我看不懂,所以,就拜托您了。」
  听我这么一说,小姐神情认真地说:
  「根本没这回事。」
  「你知道怎么处理庭院的花草和树木,这种事,看再多的书也不会懂的,所以,在这方面当然是你比较拿手。但是,要你思考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庭院,对你来说有点难吧?所以,这个问题我会考虑。然后,你只要把我的想法实现——。」
  啊,如果我再这么说下去,就永远没完没了了。我会尽可能说得简洁一点。没有多久,小姐就成为这个庭院的主人。或许,我不应该用「幸好」来形容这件事,但总之太太因病过世了。老爷也很少来这里,所以,小姐和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改变庭院。
  根据小姐的指示,原本放在庭院中欧式的摆设、大理石的雕刻、喷泉和剪成各种形状的树木都搬走了。祖先在建造这幢欧式洋房时,为了配合房子的风格,将以前的日本庭园改成了欧式风格,但小姐却觉得很假,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
  按小姐的吩咐搬走这些东西后,我也觉得比以前好多了。在绿色草皮包围下的池塘铺满了睡莲,杨柳的绿叶低垂,简直就像是一幅画。小姐用我这个工具画出了一幅美丽的画。
  小姐再三吩咐,尽可能不要用杀虫剂和除草剂。对造园来说,这可是个很费工夫的要求,但既然是小姐的要求,我当然会遵守。以前太太在世时使用的药剂,全都收进了地下的储藏室。
  一楼有一个向庭院延伸的露台,由于一直没有使用,累积了多年污垢,小姐命令我打扫后,变得好干净。小姐说,从这里眺望庭院最漂亮。露台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放玻璃桌的,平时都擦得亮洁如镜,不用时就靠在墙角那里。
  那段时间,汰换了许多树木,也重新调整了树木的位置,最外围种了一排高高的树木遮住了围墙,越靠近里面,树木的高度也渐渐变低,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在草皮中央那棵古老的垂枝樱。由于这棵树太有日式风格了,我原以为一定会被连根拔起,没想到小姐却骂我乱来。
  「这棵树是庭院的女主人,绝对不能碰。」
  我太大意了。小姐从年幼时开始,就很喜欢这棵樱花树,从花开到花落,几乎整天都站在树下,小姐几乎变成了樱花的精灵。
  太太过世时,小姐只有七岁,十二岁时,老爷也撒手人寰。小姐坚持绝对不要被亲戚收养,于是,就有一个自称是亲戚的女人搬来这里,说要帮忙照顾小姐——
  那个女人很讨厌,听说经常用刻薄的言语欺侮小姐。我听阿婆说,她甚至对小姐说,是你害死了你的父母、你是魔女,才会克死你的父母。这个女人明明是觊觎这个家的财产,却口出狂言。
  小姐经常跑到庭院,在樱花树下泪流满面。哭累了,就用双手抱住树干,一动也不动,好像自己也变成了树,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让人觉得好可怜。虽然我快气炸了,却也无能为力。
  但那女人只住了不到两年。她因为生病,最后,变得有点不正常,说自己受到了魔女的诅咒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就搬了出去,没多久就死了。真是活该。
  在小姐十八岁以前,曾经有好几个人来了又走。只要曾经欺侮过小姐,对小姐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或是试图按自己的意思改变小姐的人,都接二连三地生了病,或是在楼梯上失足,纷纷逃走了。
  还有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逃走的,就是老爷他们帮小姐选定的未婚夫。他真是个其貌不扬、不登大雅之堂的男人。这种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小姐。我想,他自己应该也知道吧。后来,我不知道是对方知难而退,还是小姐厌倦了,但反正结果都一样。
  时光流逝,小姐变得更加美丽动人。虽然生了孩子,却一点都没变。不,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或许,小姐根本不需要男人,就可以自己生孩子。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觉得,她不是凡人,而是樱花的精灵。想起来,小姐和太太一点儿都不像。
  在她过世前一晚,我在庭院里遇到了小姐。虽然已经是樱花的季节,但晚上还是很凉,小姐只披着一件透明的薄纱,靠在樱花开始绽放的垂枝樱树干上。
  「明天会不会开得更多?还没那么快凋谢吧?」
  我回答说,听说明天的气温很低,可能过几天才会盛开。于是,小姐抬着头看着树枝,说:
  「那我会先凋谢。」
  我听了大惊失色。其实,我听阿婆说,最近小姐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不仅是惊讶,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我明天会死。」
  小姐说得若无其事。
  「但你不用担心。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草枯萎了,只要一到春天,又会再发芽。即使我的身体烧成了灰烬,也会获得重生,生出一个比现在更健康的身体。」
  对了,你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觉得小姐是自杀的。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只是认为,小姐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
  你知道小姐死的时候的样子,对不对?她怎么可能自杀呢?她手上没有任何东西。
  是要求前未婚夫下的手?哈哈哈,这绝对不可能。为什么?你只要动动脑筋就知道了。你会把攸关自己生死的事托付给根本无法信赖的人吗?
  我刚才也说过,那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和小姐分手后,立刻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但还是恋恋不舍地出入这个家,可能还妄想着和小姐破镜重圆吧。什么,你听别人说,他并不是个坏男人?
  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你有没有听说,在小姐过世的同一天,另外还有个女人死了。是跟着阿婆在这个家里做事的女孩子,她是那个男人的密探。
  她长得一张狐狸脸,却自以为是美女,我觉得她是个会勾搭小姐客人的贱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探听什么,但我好几次看到他们两个人在庭院的角落密谈。有时候,也会趁小姐不在家的时候,像闯空门一样偷偷溜进来。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是好东西。
  所以,他被逮捕、关进大牢是罪有应得。虽然我不认为是他杀了小姐,但至少要给他一点教训。
  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你应该还不知道的事。我既不认为小姐是自杀的,也不认为是他杀。因为,打死小姐的那颗子弹还没有找到。子弹贯穿了太阳穴,但房间里却递寻不着弹壳。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即使飞进了壁炉,也不可能被熔化。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结案的,但这件事还是很奇妙。
  所以,我认为,小姐根本不是被那个无聊男人杀害的,但也不是自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只是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天死去。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至今仍然是解不开的谜。
  啊,庭院的垂枝樱也快开了——
  我把小姐的一缕头发埋在树下。我原本是想要撒一些骨灰在地上,但没有得到允许。每年盛开的樱花,就是小姐的化身。
  幸好,那幢房子目前仍然找不到买主,至今应该还保存着,因为到处流传着什么魔女死之屋、妓女的家之类的流言。
  在事发的前一天晚上,小姐还对我说:
  「老源,即使我不在了,也请你好好保护这个庭院。为了我的孩子,请你一定要做到。要经常除草、赶虫子,如果有坏虫子,也可以用杀虫剂。」
  我有照着小姐的吩咐去做。
  即使在小姐走了以后,我也会不时地进去庭院,修剪花草树木。
  花季快到了,我会去。小姐一定在等我……。


  少女不知不觉地,在陌生男子的引领下,踏进了废弃屋

  9 云雾中的昨天

  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几岁,在哪里会经有过怎样的生活。
  我觉得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后,头就烧坏了,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
  所以,有关于我生病以前的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当然,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生病后,我变得好丑。他们给我看了以前的照片,和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像。头发枯黄、干燥,全身眫得不成人形,脸颊上都是红色的斑块,还长了一颗颗痘子。
  照片上的我有一头黑色长发,脸上也完全没有长痘子。现在的我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虽然曾经有过父亲和母亲,但他们现在都不在我的身边。我父亲因为某种原因去了很远的地方,之后,我母亲也死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之后就生了病,差一点就死了。所以,我现在住在一个像医院的地方。
  在我的周围,都是医生、护士、心理医生之类的大人,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喜欢这些人。尤其讨厌医生白衣上的消毒水味道。
  我更讨厌心理医生,他每次都问一些我非回答不可的问题,他的脸上总是堆着假笑,心里在想的事好像一些和嘴上说的完全不同。
  但我非住在这里不可,除非父亲回来,否则,我无处可去。从一开始,我就迫切希望父亲可以赶快回来。
  渐渐地,我开始对所有的一切产生疑问。因为,我完全想不起来有关父亲、母亲和我会经生活的家的任何事。即使父亲回来了,我可能也不认识他。
  我想,父亲也应该不认得我了。因为我的脸变得那么奇怪,和父亲几年前看到我的样子完全不同。
  即使医生让我们相认,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吗?我们真的会幸福吗?
