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4317|回复: 7
收起左侧

[转载] 【负犬小说组】通灵阿初捕物帐 1 颤动岩 [宫部美幸][独步][简繁TXT&封面]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4-2-9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2-9 18:18 编辑



通灵阿初捕物帐 1 颤动岩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宫部美幸
翻译:林熊美
图源:通灵狐仙
录入:悠月子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宫部美幸笔下唯一的女捕物!
  ——通灵少女阿初
  谜样的案件,谜样的一百年,
  看阿初如何透过她自身的神秘力量找到答案。

  透过阿初的独特视野,一则令人感动、神伤的故事,
  在百年后,再次搬上舞台。

  享和二年(一八〇二年)江户时 一位以收集残蜡为生的老实人吉次突然暴毙,
  只是没想到当大家为死者准备守灵之际,尸体竟然坐了起来,借尸还魂了!
  几天后,拥有第三只眼的少女阿初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小女孩被泡在油桶里的景象……
  与此同时,却又传出在武家宅邸别馆内,
  发现了一块约有一人环抱那么大、每到夜里会发出呻吟般奇异的声响,还会喀嗒喀嗒震动的石头。

  这怎么可能?

  到底阿初所看见的童尸案、借尸还魂的吉次与颤动的岩石之间有何牵连?
  阿初在寻线调查这些奇怪的案件时,又意外发现,
  在享和二年发生的事,竟然与一百年前发生的某件事有关?!


负犬原发布页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qpam.html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8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18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2-9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宫部美幸 Miyabe Miyuki
  1961年出生于东京,1976年《吾家邻人的犯罪》出道,当年即获得第26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1989年以《魔术的耳语》获得第2届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奖、1999年《理由》获第120届直木奖确立畅销推理作家地位,2001年更是以《模仿犯》囊括包含司马辽太郎奖等六项大奖,缔造创作生涯第一高峰。
  写作横跨推理、时代、奇幻等三大类型,自由穿梭古今,现实与想像交错却无违和感,以温暖的关怀为底蕴、富含对社会的批判与反省、善于说故事的特点,成就雅俗共赏、不分男女老少皆能阅让的作品,因而有「国民作家」的美称。近来对日本江户时代的喜好与探究,写作稍偏向时代小说,近期作品有《终日》、《孤宿之人》、《怪谈》等。2007年,即出道20周年时推出《模仿犯》续作《乐园》,为近年少见的现代推理、自我挑战钜作。

  林熊美
  译者
  毕业于台大,现为专职翻译。


  Contents

  借尸还魂
  油桶
  鸣动之石
  义举背后
  百年复仇始末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8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18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2-9 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奇石鸣动一事

  享和二年夏,某人来曰,此时田村家庭中有一石,人不敢近。问其所谓,曰,彼兀禄时,浅野内匠头因营中狼借之罪交田村处置,于右庭切腹后,置大石为印。其时本家仙台愤以「令诸侯切服于庭,其礼之失矣」责之。当年不知何故,该石鸣动,其意不明。因奇谈故,乃记于此。——《耳袋·卷六》


  Chapter 1 借尸还魂

  一

  享和二年(西元一八〇二年)六月底,深川三间町的一幢十户连栋的杂院发生了借尸还魂的离奇事件。死人复生,同一座大杂院里的人听了都感到莫名惊恐。
  死者名叫吉次,年纪约莫四十,是个靠收残蜡为生的老实人。杂院的人都喊他鳏夫阿吉,因为他自从十年前失去恩爱的老婆阿夕之后,便没再续弦了。
  三间町北端隔着二条小弄与北森下町相望,背后便是五间堀,这幢杂院正位在其中一隅,而且是当中最深处,不但日照不良,加上堀边吹来的风总带着湿气,久而久之,更显杂院穷酸破烂,让没口德的人来说,管叫「连穷神都待不住」。而吉次住的那四叠半大的屋子,条件又是最差的,甚至紧邻着公用茅厕,只是没想到他一住就是十年多。隔着薄薄一道墙住在邻室的木工竹藏和阿熊夫妇也是这杂院的老房客。这里的住户生活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比杂院管理人更清楚(尤其是阿熊,连对门三家与左邻右舍攒了多少房租都了如指掌,这也就罢了,连人家夫妇所生的小娃儿是几时怀的都一清二楚)。即便是消息如此灵通的他们,也看不出这个沉默寡言、不事逸乐的邻居,日常生活中有什么不对劲。吉次这个人就是这么不起眼。
  「阿吉那个人啊,我告诉你,简直就像画在纸上、贴在墙上的画似的。」
  每当闲聊时提到吉次,阿熊必定会加上这句。
  「画在纸上,像这样,抹几颗饭粒往墙上一贴,之后便任凭风吹。那个人哪,回到家以后连个声响都没有。」
  其他主妇也频频点头对阿熊的形容深表同感,唯有住在对门的主妇回嘴道:「还不是你家太吵,听不到罢了?」直到现在,阿熊跟她还是不和。
  其实,也不是没人想替吉次做媒续弦,无论是好管闲事的管理人啦,还是收购吉次的蜡的蜡烛大盘商老板,都曾向他提过好几次。但每次他都客气地回道:
  「我已经有个叫阿夕的老婆了。」抬出亡妻的名字,他的语气无限平静,回绝却是无比坚定。
  「你就是这样才不成啊!也不想想,你老是这样孤家寡人地过日子,在天上的阿夕比谁都难过啊!」
  即使管理人如此恳切相劝,吉次也只是露齿一笑,说道:
  「管理人,我从不觉得寂寞啊!因有我有阿夕。」
  说着,回头往阿夕的牌位瞧。阿夕的牌位就摆在一只简陋的柜子上,随时擦得一尘不染,那可是他房里唯一像样的家具。这下子,管理人也没辙了。
  不过,吉次的心情管理人也不是不能理解。吉次的亡妻阿夕当年死于难产,连孩子都没保住,听接生婆转述,胎位不但头上脚下,脐带还缠住了脖子。
  上天便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一次夺走了吉次的两个幸福,他因而深觉难辞其咎,毕竟让阿夕怀孕的是他。
  从此以后,吉次像只头上被火熏烤的小乌龟,缩起脖子关进自己的壳里。或许这也无可厚非,好比烫伤过的孩子就算笨得无可救药(我家那呆头孙另当别论——管理人不甘不愿地承认),也决不会再将手放在滚烫的茶壶上,这道理是一样的。
  吉次自此平静度日,平静到自阿夕过世以来,甚至没人听过他的笑声。早上天一亮就起身,匆匆用过早饭后,六刻钟(早上六点)准时出门。收残蜡这门生意尽管也算是有点地盘之分,但生意毕竟会落入走得快、走得远、走得勤的人手里。况且,当时蜡烛是高级品,一般家庭根本用不起。正因如此,收残蜡才会成为一门生意,但想以此为生,自然得一一走访大店家、餐馆、中低阶级的武家宅邸,个性过于急躁的人可做不来。在这一点上,态度恭谦又沉默寡言的吉次再适合也不过了,久而久之,他甚至得以进出以威猛慑人着称的先手组旗本府(注1),拉拢到地位如此高的客户。
  每天早上六刻一到,吉次如常轻轻地打开格子门,包袱往腰间系好,背起小秤,头上绑上干干净净的手巾,出门做生意。这身影隔壁阿熊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次了,他每天早上的习惯便是这么精准,万一哪一天钟没响,只要他家的格子门打开,等于宣告天明六刻到了。偶尔阿熊夫妻俩前夜灌多了黄汤,直到太阳早已高挂半空中依然蒙头大睡时,隔壁格子门拉开的声响仍旧会隐隐约约传到酒梦酣沉的阿熊耳里。
  然而,六月底的那天早上却没传来格子门打开的声响。
  起初,阿熊以为是自己错听了。早上钻出薄被时,打了老大一个喷嚏,或许是被喷嚏声盖过去了。
  (可是这也不太对……)
  接在格子门开关之后,理应是吉次踩在水沟盖上往杂院门口走去的脚步声。连这脚步声也没听见,又该怎么解释?
  阿熊当然不是每天都竖起耳朵注意着吉次的开门声或脚步声。无论春夏秋冬,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即是下床铺来到泥土地上再喝一杯水——这是她贪杯的丈夫的习惯,不知不觉中也影响了她——在这段期间里,那些声响会在不经意中从她脑际闪过,声音虽钻进耳里,却是听而不闻,简直与阿熊本身的呼吸声一样自然。
  这些习以为常的频率致使阿熊确信没听到那些声音时,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
  (阿吉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
  她和竹藏的独生子爱凑热闹与赖床的毛病和他爹如出一辙,被她视为「无可救药的饭桶」,但儿子多少还是有一点和竹藏不同,那就是只要她一吼,儿子立刻乖乖听话。就阿熊来看,丈夫是就算吼了也只会蒙上被子继续睡,儿子则是一吼随即不顾一切地飞奔到她身边问:「妈妈,什么事?」
  今天一早,她将熟睡中的儿子喊醒后,儿子一脸睡眼惺忪,无奈地拖着松垮垮皱巴巴、一半已经垂到肩下的睡衣去打探隔壁阿吉叔的情况。只见阿熊双手插腰,完全顾不得在灶里生火,直挺挺地站在泥地上等着儿子回来,她的胸口仿佛吃芋头吃撑了哽住一般,满溢着说不出的郁闷。
  「阿吉叔,阿吉叔。」儿子叫着,还把格子门敲得喀塔作响。
  阿熊心想,阿吉会来开门吗?鳏夫阿吉竟睡过头了?
  「妈,门上上了顶门棍。」搔着头回来的儿子这么说。
  「你出声叫也没回应吗?」
  「嗯。」
  「有没有听到哼哼唉唉的声音?」
  「阿吉叔人不舒服吗?」
  阿熊一听,旋即闪身绕过儿子匆匆走向隔壁。她不但块头大,步伐也是豪气,只消两、三步便走到邻家,但在这短短两、三步之间却感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阿吉!」阿熊扬声叫。「天老早亮了,你今天不出门吗?阿吉,是我阿熊。」
  喊了两次,吉次还是没应声,对门与斜对门的邻居早已闻声探头来看了—— 喂,有人死了吗?谁半夜潜逃了?
  阿熊又叫了一次,然后无视于一脸好奇的街坊,赶紧跑回丈夫枕边。
  「老公,阿吉的样子不对劲,怎么也叫不醒。」
  情况如此危急,反观阿熊却无法厉声大吼面前张着嘴睡得正酣的竹藏,因为她着实使不出力气,只觉得整个心窝都凉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公。」
  阿熊眼见叫了这一声又没回应后,当下抽走丈夫秃头底下的枕头,竹藏这才总算睁开眼睛。阿熊一看便说:「阿吉的样子不太对劲。」
  事后竹藏对阿熊说,她那时候的样子才更不对劲,可见阿熊有多不安了。
  竹藏一听只得咕哝着起身,睡衣和儿子一样褪了一半,他一面将睡衣往肩上拉,一面走到门外。吉次对门的主妇大概是出来了解状况吧,只见竹藏夫妇俩缩着肩,双手拢在袖子里,怕冷似地站在吉次家门前。
  阿熊说道:「叫了也没应声。」
  「没想到阿吉也有睡过头的时候。」对门的主妇纳闷说道,却又忽然贼贼一笑。「八成是有了女人了。」
  「是有这可能。」竹藏回头看着阿熊,阿熊却猛摇头。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体内不断高涨的不祥预感几乎让阿熊失去耐性。
  「好了啦,赶快开门啦!你这王八蛋。」
  喔喔,好凶啊!——对门的主妇不由得笑了。竹藏不情愿地向前摇摇格子门,见门打不开,他索性粗鲁地将门上因雨水、油垢而变黄的油纸扯破,顺势伸手进去移开顶门棍。
  门一开,阿熊霎时想起数十年前在故乡信州(注2)的穷乡僻壤,她这个佃农之女唯一次见识到冰窖的往事。在土砌厚墙之后的那片黑暗中,囤放着盖上好几层草席的冰块,当时她并没有亲眼见到冰,但确实感受到那冰冷的气息,仿佛湿透了却仍轻盈如羽的和服衣袖从身上轻轻抚过。
  六月底正值盛夏,一整天又闷又热,就连大清晨也不怎么凉爽。岂料这时候吉次那小房间里的空气分明充斥着寒气,仿佛就只有那方空间瞬间回到隆冬。
  只见吉次的铺盖依着墙铺在四叠榻榻米的最深处,牌位正安放在一抬头就看得到的位置,也许他平常便是这样与阿夕的牌位联床细语。
  这是阿熊第一次目睹吉次住处内部,但她一眼便发现吉次将与自己家同样老旧的榻榻米整理得没有半处起毛,尽管心里纳闷着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竟然注意起这种小事真是不知轻重,却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多半是只要榻榻米一起毛,吉次随即细心修整理顺吧……
  眼前的吉次仰卧在铺盖上,双手摊在头两侧,那模样一副伸懒腰时顺势应声而倒似的。破旧泛白的麻质盖被褪到腹部,睡衣的空隙露出了肋骨分明的削瘦胸口。
  竹藏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叫他,他也没应声,接着,竹藏将粗糙的大手轻轻放在他裸露的胸口,才以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没救了,已经凉了。」
  鳏夫吉次面朝天花板,仿佛死前大受惊吓般,两眼睁得斗大,断气了。

  虽说这算是死于非命,所幸事情并没有演变得太过复杂,首先是因为吉次是个从不惹事生非的老实人,其次要归功于管理人平日懂得用钱。依照规定,事发之时必须先报请公役再进行相关处置,但管理人一听到消息,立刻派人找来了熟识的大夫与执掌深川这一带的捕吏辰三。捕吏先到达现场,并将死者和其居家环境大致看过一遍后,大夫正好赶来了。大夫先为吉次把脉、查验眼珠子,握拳轻敲胸口贴耳静听,与捕吏两人低声交谈过一阵,这才说话:
  「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的人有时候会不幸遇到这种事,照推论应该是在睡着时心脏突然停止了。」
  管理人惊讶地睁大了眼:「有这样的事啊?」
  「我至今也仅遇过两、三次,但确实是有的,尤其在这夏秋交际的时节。」
  「可是他又不是老人家?」
  「即便是年轻人,要是身体虚到骨子里,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大夫一说完,向一旁的辰三使了个眼色,辰三接着说道:
  「依我看,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屋子里没有被翻乱的样子,身上也没有不该有的瘀痕或伤口。吉次这个人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我也不相信他会与人结怨……干脆就照大夫说的,当作是猝死也无妨。」
  管理人听到这话总算松了一口气:「多谢头子。」
  遇到这种情况,为了预防被刁难,也为了让头子心甘情愿地出马,平日管理人对待头子可是礼数周到。礼果然没有白送,所以才说管理人懂得用钱。
  既然得到头子与大夫的许可,管理人随即着手准备守灵与葬仪。穷杂院办丧事自是无法讲究,不过总得花点心思让往生者好走。阿熊与杂院的街坊尽管没钱却甚是有心,管理人也愿意出点钱聊表心意。
  先清理好尸体,换掉睡衣,竹藏胆战心惊地为吉次剃了胡子后,吉次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总算显得干净清爽了一些。大夫已让他阖上了眼,此时的他已不再一脸惊愕。脸上盖上白布,双手交握摆在胸前,怎么看都是一具端端正正的尸体。
  接着,大伙儿凑在一起商量该上哪儿延请入殓时诵经的和尚,可惜考虑到拮据的花费怎么也谈不出所以然。总之,傍晚前无论如何得有个着落,于是当下决定各自去打听看看是否有慈悲的和尚愿意承揽,接着大伙讨论起该如何通知吉次的亲人。沉默寡言的吉次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身世,以至于该通报什么人、阿夕过世时又是如何等等,在场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若在平常,阿熊早挤进其中大发议论了,如今却没什么元气凑过去一起讨论,只见她又是打扫吉次家,又是整理零碎杂物的,忙碌奔走于自己家与吉次家之间。
  在这段期间,她一直感到有股寒意,来回走动明明会流汗,独独背脊上传来阵阵愄寒。
  即便穷酸,也不能不准备守灵后用来净身的酒。所幸日本桥那家平日收购吉次残烛的蜡烛铺老板娘是个通情达礼的人,二话不说立刻做了安排,穷人群聚的杂院居民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阿熊当下暗忖,原来也有心地善良的大铺子老板娘啊!
  虽大伙都想在死人枕边架起倒立屛风,然而就算翻遍杂院里的每一户人家,也找不出半面屛风,最后还是管理人出借了一面旧得说不清究竟是何时买的屛风。黑边的屛风上简单贴了泛黄蒙尘的纸,上下根本无法分辨。负责丧礼摆设的阿熊苦恼了半天,完全不知拿这屛风如何是好,无助地跪在静静横卧的吉次头边,这也不是那也不妥地摆弄了许久,忽地她往遗体一看——
  (唉呀,我真是的,老爱乱想。)
  她觉得盖在吉次脸上的白布似乎动了一下。
  阿熊不禁屛住呼吸,盯着吉次的脸好一会儿。白布当然动也不动。在肚腹上交握的双手、胸口上的避邪刀刃也一样安放在原处。
  都是因为吉次死得太突然,直到此刻她依然无法接受才会胡思乱想的——阿熊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
  是乱想吗——一定是乱想没错——但她又开始感觉到自己被那冰冷的空气包围,指尖不禁发凉,颈项好冷。受到这阵冷空气的影响,她觉得屛风的上下实在无关紧要,也警惕自己该好好振作起来。于是,她重新打起精神,挺直了背脊,端正了坐姿,决定将屛风置于遗体的头部上方,干净的一面朝外。
  接着,仿佛又受到什么牵引似地,阿熊再次不自觉朝吉次看过去——
  这回却见他的手松开了。刚才明明交握得好好的,眼前却是松开的状态,两手之间出现了缝隙。剃刀的位置似乎也向旁边偏了些,那模样就好像吉次移动了身体,致使胸口上的剃刀移了位。
  尸体会被妖魔附身——这个想法自阿熊脑海中掠过。
  借尸还魂。妖魔会侵入灵魂出窍的死人肉身中并借此为非作歹,所以才必须在尸体上摆放刀刃以避邪。可是,这一招有时不管用——
  (真是的,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还不赶快回神!)
  正当阿熊严厉地训戒自己,站起身来的那一刻——
  「呜呜!」在低低的呻吟声之后,吉次的上半身骤然坐起,剃刀落在薄被上,盖在脸上的白布飘然落下。
  阿熊顿时吓得头发倒竖,怎么也叫不出声音,弹也似地起身的尸体正好凑过来与她正面相对。
  面前的吉次双眼猛,眼白通红,眼珠混浊不堪。在阿熊惊骇到忘了眨眼的注视下,死人因干燥而嘴角泛白的双唇颤巍巍地动了起来,竭力地试着张开,并从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理惠。」
  阿熊瞬间只觉眼前一片白,整个人直接朝旁边倒下,只是当强健的身躯无力软倒,屁股在榻榻米上重重一跌时,其力道与震动反而使她回过神来。
  阿熊终于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赤脚迅速夺门而出。
  「借尸还魂!阿吉被妖魔附身了!」
  管理人等人立刻被叫声惊动赶来,眼前阿熊当着众人的面浑身虚脱地瘫坐在地。

  二

  江户南町奉行所(注3)位于数寄屋桥御门旁,由于同为官邸,奉行与妻子儿女一同住在奉行所建筑内部。
  享和二年七月初,当渠道的水染成深青色映照出夏日晴空时,有位年轻姑娘穿过这南町奉行所的后玄关进入奉行官邸。官邸的女侍也会从这道后玄关出入,但这位姑娘并非女侍,却见她脚步轻快,没有丝毫犹豫迟疑,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
  姑娘来到了门前先向现身的女侍道声打扰,女侍的态度也是了然明快,立刻领着姑娘走向走廊。在走廊转角一拐,又一拐,姑娘退一步跟随着她,两人不时以闲聊的语气谈起今早天气还是好闷热之类的话。
  不一会儿,女侍将姑娘领到一间小厅,请她在此稍候,姑娘于是并拢双膝端正跪座。女侍则留下姑娘先行离去并随手将唐纸门拉上。
  时辰才将近六刻半(早上七点),由于这个月又轮到北町值班,南町奉行所因而连大门都没开。这小厅静悄悄的,远近均不闻人声,连个咳嗽声都没有。姑娘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摆在膝上端坐。她的身形娇小,有一张丰润的圆脸,肤色白晳,但凑近细看,看得出她鼻周散着点点雀斑。眼角略略下垂的脸蛋颇为讨喜,即使如此,紧闭的小嘴上两片棱角分明的嘴唇使她显得有些好胜。
  一会儿,方才的女侍返回小厅敦请,两人才一齐离开了小厅。大厅旁有小厅,穿过之后又来到走廊,女侍在这所厅堂错综的官邸中无声穿梭,紧跟着她的姑娘盯着走在前方的女侍不时闪现的白色袜袋,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下脚步,迅速抬一下右脚看了一眼自己的袜袋底。「这下糟了」的慌张神情从那张小脸上一掠而过,但随即又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跟在女侍后面。
  这回换女侍停下脚步,停在一道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唐纸门前,两人在门前端正跪坐之后,女侍朝唐纸门后说:
  「客人来了。」
  「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应道,听起来有些沙哑,对方应是上了年纪了。
  女侍将唐纸门稍微推开后退下,姑娘则上前,在走廊上恭谨地双手扶地行礼后问候:
  「早安。」声音与她那好胜的嘴角十分协调,流泄出一股清透直爽的气息。
  「早。」
  房间的另一侧兼做廊檐的宽阔走廊边,一位老人半背对着门坐着,转头回应姑娘。他身穿居家和服,一旁放着一座制作精美的竹笼,在这高级竹笼中的不是尊贵的绿绣眼,而是一只麻雀正伸展着小小的翅膀与双腿来回蹦跳。老人手里拿着一个酒杯模样的容器以及一根长筷,看来正在喂鸟。
  「进来,到这边坐吧。」老人向姑娘说。「约莫十天之前吧,这只麻雀掉落在庭院里。可能是被老鹰追赶而折断了翅膀,不过已经痊愈了,食量还真不小,再不久应该就能放生了。」
  「那真是太好了。」
  姑娘盈盈一笑,以半蹲的姿势优雅地进入房间。女侍虽已退下,但姑娘仍待在唐纸门旁,再次端正跪坐。
  「阿初,用不着这么拘谨。」老人面露笑容地对她说。「就算袜袋上破了洞也别在意,我会当作没看见。」
  一听这话,姑娘的脸漾起笑意。
  「我不但忘了补,还忘了没补竟穿来了。」
  在这个闷热的季节,只要待在家里总是打赤脚,一不小心就忘了。姑娘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只差没伸出舌头扮鬼脸。「果然——」这位被唤作阿初的姑娘露出大方自在的开怀笑容,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御前大人的眼睛。」
  「一点也没错。」
  被姑娘称为御前大人的老人——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鎭卫,微眯起眼睛注视姑娘的笑容,温和慈祥地问道:
  「那么,出了什么事?」
  过了两刻钟——
  「竟发生了借尸还魂的事啊……」
  阿初隔着雀笼在老奉行身边坐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自从阿初首次造访官邸以来,
  一直都是由方才那位女侍总管为她通报带路,前不久阿初才得知原来她名叫阿松。在她奉上麦茶之后,用以供奉行起居的这间厅堂便一直只有这一老一少两人。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会误认为是祖父与孙女儿和乐融融地闲话家常。
  「转述这件事的,是我们那里的文哥——不对,是叫文吉的年轻人。」
  阿初赶紧改口,奉行却只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文吉喝酒不知节制些没?再不改一改,恐怕美代也不肯理他了。」
  阿初吃了一惊。御前大人怎么会对文哥的事这么清楚?文哥不过是六藏哥手下辈分最低的人之一,况且御前大人从未见过他,如今竟然连平日与文哥吵个不停的冤家美代姐他都知道?
  奉行无视于她的惊讶,继续说道:「这借尸还魂的事,也是喝酒时听来的吧?」
  「是的。刚才我曾提到,管三间町一带的捕吏辰三头子是六藏哥的老朋友。」
  基于私交,彼此手下自然会往来,想必也会互通有无,文吉因而打听到吉次遭借尸还魂的事。
  「六藏哥听了之后便说这是阿初的差事,马上转告阿初了。」阿初说完,视线落在笼子里微歪着头的麻雀上。「这件事很稀奇,阿初一听说时就想立刻前来通知御前大人。所以……」
  阿初找到文吉之后追问详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听说那个叫吉次的人突然起身吓坏了杂院邻居,起死回生没多久,又好端端地做起他的残蜡生意,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每天从大清早忙到晚上,勤奋干活。由此看来,就应该不是借尸还魂了,您说是吗,御前大人?」
  奉行脸上的表情不像正听着奇闻怪谈,倒像是审理疑案似的,点头说道:
  「所谓的借尸还魂,就我所知,是妖魔霸占魂魄已离肉身的死尸来胡作非为,从打架闹事、大吃大喝,乃至于骚扰女人小孩,可说是无恶不作。待死尸开始损毁,便脱身而去。既然吉次处世依旧正派,那么这便不是借尸还魂,只不过是心脏和气息停了一阵子,仿佛死了一般吧。」
  阿初赞同地点点头。「三间町杂院的人都说幸好还没入殓就复生,这个叫吉次的人似乎人品不错,街坊邻居都很喜欢他。」
  当初听说这件事时,阿初也是对文吉说了与奉行这番道理一样的话。文吉边听边擦着酒鬼特有的红鼻头,一脸失望地说:
  「照小姐这么说,那家伙就不是遇到借尸还魂这种妖魔鬼怪了。搞了半天,我被阿牛那家伙骗了。」文吉禁不住脱口说出辰三手下的名字,显得一副懊恼的样子。
  「他一定不是故意骗人的。也难怪那位叫阿熊的大婶当下会大喊『借尸还魂』呀!要是文哥遇到,一定也会是这种反应的。你想想,要是我哥哥从灵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的话呢?」
  「啊啊!吓死人了!没有哪件事比这更让我吓破胆的,小姐。」
  「我也一样呀!」
  在这阵说笑之后,文吉一副猛地想起般补上一句说:
  「只是啊,小姐,听说就只有这个阿熊大婶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
  文吉进一步说明:「杂院上上下下都很高兴,直说幸好鳏夫阿吉没死,没想到,就只有阿熊一脸不愉快,如今吉次虽然一如往常,阿熊却不像之前那样和他来往了。管理人问她原因,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也难怪,一定是她心里还毛毛的吧!」
  将文吉的话重复一遍之后,阿初抬起头来看着奉行。
  「御前大人,听到这些话,阿初霎时觉得有点奇怪。」
  「嗯。」奉行点头。「于是,依你的个性,是不是到三间町跑了一趟?」
  奉行说得没错,阿初是到三间町去了。这是昨天的事。
  「听说吉次这个人与他踏进鬼门关前一样,从早到晚一如往常地出外干活,阿初即选在向晚时分到三间町打探消息。她编了一个故事,说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搬到这儿来,那朋友就叫吉次。杂院的人一听,马上笑出来,说这个吉次不是阿初要找的吉次,住在这里的吉次不是阿初的朋友。『这里的吉次是鳏夫阿吉,已经四十岁了,下巴尖削穷酸,个头又瘦又小的』,正说着时,碰巧吉次回来了,他们便指给阿初看。」
  说到这里,阿初停顿了,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太离奇,她不由得有些踌躇。
  「看到吉次长相,你别有感受吧。」
  在老奉行温和的催促下,阿初再一次抬头看着他。
  「御前大人,死而复生的人,会返老还童吗?」
  奉行一脸冷不防被水枪射中的表情。根岸九郎左卫门鎭卫如今六十有六,二十二岁时,以养子身分来到俸禄一百五十俵、算不上名门的根岸家,日后继承了家业,从此青云直上,终于当上町奉行。他向来豪放磊落,一旦欣赏某人人品,无论是阿初这样的町家姑娘或是浪人剑客,均不带偏见地与之交往,加上为人处世通情达理,因次深谙民情。但纵使以亲民随和着称,终究鲜少在他人面前露出这般神情,最好的证明便是,一见到奉行太过惊讶的反应,阿初竟无法自制笑了出来。
  「对不起,」阿初笑着道歉,「毕竟不可能有这种事吧。光是死而复生就已经很罕见了。」
  「且慢。」重整威严之后,奉行说道。「你是说……返老还童是吧?换句话说,在你看来,吉次显得更年轻了?」
  「是的,看来确实如此。」阿初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当然,阿初在那之前完全没见过吉次,当时所凭借的只是杂院的人说他四十岁这句话。可是,就算是这样,第一次看到吉次时,阿初觉得顶多也只有三十五、六岁。再说,他人虽瘦却不算矮,虽然这也可能是他背脊挺得很直,看起来才不显矮的关系,不过他的长相确实不惹眼,感觉很老实。」
  「有白发吗?」
  「就阿初所见,没有。」阿初回答之后,又纳闷道:「可是,那确实是本人。杂院的人招呼吉次的态度看起来很自然,吉次也回以亲切应答。这实在太不寻常了,阿初便向周遭的人说『这位吉次大叔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年轻呢』,结果反而  被取笑了。」
  「他们取笑你啊?」
  「是的,笑阿初眼睛有问题。」
  好一会儿,阿初与老奉行听着庭前与林中的鸟儿鸣啭啁啾,静静地不发一语。后来是奉行叮咛般缓缓地说:
  「但是,阿初,在你眼里吉次像是返老还童了,看来确是如此,是吗?」
  阿初肯定地点头。「是的,正是如此。」
  「你有什么想法?」
  「阿初不明白。」阿初摇摇头回答。「只是……」
  「只是什么?」老奉行询问眼角微微蒙上一层阴影、再度默然不语的阿初。
  「这件事,与阿熊说他不对劲的事两下凑在一起让阿初觉得反常。阿初猜想,吉次身上终究是出事了。」
  「你的意思是,」奉行思索着说道,「就算不是借尸还魂,还是出事了?」
  阿初慎重点头。
  「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不是的,还不至于如此。只是也太奇怪了。」
  老奉行削瘦的双臂在胸腹之上交叉架起再度沉思。接着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要稍微查一下吗?」
  阿初精神大振,挺起腰杆。「大人准许吗?」
  「当然了,又不是第一次。」
  奉行不由得笑了,继续说道:「再说,就算我不开口,你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阿初耸了耸肩。「因为,这么一来,便能为御前大人的《耳袋》增添一则有趣的故事呀。」
  老奉行微微一笑。「是啊。为此,可要请你辛苦一下了。」
  「哪里的话,阿初不敢当。」
  接着阿初说声那么阿初告辞了,便性急地想起身,奉行却伸手制止了她,继续说道:
  「别这么急,阿初,今天我也有事找你。」
  「御前大人找阿初有?」
  奉行点了一下头,转身朝与邻房相隔的唐纸门,叫道:
  「右京之介。」
  有人应声「是」,唐纸门随即打开。门槛后赫然出现一名穿着正装的武士,双手扶地叩拜。
  阿初吓了一跳。回想她第一次被叫来这座官邸时,跟随女侍总领阿松走过一间又一间厅堂,一道又一道走廊,边走边想这座屋子简直是故意造得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当下好奇地直接问奉行为何屋里结构如此特别,奉行也表示确实是造得太过迂回复杂,多半是为了提防可疑分子潜入。
  「我只能说多半,毕竟我从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当时,阿初听了不禁笑了,说道:「可是,这么做是否表示像阿初和御前大人这样谈话时,会有武士躲在这大宅子里,随伺在一旁以防万一吗?」
  听了阿初这番话,奉行也笑了,回答道:「那么,要不要试试?」
  从此以后,阿初与奉行两人闲话家常时,她从未想过是否有其他人在一旁听,因为奉行之前明明是那样说笑的呀!
  老奉行命邻室的武士过来,然后转向阿初继续说道:「用不着这么惊讶。阿初,我就是想介绍你与这人认识,今天才特地要你过来的——好了,还不抬起头来。」
  最后一句命令是对生硬地进房后,立刻退至出入口再次伏拜在地的武士说的。于是,他连忙抬起头来。
  他还很年轻,看来年纪与阿初差不多。月代(注4)光滑,肌色净白,身形文弱,尤其肩膀纤瘦又是斜肩,以致头显得又大又重。当这名年轻武士抬起头来,便换成阿初随即双手扶地行礼。这么做虽出于礼貌,但同时也是为了掩盖她忍不出浮上嘴角的笑意。
  (这位武士戴着眼镜!)
  这么年轻视力就不好,真是可怜,不过以细绳将那圆边眼镜绑在头上的那张脸,无论怎么看都……(太好笑了!)
  「好了,阿初行礼到此也就够了。」奉行对她说。「再这样下去,你们连彼此的长相都看不清。」
  阿初弯身又行了深深的一礼,才总算直起背来与年轻武士首次正面相望。
  没想到,对方反而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这实在太好笑了,阿初微微睁大了眼,但突然惊觉似地转身面向奉行。
  「御前大人,您刚才说要介绍这位武士大人与阿初认识?」
  「一点也没错。」
  「那么,请问……是为了什么?」
  一听这话,老奉行忍不住大笑。「可不是要让你们相亲,阿初你别担心。」
  阿初一听不由脸红了。大人这种说法怎不教人误会!「这阿初自然明白。」
  「这一位是古泽右京之介。比阿初大上一岁,去年春天起至此担任与力(注5)见习,目前仍是无足见习的身分。」
  所谓的无足是不给薪的意思。与力的身分虽仅止于一代,但这不过是表面上的规定,实际上与世袭相去无几,向来是子承父业。由于阿初有六藏这个为公家效力近二十年的捕吏哥哥,对于町方与力这点程度上的常识她是有的,因此她立刻在脑中搜索——古泽、古泽——
  想到的同时竟放肆地脱口而出:「这么说,便是那位赤鬼古泽大人了!」阿初话说出口之后才即时掩嘴,但已经太迟了,毕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岂料,眼前双手扶膝正座的古泽右京之介直接听到他人直呼父亲的外号时,自己竟也像那外号一般满脸通红。
  「是,我父亲正是古泽武左卫门重正,现任吟味方与力。」
  用不着他这般一板一眼地介绍,阿初也久闻其名了。
  吟味方在町方与力职务中算是地位非常高的。举凡犯罪的搜查、刑事、民事案件相关调查与行刑等,均由吟味方主掌。古泽武左卫门在其中更有能人之称,名字甚至还上过瓦版报。只不过,所谓金无足,人无完人,古泽大人在容貌方面略有缺点也是出了名的。阿初的兄长六藏受命于定町回同心(注6)石部正四郎,有一回他被阿初苦苦追问古泽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时,记得六藏是这么形容的:
  「古泽大人啊。噢,他啊,那张脸就像酱菜石喝了酒变红。」而古泽武左卫门的外号正好就叫作赤鬼。
  「奉行所的人都这么叫他,连在后堂服侍的女侍都知道,很有名的。」
  古泽武左卫门几乎是滴酒不沾,脸色泛红看来应是天生的。他的审理以严格着称,但并不表示他是个性急易怒的人。这一点也使得人们老爱戏称他那张脸是白红了。
  武左卫门同时也是直心影流的高手,身为吟味方与力其实不须武刀弄枪,但听说他会在繁重的职务中抽空上道场。事实上,古泽家历代一直是古板传统的武士人家。
  将来要继承古泽武左卫门之后的嫡子,不知怎的竟与父亲大人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眼前的他简直是个文弱书生——这么说还是客套,直接形容的话就是个活像枯死的黄瓜般不牢靠的年轻人。阿初当真是难以置信。
  「那么……」阿初不禁结巴了起来。「御前大人要阿初拿这位古泽大人怎么办呢?」
  这说法很是失礼,但在震惊之下,阿初并自己失言,奉行也没有追究,而右京之介或许已得知阿初的身份,因此保持静默。
  「倒不是要你拿他怎么办。」
  「是。」
  「我在想,让这位右京之介和你一起在民间办案如何?」
  「是?」
  「别一直是来是去的。我是说,要你们一起办案。」
  「要阿初……」
  「没错。」
  「与这位古泽右京之介大人一起?」
  「阿初,别一问再问。」
  奉行的态度一本正经,眼角却满是笑意。
  「详情你们两人在路上商量决定就好。我该出勤了。没问题吧?」
  一切就这么开始了。

  三

  或许是认为要与阿初一同走在市街上换个装扮比较妥当,右京之介穿上定町回同心大爷的服装现身——三纹黑羽织、捕棍与长短刀。即使如此,仍毫无风采可言,插在腰带上的捕棍也很不稳,看起来似乎有碍走路。
  阿初愣了一会儿。定町回可是正值青装的三、四十岁同心大爷干的差事,这些大爷不但精力旺盛,且兼具经验与火候,就算找遍全江户,也找不出像右京之介这般乳臭未干的定町回。八丁堀的大爷也算是靠人面吃饭,一出现新面孔,消息立刻就会传开来,而这样未经前辈或熟人介绍就贸然现身市街反而会让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右京之介明知要与阿初走在一起却刻意选择了这身装扮,可见这位年轻的见习与力连这点小事都不懂。
  哎,算了——阿初心想,用不着她在这儿叨念,只要上街走一小段路,他自然就会明白。
  当两人离开了南町奉行所走向阿初位于日本桥通町的家时,右京之介陆续解释起老奉行所谓「路上再商量」这话的意思。
  「大人说,我最好暂时离开奉行所到外面开开眼界,多了解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又说,这么一来,仰仗阿初姑娘与六藏头子最是恰当。」
  换句话说,奉行的意思是要阿初将古泽右京之介引荐给阿初的哥哥,即地盘在通町一带的捕吏六藏,生活大小事就由这对兄妹照料。
  「这些话,是御前大人当面对古泽大人说的吗?」两人并肩走着,阿初问道。「而要了解城中百姓的生活,最好与我一起办案?」
  「不,家父不知此事。」右介拘谨地回应。
  「这么说,这件事是御前大人与古泽大人两人私下决定的了?」
  对于重复的问题,右京之介不耐似地摇头。「不,我才也说过,不是的,家父对此事……」说到此,他才总算意会过来两人的话为何会兜起圈子来。「阿初姑娘所说的『古泽大人』,指的不是家父,而是我吗?」
  这还用问吗——阿初心里虽这么想,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是的。」
  「哦,是吗。」右京之介摸摸眼镜带,调整了一下角度,脸上泛起若有似无的红潮,说道:「是吗,原来是指我啊。那么,是的,这次的事情是我与奉行大人独自决定的。」
  真是个怪人——阿初试着按捺住心里想法,问道:「刚才您为何会以为我指的是您的父亲古泽大人?」
  虽说他现下不过是见习与力,但身分仍较同心高,一旦到了奉行所,整天都得被人叫上好几次「古泽大人」吧?或者为了避免与父亲混滑而另有称呼?
  然而,右京之介却微微垂下眼睛,仿佛又要调整适才调整过的眼镜般,手扶着镜框辩解说道:「那是因为,我的事全由家父决定。我……」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不,算了,没事。」
  两人穿过数寄屋桥御门,往新两替町的方向走去。明亮的阳光洒落,市街已渐次活络了起来。当他们夹杂在忙碌来去的人群中经过岗哨时,原本神态悠闲的守卫一见到身穿黑羽织的右京之介,脸上那诧异的表情着实可笑。两人走过之后,对方还从岗哨门口探头出来观察了好一阵子。来了一个没见过的大爷——这样的话也许会在坊间迅速传开吧。
  「听说阿初姑娘与令兄六藏头子至今破解过许多棘手的案子。」右京之介的语气仍是一派认真,阿初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这回事。六藏哥什么案子都没破解,他不过是为公家效力罢了。再说,古泽大人用不着如此严肃地称呼我哥哥和我,请直接喊我们的名字。」
  正好在这时候,有人推着一辆米袋堆得老高的大板车,声音响亮吆喝着从道路正中央穿过。阿初往路的右边闪,右京之介犹豫着往左,因而没有听到阿初的话声。待大板车离开之后,他才走过来,一面问道:「阿初姑娘刚才说什么?」
  由于这阵子没下雨,地面显得异常干燥。他们俩并肩走着,阿初此时发现右京之介的黑羽织上沾了不少被大板车车轮扬起的灰尘细沙,伸手帮他拍掉是小事一件,但这么做似乎有失礼数,阿初便没伸手。右京之介或许也注意到了,开始四下啪嗒啪嗒掸灰尘,这总算让阿初松了一口气。
  (这位大人是不是很少上街啊?)
  阿初在一旁冷眼看着右京之介,内心暗想。见习与力究竟都「见习」些什么?吟味方总该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应该还有许多其他职缺才是,右京之介到底都做些什么差事呢?
  御前大人要他多了解城中百姓的生活,这话也说得笼统。何况,阿初在意的另有其事,那便是——右之介对她究竟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
  「古泽大人。」
  阿初这一叫,他总算停下掸灰尘的手,老实地面向她。圆眼镜后方那双细细的眼睛有如迷路的小狗一般,不断眨着。
  「古泽大人,御前大人是怎么向您提起我的呢?」
  「你是说?」
  「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是不能没来由地便与古泽大人这等身分地位的人一起办事的。而既然要论身分,我能够自由进出奉行所官邸也很奇怪吧?这方面,您是怎么听说的?」
  右京之介的举止老是慌张迟疑,使得个性绝对算不上有耐性的阿初对他说起话来更是有些咄咄逼人。直到方才那一刻,她还暗自窃想——御前大人虽没挑明,但或许这位右京之介大人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剑客,御前大人为了要暗中保护我,才派他来的——但上街一走,见识到他差点被大板车撵过的胆怯模样,显然是她想得太美了。这位仁兄正如同他的外表,笨拙得不像样。认清了这一点之后,阿初的态度也难以自制地随便了起来。尽管要怪也只能怪兀自有所期待的自己,但想将错怪在对方头上乃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阿初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也难怪。
  「究竟是怎么样?古泽大人。」
  阿初这一追问,右京之介没来由地望向周遭来往的人们,露出有所顾忌的神情。
  「在这吵吵闹闹的路边,无论说什么都用不着担心有人听到。」
  阿初抢先一步说明,全然不给右京之介留余地,只见他又不知所措了。「不、不,话是没错……」
  看到他这样,阿初反而担心他会咬到舌头。
  「古泽大人真是的,别这么畏畏缩缩的行不行?真叫人受不了!」
  她的用字遣词愈来愈不客气了,但阿初真的是一开口便停不了,嘴巴就是闭不起来。
  「您可是贵为武士大人呀!您父亲那么厉害,还有赤鬼的称号呢!您好歹振作些。」
  眼看高高在上的年轻同心被一个平民姑娘得理不饶人地数落,这景象或许很有趣吧,路过的人们不时好奇地对他们瞧上几眼。这时,突然有个脖子上挂着空包袱巾、像是要去跑腿的小徒弟从前面径直跑来,右京之介被撞上还煞不住脚地颠了好几步,真是丢人现眼。
  「好吧。其余的话以后再说,我们先走吧!请先到我家。」
  若想与这位武士大人在繁忙的江户街头边走边谈,看来是办不到的事。一旦有了这个认知,阿初便率先迈步走了起来。走着走着,不禁有些生气:御前大人为何要将这么畏畏缩缩的人推给我?于是脚步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右京之介连忙跟在阿初后头,终于,两人像是比脚程般来到中桥广小路一带,右京之介好不容易追上了阿初,略喘着气说道:
  「阿初姑娘的事,我很清楚。」
  由于右京之介身材只比阿初略高一些,因此让阿初有种仿佛从身后发髻部分听到这句话的错觉。
  「大人说,阿初姑娘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声响。而且,你所感受到的讯息数度成为破解悬案的线索。」
  阿初猝然停下脚步。御前大人在她背后向别人提起她的特殊能力——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听到这种话。
  「真的吗?」
  阿初转身这么一问,害得右京之介差点与她撞个满怀,连忙向后跃,点点头。
  「然后,奉行大人说,与阿初姑娘共事一段时间对我定然有所帮助,便安排我与阿初姑娘认识。」
  原来如此。这下子阿初总算明白了。但是,心里仍有些不舒坦。御前大人竟然随便就把我的事情告诉这么一个不干脆、不牢靠的人……
  (奉行大人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难道……阿初自与右京之介碰面以来直到此刻才有所惊觉,禁不住看着他的脸。
  「古泽大人,请问古泽大人也和我一样,看得见、听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吗?」
  右京之介在阿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眨了眨镜片后的眼睛。
  「我吗?」
  「是的,古泽大人。」
  「没这回事。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东西。阿初姑娘为何这么问?」
  阿初整个人当下泄了气。什么嘛!这么说,也不是因为发现一个和我有同样能力的人才要介绍我们认识。
  如此一来,说得难听些,这位古泽右京之介对六藏也好、对阿初也好,大概会是个烫手山芋。只因为奉行所照顾不来就硬塞给市并小民,御前大人也太不负责任了。
  一过中桥广小路就是通町四丁目了,阿初更是加快了脚步。
  「我明白了。这个时间我哥哥应该在家。我得看店,请古泽大人先与我哥哥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安排比较妥当。」
  阿初的哥哥六藏在公家服务,阿初则与嫂嫂阿好两人经营一家叫「姐妹屋」的小饭馆。由于地近日本桥畔,一年到头忙得天昏地暗,是家生意兴隆的馆子。阿初其实并非专门办案——不如说,是因为御前大人的关系才做起与哥哥的工作性质相关的差事,但眼前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御前大人怎么会将这烫手的见习与力大人推给我们呢——
  正当阿初陷入狐疑之际,她的头部深处传来一阵疼痛。
  就在眉心往上两指宽的额头正中央,这地方就像榻榻米的缝针贯穿脑门一般,窜过一阵发热般的疼痛。眼前开始迷茫了起来,有如被白雾包围,通町宽达十间(注7)的大马路上充斥的喧嚣,江户城中数一数二的热闹倏然远离了阿初。
  每当这时候,阿初的心境便有如自己窥探自己的脑门内部。里头很暗,深浓得仿佛可掏起的黑暗将一切隔绝在外,本应听得见的声音全然消逝,但不知为何,仅低低的扑通、扑通声响起,那是阿初体内流动的血在太阳穴脉动的回响。
  阿初用力闭上眼睛,仍是一片黑暗,同样有着血液流动的声音。接着她睁开双眼,此时的她所在的地点正位于一家油行店前。
  刺鼻的异臭是鱼油味。阿初周围是一排排大油桶,以阿初的身高而言,必须仰望而视。油桶由足足有阿初手臂粗的环箍扣紧,油是否从桶板的缝隙间漏出来了?抑或是以升斗提油的时候,不小心泼溅出来?以土压实而成的泥土地面上,形成微泛油光的小水漥。
  阿初抬头望向最靠近自己的大油桶,上环箍与下环箍之间烙着大大的商号——丸上一个人字。
  此时异臭更加刺鼻了。这味道——(不是油臭味)。
  抽离身体的阿初注视着理应无法看穿的油桶内部,正如举着火把看着夜里的池塘一般,夜里的池水是黑的,阿初眼里的油也是黑的。不同的是,那漆黑的油里,就在油的表面之下,浮着什么东西。
  那是小小的——大约只有阿初一半大的,又小又白的手。
  (啊啊!不得了了!)
  看清那小手的同时,阿初独自在脑海的暗黑中叫出声来。黑暗与白雾顿时消散,古泽右京之的眼镜出现在眼前。
  「阿初姑娘?你究竟怎么了?」
  在回过神来的一刹那,街上的喧扰同时回来环绕着阿初。所幸来往的人们忙得没有闲工夫理会伫立在此的两个人。阿初兀自站着,双肩大大起伏,深深吸了几口气。
  随后,她迅速转头搜寻,往并排在道路两旁筒板瓦屋顶的宏伟土仓房建筑一一看过去,店面、店面的招牌、灰泥墙,一一找过去。丸上一个人字。商号是丸上一人字的油盘商在哪里?
  江户城原本有依职种与商品分区的制度,这也是各町名称的由来,可惜在明历大火(注8)之后,先前严格遵守的规定渐渐松散,如今已经是有名无实的制度。但有些以商品为名的町仍可见买卖相关商品的店家林立。阿初知道自己此时所站的位置,也就是幻象袭来时被黑暗包围而伫足的这个地方,是南油町的边缘。
  既然如此,一定在这一区的某处,一定就在附近。
  于是,阿初连一旁的右京之介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在她一味地追寻刚才所见的幻象时,丸上一个人字的印记赫然映入眼帘,丸屋的招牌与雄踞店头的油桶就在前方。
  「古泽大人。」
  阿初试图稳住颤抖的嘴唇,竭力沉着下来后叫唤右京之介。从刚才便一脸讶异地跟着阿初乱转的他,傻傻地应了一声代替回答。
  「不得了了。」阿初转身,对着他胆小的细眼说道:「我刚才在这里看见幻象,看见别人看不到的景象。」
  「嗯。」右京之介勉强点头。「你看见了什么?」
  双手按在紧系了腰带的胸口上,阿初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家叫丸屋的油盘商里的一个大油桶里,有一个孩子,我们得赶紧设法将尸体打捞起来。」

  四

  通町的六藏今年三十六,生于马喰町,原是一家小纸铺的儿子,排行老三。他从小便常与人打架,十五岁那年甚至和店里的客人大打出手,致使对方受伤,在险些被绑送官的情况下,当时主管日本桥南方一带的捕吏神六借机开导他,因而日后走上这条路。令通町众大店家老板又敬又畏的神六头子当年已近六十,却处处为这年纪足以当孙子的少年设身处地着想、照顾。六藏总认为,说得夸张些,自己的人生是在遇到这位头子才开始的。
  其实,六藏这名字也是在继承神六头子的差事时,由头子的名字中分出一字来的。父母亲取的名字叫叁藏,行三的叁后头加个藏,有多少儿子便有多少藏(仓库),名字里明显寄托了双亲祈求丰饶富裕的愿望。或许是应验了俗话所说的虚有其名,一藏还没长大就得了流行病死了,二藏由于痛恨卖四文、五文的鼻纸草纸赚取一日所需的贫贱生活,还没成年就学会和坏朋友打混游荡,最后索性离家出走,至今音讯全无。而六藏相信,自己若是无缘遇上神六头子、仍旧是以前那个叁藏的话,恐怕迟早也会步上二哥后尘,愤而离家浪荡。
  至于十五岁那年打架的理由,无论在过往或是如今,表面上都说是算错钱。不擅于银钱计算的六藏找错了钱因而与客人起了争执,先动手的也是六藏。然而,只有神六头子、六藏及其双亲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当时与六藏交手的是通町袜袋裤衩盘商的三男,依神六一名手下的说法,那人窝囊的程度简直就是「连你撒的尿都比他管用,尿泼在田里还能当水肥,那家伙可不行,简直连水肥都不如」。
  这败家子在通町的町役人(注9)之间的声名狼借。神六头子早料到他迟早会闯祸,因此当袜袋裤衩盘商来投诉,抱怨宝贝儿子被纸铺的粗人伤了眉间受了重伤,神六立时便采取相应的行动。
  神六听过六藏、六藏的双亲与激动得乱吼乱叫的败家子的说法,判断尽管先出手是六藏不对,但总是六藏有理,随即直接前往袜袋裤衩盘商拜访。神六一到,劈头便大大虚张声势一番,说这时若不老实依我的话把事情压下来,先前的事恐怕会被翻出来。
  他所说的「先前之事」正是发生在这回打架事件约莫一年前,对这家袜袋裤衩盘商而言一件极不名誉的事。驻店的掌柜卷走了大笔银两,神六头子当时以通町的平安与繁盛为重,凡是遇到这类令商家颜面扫地的案子,他宁可不居功也要竭力把事情压下来。这样的人情将来必定会连本带利收回,而头子也深谙这些人情运用之道。
  这份先见之明果然在六藏这案子上派上用场。袜袋裤衩盘商撤回了申诉,六藏幸免于难。只是倘使若无其事地放他回纸铺双亲身边也说不过去,于是决定暂时由神六头子监管,这起案件就算了结了。
  事实上,捕吏若想恶意刁难,多的是赚钱的机会,但捕吏本身便不是一个正式的职务,以至于众头子多半另有谋生之道。神六头子当然也不例外,老婆与女儿在金六町开了一家点心茶铺。出事后的最初三个月,六藏便是在这家茶铺帮忙,他做事勤快,比起在店头招呼客人,他更喜欢打扫、清洗、采买,默默将这些内场的工作做好。这段期间,神六头子总是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观察。
  之后有一天,头子找来六藏一起晃过大川,带他到富冈八幡宫、永代寺这一带散步。一路上也不提正事,天黑之后转而来到门前町相熟的餐馆,将十五岁的六藏当大人看待,向店家要来了酒菜,这才首次与他促膝长谈。
  这时,头子早已将六藏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六藏性子急,却不是没来由地火爆,好比借酒装疯调戏女子的醉汉、吃定店家不敢得罪客人便得寸进尺的客人等等,总是在遇到这些专爱挑弱者欺负的下三滥时,冲动的脾气马上按捺不住爆发出来。头子也深知六藏在家里纸铺做生意时,经常在店头与客人发生争执,因而寄人篱下在茶铺帮忙的这段期间,他始终不愿站在店头。
  「我看你不适合做生意。」神六摇摇酒瓶,一面注视着里头的酒,一面像谈天气似地淡淡说着。「只不过,你得先学会隐忍。无论你再怎么有理,对方再有多少不是,你还是必须学会拿捏下手的轻重分寸。喝醉酒的人酒醒之后,会为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一定会后悔的,对店家耀武扬威的客人,多半是没其他地方可以逞威风的小器之人。和你一块儿长大的换帖兄弟,哪怕对你而言是个好得没话说的人,或许在哪家铺子里买鼻纸的时候,一样也可能会在纸铺里拿翘。不,你先别急,我不是说那败家子干的事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我不是要你原谅他。」
  被头子取得先机压下气势,六藏不由缩起脖子。六脏之所以会痛殴袜袋裤衩店的三少爷正是因为这家伙大白天便对六藏看店的母亲——才三十五岁,而且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了四、五岁,仍是个惹眼的美人——动手动脚,女方都已经躲进家里,他还是硬闯进去。
  「用不着你弄脏自己的手,往后那蠢小子的父母兄弟自会把眼睛瞪得有盘子大,盯死他不让他再胡搞。那一家人对儿子和伙计的管教都太松散了,若能因此皮稍微绷紧些正好。」
  别管那种臭小子了,你今后要如何安身才是要紧的——说着,神六头子因酒而湿润的眼睛直瞧着六藏。
  「如何?要不要在我底下做做看?表面上说是为公家效力是很好听,但这差事可是要吃苦、耐得住性子才做得来。我倒认为这门生意正适合你。」
  神六头子明白说这是门「生意」,一门要让通町繁盛富裕起来的生意。
  六藏立即答应了。就这样,他成了神六头子最年轻、辈份最低的手下。
  由于必须跟着头子吃住,六藏搬出了马喰町的老家。每天要学习、处理的事情很多,就连白天偶尔回老家露个脸也没时间让他好好坐上几刻钟。然而,看到这个小儿子不再因为脾气暴躁这个个性上唯一的缺陷而走上歧路,双亲也由衷感到欣慰。
  跟着神六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六藏二十了,周遭的人都因他是自己手下最为能干出色的一位而对他另眼相看,也在此时谈起了亲事。神六头子的棋友在滨町经营一家豪华料理铺,家里有个庶出的女儿名叫阿好。阿好那年+七,个性温和开朗,丝毫没有庶出的孩子的阴郁。当时,神六头子比六藏还起劲,经过一番工夫总算促成了这桩婚事。就这样,小俩口最先在元大工町落脚。
  也差不多就在这时候,马喰町的双亲捡到了一名弃婴。
  六藏听到消息不觉一惊,连忙赶回家一看究竟,只见父亲一面看店,一面生硬地抱着婴儿频频逗弄,教人看了忍不住捏一把冷汗。父亲见到六藏,立刻开开心心地将婴儿交给他,并说声「你陪她玩玩,我去洗尿布」,转身便到井边去了。母亲则是出门到处打听哪里要得到母奶。
  过了一会儿,六藏好不容易有机会问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时家境总算宽裕了一些,父亲在朋友的邀约下学起了新内节(注10),前天晚上练习后的回家路上,本想去喝杯小酒放松一下,经过柳桥时却看到这孩子裹在崭新的襁褓中,被弃置在桥边。
  「我当时想,她父母亲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大喊我是在马喰町开纸铺的,只是并没有任何回应,就决定抱这孩子回家来。感觉好像抱着一个暖炉,好暖和,孩子睡得好熟,一点也不哭闹。」
  是个女孩,看来还不满一个月。
  虽六藏的父母按规矩向町役人通报了,但也没听说有父母来寻,亦未有人出面领养。夫妇俩商量的结果,当下决定领养这孩子——不如,就由我们养育吧!事后要是亲生父生母找来了,到时候再说。
  所幸纸铺生意兴隆,之后也没有遇上令人困扰的麻烦,这婴儿就被当成纸铺女儿扶养。只生养过儿子的母亲意外得到这个女儿,当真有如上天的恩赐,喜出望外之下,还特地找了江户最出名的算命师为女儿命名。算出来的名字就是阿初。之后,六藏的父母对外说阿初是六藏的亲妹妹,年纪虽然相差很多,但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因此任何人——尤其是阿初本人——都未曾起疑。
  如此平安快乐的日子若能继续下去自然再好不过,偏偏天不从人愿。阿初三岁那年,马喰町的家惨遭祝融延烧而毁于一旦。这场大火是在隆冬北风正强时自南传马町烧起来的,即便六藏人生已历练了三十六年,那场大火在记忆中还是最猛烈的。一入夜突然刮起令人惊惧的狂风,当众人正觉不祥时,惨祸便仿佛算准时辰般降临。
  马喰町的家烧毁,来不及逃命的双亲最终丧生火场,仅阿初一人意外逃过劫难。
  六藏有时会想,那或许正是阿初神奇力量展现的起始。
  在那场火灾中不幸罹难的不止六藏的双亲,光是马喰町纸铺四周的民家,死者便多达二十人以上。而三岁的阿初在火场的烟熏雾呛中与父母走失,在令人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强风与狂暴的火舌中逃窜,竟然只受到些许擦伤。六藏当然高兴,却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神六头子也一样。头子当时已经退隐,并将捕吏的差事完全交给六藏,转而退居在金六町女儿开的点心茶铺。混乱中与双亲走散的阿初靠着一双小腿一路直奔头子家里时,沾着煤灰的鼻头黑抹抹的,一只草鞋不知掉在哪里,衣袖扯裂少了一只。看到她这副模样,神六不禁先查看这孩子底下是不是真的有脚。
  「亏得你……竟然逃得出来啊!」神六难以置信地抱起阿初,望着她的眼睛这么说。「亏你没被烟给困住,亏你认得方向啊!」
  没想到阿初虽一脸惊魂未定,仍鎭定地这么说:
  「我跑过去的地方没有火烧起来啊,火一下子就不见了。还有,我看得到烧过的地方,也看得到没有被烧到的地方。所以,我就沿着那些没被烧到的地方跑出来了。我叫了爹爹妈妈,可是爹爹妈妈好像听不到。」
  事后,六藏曾问阿初当时的情形,比方说她到底是从哪里、怎么逃出来的、来到金六町神六头子家时是怎么向头子说的,阿初却已经记不得了。才三岁,也难怪。但如今回想起来,六藏总认为火灾那晚发生的事,是阿初这女孩身上神秘力量展现的开端。
  六藏与阿好收养了双亲遗留的阿初,过起一家三口的日子。火灾过后半年,神六头子去世,于名于实都继承了神六头子的六藏顺势成为掌管通町一带的捕吏——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十三年了。)
  这年春天,阿初十六了。
  这十三年来,周遭的确发生了不少事。且不论六藏的职务,阿好终于如愿开设了小饭馆,一家子从元大工町迁至日本桥畔的万町。阿则在店里帮忙阿好,如今业已成为饭馆的活招牌,成长为婷婷玉立的姑娘,差不多也该有媒婆上门了。
  然而,另一方面,阿初却是——
  (真是万万想不到啊!)
  偏偏与六藏肩负起了相同的任务。
  话虽如此,阿初自然不像六藏以捕吏为业,她是直接受命于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大人,而且是私下行事,不上台面。
  阿初能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到常人听不见的声音,简直像她身上有着第三只眼、第三只耳一般。有时,她做的梦会分毫不差地应验;也有时,她能看出别人的心思,说中别人内心的想法;又有时,她能将往事描述得钜细靡遗,仿佛事情正在她眼前发生。六藏与阿好两人总忍不住凑在一起思前想后,认为不仅在火灾当时,阿初从小就在身边一些小事上透露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然而再怎么说,这能力都是前年春天初潮来临之后才更具体、清楚展现出来。至少,阿好十分肯定地如此说:
  「因为身体变成大人了,原本藏在里面的力量也跟着长大,跑出来了。」
  而六藏所遇到的怪事则是一开始阿初对他说:「哥哥,昨天百本杭那里打捞起来的溺水尸,你可要好好查一查,那是桩凶杀案,我连凶手长什么样子都知道。」或是「哥哥,笔铺一个叫阿夏的姑娘想杀害一个叫阿近的情敌,还随身藏着砒霜呢!」凡此种种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真如从碗盒里端出茶碗一般,随口即端出这一桩桩骇人听闻的事。每当此时六藏都会严加斥喝,要求她不许再乱说话一旦挨骂,阿初便扬起好胜的眉毛,嘟着嘴反驳道:
  「这可不是我乱编的!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看到了啊!」六藏尽管心想(这怎么可能),但一查之下,百本杭的溺水尸颈项上果真有一条淡得连杵作都错过的细绳勒痕。而向进出笔铺的客人打听,侦查阿夏这位店花的事情,果真,她确实为了一个落魄戏子与一同学习裁缝的阿近争风吃醋。
  六藏心想,简直就像背着一个妖怪到处走动。每当阿初的话成真,紧紧负在背上的无形妖怪——名为阿初的灵力的这个妖怪,便重重压下来,由不得他不信。
  六藏与阿好彼此约定绝不向任何人提起阿初的能力,阿初本人或许也明白旁人不会相信,以至于她无论看到、听到、感觉到什么,都只对兄嫂说。
  然而,即使如此守口如瓶,一旦起火,就不可能不冒烟。更何况阿初的「灵异感应」对六藏的差事帮助愈多,案情就愈难隐瞒。对手下还能设法掩盖,但对于信任六藏并任用他的同心石部正四郎根本不可能随意蒙混。每当有案子是靠阿初的灵异感应解决时,他就有责任向石部具实以报。
  石部是个极其可靠严谨的人,当然不会随便向旁人提起。然而对他而言,遇到以阿初的力量解决的案件时,要一字不提地再向上报告毕竟还是太难。无论是要填写奉行所日志,还是要录制供词,难免会有含糊不清、难以启齿、说明不足的情形发生。而当奉行当面问起时,石部也只好从实招来——这是今年初春的事。
  所幸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对阿初以及她所拥有的感应能力极感兴趣,于是亲自接见她本人,听她详述经过,并且深感佩服。
  (巧的是,那位奉行大人也是个奇人。)
  六藏内心暗想。
  虽贵为武士,自年轻时代即对街头巷尾的怪谈奇闻深感兴趣,更令人惊讶的是,据说这些纪录已累积了庞大的数量。如今,为了要让这名为《耳袋》的纪录集继续记载下去,必须借重阿初那常人无法拥有的力量,他当下决定让这年仅十六岁的姑娘自由出入奉行所内的官邸。
  既然明白阿初所见所闻是不寻常的案件开端,六藏也无法全盘否定她的能力,即使如此,内心毕竟还是有些看不开——不,老实说,应该说是不愿看开。这一点是为人兄长的感情,实在也莫可奈何。
  话说,当阿初赶回「姐妹屋」时,六藏正吃完迟来的早饭。前一晚为了一件麻烦事奔忙,直到就寝时天空已经泛鱼肚白了,说实在的,即使到这时候了还是觉得睡眠不足,脑筋不甚清醒。就在脑筋还不清楚时,突然听到阿初扯着嗓子叫着回来。
  来了——他想。是阿初的灵力吗。
  闻声吃惊赶来的阿好在进门处抱住气喘吁吁的阿初,先让她喝杯水,六藏皱着眉头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来到门口。
  阿初身后跟着一名生面孔的年轻同心。那是谁啊?还有,这回究竟又要发生什么事了?
  「阿初,别嚷嚷。」大声喝止之后,他注视着妹妹。「从头说起。究竟是什么事?」
  「哥哥,不得了了——」
  六藏听阿初说起南油町油盘商丸屋的大油桶里浮着一具童尸时并未过度惊讶,出于习惯,他事先已做好听这类消息的准备,只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感到欣喜。
  「你确定?你确实是看到——不,感觉到了?」
  他再三确认,阿初拉着他的手焦急说道:
  「哥哥明知道不是的吗!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来说谎呢!快,我们快去,我求你啦!」
  用不着阿初低头恳求,六藏一甩头,马上甩开妹妹感应到案件时总是萦绕在心的仿徨,趿了鞋便迈开大步,在阿初的指引下抢先而行。一面跑,脑后一面听到适才那位年轻同心自称是见习与力,名叫古泽右京之介。
  与六藏相比,古泽右京之介大人的脚程实在是太过迟缓。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8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18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2-9 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 2 油桶

  一

  丸屋的油桶里果然泡着一个才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被打捞起来后,红色的窄袖和服早已被菜籽油浸透了,齐耳的黑发也因沾满了油显得油亮生光。
  好在位于吴服桥的北町奉行所与通二丁就在近处,公役闻讯很快便赶来。六藏是为南定町回同心效力,因此与北町的大爷们不熟,两名赶来的同心,他也只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而已。
  对方倒是知道六藏这个人,对他注视片刻后,问声你是六藏吧,接着,两人当中体格较为壮硕的同心立即向同样获报从岗曲哨赶来的管理人询问:
  「这阵子,通町一带没有孩子走失吧?」
  这个月轮值的管理人亥兵卫,上个月才刚过六十大寿,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一脸沉着老练,加上又与六藏熟识,就此而言,六藏很是幸运。
  亥兵卫立刻答道:「没有,没有人来通报。」随即确认般看看六藏。
  「确实没有。通町一带虽然繁杂热闹,但若有孩子被拐带绑架,或是迷路失踪,尽管有时会延误通报,但出了事的话,风声自是会传进在下耳里。据在下推论、这孩子恐怕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六藏赶紧补充说道。
  嗯一声点了一下头,这位名叫冈野奏太郎的壮硕同心抬头观察高逾六尺的油桶。
  「这实在令人费解。为何要将尸体丢进这种地方?」
  「小的已将店里的人都喊来了。」
  丸屋一行人正紧抓住彼此般挤在帐房后方,纷纷惊惧不安地往这边看。尽管值得同情,但在调查结束之前势必无法营业。冈野一转身过去,只见一行人有如风吹草低一般,一齐低头行礼。
  「这家铺子在面向大路的商家当中规模虽小,但一向正派经营,以老实稳健闻名。往来的客人也都是颇具名声的料亭和通町一带的盘商。」亥兵卫一副想缓和冈野严厉的视线似地,以沉稳的声音如此说明。同心直像是担心崭新的鞋子沾到油般,一边避开脚边的油漥,在油桶旁绕了一圈。两座大小相同的油桶雄踞在泥土地上,六藏只得退一步让开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冈野行事。
  另一位看来较冈野年轻的同心在店门外质问其他人的话声,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七嘴八舌中传进店内。六藏在脑海一隅想着阿初不知是否好好听话躲起来了。
  一开始,阿初领着六藏来到这里并指着说「就是那座油桶」之后,六藏严厉吩咐她千万别被卷进来,必须尽快找地方躲起来装作浑然不知。一脸不知所措、远较阿初慌张的古泽右京之介也一样。只是,赤鬼古泽大人的儿子又怎么会和阿初结伴在通町闲晃?
  话说回来,这次的案子实在让六藏束手无策。即便阿初明指着说「就是那座油桶,绝对错不了」,总不能光凭这句话就要求对方打开油桶来看。左思右想之后,六藏只能耐心等客人上门,看准时机再进到店里来,趁其中一名伙计为客人打开油桶底下的出油口以升斗量油时,他在一旁硬是拐弯抹角地说:「这油怎么流得不太顺?八成是里头堵住了。」才勉强找到机会叫人打开盖子。
  打开一看,果真有一具女童尸身。阿初所言不虚,尽管是自己的妹妹,这等眼力仍叫人心底直发毛。
  「零卖都是从这座油桶取油是吧。」绕了一圈回到原地之后,同心问道。六藏连忙撇开短暂的沉思。
  「正是。」亥兵卫回答,六藏默默候在一旁。
  这回是碰巧制造了发现尸体的机会,六藏才得以在场,否则照规矩来说,捕吏是台面上不存在的身分,六藏在此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有资格协助冈野等人办案的,只有身为町役人的亥兵卫。享保(注11)年间曾颁布目止令,一度严格撤查任何人以目明的身分协助调查案件,后来,目明这行业改称为捕吏强韧地残存下来,而且势力逐渐扩展到今日的地步,可惜在台面上仍不予承认。
  「只卖菜籽油啊。」
  一升要价四百文对庶民而言算是奢侈品,但由于丸屋的客人全是富户,因此仅经手菜籽油。
  油桶顶部是揭盖式的,梯子靠在泥土地一角,只要有心,将梯子架在油桶上一级级爬上去,打开盖子再把东西往里头丢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孩子的尸体多半也是透过这种方式扔进去的。
  然而,为何要刻意这么做?若要藏尸,还有其他更适合的场所,只是弃尸的话,往大川(注12)一扔不就轻松了事了。
  「也许是有人挟怨报复。」
  冈野喃喃地说,征求同意般看向六藏。六藏仅以目光致意。这回也是由亥丘卫回答:
  「丸屋的人都吓慌了,无法传达得十分确切,但依小的刚才大致询问过的结果,与店家有关的亲戚、客人、伙计等人,亲友当中没有人家里有这个年纪的小女孩。」
  让当时在店里的所有人看过打榜起来的孩子后,所有人皆摇头说不认得。
  一听这话,冈野摩娑着胡根浓密的下巴,沉思道:「话虽如此,报复这个方向也不能就此舍弃,有可能是对丸屋心怀怨恨的人为报复店家而干出这等事。无论有无关联,一般人肯定会胡乱臆测这孩子与丸屋之间的关系。」
  六藏内心深感佩服,冈野大爷外貌虽是粗犷,看来倒是深谙人情世理。
  丸屋的老板幸兵卫今年四十,二十五岁已继承家业当家作主,这十五年来在经营生意这方面一向稳扎稳打,美中不足的是桃色纠纷层出不穷,在町间是出了名的会享艳福。上一代,即幸兵卫的父亲,是伙计出身的赘婿,曾因大小姐出身的老板娘而吃尽苦头,因此外人背地里都说,父亲累积了一辈子的闷气总算在儿子这一代爆发。若说幸兵卫在外面有一、两个私生子也不足为奇,而这女童若为是他的私生女——
  「但这也太狠心了。」亥兵卫黯然回答时,正好来人通报说派人去通知的大夫总算到了。
  这位大夫名叫源庵,通町这一带凡是有死于非命或杀人案必定有他到场,他也是六藏熟识的大夫。而源庵大夫不但熟知这类公家办案的程序,而且口风紧、医术又高明,有时也会到姐妹屋吃饭。年纪已五十开外仍独身,在西川岸町租屋而居。那幢独栋双层楼的小巧楼房一楼用来诊疗,二楼则做为生活起居之用,并请了一名打理三餐的下女,不过这女人做饭的功力差劲得要命,大夫每每来到姐妹屋都会大发牢骚,即使如此仍未将她辞退,可见除了做饭之外,其他方面都颇令人满意的吧。源庵大夫好酒成性,片刻离不开酒,在姐妹屋时也毫不在意地讨冷饭淋温酒吃,是令阿好讨厌的客人之一。
  「须田町的工地出了伤患,正好在大爷差人来叫之前送来,因此来迟了。」源庵摸着他的小平头说出迟来的借口。依他的年纪,是该有些白发了,却仍满头乌黑。六藏直觉地闻闻他的气息,果然略带酒味。「听说是个孩子?」
  源庵以熟络的口吻对六藏问道,随后蹲在平放在泥土地上的女童身旁,揭开粗草席。
  源庵以那双小得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的手迅速查看裹着油衣的女童身躯,翻开她的眼皮,让她趴下检查背部,观察手脚关节与指甲的颜色,旁人全然不清楚他到底要查些什么,连指根缝都仔细查看。六藏、冈野与亥兵卫默默地在一旁观看。
  「看来不是被油淹死的。」单膝跪地的源庵这么说。他的手正抚着女童的脸,为她整理好头发。
  孩子不是在油桶里淹死的,这一点六藏也猜得出来。若是在油桶里淹死,丸屋势必会有人发觉,冈野想必也有同感,先前才会说「为何要将尸体丢进这种地方」。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光是掩住口鼻片刻就足以令他们断气,看起来应该是以这种方式遭杀害的。」
  「没有遭绑缚的痕迹吗?」
  源庵抬起头来回答冈野这个问题:「看来没有。小孩子肌肤脆弱,就算只是以手巾绑过也会发红。」
  「死亡时间大概多久了?」六藏一问,源庵不禁仰头望着天井略加思索,小平头后脑自然形成一段段皱褶。
  「倒推回去的话,莫约是前天……或者今早相当早的时刻……」
  「间隔时间很长啊。」
  听冈野这么说,源庵一边起身,一边缩起脖子。「小的确实见过不少溺死尸,但为扔进油里的尸体验尸还是第一次。身上的伤口、肤色的变化、僵硬的程度,这些与一般状况可能会有所出入。若以眼珠混浊的程度来看,最迟昨夜就已经断气了,但这一点小的实在不敢断定,即使在一般状况下,孩童的验尸结果也很难做到准确。」
  「原来如此。」冈野点点头。源庵转而面向六藏:
  「比起查出死亡时刻,不如调查孩子是几时被扔进去要来的快些。这和扑通一声扔进大川可不一样,依我看,这凶手当下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处理尸体。」
  「这我自然明白。」
  听六藏如此回答,源庵嘴角微微上扬不怀好意地笑了。那双小小的眼睛正说着:通町的头子啊,这桩命案可是来考验你的真本事的啊!
  「得帮这孩子清洗一下尸身。」
  冈野再次为女童的尸身盖上粗草席,而后站起来说。
  当身分不明的人死在町内时,依规定必须由町役人领取安葬。亥兵卫说道:「若大爷许可,小的想立刻领取清理。」然后,以眼角向六藏暗示,六藏同时不着痕迹地微微点头。女童的尸身会送到六藏那里,如此一来,画人像等事都便于安排。
  冈野点点头。「就这么办。还有,我这方面也会着手调查,你最好也派人到寻人告示牌调查一下。」
  「遵命。」
  那么,先向丸屋老板问话吧——自言自语般喃喃说着离去的冈野,却又突然回头补充道:
  「我家在八丁堀靠北岛町那边。旁边竖了习字先生的招牌,种了一棵南天树,很好找。能不能派个人过来?」
  「是!」
  「我也有个和这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儿。」同心的视线落在粗草席上说道。「衣物由我来安排吧。你派来的人只要绕到灶下叫一声,我会事先吩咐好的。」
  冈野一走,源庵即转向六藏说:
  「铁汉也有柔情呐!」
  六藏默默点头,他心里正思忖着为女童清洗好之后,要翻出阿初以前的旧衣服为女童穿上。
  「好想来一杯啊。」源庵说道。「就是啊。」亥兵卫应道。

  二

  被六藏勒令不许到命案现场的阿初与右京之介此时已回到姐妹屋。若只有阿初一人,她尽可混在路上看热闹的人群里,可惜身旁跟着定町回同心打扮的右京之介实在太过惹眼,怎么样也瞒混不了。右京之介似乎也明白这不是自己出头的时候,索性老老实实地离开丸屋,跟着阿初回来。看来他是打定主意彻底执行御前大人的命令,往后都要与阿初同进同出。
  岂料一回到姐妹屋,阿初立刻将右京之介带进内室,说声请别拘束后便赶紧来到店里。每次要与御前大人那样悠闲谈话,无论如何都必须大清早前去,所以今早她是告假出门的,否则早上到中午这段时间一直是小饭馆最忙碌的时刻,人手愈多愈好。如今六藏哥又因为案件出门去了,阿初只好把古泽大人摆在一旁,以生意为优先。
  果然,只见阿好一人颈项上泛着汗光,打陀螺似地忙着。不过,肤色净白亮丽的嫂嫂即使这般满身大汗,依然不减其姿色。六藏哥是怎么将这么美的女人拐骗进门的?阿初有时忍不住如此揣想。
  南油町正好就在姐妹屋附近,丸屋的骚动透过上门的客人、路过行人的喧闹,紧跟在阿初之后迅速传进姐妹屋。阿好知道今早阿初曾回来将六藏带出去,当然也明白必定是出事了,但一听见有个孩子泡在油桶里,不免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阿初。「没错,」阿初低声说,「是我发现的。」
  「回头再说给我听。」仅回了这几句,姑嫂俩随即专心招呼客人。
  日本桥川沿岸从日本桥到江户桥这一段,北岸的本船町是鱼市,一大清早到正午九刻(中午十二点),天天热闹喧腾得有如火灾现场。全江户城的鱼货,无论从端上诸侯餐桌、以片计价的高级品,乃至于小巷碳炉上烤的一尾沙丁鱼,都得经过这片鱼市。聚集在户户相连的大鱼行、仲介商、鱼铺里的人形形色色,有城里的御膳采买,也有挑担的鱼贩,而人多的地方吃食生意兴盛自是世间常理,本船町北侧的长滨町、安针町、本小田原町一带,不知有多少家卖吃食的店面夹杂在鱼铺、海货鱼干铺中做起生意。当然,小饭馆也不少。
  一开始嫂嫂说要挤身其中开间小饭馆时,阿初也相当担心。六藏似乎也有同感,而且明说那是自己的地盘,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说服了坚持要到长滨町开店的阿好打消念头,最后尘埃落定决定走过日本桥到万町开店时,阿初才总算放下心。起初,阿好气鼓鼓地认为性急的鱼市大哥才不会有那个闲情意致过桥来吃饭,好在她是个好强的人、一心认为铺子要是开不下去根本是丢自己的脸,便不时换作法、换菜色,在料理上下足工夫,为姐妹屋打响名号。没想到,过桥来开店反而成为一件好事,这阵子以性急出名的鱼市大哥们有时甚至会在门外耐心地排起队来。
  厨房里有个五十多岁的厨师名叫加吉,与阿好两人分工合作,每天准备起一、两百人份的吃食仍不显吃力。加吉这个人打从姐妹屋开张便在店里帮忙,算算也待了不少时日,不过阿初只知道他的手艺极佳,曾在神乐坂一带的料亭厨房待过,从不知他为何会屈就于这种小饭馆。而其中详情只有阿好与六藏两人清楚,阿初只是一心喜欢加吉的料理,尤其是可口的烧烤以及他喊阿初「小姐」时慈爱的音调。
  姐妹屋是家小铺子,除了加吉,就只有两名和阿初一样端菜、打扫、洗碗样样来的小下女。阿初以绑带捆起袖子,朝着对她说「喔,终于来了。没看到阿初饭都不香」的大哥们报以笑容,专心做起生意。
  过了午膳最忙乱的时分,铺子里客人渐渐散去,这时,姐妹屋的人才会轮流吃迟来的中饭。有些小饭馆到了晚上也卖酒,但姐妹屋真的只卖餐点,到了傍晚七刻(下午四点)便收起线帘打烊,这意味着一天之中最忙的时刻算是过去了。
  忙了告一段落,阿初这才想起右京之介。想必他一定饿了,于是向内室轻轻叫了一声,顺便往里面一瞧,右京之介正面对窗畔的横木正襟危坐,向亮处低着头,专心一致地凝视着——
  不,不是凝视,他的手在动,正在写东西。
  「古泽大人。」
  或许没听到方才阿初的叫喊声,右京之介顿时吓到,简直像是跪坐着直接往上弹了一寸之多。
  「阿初姑娘吗。」他以手肘遮住适才写的东西,慌张地说。「要上街了吗?」
  他这番举动着实让阿初无言以对。然后,阿初尽管不愿承认,还是有几分佩服他。其实她内心暗自有些期待,被冷落了这么久,搞不好他已经生气回家了,没想到这位大人看来是将御前大人的吩咐老老实实地放在心上。
  「先不管上不上街,古泽大人,要不要先用饭?您一定饿了吧!」
  「不了,我……」右京之介话还没说完,肚子就咕噜噜响起。阿初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是小饭馆,只能提供店里卖的菜色,但口味我敢打包票。我这就去把饭菜端过来。」
  一回到厨房,阿初心里不住思量:这下该怎么办?总不能要他和店里的人同桌吃饭,但要阿初与他两人面对面吃饭又很别扭。
  (又不是只有一天、两天的事……)
  不如请嫂嫂过来,一面与右京之介聊天问话,一面吃饭吧!
  听阿初将事情大略说过一遍后,阿好惊讶地张大嘴。
  「阿初,你的意思是,你一直把那位古泽大人丢在后面不管?」
  「对啊。」
  「你还对啊一太失礼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阿好一脸责怪的神情。
  「有什么关系嘛!是御前大人给我的,还说要煎、要煮随我高兴。」
  「阿初!」这下连嫂嫂都板起脸来训话了。「御前大人有御前大人的想法,但你不能跟着没大没小。」
  阿初伸了伸舌头。「也对。可是这个古泽右京之介大人说认真倒是认真,却活像大太阳底下的金鱼,嘴巴光是张张合合却说不出话来,傻里傻气的,我都可怜起他来了。」
  端起加吉憋住笑准备好的饭菜,两人走向右京之介所在的和室。才一打照面,先前一直因「赤鬼古泽大人的公子」而紧张生硬的阿好顿时泄了气。
  (看吧?)阿初不禁向她使眼色。
  当天的菜色是热腾腾的白饭配上同样热腾腾的豆腐味噌汤、烤竹荚鱼、卤款冬以及阿好特地腌的茄子和梅干。一方面是饿了,再者也是正处于食量大的年纪,右京之介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没多久就专心吃了起来,连说话的时间都没了。阿好与阿初对看一眼,过了一会儿,阿好离席又端了生蛋回来。
  「请加点酱油吃。」她微笑着建议。
  「真是太好了。」。
  右京之介那高兴的模样,令看的人都觉得舒服。他又添了饭,就算鼻头浮起汗珠,眼镜因热气而起雾也毫不在意。阿好在一旁执著圃扇,一直为他扇风。
  吃过饭,泡热粗茶时,阿初才总算有时间从今天拜见御前大人一一说起。右京之介没插嘴,不住地频频点头,仿佛在说「对,正是如此」。阿好一面不时轮流看着两人,听完后首先说道:
  「真叫人不胜惶恐呀。」
  「阿初,御前大人吩咐你带古泽大人到处看看吗?」
  「看哪里?城里吗?」阿初说着笑出来。「又不是从乡下上京帮佣的土包子,用不着吧!古泽大人,您说是不是?」
  阿好为阿初唐突无礼的言语深感不安,连忙向右京之介低头行礼。
  「还请大人务必见谅,这小姑娘说话不懂分寸……」
  右京之介露出满脸和气的笑容,打断阿好说道:
  「不必放在心上。此行是奉行大人的吩咐,命我跟随阿初姑娘,以协助阿初姑娘的方式增广见闻,当然包括办案在内,首先便是那油铺的事吧?」
  右京之介说着看向阿初,只见阿初摇摇头。「那件事因为哥哥还没回来,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也没想到会在回家路上遇见那件事。而我想御前大人要我调查的,是我今早前往拜见时提起的三间町借尸还魂的吉次。」
  一听到借尸还魂,阿好暗自皱眉。对于阿初拥有的特异力量、因此而引发的事件,以及这些有助于夫君六藏的公事等,阿好自然全数知悉。但在她心底还是宁愿阿初少用这其实颇令人退避三舍的力量,当个安分老实、天真可爱的姑娘就好。
  「倒是古泽大人,倘若您当真下定决心和我一起办案的话……」
  「这个自然,阿初姑娘。」
  「果真如此,您这身打扮就不太妥当。不如干脆打扮成平民百姓如何?这样走起路来就方便多了。」
  右京之介退却了。「可是,该怎么……」
  「衣物的事您不用担心。我想,打扮成像我们家文哥或北哥那样子最好。」
  官差中,如隐密回同心(注13)也经常要装扮成管理人或商人在外走动,而且非如此的话无法胜任。或许是临时想到这件事,右京之介一下子就同意了。唯有阿好一脸不安。
  「腰间的捕棍暂时也不需要喔,古泽大人。」
  阿初与御前大人之间的约定是将街头巷尾的神怪事物、奇风异闻的出处与详细内容调查清楚,之后向大人报告,而这些传闻轶事中与案件有所牵连的,十件里约莫只有一件。也就是说,阿初办案并没有什么危险性。
  在阿好的安排下,右京之介换上直条纹和服与窄管裤,头发也改梳成伙计式样,只有眼镜不能摘下。「很有钱庄伙计的味道呢!」阿初笑了,「很合适。」
  右京之介两手拉住两边袖子,像个穿上新衣的孩子似的,不时对着自己左看右看。这时候,几个人听到六藏回到家的声音。
  还不知姓名的女童尸身也随着六藏一起送来了。阿好看到年幼的孩子可怜的模样,脸色有些发青,但立即打起精神俐落地动手清洗尸体。趁这个时候,六藏底下一名擅长绘画的手下信吉描绘了女童清理干净之后的面孔并完成人像画。派到八丁堀的伙计业已将领到的红色窄袖和服送过来,于是阿好迅速为女童穿上,安排了一场小小的守夜仪式。
  阿初也跟着帮忙。等一切大致安排好后,她才将幻象中看到的那双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凝望着那张小脸。
  然而,却没有任何幻象降临。
  在此之前,有好几次发生命案时,阿初一碰到死者的遗体,脑海中便如同看幻灯片似地浮现加害者的面孔。由于不知姓名和身分,仍必须费力调查,但即使如此,长相仍是重要线索。六藏之所以执意领取这女童的遗体,想必也是期待阿初心里的那只眼——沉睡在脑中的那只眼,能够借由直接接触女童的遗体看到些什么。
  看来这次是白试了,期待落空了。面对六藏询问的眼神,阿初默默摇头。
  大致整理妥当后,阿初依序向哥哥描述起今早以来发生的事情。听完阿初的描述,六藏惊讶地瞠大了眼,向正经八百、顶着商家发髻的右京之介打过招呼后,扒着早饭兼午饭,一面说明丸屋后来的情形。
  「孩子的身分、什么时候被扔进油桶里,目前都还不清楚。不过,那孩子看样子与丸屋无关。那老板纵然绯闻不断,但他看过孩子之后表明了不认识,完全不像在说谎。」
  泯灭人性的弑童案着实让六藏深感不快,他继续说道:
  「我们的人正分头拿着人像画四处询问是否有人见过这孩子,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但愿文吉在寻人告示牌能找到一些线索。只是,阿初,我要你再到丸屋的现场去看看,也许能看到你最先没看到的东西。」
  阿初答应了,并决定与右京之介同行。因为阿初认为换装后到外面走走,右京之介应该也能实际体会到这样的打扮行动起来更为方便。但一听到这件事,六藏粗犷的脸顿时沉下来。
  「古泽大人,」他有礼地说道,「御前大人的想法实在不是我们这等人能够明白的。但是,您贵为与力,何必费事去帮这种小姑娘家……」
  不等他说完,右京之介便爽朗地说道:「我是遵从奉行大人的命令,六藏头子不需担心。」
  这声六藏头子一出口,就连身为通町头子的六藏也接不上话了。
  与右京之介结伴离开了姐妹屋,走到丸屋前的这段路上,阿初说道:
  「我和丸屋的一个女佣很熟,我会先去找她,再请她让我进铺子里瞧瞧,古泽大人请暂时假装是路过看热闹的人。」
  「阿初姑娘认为还能再看到什么吗?」
  「这就不一定了。在这方面,几时会看到、会看到些什么,我都无法预知。就像打雷一样,是它来找我的。」
  丸屋前的人确实少了一些,但人群还没有完全退散,其中包括几名附近商家店铺的佣工伙计。遇害的孩子无论与丸屋有无关联,对丸屋而言都是飞来横祸。前来观望的人无不皱眉低语,仿佛看什么可怕的东西般,不时地窥视着丸屋的油桶。此时大门半掩,从缝隙中最多仅能窥见油桶的下半部。
  与阿初很要好的女佣名叫阿绀,今年十五岁,工作范围包办了丸屋里的内部杂务。她是从佐仓孤身前来帮佣的,是个很能干的女孩。阿初从后门进来并在后院井边找到正在洗衣服的她。她停下手看着阿初,只见她的脸微微发青。
  「真是苦了你们了。」阿绀一面以围裙擦手,一面起身走过来。「头子也向我们问了很多事。」
  「我哥哥虽是那副长相,但其实人不凶的。」
  「嗯,这我知道。可是啊,阿初,做生意的油桶里头竟然泡着一个年纪那么小的女孩……我觉得好可。」
  「都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仍进去的吗?」
  「官差大人和头子针对这件事盘问了好久,可是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像我也不可能知道呀。可是,喏,阿初你也晓得吧?我们老板是那样一个人。」
  她指的是丸屋老板有一、两个私生子也不足为奇。
  「嗯,我晓得。」
  「要是那孩子是那种……见不得天日的孩子该怎么办?老板娘光是为这件事就头痛得不得了。我们的下场又会怎么样呢?万一老爷被判刑的话,我们就不能继续待在店里了。」
  阿初抱起娇小的阿绀的肩,说道:「你这样自寻烦恼真是太浪费时间了,不会有这种事的。我哥哥也说老板和这件案子无关,你放心吧!」
  阿初一面安慰垂头丧气的阿绀,一面抬眼往丸屋屋里看。从后院看过去,佣工起居的小房间隔着走廊并排,再绕进去一点便会来到摆饰着石灯笼与植株的气派中庭,但阿初认为此时用不着到那里去,倒是应该再绕到店门口去看看。
  阿初再次鼓励了阿绀一番后离开后院,绕到正门大路上。
  右京之介照阿初的吩咐站在路边,他眨着看似有些困倦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丸屋的出入口。阿初从他身边走过,穿过门的缝隙,走进丸屋。
  她先前对右京之介说的话虽绝非谎言,但在「看得见」之前,内心总是会感到一股异样的不安,不然就是像今天早上经过丸屋前那样泛头痛。此时此刻则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因此她走进店内经过那座油桶旁,也不觉得害怕。
  况且,根据经验,她渐渐明白在同一个地方与同一件事物有关的幻象只会出现一次,足以做为线索的幻象数度出现的情形至今从未发生过。六藏也很清楚,只是他这次抱着万一的指望,要求阿初再来看一次。
  阿初进门后全然不见人影,唯有一名一脸无事可做的守卫看守在油桶旁。阿初也认识他,对方认出阿初后,立刻走上前来。「不能进去喔!还是头子遣你来有事?」
  「对呀。请转告老板娘一声,若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阿初放慢速度说完这句话,眼光不自觉地朝那座油桶以及后堂(店里的人多半是在那里制作笔录的吧)看过去,便转身折返。
  不行,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当时孩子的手浮在那片漆黑之中的幻象——阿初的心之眼看见的,仍是当时滞留下来的景象。
  来到店门口,右京之介立刻靠过来,表情似乎有些紧绷,只见阿初摇摇头。
  「没办法吗?」右京之介说完,轻轻叹了口气。「阿初姑娘也不是什么都看得见啊。」
  「既然看不见,我在这件事上就帮不上忙了。当我找到那具原本多半很难被人发现的尸体,表示我的任务已告结束,接下来的调查办案则是六藏哥他们的工作。」
  「那么,我们就照当初的计划,着手进行三间町借尸还魂一事吧?」
  借尸还魂,这种字眼一般人听了不是发笑便是皱眉,右京之介却说得认真。阿初不由得问道:
  「古泽大人,您不认为是我随口胡诌吗?」
  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前的右京之介显得有些出神。多半是在阿初的注视下,感觉到视线才回过神来,说道:
  「你说什么?」
  「没有,没什么。」阿初却对他在想些什么感到好奇。「古泽大人,您刚才在想什么?」
  「是件小事。」
  阿初心想,可能是换了发型有些不习惯吧?只见右京之介摸着发髻后方,说道:「我听站在这里看热闹的人说才知道,丸屋这家店只卖菜籽油?」
  「是的。好像代代都是这样,一方面也是地点的关系吧?通町的有钱人很多。」因而用不着买卖价格只有菜籽油一半的鱼油。
  「但是,阿初姑娘一开始看到油桶里的女童幻象时,曾经说过有味道不是吗?」
  「有味道?」
  「是的,有鱼油的味道。」
  阿初双眼大睁,直瞅着右京之介,被她这么一注视,他显得好不自在,频频摆弄眼镜带。
  「你在看什么?」
  「赤鬼古泽大人的公子的脸。」
  阿初说着,微微一笑:「恕我有眼不识泰山。」
  右京之介简直着了慌:「这真的没什么。」
  「哪里,要不是大人提醒,我压根儿忘了这件事,得赶紧告诉六藏哥才行。」