  越想,头就越痛,也完全无法想起任何事。我好像还在生病,医生治不好我的病。在我的病治好以前,医生们可能无法让我见父亲。
  医生每天都会拿药给我。头痛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情绪不安的时候,都要吃药。但我不喜欢吃药,因为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药,病情根本没有好转。而且,即使我问:
  「怎样才能想起以前的事?」
  他们也只会敷衍我。
  「不需要勉强自己去想。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想起来了。」
  如果自然就会想起来,现在应该可以想起一些什么。我一觉得心烦,就撕破床单,或是咬护士,结果,医护人员也很生气。
  于是,我就把目标转移到心理医生身上。当然是因为我认为这个人一定知道我父母亲的事。但这个人总是一言不发,一直让我说个不停。昨天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梦,他老是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一个人被关在医院的病房,能有什么事可以做?只能看一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听听古典音乐,既不能听收音机,也不可以看电视。没错,我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但如果问我以前看过哪些节目,我可答不上来。
  我哪儿也不能去,怎么可能睡得好?有时候,头痛得实在厉害,但除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以外,我全身上下一点病也没有。医院很早就熄灯,反而让我更睡不着。
  一旦入睡,就不会做梦。我又开始心烦,想把枕头撕得碎碎烂烂。
  如果我这么做:心理医生就会掉头走人,所以,我尽可能装乖巧,并努力打听我父亲的事。但事情没那么顺利。他总是扯开话题,好像已经看穿了我的诡计。
  据我记忆所及,这已经是第三个心理医生了。每当我发脾气,说:「我不想再看到你。」就会有一个新的心理医生上门。不管换几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差不多,不管是男是女,都表现得特别亲切,虽然脸上堆满笑容,但眼睛却根本没在笑。
  最近,我只要一听到那些人的声音,就觉得很火大。虽然他们总是说些好听话,整天说要帮助我,但其实他们好像并不希望我恢复记忆。我觉得,被关在这种医院里,反而更想不起以前的事。
  每天吃的药可能对我的病情也没什么帮助。因为,每次只要一吃药就很想睡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蒙上一层雾。我怀疑这种药不能治好我的病,而是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我已经不吃了。
  老实说,为了掩人耳目,装出一副吃过药的样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因为,只要护士在的时候,我就必须装出以前那种呆若木鸡的样子。于是,我就努力试着回忆以前的事。
  记忆真的很奇怪,我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有关父亲和母亲的事,但看到苹果时,却知道是苹果。上厕所时,也知道要怎么用。为什么这些事不会忘?我一点儿都搞不懂。
  但幸好是这样。假如我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做,甚至没有办法自己吃饭,整天躺在床上的老太婆,那有多可怕!假如是这样,我就不想活了,不,这根本不算是活着。
  咦——好奇怪。为什么我会想到卧床不起的老太婆?好像我身边会经有过这样的人。但我想不起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但最近,我终于开始慢慢回忆起许多事。虽然头痛欲裂,虽然拿来的药被我偷偷丢掉,虽然晚上睡不着,心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都努力掩饰着不让任何人察觉。渐渐地,不时会有像画一样的东西从眼前飘过。
  那种感觉,有点像是樱花的花瓣从树枝上缓缓飘落。当然,每一张画都比花瓣大很多,时而正面,时而反面不断翻转着,即使睁大了眼睛,也无法看清楚。那种昼面迫不急待闪现的感觉和花瓣飘落时的感觉很相似。
  以前,我一定会在高高的樱花树下看着樱花飘落的样子。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飘落的花瓣,但花瓣太小了,溜过我的指间消失不见了,让我好着急。
  为什么会着急?因为,有人在等我。而且,那个人还用很凶的声音斥责我:动作快一点!我很怕那个声音,因为,我知道必须听对方的话。但樱花实在太漂亮了,让我不忍离去。至少,我希望能够抓住一片花瓣给对方看。
  (给谁看?——)
  我张开双手,像抓蝴蝶似的,「啪」地合了起来。心想,我终于抓到花办了。
  我好高兴,发出「咯咯」的笑声。转过身去对着那个人说,你看。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但是,我应该没有发出声音。站在随风飘舞的樱花花瓣另一端看着我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可怕。我觉得那个人好像戴着一个扭曲的面具。
  是谁对我说,樱花树下有鬼?但即使那里真的有鬼,也不像是鬼故事中出现的那种鬼,它并没有光着身体,而是穿着和服。系着腰带,黑色的头发,盘起的头发有点散落,发丝随着花瓣的风飞舞着。
  好像是个女人。但我不认识那张脸。她的眉头紧锁,垂着的眼睑下,有着一双发亮的金色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吊起,露出一排獠牙。是女鬼,被魔鬼附身的女人,向恶魔出卖灵魂的女人,站在树下看着我。
  (好可怕——)
  我急忙闭上眼睛,立刻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身体缩成了一团。因为只要我变得够小,鬼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拜托,拜托,别过来。不要看到我。赶快消失到别的地方去。
  等我的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快,快回来啊!)
  (把我带回家!)
  (拜托啦——)
  这时。
  我听到一声巨响。
  巨大的,好像烟火的声音。
  然后开出了鲜红的花。
  那朵花在我眼前盛开。
  于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只能回忆起这些事。但我还是搞不懂,这些情景到底有什么意义。

  10 陌生人一起离去

  医院外是春天。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衣,充满消毒水的味道和萤光灯的医院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冷冽的寒冬,虽然已是深夜,可能是某地的花正在尽情绽放,医院外的空气带有一种甜蜜的芳香,带有一种暖意,湿湿的,温柔地拂过肌肤。
  我到底被关在这个医院的围墙内多久了?几天、几个月、几年?我回忆中那个可怕的情景,樱花盛开着,所以应该是春天。因此,每当黑夜的另一端飘来阵阵甜蜜的芳香时,就会令我感到些许不安。
  这是不是樱花的芳香?或许,在黑夜的尽头,那个扭曲着脸的女鬼正在樱花树下等我。但是,如果要我二选一的话,我还是会选择离开,而不愿意留在医院。
  「现在是几月?……」
  「四月了,刚过了几天。」
  走在我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子,但看到他的脸,却又觉得似会相似。
  那个人说他是我的表哥,所以要我叫他哥哥。只要他做我的保证人,我就可以立刻离开。我总觉得似乎另有隐情。
  但我想这也无所谓。不管哥哥是谁,无论他带我去的地方将会发生什么,只要能离开这家医院就好。只要能够远离已经渗透我全身的消毒水味道,即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踏出医院的侧门,他突然问道:
  『你睡不好吧?」
  一改刚才和医生说话时的口气,他的语气粗鲁而直率。我却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我已经厌倦了那些人挂在嘴边的彬彬有礼和满脸假笑,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睡不好。」
  我也用相同的语气回答。
  「你怎么知道?」
  「你有黑眼圈。」
  我有点不太高兴。我本来就已经够丑了,再有黑眼圈,简直丑毙了。他,哥哥虽然是男生,脸却比我漂亮一百倍。我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脸。
  「为什么遮住脸?」
  「不想……被别人看到。」
  「为什么不想被别人看到?」
  「因为,我太丑了。」
  「谁说的?」
  他用一种很严厉的语气问我,我吓得缩成一团。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没错,曾经有人对我说过。
  (你很丑——)
  (因为你长得像我,所以很丑——)
  (我很丑——)
  (所以,他才会抛弃我——)
  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但是我熟悉的声音,诅咒般不停地萦绕在我耳边,像从喉咙吐出鲜血般痛苦而悲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这个声音令我感到非常厌恶。我很想要大叫:「别再说了。」也好想用手捂住耳朵,赶快逃离。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这么做会让那个人更伤心。我不想让那个人伤心。但我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
  (你很丑——)
  (因为你长得像我,所以很丑——)
  (我很丑——)
  (所以,他才会抛弃我——)
  (我恨——)
  (我恨那个女人抢走了他——)
  (我恨那个比我漂亮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们搭计程车去一家很大的饭店住宿。哥哥在车子里和饭店大厅时一言不发,但进了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突然用严肃的口气问了我许多事。关于我做的那个可怕的梦,我连医生和心理医生都没说,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哥哥。
  说到一半时,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顿时感到一阵茫然。因为,我怕哥哥怀疑我并没有真的失去记忆。以前在医院时,他们也问了我好多问题,好像我在骗人一样。
  但哥哥似乎并没有对此表示怀疑。虽然和心理医生一样,问了一堆问题让我回答,但哥哥却不会露出敷衍的笑容,也不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好听话。哥哥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可怕的神情听着我说话。当我说到因为做了可怕的梦胆颤心惊,或是头痛不已,却无能为力时,他也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似乎能够感同身受。
  发现这一点后,我更加喜欢哥哥。即使哥哥并不是我的表哥,他却比医生和心理医生更真心关怀我。既然他为了我着想,尽可能让我回忆,我就必须要努力思考。虽然我很害怕回忆以往,虽然回忆会让我听到那个说我很丑、像诅咒般的声音,让我心情很不好。
  最终,我还是无法回忆起多少事。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花瓣和像鬼一样可怕的女人,然后,一切就在一声像烟火般的声音中消失了。就像电视故障一样,「啪」地变成一片漆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好伤心,好懊恼,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我的头壳坏掉了。」
  听我这么说,哥哥立刻安慰我。
  「不是这样的。你不可以这么说。」
  「如果记忆会让人觉得害怕、痛苦,让人痛不欲生,人就会选择遗忘。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人就无法活下去。」
  「我也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
  我很高兴哥哥说我头壳没有坏,但我还是搞不太懂。那个在花下的女人或许会让我感到害怕,但为什么我会连自己的家,连自己的父母亲也忘了呢?