  三

  将鱼油的事告诉了六藏后,他略加寻思:「这代表了什么?」
  「我也想不通,但总之就是闻到味道了。」阿初说完,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也许是杀害那孩子的凶手身上沾到了鱼油。」
  六藏没看阿初,而是以凝视着自己鼻尖的神情思索着,稍后才开口:「我再想想。就这样吗?」
  「嗯。还有就是阿绀怕得可怜,我安慰安慰她就回来了。」
  六藏只说声是吗,吐了口气,将烟管中吸了一半的烟灰敲落在长火盆里。他对吃穿都不在意,有时甚至令阿好叹息「让人煮饭煮得好不起劲」,唯有对烟草特别讲究,他只抽国分(注14)的上等烟,而且非烟草贩千代藏卖的烟不抽。这千代藏从前演过戏,如今因为烟草而固定出入六藏家。据六藏说,千代藏带来的烟都是他特别下工夫将烟草切得细如丝线,味道与一般国分烟大不相同。
  此刻,置身在那独特而略带药味的烟雾当中,六藏正皱起粗眉。阿初深知哥哥虽然长相威慑,其实性情温和,也明白他当下的心境。六藏焦躁不已。杀害孩童,在所有重罪里最为恶劣,若非丧尽天良的人,如何能对毫无抵抗能力的幼童下手?
  因此,六藏深为震怒。一想到这样的人此时或许正在某处闲晃,或许与自己一样正在抽烟,或许与身边朋友谈笑,他便忍无可忍。然而,即使忍无可忍,想立即将凶手绳之以法,眼下手上的线索却还是太少。正因如此才叫人心急。六藏在心急如焚当中思索着下一步该针对谁、如何进行调查。原则上六藏不会在出事后立刻盲目行动,多半是先冷静沉着地思考,而这时候,他便会像面对杀父仇人似地猛抽烟。由于受不了烟有一丁点儿受潮,六藏从不多买,因此千代藏每天都会到姐妹屋露面。
  「哥哥,看来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了,不过,要是需要我做什么,请马上吩咐吧。」
  说着,阿初站起身来,哥哥却随后问:「你打算拿古泽大人怎么办?」
  「没怎么办呀!就照御前大人交代的,与那位大人一同调查三间町的事。」
  「御前大人的想法,我实在不明白,但是……」六藏难得露出有口难言的模样,皱起眉头。「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形容古泽大人的公子吗?」
  那位公子是会引人议论的人吗?阿初很惊讶。
  「不知道。哥哥听过吗?」
  搞不好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剑客——这个念头乍然在阿初脑海中闪现。
  「见面今天是头一遭,但风评倒是经常听到。那位公子……」
  六藏说到这里又沉默了。阿初不自觉地扶着柱子,若哥哥还有许多话要说,那就坐下洗耳恭听,但六藏似乎改变主意,只是下巴一扬,说道:
  「也罢,你去吧。你是要为御前大人的《耳袋》添个借尸还魂的奇闻吧?既然要到三间町,不如顺便兜远点到八幡宫拜拜,吃个永代糯米丸子再回来。今天看到那些事,你也不好受吧!」
  吉次总是在傍晚才回杂院,若现在前往三间町,即便是漫步过去,时间也太早了。阿初决定照六藏的建议,带着右京之介到处逛逛也挺有意思的。
  御前大人三言两语便将右京之介交代给阿初,但就阿初而言,实在无法与陌生人一同办案。所幸右京之介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只要她开口问,对方必定会钜细靡遗地回答她任何事吧。
  「古泽大人到过深川吗?」
  尽管不指望听到辰巳艺妓游乐、冈场所(注15)之类的回答,但听到他说「没有,我从没跨过永代桥」,阿初还是无法置信。
  「真的吗?」
  「是的。我很少外出,最远只知道组宿舍和御番所一带而已。」
  「很少外出——可是……喏,上个月不是才举办天下祭吗?您去看了吧?」
  山王日枝神社每两年举行一次祭典,有多达四十五架花车,而且还跟着华丽绚烂的舞台,穿着豪华服饰的艺妓与商家姑娘伴随着乐队跳舞。山王日枝神社所祭祀的山王神是德川家的土地神,连将军大人都会观赏,因而才有天下祭之称。
  右京之介摇摇头。「没有。我想我当时是在御番所里看案件的判例,因为其他人为了维持治安都出门去了。」
  「可是,至少在您出任公务之前曾经看过吧?」
  右京之介一脸没什么印象的模样偏着头思索,说道:「这我就不记得了。也许看过吧。」
  这位大人比我以为的还怪——阿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连天下祭都没看过?不记得?他不觉得祭典很有趣吗?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右京之介并未将阿初吃惊的模样放在心上,兀自以沉稳的步伐向前走。他们沿着左方的土手藏屋敷路过江户桥,在本材木町转弯过海贼桥,再继续往东,不远处便是右京之介所居住的八丁堀组宿舍。
  (但是,要是问个不停,就怕他会回我一句:我就此告辞。)
  要过永代桥前往深川必须先过河到小网町,或是到铠渡搭渡船也可以,或者沿着日本桥川河岸穿过南茅场町,过了灵岩桥、凑桥抵达永代桥边的北新堀町亦可。论快慢,当然以搭渡船较快,但看着走起路来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右京之介,即使改作平民打扮,万一在渡船上被同船的客人亲切地问上一句「小哥上哪儿去?」慌张结巴之余只怕会落水。再不然,也难保不会遇上知道右京之介正身任与力见习的熟人。
  这一带的路右京之介多半认得,阿初阻止往铠渡走的他说道:「天气这么好,我们慢慢走过去吧!」
  前方只见丹波舞鹤藩牧野府的一排石墙,栈桥旁渡船小屋粗陋的屋顶已在眼前。河水碧清,与对岸林立的土仓房白墙互相辉映,美得难以描绘。才刚驶离栈桥的渡船多半是载了年轻姑娘吧,欢快清脆的笑声随风传来。
  到了严冬,若想搭渡船可得做好被冻到骨子里的准备,但在这个季节却是畅快怡人。其实天气好更应该搭船。尽管觉得可惜,阿初还是拉拉右京之介的衣袖。「万一遇到熟人,不是很尴尬吗?」
  右京之介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身打扮。
  「说得也是。」他眨着眼说。然后小声冒出一句:「搭渡船是我的梦想。」
  「啊?」阿初忍不住问道。对八丁堀的大爷们来说,搭这渡船根本是图个方便,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看到阿初满是疑惑的神情,右京之介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道:「没有,没什么。我们走吧!」
  这怎么会没什么!阿初东猜西想,直到凑桥边她依然默不作声。在桥上一度伫足,靠近栏杆,眺望流过眼下的河川与来往的船只。船上木材堆积如山,船夫身上仅围着一件兜档布,操着长长的篙子在河上驾船。亦有小舟驶过,一艘卖吃食的船堆着酱油桶正向河岸滑过去。小舟前行激起白色的涟漪,在阿初眼里看来无限凉爽,掠过河面的风自袖口穿进阿初的身体里。
  「秋天近了呢。」右京之介跟着往栏杆靠,这么说。「水很诚实。季节一来,都是水当先变凉或变暖的。」
  「可是还是很热。」
  阿初抬起手挡住炙热的阳光,用心感觉夏风自脸颊抚过温热气息。卖解暑药方的药贩敲响卡当卡当声赶过停下脚步的两人,头也不回地走过。右京之介眯起眼看着药贩走后,转向阿初:
  「对了,若那个吉次样子依旧不对劲,阿初姑娘准备怎么应付?」
  阿初边迈出脚步边摇头。
  「我也不知道。总之,今天我想先再见吉次一面,和他说说话。如同我第一次去时一样,不过我会先说明这次我在找的不是另一个吉次。然后对他说,我们店里也用蜡烛,虽然数量不多,但想请他到姐妹屋来收购残蜡。这么一来,以后用不着编造借口也能不时见到他了吧?」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还有,在我眼里,吉次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岁数年轻,但这种事本来就是凭感觉的。到时无论古泽大人怎么想,事后请告诉我。啊,对了对了!差点忘了。待会儿我们到了三间町时,能不能委屈古泽大人假扮成是在我们厨房见习的?然后说有时候也会陪我外出。当然这不是真的,只是表面上的说法。」
  「好啊,这样很好。」右京之介说。「名字呢?」
  「叫右吉如何?」
  「右吉。」右京之介重复一次,笑了笑。「有意思,右吉是吗。」他满面笑容,阿初却想起另一件事。六藏哥不是说了吗……古泽大人在外有风评。阿初有好多事想问。
  「古泽大人,我们到佐原屋吃糯米丸子串吧!」来到永代桥西侧,阿初对右京之介这么说。两人并肩在佐原屋店头的长凳上坐下,喝茶吃酱烤糯米丸子。右京之介制止阿初并由他付了钱。
  「随从付钱是天经地义的。」右京之介一付煞有其事的严肃模样。
  佐原屋一如往常,人多热闹。与阿初他们同一条长凳右方正坐着卖艾草的小贩,大概是做生意偷空休息吧,对方将箱笼放下正在抽烟。与阿初背对背而坐的年轻姑娘看来是个商家女儿,大概参拜已毕,正将护身符慎重其事地抱在怀里,同行的看似是父母以及一名男随从。这群人一直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但内容似乎不是坏事,姑娘不时露齿而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发着淡淡的茶花油香,髻上的红珊瑚单珠发簪虽不华丽,倒也引人注目。
  年纪相仿的姑娘愉快的模样蓦地里触动了阿初的心——天气这么好,把借尸还魂这种阴阳怪气的事抛到一边,痛痛快快地玩上半天又有何妨?
  说起来,我为什么会做起这些事?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当作与我无关、当作没看见,往脑后一放,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这就是所谓的好管闲事吗?)
  阿初不由得对内心的想法露出苦笑,没料到却被右京之介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问。
  「没有没有,没事。」
  原以为这样就能打发了,右京之介却直勾勾地盯着阿初,瞧得阿初不禁有些难为情了,之后他才提防有人听见似地压低嗓门,悄悄问道:
  「阿初姑娘看得见旁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得见旁人听不到的东西——是这样没错吧……」
  「嗯,是啊……」
  「这么说,」右京之介难以启齿般吞吞吐吐地说,「阿初姑娘也能够看穿身边的人的心思吗?」
  阿初感到震惊,眼睛略微瞪大。
  「御前大人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不,奉行大人没这么说。」
  「那我就放心了,因为根本没这回事。」
  「阿初姑娘看不透人心吗?」
  「看不透。无论是凭直觉或是猜测忖度,这些我想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但我是无法看穿人心的,我没有这种能力。」
  右京之介轻轻点头,仿佛仍无法释怀般,伸手搔搔太阳穴附近。
  「如此一来,阿初姑娘的听闻……该如何解释呢?阿初姑娘为何能够看见丸屋那油桶里的孩子?」
  这件事实在难以说明,阿初先在脑中思索过后,才缓缓开口: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我想借用御前大人对我说过的话……」
  「奉行大人吗?」
  「是的。御前大人说,人在临死之际,无论是谁,内心都会怀着强得惊人的意念。这意念之强绝非活着的任何时候可以相比的,就好像仙女棒,在燃烧殆尽之前总会特别亮一样。」
  右京之介理解般地点点头,看来他至少玩过仙女棒。
  「死得心安理得的人心里拥有的是对即将死别的家人的爱,或是对他们送自己最后一程的感谢,依依不舍的悲伤——虽然悲伤,不过是温暖的悲伤。可是,要是一个人骤然不得不死,内心充满了惊恐与不满的话,这些感情便会突然间爆开,滞留在心底。这么一来,即使这个人断了气,这些难以一语道尽的感情依然会留在人世间。」
  右京之介长长地嗯了一声。阿初继续说道:「这也是御前大人告诉我的,以前有一位武士大人因故受罚,必须切腹。这位武士大人懊悔万分,尤其自己受罚是出于自己的无德无能,虽无奈也只能认命,但为自己效力的年轻武士部下也必须一起受死的事令他痛心切齿。于是,他向将军大人请愿,说当介错人(注16)一刀砍下致使他身首异处时,他将凭一己意念,让首级飞到将军大人所在的座席前方。他一定会让自己的首级飞起。若将军大人有幸亲眼见到,必定能明白他挂念部下的心意,这想必比千言万语更能说服将军大人。若将军大人怜悯这份苦心,恳请将军大人赦免手下的众年轻武士。」
  右京之介膛大了眼睛。「他的首级飞起来了吗?」
  「是的,听说飞得很远。将军大人见势立刻赦免了其他人。」
  右京之介再次沉吟,喝了一大口茶。
  「御前大人说,人在临死之际的意念便是如此强烈,正因如此,若遭他人加害冤死,或是在惨遭杀害的过程中恐惧害怕地哭叫着,并伴随着遗憾的泪水气绝,这些意念一定会留在人世间。而我看到的、听到的,就是这些残存的『意念』。」
  「丸屋油桶里的孩子也一样?」
  阿初用力点头。「那孩子是在恐惧中哭着死去的,而她的意念导致我看见了幻象。」
  临死之际心里所怀的意念——这份意念释放至空中停留,为具有阿初这种「眼睛」的人所感应。
  「有时候,留下来的意念实在太强,就算肉体早已腐朽,还是一直存留在人间,并化为形体,不仅像我这样的人看得到,就连一般人也看得到。御前大人说,这样的意念就叫作幽灵,『阿菊数盘』(注17)这个故事大概就是这样来的。」
  「原来如此。」
  右京之介双手在胸前交叉,思索片刻。阿初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凝神望着他。
  然后,右京之介问道:「阿初姑娘不怕吗?」
  「怕?」
  「看到、听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觉得害怕吗?」
  阿初微微一笑。「怕呀!每次都怕得要命。」
  右京之介的脸微微变色。「那么,拥有这种能力其实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了?」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说吧。」阿初回答,随后笑了笑。「不过,这种能力又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再苦也只能挨着呀。」
  「对身体没有妨碍吗?」右京之介低声说道。「不会累吗?」
  「还好。」阿初脸上仍挂着微笑。
  阿初并非在很久以前就发觉自己有这样的力量。据六藏说,阿初从小便偶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但这些事情阿初本人既不记得,当然也就没有自觉。对阿初而言,一切都是从这份能力苏醒时——初潮来临之后才开始的。
  然而,若是从那时起所有状况都必须由阿初自我调适的话,这份能力迟早会成为阿初的重担,一不小心说不定会把自己逼疯。直到遇见御前大人后,阿初说了种种事迹,因而受教良多,才能像今天这样与体内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平共处,也才能驾驭这份力量。
  离开佐原屋,重新起步之后,右京之介似乎仍不断咀嚼阿初的话,有时嘴里还念念有词。阿初强忍着不去打扰他,走在他身后。
  这里已属大川下游,河面因而更显宽阔,永代桥在横跨大川的桥当中是最长的一座。俯视川面,木材连成长长的木筏顺流而下。在这一带来去的,若不是木更津或行德那方面载货而来的船,便是自海口处的海船载满了货划进来的舢板小舟,清一色是商用船只,忙忙碌碌地将船头指向日本桥川与小名木川,这景象正是江户城活力充沛的写照。
  在佐贺町那边下了永代桥,再往西走,行人来往,有人要去富冈八幡宫参拜,有人已结束参拜,漫步在其中,听见三声预报钟之后,紧接着传来七刻(午后四时)的钟声。富冈八幡宫特准于境内敲钟报时,钟声听来格外接近的原因便是在此。
  钟声似乎将右京之介自沉思中敲醒,阿初即时邀他走向第一座鸟居。
  「我们去参拜一下吧!」
  富冈八幡宫的第一鸟居后方便是冈场所聚集之地,往昔永代桥尚未完工时,为了使这远离江户中心不利参拜的八幡宫多少热闹些,特地放宽规定允许茶铺设娼。如今,连厌倦吉原的寻芳客都喜爱这处温柔乡。
  凡是造访这处冈场所,并探寻以外褂为标志的辰巳姐儿游玩的众恩客,均是乘小舟沿水路顺风、顺水而来,对八幡宫与邻近的永代寺根本不屑一顾,因此唯有八幡宫的信众才会走得鞋袜满尘土。
  右京之介看来当真是初次来到此地。只听他嘴里还说着「这就是传闻中的仲见世吗。」阿初心想,原来身为吟味方老招牌的赤鬼古泽大人一直与此地无缘。
  与力同心的职务当中有一组名为「本所方」,配有与力一人、同心两人,专司本所、深川一带的诸般事务。从开凿河道动土建房,乃至于名主世代交替与进退等细务均一手包办。但因管区内有如此规模的花柳街,本所方其实是收入颇丰的职务。许多奸恶之辈在通町一带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便过桥逃往深川或砂村一带,因此六藏与本所方众大爷们也有来往,更深知他们宦囊饱满,甚至连一些高阶武士都眼红。
  然而,看看右京之介,再对照那位父亲大人的风评,古泽与力这一家似乎不以此好处众多的职务为喜。赤鬼古泽大人那张吓人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出一丝纵容儿子涉足冈场所的骄奢之气。
  在本殿参拜后,趁着阿初抽签的时刻,右京之介不知上哪儿去了,完全不见人影。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也不见他人。当阿初不觉有些担心、到处乱转时,只听背后有人叫「阿初姑娘」。
  「哎呀!您上哪儿去了?」
  「不是的,不知不觉就看出了神。」右京之介辩解道。虽不知他看什么看得出神,但正如他所说的,只见他双颊微微泛红,双眼闪闪发光。阿初心想:噢?他是怎么了?
  「您看到什么了?」
  「真是难得一见啊!」说着赞叹连连。「啊啊,看到好东西了。」
  是瞧见了哪个美人的后颈了吗?阿初微蹙起眉头。
  「怎么个好法?」
  「就是……」
  右京之介正起劲地要开口时,不知想到什么,又立即打住了。
  「不,和阿初姑娘说也不妥。」右京之介含混地回答。
  「是我不懂的事吗?」
  「也许吧。无论如何,我想这件事或许不该提。」
  哼,真讨厌!阿初在心里如是认定。
  「走吧!」
  冷冷地说了一声后,阿初便率先离开。只见右京之介仍一脸幸福,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念有词,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愈看愈教人讨厌。真搞不懂这位大人——阿初心里不禁发起无名火来。
  两人穿过三十三间堂旁,过了永居桥、龟久桥,以平野町为右回向西走,来到海边桥向右转,在商家中走上一会儿,右手边就是灵岩寺。再继续向北过了高桥,来到大路上右转。经过小笠原佐渡守大宅前门,前面一条小巷左转,往前便是三间町。
  这一路上,阿初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
  古泽右京之介大人,我真搞不懂他。这位大人是个怪人。阿初甚至埋怨起御前大人来了。
  右京之介不时对阿初说了许多话,阿初皆冷冷带过,半天的观光游览就此结束。
  三间町这一带双层楼的民宅与平房杂院交错,盖得密密麻麻的,但阿初记得吉次所住的十户连栋杂院的木户处,竖着一块看来不怎么正派的佣工介绍所招牌,因此几乎是毫不迟疑便找到目的地。两人踏在水沟盖上,走进闷湿不通风的杂院内。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在料理晚饭,狭窄的巷弄内飘散着炊烟,不知何处传来饭香。太阳已西斜,吉次的住处却仍悄然无声。即使如此,阿初叫了一声之后,还是将贴补多次后已形同特殊图案的半格子门轻轻推开。
  接着,阿初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凛。
  吉次狭小的房内乱得好像整间被翻过来了。不仅如此,墙上、榻榻米上到处都熏黑了,泥土地也湿淋淋的,房内飘散着一股焦臭味。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出声说道:「找阿吉有事?」
  一回头,只见一脸不悦的阿熊站在那儿。她认出阿初后,低低啊了一声。
  「你不是上次把阿吉认错的那位小姐吗?」
  阿初打过招呼,说今天再次带着店里的人来找吉次。右京之介也自称是右吉,但阿熊几乎听而不闻。「阿吉很快就会回来。」阿熊说道,「他说和客人约好了,以至于还不能休息,他一交待完就出门了。」
  「出了什么事呀?」
  见阿初指着吉次的住处问,阿熊冷冷回答:「昨天晚上阿吉不知在急什么,一不小心弄倒了油灯,就烧起来了,好在火很快就灭了。」
  「弄倒了油灯?」右京之介,即右吉,说道。「那可真糟糕。吉次大叔没受伤吧?」
  「好像受了点烧伤,不过情况还好。」
  阿熊瞪着阿初和右京之介这么说,语气显得十分疲惫。
  「你们哪,既然要等阿吉回来,最好是进去等。他说他稍微整理过了,我想应该还有地方可坐吧。」
  我想——理应与吉次很熟的阿熊竟然这么说。看来,自吉次死而复生之后,彼此的来往果真不同于以往。阿熊转身离开之后,阿初仍凝视着她适才站的地方。
  右京之介率先踏进吉次的住处,并将逃过一劫的粗坐垫移到一旁,让阿初坐在没有烧焦的榻榻米上。
  「想来是场小火。湿掉的地方比烧着的地方大得多。」说着,右京之介环视室内。「没看到油灯,是丢了吗?」
  「大概是不能用了吧。」
  话虽如此,这副景况委实也太糟了些,阿初一面想一面回答,她根本看不出房间里原本有些什么家具。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叫道。
  「什么事?」
  转身抬头一看,他正一脸茫然地站在半空的水瓶旁。
  「吉次这个人,都是用哪种油点油灯?」
  阿初睁大了眼睛。「啊?」
  「这附近的人家是不会铺张的。油灯用的油……」
  阿初赫然惊觉,说道:「应该是鱼油吧。」
  「你不觉得今天常提到鱼油吗?」
  可是也不能光凭这个——阿初才说到这里半格子门突然打开,吉次回来了。
  阿初再一次感觉到看见丸屋油桶的幻象时的那个味道。

  四

  送走阿初后,六藏拿着信吉描绘的女童画像与手下分头依序将通町从头到尾每一户可能的人家和店家都跑遍,并一一问话。自前天起有没有看过这孩子?在丸屋四周是否曾看到陌生人?尽管有如海底捞针,但耐性与坚持是现阶段最重要的。
  当六藏的调查进行得如火如荼时,被派往打探芝口寻人告示牌的文吉回来了,并带回一则消息,说那里贴了一张告示,本所相生町二丁目卯兵卫租房的房客中有个五岁女童叫阿千,昨天过午之后便不知去向。告示上注明的孩子的发型、衣物的颜色,均与丸屋发现的女童极为相似。
  「相生町吗。好,我这就跑一趟。」
  遇上这种时候,六藏必定亲自出马。论脚程,他在神六头子底下时即以快出名,而且捕吏就是靠双脚办事的。更何况遇到这种特殊情形,派手下去未必能得到对方的信任,纵使对方信任,还必须在采取行动的同时顾虑到心乱如麻的双亲,六藏的手下年纪还太轻了一些,目前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江户城孩童走失的问题严重是市政的痛处之一。从掳人、勒赎等形同现代所谓的人口买卖的恶劣行径,乃至于庙会祭典时牵着孩子的手出门却被人潮冲散的案例比比皆是。再加上一旦走失,要再找回来并非易事。走失的孩子之后在被发现的町内由他人养育,直至长大成人仍不识亲生父母的前例不知凡几。这些生离的悲剧,六藏至今看多、听多了。
  芝口的寻人告示牌是享保时期由八代将军吉宗大人所设,目的是协寻这类失踪人口与走失的孩童。除此之外,在人来人往的桥头与神社境内等地,各町居民也会竖立走失孩童的告示。到了天保(一八三〇至一八四四年)年间,汤岛神社境内也立起了迷路石。江户城孩童走失的问题之严重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世上就是有些奸恶小人一看到这些告示得知有孩子走失,深知父母不愿放弃任何幽微的希望,心急如焚地等着外来的消息和通报,便利用机会谎称找到孩子,安排让父母亲与孩子见面,借此诈骗金钱财物。这类例子也是不胜枚举。正因如此,每当遇到必须联络走失孩童的父母时,为免除他们的不安——这消息是真的吗?这个人能相信吗?——一开始最好由六藏出面。
  过了两国桥不远就是本所相生町,大德院门前町南边便是一丁目与二丁目。与相生二丁目隔着一条路的北边现为松坂町一丁目的商家,但百年前的元禄时期,此处正是因赤穗浪士为主报仇而声名大噪的吉良府所在地。匆匆经过那一带时,六藏想起阿好先前提过这个月十日起,中村座将上演假名手本忠臣藏十一段,说什么四世市川团藏要一人分饰七角,不时与阿初嚷嚷着想去看戏。
  管理人卯丘卫的住处不费工夫便找到了。六藏一喊,本人立即走了出来,可见他正焦急等候着外来的消息。卯兵卫是个五十来岁、声音粗哑的男子,或许是担任町役人够久了,听了六藏的话也不显慌张。
  「是吗,找到阿千了吗。」卯兵卫说着咬住下唇。
  「目前还无法确定。请问孩子的双亲住在哪里?」
  卯兵卫领先带路。
  「孩子的父亲弥助以修竹皮草鞋为生,母亲阿留白天在回向院门前町的茶铺帮忙。阿千是独生女,我也很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阿留昨天像发了疯似地到处找,现在则是失了魂似地瘫在家里。」
  过了杂院木门就到了阿千家。卯兵卫向里面喊了一声,随后打开格子门,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头发散乱的女子从铺在房内的薄铺盖上抬起铁青的脸往这边看。确实是一副心力交瘁、疲惫困顿的模样。
  「阿留啊,弥助呢?」
  阿留起身理理头发回卯兵卫的话:「说要再去可能的地方找找,和箕兄他们一起出去了。出门有半个时辰了。」
  六藏先上前简单交代了自己的身分,并告诉她找到一个疑似阿千的女童。阿留仿佛鬼神上身一般,赤着脚就跳下泥土地。
  「在哪里?头子?阿千在哪里?」
  眼看着阿留就要往六藏身上扑,唾沫都喷到他脸上了。卯兵卫连忙将她拉开,当他闪身安抚阿留时,六藏瞥见架高的地板上倒放着一顶边缘破损、已暗沉变色的斗笠,其中散放着三、四个碎布缝制的红、蓝沙包。
  做修竹皮草鞋这门生意的,出门干活时都会戴斗笠,那一定是弥助将旧了不要的斗笠给了阿千的。
  六藏当下觉得自己看到不该看的情景了。陪着阿留与卯兵卫回通町的路上,六藏心情愈发沉重,愈发希望躺在姐妹屋的女童不是阿千。虽然想查明孩子的身分,却又不希望那是阿千。矛盾归矛盾,但六藏真心如此祈求。
  遗憾的是,捕吏的愿望通常会落空。
  当六藏带着卯兵卫与阿留到姐妹屋,两人朝清洗过后躺在那儿、脸蛋宛如甜睡般可爱的女童看上一眼,阿留当场昏倒。
  「是阿千没错。」卯兵卫说道。

  绝对错不了,就是那个味道。
  一感觉到此,阿初没来由地就是知道了。杀死那个小女孩的正是眼前这个叫吉次的人。他为何要下毒手、整件事的前后经过又是如何,这些阿初都不清楚。但她感觉得到。
  阿初感觉到,在吉次那九尺二间(注18)的狭窄住处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够伸手触碰得到、有重量却又形体不定的妖气悄悄涌进一般,令她的指尖发冷,太阳穴和额头中正央疼痛了起来。
  阿初眼里的吉次与上次初次造访时看到的相同,眼前的他骨瘦如柴,双颊凹陷,个头小,大大的双眼下是两片厚重的黑眼袋。当天阿初也曾想过,依他的肌肤松紧度与头发的光泽看来,实在不像四十岁的人,顶多只有三十二、三岁。
  「……哪位?」吉次一面取下包在头上的手巾,一面来回看着阿初与右京之介问。
  右京之介看看阿初,投以待命的眼神,然而,阿初却像被附了身似地径往盯着吉次瞧,因此右京之介眉毛不安地上上下下了一会儿,无奈之下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们是——呃——上次也曾经来拜访过……」
  右京之介的声音将阿初从噩梦般的境界中拉回来,她旋即回过神来,挺直背脊,径直从坐着的架高地板上站起来,说道:
  「你忘了吗?不久之前我才来找吉次这个人,却发现我找错人了。我叫阿初。」
  阿初回头看看右京之介,又说:
  「这是右吉,在我们家做事。不好意思没即时介绍,我是滨町一家店名矶善的料理铺的女儿。」
  情急下,阿初只能抬出嫂嫂阿好的父亲的店名。若要谈收购残蜡,料理铺比小饭馆来得有说服力。
  吉次露出回想起来的表情。「原来是上次的……那,今天找我有什么事?你已经知道弄错人了啊?」
  吉次将背上的秤与绑在腰上的包袱巾卸下,放在架高的地板上。少了背上的行李,吉次腰杆更直了,看来不像乍见时矮小。
  「其实是这样的——」
  阿初搬出事先想好的说词,吉次则站在一旁安静听着。右京之介看看阿初又看看吉次,眼珠子转来转去听着这篇有模有样的谎话。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求之不得。」听完阿初的话,吉次露出和善的笑容如此回答。这是阿初头一次看见这个人笑。她还发现,只要吉次一笑,右颊下方便浮出一道看似刀伤愈后的痕迹。脸上不做表情时看不出来,但脸颊一动,立刻看得出只有该处像拉出一条线似的,有一道伤痕凹进去。那伤痕与「活像个贴在墙上的画」的人,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协调……
  (不,不对。)
  阿初一面与吉次交谈,一面在心中拼命寻思。
  (这个人果真是被借尸还魂了,所以就连他活着的时候丝毫不足为奇的伤痕?如今也显得突兀。也许附在这具尸体的死人魂魄,就从这种小地方冒出来,显露出自己的本性。)
  阿初顿时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不由得伸手拉扯腰带,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脸上的表情呢?我的眼神是不是透露出我内心的恐惧?
  「对不起,可以借个地方如厕吗?」阿初一心只想暂时离开这里,就算只是透个气也好,随即脱口而出了。她表达得很不自然,但吉次似乎不以为意,直接告诉她地点:「在那边的转角。」
  一面拉开半格子门,阿初很快地对右京之介说:「右吉,你和吉次大叔商量看看价钱怎么算,什么时候来收,这些小事你决定就好。」阿初用力朝右京之介看了一眼,暗示他「要好好应付」,但他却透过眼镜回以不可靠的眨眼,不自然地回答「是,小姐」。她虽然感到不安,但此刻的她若不先喘口气,恐怕连面对吉次都办不到。
  阿初一来到外面,立刻反手关上格子门,并用力握紧颤抖的手为自己打气,撒开腿赶紧寻找最近的岗哨——必须快点通知六藏哥才行。恰巧这时候三间町的岗哨当月轮值的管理人不在,受雇的看守人与书记两人为了打发时间,正悠悠哉哉地清理、清点消防鈎等防火用具,赫然见到一名神情骇人的年轻姑娘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两人同时感到惊讶。
  只见眼前这名姑娘喘着气,一开口先要了纸笔,交给她之后,她急切地草草写了几个字,接着便开口要求:拜托,请轿夫紧急跑一趟,把纸条送到通町一家叫姐妹屋的小饭馆。真是莫名其妙,两人禁不住惴想着这姑娘该不会是疯了吧,但听她说「求求两位帮忙!拜托!」立刻双手合十地恳求时,实在无法断然拒绝。既然送信地点交代得明明白白,看守人即时答应下来了。姑娘声嘶力竭地叫道:「拜托了!要快!」

  五

  到了夕阳向晚的时分,六藏与自丸屋回来的亥兵卫在自身番会合。通町的自身番面向大路,格局约宽两间、深三间大小,出入口有泥土地,书记便面门而坐。来往人车嘈杂,但此时却是吵得好。
  向丸屋问话时,亥兵卫全程在场并一一耳闻目睹,六藏即是为此而来。若这个月是南町奉行轮值,便能直接与石部同心商量着手办案,可惜遇到素无往来的北町同心可行不通了。即使通町是六藏的地盘,冈野大爷自然还是使唤自己手下的捕吏较得心应手。一想到这些,六藏再次深感这次能碰上亥兵卫轮值着实幸运。
  亥兵卫言简意赅地将丸屋里的问话情形描述了一遍。冈野这位同心相当能干,当下要人拿纸笔来,将昨晚至今早这段期间丸屋里的人在哪里、做些什么,一目了然地罗列出来。
  「话是这么说,却不是怀疑店里的人。若是店里的人下的手,更是不可能将尸身丢在自己的地方。把这些写出来,主要是为了查明哪些时刻那座油桶四周没人。」
  经这一列表可清楚看出,丸屋前后门都关上是昨晚四刻(晚间十点)左右。「今天早上,下女为了打水煮饭,七刻(晨间四点)起床后才开了厨房后门。」
  夜间虽无人在那油桶旁,但一关门便无法从外面进来。换句话说,可将昨晚四刻至今晨七刻这段时间排除。
  「原来如此,然后呢?」
  「昨晚帐簿出了问题,使得通勤掌柜待得比平日晚,大门关了之后也一直待在店里,点了一根蜡烛后便继续查帐。那里是看得到油桶的。之后为了吃晚饭,仅离开了片刻。昨晚就是这位掌柜在回家时关了门。」
  「那时是四刻?」
  「应该是吧。这么一来,孩子就不是昨晚扔进去的,应该是今天一早。」
  六藏点点头。「早上出入的人呢?」
  正如丸屋的人被问到这一点时一样,亥兵卫也为难地摇摇头。
  「一早起来上工的是几名下女,老板娘也大约在同时起床了,但有谁出入实在很难交代清楚,只能说后门开着没关,自己人都从那里进出,所以如果外人有心偷溜进来,多半不会太难。」
  六藏寻思:即使从后门潜进去,走到油桶也还有一段距离。想若无其事地在陌生人家里穿堂入室有这么容易吗?
  正当他沉思时,亥兵卫将烟草盆拉近身边一面说道:
  「虽然是在你的地盘上出了惨案,不过头子,你也是立了大功啊,这么快就查出孩子的身分。」
  当时六藏一得知孩子的身分,便立刻请亥兵卫向冈野报告了。
  啜饮着亥兵卫雇用的看守人端上的茶,六藏嗯了一声。
  「这次运气算很好。感谢老天,运气站在我们这边。我无论如何都想亲手逮到这个杀人凶手。姑且不提地盘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这家伙杀了一个孩子,还扔进通町店家的生财工具里,让这种人逍遥法外,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摆?」
  「更是对不起神六头子。」亥兵卫自神六主管这一带时,便已在此处担任管理人。
  「干下这桩杀人案的混蛋,扛着孩子——当时多半已经死了,五岁的孩子身子也小,可以想像,他一定是扛着孩子进丸屋的。」六藏仿佛向自己确认般说着。
  「八成是这样。」亥兵卫也点头附和。
  「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竟然没被丸屋的人发现。这过程中若是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不就完了吗?」
  「比起这件事,我倒是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费这番工夫,非得将阿千那孩子丢进丸屋不可。」亥兵卫说着,以皱眉眯眼的表情抽着烟。
  正当这个时候,文吉从岗哨入口闯了进来,差点撞上架高的地板。
  「头子!」他朝六藏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张折起的纸。
  「什么事?」
  「刚刚,相生町岗哨的人过来,说是阿初小姐托他来的,送来了这个。」
  「阿初叫人来?」
  六藏一把将那张纸抢过,震惊得随手丢下烟管的亥兵卫起身凑过来看。
  「来人说阿初小姐很急,因此他特地坐轿子来。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文吉说,喘得像是自己扛轿来似的。
  六藏看了那张纸。或许是事出突然,上面仅草草写着平假名。
  「三间町被借尸还魂的吉次 丸屋命案凶手 初」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使得六藏不明所以地张开了嘴。这是啥?阿初叫人送这张纸来到底想说什么?
  探头过来看的亥兵卫一脸讶异地说道:「三间町说的是深川那个三间町吧?」
  「是啊,但怎么会扯到那里?」
  亥兵卫与文吉对于阿初那特异的能力均一无所知,六藏虽觉纳闷,仍不忘小心措词:「这里提到的吉次,与另一件不相干的案子有点关联,对方做的是收残蜡的生意……」说到这里,有如枕头被抽走而惊醒的人一般,六藏的脑袋重重一震。
  收残蜡的?那不正是一早就要到处走动的买卖吗!
  「喂,文吉,你到丸屋一趟,问问有没有固定收残蜡的,今天早上有没有来过。」
  文吉飞也似地先离开了,六藏也跟着跳下泥土地。
  「收残蜡的?」亥兵卫学舌似地喃喃重复。顿时仿佛当头棒喝一般,说道:
  「收残蜡的,这些人熟悉客户商家店内的格局,而且随身背着秤……」
  六藏默不出声,不过在内心暗自说道:但搞不好今天早上背的不是秤,而是孩子的尸身。
  文吉跑过通町的大街,又折了回来,还没来到六藏跟前,便大声向等在岗哨前的六藏通报:
  「头子!没错!吉次去过!因为每天都去,丸屋的人在回想出入的人时就没把他算进去!」
  被留下来与吉次独处的右京之介对残蜡的收购行情几乎一无所知,然而他又担心万一话说得太多,会被听出措词不像商家人,当下实在是左右为难。阿初姑娘说他们是滨町料理屋的女儿与佣工,但那种地方的佣工都是怎么应对的?
  「请问,矶善一天大约用上多少蜡烛?」
  或许是因为对方从搞错人的一方突然变成客户,吉次的语气再次客气了起来。
  「这个嘛……」右京之介喃喃也说,该答多少才对?视线落在榻榻米上,但不巧那里没有答案。
  「依数量来看,要我每天去也行,隔天去也行。我做生意没别的长处,就是跑得勤。」
  「唔呣。」虚应了一声之后,右京之介又想,这样像料理铺的佣工吗?
  (应该说句是啊,多谢才对吗?)
  「是啊,多谢。」
  右京之介试着回答之后,吉次接着问道:
  「这么说,每天去收比较妥当吗?」
  「这个嘛……」
  这回,也难怪吉次眉间微微露出质疑的表情了。也许他心里正在想:这个右吉是怎么搞的?那可就糟了。
  「这、这个嘛,你愿意每天来是最好不过了。再怎么说,我们一天会用上六十根……」
  「六十根?」吉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用量这么大?」
  「不、不,不是的……」右京之介背上冒汗了。「不是这样的……」
  吉次这回似乎怀疑起右京之介了,而且明显露出不悦的眼神。
  「你真的是料理铺的吗?」他尖锐地质问。「依我看不太像。」
  「不是的,这是因为……」慌张的右京之介拼命动脑筋。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这个办法。
  「不如,你帮我算一算吧?」
  「算?」
  「对。一个月当中,用上十二根蜡烛的有四天,用上二十根的有七天,用上二十七根的有十天……」
  这下换吉次慌了。「慢、慢着,我得写下来。」
  当他七手八脚地拿笔时,右京之介趁机喘口气。然后,就在他吐口长气调整坐姿时,瞬间发现和服膝盖处黏了一根头发。右京之介很爱干净,立刻拈起那根头发。
  那是根长约三寸的头发。
  这不是吉次的头发——脑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仅如此而已。这样的长度不足以打髻,除非剪过或理过头发,否则这一这……
  (这就不是成人的头发。)
  没错,不是成人的,是孩子的……
  (孩子的头发?)
  右京之介的双眼赫然从指尖的头发上抬起,并与吉次的视线撞个正着。他顿时感到两人视线交会时甚至铿锵有声,右京之介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气氛当场僵住了。
  就在这时,格子门喀啦一声打开了。一看,面无血色的阿初就站在门口,注视着右京之介身后发出焦味的榻榻米。
  当阿初回来拉开格子门的刹那,仅一眨眼的工夫她又看到幻象。
  在幻象里,吉次的住处还未着火,薄铺盖叠起来置放在房间一角,破掉的屛风就立在铺盖旁。
  然后,有个身穿红色和服的女童面向屛风,背对门口躺着。衣摆掀起来,露出胖胖的腿。脚不自然地扭着,白色的脚底朝向阿初。虽看不见面孔,但映入眼帘的手臂、脖子、小腿肚等处的肌肤都像蜡一样死白,那不是活人的肤色。
  幻象瞬间消失。不,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离开了阿初的脑海。离去时,阿初的身体禁不往从骨子里冷了出来。
  (啊啊,我知道了,真的就是他没错。)
  一回过神,阿初便瞧见在房里端正跪坐的右京之介,他戴着圆眼镜张口结舌地面向她的模样,同时,也瞧见了站在灶边的吉次。
  阿初什么都还来不及想,话就顺势出口了。
  「那女童是你杀的吧?」
  话声一落,吉次便扑了过来。
  一听到年轻女子的尖叫声及纸门打破的声响,杂院的住户连忙来到门外,只见吉次不顾一切地扑向一名年轻姑娘。当下,在场所有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事后,对门的主妇是这么说的:「我以为是阿熊他们夫妻吵架呢!可是,鳏夫阿吉也跟着打起来就奇怪了。我还想,阿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这种事根本没道理,可是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遭到吉次攻击的阿初则是连想的余地都没有。吉次压倒阿初,伸手用力勒她的脖子。阿初哇的叫了一声站起来之后,从视野中消失的右京之介像只瘦青蛙般跳起来抓住吉次的脖子,可惜马上就被甩开,跌了一个大屁股蹲儿。眼镜也撞飞了,全然不见他的踪影。
  阿初双手乱挥,一抓住吉次的发髻旋即使尽吃奶的力气猛扯,吉次嘎的一叫,手立刻松了。阿初趁机踢开吉次,爬也似地逃开,却见吉次的手追了上来,抓住她身后的腰带。
  阿初知道自己又快被压住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此刻阿初才惊觉,吉次逼近的面孔所发的气息臭得令人作呕。啊啊!这个人的躯体已经死了!邪恶的灵魂附在这具已经死去的躯体上,而躯体正不断腐败。
  接着,阿初的脖子瞬间被勒住了。
  正当她差点昏过去时,头上黑影一闪,传来喀滋一响。
  是右京之介。他举起水沟盖往吉次头上使劲敲下去,后座力致使他自己站不稳因而与吉次一同砰咚倒地。这时一名杂院主妇飞身上前,伸手企图制服吉次。
  就在阿初从晕眩无力中抬起头来时,她看到吉次被这名主妇抓住的手臂,皮肤就像用热水泡开来的豆皮一般,显现出细密的皱纹。接着主妇将吉次的手臂一拉,未料那起皱的皮肤却直接剥落,主妇看到自己抓住的东西时,发了疯似地叫道:
  「阿吉!阿吉你——!」
  双手双膝着地的吉次挣扎着爬起来,迅速转身面向阿初。一看到他的脸,不仅阿初,在场所有人皆不住惊声尖叫。
  吉次的双眼浊白,眼角流出泪水,而那泪水也是浑浊的。他张嘴吠也似地吼叫,露出长了苔的舌头,舌头早已转成黑紫色了。在阿初眼里,他的长相根本完全变了样。
  眼前的吉次虽站起身来,却不再攻击阿初,只见他双臂乱舞,膝盖一面打颤一面蹒跚而行,撞了这扇门,又去撞那道墙,然后厉声吼叫,声音愈来愈粗哑。
  (身体渐渐垮了。)
  阿初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不断狂吼的吉次,全身颤抖不已。
  这回,吉次重重地踩空踉跄了几步,咚地一声跌倒在地。他的身体半趴,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之后,从此不再作声。
  阿初、右京之介、杂院的众人,个个或是当场瘫软,或是跌坐在地,或是僵直伫立,一时之间全动弹不得,不但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喘息声都听不见。
  阿初倚着吉次住处的门,反复摩娑着被勒过的脖子,竭力调整气息。过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才移动脚步往坐倒在巷子对面的右京之介走过去。
  阿初一来到他身边,发现他正格格打颤。适才为了救阿初而举起的水沟盖,眼下正落在他身旁。右京之介的视线死命地钉在吉次倒地后不再动弹的身上,一时半刻无法将目光移开。
  「您有没有受伤?」
  阿初小声问道。右京之介说道:「阿初姑娘,那是什么?」
  「借尸还魂。」
  轻声回答之后,阿初缓缓靠近吉次。靠近他的头那边,阿熊双手在身体两侧垂落,仅以嘴不住喘息着,茫然伫立。
  「阿熊大姐……」
  阿初叫她。阿熊伸手盖住脸,从指缝中闷声道:「我就觉得奇怪,阿吉就是不对劲。」
  阿初揽着阿熊的肩,正安慰她时,六藏穿过杂院木门赶来了。
  「哥哥,你来迟了一步。」
  六藏眼见倒地的吉次的惨状,脸上的表情仿佛突然挨了一拳。然而,杂院众人依然远远围观,也不敢大声分说。
  「到这边来……」阿初要兄长到吉次住处。这时候,只听右京之介大叫:
  「阿初姑娘!」
  阿初回头,六藏也顺势回头。
  吉次突然爬了起来,弹也似地起身之后,企图再次死命攻击阿初。在千钧一发之际,阿初向后退开,只是腐臭难当的吉次的手擦过她的脸颊,阿初乍然惊见他的指甲险些从根部脱落。
  杂院巷内再度响起尖叫声,孩子放声大哭。后退的阿初撞上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右京之介,沉沉地向后倒,两人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发狂的吉次以腐烂的身躯和身而上。六藏抓住他试图加以阻止,当下却差点被甩开。六藏脸色为之愀然变色。吉次力气大得惊人,在他的手臂扭绞之下,六藏的脖子险些被扭断。六藏只好松手,吉次立刻将他推开。
  他那干裂卷起的嘴唇,呻吟般发出声音。
  「……理惠。」
  这时候,阿熊厉声尖叫:
  「阿吉!你这是干什么!」
  下一刻,阿初感到一阵热水泼了过来,要不是在她身后的右京之介拉了她一把,势必会热水临头。
  当场只听见吉次凄厉地惨叫。
  阿熊站在一旁,手上端着一只空锅。
  是她将锅里煮沸的水——为了简陋晚饭所准备的汤——泼在吉次身上。吉次被滚烫的汤汁泼了一身,倒在地上痛苦得翻滚大叫,不久之后便静下来了。
  「真的断气了吗?」
  过了一会儿,右京之介才惊魂未定地低声问。或许是因为无人回答,他便亲自上前绕到吉次脚边,手指轻戳小腿肚。一次,又一次。
  右京之介指戳的小腿肚,皮肤凹陷之后丝毫未见弹回。
  「吉次早已断气了。」阿初说道。
  吉次的身体兀自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不知是谁反胃作呕,更有人不住地咳嗽。
  六藏站起身,来到右京之介身旁检视吉次的尸体。
  「死了。」他说。「不是刚死,至少已经死了三、四天了。」
  「不!」
  阿熊抱着头呻吟。
  阿初一使力搬动自己的脚似地,勉强走到吉次的头旁边。
  「当心。」右京之介对她说。
  正如六藏所说的,吉次这次真的死了。阿初伸手想将俯伏在地的头转过来,头发却整束脱落,那恶心的情状令人几乎晕眩。
  一会儿,阿初总算将吉次的脸转过来仰天而望,那张脸却已完全烫烂不成形了。阿初不禁闭上眼睛。

  六

  根据六藏的调查,今天一早吉次经过相生町的木门时,扛着以包袱巾包裹的小行李,看起来与平常有所不同。守门人说道:
  「看起来很重,我就问他带什么出门,他说是客人要他带旧衣过去,收集起来之后施舍给哪里哪里的。我知道吉次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也没什么好再追问的,就说声这样啊,让他过去了。」
  在其他木门以及最重要的通町入口,吉次也是这么解释的。而无论在哪一处,吉次说的话众人皆相信,没有人想到要去查看行李中的物品,这是因为吉次每天早上都会经过,总是老老实实做着收购残蜡的生意。
  「吉次那家伙,昨天中午时分花言巧语地将女童从相生町拐骗回来。那孩子才五岁,拿点糖果点心给她哄骗一番,想必不用费什么工夫。」
  白天路上人多,即便是带着一个陌生女童走在路上,只要稍微留意一些,一路顺利回到三间町也不至于令人起疑。而只要回到杂院里——
  「白天主妇们都专心做着自己的兼差,不然就是聚在井边闲话家常,想避开她们的耳目悄悄回到自己的住处并不难。他就是这样……」
  掩住阿千的口鼻杀害了她。
  「第二天一早,再将阿千包成行李,不料当他准备出门时却弄倒了油灯。这一失火,吉次想必也慌了手脚。所幸没有酿成火灾,杂院众人也没发觉阿千遇害。只是吉次的手和衣服上无意间沾到了灯油。」
  「然后被我的鼻子闻出来了。」听阿初这么说,六藏点点头。
  「这番推论应该不会有错。阿千是来到吉次的住处之后,在那里被杀的。古泽大人发现的头发便是证据。」
  但是——
  「吉次究竟为何要犯下这起凶残的命案?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做的?而且,为何又要将杀死的孩子特地搬到通町,丢进丸屋的油桶里?我实在想不通。」
  面对六藏的疑问,阿初也只能摇头。
  「不知道,哥哥,我也不明白。」
  接着,阿初想起牢牢烙在心上的吉次的面孔,喃喃说道:
  「只是呀,哥哥,那人不是吉次,而是坏东西依附在吉次的遗体上,是坏东西杀害了阿千妹妹。可是,就像哥哥说的,那坏东西为什么要杀死孩子,为什么要将尸体丢进丸屋,实在令人想不通。」
  「你也看不见吗?」
  「看不见。」阿初说道。「而且,哥哥,究竟是哪个人的魂魄附身在吉次的遗体上,这才是我最不懂的、也是最大的谜吧!这一点恐怕永远都无法水落石出了……」
  不,并非永远无法水落石出,只是在一切揭晓之前,还需要时间。
  ——吉次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8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18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2-9 17:17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 3 鸣动之石

  一

  三间町吉次的案子算是落幕了,过了几天,阿初再次到奉行官邸求见:。与上回同一时刻,同样是阿松到后玄关应门,引领阿初往同一个小厅。阿初草草问候御前大人后、便细述详情。
  「看来,这次事件的结果令人不太舒服啊。」老奉行说着,担忧地注视阿初。阿初回以微微一笑。
  「可是,能够找出杀害阿千妹妹的凶手,阿初就没有遗憾了。就这一点来说,阿初还想夸奖自己呢!」
  奉行赞同地点头。「没错,你说得对。若不是阿初,恐怕办不到。」
  「只是,让阿初挂心的是,附在吉次身上做出那么凶残的事的?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有吉次临终前的模样。阿初可以想像,接下来会有好一阵子,当她内心极其软弱的时候,那片光景很有可能历历在目地出现在梦中。
  「吉次被什么附身……」老奉行喃喃说着并歛起下巴,「这一点,阿初,便凭你的能力恐怕也无法查出究竟吧。不必为此太过苦恼,尽量往好的方面看。若非及早揪出凶手,牺牲者也许不止阿千一人。是你避免惨事继续蔓延下去。」
  「是。」阿初点点头,挺直了背脊。
  「对了……」奉行一面从容调整坐姿,一面微笑说道:「右京之介怎么样?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吧?」
  阿初与六藏商量之后,决定让古泽右京之介暂时权充姐妹屋与捕吏六藏的、所谓的「食客」。
  只是阿初实在难以即时回答奉行大人的问题。若马上就说「是的,很有意思」,听来似乎太没将右京之介放在心上,因此她不由得踌躇再三。奉行或许察觉了阿初的心思,只是嘴角略带笑意看着她。
  「以诸侯中鼎鼎大名的赤鬼古泽大人的长子来看,可说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在脑海中推敲再三的结果,阿初先以此作答。
  「是吗。」
  「是的。即使是对待阿初这种市井小民也不会随意端架子,说起话来平静温和,甚至让阿初感到担当不起。」其实也不至于多么担当不起,但就这么表达好了——阿初说这几句话时是这么想的,因此见奉行竟噗哧一笑,阿初不免有点苦恼。
  「很好笑吗?」
  「很好笑啊!」奉行还在笑,「我看右京之介这个年轻人的脾性,连路边的小麻雀都觉得担当不起。不过这他是他的优点。」
  从奉行大人的语调中可以感觉得出长者对后辈温暖的关怀,阿初因而感到十分高兴——御前大人是喜欢右京之介大人的。
  「御前大人是基于什么想法才将古泽大人介绍给阿初与家兄的呢?」
  阿初老实直接提问了。不料奉行却反问:「你认为呢?」
  阿初摇摇头。「阿初不明白。只是,那个……」
  「不要紧,说来听听。」
  「阿初曾想过,或许御前大人是认为右京之介大人秉性温和,恐怕与胜任与力这个职务有所冲突,因此希望右京之介大人稍微到外面历练一段时日。可是,若是如此,御前大人不必特地将右京之介大人托给阿初兄妹,只要命他担任见习与力便绰绰有余了吧?所以阿初怎么也想不明白。」
  奉行静静点头。「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由于是推测他人的想法,阿初措词必须格外谨慎。她为自己打气,继续说道:「只不过,右京之介大人的父亲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人,以至于您或许认为待在如此威名赫赫的父亲手下,反而对右京之介大人不好,不妨试着离开一阵子。至少,家兄是这么认为的。」
  阿初抬起头来,淡淡笑道:「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初次在这里见到右京之介大人之后,一同走回通町的路上,阿初以『古泽大人』称呼右京之介大人,右京之介大人却以为阿初指的是他的父亲。问起缘由,右京之介大人回答『因为我的事都由父亲决定』。由此可见,对右京之介大人而言,太过杰出的父亲简直形同眼皮上的……」
  一时忘情说得太直接,阿初赫然惊觉赶紧捂住了嘴,但已经太迟了,奉行忍不住放声笑了。
  「阿初,这一点你也说对了。一点也没错,对右京之介而言,父亲大人形同眼皮上的瘤,而且是两眼都有。这瘤太沉重,致使右京之介无法好好睁开双眼看清自己。」
  语气虽然明快,但从奉行的眼神判断,显然是为此担忧不已。
  「而且,阿初,你刚才说的话,其实还有另一个意思。没错,右京之介听别人叫『古泽大人』时,从不认为那是在称呼他,因为他有另一个麻烦的绰号。」
  「麻烦的绰号?」
  「是啊。在这御番所(注19)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奉行大人像说悄悄话般压低了声音:
  「大家背地里都叫右京之介『算盘珠子』。」
  「算盘珠……」
  怎么会这么称呼他?阿初深觉不可思议。「又不是商人,怎么会叫作算盘珠子呢?」
  「这个嘛,首先,他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头将他往上拨就往上,往下拨便往下——这是其中一个意思。另一个意思是……」
  奉行偏头望着阿初。「右京之介还没告诉你吗?」
  「什么事?」
  「那么便是还没说了。」奉行自顾自点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让右京之介来告诉你吧,这样最好。若他能主动向别人提起这件事,那代表还有希望。」
  就这样?阿初依然一头雾水地告退了。
  而古泽右京之介本人则整天跟在六藏身边。他借用姐妹屋内室一房做为起居室,平时与六藏同进同出,似乎也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油生了几分兴趣,在阿初看来,他每天过得很轻松愉快,甚至令人有种且尽今日之欢的感慨。他大约每三天回八丁堀的家一趟,但除此之外,衣着发型都是一般商家人打扮。
  六藏有三名手下,其中最常出入姐妹屋的便是文吉,因此六藏只对他一人约略透露了右京之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文吉早已习惯头子与众不同的作为,对御番所托付的大少爷也只说声「噢,是吗」,并未大惊小怪。
  「既然这样,对外面说多了一个手下就打了吧?」文吉这么建议以后,就此装作毫不知情,照样大口喝酒,照样与美代大吵特吵,但嘴巴倒真的很紧,对于右京之介真正的身分完全不漏一点口风,不禁让阿初对他另眼相看。
  而且有文吉在,对阿初而言最方便的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文吉问起右京之介每天的情形。要是面对六藏,一旦多问几句便会被骂「罗嗦,你用不着管」,什么都没得问了。但既然是文吉,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右京之介大人今天去过哪些地方?」
  「和哥哥做些什么事?」
  阿初问的话,文吉无不一五一实回答。让人困扰的是,就在这问答当中,最初是三次里有一次,接着是两次有一次,后来每问一句,文吉眼里不时露出调侃的神色。最后,他终于放肆地明说:
  「哎,阿初小姐,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小姐竟然会爱上那种弱不禁风的男人哪!」
  阿初不由得拿起袖子不停地往文吉肩上打。「讨厌,才不是这样!」
  「不是吗?」文吉贼笑。
  「才不是!又不是文哥和美代姐。告诉你,我是担心哥哥。哥哥带着那位古泽大人的公子,我怕哥哥亏待人家,所以才会担心,才来问你这些!」
  「是啊,小姐很敬爱哥哥啊。」
  阿初瞪着他,说道:「对,我是真的把哥哥当爹娘孝顺。还有,文哥,你可得当心,要是你敢去跟哥哥告状,说我为了右京之介大人的事担心这担心那,可别怪我把事情都抖出来。文哥,上次金杉神社祭典你到底带谁去逛呀?美代姐明明就感冒在家躺着。这些我可是一清二楚呢,文哥。」
  文吉立刻吓得脸色铁青。「饶了我吧,小姐。」
  阿初之所以非得兜这么大的圈子打探右京之介的消息,是因为自从跟在六藏身边之后,右京之介几乎不曾与阿初说话了。
  当然,早晚的招呼是免不了的。用餐时若遇到对方,也会聊聊天气如何等无伤大雅的事。但是,目前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开心、是难过——不,用不着这么正经八百,只说说今天上哪儿去、做了些什么事也好——却连一个字也没提。这么说来,他好像也很少正眼看阿初了,倒是不时会眼神呆滞地凝视着房里拉门上的横木,有时候甚至半个时辰都默不作声。
  右京之介大人该不会是觉得我很可怕吧——
  七月已然过了一半,右京之介在姐妹屋住了大约十天时,阿初不禁兴起了这个念头。
  他从御前大人那里听说我的事,对一切都知之甚详,应该不至于如此——这一点阿初也想过了。但是,听说与亲眼见识到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右京之介看到阿初非比寻常的能力,而且还被牵扯进令人毛骨悚然的借尸还魂案,也许受到惊吓了……
  阿初心里想归想,却无法问出口。万一她真的开口问,右京之介无论心里怎么想,必定都会答「没这回事」。这么说,问也是白问,阿初心想,言语这种东西原是如此空洞啊。
  沉睡在阿初体内——有时会突然闪现的神奇力量在这时候也完全不管用,反而叫人更心急。然而,要是为了这种事而烦闷,不但阿好会担心,文吉更是会借机嘲笑。六藏虽然从不管阿初心情如何,但要是看到阿初摆臭脸,就会直说别板着一张脸,否则会嫁不出去,绝对不会有好话。
  除此之外,右京之介还有一点令人费解。文吉提过,六藏也曾经说过几句话表示纳闷。
  那便是右京之介走在路上,只要一看到稻荷神社或任何神社,他会直觉地往里面走。无论那稻荷神社有多小、狐神身上灰尘有多厚,也不管神社是否荒废得连鸟居都东倒西歪,他绝不会过门不入。进去之后,他会在神社境内随意乱晃,一副四处找东西的模样,然后再折回来。经过这一番神秘的散步回来之后,有时他的眼睛会盯在半空中,嘴里念念有词。
  「或许是去许愿吧。」听六藏这么猜测,阿好禁不住笑道:「哪有人看到每一尊稻荷狐神就去许愿的。」
  文吉甚至还说出「搞不好,右京之介身兼密探,借由那种方式偷偷与手下联系」这种话。真是莫名其妙。
  听到这件事时,阿初也回想起来,他们两人为造访吉次而到深川时,也曾发生同样的情形。就在八幡宫境内,右京之介曾说声「啊,看到好东西」,显得一脸兴奋,当时——
  那会不会也是与文吉、哥哥说的这些是同一件事?
  「既然这么在意,就问问看呀!」向来直爽的阿好当下建议,因此某次用晚饭时,她一面将右京之介加饭的碗递过去,并以「古泽大人,您有特别信奉哪尊神佛吗?」为前提,单刀直入地问了。
  没想到这一问,竟使得右京之介极其狼狈,差点将嘴里的饭菜喷出来,随后整张脸明显胀红,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一句话,但当时他说了什么,在场没有一个人听得清楚。只见右京之介满头大汗,那窘迫的模样让人不由得同情起他,善于察言观色的六藏顺势岔开话题,说道:
  「说到信奉神佛这件事,前不久……」立刻迅速将场面拉过去,只是当时就坐在右京之介身旁的阿初却将他好一阵子垂着眼、强自忍耐的模样都看在眼里。
  从此时起,阿初的心情已不再是纳闷不解,反而是为右京之介担心了——古泽右京之介之所以会在御前大人作主之下一反常例过起市民生活,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远非阿初等人所能忖度的?
  (去问问御前大人吧……)
  或许御前大人不会轻易透露实情,但若阿初老实表明她的忧心,御前大人也许会斟酌也不一定。
  无巧不巧,这时候御番派人来了。

  「要我穿着这衣服过去?」阿初问。
  奉命来到姐妹屋的是平常为阿初带路的女侍阿松。她带着一名随从,这随从则带来了优雅的友禅窄袖和服,及与之十分相衬的腰带。这些服饰对一个小饭馆的姑娘来说委实太过奢华了。
  「正是。」阿松神色从容地点头。「一应穿戴均由我准备,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阿松还带来了玳瑁发簪,那可是平民买不起的昂贵饰品。
  「请问是怎么回事呢?」
  阿松表示,御前大人咐吩,要阿初于明日傍晚穿戴这些服饰,打扮成武家小姐等候轿子前来迎接。
  「大人同时交代,古泽右京之介大人亦须一同前往。」
  「是……」
  右京之介跪坐在阿初旁,脸上的讶异不输阿初,眼前鎭静自若的仅阿松一人。「大人说,古泽大人必须做随身侍从的打扮,衣物我也准备好了。」
  果真,窄管裤与短褂一应俱全。
  「奉行大人是否吩咐要我打扮成随身侍从前往哪里?」
  右京之介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出这句,阿松只是满脸笑意地回答:
  「很抱歉,我毫不知情,只是依大人的吩咐转告而已。」
  「是……」
  「那么,明天的事没有问题了吧。」
  问题很多,但也只能照办。待阿松离去之后,阿初与右京之介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不知是什么事,多半是发生了什么必须动用阿初姑娘的力量才能解决的事吧。」右京之介显得有些紧张地这么说。
  「就算是,又何必非要这身打扮不可?」说实话,有机会穿着优雅的窄袖和服,插上玳瑁发簪,确实是令阿初雀跃的一件事,但——「非得打扮成武家姑娘不可,实在太拘束了。为什么呢?」
  一听这话,右京之介露齿而笑。「这自然是因为我们的目的地是武家宅邸啊!」
  「要我去武家宅邸?」
  「是的。不知是哪一户,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阿初姑娘,看来我们心里最好要有相当的准备。」
  「准备……」
  然而,翌日,当迎接的轿子依约来到,自老奉行嘴里亲口听到事情时,阿初与右京之介同时为之愕然,为了今天所做的准备,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二

  一行人即将造访之处是爱宕下的陆奥一关藩田村家的别馆。
  「要前往诸侯的府邸?」
  阿初瞠大了眼睛看着奉行问。
  「究竟要去做什么呢?」
  在姐妹屋的内室里,奉行背对着有名无实的壁龛而坐,脸上露出意味深远的笑容。
  「去听夜啼石的哭声啊。」
  根岸肥前守对街头巷尾流传的奇闻轶事、乡野怪谈极感兴趣一事,其实是众所皆知的。正因如此,不少人一旦耳闻趣事,总是当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传报。据说在评定所(注20)办公空档休息时,也会喝着茶聊起这类趣谈。
  阿初是为御前大人工作之后才知道,原来事事讲究、刻板严谨的武士社会也有这一面。无论是在何处如何生活,无论肩负着多么显赫的家世与头衔,人终归是人,小饭馆的姑娘与位高权重的大臣都一样。这是相当令人为之坦然的新发现。
  田村家夜啼石一事,据说也是这样传入奉行耳里的。
  「在部分人士中,这已经是相当有名的奇闻了。」
  放置于田村家庭院一角的那块石头,约有一人环抱之大,每到夜里,会兀自发出呻吟般奇异的声响,还会喀嗒喀嗒震动。
  「会不会是在庭院里被主公处决的家臣作崇……」退坐在房内一角的阿好胆战心惊地说。一听这话,奉行笑了。
  「似乎相去不远。说到爱宕下的田村府,你们不会立即有所联想吗?」
  六藏夫妇与阿初彼此对望,无法即时回答,只见右京之介一副恍然大悟想拍膝的模样,径自出声问道:「是浅野内匠头切腹之处?」
  「浅野内匠头——啊啊,忠臣藏的那个!」
  阿好碰地一声以拳击掌,奉行对她点头称是:「没错。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我想没有人不知道。田村家别馆这块会动、会出声的石头,据说原本就是为了标示浅野内匠头切腹之地而放置的。」
  「可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是啊。今年是享和二年,从人称元禄义举的赤穗浪士夜袭吉良府算来,正好是第一百年。」奉行看着阿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都已经一百年了,为何至今才兴起传闻,说放置在内匠头切腹之地的石头会鸣响震动?」奉行问得温和亲切,阿初觉得自己的嘴唇亦绽开笑容。
  「御前大人,您是真的很喜欢这类故事传闻吧?」
  「因为从这些逸事中,往往得以窥见人心真实的一面。我真想亲眼见见这石头,而阿初,我希望你也能去看看,这才做了安排。」
  听到这番话,右京之介紧接着说道:「大人是认为,这当中也许有万一的机会,会出现阿初姑娘才看得到的东西吗?」
  「万一的机会啊……」奉行说着,缓缓摇头。「这就难说了,也许机会更少也不一定。再怎么说,与这石头相关的事件实在太过著名了。由于名声太响,特地前往一窥究竟时,或许石头反而文风不动,吭也不吭一声。只不过,田村府的人执意相信石头会动、会哭,这背后或许隐藏了无法抛下的深刻意念——百年的岁月都无法冲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是忠臣藏的那件事啊。」六藏捏着下巴喃喃说道。奉行密访姐妹屋时,尽管这屋内是自己的地盘,六藏始终是端正跪坐。这份恭谨,在阿初看来颇为有趣。
  「但是,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啊。」阿好感叹地说。「我总以为忠臣藏再早也不过是五十年前发生的事,原来是大错特错了。说到元禄,都已经一百年了。」
  这桩历史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件发生于元禄十四年(一七〇一年)三月十四日。一切的开端即担任勒使接待役的赤穗藩主浅野内匠头长矩,他在江户城松之廊持刀伤了高家笔头吉良上野介义央(注21)。吉良的伤势很轻,内匠头也当场被制住,但光是在殿中拔刀即是死罪,内匠头当日切腹,浅野家从此绝后。相对地,吉良却未受到任何罪责,这样的处分违反了鎌仓幕府以来「喧哗两成败」(注22)的大原则,因而种下日后的祸根。
  为了使主君死得瞑目、为了成就忠义,以大石内藏助为首的四十七名前赤穗藩士于翌年,即元禄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深夜至十五日,闯入位于本所松坂町的吉良府并取下上野介的首级。据传当时的江户平民无不为之喝采,特将此壮烈的「复仇」称为元禄义举。
  但若仅止于此,十年之后这件事多半已为世人淡忘。令此事成为史上一大逸事、广为天下人所知并流传后世的,则是拜「假名手本忠臣藏」之赐。宽延元年(一七四八年)八月,此剧首次以净琉璃演出,同年十二月改编为歌舞伎上演,就此迅速成为备受欢迎的名剧。为避免官府为难,编剧特将时代提早到四百年前,改为南北朝,主要的人名也加以更改。即便如此,连无知小儿也知道这出戏是以浅野内匠头、吉良上野介与赤穗浪士的史实改编的,而将殿中持刀伤人与翌年袭击吉良府两件大事合称为「忠臣藏」,也是由这出戏开始的。
  当然,阿初与阿好都是透过这出剧才得知降临在赤穗藩的这场悲剧,两人所知的内容其实是戏里的故事。正因如此,御前大人提到浅野内匠头实际切腹之地即田村家的别馆,不但至今仍在,还能前去拜访,而且该处在百年后的今日仍以石为记,两人一时之间仍无法意会。
  「田村大人府上为何要在内匠头的切腹之地做上印记呢?」
  仿佛刻意要盖过阿初这句低语一般,远处响起报时的钟声。五刻(晚间八点)到了。
  「我们这就动身吧。」奉行站起身来。「听说庭院里的石头大多是在府里的人熟睡后的深夜才响动,并非特意选在内匠头切腹的时刻,或是众浪士取下吉良首级的时刻。这或许正是传闻之所以为传闻吧。」
  同样站起身来的右京之介却如此说道:「恕在下斗胆,但若是传闻,不正应该说石头在那些特定时刻响动才是?」
  一听这话,奉行笑了。「原来如此,有道理。」
  奉行大人到底是透过何种管道才得以造访田村府,这些细节他只字未提,反而提醒阿初与右京之介:
  「我是这样安排的,阿初,你是我的亲戚晚辈,虽身为女子,却深深佩服赤穗义士的复仇之举,对这奇石的传闻大为倾心,央求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你来,我才带你同行。」
  阿初点道说道:「是。」
  「右京之介,要偏劳你了。我和阿初进屋之后,请你务必待在随从房等候。田村府的随从房名声不错,是个中规中矩的地方。再怎么样,还不至于会素行不良的流动随从巢穴,沦为赌场。要打入众人想必不难。」
  一身随从打扮,唯有眼镜显得极为古板的右京之介以略带不安的神情点了点头。
  「是。」
  「然后,请你向房里的随从打听打听,看看有哪些人曾听说这奇石传闻而特地前来观赏。」
  「这么说,听说奇石传闻而来的,不止我们吗?」
  「没错。人是种好奇心强的生物,我们也是其中之一。田村府这方面,只要不是什么有所忌讳的人物,就算是寻了门路悄悄而来,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初内心不禁为此感到诧异。但正如御前大人所说,武家的人也是人,或许会对这类异闻好奇,想亲眼见识真假,更何况忠臣藏的故事与忠心赤胆的武士之魂有关。
  阿初随后拎着优雅的窄袖和服衣摆坐进轿子,她感觉到心跳剧烈,胸口都要发痛了。
  前往爱宕下的路上,坐在摇晃的轿子中,阿初想起一幕又一幕假名手本忠臣藏的场面。
  这出戏阿初仅看过一次,时间正是在去年二,当时假名手本忠臣藏十一段在中村座演出。这出忠臣藏大受欢迎,立刻大获好评,四世市川团藏不但饰演相当于大石内藏助的主角大星由良之助,更饰演定九郎与薰等人,一人身兼七角,快速变身演出同一幕中出现的人物正是四世团藏的卖点。凝望着舞台上的演出,阿初好几次几乎忘了呼吸。由于这出戏实在太过卖座,决定今年再度上演,从这个月十日起,地点同样是在中村座,同样是由团藏饰演主角。阿初与阿好先前还为今年无法前去观赏而深感惋惜。
  戏的一开始,傀儡人偶一一读出众伶人与角色之后缓缓退后,布幕随之拉起。为了纪念四十七位义士,此时会伴随木梆响声,这出戏的木梆特意敲打四十七下。这是阿好告诉她的,阿初还因此扳着手指头数。到了第三段打架的那一幕,角色相当于吉良上野介义央的高师直委实太过可恨,阿初当下忘了这不过是场戏,还满心忿忿不平。对阿初而言,看这出戏是人生中特别令她印象深刻的一段记忆。
  轿子理所当然地停在田村家别馆的后门,今晚的宾客很清楚自己来访的目的不值得主人开启大门相迎。中门处站着一位五十开外的老人出迎,看来多半是田村家的管家。他的话虽少,但态度亲切地与奉行相互问候过后,便领他们入内,两人与右京之介便在此分手。
  走过一道走廊,穿过两个房间,最后被带到一间面向庭院的厅堂。里面没有任何人。看来,今晚的客人只有奉行与阿初两人。
  庭院四周围着木板墙。房里点着灯,但庭院任凭夜色笼罩,无法看清细处,隐约可见植株与石灯笼的影子,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声。庭院十分宽广。
  (就是在这里切腹的……)
  阿初对自己喃喃暗语,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那位看似管家、带领两人来此的老人暂且离开了房间。阿初在面庭院而坐的老奉行身旁正座,暗数胸口的悸动。
  「刚才带我们进来的人,是总管这栋别馆的内政。」奉行解释道,声音似乎刻意压低了。「他与我自年轻起便有缘,今晚也是透过他协助安排的。」
  环视榻榻米气味尚新的房间后,阿初缓缓点头。
  「阿初,你只要静静坐着听我们说话就行了。虽说是诸侯府邸,这里终究是别馆,不会那么讲究礼数,用不着太过拘谨。」
  听到这句话,阿初不由得呼了一口长气。此时,方才的管家回来了。
  奉行与这位管家之间似乎没有互相介绍的必要,两人随即聊了起来。他们并未特别顾虑阿初,甚至不会刻意向她搭话。阿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御前大人要我打扮成武家小姐的模样是为了以防万一,而且这么做的话,这位管家也就不必格外费心安排了。
  「就在那里,」管家举起手来指向庭院一角,「有一块扁平的石头吧?」
  确实有一块灰色的、约座垫大小的石头。
  「正好是一个月前开始出声震动的。一开始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人注意到任何异状,但有一次,有个女侍碰巧来到庭院才惊觉竟是石头在动。」
  管家皱纹满布的脸颊露出苦笑。「您也知道,一百年前,浅野内匠头便是奉命在敝舍的庭院切腹的。虽说是大目付监察使的指示,但当时可说是议论纷纷,多数人皆认为这样的处决不甚妥当,这也是有明文记录的。最后会在事发之处放置那块石头,依小人猜想,多半是敝上不愿意家中发生那般失态的事件,因而引以为监吧。」
  要一位诸侯在庭院而非房中切腹——这是件不合于礼的事吗?阿初心想。阿初只是个在戏台上看过歌舞伎忠臣藏的人势必不会顾虑到武家的规矩,她更万万想不到留在那切腹之地的悔恨之念直至百年后仍会撼动庭院里的石块。
  「小的初次见那石块震动,当时心境也如同骤然间被丢进冷水池一般凛冽。」
  奉行听了管家的话之后,默默点头。就在阿初忍不住想问「那么,那块石头是怎么动的」时——
  听到声音了。
  那声音听来很像小石头掉落的细碎声响,也很像穿着木屐在神社境内行走的声音。喀哩哩的推挤声,令人有些牙齿发麻。
  「看来是开始了。」管家说道,语气未显过度紧张,仿佛只是在说「喔,下雨了」。
  阿初凝神往黑暗中注视。
  那块石头的形状正好就像一块煎饼,正微微地、微微地左右晃动。声音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喀哩哩、叽哩哩。由于石头下方铺着碎石,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黑暗中显得浅白而突出的扁平石块确实在摇动,向右、向左、向前、向后。喀哩哩、叽哩哩……
  而阿初眼前突然暗转,接着,仿佛笼灯直接凑至眼前般亮得眼睛直发痛,好似在黑暗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是……)
  眼前庭院的景致完全改观。
  泥土与碎石上铺了一层布边草席,上面摆了平台般的物体,四周围起屛风与布幕,四角灯笼高挂,照得四周有如白昼。
  阿初猝然看见眼前有五名身穿着礼袍的武士背向自己并列而坐,他们就是幕府派来监督切腹的官员……才这么想,阿初的头便如同遭人重击般疼痛,视线模糊晃动,颈间一阵冰冷。对,简直像被刀子抵住一般。
  她眨着眼抬起头,重新端正了姿势,依旧是方才灯笼高挂的情景,但又有些许不同。铺在庭院的榻榻米上有一席白被,底下盖着东西。只见那白被的一角有血色渗进了榻榻米。
  切腹结束了。接着,阿初脑海深处响起了从未听过的声音。那是——那是……
  脚步声。
  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整齐划一。脚步重重踏在坚硬的地面上,由远而近。这脚步中声,偶尔夹杂着金属重物互相擦撞般喀嘁喀嘁的声响。一阵恶寒窜过阿初全身,她的双手不禁抱住双肘。
  这是——冬天的空气。
  未久,阿初便在包围住自己的彻骨寒气中听见怒吼声、破坏声、刀剑相交声如狂涛般袭来。空气变得益发冰冷了。接着又传来溅水声,还有呻吟声、奔跑声。
  阿初的头又痛了。当那奇异的力量显现时,总是会发生的、有如榻榻米针刺穿透额头般的剧痛。阿初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弓起身子,垂下头,在膝上握拳,将力气尽可能一丝丝慢慢地注入手中。
  榻榻米针咻地从额头射入,后面拉着长长的线穿透而过——阿初甚至感到自己身处在这幕情景里。由于咬牙忍痛,下巴麻了,也无法呼吸。
  疼痛总算过去了,阿初抬起头竭力吸气,双手按胸安抚吓坏的自己,而后她看到了。
  庭院已恢复原先的模样,不见高挂的灯笼,也不见屛风与榻榻米,带血的被褥也消失了。没有亮光的黑暗中,唯有那块扁平的石头仿佛发着光似地朦胧浮现,而石块旁正伫立着一名年轻武士。
  他是个浪人。月代上长出头发,发髻也是凌乱歪斜。双颊削瘦,看得出满是尘垢的和服衣袖早已磨损。身型骨瘦如柴,双肩下垂,腰际的大小武士刀显得异常沉重,看来十分潦倒。
  年轻浪人望着阿初,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令人意外的是,唯独那双眼睛澄澈安详,仿佛充满智慧与力量般湛然生光。
  您是哪位?
  话已经爬到喉头了。未料正要开口之际,阿初明白了——这名年轻男子是幻影,自己一动、一说话,他便会消失无踪。
  阿初瞠大双眼,屛住气息,全力稳住自己的心绪,望着站在庭院里的年轻浪人。
  没想到,脑海中竟传来一道声音。
  (……理惠夫人)
  这名字有些耳熟,以前曾经听过——阿初正疑惑,只觉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双手抱胸拼命按捺住。
  理惠。是在哪里听到的?哪里?
  这一刻,所有幻象有如猎烛吹熄般骤然消逝。
  阿初正以原本的姿势端正跪坐着,斜望奉行清瘦的背影,面向庭院而坐。胸膛深处的心脏猛烈跳动,好似才刚奔跑追逐过一阵似的,整个背全汗湿了。阿初蓦地里担心起为搭配这件窄袖和服而穿上的丝绸贴身小衣。
  无意间发抖般长长的叹息自阿初的双唇间吐露而出,或许是听到这声叹息,奉行转身向阿初说道:
  「刚才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说着,望着阿初的脸。阿初无法当即回答,但光看她的样子奉行想必已察觉有异,温和的表情倏然惊惧,以担忧的眼神注视阿初。
  (阿初没事的。)
  阿初以眼神回应之后,老奉行的表情才总算放松下来,再次转身朝前回到原先的姿势,与那位管家继续聊起天来。管家看起来似乎一无所觉。
  试着匀了匀气息,阿初再次将视线转向庭院的黑暗里。此刻,庭院已平静如常,扁平的石头也文风不动了,既不闻碎石推挤声,连风声都停摆了。
  阿初忽然间挂念起右京之介,不知他怎么样了?背上的汗由热转凉,虽时为七月天,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在回程轿中,寒意仍迟迟不退。之前,当阿初能力闪现、看过那如梦似幻的不祥景象之后,不适感从未停留这么久。今天还是头一遭。
  在阿初下了轿,看到家中灯火的那一刻,她甚至安心得双脚发抖。
  「阿初,你怎么了?脸色都铁青了。」
  一听见开门迎接的阿好这句话,阿初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上眼眶,分明没有任何非哭不可的迫切理由,却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了。
  再次在房里坐定后,啜饮着阿好端来的热茶,阿初、老奉行与右京之介三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好一阵子都不作声。六藏与阿好也不追问,仅默默看着三人。
  终于,由奉行最先开口,并含蓄内歛地将今晚的所见所闻——庭院里的石头确实在眼前鸣响震动——告诉了六藏夫妇。
  「随从房里也提到了石头响动一事。」右京之介接着说。「田村府中似乎有人看过,也有人没看过,但曾经看过的人不免吓得浑身发抖。也有人认为这是田村家发生不幸的前兆,因此而求去的随从与女侍不止一、二人。」
  「也难怪……亲眼目睹这么诡异的事,恐怕很吓人吧。」六藏低声说道。
  「至于还有哪些人听说这传闻而前来观赏,毕竟是诸侯府邸,来的人并不多。不过,脇坂家似乎曾派人来祭拜过那块石头,不过当时对方并未清楚表明身分。」
  「脇坂家?」
  奉行对不解的阿好解释道:「脇坂淡路守在浅野家绝后之后,着手接管了赤穗城。」
  「噢,这么说,他们是因此才……」
  那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阿初痴痴地想着。一百年。当时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但是,如今到了他们儿子辈、孙子辈这一代,事发的记忆依旧如影随行,不断口耳相传下去。
  阿初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一些,于是缓缓抬起头来。
  「我所看见的,与御前大人有些不同。」阿初首先道出这个前提,才缓缓叙述了起来。回想起来,身子似乎还会发抖,所幸阿好就在身旁守护般紧挨着自己,阿初才得以鎭定自若。
  「忠臣藏的始末你都看到了。」听阿初说完,六藏如此说道,眉眼间略显苍白。「切腹的场面你看到了,赶着前去报仇的义士脚步声你也听到了,还有当晚在吉良府的打斗……」
  「也许我们可以说,那块石头封存了百年前发生的事。」奉行低声说道,神色显得十分凝重。「那块石头放置之地,正是一切的起始。」
  「阿初不明白的是那位年轻武士的身影。」阿初说完,环视众人。「那多半是赤穗浪士之一,但为何只出现他一人呢……还有就是,当时听见的『理惠』这个字眼,听来是个女人的名字。」
  「赤穗浪士当中,也许有哪一位的夫人或未过门的妻子名叫理惠。」
  当阿初正要对阿好这句话表示同意时,右京之介以略显突兀的音量插嘴说道:
  「不,不是的。」
  在场所有人耗异地看向他。右京之介在众人的视线中虽怯场般歛起下巴,但随即再次转向阿初,说道:
  「阿初姑娘,你刚才说在幻象中,你听见那位年轻武士喊『理惠』这名字时,感觉曾经在哪里听过,没错吧?」
  阿初睁眼点头:「是的。」
  右京之介说得确实没错,但他如此重视这件事,反而令阿初感到不解。
  「是的,我也觉得好像听过。但是,既然是人名,曾经听过其实不足为奇……」
  由于看到幻象时大受冲击,阿初对于这种太过琐碎的疑问并未特别在意。然而,右京之介却异常认真,甚至显得有些激动。
  「不,阿初姑娘,我想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我能够清楚说出阿初姑娘是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在哪里?」
  老奉行身子前倾如此问道。右京之介抬头看看奉行,视线再次转向阿初,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
  「吉次死去的时候。是第二次,真正死去的时候。
  「吉次?」
  不但阿初感到愕然,六藏也出声了:「三间町那个借尸还魂的吉次?」
  「正是。当时看到那么骇人的情景,阿初姑娘或许忘了,但我还记得。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就在吉次的身体慢慢腐烂、借尸还魂的鬼怪即将离去的时刻,他确实是说了『理惠』这两个字,叫了『理惠』这个名字。」

  三

  再度造访三间町的杂院令阿初心中乱成一团,有如不知从何拆解的一捆线。
  御前大人之所以特意带着阿初到田村府,必定是考虑到阿初自三间町事件后心情抑郁,为了让她开开眼界、转换心情,因而特地做此安排。一定是如此——阿初心想。或许御前大人压根没料到那块石头真的会响、会动。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石头却动了。更没想到在该处的所见所闻竟再次将事件带回三间町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察觉了阿初的心情,同行的右京之介一路上几乎没有开口,只是再访三间町找阿熊谈谈,却是出自他的提议。
  「与吉次最熟的人就是她了。而且,他嘴里叫出『理惠』时,阿熊就在一旁,也许阿熊当时也听到了。我们先去确认一下吧。」
  不仅如此,他们再次拜托信吉将阿初在田村府庭院看到的幻象中的年轻浪人绘制成人像画。「如此一来,或许可以成为寻找这名浪人的线索。」
  时刻还不到中午,两人便已穿过长屋的木户来到目的地。阿熊正在井边洗着脸盆里堆得像座小山的衣物,动作看来有些懒洋洋的。一见两人,便站起身来:
  「噢,是上次那个……阿初是吗?这位是……」
  「我叫右吉。」一身町人打扮的右京之介如此自我介绍。
  「噢,是吗。今天有什么事?又怎么了?」
  语气没有一丝温暖亲切,但仔细想想,应该是不知如何应对才是。阿初先从多谢她上次在危急时出手相助说起,但阿熊却打断她说:
  「别再让我想起我拿热汤泼阿吉的事了,够了。」
  说完,便又蹲下来洗衣服。阿初回头向就在身后的右京之介看了一眼,两人对望之后,她索性在阿熊身边蹲下。
  「那不是吉次大叔。」
  阿初这么一说,阿熊仅无言地点点头。
  「阿熊大婶,让你想起不愿想起的事,真是过意不去……」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吉次喊了「理惠」这两个字?——阿初试着追问。
  阿熊手上拿着的浴衣已洗到薄得几近透明,看来是孩子的睡衣。听到这话,她惊讶地看着阿初。
  「理惠?」
  「嗯,是呀,我想是个人名。」
  「你怎么会问起这个……」喃喃地这么说之后,阿熊的眼睛钉在半空中显得一脸惊惧。「阿吉当时也是这么说啊,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我当下真是吓坏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发毛,一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拿着锅子朝阿吉脸上泼过去了。」
  阿初这才了解,这次事件远比阿熊嘴里说的更是折磨她。然而,与此同时,阿初又像在榻榻米上踩到孩子玩弹扁珠时掉落的珠子一样,明显听出异样。
  阿熊刚才说,阿吉当时也是这么说。当时「也」。
  阿初尚未开口,隔着井站在另一头,仿佛远观两名洗衣女子般的右京之介问道:「阿熊大婶,早在那之前,你就听过吉次大哥叫『理惠』这个名字了吧?」
  阿熊倏地抬头望向右京之介,眼睛眨了好几下。然后一副要避开阿初从旁探视的眼睛般,垂下视线,缓缓点头。
  「听过。」
  「什么时候?」
  她对挨过来发问的阿初叹了一口气之后才说:「就是他死而复生的时候。」
  「阿熊大婶高喊阿吉被借尸还魂的时候?」
  阿熊又一次点头。「没有其他人听到,因为那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待在阿吉身边,所以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听到他这么说,到后来我也搞不太清楚了。」
  「阿熊大婶,你当然是确确实实听到了。」阿初先是鼓励她,接着问道:「阿熊大婶,你对『理惠』这名字有没有印象?好比吉次大哥过世的老婆的名字,还是家人的名字?」
  阿熊摇摇头。「没有的事。阿吉的老婆叫阿夕。我可是清楚得很,阿吉与阿夕的亲戚朋友当中,没半个叫理惠的。」
  阿熊肥大的身躯颤抖了起来。「我整个人觉得毛得不得了。只是阿吉死而复生,大伙儿都很高兴,我也就不敢多说。而且大伙儿当时都不在场、没瞧见,我心想就算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他从冷冰冰的铺盖里爬起来,脸上的白布掉下来,并叫着『理惠』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不是阿吉了,我实在一点也不想靠近死而复生的他。因为我知道,那人长相、样子都是阿吉没错,然而,里面的人已经不是阿吉了。」
  阿熊一双湿手盖住了脸。阿初安慰地往她身旁靠,并将手放在阿熊那裹着褪了色既粗且硬的条纹和服的背上,说道:
  「阿熊大婶,不用再怕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吉次大哥如今已经瞑目,在西天与阿夕大婶团聚了。你再也不必担心了。」
  近旁喀啦一声响起开门声,多半是杂院的主妇吧,只见一名体格与阿熊相当的女人脚步匆匆地走向井边,看来是要去茅房。对方回头看到挨在阿熊身旁的阿初以及一脸不知所措的右京之介,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阿熊急忙擦脸,沉沉吐了一口气,鼻子哼了一声。随后将水盆拉过来,哗啦哗啦地洗起衣服。右京之介拿水桶汲水,阿初也来帮忙。三人正忙着时,只见刚才那女人出了茅房又回到屋里,阿初便又在阿熊身边蹲下。
  「我们会特地为了这次的事件问个不停是有原因的,纵然无法明确告诉阿熊大婶,但我们绝对不是在作怪。」
  阿熊望着阿初,又抬头看看右京之介,仿佛极度疲惫般摇头。
  「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你们了,我也没说假话。自从发生那件事以来,我连睡觉都做噩梦,身边没半件好事。我再也不想跟什么借尸还魂的事扯上关系了。」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呢?」右京之介接着从怀里取出那年轻浪人的画像,边问边递给阿熊。
  阿熊盯着信吉挥笔而成的那张画,脸上的神情好像看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这谁呀?」
  「阿熊大婶没见过?不是吉次大叔的朋友吗?」
  「这杂院里没有武家的人,我也没见过。若是阿吉出入的店家或大宅的人,我也不可能认得。」
  店家或大宅吗……阿初心想。但是,这名年轻人模样看来是浪人,穿着很是粗陋。真要说的话,这类杂院才更像是他会出入的场所吧。
  「阿吉与阿夕的牌位都已经寄放在寺里了。」阿初和右京之介正打算离去的时候听到阿熊这么说。「房东帮忙安排的。原来他也不是个无情的人啊,虽然还不至于逢年过节祭日就做法事,但至少还有人供奉着。」
  「那真是太好了。」阿初诚心说。「阿熊大婶也要早日打起精神来哦!」
  阿熊露出一丝笑容。这么一来阿初就放心了。
  接下来,两人要前往相生町阿千家。由于事先已向六藏问过地点,毫不费事便来到目的地。
  「您不觉得可怜吗?」阿初小声耳语道。「阿千小妹的娘-―记得是叫阿留?听哥哥说,她憔悴得像幽灵一样。」
  右京之介没回答。
  然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们没能见到阿千的双亲阿留与弥助。门牌上写着弥助名字的格子门紧紧地关着,里面也没有动静。向路过的街坊询问才知道——
  「阿留在事发之后身子就搞坏了。看她那个样子,完全是个病人。」
  「那么,目前她人在哪里?」
  「小石川的养生所,费了一番工夫才求得他们收容,弥助也暂时投靠朋友,这阵子都没回来。」
  想知道阿千的近况的话,问管理人卯兵卫爷最清楚——在此建议下,阿初与右京之介转而去找管理人。幸好管理人在家。
  这回,阿初与右吉,即右京之介,不再像对阿熊时那般有所隐瞒,直接表明自己是通町六藏的人,为了查出杀害阿千的凶手,有事想请教。卯兵卫原本一脸「年轻姑娘家怎么做这种事」的表情,但一听右京之介说阿初是六藏的妹妹,尽管不太情愿,也只得接受了。
  只不过,对于那年轻浪人的画像,他冷冷地回答:
  「我对这种浪人没印象。」
  管理人说到浪人两字时明显语带不悦,也许曾经有浪人住户给他惹过麻烦。
  「我想你们去问弥助也一样。」
  「听过理惠这个名字吗?」
  「那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名字吧!」说这话时同样板着一张脸。「我不知道这名字的汉字怎么写,但眼下町里不识字的人占多数,很难想像这里会有女人家取这名字。这名字太雅了。」

  阿初和右京之介还是将人像画的复本交给了卯兵卫,并托他问问弥助夫妇、也到处问问有没有人见过此人,之后便离开了卯兵卫的住处。
  「所谓的海底捞针,不外乎就是这样吧。」阿初与右京之介并肩往两国桥折返时,低声说着。「要把一百年前的往事和几天前才发生的女童命案连结起来,当然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就会有结果。」
  「不是我们强自将两件事连结起来,」右京之介不慌不忙地解释,「而是发生的事情自行连结在一起的。对我们来说,一百年虽是漫长,但就时光来看,或许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后他停下脚步微眯着眼睛,眺望右手边本所松坂町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一大片民宅商家。
  「真巧,这一带正是往昔吉良府所在之处。」
  阿初点头称是。「六藏哥也觉得情况太过巧合。当初刚一得知油桶里发现的孩子可能是阿千小妹的时候,哥哥立即来到相生町,也是想起这里正是以前发生义举的地点。结果就发生这次的事……」
  理惠,或许这名字是关键,将连结起三间町的借尸还魂与百年前的义举。
  「说来说去,赤穗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右京之介说着,细瘦的双手在胸前交叉。他的肤色像女人一样白晳,手这么一摆便露出漂亮的手肘。
  「在决心向吉良复仇的这段期间应该发生了不少事情,不如对此稍加调查,你说如何,阿初姑娘?」
  阿初杏眼圆睁。「这么难的事,我怎么办得到……」
  「办得到的,因为那不过是一百年前元禄时期的事情。当时的人虽然都离开人世了,但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依然健在。这件事如此轰动,甚至被灌以义举之称,相关的逸事想必会流传下来。多加打听,也许会找到一些线索。」
  阿初笑了。「既然这样,到中村座去看假名手本最快了。」
  没想到右京之介却以异常严肃的神情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假名手本确实是一出精采好戏,但毕竟是后人编造的,与事实可能有所出入。」
  「话是没错,可是……
  「有关此事的官方纪录应该被保存在评定所内才对。拜托奉行大人的话,也许能够顺利借阅,之后再请六藏头子根据纪录协助,设法找出一些义举事发时有亲友住在松坂町的人。这类事情一般都会意外地长久流传下来。」
  「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在这过程中,也许能够找出阿初姑娘在幻象看见的那名年轻浪人的身分啊!或许也能获知理惠究竟是谁。」
  我倒是很怀疑——阿初心想。右京之介看出阿初的想法不禁露出笑容,耸了耸肩,说道:「再说,目前我们似乎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四