  「哥哥,你认识我的父母亲吗?」
  「对。」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的父亲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要靠自己回忆起这些事。」
  哥哥说话时转过脸去,并没有看着我。
  「但我什么都忘了。这是不是代表我如果不忘了父亲他们,就无法活下去?」
  哥哥没有立刻回答,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很烦恼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哥哥才回答,但似乎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可能我做错了。我原本是想要帮助你,但好像变成了我自作主张地把你拉进我的世界,把我所承受的负担加诸在你的身上。如果对你来说,忘记昨天不是一种诅咒,而是一种恩宠,那你就不应该再继续回忆。」
  「哥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转过头来,再度看着我。他的脸色苍白,好像戴着一张令人生畏的假面具。
  「你在回忆的时候,是不是会头痛?回忆起的情景是不是很可怕?」
  「头是很痛,也很害怕。但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大声问道。
  「难道你要我忘了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那家医院的白墙里一直活下去吗?这根本不算是活着,如果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干脆死了算了。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嘛。我到底是谁?我的家人到底去了哪里?」
  哥哥终于吐出二个字,「明天」。
  「我也和你一样,一直在寻找真相。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谁,到底在想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说不定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天?」
  「虽然和你消失的记忆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但并不是毫无关系。如果能够因此唤起你其他的记忆——不,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我完全听不懂哥哥说的话,但我还是穷追不舍。
  「哥哥,您认为一旦我恢复记忆,会比现在痛苦一百倍吗?」
  「对。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解真相可能比不了解更痛苦。」
  「那我也一定可以承受。我不想再回那家医院。我要靠自己回忆起以前的事,不能仰赖他人,对不对?」
  「没错。不管能不能唤起你的回忆,我都要向你道歉。因为,只有我能够做到这一点。」
  哥哥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这也是我要回忆的事吗?但我不再追问,虽然睡不着,但还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即使闭上双眼,只要一呼吸,就可以感受到这里不是医院,不再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一觉醒来,就是明天了,阻挡在我面前的灰色帷幕即将拉开。
  「明天。」
  我小声地确认着。
  「到了明天,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对不对?」
  哥哥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11 魔女栖之家

  从医院到饭店时,我们搭的是计程车,但今天早晨,哥哥却带我坐电车。电车上没什么人,电车摇摇晃晃行驶在牛空中,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我的心却静不下来,脑海一片混乱。我不敢张开眼睛,但一闭上眼,马上又觉得晕头转向。
  难道,我以前搭过这部电车?当我努力回忆时,思绪马上陷入混乱,这代表我不应该去回忆吗?当我恢复记忆时,将有可怕的事实等待我吗?难道是因为事实太可怕了,所以,我选择遗忘?
  想到这样,脑海里又开始闪现各种情景。纷纷飘落的樱花、樱花花瓣的另一端,穿着和服的女人、像鬼一样扭曲的女人的脸。或许,那是我死去的母亲。
  母亲满脸凶恶地瞪着我。因为我不乖。对,没错。母亲经常骂我。在母亲面前,有几句话是说不得的,我却常常忘记,惹母亲生气,每次都被揍得很惨。
  当时脸颊灼热的感觉又不经意地出现,那感觉如此真实,让我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这应该不是幻想,而是真实的记忆。对,我有这样的感觉。
  看起来像面具般的脸渐渐清晰。是母亲。她在哭泣。她在生气。她在怨恨。然而,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向上扬着。
  我好怕这样的母亲。以前,每次母亲生气时,父亲都会袒护我,但父亲却不在。母亲似乎在嘶吼着,说父亲抛弃了我们。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大声叫着,父亲没有抛弃我。然后,才「啊」地惊觉自己的失言。母亲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这话是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的。
  然后——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然后,绽放出鲜红的花。母亲躺在花瓣上,一动也不动,不再大声嘶吼。只是,张大着眼睛瞪着我。
  母亲的嘴唇微微地动着。小偷。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她用唇语这么说。
  「小偷,你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了。凶手。你杀了他,现在又杀了我。我不能原谅你,不原谅,绝对不原谅。我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阻止……。」
  小偷——凶手——我杀了母亲——
  下了车,走出车站,有一整排樱花树。整个广场都被盛开的樱花包围着,沿路都是开满枝头的樱花。
  「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苍白?不舒服吗?」
  哥哥轻声问道。我垂着眼睛,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我,讨厌樱花。」
  我杀了母亲。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然而,一旦回忆起来,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看到樱花树,就觉得母亲满脸怨恨地站在树下瞪着我。
  「那你抓住我,看着地上走路。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说,我现在就想回饭店。但我很清楚,我不能这么任性。
  而且,我好害怕。唯一试图想要帮助我的人,如果听到我刚才想起来的事,将会多震惊。他一定会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会立刻离我而去。所以,我说不出口。
  我抓着哥哥的手,看着地上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拼命低着头,觉得头好晕,鼻血都快要流出来了。但多亏为了忍耐产生的不适,才使我不再继续想更可怕的事。
  「你可以抬头了。已经没有樱花树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战战兢兢地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已经到了路的尽头,前面好像是个小型广场。正前方是高高的围墙,廊柱间的黑色大门深锁着。从门上可以看到黑色的三角屋顶。
  哥哥牵着我的手,不断地向前走着。我突然觉得脚步好沉重,我不想走进那道门里。早晨晴朗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整个压在我的头顶。
  当哥哥伸手推门时,我终于大声地问道:
  「哥哥,这个房子是哪里?我好害怕。」
  「没关系,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很久没有人住了。」
  「但是,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即使我这么说了,哥哥还是伸手握住大大的圆环,推开了大门。大门发出一阵尖锐的「吱——」声。我一从门缝里看到房子,不禁大声惨叫。
  「这个房子,我有看过!我有来过这里!哥哥,不可以进去。不可以进去这里,有坏魔女住在里面!」
  哥哥稍微侧着头,低头看着我。用好像第一次看到我时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没错。你来过这里。」
  我完全不了解他低声嘀咕的声音到底有什么涵意。
  「是谁带你来的?是谁告诉你那些话的?」
  我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
  「——是母亲……。」
  这次,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浮现出母亲般的女人面孔。当时,我从比现在更低的位置抬头看着这幢灰色的石头房子。房子好大,给我很大的压迫感。我看不到母亲。
  不,我右手握的是不是母亲的手?那只手像石头般坚硬而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你说的没错,以前有一个魔女住在这里。」
  哥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吗?」
  「不在了。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虽然哥哥这么说着,但我一抬头,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握着我右手的手,也是那么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我搞混了,仿佛哥哥和母亲已经合为一体。但我觉得母亲站在樱花树下那种可怕的表情,就像恶魔一样。难道,住在这个家里的魔女,就是我的母亲?

  12 在花下

  虽然我不想踏进大门,但更讨厌哥哥离我而去。所以,就任凭哥哥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走近时,才发现这幢灰色的房子有多庞大,让我觉得很害怕。玄关的屋檐向前凸出,由二根圆形柱子支撑着。我觉得好像希腊的神殿,虽然外形绝对不会让人讨厌,但当我望向玄关深处昏暗的光线下紧闭着的大门时,却觉得门上的彩色玻璃好像在瞪着我,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
  幸好,哥哥没有立刻走向玄关。
  「我们去庭院走走。」
  说完,就沿着房子的外墙按逆时针的方向走着。那里有一道较低的围墙,上面有一扇拱形的木门,原本似乎擦了白色的油漆,但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变得斑驳。哥哥踌躇地跨出脚步,一步一步迈向大门。我加快脚步跟在默默地跨入大门的哥哥身后,深怕自己跟丢了。
  围墙的另一端并不是普通的庭院,而是一个像森林般浓绿的世界。很难想像刚才一路走来、熙来攘往的柏油路尽头,竟是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里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植物芳香。地上茂密的杂草已经超过我的膝盖,其间点缀着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紫丁香。
  想必这个庭院很久没有整修,也很久没有人涉足了。脚底的杂草原本应该是草皮,也有看起来原本应该是花圃的地方,花圃中的玫瑰花苗早已枯萎。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庭院丝毫不会让我感到害怕,反而感到很舒畅,可以自在地呼吸。
  我自在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哥哥好像吓了一跳。
  「草地前面有池塘,要小心。」
  放眼望去,是一片茂密的绿草。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房子。在大门前看时令人生畏的大石头房子,从庭院望去便觉得柔和又明亮。可能是靠庭院的地方,有一整排宽敞的落地窗吧。如果能坐在一楼宽敞的露台喝茶,应该很不错。
  好奇怪的心情。前一刻还因为这是「魔女的家」而感到害怕的我,此刻却好像要搬进这个家生活一样,恣意地发挥着各种想像。
  反正我想不起自己会经生活过的家,所以,即使这里会经是我的家,又有什么关系?面向外侧的大门和玄关充满威严,感觉很吓人,但走进大门后,庭院的表情却如此开朗,感觉起来是多么美妙。只要在这里,我一定可以安心地生活……。
  不经意地,我的眼睛被映照在灰暗的玻璃窗上的明亮色彩所吸引。那是白色和粉红色融合而成的色调,像柳叶般低垂的枝头绽满了鲜花,仿佛女人穿着和服,拖曳着长长袖摆。我转头望去,发现玻璃窗上之所以会映照出花影,是因为庭院里有一棵树。但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棵树的存在。
  那是一棵很大的树,我一开始竟然没发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盛开的垂枝樱就像是支配整个庭院的美丽女王。花丛在地面上洒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那里。是哥哥吗?不,哥哥在我的身后,那个人比哥哥更高,但又觉得那个人也可能是个女人。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毫无预警地和陌生人见面。是哥哥找他来的吗?我不喜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随便观察,就像我在医院里被那些医生暗中观察一样。我已经受够了。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先进去房子里。
  我转过身,想要和哥哥打声招呼,说我想自己先进,却递寻不着哥哥的身影。
  难道他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吗?
  好不容易才看到哥哥倚着房子一楼的窗户站着,脸色苍白,满脸紧张的神情。
  那种表情,好像在凝视某种异常可怕的东西。然后,他慢慢地将双手放在胸前,左手和右手交握,分别伸出食指,就像小孩子握着手枪。
  哥哥将交握的双手向前伸直,好像在瞄准目标,准备射击。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第六感这样告诉我——看到那棵垂枝樱,以及站在树下的那个陌生人。
  哥哥的表情和姿势实在太紧张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僵在那里。一个人在杀人时,应该就是那样的表情。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虽然我心里很清楚,手指不可能杀死人。
  「哥哥,」我想要大叫,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跨出脚步,但脚底突然一滑,脚下的地面突然变软,变成了好像沾满水的毛巾,几乎要吞噬我的右脚。
  「不要!」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想要把腿抽出来,结果,连左脚也陷了下去。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刚才哥哥说的池塘边缘。池塘的边缘已经和水混成一片,像沼泽地一般,而且被浓密的杂草遮住了。只要我的身体一动,双腿就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抓住。」
  我拼命抓住向我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将我从泥沼中拉了出来,虽然我知道自己只沉入泥沼中短暂的几秒钟,却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的心脏大力地起伏跳动着。
  这时,我才发现救我的不是哥哥。是刚才站在垂枝樱下的那个人吗?我的双腿满是泥泞,抬头一看,发现那个人面对着正朝这里飞奔而来的哥哥。
  那个人垂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整个脸,让我觉得有点纳闷。但我从下面看时,可以看到他白色的下巴和嘴角,看起来那脸也不像是非遮起来不可。
  我觉得好疲倦,呆呆地坐在草地上,听着哥哥和那个人交谈。他们好像认识,看起来像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为什么哥哥刚才会对他做出举枪的动作?
  「怎么样?」
  哥哥问道。
  「我在那里找到另一个证据。」
  那个人伸手指着垂枝樱。
  「但可能要用刀子才能取出来,那样的话,整棵树可能就完蛋了。」
  「能够听到你调查的内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希望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对不起,拜托你这种伤脑筋的事。」
  「不。是我自己有兴趣。」
  「已经进去家里看过了吧?」
  「已经详细看了。客人们应该已经到齐了,有人找了代理人来,而且,总共也只有五个人。」
  「没关系。反正,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人也不想知道什么真相。」
  「不管结论是什么,你都不会再耿耿于怀了,对不对?」
  哥哥并没有立刻回答。看不到脸的那个人仍然穷追不舍。
  「当初是因为你向我保证,不会再对死去的人耿耿于怀,我才会来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你才会带她来这里吧?」
  两个人一起看着我。哥哥的眼神好可怕,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你,知道她是谁吗?」
  很难想像哥哥会发出这种像老人般嘶哑的声音,我害怕得更用力地缩起身体。
  但陌生人看着我微笑着,刘海下露出的嘴唇浮起一丝微笑。
  「当然知道。她和你长得很像。」
  「胡说——。」
  我忍不住嘀咕着。
  「胡说。我根本不像哥哥。。一我那么丑。我是杀了母亲的坏孩子。」
  终于,我终于说了出来。
  「虽然不是这么漂亮的垂枝樱,但也是在樱花树下。母亲瞪着我,母亲讨厌我。
  所以,我也讨厌母亲。然后,一声巨响……鲜红的,血……」
  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嘴却停不下来。我用双手捂住脸。左右摇着头,似乎想要逃避这一切。好丢脸,太丢脸了。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无法停止下来。这时,我耳边传来平静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
  哥哥听了,立刻将脸皱了起来,好像被触到了痛处。
  「她深陷痛苦,为什么见死不救?」
  「因为——。」
  「都是我的错!」
  我忍不住大叫。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把自己想起来的事告诉哥哥,不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带我离开医院的,哥哥一点都没有错——。」
  我哭个不停,陌生人再度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托着我的手肘,让我站了起来。
  然后,蹲在我的面前,把我裙子上的枯叶和枯草一片一片地拿了下来。
  「先进家里洗洗脚,再去见客人吧。」
  「客,人……?」
  「对。为了了解十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的事的真相,相关的人都已经到了。你也是为此而来的。」
  「我不要。我不想见任何人。」
  「这也是你哥哥的期望。」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看哥哥。哥哥的表情依然僵硬地像一张假面具,但仍然看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也很害怕了解真相。但你如果一起来,就可以为我增加勇气。你要不要一起来,和我一起面对,瑞纯?」
  「我叫瑞纯吗?」
  好奇怪的感觉。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的名字,好像是哥哥刚才送我的新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但并不是因为我之前就叫这个名字,而是因为哥哥刚才送我的关系。