  翌日起,阿初便回到在姐妹屋忙碌的生活,同时试着向店里的熟客打听,当然,打听的是关于元禄义举的事。阿初指望能得到「我爷爷当时就住在那一带」、「我听我家附近的米铺说,他们前几代曾经供货给吉良大人的府邸」等回应。鱼市大哥们大多人面很广,六藏的营生靠的也是数量惊人的群带关系,因此只要耐着性子继续探询下去,或多或少能有些斩获。
  另一方面,右京之介则要从正面着手,他回到御番所想方设法,看看能否借阅百年前赤穗事件的官方纪录,因此姐妹屋中暂时不见他的身影。凡事率直的阿好也因此常把「好冷清」挂在嘴上。
  阿初在小饭馆伺候客人的同时,还针对忠臣藏问东问西,却没半个客人觉得不对劲,这实在得归功于中村座。由于脑子里有四世团藏大红大紫的一人七角演出,每个人都以为阿初是在谈论戏曲。
  「啊啊,团藏果然厉害,阿初。那角色转换之快太精采呐!」有些大哥起劲地这么说。
  在假名手本忠臣藏中肇因的刀伤事件,起因于剧中相当于吉良上野介的高师直,他屡屡鸡蛋里挑骨头地刁难等同于浅野内匠头的塩谷判官,最终逼使判官忍不住拔刀相向。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乃是高师直暗自垂涎判官之妻颜世御前却遭到拒绝。塩谷判官与颜世御前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却因为当权者的蛮横,导致判官被逼上绝路,两人最终人鬼殊途。这样痛彻心扉的爱情故事会吸引阿初这样的年轻姑娘丝毫不足为奇。
  而阿初也像众多看过戏的人一样,不假思索地认为,百年前真实发生的那起刀伤事件的理由与戏中所描述相去不远。此时,却有年长的客人一脸世故地告诉她:
  「不不不,那是因为浅野送给吉良的贿赂不够才会遭到欺压,这才是实情啊,阿初。」
  阿初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说法。
  (是横刀夺爱呢?还是贪官敛财呢?)
  一面咬着中饭的腌萝卜面陷入沉思。
  (无论是哪一个,做为那样一件大骚动的理由,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吧……)
  阿初向阿好提起这个想法时,她却笑着说:
  「怎么会呢!」
  「不会吗?」
  「当然不会。这可是金钱与美色呢——世上还有比这两者更重大的理由吗?」
  见阿初百思不解,阿好又笑了,直笑说阿初还不懂。
  「不过有件事倒是很离奇,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什么事?」
  「那油桶……」或许是想起阿千之死,阿好显得有些吞吞吐吐。「那么残忍的事,与百年前的事有什么关联?一边是会让人编成戏剧搬上戏台的义举,另一边无论有多惨,也不过是城里一介平民孩子的遭遇呀?」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
  会不会是右京之介多虑了?——阿初心中并非全然没有这个念头,但再怎么说,他们手上的线索也只有「理惠」这个名字而已。
  (只能耐心等右京之介大人,看他能带回什么消息了。)
  虽说要倚仗御前大人的力量,但要调阅评定所保存的文件毕竟不容易吧?
  正当阿初一面这么想,一面应付每日忙碌的生活时,有个人为了找右京之介而来到姐妹屋。
  「听说古泽右京之介因故暂时寄居在此,因而特地前来拜访。」
  这位客人拨开姐妹屋的线帘翩然而至,待饭馆尖峰时如风暴般的吵杂退散后,才不疾不徐地过来谈话。这人虽然没有理平头,乍看之下却是医师打扮。年纪大约四十来岁吧,瘦骨嶙峋,真要讲究,外表是有些寒伧。只不过——
  (这样形容一个年纪不小的男人确实很不妥,但……)
  他是个眼睛很漂亮的人——阿初心想,同时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阿好一听是古泽大人的朋友,连忙将来客延请入内室。来客脱鞋时,阿初看到他的脚踩与脚形,蓦地里想起出入姐妹屋的富山卖药人。这是由「身体虽弱却有一双强健的脚」而产生的联想。阿初进而感到好奇:这位客人究竟是以什么营生的?
  「我叫小野重明。」客人的视线在阿初与阿好之间适时来回,以有礼的口吻发话。「这两年都不在江户,久久回来一次,直接前往古泽家想见见侄儿,因而听说他目前住在这里。」
  「侄儿?」
  「正是,我是古泽武左卫门的么弟,是右京之介的叔父。目前是别家的养子,因此姓氏不同。」
  原来如此——阿初点点头。
  「两年呀,那么您出城相当久了。」
  若是远游归来便能解释了。那双脚确实是旅人的脚,但这人身上却不见拜官受禄的官爷模样。不是医师的话,就是——
  (看起来也像私垫的先生。)
  阿初才这么想,阿好便若无其事地问道:
  「小野大人也是在御番所当差吗?」也对,若是隐密回同心,会以何种打扮混在百姓中便不为人知,而且既然是那赤鬼古泽大人的弟弟,这么问也不算离谱。但一听这话,小野重明灿然一笑。
  「不不不,我并非公门中人。」
  「可是,您是古泽大人的……」
  「这是有缘故的。」
  小野平稳地、却像打断阿好般说了这句话之后以略有顾忌的神色补充道:
  「话虽如此,我也不必刻意相瞒。我是……不知两位是否听过这个字眼……最贴切的说法是游历算学家。」
  阿初和阿好对望一眼。
  「幽灵?」
  对方笑了。「不不不,不是幽灵,是游历。在一段接一段的旅途中,教导他人算学、钻研算学,就像学者那样。收我为养子的小野家当家,同样也是一位算学家,他不但是我的养父,也是我的恩师。」
  噢——阿好含糊应了一声。「这么说,您去过的地方肯定不少吧?」
  「正是。这次的旅程……富山的石黑家以游历算学家聚集而闻名,我在那里停留了三个月左右,之后就未在同一个地方待超过一个月了。备前、周防一带,肥后、萨摩附近,我都去过了。」
  一直瞅着对方直看的阿初这时一想起小野重明的表达方式、发声方式、说话时的语调,以及最重要的,注视谈话对象时那清澈的眼眸究竟像谁了。
  右京之介。
  由于长相与身形不同,一时之间联想不起,一旦想起之后,立时感到有如照镜子般相似。
  原来右京之介有这么一位奇特的——游历算学家可不是到处都有的——叔父啊。接着,阿初猛地想起,他初次来到姐妹屋被忽略在这内室时,曾经专心一致地书写。那是……
  「小野大人,右京之介大人是否也也喜爱算学、研读算学呢?」
  一听这话,小野重明微微一笑。「这件事,是右京之介告诉你的吗?」
  阿好略显惊讶。「阿初,你知边件事?」
  「知道一些。」说完,阿初又问道:「右京之介大人是否因为这件事,在御番所里被取了个『算盘珠子』的绰号?」
  这回,小野重明也不由得瞠目直视。「你对右京之介的了解可真不少。」
  「只是碰巧听说而已。」阿初有些尴尬。
  小野喃喃地说声这样啊,视线即落在和服胸前思索片刻才抬起头来。
  「我听右京之介的父亲说,他在这里从事难得的修行。」
  「这么说,小野大人来到这里之前,已见过古泽大人了?」
  小野点点头,神情相当凝重,而这样的神情又与右京之介极为相似,他们表达情绪的方式完全一模一样。
  「关于右京之介的将来,这几年在古泽家已发生过好几次激烈的争论。诚如两位所知,他是古泽家的长男,原则上必须继承父业。」
  阿好以一脸理当如此的神情点头。
  「然而,他本人的意向……右京之介志不在此,我一直很清楚他的想法。他希望能和我一样,过着专心钻研算学的日子,他想成为一名学者,而非与力。」
  成人后当见习与力至今已过了三年,右京之介的举止、工作上的表现依然没有一个与力该有的样子,追根究柢,与隐藏在后的这项理由终究脱不了关系。而在帮忙审理案件的同时,他脑子里仍放不下算学才会引得御番所的前辈、朋侪戏称他为「算盘珠子」吧。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不从事算学,却又无法违抗强势的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手指不过轻轻一弹,这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便被扔进御番所。
  「所幸右京之介述职的南町奉行大人很欣赏他,适时制止了一味要他继承家业的父亲,并居中协调安排,使得右京之介有了多加考虑的机会。」
  阿初理解般地点头。「噢,所以才来到我们这里。」
  「这么说,两位不知这段缘由了?」
  「是的。我想这当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只是一直不太清楚。御前大人从未明说,当然右京之介大人也只字未提。」
  小野重明环视起这整理得干净整洁的小内室。插在横木上的避雷符、阿好收集的大大小小纸糊犬、收放烟草的小抽屉,还有被六藏抖落的烟灰烧焦的榻榻米。
  「奉行大人曾对右京之介说,要去好好观摩外面的人生。他寄居在这里时,除了家内大小事之外,也能就近见识城里的种种生活吧!他势必也能因此而身切体会人生的道路其实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同时也能好好思考未来。若有其他出路,与力不过就是个职务,有什么好抛不下的呢!无论古泽家投身公门历时多久了,这点时间在世间的洪流中,不过是颗小石子罢了。」
  真叫阿初哑然无语。这位客人可是那位赤鬼古泽大人的弟弟,而这个人嘴里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野微微一笑,说道:「抱歉,竟长篇大论起来。我一路上一径想着务必要和右京之介谈谈,话匣子忍不住就开了。」
  「哪里的话。」阿初也报以笑容。「请您就在这儿等候右京之介大人吧!」
  「多谢,但我也有些事,无法在此久候……」小野皱起眉头。「右京之介究竟出门做什么?古泽家的人看来很不能接受,不时埋怨说对他的作为一无所知。看来右京之介当真什么都没解释,好像也都没回家。」
  这下子可让阿初头痛了。该从何说起呢?——阿初心里这么想,好在还来不及烦恼时,阿好已率先回答:
  「右京之介大人正在调查忠臣藏一事。」
  此刻,小野重明难以置信的神情真是一绝,阿初看了差点儿笑出来。
  「忠臣藏?是因为看了戏吗?」
  「不,不是的。这个……是与家兄正着手调查的案子有关,右京之介大人适时地从旁协助。」
  小野噢了一声说道:「那赤穗浪士的义举已是百年前的事了。」
  「是的,今年正好满百年。」
  「那么久以前的事,要查些什么?」
  阿初万万不敢说「这我也不清楚」,于是含糊回道:
  「听说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
  「是的。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戏台上的故事,有些情节是编造出来的。」
  小野点头称是。「确实如此。但他要怎么着手调査啊?」接着小声说道:「其实我也算是有些门路。」
  「小野大人熟识的人当中,有人清楚这段历史?」
  「是啊,我可是靠这两只脚走遍全国,有许多机会认识各行各业的人。若真想知道赤穗事件,我大可协助安排熟知道段历史的人。」
  一听到这件事,阿初激动地拜托小野重明,并说好右京之介回来时会立刻向他通报,小野重明告知阿初住宿处后,旋即走遍全国的健足离去。
  当天阿初吃过晚饭后,右京之介才一派轻松地回到姐妹屋。
  「看来事情相当顺利呢,阿初姑娘。」
  虽很期待听他解释何以顺利,但阿初还是先问他肚子饿不饿。一问之下,右京之介竟然满是讶异地说:
  「啊,我忘了吃饭,」
  木桶里还有饭,热好豆腐汤,配上切好的老酱菜便是一餐临时凑合出来的宵夜。右京之介开开心心地拿起筷子。此时,六藏与文吉出席町内聚会不在,阿好则是——说来让阿初有些难为情——为了让他们独处而不见踪影。阿初望着右京之介吃饭,一面为他侍餐,一面品味微微的、暖暖的幸福。
  用膳完毕,在右京之介说起他的发现之前,阿初先告诉他白天的事。听到叔父来访,右京之介比阿初所预期的更是震惊。
  「叔父他……」只说了一个字,他便说不下去了。
  「他说,右京之介大人在这里的事,是听古泽家说的……」阿初不禁有些担心。「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怎么会不妥呢。」右京之介一副心不在焉地连忙否认。阿初又向他说明小野重明愿意帮忙调查元禄义举,也转达了小野的住处与会再次来访的事。眼前的右京之介面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待阿初说完,她直直凝视右京之介,可是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阿初当下卷起袖子,突然在他脸的正前方砰地拍了一下手。
  右京之介这才像条被泼了水的狗,眨眨眼回过神来,一回神便笑眯了眼。
  「我叔父看起来还健朗吗?他是否提起这次游历到了哪些地方?」
  原来,他好歹还是将阿初的话听进去了。「右京之介大人也想像令叔一样,过着四处云游的生活吗?令叔是这么说的。」
  阿初试着探问。右京之介脸上的笑容虽未消失,却些许退缩似地微微低头。
  「这倒是挺难回答的。」
  仿佛为了多点时间思索,他站了起来走近窗边,挥手拨开驱蚊的烟,兀自眺望户外。由于身子向前探,窗外牵牛花的藤蔓枝叶以及夜里垂首而眠的白色花苞径自落在他的侧脸旁。
  「我是与力家的孩子。」他背对着阿初这么说。「继承父亲的职业是我的职责。」
  「可是……」
  除了古泽大人,还有其他与力呀——这句话虽已到嘴边,阿初还是硬生生地把话吞回肚里。右京之介是一名武士,与单纯身为非官方的町方役人毕竟不同,阿初却经常忘了他武士的身分。背负着古泽家的右京之介原是武家之子,对未来的选择终究与阿初不同。
  「我对叔父的生活是有所憧憬,但憧憬归憧憬,那是另一回事。」
  「算学有趣吗?」
  阿初对如此吸引右京之介的这门学问不禁产生了兴趣。
  「那不是有趣两个字能够道尽的。」
  右京之介重新坐回原位,并回以笑容如此答道,那模样看来带着几分麻烦的问题总算应付过去、总算可以坐下来的意味。
  「我只会打算盘。」阿初笑着这么说。「所以,就算您告诉我算学的有趣之处,或许我还是会听得一头雾水。」
  「哪里,没那么难懂的。」右京之介莞尔一笑,不自觉地碰碰眼镜带,一面将眼镜重新挂好,一面说道:「阿初姑娘上过私塾吧?」
  「是的。我的先生是位女先生,以前在武家府邸担任女侍,所以私塾里都是女孩子。
  女先生在通三丁目大路后的小巷里租屋,一个人独居。
  「先生很严格,不止教我们写字打算盘,从针线活儿到如何打扫都有训练。阿好嫂嫂甚至觉得岂有此理,暗自批评那跟到人家家里当女佣有什么两样。」
  「那么,学算盘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先生拿出很难懂的书参考呢?不,既然只是担任过武家女侍,或许没有用过那类书……」
  「那类书?」
  「一本叫作《尘劫记》的书。大多数的私塾都是用这本书来教授算盘的。最早将教授算盘写成书,应该是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事了,由一名叫吉田光由的学者所撰写,从简单的、任谁都看得懂的问题,到难度相当高的问题皆详细记在书里。叔父给我看的版本,最后还附上十二道无解的遗题(注23),记得那是……宽永十八年刊行的版本。」
  如果可以的话,阿初也很想表达她心里的感动,但她却只是「噢」了一声,右京之介不禁放声笑了。
  「算学家一开始也是从算盘学起。我当然也是这样,叔父也是如此。然后,才一步步学到运用算筹来解题的难题。」
  「算学——在我们江户也很盛行吗?」
  「当然了,盛行极了。一开始毕竟是大坂、京都一带能人辈出,但如今我们江户也是毫不逊色。」
  阿初微笑道:「右京之介大人将来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右京之介开朗的笑容有如灯油将尽的气弱油灯一般,顿时暗了下来。但随即又像重拾光明朗声说道:「以前,有一位杰出的算学家名叫关孝和,他以算学效命于甲府公——以这个人为开山祖师,衍生出关流这个算学流派。」
  「好像剑道哦。」
  「是啊,一点也没错。弟子自然会追随杰出的师父,从中又培养杰出的弟子以继承师父毕生所学。师承关流一派的算学家当中,有个人名叫长谷川善左卫门,现年才二十岁,正努力要在神田中桥建立道场。当然,是算学家的道场。若能成功,江户的算学研究一定会更加普及兴盛。」
  眼前的右京之介双眼灿然生辉。阿初心想,本来他才更应该在这道场里勉力向学才是。
  偏偏——
  (与力的孩子黯得当与力不可吗。)
  蓦地里想起一事,阿初便问道:「文吉哥之前说,右京之介大人出门时一看到神社、稻荷神社就一定会进去,这也和算学有关?」
  右京之介笑了。「哎,我什么事都瞒不住别人,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了。那实在是令人心痒难搔啊。」说着以手敲打着自己的头,那动作出乎意外地孩子气十足。「其实那是去看算额。」
  「在神社、稻荷神社里?有算学的道场吗?」
  阿初大为耗异,右之京介连忙摇手道:
  「听起来一样,但道『算额』的『额』(注24)不是学问的学,是挂着的额,算额。」
  所谓的算额,是将算学的问与答、解题之术写在板子上,如绘马般供奉于神社,在当时的算学家之间盛行一时。一方面是祈求个人才学突飞猛进,同时也而感谢神明保佑,再者,亦可借此向其他算学家公开自己所设的问题与解题技巧。当然,这有助于研究与修行。右京之介为求新问题与高明的解题技巧会特地踏寺厢,寻找算额做为目标参考。
  「那么,上次到富冈八幡宫去时,您说『看到好东西』,也是指算额吗?」
  「是啊。」右京之介满面笑容地说。「阿初姑娘以为我看到什么?」
  这就不说为妙了。
  「倒是要请您告诉我,您所说的算额,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虽然我也许听不懂。」
  我写给你看吧!——右京之介这么说。阿初着手在房里东翻西找,将白天不知谁买来扔在一旁的小报翻过来,又拿来阿好算帐用的笔砚。
  右京之介将纸一折为二,在左右两侧各画了一个图。右边的图是一个大圆,里面有大小不同的六个小圆,左图则是三角形当中有三个圆。
  「算额要在空位有限的板子上出题,所以多半会画出这样的图,尽可能少写字好让人一目了然。但是,算学里研究的不光是这种图而已。」
  阿初眨了眨眼。「这个图要解什么?」
  「右边的图要解外面这个大圆的周长,左边的图,则要分别求出里面这三个圆的面积大小。」
  阿初专心盯着图看,然后看看右京之介的脸。「拿线来量如何?」
  他大笑。「也是可以,但以算术来求得解答才叫学问啊,阿初姑娘。」
  刚才的同情已然抛到九霄云外,阿初自此认为,赤鬼古泽大人不希望继承人专研这种事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分明一条线就能解决的事,为何偏要花时间精神特地以迂回的方法求得解答呢?而且,还为了这种事离家云游四海,这可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
  「这样啊,原来对阿初姑娘来说不怎么有趣。」
  右京之介低声这么说,听来语带遗憾,嘴角虽带着笑,眼神却因落寞而略显黯淡,他的失落令阿初心头一惊,连话都接不下去了,想要抬起头来正视他都很难,阿初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右京之介所画的图上。阿初才发现他握着笔的右手指甲沾到了墨水,感觉不像是刚沾到,而是已经晕开了。
  「右京之介大人,今天白天您写过字吗?」
  阿初指着他的右手问,他低头瞧瞧自己的手,大声说道:
  「对对对,差点忘了重要的事了。」
  「这阵子,我白天都在抄书,连算学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抄书?」
  右京之介微微挺起胸膛。
  「我在抄写纪录,赤穗事件的纪录。即使无法将文件带出评定所,但总算获得许可至少可以进行抄录。当然,不是正式的许可,而是靠奉行的力量,顺便这样——」
  说着,做出将东西藏入袖里的动作。
  「抄完之后,就能把抄写的部分堂而皇之地带出来了。我一个人看了记在脑里,若是不小心忘了,一切就都完了,所以最好还是手边有一份。」
  阿初又是佩服又是赞叹,忍不住双手一拍说道:「亏您想得到。」
  「我想再过几天,案件所需的纪录大致就能抄齐了。当初幕府对这事件也是高度重视,留下了各式各样极其详尽的纪录。阿初姑娘,你知道戏里的加古川本藏吧?」
  阿初想了想,答道:「此乃将军府——是说这句台词,将塩谷判官,也就是浅野内匠头从后面架住的人吧?」
  「是的。这个人物其实是当年的守卫,名叫梶川与惣兵卫。他在事件之后所写的纪录也留下来了,当时的守卫摘要也原原本本地保存在评定所里。」
  右京之介露出充满心机的笑容,就好像一个聪明的孩子发现有人恶作剧,动脑筋想着该怎么反将一军时会露出的笑容。
  「做到记录如此详实的地步,就表示对当时的幕阁而言,这件事有多棘手了。这倒引起了我的兴趣。」
  阿初一面点头,一面揣想:
  (可是,那么艰涩的文件抄本,我看得懂吗?)
  「再加上叔父帮忙找出熟知赤穗事件的人,这下子,可真是如虎添翼了。」
  正当右京之介神采奕奕地这么说时,姐妹屋早已关上的店门外传来人声,随即响起有人抡拳焦急敲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阿初起身离开了内室,却见阿好已早一步跑过不算长的走廊去应门了。
  「来了来了,马上就开门。请问是哪位?」
  门后传来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是深川的辰三派我来的。六藏头子在吗?有急事。」
  听起来对方很急,声音也有些耳熟。当阿初正在想是谁呢?便听阿好一面移开挡在便门上的顶门棍,一面说道:
  「是阿松吗?怎么了?这么急。怎么不绕到后面呢?」
  阿初着实佩服嫂嫂的记性,这一点阿初怎么也比不上,身为冈引捕吏的老婆,这委实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本事。
  适才闯也似地冲进来的人叫松吉,是辰三重用的一名手下。人很机伶,却也有莽撞冒失的缺点。
  「对不起,头子娘。」松吉按着自己的头向阿好道歉后,立刻抬起头来,只见他嘴角不停颤动。松吉是个善良得心太软的人,阿初很了解他的个性,眼前的他不知为了什么事大为痛心,因而激动不已。
  「阿松,怎么了?」
  松吉已双眼含泪。
  「头子娘,又有孩子遇害了。」一口气说完,便呻吟般不住地吸气。「与之前丸屋的阿千命案是同样的手法。白天突然没见到孩子,于是大伙分头去找,结果附近澡堂老爹在夜钓回家的路上,惊见尸体浮在百本杭那里。这次虽然不是油樽,可是又是个孩子,被掩住口鼻……我们头子叫我来通报六藏头子……好惨……我认识那孩子啊!是菊川卤菜铺的小孩,人人都叫他长弟弟、长弟弟……」
  隔着放声大哭的松吉,阿初与阿好无言地愕然对望。

  五

  大川过了驹止桥之处的浅滩上打了许多桩子做为排水之用,这里即俗称的百本杭。人们经常钓到鲤鱼,加上这个时节天气又不错,有不少人会扛着钓竿来此,享受钓鱼兼纳凉的闲适。
  夜晚漆黑的河水拍打着百本杭,孩子的尸体就浮在水面上。而发现的人,正如松吉的通报,是住在附近的澡堂老板。男汤二楼算是游乐场所,上至阮囊羞涩的值勤武士,下至太过浪荡而不敢进家门的商家败家子,都会聚集在此,因此对当地的冈引来说,是一个搜集各路的消息的好地点。深川的辰三头子与澡堂老板早有往来,消息更是毫无疏漏,甚至灵通得惊人。
  阿初与六藏以及又扮成六藏手下的右京之介三人赶到时,孩子的尸身已经打捞起来送到岗哨了。六藏一获知消息的瞬间,阿初听到了他在嘴里轻轻地啧了一声。做妹妹的不禁抬头不解地看着哥哥,他则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不好受,但这回非得让你亲手摸摸那孩子的尸身不可。若尸身还在场,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既然已经送到岗哨,这下可好了,该找什么借口?」
  「我来想办法。」说完,阿初咬起嘴唇,借此强自忍住背上、颈项上、上臂处乍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还有爬过肌肤的寒气。明明是夏天的夜晚啊。
  辰三将自己的手下和赶来的町役人分成三组,从上游到下游,仔细盘查有无任何陌生的物品、遗失物、足迹等,不放过任何角落。町内的人也帮着找,只见灯笼处处,似是不成群的萤火虫般四处闪动。
  「我到那边去帮忙。」右京之介丢下这句话,离开了阿初等人。
  头顶上星空满布,风轻抚过河面吹来,带着微微的海水咸味。哗啦啦拍打着大川河岸水声,听在伫立于河岸边的阿初耳里有如饮泣声般,仿佛有人抱着头、弯着身、伏在地上压低声音,却仍掩盖不了的啜泣声。
  「我的地盘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听到这粗野的声音,六藏旋即转头一看,是辰三。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老了十、十五岁,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五指皆插在腰带前,任凭河风吹乱了发髻,皱眉站在那里。
  「阿千被弃尸在我的地盘。」六藏即时低声回应。  「辰兄,丢脸的不是只有你啊。」
  辰三像瞪着仇人似地紧盯着灯笼。「为了好玩而拐走孩子,然后杀掉,再把尸体丢进油桶里、河里。六藏,这种人你至今可曾见过?」
  六藏默默摇头。
  「辰三头子。」阿初叫道。辰三原本瞪着灯笼的脸直接转向阿初。
  「我……听到消息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哥哥一起跑来了。这实在……实在太惨了,叫人不能不在意。」
  辰三对阿初的能力一无所知,事到如今,更不能告诉他阿初在此的理由和目的。
  「阿千小妹就死在我们家附近……」
  「阿初,你的心情我懂。」辰三说道。
  「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打捞起来的孩子——叫长弟弟是吧?要帮他换衣服什么的。」
  「不用了。再说目前官员还在验尸,之后大概会由长弟弟的父母亲自来处理吧,可怜呐。」
  辰三对阿初点点头,硬挤出来似地说了最后那句话。
  「谢谢你啊,阿初。」
  阿初垂下双眼。事情并不顺利。阿初偷瞥了六藏的神情,只见他把手揣在怀里,正背向辰三眺望着大川。阿初一走到他身边,他便轻声问道:
  「在这里什么都没看到吗?」
  「什么都没看到。」
  唯有黑暗的天空与水,以及温湿的晚风。若河面上冒出朦胧的鬼火,就是现成的怪谈戏台了。
  「我来想办法,你先等着。」
  阿初照六藏的吩咐在一旁等候,六藏与辰三则在附近来回走动,专注地谈些什么,但不一会儿一名看似町役人的男子来叫人,两人于是匆匆赶往岗哨。
  阿初正想跟过去时,却即时打消主意,因为就在她要跨出去的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恶寒自她背上窜过。
  这是怎么回事?阿初双臂抱住身子发抖。这是在提醒我,待在这里就会发生什么事吗?
  (好,既然如此……)
  阿初虽已有所准备,但一背对大川而立便不时感觉后方有人,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那个把长弟弟丢进河里的人似乎就在附近,就在一伸手便碰得到的不远处。尽管心里认为不可能,阿初还是不断转头向后查看,最后终究无法忍耐,转身背对町屋,面向大川——
  「阿初姑娘。」
  阿初一颗心颤动猛跳,还以为跳进漆黑的空中。吸进胸口的气也吐不出来,她弹也似地一转身,反而使后就在她身后的右京之介被推了一把似地向后退。
  「吓、吓、吓……」
  「吓着你了?」
  「吓死我了!」阿初吐出这句话后,才总算能够如常呼吸,适才整个人简直就像憋住了一般。
  「右京之介大人像猫一样,走路没半点声响。」
  「不会吧?」右京之介抬起脚来瞧瞧穿了鞋的脚,喃喃地说。「是什么东西导致阿初姑娘分神了吧?」他一脸担忧,以低得仿佛会淹没在夜风里的音量问道:「有什么感觉吗?」
  阿初说出方才席卷而来的那股不寻常寒意。
  「有一股像龙卷风一样的寒气。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右京之介似乎感染了阿初的不安,镜片后细长的眼睛眨了眨,不经意看过去,他手腕上亦泛起了鸡皮疙瘩。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阿初转头四顾,只见上游点点灯光逐渐难过来,她索性数了数灯笼的数量,五盏、六盏、七盏。
  「大家好像要回来了。」
  「没找到可疑的线索。」右京之介说着,垂下削弱的肩膀。
  「要是我设法摸摸长弟弟就好了……」阿初本想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借口,话都已经来到嘴边了,但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那种感觉,惊恐这个字眼已远远无法形容,仿佛头顶挨了重击,又似乎是蒙起了眼,身子被转好几圈圏后,转动的手突然放开的感觉,当真是天旋地转。
  真叫人难以置信。
  七盏灯笼缓缓地自河上游走近,后面跟着一群男子,大概有十五个人吧,都是这一带商家民宅的居民,人人都为了卤菜铺长弟弟不幸的遭遇而愤慨、悲痛,挺身而出希望能尽棉薄之力。
  吉次就在那群人当中!
  就在那里。在从右边数来第二盏灯笼后面,他的头略往前倾,缩肩驼背地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往这边过来了。
  「阿初姑娘,你怎么了?」
  右京之介的声音有如在大川对岸叫唤般,听起来又细又远。阿初的视线则黏在逐渐靠近的吉次身上无法移开,双脚丝毫无法动弹,像在没有亮光的地方找东西似地伸手四探,抓住右京之介的袖子。
  「究竟怎么了?」
  这回右京之介的声音重重撞击了耳膜,使得阿初清醒过来。她浑身颤抖,将脸凑近右京之介耳边,小心不让人发现,指着个个垂头丧气地从大路的另一边走过的那群人。
  「吉次就在那里。」

  紧闭的岗哨格子门外有道着急的声音在喊六藏,六藏赶忙过去开了门,只见右京之介活像只金鱼般,一张嘴又张又合。
  六藏旋即来到门外,反手将半格子门关好。
  「什么事?」
  右京之介回头向来处看,说道:
  「那边有一群人正要过来。」
  六藏往那个方向看。的确,七盏灯笼正上上下下晃动着朝这里来。
  「能否设法留下他们的姓名住处?随便找个借口,例如感谢今晚大家鼎力相助,事后还有事要请教,烦请留下住处等,什么借口都好。」
  「要这么做是可以……」
  七盏灯笼缓缓靠近。
  「也不费事,但为什么?」
  「目前我不能多说。六藏头子,拜托!」
  右京之介是认为的。尽管迟疑,六藏还是照做了。跟在七盏灯笼之后的十五人,每个人都爽快地将姓名住所告诉了六藏。每张脸都满是疲累悲伤,其中一位甚至眼里含泪,哭诉着他和长弟弟感情很好。六藏听了不禁为之心痛。
  这群人有什么问题?

  阿初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确切地认定先前席卷而来的那股寒气果然不是凭空而来。
  「我请六藏头子在留下那些人的名字之后,立刻过来找我们。」右京之介任河风吹动着袖子,站在阿初身边对她说。
  当阿初指着吉次,一副随时伺机扑上去揪住他的当下,右京之介挺身适时阻止了她。他挡在阿初面前,要她一步都别动。
  「我自有办法。」刚才右京之介只说了这句话,就跑去找六藏了。
  「右京之介大人有什么打算?」阿初逼问。「吉次就在那里呀?就在那当中不是吗?纵然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再次对孩子下毒手……附在他身上的东西不断做出这种邪恶的劣行。不快点把他抓起来,又会发生同样的惨事!」
  右京之介表示阿初说得是,阿初当场怒责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动手时,六藏来了。只见他小跑着靠近。
  「我依大人的吩咐,问出了那群人的名字。」
  六藏又是讶异又是不解,对右京之介问道:「古泽大人,您有什么想法?」
  右京之介连忙制止急着要说「哥哥,我看见了」的阿初,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唾沫,似乎是因为太过紧张致使口齿不灵,他显得有些结巴。「我、我,我想过了。」
  「想过什么?」
  右京之介没有回答六藏,激动得语尾上扬,问道:「六藏头子,你在刚才那群人当中见到吉次了吗?」
  六藏完全说不出话来。阿初急得甚至抓住哥哥的领口,说道:
  「看到了吧?哥哥也看到了吧?吉次就在里头吧?在那群人当中!」
  六藏依然说不出话来。这回,轮到阿初说不出话来了。
  「没看到吗……?」
  六藏好不容易才开口答道:「怎么可能看得到呢,阿初,吉次早就已经死了。」
  「是啊,阿初姑娘,没有看到。」
  右京之介重整姿态后说道,语尾依旧颤抖,但声音已然冷静下来了。
  「不该说是没看到,是看不到。只有阿初姑娘才看得到。」
  「可是,那就太奇怪了。哥哥与右京之介大人都知道吉次的长相不是吗?一看就应该认得!」
  六藏不耐烦了。「就是没看到啊。」
  右京之介结结实实干咳了一声,说道:「来到这里之前,我曾说过向神社供奉算额的事,阿初姑娘你还记得吗?」
  「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这很重要,阿初姑娘。」
  右京之介实在太过坚持,倒是阿初与六藏显得有些惶恐。
  「记……得。」
  「有一次,我和同样有志于算学的朋辈竞相比试,试图解开某神社算额上的题目。」右京之介停下注视着阿初,确定她是否将话听进去,一面继续说道:「然而,其中有一道题目我们两人无论在答案、解题的技巧上,意见总是相左,双方各自坚持己见,没想到竟意气用事了起来。最后,我们发现这也太奇怪了,于是结伴到神社想再确认一次算额。你知道结果怎么样了吗?」
  没听过算额的六藏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右京之介也不理会。
  「原来是我们弄错了。我们以为两人解的是同一道题目,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朋友解的题与我解的题虽然极其相似,却是写在不同算额上的两道题目。」
  右京之介使劲地解释,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没发现最初、最根本之处截然不同,却盲从地继续走下去,之后才对意见不合感到无法理解。有时候就是会这样。而这次吉次的事也是一样,阿初姑娘。」
  右京之介说到这里,猛地转身面向六藏,说道:
  「六藏头子,吉次不在刚才那群人里。六藏头子并没有在那群人里见到吉次,是这样没错吧?」
  「正是。」
  「哥哥?」阿初大惊。「怎么会?我真的看……」
  说到这里,阿初总算明白了,她明白了右京之介想表达的意思。
  是啊……我怎么没有及早发觉呢?
  早在一开始就应该发现。只有阿初,单单就只有阿初一人认为死而复生的吉次看来较实际年纪来得轻,当时答案便已揭晓了。
  「哥哥和右京之介大人看到的吉次长相,和我以为是吉次的那张脸全然不同。」
  一旁的六藏啊地惊呼一声。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胡乱地擦拭着额上的汗不住点头。「只有阿初姑娘看到的不是吉次的脸,不是以收购残蜡为生的鳏夫阿吉的脸,而是吉次死后附在他身上的死灵的长相,以至于在阿初姑娘眼里才会显得返老还童。阿初姑娘看见的,是另一个人的脸,现在也一样,致使阿初姑娘认为『吉次就在那里』的那张面孔……」
  六藏犹豫不安地开口:「我们看不见,是因为…」
  阿初说话了,为了告诉自己,也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因为我看到的是死灵的脸,是杀害长弟弟的死灵的脸。这死灵附在町内某个人身上,换了长相、改变了模样。而哥哥你们只看得到那个被附身的人,能够分辨出死灵附在谁身上的,只有我一个。」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8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18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2-9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 4 义举背后

  一

  这下事情麻烦了——六藏心想。
  某个附身于深川三间町吉次的死灵杀害年幼的阿千,继而利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在百本杭淹死长弟弟——死灵的身分不明,但知道其形貌,然而棘手的是,目前唯有六藏的妹妹阿初看得到这死灵真正的相貌。
  从长弟弟的尸首打捞起来的那一晚到翌日天亮,一.直有一群男子协助搜索,阿初在其中看到了死灵的脸。到了早上,查问众人的姓名与住处时,六藏再度要阿初悄悄指认,她轻而易举便指出一名男子。
  男子名叫助五郎,今年二十五岁,高高瘦瘦的,脸上还流露出几分稚气。不但如此,他就在发现长弟弟尸首的澡堂老板底下做事,主要工作是负责烧水顾火。
  「怎么偏偏是他,这是什么孽缘啊……」
  六藏不禁低语,阿初却缓说道:
  「这才不是孽缘呢,哥哥。是附在助五郎身上的死灵要人们及早找到长弟弟的尸身,索性故意这么安排的,因此才会特地选在澡堂老板前往夜钓的时刻和地点,把长弟弟丢在那里……」
  对此,六藏除了再次沉吟,也无可奈何。
  最令人为难的是就算阿初看得一清二楚,也不能以此为凭据逮捕助五郎。掌管本所深川一带的冈引辰三与六藏是老交情,但若六藏直接向他表明此事,要求他即刻将助五郎抓起来,辰三若不是一笑置之,就是找源庵大夫求助。总之,辰三是不可能尽信的。
  在助五郎干活的澡堂里也是一样。汤屋位于本所元町一角,助五郎也住在那里。换句话说,他与单身住在三间町的吉次不同,周遭随时有人。即便如此,对身边的人来说,助五郎就是助五郎。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六藏若莫名指控助五郎杀了长次,他身上附着危险的怨灵,人们反而会怀疑六藏脑筋有问题。
  「看来,就近监视是唯一办法了。」说这句话的是右京之介。
  「找个借口派人住进澡堂如何?进去之后,再借机整天盯着助五郎,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他做什么也跟着做。我想,暂时只能这么办吧。」
  确实只有这个办法,而眼前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手下也只有文吉一人。六藏将他叫来,解释了缘由。
  「包在我身上。」文吉干劲十足地一口答应。「头子,我会盯得紧紧的,就像爱吃醋的小老婆监视老爷一样。」
  「文哥,你可要像源庵大夫那厉害的跌打膏药一样,死黏着不放哦!」
  在阿初的激励之下,文吉意气昂扬地出门去了。
  六藏以揪出恶质的澡堂窃贼为由,拜托澡堂老板让手下住进去。说到澡堂窃贼,澡堂的人自然比冈引来得清楚,因此老板起初一脸莫名其妙,但六藏暗示这窃贼并非一般手脚不干净的坏蛋,而是背了一条人命的要犯,老板当下恍然大悟地同意了。
  接着是辰三这边,六藏也以相同的借口含糊解释。但辰三毕竟敏锐,反问这话是否当真。但六藏始终坚持,辰三只得让步了,不过肚子里显然另有想法。这是步险棋,好在若辰三盯着住进汤屋的文吉,连带也能掌握文吉所监视的助五郎的行动。总之,这对一心想遏止惨案再度发生的六藏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一方面监视助五郎,另一方面也必须查出死灵的身分。为此,首要处理的便是命令擅长作画的信吉再次提起画笔,依阿初所见的死灵长相绘制肖像。或许是感染了头子的干劲,信吉虽不知详情,却将画功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当六藏拿绘制好的肖像请阿初确认时,阿初竟浑身一颤。
  「简直一模一样。」
  直到此刻,六藏仍觉得不可思议。他眼里所见到的澡堂助五郎是个性情温和老实的年轻人,无论正看反看,都不这张脸,没想到阿初看到的竟是这样……
  (唉,这件事再怎么多想也是枉然。)
  六藏也只能如此叹息。
  有了死灵的肖像画以及阿初造访田村府时,在颤动岩旁看见的幻影中的年轻浪人的肖像,六藏与手下当下着手进行漫无目的的搜查。这场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人海寻人,竟与百年前的往事相关。
  而且,当前能够将这两张幻象中的面孔连结起来的,就仅有「理惠」这个女人的名字。「理惠」究竟是谁?

  二

  小野重明再度造访姐妹屋,是长弟弟命案发生五天之后的下午。
  这回,右京之介也屋内室。一听说叔父来访,在他身旁的阿初留意到他的脸颊一瞬间胀红了。阿初感觉得出那并非羞赧或喜悦的脸红,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恰巧与阿初首次前往御前大人官邸拜见时的感觉相同,是连指尖都绷紧的忐忑——所造成的潮红。
  当小野重明与右京之介两人的脸并排在一起时,「相像」的印象更加强烈。血缘的表征真是不可思议,阿初忍不住惴想,无论长相、个性,叔侄姨甥等较父母子女来得相像的例子尽管常见,但这也未免太像了,况且这两人又同样热爱算学这冷门的学问。
  小野重明看到右京之介安好无恙,就先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平民的装扮很适合你。」说着,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右京之介默默地垂下眼睛,但阿初觉得他并没有不高兴。
  「老实说,我今日来访是认为上次提到的事,我或许可以略尽棉薄之力。」
  他指的是他知道有人对赤穗事件知之甚详。
  小野重明神情郑重地环视阿初等人说道:「几位想了解赤穗事件详情,并非出于好奇吧?」
  阿初连忙说道:「是,并非出于好奇,是为了非常重要的事件。」
  对这方面所能掌握的眉目虽然还不如她话中这般肯定,但在这非常时期已没有多余的工夫容她拖拖拉拉解释。
  「那就好。既然如此,我想这号人物应该帮得上忙。」
  「真的吗?」右京之介急忙端正了坐姿,问道:「叔父的交游当中,有这样的人士?」
  小野重明带着笑容点头,来回看着六藏与阿初说道:
  「那位人物不是学者。话虽如此,也并非说书人之辈。他是名医师,名叫平田源伯。」
  「是大夫呀。」阿初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可是,大夫怎么会对忠臣藏有所了解呢?」
  六藏同样一脸疑惑。「应该不是御医这样地位高的大夫吧……」
  「不是御医,但确实是幕府的医官。他目前担任小普请医师,住在麴町五丁目,与我同年,人品稳重又值得信赖。是透过我的算学同侪认识的。我曾向他提起这件事,他表示若几位不嫌弃,他很乐意谈谈自己所听闻的一切。」
  小普请医师的制度在享和的前一个年号,即宽政改革时期所制定,小普请医师虽领有幕府俸禄,被视为正规的幕府罾,但不分武士、平民,均予以诊疗。
  「噢……」六藏双手揣在怀里,不解地问道:「但是,地位这么崇高的大夫怎么又会熟知忠臣藏呢?」
  小野重明微微抬起手,示意否定。「正确来说,应不算是熟知。他对于那件事并不是了解到钜细靡遗的地步。这么说好了,坊间流传的内容与实际发生的情形,事实上巿几处不尽相同,而平田医师则对此有所了解。」
  「不尽相同……」阿初与右京之介异口同声地说。
  小野重明看看两人,微微一笑,点点头。
  「据说这其中最大的差异在于造成刀伤的原因。」
  造成刀伤的原因——阿初甾海中赫然乍现贪污贿赂、横刀夺爱等字眼。
  「平田医师是浅野或吉良家的后代亲人吗?」右京之介慎重地问道。
  小野重明摇头回答:「不是。他其实是造成刀伤时,为吉良治疗的幕府医师栗崎道有之后。」

  麴町五丁目的平田源伯屋来一股药味。
  小野重明没说错,源伯非常乐于回应阿初等人的要求,可惜因为忙于诊疗,可以畅谈的时间极其有限。阿初、六藏、右京之介三人在小野重明的带路下进入平田家中时,已是翌日深夜。
  右京之介今日虽一身武士打扮,却难得的携带一个大包袱,其中放着他抄写的评定所纪录。他说,既然要来听源伯大夫谈话,这些文件定然大有用处。
  「好几次我都以为无法顺利带出评定所,幸好一切顺利。」
  这是下了不少工夫、还私下花钱才得以复制的抄本。但毕竟是幕府的正式纪录文件,若行事稍有不慎,甚至可能会连累御前大人。这一点阿初也十分清楚,因此文件能平安运出,她与右京之介同样感到高兴。
  一会儿,四人被带到一处打扫得极为清爽的房间,壁龛上以挂轴装饰,只是挂轴却微微倾斜。在等候源伯的这段期间,阿初好几次想将挂轴扶正,然而仔细端详之后,渐渐觉得倾斜的并非挂轴,而是壁龛本身。正当阿初因此感到好奇时,小野重明或许是眼尖发现了,微笑着解释:
  「平常就是这个样子。」
  「哎呀。」
  「这屋子已经非常老旧了,处处需要整修。但小普请医师是没有官职的,俸禄又低,实在周转不过来,更何况源伯大夫对这清寒的生活甘之如饴。尽管他医术高超,可惜未获拔擢为御医,一直屈就于小普请医师。」
  终于现身的平田源伯身形瘦小,小野重明曾说两人同年,但平田的头发已全白,发髻也小小的,看来要比实际年纪老上十岁。不知是否多心,他一进房,阿初立刻感到药味更浓重了。
  「这位就是你引以为傲的侄儿吗?」
  源伯开口第一句话便这样说,同时以打趣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右京之介。他见右京之介一脸惶恐,视线便转向小野重明说道:
  「很像。素质像,外貌也一模一样。」
  阿初心中暗想:果然,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小野重明笑着回答:「素质恐怕在我之上。他十二岁便已解开《尘劫记》的遗题了。」
  小野顺势谈起了算学。可能是感觉不自在吧,只见右京之介动了动身子,牵制般小声叫声「叔父」。他这一叫,小野重明与源伯当下不约而同地壳尔一笑。「好吧,这话题我们事后再慢慢儿聊。」
  说着,源伯面向正襟危坐的阿初与六藏。
  「事情的原委,我已从小野兄口中得知了,这样的要求委实少见,其实我有些惊讶。」
  「很少见吗?」
  「正是。忠臣藏的确是一出人人喜爱的戏码,然而想进一步了解故事源头,也就是赤穗事件,这样的观众可就不多了。」
  源伯将和服下摆一拂,重新端坐转向六藏说道:「但小野兄也略微提到,几位并非为了好奇,据说是因为查案才想了解的……」这几句话带了几分难以启齿的意味。
  六藏瞄了阿初一眼,接着行了深深一礼,恭谨地说道:
  「谢谢大夫。平田大夫可知道这阵子深川与本所接连发生孩童命案?」
  源伯瞠大了眼睛。「不,我没听说。」
  「是吗。有两名五、六岁的女童与男童相继遭到杀害。我们正着手拼命调查,希望能顺利捉拿凶手。眼前想向平田大夫请教的事情,即与这几起命案有关。」
  源伯一脸意外,但片刻之后便理解般点头。「原来如此,那么我义不容辞。但愿我的话能有所助益……只不过,这凶残的命案与百年前的往事,究竟有何关联?」
  听起来确实十分离奇,坐在右京之介身旁的小野重明再次浮现诧异的神情向六藏问道:
  「两者真的有关吗?|
  六藏答应道:「确实有关。不,不如说,我们相信应当是有关的。不瞒两位说,为了擒拿杀童凶手,再小的线索我们都不愿放弃。」
  源伯直视六藏的双眼,点头说道:「好的,我明白了。」
  正好在这时候,一名年轻女子轻声叫唤,端茶送点心进来。依年龄、举止来看,应当是源伯大夫的女儿。她的衣着打扮虽是朴素,举手投足却优雅有致,是位美丽的姑娘。众人谨慎地噤声不语,静候姑娘行礼离去。姑娘离去时,阿初看到源伯望着女儿下巴轻轻一点,只觉窥见了大夫父爱深挚的一面。
  女儿一离场,源伯随即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那么,关于事件的开端,我想在座诸位都知道……」
  招呼一行人吃茶点后,恐怕是改不了的习惯吧,源伯以细心解释的语气有如告诉病患如何养生一般开启话头。「是浅野头在殿中持刀砍了吉良上野介。当时,为吉良大人治伤的栗崎道有医师是我的舅公。」
  舅公啊……阿初再一次认到百年的岁月。
  「栗崎家是代代相傅的杏林名门,据说我舅公的医术在当时幕府群医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当时,最先为吉良大人治疗的是当天值班的医师,不过由于伤口出血不止,吉良大人渐显虚弱,最后在大目付监察使的命令下,紧急召回正在出诊的舅公。」
  他端起正冒着水气的雅致茶杯。
  「接下来我要说的,主要是从家母那里听来的。家母还记得,舅公,也就是家母的叔父栗崎道有对她疼爱有加。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太得体,但家母从小聪明伶俐,舅公经常惋惜地说,如果你是个男孩,我就能亲自将你栽培成杰出的医师了。哎,这是闲话。」
  源伯面露一丝笑意。「由于我舅公与母亲关系如此密切,因此我相信舅公对家母说的话绝不会有谎言、虚假与编造的成分。」
  而且——说着,加强声调说道:
  「关于接下来我将钦述的赤穗事件相关内容,据说并没有舅公自行推测的意见。至于理由为何,家母表示舅公身为医师,却从不轻易对自己没有实际问诊的病患发表个人意见。舅公所说的,是事发之后实际陆续发生的状况、周遭的反应又是如何,坊间的传闻有哪些是实情——诸如此类。」
  听着源伯的话,阿初心中微觉反常。
  (身为医师,却从不轻易对自最有实际问诊的病患发表个人意见。)
  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指,栗崎医师在医治伤口时,曾与吉良大人当面谈话?」右京之介问道。
  源伯点点头。「正是。因此我也认为舅父针对当年的事件所发表的言论具有重大意义。」
  「晚辈也这么认为。」右京之介点头,「在听您讲述之前,请先看看这个。」
  右京之介说着打开布包袱,取出几本装订成册的抄本,他指着当中一册,解释道:
  「这正是当时栗崎医师的治疗纪录。」边说边在榻榻米上摊开抄本。
  右京之介端正的字迹写着「金疮部」,众人均凑过来看。
  「这是我舅公留下来的吧。」源伯说道。
  或许是考虑到阿初与六藏虽非目不识丁,但毕竟与源伯和小野不同,右京之介于是念出文章:

  元禄十四辛已年三月十四日
  年初,公家众御地走人(接待天皇朝臣的礼官)浅野内匠头,为五万石松平安艺守殿家之分家,向来对吉良礼数粗忽。尤其于传奏堂中,吉良身为高家之首,内匠头以年轻位浅初执迎朝臣之礼,乃以吉良为依归。然吉良威严素着,内匠平日即心生不满。然三月十四日天皇朝臣登城其日,尚未执奉答之仪时,吉良于大走靡千鸟间前不远处,内匠头自千鸟间而来,似有何忍无可忍之事,据闻内匠头为性急暴躁之人,一见吉良,拔短刀劈下,一刀劈至乌帽子帽缘而止。其时吉良倒地,第二刀劈背——

  右京之介念到这里,阿初忍不住问道:「右京之介大人,这是真的吗?」
  右京之介以沉着的态度点头。「是的,是真的。」
  「说浅野内匠头个性暴躁,不知为何一口气忍不下,一找到吉良便砍他——这上面是这么写的吧?」
  「是啊。」
  「不像戏里演的,由于浅野内匠头当面被挖苦刁难、嘲讽取笑,才忍无可忍拔刀伤人的吗?」
  「事实上并不是。」
  「那么,为什么会那样传开来?」
  右京之介微笑道:「多半是因为戏里这么演吧。」
  「这么说来,这里完全没有提到拔刀伤人的理由了。」小野重明一面重读抄本一面说。
  右京之介点头说道:「是的。至少栗崎医师不认为其中的理由值得令他写在纪录里,而栗崎医师又是在治疗吉良大人中,最贴近吉良大人的一位医师。」
  右京之介取出下一本抄本。
  「这是当日值班的铃木彦八郎时所写的日志。」
  他接着缓缓念出。

  今日奉答前于御白书院大廊下 御使御驰走人浅野内匠头因仇怨持刀砍伤高家吉良上野介江——

  六藏沉吟道:「这里也声称是有仇而持刀伤人。」
  「是的,不过没有提到是什么仇。至少,若真有戏台上那般分明的因果,应该会提到才对,但看来并非如此。」
  右京之介视线落在抄本上,说道:「事件之后,正如戏里演的那样,从背后架住浅野内匠头的梶川与惣兵卫旋即在老中四人、若年寄四人以及大目付监察使列席之下,就事情发生的始末接受盘问。那份纪录也留下来了。」说完敲敲其中一册抄本。「根据这本纪录,在刀伤发生之前,梶川大人与吉良大人正聚在大廊下的角柱约六、七间之处站着谈论御使来临的时刻提早了。这时突然有人喊『可记得往日之仇吗』,倏地从吉良大人背后砍了过来,当场所有人在惊惧之下一看来人,竟是浅野大人——内容大致是如此。」
  「至于仇恨的部分——」小野重明问道:「关于这一点,应该有留下纪录吧?殿中拔刀可是件大事,有事态为何会演变至此的明确纪录吧?」
  阿初也理所当然这么认为。然而,却见右京之介摇头。「没有留下。」
  「一件都没有吗?」六藏着实感到不可思议。「完全没有?」
  「是的,没有。继梶川大人之后,当事者浅野大人与吉良大人当然也被目付等人问起缘由。根据当时的纪录,浅野大人对此仅答以『我因宿怨旧仇而失去理智,无论遭受何等处置,均无颜回答』,而吉良大人道方面也只答称『全然不知浅野大人对在下有何怨仇,无从说起』。」
  阿初无言了。这和精彩的戏压根不同嘛!
  「那么,文件纪录里完全没有留下拔刀伤人的理由?」
  「是的。」
  「完全没有?」
  右京之介微微一笑。「这一点说奇怪倒也真奇怪。」他又拿起一本新的抄本,说道:「这是接管浅野大人的一关藩家中的纪录……」
  看到满篇汉字的抄本,阿初微微蹙眉。
  「从事纪录的是一关藩家中一个名叫长冈七郎兵卫的人。请看,这里写着『浅野内匠大人处刑始末 长冈七郎兵卫奉命记录』。纪录很长,我就只读重要的部分——」
  右京之介看起来乐在其中。
  「浅野大人在切腹前,留下了传达给家臣的遣言,这是有纪录的。『浅野欲向家臣转达遗言如下:此事乃应于平日告知,今日之事乃不得不然,仓促不及表。众卿定然不明所以。故兹以此报备。』」
  平日早该告诉众人的却没说,今日不得已下了手。众人想必深感疑惑——之类的意思。换句话说,这里也没有写出伤人的理由。而且当时的目付分明应该看过也承认了这不明不白的遗言,竟然就这么留着,完全没有纪录「早该告欣众人却没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事情。
  「总觉得愈听愈糊涂了。」
  阿初喃喃说道,六藏也带着笑说:
  「我也不懂。」
  「这样一件大事,事发的原因却没有留下纪录——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相信戏台上编造的贿赂、横刀夺爱等理由就是真相——但是,这么一来,元禄义举究竟算什么?主君没有留下理由,那么为主复仇的四十七义士凭什么认定吉良大人是仇人?」
  「这对我来说实在太复杂了。」六藏说道。「我所知道的杀人窃盗的匪类,或者是饥寒交迫,或者是怀恨在心,各有各的理由。就算是片面的理由,好歹也是有理由的。没有理由却采取行动,武家人的想法我实在无法明白。」
  一听这话,小野重明凝神注视着六藏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但是,我明白。四十七义士是为了忠义而复仇,为了继承主君的遗志。既然主君想对那人复仇却未能如愿,换句话说,对方便是敌人,不需要其他理由。这就是忠义。」
  这样的说法蕴含着苦涩。阿初骤然理解他舍弃家门成为游历算学家的意义。还有他对右京之介说的,人活着必须发挥自己的才能,为此,即使与力古泽家绝后也在所不惜。
  「但是,我还是有疑问。」右京之介说道,提问般看着源伯。「我想知道伤人的理由何在,就算只是一点线索也好?」
  「所以你才来找我。」源伯温和微笑。「刚才我也说过,我舅公栗崎道有从不说『我认为是如此这般』的话,只就他自己的所见所闻据实传达。」他顿了一顿,环视众人后说道:「舅公说,伤人当时以及浅野大人切腹之后,有好一段时间传言甚嚣其上。」
  「传闻?」
  「正是,而且是从事发时就近在场的人之间传开的。无论幕府如何裁断,表面上事情如何了结,传闻依旧在。傅闻说,浅野大人神智失常,他与吉良大人平日无怨无仇,那是失心疯的人干出来的丑事,吉良大人根本是无辜受累。」