  「没错。我的名字叫纯也。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
  头顶上「呼」地吹过一阵风。
  微暖的风将庭院内茂盛的树枝吹得吱吱作响。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13 十年后的重逢

  我在庭院一角的水龙头下洗完脚,我们一行三人走向玄关。大门发出「吱」的响声,令我心跳加速。我们穿着鞋子从贴满彩色磁砖的玄关走了进去,空旷的大厅好像一个大大的洞穴。
  洞穴中央,铁链下方的水晶大吊灯没有开,看起来就像一朵枯萎的花悬在半空中。宽敞的楼梯蜿蜒通向黑漆漆的二楼。我们没有上楼,却走向右侧的走廊。地上积满的灰尘仿佛是一块白色的绒毯,头顶的天花板上,蜘蛛网就像撕破的窗帘一样垂落下来。
  户外很潮湿,还有点闷热,但房子里很阴凉、昏暗,一阵寒意穿过我的脊背。这里之所以一片漆黑,是因为室内完全没有开灯。但比起医院病房内整排的萤光灯所照射出的一片苍白,我更喜欢这种昏暗,阴影似乎包容了一切。
  走了几步,走廊左侧的一道门虚掩着。我跟着哥哥走进房间,立刻有几道视线直逼而来,我慌忙向后退了几步。那个不知名的人轻轻地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背,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是室内唯一的光线,背靠窗户坐成一排的人,全都笼罩在阴影中。从房子里看出去,阴暗的庭院顿时显得刺眼。我将视线避开窗户好一阵子,才慢慢适应了室内的昏暗。
  房间并不大,墙上铺着深褐色的壁板,这里可能原本就是个感觉阴沉的房间。门右侧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大的壁炉。当然,里面并没有烧火,只有被熏得漆黑的大洞无力地张着嘴。壁炉上的大镜子也像得了皮肤病似的浮起黑色的斑点,有一半已经看不到了。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房间似乎已经打扫过了,但地上到处都是沾满走廊灰尘的脚印。客人们坐着的椅子是房间内唯一的家具,却显得参差不齐,应该是从不同的房间中搬来。
  我用好不容易才适应的眼睛环顾坐在窗口下的人。总共有五个人,一位很年迈的老奶奶和看起来像国中生的男生,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然后是两位看起来很年长的男人。
  突然有人大声地打了个喷嚏,是一位年长的男人,他也穿着毛皮外套,看起来很傲慢。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大声地擤着鼻子。
  「到底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谈话音量令人吓了一跳。
  「让我们坐在这种连暖气都没有的房间,想要让我们感冒病死吗?很不巧,即使杀了我,即使把我骗来这里,你们也拿不到一分钱。况且,我才不会乖乖地让你们杀我。」
  他能这么大声说话,根本不像要死的样子,我在心里这么想着。那个人前额的头发已秃去大半,因此露出了宽敞的额头,但仍然有一头浓密的灰色头发,长长的眉毛十分浓密,脸颊红润,凸出的鼻尖好像擦了油似的亮晶晶。他就像是心情不佳的圣诞老人:心里这么想着,差一点笑了出来。
  「这种话,何必这么大声嚷嚷……」
  一旁传来嗫嗫嚅嚅的声音。虽然比傲慢的男人小了一号,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胆怯,但两个人长得很像。他坐在椅子上,缩着身体很怕冷似的,带着哭腔念念有词。
  「但是,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事到如今,再来翻那些陈年往事又有什么用。喂,我听说你是小鹰狩都夜子的继承人,把我们叫来这里想要干什么?至少,我和她的事无关。」
  「什么至少我和她的事无关?难道是说我和这件事有什么牵连吗?你这家伙,你知道你向我借了多少钱吗?」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说这些毫不相干的事?」
  「有没有关系,由不得你来决定。」
  「什么叫陈年往事?」
  正当两个人就快要打起来时,在房间角落蜷缩着身体的老奶奶突然发出嘶哑的声音。满脸的皱纹就像泄了气的气球,眼睛也几乎被皱纹淹没了。她的牙齿应该已经掉光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听不太清楚。但老奶奶张大了嘴,用力嘶叫着。
  「什么叫陈年往事?你们这些人把小姐当玩物,最后把她逼死了。这栋漂亮的房子会荒废成这个样子,也都是你们这些人的错——。」
  「你在胡说什么!」
  最先说话的男人横眉竖眼地吼叫着,第二个男人拉着他的袖子,他才不情愿地又坐回椅子。哥哥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
  「原本,我们是希望邀请十年前曾经聚集在这个家里的所有客人。但有人已经过世,或是不知去向,也有人冷言拒绝了。所以,最后只来了这些人。我先声明,即使你们和小鹰狩都夜子的死有任何关联,我也不会告发你们。
  「因此,我也不准备问各位的姓名。作为曾经仰慕美丽的女主人而聚集在此的男客代表,我称你为A先生,称你为B先生。这位老妇人大家应该认识,她就是曾经侍候女主人的女管家。这位少年是好几代都为这个家整理庭院的男子的孙子。」
  在椅子上坐立难安的男生突然站了起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以前我爷爷和我谈起过这个家的事,如此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
  哥哥点了点头。那个傲慢的男人——A先生摸着下巴说道:
  「原来是那个园丁。好像有这么个老年人。他人呢?死了吗?」
  「他身体一直很好。但去年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骨头,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突然就走了。」
  男生嘟着嘴,满脸怒气。应该是因为他强忍着悲痛的关系吧!他一定很喜欢他爷爷。
  「让这么个孩子来参加有什么意义?」
  这次说话的是B先生。
  「这件事,由我来说明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最后一个人,戴眼镜的男子说道。
  「那我就叫C先生吧。我的父亲和这二位一样,迷恋上美人小鹰狩都夜子,经常造访这里。但在她死后,她的前未婚夫遭到逮捕被判有罪后,我父亲却仍然无法释怀。于是,曾经雇人向当天在场的所有人请教了当天的情况。」
  「没错,我当然记得。反正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所以,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A先生提高了嗓门,似乎想要威胁、恐吓在场的其他人。
  「啊,但是,那些话应该不能成为证据,对不对?……」
  B先生用胆怯的声音支吾地回嘴,A先生正对他说着什么。
  「别担心,那个人也调查了我的父亲。而且,也有小鹰狩都夜子孩子的证词。」
  「什么!?」
  两个男人同时问道。
  「那个小孩子?……」
  「好像是个个性孤僻的小女孩。真可怜,一点都没有遗传到都夜子的美貌。」
  「那个孩子在她母亲死后,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所以,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状态下谈起当时的事。我父亲也已经过世了。只是我觉得,如果当时的调查能够派上一点用场的话,也算是完成了我父亲的遗愿。虽然,我不认为事到如今,还能够找出事情的真相。」
  我一直站在房间的角落,那个刘海很长、不知姓名的人搬来一张桌子,放在我的身后。他把卡式录音机放在桌上。然后,搬了一张折叠椅给我。
  「时间会很久,坐下吧。」
  「那个小女孩是谁?难道是都夜子的女儿?」
  又是A先生。我讨厌那个人。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可不可以再忍耐一、两个小时?」
  「你又是谁?」
  「刚才不是约定不问彼此的名字吗?」
  那个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A先生和B先生吓了一跳,立刻把脖子缩了回来。
  「那就请吧。」
  他按下了播放的按键,立刻传来带有杂音的声音。
  「我过世的母亲真是个大美女。……」
  我好像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14 众说纷纭

  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听完所有的录音带。没有开灯的房间一直很昏暗,丝毫感觉不到夕阳已经西下。这里似乎流逝着不同于外面世界的时光。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年幼小女生的声音。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小鹰狩都夜子的孩子娓娓道出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情景。不可思议的是,我很能了解那个孩子的心情,那仿佛是我的分身。难道母亲伫立的樱花树就是现在盛开的那棵垂枝樱?那个身影,正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但是,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伫立在花下的鬼。那是一张充满憎恨、怨怼、诅咒的脸。然而,就好像美丽的鲜花不会憎恨任何人一样,名为都夜子的女人并没有憎恨任何人。我觉得,她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连她年幼的孩子也觉得她遥不可及。
  不久,那孩子就谈起了母亲去世当天的事。我终于惊讶地发现,当天的一切似乎就是在这间房间发生的。好几次,我都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着张开大口像黑洞般的壁炉。
  然后,透过最近才将多年的污垢擦干净的玻璃窗,看到淡红色的垂枝樱。十年前,当这个壁炉烧着通红的火时,樱花也绽满了枝头,穿着黑底绣花和服的美丽女子倒在壁炉前,头的四周开满了红色血泊的花。
  和我母亲死的时候一样——想到这里,我差一点叫了出来。为什么我母亲临死的样子和录音带里描述的女人死时的情景那么相似?我到底是她的谁?
  终于听完了。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不满地吼叫着。
  「太荒唐了。」
  果然是那个傲慢的A先生。
  「原以为那孩子只是有点孤僻而已,看来脑筋也有点问题。什么自己用枪打死了母亲,说什么混淆视听的话。听这些胡说八道有什么用?」
  「对,对啊。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些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好啦,再等一下。」
  不管别人说什么,刘海遮住脸的人总是保持镇定。
  「下一个就是你了,B先生。」
  然后,再度按下了播放键。即使年龄改变,人的声音却好像不会有太大的变化。B先生当时好像比现在更健谈,对这个房子的女主人赞不绝口,现在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当听到他说都夜子小姐可能被在场的所有男人共同谋杀致死时,A先生频频咋舌,时而晃着膝盖,时而瞪着邻座的B先生。B先生在一旁弯着肩膀,身体缩成一团。
  但是,我没时间观察他们两个。因为,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每当录音带中传来一个名字,身体就不停地颤抖。橘。橘瑞雄。
  小鹰狩都夜子的前未婚夫。他就是当她死在这个房间时,在一旁握着枪的男人。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吃了药的关系,陷入了昏迷。结果,被当作犯人逮捕,被判有罪,至今仍在监狱服刑吗?但是,已经十年了。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禁脱口而出。
  「假设这个叫橘的人,不是真正的凶手的话,那么凶手应该在现场,哥哥,对不对?」
  哥哥倚在没有点火的壁炉边,原本看着我的眼睛瞥向一旁,喃喃地说:
  「橘瑞雄在出狱后就生病死了。」
  只有我倒抽了一口气。其他人好像都已经知道了。
  但是,太奇怪了。为什么我那么在意这个人?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时,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个大洞。
  「我们继续听吧。」
  接着,是A先生的声音。用和现在相差无几的沙哑声音,断定小鹰狩都夜子是妓女,断定凶手就是橘。真是个讨厌的人。
  但还有一件令我感到惊讶的事,就是那个小孩子的声音说的「在小楼梯上睡觉的阿姐」,那个女人其实是死了。有人憎恨这个家的女主人,想要毒死她,结果,佣人偷喝了那个人送来的酒,便死于非命。我听了觉得好讨厌。听到这些,我开始觉得小鹰狩都夜子好像真的是魔女。
  「下一个。」
  当那个人按下按键时,戴眼镜的人说道:
  「这是我父亲。可能他想隐瞒是自己雇人调查的,所以,故意用一种和陌生人交谈的语气说话。」
  A先生不以为然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但他还来不及说话,录音带就开始了。这个人一开始认为橘不是凶手,但不知道是中途改变主意,还是不经意地说出了原本想要隐瞒的内心想法,总之,最后得出了结论——橘被当成魔女的道具,帮助她完成自杀。
  这个声音一停止,A先生又大声地发表意见。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一下子是天使,一下子又是魔女,还什么女王陛下!都是你们把自己的梦想加诸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自以为是地塑造出海市蜃楼而已!」
  「那么,你还是不改变橘是凶手的说法?」
  「不改变。」
  他挺起了胸膛。
  「什么橘是在被操控的情况下协助自杀?那么想要为他脱罪吗?这家伙根本搞不清楚都夜子这个女人的真面目。那个女人骄傲得很。如果她因为某种理由想要自杀,为什么要橘帮助她?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而且是已经分手的前未婚夫。光考虑这一点,就无法同意自杀的说法。没必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就是橘杀了都夜子。」
  他才说完,那个人又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你说完了吗?」
  「那么,最后来听听老园丁的说诃。」
  一听到声音,那个小男生低声地说:
  「爷爷的声音!」
  好奇怪的感觉。从园丁口中说出的她的影像和之前所听到的回然不同。那是一个孤独而又故作成熟,有着明确的喜好和美感的少女。那是至今所听到的证词中,最栩栩如生的描述。
  但最后谈到死因时,老园丁的说法最奇妙,又充满神秘。他认为既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只是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而已。致命的子弹至今仍然没有找到。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我不知道。而且,被毒死的阿姐竟然是橘的密探。在不同人的口中,这个人的形象也各不相同。
  「——老源说的没错。」
  满脸皱纹的老奶奶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让我吓了一跳。
  「只有老源说的是真的。到处都找不到打穿小姐太阳穴的子弹。但警察觉得不能让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这么下去,于是,就将一颗滚在血泊中的子弹当作是杀死她的那一颗。」
  「老婆婆,真搞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A先生不耐烦地拍着椅子的扶手。
  「什么滚在血泊中的子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知道那不是杀死都夜子的子弹?」
  「这由我来说明吧。」
  戴着眼镜的C先生站了起来。
  「橘先生手上拿的手枪是一八四O年代英国制造的,是雷管式单发枪。为了发射子弹,火药必须填装在金属弹头里,但还需要另外再套上一个铅弹。
  「在确定小鹰狩都夜子死亡时,在她流出的血泊中,的确找到了橘手上那把枪发射痕迹的铅弹。虽然当时的枪不像现在的枪一样,会在发射的子弹上留下像指纹一样的线条,但可以根据所使用的火药分析出子弹是否从那把枪射出。
  「但在那颗子弹上并没有发现曾经贯穿人头盖骨的痕迹。橘,一开始完全否认自己杀了人,也否认协助自杀。只是因为小鹰狩小姐想要看枪,所以他才带来,当时,他把以前在把玩时,射在废弃的坐垫上后取出的子弹也一起带来了。
  「当然,打穿头盖骨的子弹和打进坐垫的子弹上留下的痕迹完全不同。所以,如果无法证明打死小鹰狩小姐的子弹是从现场找到的,而且是从桥手上握着的枪所发射的,就没有充分的物证判断他杀了人。」
  「但橘却招供了。他认了罪,也没有上诉就去服了刑。不是吗?」
  A先生的话让C先生低下了头。
  「没错。橘在中途就拒绝和律师见面,甚至说希望能判极刑。但因为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他夺取了小鹰狩小姐性命的证据,而且,从火药痕迹判断,枪口是贴着太阳穴发射的,所以,既不算杀人,也不算是伤害致死,因此最后做出了协助自杀,判处五年有期徒刑的判决。」
  「如果乖乖服刑的话,应该可以获得假释吧。」
  A先生傻笑着,好像在看着我。
  「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仅没有申请假释,而且,刑期一满,就立刻……」
  粗犷的眉毛下的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我讨厌这双眼睛,浑身却无法动弹。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是他比我更早发现了我失去的那份记忆吗?
  ——咚!
  突然一声巨响,他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似地住了嘴,也移开了视线。
  「喂,说话也太大意了吧。」
  看不到脸的那个人悠然地说道。桌上的录音机掉在地上摔坏了。
  「让大家等太久了,不好意思,现在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什么正题……」
  B先生的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
  「我要告诉各位,那天可能发生的事,和绝对发生过的事。前者虽然可能性很高,却缺乏相关的物证,至于后者,则有证据可以证明。」
  「真的吗?」
  哥哥问道。
  「咦,看来你并不相信我。」
  「但是,没想到会有物证……」
  「我很清楚,光是推理和想像无法说服你。来吧,老人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就开始吧。」

  15 可能发生的事,绝对发生过的事

  「可能发生的事,就是要解开在第一位的证词中,会经住在这个房子的孩子为什么会梦见自己朝着母亲开枪的谜团。我并不认为这个梦有多神秘,一个人不知道的事,不可能出现在梦境里。因此,那个孩子应该看过或摸过枪。」
  「怎么可能?」
  那个人平静地回答着哥哥的提问,,
  「可不可能是那把枪的主人曾经拿给那个孩子看过?」
  「橘吗!?」
  A先生瞪大了眼睛。
  「但都夜子很少带那个孩子和我们见面。」
  「在我记忆中,好像只有一次而已。」
  B先生补充道,
  「不管是我们还是橘,都不可能被带上二楼。」
  「即使没有人带他上去,他也有可能自己上去,或是是有内应。」
  「那个,小姑娘!」
  老奶奶突然叫了起来。
  「她是密探,她拿了那个男人的钱。她趁小姐外出,我也不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带了那个男人来家里,谁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可能见了孩子吧。」
  「这个男人!」
  老奶奶嘶哑的声音渐渐提高了分贝。
  「这种男人,根本配不上小姐。小姐怎么可能爱他。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是小姐孩子的父亲!」
  「别说了,阿婆。」
  老奶奶一听到哥哥的声音,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闭上了嘴。但仍然抬起眼看着哥哥,嘴里嘀嘀咕咕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想去推测人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小鹰狩都夜子小姐的内心对橘瑞雄到底有怎样的感情。但她孩子的父亲就是橘,而且,他试图从她手上抢走这个孩子。至少,他在背着母亲的情况下,偷偷地让孩子对自己这个父亲产生兴趣,努力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他可能带一些绘本给孩子,或是在孩子面前说母亲是魔女,不经意地说一些母亲的坏话,应该也是在这个时候把手枪拿给孩子看。当然,当时手枪里应该没有装子弹,但那种触感深深地烙在孩子的记忆中。不仅如此,桥还曾经在这里试射过。」
  「你怎么知道?」
  C先生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那个人却一脸轻松地回答道。
  「橘的枪会经有射击的痕迹,而且也有发射的子弹,但在结婚后,他就不再将这把枪当作装饰品,可能是因为他太太不喜欢吧。刚才我去看过了,庭院的垂枝樱的树干上有弹痕。十九世纪的小型手枪的射程距离最多不会超过六公尺,所以,当射程超过六公尺时,子弹就会掉在地面上,所以,子弹可能被捡走了。