  三

  由于结论太过单纯,一时之间没有人接话。
  「神智失常……」右京之介确认般低语,抬起头来说道:「可是,裁决结果是神智正常不是吗?」
  「正是。」
  「所以才会切腹啊。」六藏说道。然而,右京之介对此却摇头。
  「不,六藏头子,不是这样的,并不是因为没有发狂才被赐死的。殿中拔刀是被赐死也无可奈何的大罪,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私斗也罢,吵架也罢,无论有无怨仇、是否发疯,在殿中拔刀就是死路一条。」
  然后,右京之介轻轻敲自己的头。「是啊……没错。本来殿中拔刀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光就结果来看,不去追究神智是否正常也不足为奇。」
  「一点也没错,右京之介公子。」源伯说道。「但是,正因如此,当时人们之间的流言蜚语才会久久不绝。那是发狂了,不是仇恨。」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砍吉良大人呢?」阿初对此大惑不解。「如果是发狂的话,无论砍谁都一样,不是吗?为何偏偏要砍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般欺压的吉良大人?如果真是发狂的话……」
  右京之介微微一笑。「阿初姑娘,吉良大人欺压浅野大人是戏台上的剧码,至少在正式纪录里没有这一则。」
  阿初啊地叫出声来。「对……真的呢。」
  所以才说吉良大人是无辜受累。
  六藏几经思量之后说道:「我倒是认为,就算浅野大人真是发狂,但会找上吉良大人仍是有发狂人的道理的。旁人看来毫无逻辑,对本人而言却是合情合理。当大目付大人等人问起『是否神智失常』时,本人多半是清楚回答『没有发狂,只有仇恨』吧?」
  右京之介赞同似地点头。「六藏头子的话很有道理。这是极有可能的。」
  「之前我曾办过的一起案件……说来也还不到发狂的地步,不过就是通町一家盘商的掌柜有点心病,有一次动手打了老板。他本人坚称老板一直伺机想把他赶走,还说有这般那般的事可以证明,甚至一条一条罗列出来。光听他的说法倒也言之有理,只是同样一件事,由挨打的老板说起,这边也有这边的理。这么一来,显见是双方一再误会了。就算一再误会,要不是那位老板与那位掌柜刚好凑在一起,多半也不会演变成伙计打老板的结果。那位掌柜确实是有心病,但至于为何是找上主人而不是伙计或自己的老婆,我想,就只能说是个性不合吧。」
  众人各自默默点头,源伯发话了:
  「根据舅公的说法,当时目付众大人之中,有人公开表示浅野的作为绝对是神智失常所致。舅公本人则说,听吉良大人的描述、看他的模样,完全感觉不出坊间所谣传那般有仇有恨。只不过,再怎么说,舅父诊治过浅野大人。」
  阿初这会儿陷入沉思。医师感患者可能是发狂了——在四周人眼里也是如此——但这项事实却未浮出台面,浅野大人便奉命切腹,浅野家从此灭绝。
  「看来是吓到你们了。」
  源伯与小野重明对看之后微微一笑,接着愉快地说道:「一开始虽说了这么多前提,但其实我一遇见喜爱忠臣藏这出戏的人就爱提起这些。没有人不感到惊讶的,而且是异常惊讶。看到他们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实在是乐事一件。」
  「我也吃了一惊,吃了好大一惊呢!」阿初也不自觉地笑了。
  对向来喜爱忠臣藏的人而言,这番话简直是惊叹连连。
  「但是……」唯一仍一脸认真地将手揣在怀里的右京之介喃喃地说。乍见众人皆看着他,他连忙将手松开,端正坐好。「但是,这样的传闻在城里徘徊不去,不就出现了另一个可能性吗?」
  「什么样的可能性?」小野重明好奇问道。
  右京之介似乎正谨慎选择用词,而后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般说道:「浅野家的人又如何呢?」
  「您的意思是?」阿初问道,她不明白右京之介在说些什么。「浅野家的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右京之介看向源伯说道:「浅野家的人——尤其是为主复仇的那些人。那些义士们对于内匠头发狂……或者是怀疑主君可能神智失常一事,是否有所察觉?在伤人事件发生以前,难道没有人为此担忧吗?大石内藏助虽有糊涂虫名声,但出事之后一年内便率领四十六名大男人成功复仇,由此看来,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才。实在很难相信这样一名人物在主君犯下殿中拔刀这等大失态之前,对主君的心神失常一事一无所知……」
  听完右京之介的想法,平田源伯一副说到心坎里一般探身出来。
  「正是,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右京之介公子。」
  阿初与六藏疑惑地看着源伯。
  「据我舅公说,当时人们也是对此议论纷纷,认为赤穗浪士当中,至少身为领导的大石内藏助等数人应该早就知道主君神智失常,才会意外酿成了这等祸事。换言之,他们没有理由责备吉良大人或是对他心怀怨恨。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仍不得不起义,不,是被逼得非起义不可。」
  源伯的语气中虽然极淡极淡,但渐渐听得出愤愤不平的意味。
  「浅野大人发狂一事即使公开,本人切腹、断门绝后的结果多半不会有所改变,因为殿中拔刀已是大罪。然而,当时的幕阁若表明此事乃是出于神智失常,浅野大人与吉良大人无怨无仇,只要将这一点公诸于世,浅野家的家臣就不必为了根本不存在的仇怨牺牲性命。刚才的纪录也写了,浅野大人本人面临切腹之前,在对家臣的遗言中也没有交代务必为自己报仇。」
  这一点阿初也明白。
  「我倒是认为,像浅野家这样对主君的神智失常或是知情、或是暗自察觉的众家臣,是最为不幸的一群人。」
  右京之介脸色黯然地点头。「明知吉良大人并非仇敌,却被迫必须横着心取对方的首级,也许在浅野家旧家臣当中,就有因未加入起义反而遭后世唾骂为不义之士的人。」
  「一点也没错。什么都不知情,一味相信主君怨恨吉良的家臣还比较幸福。」
  源伯激动地馨说道:
  「吉良大人的不幸也源自于此。浅野大人因心神错乱而伤了吉良大人。若是这般单纯的理由,事后吉良大人应可高枕无忧。当然啦,想必会有一、两个浅野家的浪士不愿相信主君是因心神错乱而砍人的事实,会自行猜测原因,进而想取吉良大人的性命,但这尽可提防,吉良大人也能够堂堂正正、无所畏惧地面对这些人。」
  「因为吉良大人问心无愧,且幕府与百姓也深知如此。」右京之介进一步解释。
  「一点也没错。但实情却是如何?」源伯惋惜地摇头。
  「幕阁判定浅野大人神智清楚。既然如此,至少应该有理由、应该有怨恨,因此被留在世上的家臣,就有了报仇的义务。」
  「为了成全忠义,不得不这样做。」
  「这么一说,简直就像没有死人却闹鬼。然而,一旦幽灵曾经出现,抚慰这幽灵便是家臣的职责。就这样,从此刻起,吉良大人便成为必须偿命的仇敌;从此刻起,不仅仅是浅野浪士,所有世人皆与吉良大人为敌。」
  阿初赞同地直点头。「贵为俸禄五万石的大名竟会在城里拔刀伤人,一定是有什么气让他咽不下,一定是有人为难他,世人据此就认定吉良是个可恶的坏蛋。」
  「而这么认定也比较有趣。」源伯一语道破。「有趣的故事就算是假的也便于流传。假话有时远比真相来得容易明白,也来得更美。听起来残酷,却是人世的一种真实。」
  小野重明以感慨深切的神情看着右京之介,同时望向阿初,说道:
  「我们不知战时乱世为何物,不知武士之为武士、持刀挺立的时代。我们知道的,唯有太平盛世。」说着脸上露出笑容。「但也因为太平,我才得以走上算学之道,也为此由衷欣喜。」
  右京之介听了不禁垂下眼睛。小野重明继续说道:「假设,当今之世发生赤穗事件这样的事情好了,我们会做何感想,又会如何静观事情的演变?若试着去想像是很有趣的。」
  思索片刻之后,六藏说道:「多半还是会认为他们会报仇,或是认为有仇不报有损武家颜面吧。」
  小野重明满意地点头。「百年前的元禄盛世想必也是一样。不,当时的人们或许是以更高昂的兴致关注这件事的始末。」
  「比现今更高昂?」
  「是的。元禄时期,德川家执政已传至第五代将军,是时四海升平,江户城都的繁荣达到自德川幕府以来前所未有的境界。元禄便是这样一个时代。之前,我曾提到算学家群聚的石黑这一家吧。几年前,我正巧遇上石黑家晒书曝衣,当时,主人家让我观赏元禄时代缝制的振袖和服。那可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令人惊艳不绝。剪裁样式方面,袖长极长,躯干部分极宽,裙摆也长。那可不是必须勤快干活方能度日的女子所穿的衣物。」
  「我听说以前流行将发髻梳得很大……」阿初接着说道,「为了怕发油沾污了领口,和服的领口也跟着放寛、放大了。」
  「这也是一种繁荣的象征吧。」源伯点头称道。「容我再次强调,元禄正是这样一个时代。走过漫长的战国时期,和平与富足首次降临人世的便是那个时代。当时,几乎已为世人遗忘的武士忠义之道竟蔚为话题,而且不是透过战争,反而是以为主君复仇的形式出现。这意味着围观的众人全然不会受到波及。世人想必实在太过有趣、值得一看。而这样的想法,自然不会是一般百姓独有的创见,居上位的武家人士难道不会暗自期待、甚至强制希冀浅野家的家臣成就忠义之道吗?」
  「浅野家家臣被逼得不得不复仇……」右京之介喃喃地说,视线落在摆在双膝四周的抄本上。
  「正是。正因如此,容我再次强调,复仇的浅野不幸,遭到复仇的吉良也不幸。」源伯以强势的语气接过右京之介的话。
  「而迫使两家上演这出不幸闹剧的,原因无他,正是由于当时的幕阁判定浅野大人神智正常。不,其实并非幕阁……」源伯迟疑了,微盘起眉头。
  「是将军大人吗?」六藏不太确定地轻声问道。
  源伯缓缓点头。「应是五代将军纲吉公。从事调查的众目付分明报告『浅野似已神智失常』,但独排众议、下达神智正常的判决的,正是纲吉公。」
  「可是,为什么?」阿初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必是生气了,大动肝火。因为这件事致使将军幕府在天皇御使面前颜面尽失啊。」
  六藏唔地低吟一声,双臂不自觉地在胸前架起。源伯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仅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恕我无礼,但我唯一的结论,就是纲吉公才是神智失常的结论。再者,殿中闹出这等丑事,以致世间兴起一片赤穗浪士报仇的议论声,以及这之后将军大人对吉良大人的处置也是有失厚道。将军大人摆明了要报仇的人请便的态度,只要将人赶过大川便不闻不问。」
  阿初寻思起将军大人的作为掀起世间风波一事,但无论思绪如何运转,总觉得不服贴,觉得这种事似有实无。与将军大人发怒、发狂相比,米市的米盘商串通一气哄抬米价,或是京都来的货船无法在江户港靠港,才更是休戚相关的大事……
  一百年前的过往——她再次陷入沉思。
  ——武士的想法,我终究是不懂的。
  离开平田家回到姐妹屋,右京之介又取出其他抄本,在阿初面前摊开来。
  「这些纪录我实在无法当面询问平田大夫。阿初姑娘,请看这幅宅邸图。」
  以「一关藩家中北乡杢助手控」为题的抄本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外,还附了图。瞄了一眼,阿初不由得杏眼圆睁。
  「这是……」前几天在爱宕下的田村府里,出现在幻象中的那个房间。
  「由于当时是命大名在庭院切腹,至今仍有人认为不妥,想必当时田村家也是战战兢兢的吧。虽说是庭院,但也下了不少工夫重新整修,铺上了榻榻米又围起布幕,使得庭院乍看之下像是房间。」

  围中之间、上之间钉以围屛,以江四方板固定并贴白纸,设一出口。围屛之间由外至中设计一天井,采光之处钉上细缝状的气窗,围置四周,下围二重。顶盖自御佑笔部屋缘颊之下搭起,设锁。板上通路错落,高不可见首,外圈钉以木门,近前置灯笼。

  那片幻象再度在阿初眼里重现,明亮的灯笼、铺满一地的崭新榻榻米、溅血的屛风。
  我确实亲眼看见了那片光景。

  四

  若想与住澡堂监视助五郎的文吉联络,上澡堂洗澡是最简便的方法,不但如此,还可顺便亲眼见识助五郎的实际悄形。见过平田源伯的翌日,六藏便与阿初一同过了两国桥来到澡堂。
  午后八刻(下午两点)不到,正是澡堂一天之中最清闲的时刻,六藏与阿初选在这时来洗澡,说风雅倒也确实风雅。澡堂里完全见不到辛勤工作的正派人,柜台里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掌柜正一个劲儿点头打盹。女子澡堂的洗澡处与浴池几乎是让阿初一个人包了,比照这副光景,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到了傍晚时分,这里便会拥挤不堪,一不小心还会被人踩到头。
  阿初很快地洗好澡,正拿起袖子扇脸吹凉时,一群从学堂里放学的孩子成群涌进来,澡堂也在瞬间吵杂起来。阿初大感吃不消,索性来到外面,依先前与六藏约好的走到炉房,只见六藏与文吉蹲在堆积如山的木片与锯屑旁满头大汗地谈话。
  「洗这么久。」六藏抬起满面汗光的脸说道。「我还以为你淹死在浴池里了。」
  「是哥哥洗澡像蜻蜓点水。」
  阿初随后也在六藏身旁蹲下来。由于就在炉灶旁,热气逼人,才刚洗完澡,这会儿已是汗水直流。
  「文哥,助五郎在哪里?」
  六藏代替文吉回答:「在男浴池汲水口那边。」
  阿初一惊。「洗澡处来了好多孩子,不用盯着他吗?」
  文吉点头。「小姐放心。前天新来了一个帮忙的小鬼成天跟在他身边见习,那像伙没办法乱来的。」
  锯屑随着炉灶里冒出的热风飞扬,六藏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助五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吉皱起眉头回答阿初这个问题:「是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工作挺认真的就是了。脑筋有点——太好了。他懂的事情比我多,别看他那样,还真有点学问。助五郎这家伙,似乎曾是有钱人家的儿子。」
  岂料父亲经商失败造成一家离散,才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起澡堂伙计,头子一定也很清楚,只要有心,想赚到钱倒是不难。大概在半年前吧,这里的掌柜千辛万苦攒了钱,买下澡堂执堂执照独立门户去了。听说当时他足足存了六百两呐!」
  「这个厉害。」六藏大感佩服。「这么说,刚才在柜台上打盹的掌柜等于是落单了?」
  「就是啊,整个人几乎无心干活儿了……啊,现下不是闲扯淡的时候。」
  文吉一面将木片扔进垆灶的火焰中,继续说道:「怎么说呢,明明待在这种想赚钱就有钱可赚的地方,助五郎那家伙,该说他没志气吗,只做老板交差的事。不光这样,我找他说话、聊天时,他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阿初问道:「文哥,他以前就这样吗?不是这阵子才变了一个人?」
  如今的助五郎有死灵附身,阿初怀疑他是否因此连个性都变了。
  却见文吉摇摇头并说道:「听说从以前就是这样了。该怎么形容呢,就像失了魂似的整个人软弱无力。我看,八成是家里垮了、变穷这件事让他承受不了吧。」
  「说可怜倒也可怜,但说窝囊倒也真窝囊。」
  「他的处境很值得同情。」阿初点点头,以手背擦掉额上的汗水。
  「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像会突然犯气郁病之类的毛病,住在这里听说快两年了,这段期间就有三次上吊跳河、寻死不成的纪录。」
  六藏和阿初此都感到无法置信。
  「真的?」
  「真的啊。上吊那一次是长弟弟被杀之前的两、三天,就在这炉房里,往那根梁上——」
  文吉指指头上支撑简陋屋顶的粗糙梁柱。
  「他起先套上烂绳子,没想到绳子断了咚一声掉下来,立刻被这里的老板发现了。幸好只是在脖子上留下瘀痕,不过老板大发牢骚说那是一种病,寻死病。」
  「有时候会突然想寻死?」
  「好像是。没发病的时候,就心不在焉地干活。这里的佣工很少,除了助五郎和我,还有那见习的小鬼会一起出门捡木材,有时我甚至觉得像是跟幽灵走在一块儿。」
  澡堂的佣工,尤其是尚在见习或烧水这些干粗活的,出门到市街捡拾可供焚烧的木片、木块是相当重要的工作。
  「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紧紧地跟着助五郎,请头子、小姐放心。」
  一见到文吉笑着保证,阿初与六藏便一同站起来。这时候,文吉一副突然想到的样子,问道:「阿初小姐,你还在到处打听忠臣藏的事吗?」
  关于赤穗事件一事阿初从未详细告诉文吉,顶多只提到好想去中村座看戏,因此不了解实情的文吉语气显得一派轻松。
  「嗯,对呀。怎么了?」阿初也自在地反问。
  「没事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里的老板曾说起一件事,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他说,以前,就在那次复仇之后啊,呐,吉良的大宅不是空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被拆了吗?」
  「嗯,这我听说过。」
  后来便盖起了民家商家成为现今的本所松坂町。
  「拆房子的时候所拆下的柱子啊、墙啊、门窗什么的,可以烧的全都由这家操堂接收并丢进炉里烧掉了。当时的人都站在支持赤穗浪士的阵线,到处嚷嚷这是复仇汤,洗了精神百倍,所以生意好得不得了。」
  「真的?」
  「嗯,真的。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今这位老板的爷爷当时才刚来此担任佣工,还是个见习小鬼头。听说那时候这一带还把这件事编成故事,流传说吉良的大宅没人住,终究成了澡堂的汤烟。」
  六藏与阿初默默互望一眼。这一来,文吉又看着两人补上一句。
  「不光是这样。」
  「还有?」
  「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什么事?」
  「被杀的长弟弟,他家不是菊川的卤菜铺吗?」
  「嗯,是呀。」
  文吉搔搔头。「可别以为他们不过是家卤菜铺,那就太小看了他们,听说他们早在元禄时期就开店经营生意,地点就在吉良大人的大宅附近。」
  六藏眼睛睁得斗大。「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啦,不过听卤菜铺的——跟我说的是长弟弟的爷爷——的老爷爷说,吉良大人搬到本所之后就时常光顾,还说吉良大人不是一般人说的那种坏大人。」
  「这……也许吧。」阿初想起平田源伯的话,不自觉地点头。
  「然后啊,听那老爷爷说,报仇当晚山鹿流阵太鼓咚咚响,老爷爷的先人想,不得了,吉良大人不好了,立刻赶到上杉家去通报。吉良大人的儿子那时候不就在上杉吗?所以紧急向他们要求援手。老爷爷说最先到上杉家通报的就是他的先人,说得兴高采烈的。」
  然而,上杉家却在家老色部又四郎的判断下,决定静观其变并未当下派出援兵。这是很有名的插曲,阿初也知道。
  「卤菜铺的老爷爷因为可爱的孙子惨死,整个人垂头丧气的,但一提到这类往事就精神了起来,大概是借以排解郁闷的心情吧。因为小姐满口忠臣藏,我也就……」文吉眨眨眼。「这是値得头子和小姐听得这么认真的大事吗?」
  阿初和六藏都没作声,两人皆因惊讶而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下子,除了「理惠」这个女人的名字以外,这回的案件与百年前的往事之间又发现了另一个关联之处——
  「丸屋不知道怎么样。」六藏低声说。
  「咦?」
  「阿千的尸体被遗弃的丸屋啊。那家铺子也与吉良有关吗?」
  想知道是否有关其实很简单单。回家路上,六藏便绕到丸屋露面,立刻就有了答案,他连忙赶回姐妹屋。
  「怎么样?」阿初问道。
  六藏瞠得老大的眼里浮现不解,答道:
  「丸屋自元禄时期便在那么开店,客户之中也有许多武家宅邸。」
  「那……」
  六藏摇摇头。「丸屋确实与武家宅邸有生意上的往来,但有往来的不是吉良,而是浅野。他们说,铁炮洲的浅野家别馆当年是丸屋的客户之一。错不了的,因为那种老店家会把旧帐簿慎重保存起来,而且马上就查出来给我了。」
  这么一来,有件事就很清楚了——六藏叹息着说道:
  「虽不知那怨灵是谁,但如今到处杀害孩童的该死家伙与名叫『理惠』的女人有关,而且又和吉良与浅野双方都有关,不但如此,还和双方都有仇。可是啊,阿初,真有这种事吗?吉良与浅野可是仇敌,对这双方都是『可记得往日之仇』,究竟该怎么解释?」

  当晚——
  右京之介在姐妹屋的内室将一套抄本从头到尾重读时,阿初将从文吉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他。
  让阿初意外的是,右京之介竟对此事颞得十分感兴趣。
  「长弟弟家是出入吉良府的卤菜铺人家,助五郎所在的澡堂则是在吉良府被拆时,将废弃的木材拿来烧水而大赚一笔;丸屋则是出入浅野家。」
  嘴里反复叨念着,然后喃喃说道:
  「着实有意思。」
  「可是,光是知道这些也不能怎样呀。」反倒是令人更加迷糊了。
  「说得也是。」
  「我大致想过了,」阿初说道,「右京之介大人,会被死灵附身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右京之介抬起头来,用力一拉眼镜带。「你是说?」
  「不是的,不是什么复杂难解的事。」阿初露出笑容。「死灵附在活人身上,这种事情本身就相当骇人,可是呀,我总觉得像我、右京之介大人或是哥哥这样活得好好的人,不太会发生这种事。」
  右京之介苦笑道:「是啊,太常发生就糟了。」
  「可不是吗?不过,我会想到这些,是因为我听说助五郎平常总是无精打采的。」
  阿初转述文吉所说的、助五郎数度寻死的事情,右京之介当下陷入沉思。
  「唔……」
  「您说是不是?我就想,会不会是因为助五郎心里一直想寻死,才会让死灵有机可乘。不过,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右京之介默默地把弄了眼镜带好一会儿,终于抬起眼来说道:「不,阿初姑娘,这或许是高明的见解。」他若有所思的双眼中,浮现了黯然的神色。「我也这么认为。因为,吉次和助五郎是同一种人。」
  「吉次也是?可是他不是勤快又能干吗?」
  也没有寻死不成。
  右京之介却说:「会吗?吉次心里一直挂念着已经过世十年的妻子阿夕,再三拒绝续弦不是吗?」
  阿初哎呀一声,不觉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右京之介继续说道:「悼念死者、追思怀念是人之常情,然而一旦超过限度,便会让人连活下去的气力都没有了。吉次就是这样才会被死灵附身——正如阿初姑娘所说的。」
  在炎炎夏日,内室里偶尔传来风铃清凉的音色,阿初却感到汗毛直竖。心灵的缝隙。死灵的手伸了过来,硬是从里面扳开,闪身而入……
  「无论以什么形式,他们都是被死这件事迷了心窍,时时将这件事摆在心上——或许这终究会削弱活下去的力量。真是可怖又可畏。」
  右京之介显得异常严肃认真。
  「还有另一件事。刚才这些话,让我认为应该着眼于之前从未想过的面向。」
  右京之介的话,令阿初直起身子。「您是指?」
  「吉次是在何处遭死灵附身这件事。」
  顿了一顿,阿初笑出来。「这哪能知道呢!右京之介大人,鬼魂无所不在呀!谁晓得死灵的魂魄去过哪些地方呀!」
  但右京之是认真的。「是吗?我倒认为还不至于无迹可寻。是的,吉次的心是有机可乘,但是,既然他会被死灵选为最初的落脚处,我想不是没有理由的。」
  阿初不明白。「可是……那么,您说他是在哪里被附身的?」
  「我想这和吉次的工作有关。」
  那是收购残蜡。
  「为了做生意,哪里都有可能去呀。那一行靠的就是跑得勤快。」
  「正是。但是,想来他不会到不用蜡烛的地方。大商家、大名或武家宅邸、料理亭……」
  「一定都是有钱人出入的地方,一般人家是不会用那么多蜡烛的。」
  「没别的地方了吗?阿初姑娘,你是不是漏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原来右京之介知道答案,他是故意以此测试阿初。想不出来梗在心头也不好受,阿初只好拼命动脑思索。会用蜡烛的地方,不是一般人家,也不是商号……需要很多蜡烛的地方……
  「啊。」一想到答案,便叫出声来了。「我知道了!」
  「对,没错,」右京之介微笑说道,「就是寺院啊,阿初姑娘。寺院里有什么?」
  寺院里有的东西?那就是——
  墓。

  五

  想要找出与吉次相熟的同行并不费事,只要叫六藏的手下来办,这点小事简直易如反掌。
  其次便是向这些同行打听,查出吉次的地盘,沿着他走过的路找出其中有多少寺院,然后一家一家去问吉次身上出现异状前,是否曾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
  然而,这就费事了,而且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接受这番说法,六藏就一脸半信半疑,只是阿初与右京之介依旧积极行事。
  为上头做事,难免会遇到一些令人怀疑这世上没有神明、没天理的情况,但看来这回神明倒是对阿初与右京之介庇护有加。调査才进行了三天,很快便找到一家寺院。这家寺院名为道光寺,位于深川三好町的松平骏河守大宅后方。
  两人一致认为肯定是这里没错。据说吉次在猝死的前一天傍晚来过这家寺院,在骤然下起的午后大雷雨中碰倒了一座墓碑。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当时吉次是好心帮忙。」
  道光寺的和尙是个六十开外、体格壮硕的老人,声音深沉低回,读起经来想必悦耳稳定。他让阿初与右京之介来到本堂后方的一座小厅,仔细聆听两人的话后,细述起那个夏日雷雨中发生的事情。
  「这一带,正如两位施主所见,是这样寒酸的地方,排水就不必老衲说了。当天一场又急又猛的雷雨使得庭院和墓地有如小河一般。」
  「所以墓碑倒了?」
  听阿初这一问,和尙在袈裟细嗦作响中站起身来。「我想,两位亲眼看看就很容易明白了。这边请。」
  道光寺的右方是水道,正面是三好町的商家与木材场,本堂则背对海边大工町而立。寺院本身格局十分狭小,墓地更是窄得有如猫额头般,而且还是只饿肚子的小猫。一道道墓碑质材均不甚高级,看到这里,不免想起和尙的袈裟衣摆处也磨光了。
  「请看,就是这个。」
  和尙手指的是那狭小的墓地中最为角落之处,红土上有好几处直接叠着圆石,圆石后面随意竖着卒塔婆(注25)。石块和卒塔婆历经风吹雨打,上方的文字已全然失色,无法辨识。
  右京之介静静说道:「这是无主墓吧。」
  和尙点头。「是的,这些墓安葬的正是无人祭祀的孤魂,一直由敝寺供奉。」
  石头上长了苔藓,看样子不是十几、二十年的岁月而已,阿初问起这块墓地的历史,和尙从容答道:「今年已是第九十九年了。」
  「九十九年。」覆述之后,阿初与右京之介彼此对望一眼。伤人是百年前,复仇是九十九年前——这想法在阿初脑际闪过。
  「当天,吉次弄倒的便是这座墓。」和尙指着最近前的一座两小块圆石叠起来的墓。「那场雷雨实在太过猛烈,墓园附近形成了好几道水流并顺势将土冲走,卒塔婆倒了,小石块也摇摇欲坠。在那之前,凡遇到多雨时节也常发生这种情形,敝寺不但筑了挡土墙,也想尽各种办法应对,却都不怎么管用。当时出动全寺的人抢救,正好吉次来了,便一道过来帮忙。然后,不知怎的碰到这块石头……」
  两块石头瞬间错位,上面较小的石头跌落在吉次脚边。
  「虽然没有直接碰撞,只是大姆趾趾甲上出了一个小血包,寺里的人在经堂里为他上了药,换上干衣服后他便回家了。」
  「当时他的样子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呢?」
  和尙混杂着白丝的长眉不禁皱了起来。「这个嘛……老衲就不清楚了。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很冷。但是,他当时整个人都湿透了,也难怪会全身发冷了。」
  阿初在半梦半醒之间听着右京之介与和尙的对话,双眼不知不觉被吉次弄倒的那座叠着两块圆石的无主墓吸了过去。
  (理惠……)
  一开始,阿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
  (理惠。)
  听到了,阿初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就像刮起强风的冬日,树顶的枝桠摩擦作响一般,远远地,轻轻地。
  那执拗的声音呼唤理惠这个名字。
  阿初不自觉地伸出手,试图触摸无主墓。和尙一看想立即上前加以盘问、阻止,却被右京之介阻挡。
  阿初的指尖发抖,膝盖打颤。即使如此,她的手仍像受到导引般触摸了无主墓。
  霎时间,背后窜过一股被冷水泼到般的凉意,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理惠。)
  在那黑暗中,阿初与那名死灵正面相对,右颊下有刀疤,没错,就是他。
  此刻的他,月代光洁,发髻齐整,身穿麻质礼服,腰繁长刀短刃。双手轻轻垂在身旁,双脚张开与肩同宽,轻松自如地站着,周身却没有丝毫破绽。他双眼直直地凝视阿初,嘴角紧闭,分明没有发话,却看似随时会开口提问。
  (你是……)
  阿初在心中问道。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只从远处传来微微的、微微的,火舌肆虐般的啪嘁啪嘁声逐渐靠近。
  (理惠。)
  又喊了一次这名字。声音传入耳里时,阿初内心深处随即感到阵阵无可言喻的窒息。
  (理惠、理惠、理惠、理惠。)
  一片漆黑。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仅烈火啪嘁啪嘁的爆裂声、焦臭味。
  (是火灾。)
  好热。啪嘁啪嘁、啪嘁啪嘁。
  火舌仿佛随时会窜烧到脸颊,阿初紧紧抱住自己,不由得闭上眼睛。随后,一感觉有人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臂,等到她睁开眼睛那一刻,便清醒过来了。
  她身在墓地。和尙就在身边,而抓住她手臂的正是右京之介。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阿初心情为之放松,甚至有种晕眩的感觉。水道里小舟摇橹而行的水声穿过静谧的墓地传来。
  「阿初姑娘,你在哭。」
  经右京之介这么一提醒,阿初连忙擦拭脸颊。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流泪了。是为了什么而流泪?
  这是那武士——那男子的泪。阿初悚然而惊。是的,前一刻心中感到的苦楚一定是因为悲伤——那男子的悲伤,令人撕心裂肺、燃尽魂魄的悲伤。
  「大师。」阿初转向和尙,抬起头问道:「请告诉我这无主墓的由来。为什么会由贵寺负责供奉九十九年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有就是,在这无主墓里长眠的人们,是不是死于火灾?」
  和尙当下感到惊愕,慈悲的双眼瞬间睁大。「女施主怎么会知道?」
  阿初沉默不答,静待满身的悲伤如潮水般在沙沙作响中退去。
  好一会儿,才听见和尙平静说道:「正如女施主所言。长眠于这无主墓中的人们是元禄十五年十一月底,在一场将三好町元加贺町、海边大工町一带烧光的火灾中丧生的,但……」
  和尙踌躇了好一会儿。
  「但是,为何那些不幸丧生的人会由敝寺永世供奉,其中详情老衲也不清楚。」
  「连和尙大师也不知道……」
  由于过度失望,阿初瞬间感到眼前一阵黑。但和尙立刻接着说:
  「不过前任住持应该对此有所了解。若两位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缘由,老住持多半愿意透露吧。」
  右京之介抢着说道:「千万拜托。这是攸关人命的大事啊,大师。」
  「攸关人命啊。」
  和尙喃喃地重复着,再次陷入思索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说道:「老衲相信施主所言不虚。请稍待片刻,容我写封信给前任住持。他就住在大岛村,离此不远。但前任住持已经九十五高龄,还得请两位施主别让他老人家太劳神。」
  「是,我们绝不会的。」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8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18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2-9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道光寺前任住持孤身住在大岛村的民宅。阿初与右京之介造访时,在整洁的前院里,一个脸蛋可爱得令人误以为是女孩的小沙弥正在石板路上洒水。两人一说想请见住持,或许道光寺的和尙已经吩咐下来了,小沙弥立即承应,将两人领入屋内。
  听和尙说,前任住持几乎整天卧床不起。寺里特地遣小沙弥过来照应他的生活起居,有时还轮番守夜,只是住持已失去视力,一整天有大半是在打盹中度过。
  「但是,头脑还是很清楚。」和尙说道。
  「或许会多花上一点时间,但若耐着性子问,对答多半还是有条有理,尤其关于那无主墓的由来,前任住持更是特别挂心。」
  和尙的话果然没错,小沙谭两人带到一个向南的房间,房里铺着一床铺盖,一个瘦小的老人静静地躺着。薄薄的铺盖上盖着被子,但被子底下看似浑若无物。头底下枕着枕头,只是连那枕头也没有下陷的样子。
  (好像仙人喔!)阿初内心暗想。
  「住持说的话,两位施主恐怕难以听清楚。」
  适才那个小沙弥将光亮的额头转向两人,以悦耳得令人陶醉的声音说道。
  「由我一一聆听之后再向两位转述,不知两位是否同意?」
  阿初与右京之介欣然应允:「那就千万拜托了。」
  两人在枕畔并拢双膝而坐,但住持仍面向天花板躺着,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甚至听不见他呼吸的气息。为了遮蔽夏日的阳光,窗子放下了竹帘,光与影构成的条纹图案此时落在住持的肌肤上——有如一度沾湿再干掉的纸。
  事情的来龙去脉由右京之介讲述,一步步依照先后顺序说起。住持活像摆饰般一语不发地仰天而望,阿初不由得担心起他是否当真在听。右京之介也一样,发问般看了小沙弥好几次,每一次小沙弥都以心领神会的表情点头回报。
  话说到一个段落,右京之介轻轻叹了口气,以小沙弥端出来的麦茶润喉时,才首次看到住持的嘴唇动了。阿初忍不住倾身向前。
  小沙弥熟练地将耳朵贴在住持嘴边,双眼有神地将听住持嘴里吐出来的话语。而后,面向两人。
  「住持想问,遇害的两位孩子,女童是不是叫阿千,男童叫长一郎?」
  阿初倒抽一口气望着右京之介,他同时惊讶得半张着嘴,因为他并没有提到孩子的名字。
  「是的。女童确实是叫阿千,但男童并非叫作长一郎,而是长次。」
  于是,小沙弥朝住持耳边低语,微微点头,随即说道:
  「但是,平常大家是不是都叫他长弟弟?」
  右京之介不住猛点头,倾身向前。「正是。住持怎么知道?」
  小沙弥再次俯身到住持头部。一面微微点头,一面仔细听住持说话。然后说道:「住持说,九十九年前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当时,名叫阿千和长一郎——大家都喊他长弟弟——的孩子被杀了。这次的事,正是相隔多年之后重新上演。」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沙弥聆听住持的话,这回,很快便抬起头来说道:
  「住持说,两位正在寻找的那位芳名『理惠』的女子,是阿千与长弟弟的母亲,她在九十九年前遭到杀害。」

  道光寺前任住持所描述的事情经过如下——
  九十九年前,骏河台某旗本有一家臣名叫内藤安之介,时年三十四,为人正派而严谨,深得主君信赖,同时又聪明颖悟,一般认为他前途无量。
  内藤安之的妻子名叫理惠,两人育有五岁的长女阿千以及才刚满四岁的长男长一郎,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很是平顺。
  然而,意想不到的灾难从天而降破坏了这份幸福。在某个夏季将尽的夜晚,安之介在朋友的邀约下到下町游玩,却在途中杀了一条狗。
  「杀了一条狗?」听到这里,阿初惊讶得忍不住问。「这有什么不妥的?为什么这会成为灾难?」
  小沙弥还没来得及开口,右京之介便答道:「因为生类怜恤令啊,阿初姑娘。」
  见阿初依然睁圆了眼满是疑惑,右京之介进一步解释道:
  「所谓生类怜恤令是第五代将军纲吉公颁布的,现今已被视为天下恶法,引为不耻。那是一道禁令,对于伤害、虐待动物,尤其是狗,有极其严格的规定。纲吉公因为没有子嗣,执迷地相信若以慈爱之心对待普天下所有的生物——尤其对将军本人的生肖,狗,加以爱护积德,便能感动上天,赐下子孙。」说完淡淡一笑。
  「真蠢。」阿初愤愤地骂道,右京之介笑得更开了,连清秀的小沙弥也笑了。
  但是,当时以将军之威颁布了这道命令,情况可就令人笑不出来了。猎人当然无以为生,农民也由于无法捕杀为害农地的鸟兽而饱受其害。江户、大坂、名古屋等大城市里的商家百姓,在执法最严格的时候,甚至在日常起居中连一只苍蝇都杀不得。为彻底实施这道命令,还使出告密检举违反者得有奖赏的强烈手段,此时不免有人贪图眼前之利或趁机报复私仇,导致各地均发生惨事。
  内藤安之介也是因为遭人告密而受到罪资。他之所以拔刀,是由于路过时看见百姓遭受野狗攻击,而内藤安之介为了救人才出手杀狗。但在这恶法之下,无论野狗有多么危险,即使是出于自卫,一旦杀了狗且被上头的人知道了,任何借口都于事无补。
  内藤安之介最后遭到除籍,流落民间成为浪人。他的旗本主君当初想尽办法包庇他,却因此而受到拖累,被除去官职,编入小普请组。当时委实是无法无天的时代。
  「太过分了!」阿初禁不住怒骂。「这也和赤穗事件一样,都是将军大人干的好事。」
  「这种说法是犯忌的。」右京之介小声说。「但是,情况确实是如此。」
  辞去职务的安之介带着妻子先在深川扇桥畔的深川西町后巷住下来。身为旗本家家臣实际上攒不了多少积蓄,生活很快便陷入困境。更因此导致本来是値得庆贺的喜事,这时反而成为不幸——妻子理惠怀了第三个孩子,不久将要临盆。
  生活费增加、积蓄告罄、无主无职,安之介全然束手无策。他为人向来一板一眼,正因此更是感到走投无路,日渐憔悴。只是为了救人而杀了一条狗,过去汲汲营营建立起来的生活立刻遭到连根剥夺。每每看着挨饿忍饥的孩子、日益消瘦的妻子,他内心便忿懑不已。这忿懑以惊人的劲道充斥在他削瘦的身躯里。
  隐忍了一段时间后,安之介终于走上歧路。
  「他开始试刀。」住持的话透过小沙弥的嘴说出来。「一开始,他先盯上流莺、深夜自温柔乡返家的富商与浪子,他抢钱但不杀人,最多只是加以威吓而已。」
  但是,体内奔腾激越的愤怒一旦以此种形式找到宣泄的出口,便再也无法遏止。终于,安之介失去了判断能力,即使对方乖乖交出钱财,乞命求饶,亦不由分说地挥刀杀人,并从中感到快意。
  「到了这个地步,安之介巳成为一介狂人。他的心被腥风血雨蒙蔽,神智被那片风雨打散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安之介在白天时、没有滥杀无辜百姓时的面孔反而恢复了过往在旗本家时极其温和、笃实的模样。而他居住的后巷街坊、同室而居的妻子理惠,都未能察觉他根深柢固的疯狂与深入骨髓的愤怒。
  然而——
  「有一天,温柔的外表被人识破了。」
  这个人是个年纪与安之介相当的浪人,也因为不合理的原因失去了主君。
  「安之介是名剑术高手,这位浪人也是不遑多让的高明剑客。也许正是这些同质性吧,浪人立刻看出安之介的疯狂与恶行,并企图加以制止。」
  「他成功了吗?」
  道光寺的住持以简洁明了的低语回答了阿初的问题。
  小沙弥转告:「是的,最后成功了。」
  「那一定是场恶斗吧?」
  「据说场面惊心动魄。」
  「但是,最后还是那个浪人赢了吧?」这回换右京之介怀着希望问。
  然而,住持的回答却意外骇人。「当时走投无路的安之介回到住处,竟先杀害了两个孩子和理惠,而后背对着他们的尸首与浪人对决。」
  阿初不由得闭上双眼。多么残酷……
  「安之介很爱妻子,爱得如此深切。因此对他来说,与理惠所生的两个孩子应该是无可取代的宝物。在亲手劈死他们的一瞬间,他已化身为真正的恶鬼了。原则上,人是赢不了恶鬼的。」
  「那么……」
  「看穿安之介恶行的浪人在最后关头仍彻底击败他,这是因为那名浪人自身所处的立场也使他不得不泯灭自己的良心,当下化为恶鬼。」
  此时,阿初感觉到右京之介倒抽了一口气。
  小沙弥继续说道::「安之介在狂乱中临死之傺,对自己的住处放火。」
  这便是烧毁三好町一带的那场大火。长眠在那些无主墓中的即是当时被烧死的人们。
  「住持说,这些事情都是听当时的住持说的。」小沙弥说完,确认般再次将耳朵凑到住持面前。「是在交代必须世代供奉那些无名墓时说的。」
  「供奉的费用由谁支付?」右京之介问道。「当时自然有人出钱,如今这笔费用也有人担负吧?」
  小沙弥弯身倾向住持,很快又抬起头说道:「内藤安之介的妻子理惠在被杀之前,足月产下的女婴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这名女婴在事发当时及时得救,之后便交由他人养育。」
  阿初双手捂嘴,手指不住地颤抖。
  「这么说,他们的子孙如今还在?」
  小沙弥点点头。「住持所知的,是到曾孙这一代。三崎稻荷神社旁有一家囊袋铺,老板娘便是理惠夫人幼女的曾孙。」
  阿初与右京之介啊的一声站起来,正好院子那边传来惶急的叫嚷声。
  「小姐!阿初小姐!」
  出门时,阿初曾向家里交代去处。然而究竟是谁呢?她连忙探头一看,只见信吉铁青着脸双手猛挥。
  「信哥,怎么了?」
  「文、文、文吉哥,」信吉急得差点咬到舌头,「不是在澡堂监视助五郎吗?」
  「嗯,是呀。怎么了?」
  「文吉哥差点被那个助五郎扔进炉灶里!小姐,那个叫助五郎的是妖怪!」

  七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事后听捡回一命的文吉描述,在出事之前,助五郎一如往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真的是突然之间了,小姐,这叫人怎样受得了啊!」
  全身涂满了源庵大夫调配的烧伤特效药,被纱布一圈圈缠绕起来的文吉,勉强从被火烧伤的喉胧挤出声音来大发牢騒。
  「我原本站在那家伙后方,双手这样抱着木片正要搬到炉口边。经过他身旁时,没料到后领突然被拎起来……他就像抓小猫那样,把我往炉子里塞。我发了狂似地手脚死命撑住了。就算要死,我也不要这种死法。」
  澡堂的人听到文吉的惨叫声连忙赶来,五、六个人齐上才好不容易制住助五郎,并立即将他绑起来。文吉则是大叫要通报通町的六藏头子,之后便不醒人事了。
  「真的是飞来横祸呀,文哥。」
  平日只会和文吉吵架斗嘴的美代不停流着泪陪在枕边。阿初听完事情始末,将文吉交由美代照顾后就离开了。让他们两人独处一会儿吧!偶尔甜甜蜜蜜地相处一阵子,对文吉和美代子都好。
  一出姐妹屋,阿初便走向岗哨。右京之介已经早一步赶过去了。六藏则是在赶到澡堂后,立刻以「差点没命的是我们文吉」为由,当即将助五郎带到通町。深川的辰三头子想必无法释怀,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六藏行事多少得强硬一些。
  在阿初尙未打开岗哨面向大路的格子门时,便听到里面传出的吼叫声,她不由得退缩,有些犹豫。
  那简直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狗,连在吼些什么都听不懂,只是不断发出撕哑的叫声而已。
  待阿初鼓足了勇气喀啦一声打开格子门,只见助五郎被绑在后面柱子上,围在他身边的男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来,一旁书桌前的书记也将铁青的脸转了过来。
  六藏将手揣在怀里,眉头不觉挤出深刻而不悦的皱纹。旁边的右京之介则一脸惨白,再旁边则是亥兵卫缩着脖子,面露随时会反胃呕吐的神情。
  光是一眼,便看得出助五郎至少是由三条绳子捆在柱子上,身体部分缠了一圈又一圈,双腿摊直,膝头抖得厉害。和服前襟邋遢地敞开,从下巴牵丝滴落的口水早已沾湿了裸露的胸口。
  「就是这付德性。」六藏双眼直视着助五郎,低声说道。
  「头子,你怎么能让还没出阁的妹妹看这种场面啊!」说这句话的是亥兵卫,声音不住地颤抖。
  「不要紧的,亥兵卫叔叔,这件事我也有帮忙。」
  亥兵卫活像只当头被泼了水的狗一般,浑身哆嗦。「阿初啊,要帮忙也用不着这样帮啊。」
  「阿初是真的在帮忙,所以不要紧,多谢你挂心。」六藏边说着,视线总算离开了助五郎,转向亥兵卫。「抱歉,有点事想要私下处理,你和书记两个人能不能回避一下?大概半个时辰就好。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眼见着亥兵卫与书记连连回头不安地离开了岗哨,六藏做了一次深深的吐纳,然后问阿初:
  「看得到什么吗?」
  阿初缓缓点头。「嗯,我看得到内藤安之介的面孔。真是个可怜人。」
  被绑在柱上的助五郎——内藤安之介,吠也似地出声了。
  「怎……么了?」
  右京之介吓了一跳。「他说话了。」
  「嗯,是呀。」
  安之介一颗头晃来晃去,两只眼睛却有如钉住一般,动也不动地死盯着阿初,阿初亦毫不退缩地回视。
  「为何……知道我是谁?」
  声音沙哑,舌头也不灵活。右京之介皱起眉头。「简直就像醉了。」
  是的,他醉了,阿初心想,因为疯狂而醉了。
  「你的事情,我已经听道光寺的前任住持说过了。」阿初说道。「供奉你长眠的坟墓——无主墓的,就是那家寺院。」
  安之介垂下头,一会儿又抬眼瞪着阿初。嘴角歪斜,淌着口水。
  「内藤安之介大人,你为何如今又回来?」阿初的口气异常强硬,下巴用力一歛,与对方的视线相抗。「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你从一具身体换到另一具身体,究竟想做什么?要怎样才能让你心满意足地回到你该回的地方?」
  眼前的安之介翻白眼,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
  「九十九年前,你亲手杀了你两个可爱的孩子,是不是?」
  六藏愀然变色,仿佛肌肤较为脆弱的部分被刺了一针似的。
  「阿千和长一郎是你的孩子呀!如今你回到人世间,又对同名的孩子下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很不幸,在尝尽辛酸之后丧命,景况实在很凄凉。可是,事到如今,为什么你又要重演那些不幸?你有什么目的?」
  安之介只是一味低吼不答,翻着白眼,眼珠骨碌碌转动。也许是看不下去了,右京之介一度背过身去。
  「好惨。」
  「是啊,再没有比这更惨的了。」
  这时候,安之介低声呻吟道:「理惠……」
  阿初深感同情。她放低声音,以这种的局面下最温和的言语安慰道:
  「内藤大人,安之介先生,理惠已经不在了,她离开人世九十九年了。你所爱的理惠已经被你亲手杀了。是你杀的。你不记得了吗?」
  「理惠……」
  一听到他的低语,六藏轻声说道:「是执迷吗。」
  这时候,可能是听到六藏的声音,安之介倏然大闹了起来。他被绳子层层捆绑,理应无法动弹才对,眼前的他双脚却是又踢又蹬,对背上的柱子又撞又摇,其势之猛烈,几乎整个九尺二间的岗哨小屋都被晃动了。
  「喂,住手!还不住手!」
  忍无可忍的六藏上前试图按住安之介,安之介立刻抓住这一刻,对准他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动作迅捷有如毒蛇仰首出击。
  「这家伙!」
  六藏擦着脸低声咒骂。阿初注视着此—了下来垂头摊在柱上的安之介,阿初感觉胸口的心正恣意狂跳,悸动得甚至难以呼吸。她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恐惧。
  「总之,暂时也只能把他押在这里了。」
  或许是强自鎭定吧,右京之介以平板的语气这么说,阿初走近他身边,微微点头。
  「我们到道光寺住持说的三崎稻荷附近的囊袋铺看看吧。我想见见理惠夫人遇害前生下的孩子的子孙。」
  「但愿能由此开出一条路……」六藏以难得示弱的语气喃喃自语。
  「一定可以的。」右京之介斩钉截铁地说。阿初与六藏抬头看他文弱的脸。
  「这件事的脉络与因果,我已经大致明白了。」

  八

  那家囊袋盘商店名叫大野屋,正位于三崎稻荷神社旁,零售也是门庭若市,生意相当兴隆。店主对佣工伙计想必管教得很严谨,即使是午后晌晚时分,店周也整理得甚为清爽。
  一个看来老实的年轻伙计亲切地招呼阿初他们,向他问起这里是否有人名叫理惠,他顿时双眼惊惧瞠大,接着向驼背坐在帐房的矮小掌柜瞥了一眼。
  「确实是有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位理惠,是贵店的千金吗?」
  伙计又看向掌柜。这回掌柜总算发觉到他的视线转头过来。
  「不是……」伙计仍看着掌柜,嘴里嗫嚅地回答,「不是小姐……」
  「我们有事来访。」右京之介难得以严肃的语气强调。来到这里之前,他回去换了武士装扮才来,并解释说这样比较妥当。没想到,他装扮一换,连说话的语气也转回来了。「希望能立刻求见老板或老板娘……」
  仿佛要打断右京之介的话一般,掌柜走了过来。他面露温和的笑容,比阿初更矮小的身体略向前倾。此时,一对身穿华丽窄袖和服、看似母女的女子正在一旁细看商品,掌柜走来途中还不忘以和蔼的语气招呼这两人。
  「由我来吧。常吉,你到那边去。」
  掌柜委婉摒退了伙计,。阿初立即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掌柜细小的眼睛深处便露出商人不应有的不悦之色,有如朦胧的烛光突然转为柴火般熊熊燃烧了起来。
  「很不巧,老娘因伤风卧病在床。,只能请两位先回去了。」
  掌柜的话听起来客气,语气却是不由分说、毫无转圜的余地。阿初与右京之介不禁对看一眼,只是右京之介仍不肯罢休。
  「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而且是而且是急事。若是性命交关的重病就没法子,但若是伤风的话,至少还能说说话吧。请务必通报一声。或者,请转告老板与老板我们在此,拜托拜托。」
  右京之介虽身为武士,但毕竟年轻,老练的掌柜似乎准备打躬作揖,三两下将他们打发走。
  「这位武士大人,真是万分抱歉,实在难以照办。还请您髙抬贵手……」
  霎时,低头行礼的掌柜小小的发髻之后,一道闪光射进了阿初眼里。那不是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只有阿初那只内心之眼才看得到的犀利闪光。
  只是那道光转眼间模糊晕开扩大成烛火般的微光,当中出现一个侧面垂首而坐的身影,是个年约三十五、六岁、身形婀娜的女子。颈项到下巴的线条美得令人屛息,秀发丰盈光润,是个艳光照人的美女。
  然而,她却在哭泣,滚落的泪珠沿着双颊而下,双眼兀自闪着泪光。阿初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的理惠夫人似乎非常心痛。」
  阿初还不及多想,便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掌柜赫然一惊抬起头来。
  「她在哭呢,好像非常伤心,哭得心都碎了。」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低声叫,端详着阿初的脸。
  幻象尙未消失,虽是愈来愈淡,仍看得见、听得到。在遥远的过去,九十九年前曾活在这世上的理惠悲凄地结束这一生,而继承了她的血缘的人正如过往的理惠一般,在此伤心流泪。阿初亲眼见到她伸出纤纤玉手盖住脸。
  阿初凝视幻象的眼神、灵魂出窍的模样,似乎比什么都让掌柜胆寒,只见他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请暂且——暂且在此稍候。」
  掌柜结结巴巴地丢下这句话,便跌跌撞撞往店后奔去,被留在原地的阿初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只能倚着右京之介。
  幻象消失了。岂料在消失之际,一道令人加倍心痛的声音吐露出一个词传进阿初耳里。
  (相公……)
  「相公?」
  阿初不由自主地重复这个词。
  「相公?什么意思?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跟着复述。
  「她哭着这样叫,不知道在叫谁。」
  这时候,掌柜回来了,正巧听到两人的对话,脸色再次转为铁青。
  「怎么会连这都知道……这位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掌柜压低声音迅速询问,阿初静静地答道:
  「老板或老板娘愿意见我们吗?」
  掌柜没有回话,转身逃也似地小跑了两、三步,才斜身说道:「请跟我来。老板说要见两位。」