  「小鹰狩小姐的孩子曾经提到,常常喜欢拿着小镜子看庭院,也提到了美丽的母亲站在花下的回忆。对那个孩子而言,那棵樱花树就是母亲的化身。虽然那孩子显然也受到那自称为父亲的男人所吸引,但看到男人对着母亲化身的樱花树开枪时,那令人害怕和禁忌的画面使得她的内心不自觉地排斥那个男人的存在。」
  「原来如此。」
  A先生用鼻子发出冷笑。
  「既然你自以为是名侦探,就顺便解释一下那个孩子在二楼房间里从镜子中看到母亲在这个房间里被射杀的圈套,那才有趣啊。」
  「我虽然会推测可能发生的事,却没兴趣编造如果发生了会很有趣的事。」
  那个人冷酷地拒绝了。
  「我也会经想过,一楼的露台上放在一旁的玻璃桌,这些桌子也可能成为镜子,让二楼的孩子看到这间房间内发生的情景。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么远的距离杀人。既然如此,我希望那个孩子没有看到母亲死的那一刻。况且,这种想法并不会改变『绝对发生过的事』。」
  「——让我们听听你所谓的『绝对发生过的事』吧。」
  哥哥的声音好僵硬,是一种发自喉咙的紧张。
  「在此之前,希望你们再一次向我保证。无论我说什么,都要冷静地听我说完。」
  「我保证。」
  「说好罗,小鹰狩纯也。」
  「小鹰狩!?」
  「怎么可能?你到底是都夜子的什么人?她有收过养子吗?」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但那个人只看着哥哥。
  「那么,我先说结论。我认为,小鹰狩都夜子小姐是自杀。」
  哥哥瞪大的眼睛几乎快掉了出来。握紧的双拳在腰旁颤抖着。同样颤抖的双唇没有吐出一句话,但我可以看得出来,哥哥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吃惊的并非只有哥哥而已。
  「你的结论和司法判决相同吗?她是在橘的协助下自杀的吗?」
  戴眼镜的C先生瞪圆了双眼。然后,园丁的孙子站起来说道:
  「不可能。我爷爷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绝对不可能。无论小鹰狩小姐对橘抱有怎样的感情,而且,即使她再怎么拜托,橘也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因为,即使他已经不爱她了,他还想要她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动机是什么,但小鹰狩小姐选择了死亡,但她不能允许孩子被他夺走。所以,她才会把他关在自杀现场。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把古董手枪带来,在他服药失去意识后,让他握住这把枪。她不知道他会因此背负什么罪行。但身处这种可疑状况的男人,即使事后证明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也不可能让他带走孩子。」
  「照你这么说,都夜子小姐是怎么自杀的?」
  B先生悲伤地问道,那个人则用平静的口吻回答说,
  「只要有两把同一型的手枪就好了。」
  「怎么可能?那是古董耶?——」
  「你自己在录音带中也提到,那是决斗用的枪。」
  「对。我好像听橘提过。」
  「决斗用的枪通常是由一组二把款式相同的枪和子弹、保养工具一起装在一个盒子里,以保证决斗的公平性。在他们还有婚约的时候,橘可能拿给小鹰狩小姐看过,所以她知道这一点吧。失去意识的桥手上拿的并不是打死小鹰狩小姐的那一把。虽然子弹不知道因为什么消失了,但既然是没有线条痕时代的手枪,即使偷天换日也不会被发现。」
  「但你并没有找到另一把枪。」
  「没错。但我认为这是说明真相的唯一答案,所以,我认为应该可以找得到。在搜索现场时,警方可能没有人了解这幢欧式建筑的结构。而且,了解的人也保持了沉默。」
  老奶奶掉光牙齿的嘴里倒抽了一口气。
  「没关系,奶奶。不用担心,这并不是什么犯罪行为。」
  那个人温柔地安慰老奶奶后,朝壁炉的方向走去。一直靠在壁炉旁的哥哥用惊讶的眼神戒备着。
  「这里吗?」
  「对,是这里。小鹰狩小姐在那天早晨虽然要求做好壁炉生火的准备,却特地关照不要生火。然而,当房门打开后,火却烧得很旺。也就是说,是她亲自为壁炉生火。到底为什么?应该是因为这里藏了什么必须藏起来的东西吧。」
  「但是——」
  「像这种历史悠久的欧式洋房,有密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太荒唐了。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警察怎么可能不知道!」
  看到众人满口异议,纷纷站起身来,那个人说道:
  「请大家稍候片刻。现在,我就拿给大家看。」
  然后,将膝盖跪在地上。他看着烧得一片漆黑的石头炉底,用手指摸索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应该是这里吧?」
  他用刀刃挖开石头接缝的地方。
  「这里真的会有密柜?」
  「不,这只是排散炉灰的地方,这里是个纵向洞穴,叫做灰坑,通往地下室,炉灰经由这个管道就会堆到地下室去。啊,挖开了。」
  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壁炉旁,探着头张望着。C先生递上手电筒。那里有一个十公分见方的洞,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但洞口铺着一层很粗的铁丝网,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挂在上面。
  那个人用手帕包住手将它拉了起来。那东西沾满了灰尘和铁锈,一团漆黑,难道这就是枪吗?那东西下还垂着一根长长的、松垮垮的像绳子一样的东西。
  「松紧带……。」
  哥哥喃喃地说道。
  「没错,就是松紧带。以前,每户人家的裁缝箱里都会放一卷,内裤上的松紧带松掉的时候,就可以随时替换。但这根松紧带好像特别牢固。」
  「弹弓的,松紧带。是那个孩子央求阿婆特地买来又粗又牢的松紧带……。」
  「把排灰的盖子打开,也可能是用小木片顶住盖子。然后把松紧带绑在铁丝网架上,另一头绑住枪。再重新将木柴堆得高高的,烧起壁炉。如果动作太慢的话,松紧带就会被烧断。小鹰狩小姐用长长的袖摆包住枪托,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
  「只要一松手,枪就会被松紧带拉回去,掉进排灰孔里,盖子就会关上。燃烧的木柴就会趁势掉在盖子上。这些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但打死她的子弹也掉进灰坑中,可能只是出于偶然。」
  「照你的意思,小鹰狩小姐之所以会倒在壁炉前,是因为—。」
  「应该是为了把右手和右侧的袖摆烧掉,以便销毁火药反应。」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房间角落的老奶奶和小男生。
  「园丁老源和阿婆当然发现了这件事,因为在案发后,他们还继续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奶奶像坏掉的娃娃一样一直摇着头,不停地辩解着。但小男生神情紧张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护身袋。
  「爷爷在临死之前,手上一直握着这个。爷爷死后,我虽然打开看了,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难道就是这个吗?」
  那个人接过护身袋,走向哥哥。然后,举起哥哥无力下垂的手,手心向上,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立刻掉下一颗黑色小小的、压扁的子弹。
  「为什么?——」
  哥哥注视着手心上的东西,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她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事先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留下遗书?」
  「这我就不知道了。对我们活着的人来说,无法了解只能选择死亡的人的心情。」
  「你也不了解吗?」
  「对。所以,我们不必去猜测。但我可以了解,她即使在临死之前,也没有忘记为留下的孩子,做好将来的安排。一旦留下遗书,就知道是自杀,孩子就会被父亲带走。」
  「所以才……?」
  「我想,应该是的。」
  哥哥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因为,那时候,那个孩子说不需要父亲,说希望一直生活在这个家里。妈——。」

  16 明年春天

  前一刻还吵闹不休的客人们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坐在一楼的露台上。树比以前长高了许多,盛开的垂枝樱为荒凉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灿烂。
  但是,这些花也即将凋谢。风一吹,枝头上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掉落。我看着这些花,细细玩味着终于恢复的记忆。
  哥哥是这个家的主人小鹰狩都夜子小姐的独生子。
  而我,也同样是哥哥的父亲橘瑞雄的女儿。
  我是父亲的独生女。母亲已经无法再生育,但父亲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一个儿子。于是,就想要抢走都夜子小姐所生的,一直关在家里养育长大,甚至没有去上学的亲生儿子。
  部夜子小姐知道他的计谋,于是,就把哥哥当作女孩养大。她取纯也名字中的「纯」字,一直称他为「小纯」,不让他跨出家门一步,不让他去上学,也不让他玩男孩子的游戏。出现在客人面前时,一定会戴上长长的鬈鬈假发,穿上裙子。
  但父亲收买了阿姐作为自己的密探,他应该已经发现到那个孩子是男生。所以,趁都夜子小姐他们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家里,见到了那个孩子,想要和他攀交情。为了吸引男孩的注意力,可能还给他看过枪吧。
  都夜子小姐之所以没有让孩子接受小学的义务教育,一定是担心万一孩子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我父亲为此事打官司的话,孩子一定会被他抢走。
  于是,都夜子小姐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让哥哥被夺走。父亲之所以没有为自己辩护,默默地选择服刑,应该是因为他发现,是自己逼都夜子小姐走上了绝路。父亲在服完刑期出狱后,立刻生病了,没有回到我身边,就在医院咽了气。他的临终遗言就是「对不起」,这也是辗转经人传到我的耳中。
  这对一直等待父亲归期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个残酷的打击。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就疯了。母亲整天什么都不吃,躺在床上,就像是卧床不起的老太婆。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变成骸骨。
  最后,母亲在鲜花盛开的樱花树下,当着我的面举枪自尽。仿佛在模仿都夜子小姐的死。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之后,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忘记了一切。
  父亲到底是对谁说「对不起」?是对母亲?对我?或是对哥哥?抑或是对已经死去的都夜子小姐?母亲是不是认为父亲最终选择了都夜子小姐,而不是自己,所以才会对此怨恨不已,所以才会抛下我走上绝路吗?
  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我想,真相永远都不可能大白。
  「瑞纯,我想要搬回这里来住。」
  哥哥看着庭院,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眼睛周围还红红的,但已经没有流泪了」。
  「在那之后,我住过亲戚的家,也去过孤儿院,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但我一直很害怕回到这个家。因为我搞不懂我妈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非死不可?」
  「喔。」
  「她在世的时候,对我而言,就是个充满神秘、遥不可及的人。身为她的孩子,我比任何人更认为她是个神秘的『魔女』。有时候,我很怕我妈。尤其当她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时。」
  「但是,哥哥你现在已经不怕了吧?」
  「对,不怕了。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对不对,但我现在可以相信,母亲在临终之前,仍然挂念着我。」
  没有人能够理解都夜子小姐的心情。但是,在真相大白后,哥哥选择了相信。
  美丽的人绝不会因为自暴自弃而选择死亡。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是那么清高,用自己的双手掌握着命运。
  「现在,我终于觉得,这个家不是魔女死之屋,而是我和母亲会经共同生活的故乡。」
  我垂下眼睛。哥哥在了解真相后,找回了他的母亲:我虽然找回了记忆,却也失去了一切。但哥哥对我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也请你住在这里?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太大了。」
  「哥哥,你不介意吗?毕竟我是伤害都夜子小姐的男人的女儿。」
  「橘已经偿还得够多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母亲也伤害了你母亲,而且把她逼上了绝路,也间接地伤害了你。我这辈子都要为此向你道歉。」
  我注视着哥哥,用力地摇着头。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错了,我并非失去了一切。因为,我还有哥哥。
  「我之所以想要回到这个家,绝对不是因为割舍不下对母亲的回忆。虽然往后的日子里,努力让自己不被这些事压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啊。我们背负着相同的重担。」
  「但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看到了白色的樱花树。母亲穿着和服站在树下看着我。她的脸已经不再像鬼一样扭曲,但略带哀愁对我微笑着。那是我喜欢的、温柔的母亲的脸。
  我不再想那些痛苦的事,悲伤的事。既然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就必须着眼于未来。这也是为了生我、养我的母亲。
  我张开双眼,看着庭院里的垂枝樱。花瓣像雪花飘落般随风起舞,掉落在地面亡。
  刚才,还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那个人像变魔术一样从壁炉炉底中找到十年前的手枪,他在离开之前,再度回到樱花树下。
  「你觉得是老源毒死了阿姐吗?」
  当哥哥问他时,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应该是这么解释都夜子小姐说的话。但是——。」
  「我了解。你之所以没有提,是为了那个少年。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告诉他已经过世的祖父犯下的罪。」
  「没错。我总是对活着的人比较宽容。」
  当哥哥问他:
  「我该怎么感谢你?」
  他却回答:
  「可不可以给我一枝这种花?」
  「只有这样吗?」
  「接下来,只要你们能够在这里过着幸福的生活就足够了。这也算是对我微不足道的辛苦的回报。」
  「一定做到。」
  哥哥搂着我的肩膀。
  「为了死去的父母们,我们一定要幸福。」
  哥哥说,他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就像风一样来去无踪,真是个奇怪的人。
  明年,垂枝樱的樱花盛开时,不知道他会不会光临?那时候,一定要邀请他来这个露台一边喝茶,一边赏花。
  这也是为了不得不面对死亡的大人们。
  更是为了在回忆中飘舞的,美丽的魔女。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我必须老实说,我的孩提时代并没有什么有趣的回忆。大概是因为我不喜欢当个小孩子吧。我不知道以前或是现在,是不是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小孩子,但至少我是这样。
  而且,我更不喜欢自己生活的环境。有这种困扰的小孩子该怎么办?对我而言,唯一的方法就是看书,逃进书的世界里。也就是逃避,逃进小说或漫画里。
  虽然客厅里有电视,卡通(原子小金刚)也开始播放了,但我们家规定小孩子不能随便碰电视的开关。只有书才可以想看就看。
  只有埋头于书的世界时,我才能暂时抛开「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孩子」的想法。即使跳不过跳箱,或是掉了东西被妈妈骂,或是回家的路上绑着的大狗很可怕,都变得无所谓了。
  我甚至会幻想「自己到了某个地方」,或是「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忽然从梦中惊醒时,往往让我很受打击。
  我生活的世界既不是《缎带骑士》⑥的魔法森林,也不是埃及的沙漠,既不是火星,更不是法国的皇宫。我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小孩子,不擅长运动的小个子女孩,会一天一天长大,变成大人,再慢慢变老,变成老太婆,离开人世——
  其实,我并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不会一直为这种哲学式的问题烦恼太久,很快会再度回到幻想的世界。因为,那样有趣多了。
  我喜欢的小说是《三剑客》、  《火星公主》(A Princess of Mars)和《洞窟的女王》,最爱看的是《金字塔的秘密》和《吴哥窟的秘密》,长大以后想要成为考古学家。小学时,埃及的木乃伊和黄金面具会经从开罗送至上野博物馆展出,当时,我真的好着迷。于是我看了许多考古的故事,之后甚至试着以古代埃及为舞台写历史小说,但写到一半实在写不下去了,只好放弃。
  我原本想要成为考古学家,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小说家?现在回想起来,的确还满奇怪的。但对于当时我这个爱幻想的小孩而言,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考古学家。
  虽然卡特⑦发现图坦卡门⑧的考古故事让我非常向往,但我从没想过得对抗埃及的酷暑、疾病和虫子,也没有想刭得雇用当地人,和政府交涉等考古学家实际的工作,只是一味地沉溺于古代的浪漫情怀当中。唉呀唉呀,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一不小心真的成为考古学家,可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小学六年级时,我读了C•S•路易斯的《纳理亚童话集》。如果我更小一点读到这本书的话,我搞不好会整天忙着打开所有衣柜的门。幸好,那时候我已经大到不会将故事梂的世界和现实混为一谈了。
  虽然打开衣柜的门,另一端并不会出现纳理亚王国,但只要打开书的封面,就可以进入纳理亚王国。我们虽然无法摆脱生活需要钱、每天不吃饭就会肚子饿、小
  孩子一定会变成大人、小孩子不听大人的话就会挨骂的世界,但只要一打开书的这扇门,就一定可以来到像纳理亚王国般的冒险世界。
  尽管我很爱看书,但我并没有因此就「想成为小说家」。我还有其他的梦想。例如,当个演员。但这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不能面对现实的人根本就不能从事这种行业。唉呀!我好像很容易向往不适合自己的工作哩。
  我之所以会成为小说家,有很大的部分是因缘际会。但如果说是「命运」,而不是「因缘际会」,感觉就炫多了。但太炫会让我不太好意思,所以,还是说「因缘际会」好了。
  先不谈这些。
  现在回想起来,我以前整天都在看书。
  我反而不喜欢去外面玩。
  其实,我现在也还是不喜欢和陌生人见面,也不喜欢打电话。
  在《魔女死之屋》出现的人物中,和我最相像的就是故事一开始时出现的「小纯」,最不像的就是美丽的「魔女」。
  现在,我仍然喜欢抽离自己和自己身处的现实,所以才写了这篇小说。衷心希望大家会喜欢。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①地名,位于栃木县。
  ②吉原是江户时代的妓院,太夫是指高级妓女。
  ③也是高级娼妓的意思。
  ④Ulysses,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⑤Kirke,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女儿,对毒草很有研究的魔女。
  ⑥手塚治虫的漫画。
  ⑦Howard Carter,1874-1939,英国人,擅长绘画并热爱埃及古物,十七岁时便开始从事一连串的埃及考古探险,在一九二二年发现了法老王图坦卡门的墓穴。
  ⑧Tutanchamun,埃及最年轻的法老王,死时年仅十八岁,一般认为是遭人谋杀身亡。
 楼主| 发表于 2014-2-1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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