  大野屋的房舍进深相当深。走在长长的走廊,阿初胸口的悸动持续高涨,当他们与从后方仓房取货品送往店面的伙计擦肩而过时,对方尽管默默行礼,看过来的眼神却透露出他们暗自感到不解的心境。察觉到此,阿初心想,多半是因为自己还有掌柜与右京之介内心的紧张不自觉地显现在脸上和脚步上了。往右京之介一看,他竟同手同脚地走着。
  看他这个样子,阿初却忽然间释怀地漾起了笑意。
  (对呀,没什么好怕的嘛。)
  这阵子一直盘踞在心头的谜团,就要解开了。
  掌柜领他们来到的厅房,右手边是一片青桐叶摇曳的庭院,由于通风好,感觉很是凉快,肌肤上冒出来的汗水舒适地褪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长相温和的五十来岁男子,他正背对壁龛面向来人而坐。身上笔挺地穿着配色素雅的条纹和服,端坐的膝头连一丝皱折都没有。掌柜随即上前来到这名男子身边,低语地简洁传话,男子轻轻点了一下头,有一瞬间,眼睛稍微睁大。
  眼前端坐着的就是大野屋的老板德兵卫。
  德兵卫要掌柜退下后,略略俯首若有所思地持续了短暂片刻。这段期间,阿初端详着壁龛装饰的花朵,是紫白相间的玉蝉花,虽是美丽,却带着淡淡哀愁。
  那花的风姿与阿初方才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位女子身影有相似之处,她心想,花一定是这户人家的理惠插的,一定是的。
  「那么,两位为何想见内人理惠?」
  大野屋德兵卫缓缓地道出疑惑,声音听起来与御前大人很像,很是宏亮。也许居上位者自然而然就会具备这种声音吧,一种不容听者忽视的声音。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阿初与右京之介两人却都半张着嘴,有好一会儿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惠……)
  感觉好像受到惊吓般喉咙都干哑了,又好像气息化为有形的年糕塞住喉咙。
  「理、理、理……」右京之介像只早来了一季的铃虫般叫道,只不过音色不佳。「理惠是夫人的芳名?』
  「正是。」
  德兵卫从容点头。若阿初在幻象中看到的正是老板娘理惠,那么这对夫妇的年龄差距真是不小。万事沉着冷静的丈夫,与美丽娇柔的妻子——
  阿初与右京之介又对看了一眼。当两人并肩面对一条奋力一跳仍不知能否跳过的深河时,为了彼此勉励,会同时喊出一声「预备」。而这一眼,便相当于这声「预备」。
  「由我先说好了。」小声向阿初说了这句话之后,右京之介重新面对德兵卫。「大野屋老板,这些话想必你一时之间难以相信,但务必请你耐心听完。」
  右京之介仅省略了阿初不可思议的力量,以及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知情一事,其余便直截了当、原原本本地全盘托出。他的叙述,事情的前后顺序也没有差错。阿初时而点头,时而望着德兵卫那张文雅的脸,尤其是他的双眼。
  奇怪的是,在右京之介描述的这段期间,看着德兵卫,阿初逐渐感觉到宽心。
  (这是……)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遇到陌生人时,在谈话中,或者只是看着对方,阿初脑海内沉眠的第三只眼便看得到对方的人格特色。
  阿初此时感觉到,大野屋德兵卫是那种像仓库一样的人,能将宝贵的事物经年累月稳稳收藏起来。之后,牢牢关上沉重的门扉,上了门闩加上锁。那一刻——这下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的感觉。这就是阿初看到的德兵卫的内在。
  在右京之介漫长的独白中,德兵卫有时眼望庭院里花季已过、绿叶依旧盎然的青桐,似乎因那叶子反射的夏日阳光太刺眼而眯起眼睛,除此之外,他只是专心聆听。这一点也与御前大人极为相似。
  说完话的右京之介,气息略显急促,脸颊不自觉泛红。他看着阿初,仿佛在问有没有说错的地方,阿初轻轻点头,说道:
  「大野屋老板,方才我向令掌柜说明过了,老板娘似乎为某事痛心,内心饱受煎熬,这也是真的。虽无法告诉您是如何得知……」
  德兵卫首次淡淡地微笑。「想必是设法调査的吧。」
  对身为町方役人的右京之介与冈引亲人的阿初来说,这句话也可解读为略带侮蔑之意,但阿初在此挺胸应道:
  「是的,正是如此。」
  德兵卫不觉地瞅着阿初看了一眼,虽然只有眨眼般短暂的一瞬间,但阿初心想,也许他当我是个傲慢自大的小姑娘。傲慢就傲慢,刀一旦出了鞘,就不能畏畏缩缩地收起来,当下便直挺挺地抬起头来承应德兵卫的视线。
  想不到德兵卫却微笑面对她,比起刚才的微笑,这一回的笑意可说是数以倍计。
  「有意思。」他说道。接着,有如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内人理惠,患了一种莫名所以的病。」声音略低了些。德兵卫必定是为此烦恼不已。「似乎不至于伤身,却是莫名伤心不止,我和店里的人都很担心……没有片刻安心是真的,这位姑娘。」
  「请叫我阿初就好。」
  「那么,阿初。」大野屋德兵卫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既然你知道内人,多半也猜想得到她是以继室的身分嫁来大野屋的。我的三个孩子都不是理惠所生,但她对孩子们视如己出,不,是以更浓厚的深情来养育他们。好比此刻正是小女儿学艺回来的时分,想必她正忙着照料女儿吧。其余时间,她会来到店头与接待两位的掌柜一同勤快地主持生意,如此贤慧能干,实在是大野屋无可挑剔的老板娘,也是我的妻子。」
  「正因如此,您一定更加烦心。」右京之介说道。「老板娘的病是什么样的情形?」
  德兵卫仰首望着天花板。「这个……与其我来形容,不如请两位亲眼瞧瞧。内人的病——若那能叫作病的话——内人出现异状的时刻,必定是在夜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今想想,」徳兵卫的脸色暗下来,「与你刚才所说的那位吉次一度起死回生几乎同时。」
  阿初感到手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先是内藤安之介的鬼魂借由吉次的身体重返人世,而在同一时间,九十九年前在悲剧中死去的理惠的后人开始在暗夜里啜泣……
  「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两位一件事。这算是命中注定吧,但也许能有所帮助。」德兵卫说道,与年龄不光滑额头上显现出皱纹。「内人理惠现年三十五岁,但在十二岁以前,并不叫理惠,而是叫阿松。」
  「啊?」阿初不由得惊叫出声。「那么,是改了名字?」
  「不是改了,是她本人说,我的名字不是阿松,我叫理惠。」
  理惠的娘家是这一带相当富裕的老字号衣料铺。
  「她是独生女,因此这件事我是听随理惠陪嫁到此的女侍总管说的。只是理惠本人甚至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她一直以为自己一出生就叫理惠。」
  十二岁那年春天,理惠——当时的阿松,突然发高烧,历经长达十天的时间在生死之际徘徊。
  「医师也査不出原因,双亲曾经一度死心了。没想到到了第十一天,高烧却奇迹般退了,年幼的女儿好不容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净,丝毫未见任何异状。正当众人喜出望外,甚至喜极而泣时……」
  阿松张开了小嘴,对握着她的手喊她名字的父母亲这么说:
  「爹爹,妈妈,我的名字不是阿松呀!我是理惠。爹爹妈妈,你们是怎么了?」
  从此之后,无论再怎么费尽唇舌,她都坚持自己是理惠不是阿松。尽管在这方面有所坚持,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反常的地方,小时候的事情依然记得一清二楚,无论读书写字打算盘,还有当时已十分擅长的女红,以及因母亲喜好才刚送她去学的三味线,没有一样忘记,也记得店里伙计佣工的名字,性情也与病倒之前一样开朗,对任何人皆一视同仁……
  「为此伤透脑筋的双亲甚至曾一度烦恼得求神拜佛。正如我刚才说的,除了坚持自己的名字之外,她与先前并毫无二致。最后,父母亲总算看开了,索性让她改名为理惠。她本人听到有人叫她『理惠』也会应答,所以只要身边的人习惯也就相安无事了。对亲戚和外人则说因为大病初愈,为了去邪改运而改名。」
  「那衣料铺现在……」
  恵兵卫摇摇头。「理惠嫁过来之后不久,铺子里出了罪犯,家产只得充公,双亲也因此相继亡故,如今理惠娘家没人了。」
  阿初心想,真是一户不幸的人家。内藤家唯一生还的女婴的后代,是老板娘理惠的父亲这一方,还是母亲?无论如何,铺子里出了罪犯,辛辛苦苦累积的财产被迫充公,一家离散——这一家人是多么不幸啊。
  「这么说,理惠夫人不记得那场热病?」
  右京之介确认般问,德兵卫点头说道:
  「什么都不记得。还有,她迄今一到夜里就会发作的怪病她本人也全然无所觉,或许可以叫作睡梦中的病吧。」
  「在睡着的时候发病……?」
  「是的。因此这件事在店里依然只有少数几人知情。我也从未告诉孩子们,因为白天她人都好好的,没有任何反常的行为。」
  直到此刻,大野屋德兵卫初次垂下头来。从他眼下的阴影看得出他的忧心,阿初不由得感到于心不忍。
  最后,双方约好时刻,说定到时大野屋会派人来接,阿初与右京之介随即离开囊袋铺。临走之际,阿初忽视那掌柜满是疑感的视线再次环视店内,原只是幻象中的那张脸真切地出现在阿初眼前。
  「右京之介大人。」
  「嗯?」
  那是理惠,老板娘理惠。正是阿初适才在幻象中所见的女子。
  雪白的脸颊微微倾向这边,正在招呼客人。她一笑,眼尾嘴角便刻划出温柔的笑纹,透露出她的良善与温柔。声音很是开朗、悦耳。她绝非扯着嗓子高声说话,但在店面的吵杂声中,却一听就能够辨识得出来。
  「就是她……」
  握有一切关键。

  九

  大野屋的后门有一盏灯火。凑近一看,原来是白天那位掌柜手上的蜡烛。
  「这边请。老板正恭候大驾。」
  靠着掌柜手中的烛光,走过黑暗的走廊,接着打开尽头的唐纸门,一个三帖榻榻米大的套间即在眼前。在昏暗之中,依稀看得出房中对面有一道唐纸门,由此可知另有房间。
  套间里,大野屋德兵卫一人背向众人来处端坐。一看到阿初与右京之介,便以眼神示意掌柜退下,掌柜离开后,徳兵行向两人招手。「隔壁房间便是内人的寝室。」他悄声说。「开始发病之后内人便与我分房睡,由白天向两位提过的、陪嫁过来的女侍总管在身旁陪伴。这么做并不是担心内人有什么危险,但毕竟放心不下。」
  此时午夜已过,大野屋寛敞的宅府中没有任何扰人清梦的形迹。阿初与右京之介丝毫不敢作声,静静并肩而坐,感觉手心捏着一把汗。
  (到田村府听颤动岩的时候,正好也是这个样子……)
  阿初出神地这么想之际,突然——
  紧闭的唐纸门后传来细微的的衣物摩擦声。
  德兵卫立即挺直背脊。「开始了。」
  他轻轻跪坐起来,悄悄拉开唐纸门。门后的房间比这套间大得多,在接近房内正中央之处并排着两床铺盖,四周围着浅绿色的蚊帐,蚊帐之外点着一盏油灯。夏季闷热的夜色令房间的四个角落更显漆黑,两床铺盖却因这盏油灯的灯光在黑暗中浮现。
  铺盖中,两名女子起身坐着。靠近众人的便是德兵卫的妻子理惠,她的右侧脸朝向这方,闭着双眼,双手放在膝上,头微微朝下。
  另一名女子即德兵卫所说的女侍总管。这名身形结实、年约四十的女子,仿佛要保护理惠似地紧跟在她身边。她朝德兵卫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由她看见阿初与右京之介也丝毫不显得讶异的神情来看,可见德兵卫已经知会过她了。
  阿初自己也没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屛往气,却因突然呼吸不过来而喘了一口气,心脏倏地猛烈跳动。
  「阿初姑娘……」
  右京之介小声叫道,似乎颇为她担心。阿初默默点头,双手在胸前交握。
  不久,在四人守望下,理惠静静地啜泣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在睡梦中,她却流着泪止不住地哭泣。那啜泣令闻者心痛,宛如心中最脆弱之处遭到针扎一般。
  阿初专心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这时,理惠举起右手拭去泪水。
  「相公……」
  理惠嘴里吐出悲伤的呢喃。「相公,求求你快清醒过来,求求你别再做那么狠心的事……」
  德兵卫悄声说道:「每晚她都会这样哭上半个时辰。」
  「每次都会说这些话吗?」右京之介问道。
  「是的,每次内容都一样,泣诉着『请别再做残酷的事』。其他时候便是一味地发出那种令人心碎的声音不停地流泪,哭过一阵后,突然间像断了线一般躺下,再次睡着了。」
  右京之介缓缓摇头。看来像是为理惠夫人难过,又像是震惊得无言以对。
  阿初望着不断哭泣的理惠,对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现这个念头而感到愕然,但她心里仍想着:她是多么美呀!这名女子的祖先,九十九年前于逆境中心碎,被疯狂的深渊淹没而死的内藤安之介之妻理惠也是如此美丽吗?如果是的话,也难怪安之介的怨念会残留在世间,不断地寻找她了。
  但是,这又是一件多么惨痛的事,这是确然无疑的——当阿初以指尖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时,头突然痛起来。
  (来了……)
  身体开始发抖,顿时冷汗直冒,然后再次消退。身边的右京之介和大野屋德兵卫的存在消失、气息远去,而坐在打开的之后的理惠却突然逼近。
  此刻,阿初眼中所见的不再是理惠,不是大野屋的老板娘理惠。
  刚才所看到的理惠,披穿夏天薄薄的睡衣,左颊上垂着一缕发丝,想必是躺下时发髻松动了。
  而此时阿初眼里的理惠身上不是睡衣,而是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条纹窄袖和服,领口磨损,袖口满是补钉。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较老閲娘理惠的小,也不见一丝乱发。发上没有饰物,脸上没有白粉,嘴上也没有胭脂,但仍美得令人叹息。
  而且,阿初眼里的这个理惠正静静地睁开眼,缓缓地转过头来凝视着阿初。
  两人的视线一交会,阿初顿时说不出话。她不是因为惊讶,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一种近乎豁然开朗的感觉——啊啊,总算见到了,她就是我苦苦寻找的人。
  (请问你可是内藤安之介大人的妻子理惠夫人?)
  阿初在心中这样问。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只有理惠与阿初两人,其他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四周尽是一片黑暗,但那不是夏季的黑夜,驱蚊烟的味道也消散了。
  (是的。)
  不侧耳倾听便听不见的细微音量在阿初心中响起。
  (你认得我?)
  阿初缓缓点头。
  (我一直在找你。)
  阿初眼前的理惠影像微微晃动。那一瞬间,像阳光一般起身坐在大野屋寝室铺盖上的老板娘理惠的模样,与阿初眼下的理惠重叠。接着,九十九年前的理惠的模样才又回来。
  简直就像蜡烛的烛火,而九十九年前的理惠有如背光一般,散发出淡淡的幽光。
  (发生在内藤大人与你身上的不幸,我也知道。我打从心里感到难过。)
  阿初在心里这么说,只见理惠的双眸又落下泪水。
  (你和两个儿女……)
  理惠啜泣着。
  (你是因为伤痛未曾平复,魂魄因而无法离开人世,所以也留下来了吗?)
  理惠静静点头。
  (由于内藤的魂魄回到这个世上,我也跟着回来了。)
  (而内藤大人一面重演九十九年前的悲剧,一面寻找你,是吗?)
  有好一阵子,理惠无言地不断流泪。一想到这岁月亦无法抚平的痛苦——徘徊人世的幽魂的孤独,阿初猝然无言以对。
  (理惠夫人。)
  阿初吃力地叫道。
  (与你的子女同名的两个孩子,惨遭复活的内藤大人下的毒手,双双殡命了。)
  理惠双手只是掩住面孔,阿初几乎快哭出来,但仍继续说道:
  (理惠夫人,我们能否救出你与内藤大人的魂魄,老实说我也没把握。但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尽一分心力。)
  理惠轻轻点头,眼泪又兀自落下。
  (因此,请你务必告诉我,降临在你一家的悲剧的原委。这些事情,唯有你能钜细靡遗地告诉我们。)
  理惠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中,她的身影再次晃动。光晕变淡,又增强,又变弱,每一次变化,大野屋的老板娘理惠的模样便会出现或消失。
  片刻之后,细微的声音回答道:
  (内藤杀了狗大人沦为浪人之后,我们的生活骤然一落千丈,愈来愈糟。)
  狗大人。这便是那场悲剧的开端。阿初再一次感到愤怒,但她静静点头,请理惠再说下去。
  (内藤他——他是个自尊心强又重忠义的人,他的心已经被这样的生活捣烂撕碎,而粗心的我却迟迟没有发觉。)
  这表示理惠一直没有发现内藤安之介屡屡犯下杀人的罪行。
  (有时他会给我一笔钱,但他总会交代这些钱他是怎么筹措到的。有段时期,内藤会舍弃武士装扮,仅以一般平民的装束出门,并辩称这样方便干活,因此我甚至还以为内藤已经忘了武士的生活,忘了他是在多么不讲理的情况下被迫放弃过去,决心忘记一切,展开新生活。)
  阿初深感讽刺。安之介刻意改作平民打扮,想必是由于和一眼望去便浑身散发危险气氛的浪人相比,这样更容易接近试刀的犠牲者吧。
  (我听说,那一阵子江户发生了以残酷手法杀人劫财的武士杀人案。)
  理惠垂着头继续说道:
  (可是,我却未曾想到要将那传闻与我夫君联想在一起。)
  在阿初眼里,幻象中的理惠为此深感羞愧,因自责而缩起了身子。
  (内藤沦为浪人之后一年左右,我内心这肤浅的平安才被打破。)
  理惠的身影再次略显模糊,看来像是蚊帐因风而动,但阿初的脸颊却感觉不到夏夜的微风。
  (内藤告诉我,他在某处找到仕官之道。)
  (仕官之道……)
  (是的。当时内藤的眼睛充满光彩。他说,凭我的本事,我会再次开拓人生,不,不止是一介旗本的家臣,也许还能更加飞黄腾达。)
  (这天内藤安之介系上许久未上身的双刀,为了他所说的「仕官之道」意气风发地出门了。这一去好几天都没有回来。没想到回来的时候……)
  (我只看了内藤一眼,就明白仕官无望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怀疑夫君的心是不是已经开始崩溃。那双眼睛仿佛汇集了人间一切邪恶,腐化成漆黑的油,沉滞在夫君眼中。又像那油起火燃烧,使夫君眼底射出异光。)
  实在太可怕了——理惠喃喃地说。
  (这一刻,我才将之前城里频频发生武士杀人惨案的传闻与夫君的户为连结在一起。)
  幻象中的理惠双手环抱着自己。九十九年前初次发觉这骇人的真相时,她恐怕也是这么反应吧。
  (好可怕。即使明白夫君已经走上不归路,我却无能为力。)
  (我明白了。)
  阿初竭力让心情沉着下来,定睛注视理惠如阳光般晃动的身影,膝行而前。
  (但是,理惠夫人,内藤大人究竟是向何处寻求仕官之职?)
  理惠缓缓摇头。
  (我不知道。虽说是仕官,但似乎无人居中介绍……不过,内藤对剑术略有心得,我猜想多半是以此求官。)
  理惠的身影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世的大野屋理惠身穿睡衣的模样,有如冷不防从池底浮现的鲤鱼,时而色浓,时而色淡。
  (约莫半个月之后,内藤便命丧某武士之手。)
  理惠的双頼再次落下新泪。
  (事情是半夜里发生的。内藤脸上带着斑斑血迹,一只衣袖破了,赤脚乱发逃也似地回到家中。然后……发狂似的……那神情简直化为厉鬼一般……)
  理惠的声音因痛苦而沙哑。她深切的苦痛感染了阿初,仿佛被人击打一般,又闷又重的疼痛自阿初脑海深处扩散开来。
  (杀了两个孩子和你,而后在家里放火……?)
  理惠垂着头点头。
  (然后,遏止内藤那厉鬼般作为的人物随后追来了。)
  理惠再次伸手盖脸。
  (当时我已如油灯将尽,内藤殡命时的模样以及打败内藤的那位人士,都无法看得真切。况且当时我最挂心的是孩子们的安危——尤其是出生未几的婴儿。或许是体察我的心思,打败内藤的那位人士将我与两个孩子带到火焰以外,并告诉临终的我婴儿平安无事。)
  阿初双手紧握,专心听理惠述说。
  (那位人士说,委实对不起我和两个孩子,似乎为此痛心。在仅剩一口气的我耳里,连他的声音都听不清……)
  (那位人物是内藤大人的熟人吗?)
  理惠摇头。
  (我想不是的。)
  回答的声音细若游丝,影像也模糊了,变得愈来愈稀微。阿初急忙呼喊理惠。然而,这一叫反而心神更乱,理惠的身影一下子变得难以辨识,声音也愈来愈遥远。
  (求求你……)
  (理惠夫人!)
  (求求你救救内藤的灵魂,让我们可悲的灵魂能瞑目……)
  留下这番带泪的恳求,死于九十九年前那场悲剧的理惠就此消失。
  黑暗里只有阿初一人。

  「阿初,你还好吧?」
  一行人离开老閲娘理惠的寝室,移到白天造访时的那个房间。在油灯照耀下,大野屋德兵卫的脸色看来与蜡烛的蜡并无二致。
  阿初努力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易于了解的方式详细重述了一遍,德兵卫与右京之介都没有插话。
  待阿初说完,德兵卫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我无法相信。」
  阿初认为这也难怪。
  「这么一来,往后该如何是好?」
  德兵卫的喃喃低令阿初无力地低下了头。
  「目前还不知道……我也不清楚究竟如何是好。」
  右京之介仍保持沉默。只是,阿出来,他的沉默与徳兵卫不同,不是出自困惑。他看起来就像正试图解开算学题目一般,深深潜入自己的内心专心动脑。
  「内人的祖先——阿初,就是你说你适才看到的看到的那位名叫理惠的女子,算起来是内人曾祖母的母亲吧?」德兵卫确认般问。
  「是的,算起来是如此。」
  于是,德兵卫面带迟疑,视线落在榻榻米上沉思,而后他倏然站起来离开房间。回来时,手中拿着一个慎重其事包装过的物品。
  「失礼了。请两位看看这个。」
  德兵卫一落坐便这么说,同时将手上的物品放在阿初与右京之介面前,以紫色的方绸巾包着的物品看起来似乎很重。
  「这是内人从小便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的东西。」
  德兵卫拿起方绸巾,打开包裹,眼前的东西大小约五寸见方,看似一块黑色的布。
  定睛细看的右京之介啊地叫了一声。「这是锁子甲吧?」
  「是的。」德兵卫点头称是。
  「锁子甲?」
  「打仗时穿在身上,像铠甲一样的装备。」
  阿初伸手拿起锁子甲,沉甸甸的,而且十分老旧,部分链子甚至扭曲断裂,多半是曾经在战场上被使用过。
  「听女侍总管说,内人嫁过来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带过来了。」
  说到这里,德兵卫朝房门看。阿初一时感到诧异,因为不知何时,那位女侍总管已悄无声息地来到房门口,端端正正地跪坐着。
  「这件事,我也十分清楚。」
  女侍总管首次开口。声音虽然沙哑,却令人感到惯于受人倚赖的人的坚强与温柔。
  「老板娘母亲这方世代相传,交代要后人爱惜这块锁子甲。老板娘的外曾祖母在襁褓中便失去亲生父母……」
  是的,因为那孩子正是内臃安之介与理惠的女儿,唯一存活下来的婴孩。
  「事发之后,她由当地的村长收养。这锁子甲,就是当时遗留下的物品……」女侍总管直视着阿初进一步说明。「还是婴儿的曾袓母由村长收养后不久,据说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早晨,这片锁子甲包着几许银两被放在村长家门前。」
  「啊!」右京之介冒失地叫出声来。阿初吓得差点弹起来,但右京之介却脸泛红潮只顾盯着锁子甲,完全没注意阿初。
  「锁子甲啊……」右京之介出神地看着呻吟般说了这几个字,便转头面向女侍总管,心急却不扰人的语气问道:
  「那村长家如今还在吗?有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当时的事情、能够请教的?」
  能干的女侍总管也对此感到为难。「这个……再怎么说,都是老板娘曾祖母那一代的事了,就算村长家还在,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当年的事。」
  德兵卫也点点头。「要是这锁子甲留下了详细的故事,理惠一定最清楚。而她若知道,势必会告诉我。」
  「唔。」右京之介失难掩望地垂下肩。
  「不过,照这样推论,那些银两和这片锁子甲极有可能是杀死内藤安之介的那位人物送来的。」
  阿初也对德兵卫这番话深表同意地点头。「嗯,一定是的。」
  「右京之介大人。」
  阿初一叫,他抬起迷茫的双眼望向阿初。然后,他深感惋惜般细语:
  「我想我知道杀死内藤安之介的浪人是谁了。我只是不知道他的姓名。不,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只见右京之介一副随时要抱头蹲下呻吟的模样。
  「右京之介大人……」大野屋德兵卫同样一脸不安地望着右京之介。「总觉得不止内人,好像连我也要病倒了。」德兵卫以懦弱的语气低声说完,拿起那片沉重的锁子甲包覆在手里。「如果这锁子甲会说话该有多好,如此一来,无论多久以前的往事,我们也能够立刻得知详情。」
  这句话着实点醒了阿初。
  「大野屋老板,想请您帮个忙。那片锁子甲,可以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吗?」
  德兵卫面露惊讶,不由得将锁子甲用力握紧。
  「这个吗?」
  「是的,不用太久。或许锁子甲能让我看到些什么。当然,我会非常、非常小心的。您能答应吗?」
  女侍总管脸上明显露出责备的神情。德兵卫不禁皱起眉头犹豫不决。但过了一会儿,便说「好吧」,同时将锁子甲交到阿初手上。
  「不过,请你务必要小心保管。」
  阿初接过锁子甲,立刻放在最重要的地方——让那片锁子甲滑进自己心脏所在的胸口。
  「我放在这里。我会拼命祝祷,乞求这片锁子甲让我看见一些情景。」
  右京之介望着阿初。阿初将手按在胸口确实感觉锁子甲的重量。
  然后她想起了道光寺上任主持所说的话——杀死内藤安之介的,与安之介一样,是个因不幸而失去主君的浪人。
  「右京之介大人,留下这锁子甲的,就是我在田村府看见的那一位武士吧?」
  阿初屛着气问道。右京之介赞同地点头:「我想多半没错。」
  阿初眼中又出现了那名年轻武士的模样,那鸣响震动的石块,那时所见的幻影,担心不已地叫唤「理惠夫人」的声音。
  那究竟是谁?

  十

  御番所的女侍阿松见到深夜突然造访的阿初与右京之介也不显惊慌,径自带着两人来到平常的小厅之后,便轻盈地起身离去。
  尽管两人等候了好一会儿,但终于露面的根岸肥前守却一副宛如刚才还在办事厅办公的模样,脸上丝毫不见睡意。
  「看样子你们已经采取行动了。」
  奉行以惯有的沉稳语调这么说,挥开下摆坐下来。阿初首先为突然上门打扰致歉,然后才叙述起两人的所见所得,期间并将锁子甲取出交给奉行,并将前后经过钜细靡遗地告诉了奉行。
  「大野屋的主人德兵卫听了你的话,想必难以接受吧。」露出微笑专注倾听的奉行在阿初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先说了这一句。
  「他说他无法相信。」
  「后来他又怎么说?」
  「他答应会多加留意不让理惠夫人发生危险。只是,夫人白天一如往常地扮演好老板娘的角色,因此这方面稍微有些困难,总不能把人关进房里。」
  「真是可怜呐。」
  奉行仿佛痛心般轻轻摇头,拿起那片锁子甲目不转睛地凝视,之后,朝向右京之介说道:
  「接下来换你了,右京之介,说来听听吧。」
  阿初也点点头,看着右京之介。只见他的脸泛红,轻轻干咳了一声。「一开始我实在想不通,两个孩子死得那么惨,与浅野家和吉良家百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
  「我至今一样也想不通呀!完全不通。」
  在前来御番所的路上,无论阿初再怎么追问,右京之介都坚持要等见到奉行、请教奉行的意见之后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因此阿初这时显得有些在闹别扭。
  右京之介过意不去地缩起脖子,从眼镜底下窥看阿初的脸色。「阿初姑娘,你就别生气了。」
  老奉行忍着笑,说道:「但是,你现在想通了?」
  「是的。」右京之介坐直身子。
  「当阿初姑娘告诉我,阿千遭弃尸的丸屋与助五郎工作的澡堂,以及长次家的卤菜铺,过去若非出入吉良家或浅野家,便是有所关联,那时,还只是在摸索阶段的我,总算察觉到可能的线索。角藏头子也说过,那个死灵不但残忍地对孩子连下杀手,怀着对『理惠』这个名字的执著回到人世,似乎对浅野和吉良双方均怀有恨意。」
  「可是,不可能有那种人呀!」阿初说道。「浅野和吉良是仇家。」
  「是啊。」右京之介点点头,望着奉行。「后来,我们向道光寺前任住持请教才得知那死灵原来是一位名叫内藤安之介的武士,也得知他们一家所发生的悲剧。」
  「也知道死灵为何在百年后的今天才复苏的缘由。」奉行接着说道。
  「是的。如此一来,阿初姑娘在田村府里看到的——田村府庭院石块的鸣响震动,与杀童命案同时开始,简直就像在警告世人,要我们阻止内藤安之介的行,还有那伫立在石块旁的年轻浪人——其中的意义就十分明显了。那位幻象中的年轻武士正是百年前看穿了内藤安之介因疯狂而不断斩杀平民的本性、与他决斗,并为他的妻子儿女担心的人。从安之介放火的火海中救出临死的理惠夫人,万分过意不去地道歉的人物,就是他。。」
  「对,对,这我知道。」阿初很着急。「可是,他又是谁……」
  「是啊,这名浪人是谁呢?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唔。」奉行深深点头。「关于这一点,右京之介,你是怎么想的?」
  右京之介脸红了。「借着阿初姑娘的力量,听到理惠夫人的话之后,我想过了。」
  「听了那些话之后?」
  「是啊,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微笑道。「那些话当中,有这么一段吧?有段时期,内藤安之介情绪高昂,表示找到仕官的门路,靠着他的武艺也许不必屈就于一介旗本家人,能够飞黄腾达——理惠夫人是这么说的吧。』
  「嗯,确实有这么一段。」
  「阿初姑娘,你想想看。那时候可是极尽繁华富贵的元禄盛世啊,武士已经无法单靠剑术觅得一官半职。在忠臣藏中完全被塑造成恶人的大野九郎兵卫,也就是赤穗藩的家老,他负责掌管藩的财务内政,并在财政方面大展长才,就连诸侯大名都倾向于重用这类武士做为家臣了,那么在这江户城里,还有哪些地方可以让内藤安之介凭武艺便飞黄腾达?纵使最后终究是落空了,但这个地方至少曾经让安之介怀抱希望。」
  阿初困惑不已,求助般看着御前大人。
  奉行露出笑容,温言说道:「想想忠臣藏的故事情节啊,不是有个地方急着要找武艺高强的武士吗?」
  眼前为之一亮,阿初不由得大声说道:「吉良大人府上!」
  右京之介双眼发亮地接下去说:「正是。虽不如民间传言那般,但自从奉命将宅邸迁往本所之后,吉良大人为以防万一,确实增加了手下的人数。这件事有明文纪录。当然,应该不只是让一干浪人聚集在府内,而是想正式聘用吧。在这样的情形下,能有所表现的,终究非剑术莫属。」
  「可是,内藤安之介过天就回家了不是吗?这不就代表他没有获得招聘吗?」
  「阿初啊,即便量了增加人手巩固防卫,事情无论如何紧急,吉良大人也不需要疯狗,吉良府也不是个见识低浅到以疯狗为看门狗的人家啊。」
  奉行的话,让阿初又一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也这么认为,阿初姑娘。」右京之介点头说道。「内藤安之介确实被吉良府赶出来了。因此,他那绷到极限的疯狂终于断了线。」
  「吉良大人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吧。当然,吉良大人想必没有亲自接见内藤安之介,依照流传下来的说法,在吉良大人手下负责观察浅野的动向并稳固别馆守卫的是名叫小林平八郎的家老,这位家老据说也是名剑术高手,同样身为使剑的人,这点眼力应该是有的。」
  这意想不到的变化令阿初不自觉地伸手按住脸颊。好冷。
  「竟然有这种事……」
  「当然,这只是推测,不过是我在脑海中将每件事串连起出来的解答。」
  「可是,前后关节都合情合理呀。这样一来,看穿了内藤安之介的疯狂进而杀了他的,就是吉良大人府上的人了。」说到这里,阿初顿时停住。不,不对,这样就说不通了。「可是,右京之大人,若是照您刚才说的,内藤安之介虽然对吉良大人怀恨在心,和浅野大人却没有任何关联呀!反而应该要感谢灭了吉良大人的赤穗浪士才对。」
  右京之介再次望着奉行的脸。仿佛早此一般,奉行温柔轻声问道:
  「这件事你怎么想,右京之介?」
  「原本我的想法也和阿初姑娘相同,一想到这个环节就完全迷失方向了。」
  右京之介很老实,困惑似地垂下双眉。
  「但是,我也相信在脑中组合起来的这番想法没有错。我也想过,这么一来就与浅野无关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奉行愉快地催他说下去,「后来又出现了并非无关的线索?」
  「是的,就是锁子甲。」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这是赤穗浪士复仇时穿戴的?」
  「那片锁子甲吗?」阿初禁不住再次问道。
  阿初再次注视那片锁子甲。右京之介取过那片锁子甲,说道:
  「是啊,阿初姑娘。人们所认为的复仇的浪士身穿打火装束完全是戏台上编出来剧码。百年前复仇之夜,赤穗浪士是身穿锁子甲、锁子衩与黑棉布衣。大野屋的理惠夫人代代视为护身符珍藏的那片锁子甲上留有明显激战的痕迹,那肯定是赤穗浪士的装备。」
  阿初不解地抱头问道:「那么,担心唯一残存下来的女婴,并且事后以锁子甲包着银两托付收养人家的,是浅野家的家臣?」
  「是的,正是如此。特地以锁子甲包裹银两即是最好的证据。以他的立场,无法在杀死安之介时表明身分,才会在复仇成功之后才以这样的方式留名。多半是托人送过去的吧。阿初姑娘在田村府上看到的幻象中的男子就是赤穂浪士之一,非这样无法解释。」
  「这样的话,杀死内藤安之介的也是那位浪人了?那么他究竟是在哪里认识内藤安之介,又怎么知道他就是疯狂砍杀百姓的人?」
  右京之介沉默了。
  「就是在这里想不透是吧。」奉行伸出援手。
  「接下来的,更是推测中的推测了。」
  「嗯。」奉行点头。「但是,无论如何,除推测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线索。我们无法使时光倒流,回到过往去确认。」
  右京之介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当时,赤穗浪士一行人以大石大人为首,一步步策画复仇大计,并耐心等待时机。他们肯定会以各种方法试图査明吉良的动向,姑且不管戏台上演的那些逸闻,这群浪士一定是用尽各种手段搜集情资。而在此时,听说搬到新宅邸的吉良府为了增加人手而召募剑客——如果是我——如果我处在大石大人的立场——自然会想要利用这个机会。」
  噢——阿初出声叫道。「您是说,赤穗浪士中有人假扮成内藤安之介那样的浪人潜入其中,以探吉良大人的虚实吗?」
  「是的。于是,这名浪士在无意间看到了安之介,看到了他与他的疯狂举动——那股以杀人为家常便饭的杀气。而身为潜沉于江户城中等候时机来到的赤穗浪士,要将轰动全江户城百姓的试刀杀人与安之介联想在一起应该易如反掌。」
  这是推测,纯然是我的推测——右京之介无助地不断摇头。
  「没有证据。只是,光从这片锁子甲来看,阻挡内藤安之介的恶行、向他的妻子理惠道歉、为留下来的女婴担心的,便是成功复仇的浪士中的某人——这是唯一的可能。」
  良久,一阵凝重的沉默降临,重得简直像能放在秤上量一般。至少,阿初肩上是如此感觉的。
  正因如此——就是因为这样,右京之介大人也才无法抬头挺胸地说已经解开谜题了。他想请教御前大人,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而老奉行不知是否察觉了右京之介的心境,神色自若地搔着下巴,下巴上掺着白色的胡碴已经开始露脸了。看到这里阿初这才想起夜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御前大人早上剃过的胡子都长出来了——
  「若我是大事在即的赤穗浪人之一——」
  缓缓地,眼睛仍望向他处,悠哉地搔着下巴的奉行开口了。右京之介赫然抬头。
  「为密探吉浪府,假扮成浪人混进去,正好在那里遇到了轰动全城的试刀杀人凶手的话——」
  「遇到的话?」
  「我会不予理会。」奉行说着,灿然一笑。
  「若和那种危险的人扯上关系,在还没复仇前就丢了性命,这根本是得不偿失。不说别的,插手介入试刀杀人这样的闲事要是被町方役人盯上,不小心露出马脚,不但影响了复仇大计,届时要拿什么脸去见同伴?再怎么赔不是也赔不起。那可是紧要关头。事情发生的时间,依道光寺和尙的说法,是元禄十五年十一月底吧?复仇的时刻就在眼前,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右京之介无力地垂下头来。
  「但是,」奉行继续说道,表情不再轻松,「心里必定还是无法忍受吧。」
  「您是说,无法放任试刀杀人吗?」阿初这一问,奉行顿时迟疑了。
  「当然,这也是免不了的。但我想,应该不止如此。」奉行从容调整坐姿。「我在捜罗、记录《耳袋》的资料时,因缘际会与两、三名浪人相识,经常听他们谈话——将来再介绍给阿初认识,他们说的故事很有趣——听他们说,在寻门路找主人家投靠时,往往会结识许多境遇相同的浪人谈起彼此的身世经历、互吐苦水,时而竞争,时而欺骗,什么情况都有。」
  这倒是极有可能。武士大人们毕竟也是人。
  「心里有这样的认知再来审视内藤安之介的状况,假如我是赤穗的家臣,遇见希望受聘于吉良府的内藤安之介,应该也有机会了解他的身世。这名浪人身上散发出可疑危险的氛围,以至于吉良家不愿聘雇他,这么一来,我也许会好奇在意,因而对他产生兴趣。」
  这的确是——阿初点点头。
  「于是我得知他因为杀了一只狗而遭到革职沦落为浪人,最后还看出他因此丧心病狂,我,身为浅野的旧家臣,复仇在即的我,内心定然无法置之不理的。」
  「为何?」右京之介敏锐地问。「为何在得知内藤安之介的身世经历之后,会无法置之不理?」
  「因为同病相怜啊。」
  「同病相怜?」
  「不是吗?内藤安之介之所以贫困潦倒,起因于杀了一只狗吧。而为何杀了一只狗会受到罪责?不正是因为生类怜恤令这条天下恶法吗?」
  「而浅野的旧家臣也一样,」右京之介一副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模样说道,「追根究柢,都是因为幕阁不愿裁定神志失常的主君神志失常,他们才被迫向吉良复仇,不得不贯彻那本来根本算不上忠义的忠义——」
  阿初再次想起道光寺前任住持所说的——杀死内藤安之介的人,同样也是一个不得不泯灭自己良心的人。
  「正因同病相怜,无法置之不理,反而更加同情、更加愤恨,不是吗?我相信正是这样。若是我,便会这么想。」
  什么忠义、主君的遗恨,这些阿初都似懂非懂。但御前大人这番话的意思阿初也能够理解。
  只不过——
  「可是,御前大人刚才又说,大事就在眼前,所以会置之不理。」
  「是啊,大事就在眼前,所以我恐怕会因此而烦闷不已吧。」
  奉行将无肉骨凸的双手用力握紧,表现出内心挣扎纠结的矛盾情绪。
  「内藤安之介被逐出吉良府回到理惠身边之后,直到死于身分不明的浪人之手,期间约有半个月的时间不是吗。这半个月那浪人或许烦闷不已。」
  右京之介「啊啊」了一声,类似叹息。
  「在烦闷之中,他可能去査看过内藤的妻子理惠,以及孩子们的状况。由阿初所见的那幻象中的男子以无限挂心的语气呼喊着理惠的名字,即可推测出他的内心吧。那位浪人,身为赤穗浪士之一的他,或许为了达成大忠大义的使命,也必须与妻子儿女诀别。也或许他单身未娶。无论如何,他都寄予了深深的同情。无论是对理惠也好,对孩子们也好,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对内藤安之介其人也是如此。」
  正因同情,才无法置之不理。是这样吗?正因如此,才不顾自身安危执起刀,与安之介决斗——
  「不过,这也是猜测。」
  仿佛重新执掌随波逐流的船舵,引领它驶向原本的航路一般,老奉行以明快的语气说道:
  「你们两人也和平田源伯大夫谈过,赤穗浪士当中,有些明知主君心神已乱,有些则否,不一而足不是吗?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不得而知。」
  奉行看看阿初又看看右京之介,说道:「你们两个肚子饿不饿?我叫人送茶泡饭过来吧。夜已经深了。」
  这几句话不禁令阿丽紧的肩头整个放松,右京之介也呼地吐出一口气。
  阿松很快备好茶泡饭送来。等到饭送进肚里,阿初这才感到原来自己极其疲惫。
  「御前大人。」右京之介放下筷子,叫道。「接下来,我们能做什么呢?您认为要怎么做,那内藤安之介的鬼魂——附在助五郎身上的死灵,才能安息?」
  老奉行没有即时回答。片刻过后,他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问道:「阿初,你认为呢?」
  「阿初不知道。」真的,阿初只能如此回答。
  「是啊。这一点,也只能求神佛保佑……」说到这里,奉行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但是,右京之介。」
  「在。」
  「我们这番天马行空的猜测若不幸命中,有一件事你必须严加戒备。」
  右京之介一脸不解。
  「猜想不到吗?吉良已灭,但浅野又如何?那出戏——为世人津津乐道聊以慰借的那出精采好戏,使赤穗浪士之名世代传颂,万古留芳。」
  「我明白了!」右京之介突然惊醒一般,阿初也恍然大悟。
  「我们得谨慎留意中村座了。」
  「助五郎——死灵的下一个目标若不是大野屋的理惠夫人,便是百年后仍健在的赤穗浪士传说,是吗?」
  「若我们那噩梦般的推测不幸命中的话。」
  在寂静的夏夜里,御番所的官邸中,老奉行的声音重重回响。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36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36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2-9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 5 百年复仇始末

  一

  被囚禁在通町岗哨的助五郎,即内藤安之介,尽管不像上次那般摇晃柱子恣意引起騒动,但平常他总是双眼充血,醒着的时候瞪视四周,连睡着的时候也低吼声连连,以至于胆小的书记总是心惊胆颤的。
  好在当月轮值的是熟人亥兵卫,六藏暂且不需太过担心,但其实该怎么处置助五郎,六藏着实想不出妥善的对策。
  若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将杀害阿千与长次的罪套在他头上再交给御番所,也行不通。御番所的调査可没有那么含糊。不说别的,再怎么糊涂的与力,只消往助五郎看上一眼,立刻就能明白他的样子不寻常,铁定会犹豫是不真的向此人问罪。确实,若被问到助五郎是否真为凶手时,眼下六藏也无法坦然称是,同时罗列出种种证据。
  「当成是被狐仙附身的话呢?」同样束手无策,表情略显不耐烦的亥兵卫开口了。「我听说汤岛那边有个巫女风评不错,找她试试如何?」
  六藏苦笑。「请她做个法,就能顺利赶跑狐仙吗?」
  「行不通吗?」
  「很不巧,强占着这助五郎不放的家伙可没那么好对付,不是一、两块油豆腐就诱得出来的。」
  如今的助五郎几乎不吃不喝,六藏可是想尽办法哄他进食,可惜他对饭团、汤碗看都不一眼。
  (再这样下去,助五郎的身子会熬不住。)
  六藏朝骨瘦如柴、双腿摊在地上的助五郎看了一眼,内心暗想:
  (或者,助五郎一死,栖息在他身上的内藤安之介的鬼魂也会跟着往生?不,没这么好的事,铁定又会附在另一个人身上……)
  呸呸呸,乌鸦嘴。这事连想都不该想。
  正当六藏感到进退两难时,阿初与右京之介回来了,两人直嚷着说谜已经解开,并解释了这一连串的因果。尽管六藏一时之间难以尽信,但听来倒是合情合理。无论如何,自从小妹展现这奇异的能力以来,六藏便接二连三遇上这类怪事,事到如今,也没有大发脾气的道理。
  「让那位大野屋老板娘与助五郎见上一面,阿初,你看怎么样?」
  没想到阿初竟坚决摇头。「这么做,会危及老板娘的性命。」
  要是到时助五郎甩脱了绑缚,朝理惠扑过去就糟了。
  「因为内藤大人的鬼魂一直都在寻找理惠夫人,而且目的是为了重演百年前的悲剧。此时此刻,让他们见面绝对要不得。」
  「是吗……我还盘算着也许能借由老板娘的劝说,好好安抚助五郎体内的内藤安之介。」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不说别的,大野屋的理惠本人对于自身发生的异状根本一无所知。事到如今,六藏也只能点头同意。
  「总之,当前最重要的是盯紧助五郎,我想,也只能这么做了。还有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助五郎逃走。」
  如此一来,内藤安之介的死灵对理惠也好,对中村座的赤穗浪士也好,便无可奈何了。
  「看只能这样了。」六藏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然而数日之后,处置助五郎这件事却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难题。

  「辰三?」
  「是,头子,真对不住。」
  将近傍晚七刻半(下午五时)时分,先前曾赶来姐妹屋通知长次命案的松吉来了。他的头子——深川的辰三,表明要六藏对一事给个交代。此事无他,正是处置助五郎一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初六藏是在文吉遇难时,硬是掰了个理由将助五郎带回通町,对此他自认欠辰三一份人情。但彼此是老交情了,如今辰三竟会差人来开门见山地抱怨,老实说六藏很是意外。
  松吉在热得冒汗的同时也冒着冷汗,只见他频频以手臂抹掉脸上的汗,一脸惶恐。阿好看不下去,马上盛了一大杯水给他,在松吉喝完那杯水之前,她一直担心地站在一旁。
  「阿松,你别急呀。」阿好安慰般地说道。「我家这口子和你们辰三头子从小就是哥儿们,是好事坏事都一起干过的交情。有什么事,用不着嘴里塞着水沟盖似地说不出口,你就直说吧。」
  「这就太夸张了,头子娘。我的嘴再大,也塞不下水沟盖啊。」
  松吉的嘴大是有名的,甚至因此有了大嘴松的绰嘴,他对此倒是十分介意。
  但是,或许是阿好这么一句玩笑话总算让他稍微松口气,脸上的汗眼看着消散了,于是,他再一次面向六藏。
  「小的我虽然不识字却还不笨,我们头子的意思,我好歹猜得出来。」
  「嗯嗯,然后呢?」
  「我们头子会派小的我来跑这一趟,是要我先来和六藏头子把话串好,因为我们头子目前完全动不了。」
  「怎么说动不了?」
  「我们头子一定是被片濑大爷指责了。」
  片濑大爷即是辰三效力的南町同心,六藏也知道这个人,老实说,他与这位大爷不是太合得来。这人要当町方役人,的确少了那么一点担当,只是,若是对办案本身没担当也还过得去,麻烦的是片濑大爷对上司一味承应,因此往往致使跟在他手下办事的人备受困扰。
  哈哈,又来了——六藏心想。一定是片濑大爷受到上面的施压,把气出在辰三身上。
  经六藏一问之下,松吉惊讶地缩起脖子猛点头。「头子,您料得一点儿也没错。」
  但是,辰三早已将片濑的脾性摸透,若不是什么大事,照理说都应付得过去。这回想必是因为助五郎是相继杀害两个孩子的嫌疑犯,片濑大爷才会一时慌了手脚。
  「也就是说,在深川干下杀人命案的凶手竟然由我押着,片濑大爷对此觉得没趣是吧。应该是说,是被更上面的督察大人问住了吧,铁定是交待他要好好干之类的。」
  松吉额上又冒出一阵汗珠。「就是啊,头子。而且啊,这次斥责片濑大爷的人更难应付。」
  「他们把谁抬出来了?」
  随口这么问的六藏,一听到松吉说出来的名字之后,表情也僵住了。
  「就是赤鬼古泽大人……所以辰三头子才为难啊。」

  二

  此时,阿初与右京之介两人正在浅草猿若町的中村座。
  中村座内座无虚席,人人都是为了一早一路上演到傍晚六刻(午后六时)的假名手本忠臣藏而来,尤其是为了看四世市川团藏的绝技,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好。无论是宽广的二、三楼座位还是高耸的天花板,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热气。台上正好演到大结局的前一段,即第十段天河屋那一幕。
  阿初与右京之介可不是抱着看戏玩耍的心态来观赏这出长达一整天的戏的,两人的原因无他,就为了大野屋德兵卫与妻子理惠正是选在这一天来看这出戏。
  当德兵卫说起许久前便答应今天要带妻子到中村座时,阿初曾强力劝阻,并示意最好延期。理惠与假名手本忠臣藏,双方角色委实太齐全,令人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德兵卫却意外坚持:
  「已经托茶屋备好餐点,而且内人一直十分期待看这出戏。再说,出门的不止我们夫妇俩,上州屋的小老板也会同行。事到如今,我能拿什么借口取消约定?内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无从劝起。」
  德兵卫老閲的话确实有理,更何况只要我们牢牢看住助五郎,也不必一味阻止——右京之介借此缓颊。
  「不过,看戏时找个人在一旁监看如何?可以找文吉,也不妨由阿初姑娘出马。」
  「那么,右京之介大人呢?‘」
  最后由三人同行,说穿了,他们是来当大野屋夫妇的保镖。
  大野屋夫妇与同行的上州屋小老板夫妇四人融洽地并排坐在戏台前的席位上。临时进场的阿初与右京之介说是在戏台正前方也没错,但其实两人正缩在戏院最后方的席位,连戏台上的台词都听不清。至于文吉,则表示「我没办法一直坐着不动」,因而没进席位,或许是去找戏院的人商量,此时正在门口找位置窝着,顺便监视出入戏院的人吧。
  这本来应该是阿初满心期待的一出戏,然而此刻,阿初目光与思绪动不动就被大野屋夫妇——被理惠那开朗明亮的侧脸吸引了过去。
  这位理惠与幻象中的那位理惠太过相似,甚至令人怀疑是投胎转世。不同的是,大野屋的理惠此时正处在无比的幸福里,眼角眉梢丝毫不见忧心的踪影。
  到了正午时分,大野屋夫妇身边送来了茶屋的饭盒。理惠依偎在德兵卫身边,一面照料小老板夫妇,一面愉快用餐。阿初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霎时间感到一阵欣慰。
  太好了,成功阻止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再也不会有人犠牲了。不,岂能再让人犠牲!
  对于自己的这份力量,阿初有时深感困扰,甚至希望干脆就此完全摆脱,但此时阿初却略感骄傲。开心看戏的大野屋夫妇——这份安乐,至少我是尽力去守护的。
  「阿初姑娘,你去年也曾看过这出戏吧?」右京之介毕竟也是在意大野屋夫妇远胜于戏台,一面注意他们一面对阿初说。
  「嗯,听说就是因为去年大受欢迎,今年才会再次上演。」
  戏台上正演到两名武士明确表达不收不义之人的钱财,并将五十两退回,勘平当着两人的面前切腹的剧码。这是忠臣藏中最出名的悲剧人物最为精采的一幕戏,席上的观众无不紧张地屛息以待。
  「去年和今年,阿初姑娘对这戏的观感有所改变吗?」右京之介似乎有些担心地问道。阿初微笑着摇摇头。
  「没这回事。戏归戏,很有趣的。」但——毕竟心有所感。
  看看这塡满中村座的观众散发出来的热气。从楼上栏杆探出身子来的人,侧翼有一群活力旺盛的客人不时荒腔走板地叫个不停,位于戏台正面后方这一带的戏迷不觉以臭脸相向。就连舞台后方的劣等席次都是你推我挤,呈现客满的拥塞光景。人气与热气、油味与吃食、胶与染料,所有这一切混杂而成的味道,竟令人有些头昏。
  百年前,城中一件刀伤引发了一连串祸事,置身其中的人们可曾想过无情地作弄自己的命运洪流,竟会化为如此辉煌灿烂的故事,为后世所传唱?可曾想过后人正如此为他们的生存之道、赴死之道喝采感动,并且一次又一次重现这一幕历史,专注守望?
  若大右藏助在百年之后的此时此刻复活,看到这戏台上的桥段会做何感想?视吉良为恶,视他赤穗义士等人为善,并奉为英雄,对于人们这番偏袒,他会有何反应?
  一思及此,阿初不禁悲从中来。
  「不过,看戏也会累呢。」右京之介说着,不住地抹去额上的汗水。阿初笑着正要将手巾递给他时,瞥见文吉在挤满了人的席位中穿梭而来。
  「文哥,怎么了?」阿初反射地往大野屋夫妇的方向看,却不见异样。
  文吉很快地说:「信吉奉命来传话,说最好通知古泽大人一声。」
  「通知我?」右京之介上前。
  「是啊。因为我们绑住了助五郎,现在出了点状况了。古泽大人的父亲来到我们岗哨了。」
  「为助五郎的事?」
  「是。说我们连査都没査,凭什么把助五郎关着,一直质问不休。」
  一听这话,右京之介没有片刻犹豫,当即说道:
  「走吧。那十足是家父的作风。好卑鄙的手段。」
  只见他平日温和的脸上出现了严峻阴沉的表情,令阿初心下不觉害怕了起来。尽管犹豫,但见大野屋夫妇沉浸在戏里的幸福侧脸,阿初当场下定决心将这里的事安心交给文吉,连忙跟着右京之介离开了。

  三

  「我现在要请你告诉我的是,你是以什么凭据将这个人绑在这里。」
  古泽武左卫门的声音与长相非常不协调,甚至可称得上过分温柔。
  这个人,指的当然是被纠在柱子上的助五郎。武左卫门往那边努一努下巴,又转而面向六藏。
  「若听不到合理的解释,辰三就要将这人带走。既然与百本杭杀童案有关,那是发生在辰三地盘上的案件,理应在深川办理才对。」
  六藏向绑在柱子上垂着头,嘴角流涎睡得不亦乐乎的助五郎瞄了一眼。
  「给我一个解释」、「是这样的」这番对话不知已重复多少次了,武左卫门来到此处已有一顿饭的时间,在双方这般那般的争论中,狭窄的岗哨充斥的紧张气氛愈发浓厚沉重,仿佛伸手便能掏起。
  六藏丹田使力,说道:「关于您所说的,古泽大人,正如小的再三向您解释的一般,助五郎同时有杀害丸屋阿千的嫌疑。丸屋是我辖下的店家,小的也有小的……」
  武左卫门猛一挥手,当即打断了六藏的话。「即便如此,你漫无目的地将助五郎绑在这里也说不通,我问过冈野与石部了,六藏,你根本没有好好调査过助五郎,不是吗?」
  冈野是丸屋出事时出面的同心,而石部正四郎则是与六藏交好的同心。无论何者,都不会提出适才武左卫门口中所说的怨言。冈野大应该是差遣自己手下的冈引办这件案子,根本不会亲自过问六藏。
  (这下子我懂了,这确实是来找碴的。)六藏心想。至于这碴是从何而来,想必是……
  辰三小心翼翼地插嘴了。「古泽大人,小的之前也向您解释过,关于助五郎,小的与六藏商量过后正着手处理。两起杀童案的凶手多半是助五郎,这应该是错不了的……」
  辰三,多谢你了——六藏在内心合掌一拜。助五郎有杀害阿千与长次郎的嫌疑,这事之前他一句从未曾向辰三提过,辰三此时想必也是惊讶万分,眼前的他却愿意配合六藏的说法。
  「应该错不了,只是,」辰三继续说道,「无奈助五郎眼下是这副模样,不但想问话无从问起,连要将他从此处移走都得大费周彰。小的也认为,在助五郎神智稍微清醒之前,最好是先将他留在这里。大人可否暂且息怒?」
  书记早已被请出去,而代替书记坐在书案前的亥兵卫则兀自绷着脸猛点头。虽然一声不吭,但亥兵卫从事发之时直到此刻,心里八成在嘀咕「一个吟味方与力根本不该跑来强出头」,这一点六藏也心知肚明。
  「那么,我再请教另一件事。」古泽武左卫门一丝笑容都没有。「六藏,你在三崎町做些什么?我听到风声,说你派手下去办事。那里不也不是你的地盘吗?」
  说实在的,这一问反而令六藏大出意外。三崎町确实有大野屋、有理惠。听阿初说起那件事后,为了进一步确认,六藏也亲自跑了一趟,他前去瞧瞧老板娘是什么模样,也派文吉到附近打听一下风评。没想到武左卫门竟连这些事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你四处调査囊袋铺大野屋,以及老板德兵卫和老板娘理惠,这我都知道。你的目的何在?这也与助五郎有关吗?」
  就在此时,岗哨的门喀拉一声开了,只听有人叫道:
  「父亲大人。」
  六藏一听这声音立刻感到惊讶万分,转头往门口看,只见右京之介就站在那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阿初紧跟在后,一双大眼睛瞠得更大,脸颊都僵了。
  古泽武左卫门缓缓转向他的长子。有好一阵子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
  右京之介当下明显露出退缩的模样,却奋力紧闭双唇,双腿用力站稳,坚定地瞪视父亲。
  武左卫门与先前一样,以堪称温柔的语调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有指派给我的任务,我正在执行我的任务。」
  「任务。」武左卫门揶揄般复述。「原来如此,任务是吗。」
  「是的。」右京之介虽然回答得不住打颤,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但是,父亲大人,我才要请教父亲大人在这里做什么。父亲大人原本执事的地点与六藏头子、辰三头子等实地走访办案的人相去甚远。我认为您来到此处,吩咐这指示那,本身就错了。」
  这下糟了——六藏在内心暗自咋舌,此时辰三也背着武左卫门皱眉。
  「我也有我的任务。」武左卫门那张赤鬼之嘴松开,露出骇人的笑容。
  「什么样的任务?」
  武左卫门扭曲的嘴挂着笑容,将之前向六藏等人说的话向儿子说了一遍。
  话才刚说完,右京之介接着大胆说道:「父亲大人,您这是找碴。」
  古泽武左卫门眉毛一挑。六藏看到位在右京之介身后的阿初身子一凛,向后缩。
  「你说我找碴?」
  「是的。」右京之介耿真地继续说道。「父亲大人本身也非常清楚,这样找碴是不对的。您其实别有用意,不是吗?」
  武左卫门的声音低得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明知故问。父亲大人,您对我在六藏头子身边一起办事深感不满,因此以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
  六藏还来不及阻止右京之介,武左卫门便已从原本坐着的架高地板上站起来了。他的动作着实迅捷确实不辱直心影流高手之名,没有半分破绽,甚至未卷起丝毫风动。才两步便瞬间来到右京之介面前,右手一扬,下一刹那,竟以将右京之介直向岗哨墙上摔的势头在他脸颊上留下结结实实的一掌。
  「您在做什么!」
  亥兵卫奔到右京之介身边,阿初也张开双臂护着他,可惜右京之介已满身尘埃,眼镜震飞,嘴唇也流着血。即使如此,他仍推开阿初与亥兵卫,勉强撑起上身。
  「这样您满意了吗,父亲大人。」
  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奇怪的是,在六藏听来,那颤抖之中、在激动的同时,亦隐含着挖苦的况味。
  「您总是如此,总是这样对待母亲大人和我,光是透过言语根本无法与您沟通,因为您的胸中没有心,父亲。」
  「古泽大人,快别说了!」六藏厉声说,赶紧介入右京之介与他父亲之间,因为古泽武左卫门一副随时伸手拔刀的姿态。
  但,六藏完全错了。眼前的武左卫门双手垂在身旁,恶鬼般难看的脸愈发丑恶,直勾勾地俯视着长男。只见右京之介不断喘着气,父亲则是凛然定静,连一根头发不为所动。
  狭小的岗哨里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沉默,空气紧绷得几乎是吹弹有声。平常助五郎那听来刺耳,甚至令人恐惧不安的鼻息,在道一刻反而显得平和安详。是的,助五郎从头到尾都在睡梦中,连姿势都没变。
  感觉虽漫长,但实际上也许只是呼上两、三口气的时间。古泽武左卫门鞋子乍响,大步向前,伸手开门。喀啦!唰!两声干脆俐落的开关门声之后,他掉头而去。古泽武左卫门那硕大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之间,岗哨内仿佛空旷了许多,右京之介默默地抬起手来修理适才摔破的眼镜。

  「还好牙齿没被打断。」阿初说着,边拿湿毛巾按着右京之介肿起的嘴唇。
  「古泽大人真是吓人。」六藏也说。「我是说,两位古泽大人都一样。我万万没想到您会当着令尊的面说出那样的话。」
  结果,辰三只约好详情改天再谈,立即匆匆离去。岗哨里仅留下阿初等三人与亥兵卫,以及依旧呼呼大睡的助五郎。
  脸上少了眼镜的右京之介乍看之下神情显得世又稳重。他的眼角略微发红,在阿初的照料下,他听着六藏的话,然后静静地开口:
  「有一次,家父差点杀了我。」
  阿初手上的手巾险些点落地,六藏抚着下巴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孩子似地以手撑颊的亥兵箭失手向前跌。
  右京之介露出苦笑:「对不起,吓着各位了。但这是千真万确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假思索地开口问了之后,阿初这才连忙加上一句:「不是的,我是说,如果您不介意我们问的话。」
  「当然不介意。我至今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既然让你们看到那种场面,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接着他要了一杯水,阿初马上为他奉上。津津有味地喝完这杯水之后,右京之介缓缓说了起来:
  「那是十年前我七岁的时候。晚上,我睡在房里,忽然听到激烈的争吵声而醒来。竖耳倾听片刻后,才知道那是家父与家母的声音。家母在哭,她的哭声听来痛苦万分。」
  于是,右京之介随即从铺盖里起身,赶到双亲的寝室。
  「我当时怕得不得了,总觉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本想出声叫父母再打开唐纸门的,可是正当我惊疑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的时候,家父怒气冲冲的声音嘎然而止,随即唐纸门猛地从内侧开了,只见家父昂然站在我面前。」他说,至今仍无法忘记父亲当时的扭曲面容。
  「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完全找不到我所熟识的父亲的脸。该怎么说呢——家父的脸极其显恶地皱成一团,活像抽走了一个人该有的温暖的血肉肌肤,仅剩下残渣碎末。」
  武左卫门一看到右京之介,便掀起他的后领朝母亲扔过去,母亲尙未更衣准备就寝,但脸上毫无血色,发髻凌乱,腰带也松了。
  「家母紧紧抱着我,以全身护住了我。我不明究竟,只是一味恐惧害怕紧抓着家母,但双眼迟迟无法从俯视我们母子的家父身上移开。家父——」
  飞也似地奔向置于房间一角的刀架,亮出白刃后,火速赶到我们母子眼前。
  「一开始,我以为家父醉了,但并非如此。不过,我想当时的家父神智并不清醒,若是清醒就不会做出那种事。」
  古泽武左卫门拿刀指着妻子与长男这么说。「家父说,与你的不义之子一起受死吧。」
  「不义之子?」
  阿初难以置信,不由得重复右京之介的话。他轻轻点头,一面说道:
  「是的。家父以为我是家母与其他男人私通后所生的不义之子。我想这一点至今依然没有改变。家父的疑心深种,自始至终已然成为一处深深的伤口,不停地折磨着家父。」
  「怀疑令堂的私通……这真是……」
  见六藏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右京之介微笑道:
  「而且,据说这私通的对象,正是家父的弟弟。」
  「弟弟?」
  那么——
  「是的,便是六藏头子与阿初姑娘都认识的家叔,小野重明。」

  右京之介的母亲十五岁那年便嫁给武左卫门。她原本是民家之女,当时在武左卫门上司家中担任女侍,之后获武左卫门青睐,为了这桩亲事,上司家还形式上将她收为养女,再嫁入世代为与力的古泽家。
  「当时,家叔已步上算学之道,只是尙未出门远游,并与哥哥同住一个屋檐下。家母是平民出身,家父又是如此严肃的一名武士,也许对家母而言,家叔确实是比家父更加容易亲近。事实上,据说家母嫁进来时,这种伤人的无情传闻便满天飞扬。」
  说到这里,右京之介轻抚着肿胀的嘴唇也不禁皱起眉头。
  「但是,我不相信家母与家叔之间曾经发生过令家父疑心之事,更不用说怀疑我是家叔的孩子,这种事根本是子虚乌有。」
  六藏一副有所顾忌地问道:「这件事您可与人谈过?」
  「我从未向家母提起,也没有坦白地与家叔谈过。但是,看家叔的态度,还有更重要的,是家母与家叔的为人让我这么有信心的。其实在家父内心深处同样认为私通的怀疑极其可笑……」
  右京之介无奈地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不懂。也许至今家父依然怀疑,才会像方才那样气昏了头。」
  「那还不是因为右京之介大人当面指责令尊是个没有心的人。」
  阿初不禁低语,右京之介只能过意不去地无力耸耸肩。
  「但是,阿初姑娘,有一段时期,家父真的割舍了自己的心。大概是因为若不这么做,便无法与家母生活下去吧。我私心认为,家父对家母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另一方面,却又无法抹去私通的怀疑。也许要逃避这份痛苦,除了把心割舍换上铁石心肠之外,已没有其他选择了。」
  望着右京之介的侧脸,阿初心头蓦地里惊觉,话竟兀自脱口而出:「右京之介大人,您是因为令尊至今仍无法抹去怀疑——不,也许怀疑正与日倶增,您才无法随心所欲地选择算学之道吗?」
  六藏眉毛一挑,瞥了阿初一眼,露出「这话太没规矩了」的神情,但右京之介本人则立刻点头答道:
  「你说得没错。是我,才使得家父备受折磨。我想不用我强调,我的外表与家叔实在太过相似,这也是家父怀疑的原因之一。世间常见长相相似的叔伯侄儿,但由于家父身陷于怀疑的泥沼里,双眼已全然见不到这普世现象。在他眼里,一切都模糊了,扭曲了。若我再发挥与家叔相同的才能,岂不是将家父逼得走投无路吗。」
  「所以,您宁可舍弃算学而继承令尊?就为了解开私生子疑云?」阿初的声音不知不觉强硬了起来。「那真是太奇怪了。右京之介大人就是右京之介大人,又不是为旁人而活,为什么您要顾忌这么多?」
  「阿初!」
  「阿初。」
  六藏与亥兵卫异口同地喝止阿初,阿初只好闭上嘴,但其实她还有好多话想说。
  「不要紧的。」右京之介微微一笑,抬头看六藏,接着将视线移到阿初身上。
  「也许我错了。在阿初姑娘这样忠于自己才能的人眼里看来,也许我犯了大错。但是,我没有其他路可走。」
  那双眼睛晦暗极了。
  「我的路,或许在那时候——差点被父亲手扼杀的那一刻便已经决定了。当时的恐惧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我一直提醒自己,决不能再让父亲有借口杀我,决不能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请回寒舍稍事休息。」六藏说道。「您的脸色不太好了。交代阿好一声,请她为您好好治疗伤口。」
  右京之介表示伤势不要紧,但拗不过六藏力劝,右京之介只好无奈起身。
  「也许先换个衣服洗把脸后会好一些。』
  阿初也想跟着右京之介回去,袖子却反被六藏按住,只好作罢,无助地眼看着右京之介独自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岗哨。
  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六藏与阿初顿时泄了气般双双在架高的地板上坐下,亥兵卫则在背后发出一声干枯的叹息。
  「公役大人家也有许多难处啊。说到古泽大人,可是了不起的名门啊。」
  「大概就是因为了不起,才更麻烦吧。」
  阿初双手捣着脸颊默默地坐着。一想到右京之介,内心深处不觉隐隐作痛。心知这份痛楚若不平息,脑子便无法好好思考。
  然而,正当她愣愣地发呆的时候,赫然惊觉四周好安静。不,安静是当然的,是刚才一直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此刻完全听不到了。这教人直觉不太对劲。
  是什么呢?少了什么声音……
  阿初心头一惊,当下抬起头来。六藏问道:「喂,怎么?有什么不对?」
  是鼻息。少了助五郎打鼾般的鼻息,阿初弹也似地回头看。
  眼前的助五郎坐在地上,双腿张开,摊坐的姿势与先前没什么不同,头也是低垂着。但是,只有一个地方与先前不同。
  眼睛。眼睛是睁开的,眨也不眨地睁着。助五郎没气了。
  「哥哥,助五郎死了!」
  六藏顾不了脱鞋迅速一跃而上在助五郎身边蹲下,将手伸到他鼻子下方,僵着脸点头。「没气了。」
  「这下不得了……」亥兵卫馨,奔到屋外。「叫大夫!我这就去叫源庵大夫!」
  被留下来的阿初与六藏脑海里则馨另一件骇人的事,却双双等着对方开口似的,铁青着脸对望。
  此刻,阿初总算见到了助五郎真正的模样,果然是个看似怯懦而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哥哥,」阿初好不容易问说,「你觉得内藤安之介大人的鬼魂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六藏以惨叫般的声音说,阿初却是认真回想,而且她想起来了。
  就是刚才右京之介才在这里说过的。他的表情,那远望的眼神,差点被亲生父亲亲手扼杀的时候——
  (那份恐惧,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死,死的念头。死灵会不会看准这心灵的空隙趁虚而入?
  「啊啊!怎么办?是右京之介大人呀!哥哥!」

  四

  中村座挤满了观众。戏台上正上演着第十一段攻陷高家正门的那一场戏。
  中村座宽十三间二尺(约二十二公尺),双层楼的座位若满坐,少说也有上千人。此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由花道入场、在戏台中央敲响山鹿流阵太鼓的大星由良之助,但阿初却没有那个心思好好观赏。
  文吉等人分头自戏台正面的席位开始寻找右京之介的身影,同时也请辰三派人帮忙。他们几个人在看得入迷的观众缝隙中穿梭,阿初可以从头部的移动清楚看见他们。
  然而,却不见他们要找的右京之介。
  六藏立刻赶到人在戏台前的大野屋夫妇身旁,并说服他们——瞧,他们起身了。六藏带头,试图领他们先逃到戏院外。看到他们起身离席,阿初的视线便从原本的座位上移开。有哥哥在,那边就没事了。
  沉沉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阿初试着让心情平静下来。这时候,正是现在这种非常时刻才应该使出那内心之眼不是吗!
  快让我看到吧!快让我在这人海钻动之中看到内藤安之介那张执迷不悟的脸。
  戏台上浪士们正冲破高家大门蜂涌而入,掌声响起,后方传来喝采声。阿初置身其中,却只顾着睁大她的内心之眼。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拼命寻找的阿初心底却涌出一股无可扼抑的悲伤,完全打乱了她的心。
  内藤安之介的死灵一旦附身于他人,彻底利用完之后离开的刹那便顺手杀死身体的主人。吉次是如此,助五郎也如此。
  要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右京之介身上,阿初就再也看不到他那从容自得的笑容了。阿初眼里,只看得见附在右京之介身上的内藤安之介。赶走安之介后,虽然能恢复右京之介原本的面貌,那张脸却不会再有气息,不会再有坦然的笑,不再推眼镜,不会喊阿初姑娘了。
  (不,这次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阿初眨着眼赶走眼角泛起的泪水,在中村座的热气中抬起头来。
  就在此刻,她所要寻找的人的声音,正好从背后叫道:
  「阿初姑娘。」

  六藏领着大野夫妇来到通道,正准备离开客席。观众的心思都放在演出最后大结局的戏台上,几乎没有人多注意他们一眼。但再怎么说,席上都挤得水泄不通,想顺利离开出乎意料地费事。
  「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大野屋的理惠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脸不安地拉着丈夫的袖子追问。
  「回头再说。总之,先照这位大人的话做。」大野屋德兵卫向妻子理惠耳语,牢牢将她拉近身边。六藏率先急行。
  与此同时,背后的客席发出哇的欢声,原来是躲在煤炭屋的师直——即吉良上野——被众浪士揪出来了。此刻,戏正演到最后、最精采的一幕。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一道硕大的人影,闪身挡在他们面前。
  六藏抬眼看那人影的面孔。
  「您……」

  右京之介就在阿初后方。阿初看到的,仍是右京之介的脸。
  他没变。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将少了眼镜的脸靠过来立刻问道。阿初一颗悬着的心霎时放了下来,骤然间完全说不出说来。
  「右京之介大人才是,怎么会来这里?」
  岂料他表情紧绷,神色慌张地扫视四周,一面说道:「我是跟着家父来的。」
  「跟着古泽大人?」
  「是的。离开岗哨之后,我到处漫步,试着让头脑冷静下来。然后便想到,既然我对家父说了那种话,我就应该离开古泽家。但是,我不能就此消声匿迹。我想,我至少应该先回家一趟,将一切安顿好再做个了解。」
  决定这么安排后的右京之介走向八丁堀,快到家时,却瞥见武左卫门正往外走。「家父的模样极不寻常。我想,也许家父也和我一样,做了什么决定。于是,我悄悄跟在后面,只见家父到了大野屋,然后又来到这里。」
  阿初颈项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附身于古泽武左卫门的内藤安之介向大野屋问出理惠的所在旋即赶来。
  「但是,一进戏院,混在人群中,我便完全跟丢了。而且阿初姑娘竟然在这里……」
  耳里半听着大惑不解的右介说话,一边动脑时,楼上客席后方、从阿初的所在位置无法直接看到的地方,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清清楚楚地传进阿初耳里。

  古泽武左卫门一挡在六藏与大野屋夫妇面前便缓缓拔刀,动作慢得足以凝视,慢得足以看清刀身上的刻纹,恰似蛇在飞身扑向猎物之前,以缓慢却流畅的动作解开盘踞的蛇身一般。
  一看到出鞘的白刃,大野屋的理惠即刻放声尖叫。那声撕力竭的叫声响彻了高耸天花板的每一个角落。
  被挡住去路的六藏当下敏捷地往后跳,推开大野屋夫妇。「快逃!往那边逃!」
  女人的凄厉尖叫,仿佛戏演到一半幕猝然落下一般,戏台上的演员停止了所有动作,观众的吵杂声亦骤然中断。
  阿初与右京之介站在面对戏台后方的客席中央当场僵立,四周的观众仍坐着,只是每张脸上都失去了表情,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刚才那是什么?尖叫声?欢呼声?是恶作剧还是真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此时,一声「快逃!」的叫声跃过一张又一张的脸,传进一只又一只的耳朵里。刹那间的空白明显地染上了异色。那异色从中村座的一端如大火黑烟般滚动至另一端。
  「是哥哥!」
  六藏护着大野屋夫妇横冲直撞地逃,紧追在他之后的是心智尽失的古泽武左卫门。他手上只见刀光四射,无论看在谁眼里,都很清楚这不是演戏的道具。观众顿时领略到现场正在发生什么事,所有人轰然騒动,纷纷站起身来。
  六藏使开捕棍抵挡武左卫门,大野屋夫妇不断往戏台的方向奔逃。身穿打火装束的众演员,有的逃跑,有的在当场呆立。一道坚毅的声音自混乱中响起并指挥众人,声音断断续续传进阿初耳里。那大概就是四世团藏吧。
  右京之介与阿初可说是连滚带爬地从客席上跑下来,穿过大声叫嚷、四处乱窜的观众,竭力地朝戏台前进。
  噩梦直接演绎成一出戏,如实在眼前上演——阿初如此感觉。众演员为避难已逃离了戏台,只见古泽武左卫门自劣等席上跃上戏台闪过勇敢挡住他去路的六藏,刀尖直指理惠与德兵卫,一寸寸缩短双方的距离。
  「理惠……」
  内藤安之介妄执的声音相隔百年再次复活了。大野屋德兵卫让妻子躲在背后,着了魔似地盯着古泽武左卫门直看。
  「为什么——公役大人为何要如此?」
  德兵卫看不见内藤安之介,他眼里所见的,只是一名仪表堂堂的与力猝然拔刀企图伤害他们夫妇。阿初跳上台。
  「内藤安之介!」一听阿初直呼其名,武左卫门的脸顺时转了过来。
  「你不是这里的人。你的理惠夫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快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可惜武左卫门的刀尖不为所动,大野屋夫妇亦不敢恣意移身。眼前是一名历经千锤百链的剑术高手,不要说阿初和大野屋夫妇,就连六藏也无法与之抗衡。
  「父亲大人!」右京之介变了调的声音喊道。「父亲大人!请清醒过来!父亲大人怎么会被那妄执的鬼魂附身!」
  然而,武左卫门没有醒。阿初眼里淸淸楚楚地看见内藤安之介疯狂的面孔,他一心只想将理惠据为己有,只想再次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右京之介大人。」
  六藏挺身往前护住众人,阿初一面往的捕棍之后躲,一面对着右京之介说:
  「您先前说,您以为会被令尊所杀当时的恐惧至今仍牢记在心。」
  右京之介抬头看阿初,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睛是发亮的。「是的。」
  阿初的视线仍盯着武左卫门——安之介——的脸不放,继续说道:「当时,面对死亡的恐惧、深怕失去挚爱的人、深怕亲手杀害挚爱的人的那种恐惧,打从心底颜抖的,不止右京之介大人一人。令尊也因那份恐惧而惊骇万分,至今难以忘怀。因此在岗哨里与右京之介大人对话时,令尊想起过去那段往事,才会让死灵趁虚而入,因为他的心没有死,因为他没有割舍他的心啊!」
  阿初扬声道:「令尊的心比任何人都更伤痛、更担心受怕。是不是?古泽大人!」
  「父亲大人!」右京之介喊道。「是这样吗?父亲大人!」
  古泽武左卫门毫无破绽的架势掠过一丝不安,眼珠稍微动了。
  「请醒醒啊!父亲大人!」
  然而,不安到此为止。霎时间,附在武左卫门身上的内藤安之介大声咆哮,仿佛要抹杀右京之介触及武左卫门心房的叫声。那令人心为之破碎、魂魄为之断裂的叫声,使所有人当场冻结。
  武左卫门的脚往地上一踢,白刃闪动,眼里只看着大野屋理惠一人。他迅捷的动作快如挟带邪风,就连六藏也被震慑住了。
  脑子还来不及想,还来不及叫自己动,阿初已经从旁飞身而起,她张开双臂,挡在理惠面前。武左卫门的刀破空而至。那声音,那风,那刀尖迫胸而至。阿初闭上眼睛。
  「阿初!」六藏叫道。
  下一瞬间,阿初眼底火星四溅,听到铿锵一响。
  她并没有感觉到刀刺在身上的冲击。她全身感觉到的是——身体前方突然形成一堵墙将刀弹了回去,好似化身为一名铠甲护身的武者,又好似有盾牌牢牢将她守护。
  一睁眼,武左卫门一手按住握刀的手,当场双膝跪地。阿初看见他身上的内藤安之介,睁得斗大的双眼满是血丝,太阳穴爆起青筋,大口喘气,第一次略显惧意般缩起右肩。
  (发生了什么事?)
  伸手按住本应惨遭刀吻的胸口时,阿初脑海中升起了一点亮光,她不由得张开嘴,一股直觉、一股临阵的颤栗,窜过阿初的身体。
  是锁子甲,是我郑重收在胸前的通片锁子甲,是它保护了我,是它抵挡了内藤安之介的刀。
  阿初不假思索,伸手入怀出锁子甲。沉甸甸的锁子甲无比可靠地覆满阿初的双手。
  集中意念,用力将锁子甲一握,阿初注视武左卫门,狠狠盯着内藤安之介,他正试图站起转向这里来。阿初举起双手,使出所有力气,将手中的锁子甲对准内藤安之介的脸狠命扔出去。
  「父亲大人!」右京之介大喊!六藏也喊了些什么。
  锁子甲不偏不倚正中武左卫门的额头,犹如有生命的物体有意识地包住他的头。武左卫门顿时发出宛如热水淋头的痛苦叫声,挣扎着想撕下额上的物体。刀子在半空中挥舞,双脚踉踉跄跄地狂踢猛蹬。
  或许是想动也动不了,六藏喉咙深处发出呻吟般的叫声。右京之介与大野屋夫妇看到这副情景后,想叫也叫不出来,连逃也不敢逃,仿佛着了魔似地径直看着这一切。
  阿初眼中的情景则有如幻象机关。在痛苦挣扎的内藤安之介的面孔之后,露出了古泽武左卫门那张发青变形、惊愕过度而方寸大乱的真正面孔。安之介,武左卫门,安之介,武左卫门。表与里,光与影。实际存在的形体与不存在的死灵,在同一具躯体内重叠又分离——
  内藤安之介声嘶力竭地剥下武左卫门脸上那片锁子甲,但在那一瞬间,他像瞎了眼似地站也站不稳。阿初所见的安之介的身影也变淡了,手臂脱力,刀垂了下来。
  六藏没有错过这一刻,他弹也似笔直朝武左卫门扑过去。
  大野屋夫妇赶紧逃离。阿初与右京之介护着他们,只见与武左卫门缠在一起的六藏,自戏台的一端滚向另一端。
  内藤安之介的力量再度占上风,他的身影恢复了。像甩开孩子般甩开了六藏,安之介发狂的双眼四处转动寻找理惠。
  阿初明明害怕得双膝无力颤抖,勉强才能站住,但这时她却感到背后吹起一阵不可思议的风。温暖地,从背后保护着她、包围着她,给她勇气。
  蓦地她张开双手低头看,袖子和手腕直到指尖都淡淡地发光。而在田村府听奇石鸣动时也曾听到的,那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刀剑相交声、锁子甲摩撞声,又鲜明地传进耳里。
  (是复仇义举……)
  内藤安之介是不合理时代的权力犠牲者,一如那群赤穗浪士,一如吉良府的人们。
  赤穗浪士明知不合理,仍流血牺牲,获赐切腹,留下了抵抗的形迹,遗憾的是,内藤安之介却无法走到那一步,从犠牲者沦为落败者。
  正因如此才会有这份妄执。霎时有如顿悟一般,阿初明白了。
  赤穗浪士对当权势力做出鲜明反抗,吉良家的人们服从命运、选择忍耐而消逝,内藤安之介的魂魄对双方皆怀有难以抹灭的憎恨,与他对理惠的感情同样强烈。他之所以会败在其中一名浪士之手,不得不离开人世,也是由于命运讽刺地安排他与立场相同、立身之道却南辕北辙的人相遇。
  田村府的石块鸣响以报的,或许便是这件事。过去所犯的大错,深受命运作弄的悲剧,正透过一名男子的死灵复活。石块示警:快阻止这一切!
  (让我来阻止这一切!)阿初在内心喊道。(所以,请将力量借给我!〉
  内藤安之介轻而易举地用开六藏与右京之介,向逃往阿初背后的理惠步步逼近。阿初一度后退,环视四周寻找武器。此时,戏台侧有人跑过来,将某样沉重的物体交在阿初手中。
  是一把枪,是演戏用的道具。
  「接着。」这个人说道。在慌乱之中,以制止安之介为内心唯一支柱的阿初,内心之眼并未看清这个人的形貌。但是,她看到了黑色绵衣袖口,听到了沉重的锁链互击的金属声。
  「用这个吧。」
  听到这个声音时,阿初再度感到体内溢着那不可思议的风,她看到自己双手发光。
  请断絶那份妄执之念。
  阿初双手持枪,用力一点头,转身面向内藤安之介。只见他毫无惧色,一心为寻找理惠而挺进。
  「内藤大人,领死吧!」
  阿初闭上眼睛,使尽所有力气一枪刺出。在感到枪尖扎实触感的同时,一阵犹如来自地底的呻吟声响彻中村座,令人不禁想伸手掩耳。
  「阿初!」
  顿时,四周明亮有如白画,刹那间黑暗再度降临,好比一千个月亮同时大放光明,又同时玉碎。一明一暗,只在转瞬之间。
  古泽武左卫门呈大字倒在戏台上。右京之介双膝跪地,六藏以手支撑住身体。
  内藤安之介消失了。
  阿初浑身虚脱,方才充斥全身的那阵不可思议的风与光已消逝无踪。
  眼见就要无力瘫倒,阿初不由得以手上的枪支地以为支撑,但这柄枪却在承受阿初的重量之后,啪的应声折断了,阿初碰地一屁股跌坐在戏台上。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物体破裂的声响。
  啪嘁啪嘁……啪嘁啪嘁……
  是火。还没结束。安之介的死期总是伴随着火。
  「哥哥,右京之介大人,我们快逃!」
  戏台旁浅黄色的布幕已开始透出火舌,浓烟四窜,仿佛试图阻断人们的去向。阿初等人死命朝出口跑。
  「失火了!」
  在火舌与烟味的追赶下,挤满中村座的观众不顾一切四散奔逃。惊吓过度的人们瘫坐在地,紧紧抓住客席的格间哭泣。尖叫声与哭喊声交杂,不时传来六藏尽可能扯开嗓门地大声指挥,企图尽快让人们疏散到外面避难。
  在路上,阿初回头一看。高家府——布景中府邸的屋顶正起火燃烧。飞溅的火星烫热了脸颊,阿初不由自主地伸手挥开。
  然后一张开眼睛,只见雪正悄悄地落下。
  那真正是转瞬即逝的幻象,甚至不曾停留在眼底,比影子更淡、更薄。高挂的灯笼明晃晃地燃烧的灯光,与银白生辉的雪色、无数凌乱的足迹与泥土,这一切确实鲜明地映入眼帘。
  此时,远远地、若有似无地,传来获胜的欢呼。
  「阿初姑娘,快走!」
  右京之介宏量的叫声令阿初赫然一惊,直觉地环视四周。火焰就快逼近她脚边了。
  右京之介赶回来,他拉住阿初的袖子,奋力叫道:「走吧,快走!再拖下去就逃不掉了。」
  「右京之介大人,您着到了吗?」
  「看到什么?」
  「戏台上下了雪。」
  两人倏然呆立片刻。蔓延开来的火苗映照着彼此的脸,灼热的风吹炙烧肌肤。
  终于,右京之介静静地说:「那是一切都已结束的证明啊,阿初姑娘。」
  阿初缓缓点头。
  「好,我们走吧!」
  一转身,阿初逃离了火场。跑下了戏台,踩在最后一级阶梯上时,高家府的布景在火焰的包围中轰然坍塌。

  五

  「御前大人,这次的事您要怎么记录呢?」
  送走了内藤安之介之后隔了一些日子,阿初再次前往根岸肥前守的官邸拜访。
  上回受伤的小麻雀已然不在,空荡荡的鸟笼显得有些冷清。
  「这个嘛,该怎么写呢?」悠闲地在胸前架起双手,老奉行微微一笑。「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只怕不太妥当。你觉得呢,阿初。」
  阿初也报以笑容。「就看御前大人决定喽!」
  无论如何,从今以后,忠臣藏这出戏与种种相关的逸事传说仍会在真实、传闻与编造交错中,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吧。而根岸肥前守鎭卫又会在其中加上什么样的逸闻呢?后人又会如何解读?年纪尙轻的阿初不管在理智或情感上都无法想像。
  说到无法想像,在戏台上对峙的一刹那,来到阿初身边将枪交给她的人物终究没有査出来。阿初虽笑说如果是演出由良之助的四世团藏的话,将是毕生难忘的回忆,但其实她内心并不这么认为。
  若那人是团藏,应该身穿戏中的打火装束。但阿初见到的那个人——
  确实是一身暗黑的锁子甲。
  「大野屋的理惠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已经痊愈,睡着时的怪病也没有再复发了。」
  大野屋表示将继续供奉道光寺的无主墓,内藤安之介长眠的那座坟也才刚在大野屋的主持下体面重建完成。
  「古泽大人呢……」
  见阿初想问又不敢问,奉行禁不住笑了。「哪个古泽啊?父亲还是儿子?」
  「哎呀,御前大人!」
  事发之后,阿初始终无法与右京之介碰面。右京之介与行动自由的一般百姓不同,一连串的命案与结尾的那场火灾,官场上的收拾善后令他疲于奔命。
  六藏已打听到武左卫门当时因为烧伤,目前暂时需要休养。他在戏院拔刀引起轩然大波一事,纵使目击者众,所幸并未因此受到特别严重的处分。尽管御前大人故作不知,但想必是出于大人的裁量吧。
  「右京之介很好,看来暂时得代父出征,但武左卫门复元之后,依我看,右京之介应该会离开古泽家吧。」
  阿初心头一惊。
  「是——断绝父子关系吗?」
  「不不不,」奉行从容摇手,「说是想进神田的道场,听说是研究关流算学的道场。」
  阿初噢了一声,双手在胸前互击,脸上不禁露出笑容。「看来,右京大人决定选择自己喜欢的路走了。」
  「他要我转告,不久就前往姐妹屋拜访。」奉行笑盈盈地说。「由于出了那种事,为了避免再次引起騒动,右京之介一时半刻无法随意走动。这一点他的确与阿初、六藏不同。他说,近日无法见面实在遗憾。」
  阿初当下脸红了。奉行继续说道:
  「右京之介还说,阿初姑娘善用与生倶来的力量,他从你身上学会了无所畏惧地发挥自己天生的才能原来是多么重要、多么踏实的一件事。」
  「这不是向阿初学的。」阿初解释道。「是经过了那件事之后,右京之介大人与父亲大人之间的误会化解了,自然而然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这样的。」
  「这个嘛,谁知道呢。」
  根岸肥前守鎭卫有所不解地说道。他眼望着炎热依旧的夏日阳光洒落在院中,再次开口:
  「听说田村府的石块不再作声,也不再动了。」
  「哎呀。」
  「往后大概也不会再出声了吧。」
  阿初灿然笑了。「可是,《耳袋》里面……」
  「奇石鸣动之事。」
  「您会这么描写吧?」
  「没错。」老奉行微笑了。「我要写:因奇谈故,乃记于此。」

  现存的《耳袋》卷六中,确实留有田村府庭石鸣动的记述,但与这则奇谈相关的事件则完全付之阙如。复仇义举百年之后,田村府庭石颤动的理由亦埋藏在遥远的黑暗之中。道光寺的无主墓如今也已不复存在。
  当时,赤穗浪士横着心决意向吉良复仇,且复仇大计迫在眉睫。明知是当时权力作崇而吉良无辜背负恶名、明知攻打吉良府决非义举仍义无反顾。而阻止了内藤安之介疯狂滥杀的,是否真是这些赤穗浪士之一?如今已不得而知。
  然而——
  播州赤穗市浅野家菩提寺——花岳寺,依旧保存着一组两幅的挂轴〈义士出征图〉。
  花岳寺第四代住持所绘的这幅挂轴,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正要攻入吉良府的四十七名义士。正门组二十三人,后门组二十四人,从装束到面容,无不活灵活现,唯有一名义士不愿正面相对,背对着倾慕赤穗历史而来此参访的人们的视线。
  为何只有他不愿露面,遍寻花岳寺的历史文件也不见任何记载。他为何要背面相向?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活在现世的我们,只能望着坚决背对我们的背影,遥想一个事实——在本应神圣隆重的出征图中,有一名赤穗浪士只愿留下背影。


  注1:先手组为江户幕府的军职之一,主要工作为看守江户城门与维护将军安全,同时兼任「火付盗贼改方」,负责取缔重案犯与管理火灾。由于办案手法粗暴,深为江户民众所畏惧。旗本则是江户时代直属于德川将军的家臣当中,年俸不足一万石,但具有晋见将军资格者。
  注2:信州即今日本长野县。
  注3:町奉行为江户时代武士官职之一,设于各大城市,负责掌理当地行政:司法、警察要务。江户町奉行有南町奉行与北町奉行之分,两者并非以辖区区分,而是采以隔月轮班的制度。町奉行办公之处便称为町奉行所。
  注4:江户时代男子习惯将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光,剃掉头发呈半月形的部分称月代。
  注5:町方与力为江户时代隶属于町奉行所的官职之一,协助奉行处理行政、司法、警察业务,大多时候只称为与力。有人认为地位略同于今日的警察署长。
  注6:同心亦为隶属于町奉行所的官职,同样是协助处理行政、司法、警察等业务,但地位低于与力。町定回同心则专司调查罪案、逮捕犯人。
  注7:间为日本旧时的长度单位。一间约为一点八公尺,以六十间为一町。
  注8:明历三年(一六五七年)一月十八日发生于江户的一场大火,江户有十分之六被毁,死者逾十万人,为江户最大的一场火灾,又称振袖大火。
  注9:江户时代都市行政组织的一环,以民间人士的身分受命于町奉行,协助处理民政的百姓。上自「町年寄」、「名主」、「家持」、「家主」(地主、屋主),乃至于受雇于家主等管理杂院的管理人,均为「町役人」。
  注10:净琉璃的一派,为代表江户情调的庶民音乐之一,极重视歌唱。
  注11:西元一七一六至一七三六年,德川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的时代。
  注12:隅田川自吾妻桥后的下游,称为大川。
  注13:同心之中,町定回、隐密回与临时回这三回相当于今日的警察。町定回负责调查犯罪、逮捕罪犯,临时回名为町定回的辅佐,其实职责相同。同样是办案,隐密回则类似密探,必须隐姓埋名于暗中进行调查,不会正式出面。
  注14:位于今日的鹿儿岛县,为著名的烟草产地。
  注15:辰巳艺妓是深川一带的艺妓,身穿男性外褂,以率性豪爽为特色。冈场所则是私娼街,江户的公设风化区只有吉原这一处,其余的花街柳巷称为冈场所。以深川、品川、新宿、板杨、千住等处最为有名。
  注16:负责执行斩首的人。
  注17:原文名为「番町皿屋敷」,为日本著名的鬼怪传说之一。女侍阿菊因打破了主人家贵重的盘子,投井身亡后,化为幽灵夜夜悲凄地数着盘子。
  注18:宽九尺(约二点七公尺)深两间(约三点六公尺),是江户杂院最常见的规格,以榻榻米而言约六叠,其中一点五叠以泥土地做为脱鞋、烧饭、放置锅盆之处,四点五叠架高做为房间。
  注19:江户人对町奉行所的昵称。
  注20:江户的最高司法机关。
  注21:日本古代凡是任官的武士名字都很长,因为规定必须将官职、姓、官位、名串联起来称呼,如先前故事里提到的「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鎭卫」,意即南町奉行(官职)、根岸(姓)、肥前守(官位)、鎭卫(名);高家笔头吉良上野介义央则为高家笔头(官职)、吉良(姓)、上野介(官位)、义央(名)。其中,官职与官位的不同之处在于,官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官位则是位阶,如几品,以现代公务员来为大致上就是职等。此处,「勒使接待役」是为接待天皇所派来的御使(当时将军独大,很容易忘记还有天皇),而高家笔头的正确说法是「高家肝煎」,因当时吉良在三位高家肝煎中资历最深,因此称为「笔头」。「高家肝煎」是礼官,主要职务是代替将军至东照宫与神社参拜,并接待天皇御使与指导接待仪式。因此,吉良当时算是浅野的上司。
  注22:凡是争吵、斗殴,不问是非对错,双方均需受罚。
  注23:日本古典算学(和算)出版物会在卷末附上没有解答的征答问题,称为遗题,而解出遗题的人再出难题向他人挑战,如此绵延不绝,称为「遗题承继」,为日本古典算学的特色。
  注24:日文发音中,「额」与「学」同音。
  注25:卒塔婆是一种象征性的木片式佛塔。日本人扫墓时,和尚会给家属一片写满经文的卒塔婆,代表为死者念经超渡,家属则将这片卒塔婆安插在基碑之后。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36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36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9 04:51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