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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狐脸米线组】生者的纪念日 [柴村仁][台角][简繁TXT&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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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5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生者的纪念日


———————————————————
狐脸米线小说组录入
原著:柴村仁
插画:也
翻译:许金玉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暗喵定食被糊一脸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2011年票选刻骨铭心小说感动最终章。
  一场再次启程而演奏的生命之歌——


  「由良老师听说过幽灵的传闻吗?」
  以实习教师身份重返高中校园「怪人」由良,
  回到那间曾和「她」一起度过的美术教室。
  那里,谣传着一则奇妙的谣言:


  数年前坠楼身亡的长发女生,
  化为幽灵,游荡于美术教室之中……


  每当完成一幅画,
  为画作签名的那一刻,
  我总想着:
  搁下画笔吧,这是最后一幅了。


  然而,画笔仍为了你,继续挥舞——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5489e896/
http://pan.baidu.com/s/1sjjOP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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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图1

  日本的夏天湿度极高,热气仿佛成块地黏附在身体上。
  沉闷得连呼吸都无法通顺。
  「……好热。」
  上午,大学校园内,我正缩在大门边好不容易形成的阴影里。由于连站着也感到疲倦,我就像个流氓般蹲在地上,并用原先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权充扇子掮风,却只有温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没有多大的效果。
  根据离家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这个地区的本日最高温有三十五度。连播报气象的大姐姐也笑容可掬地说:「今天依然从一早起又会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外出的民众请记得摄取水分,小心不要中暑或引起其他热伤害喔。」
  到底是哪个家伙提议这种日子在户外集合的啊?真是大浑蛋!
  胃开始阵阵剌痛。我一边哂嘴,一边按住胸口一带。每当心生不安或不满,身体就会像这样隐隐作痛。从六月起就一直是这样。虽是外行人的判断,但我猜大概是神经性胃炎。因为不至于痛得满地打滚,我始终置之不理,但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后可能得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苦行僧般闭上双眼,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一切经过——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月二十九日】

  那一天前往教务处缴完所有报告后,我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学校。由于还有毕业制作,不算是完全得到解脱,但总之这样一来,明天起就能放长假了。
  我看向手表,时间将近晚上七点,天色也终于开始暗下来。
  由于已决定毕业后在柏尾设计工作室上班,我目前以工读生的身分在工作室跑腿,顺便兼做培训。但今天不用打工,也没有社团活动,正打算去车站前闺别已久的影片出租店看看时,手机响了起来。打来的人是篮球社学长,同时也是雕刻系七年级的利根学长。
  我推想应该是和社团有关的事,接起电话:「喂,你好。」
  『辛苦啦~阿春,你现在有空吗?』
  「很遗憾地,我有空喔。」
  『我现在正在×车站这里喝酒,你要一起同欢吗?』
  「喔,我去我去。那间店在哪里?」
  『就在车站附近,但不太好找。等你到车站再打电话给我吧,我去接你。啊,要走北口喔。』
  于是如此这般,我往×车站移动。
  在验票口联络了利根学长,数分钟后他一边挥着手说:「辛苦啦。」一边摇摇晃晃朝我走来,然后漫不经心地朝我背在肩上的图筒瞥来一眼。一瞬间我心里七上八下,但利根学长旋即不感兴趣地别开目光。我顿时松了口——也对,一个美大学生,而且还是设计系的学生,就算带着偌大的图筒走来走去,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看来我有些自我意识过度了。
  微醺的利根学长对着形单影只的我喊道:「好的,那么大家请往这边走~」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站前大马路对侧的居酒屋巷弄。那块区域密度极高,根本是只要有缝隙就开一间居酒屋,道幅狭窄的地方更是让人怀疑能不能容下两个人擦身而过。想当热耳此处空气并不流通,不仅像锅炉一样闷热,还充斥着五花八门的味道。一经过烤鸡肉串店家,香气十足的白烟就迎面扑来;一经过韩式火锅店,泡菜的香味就剌激着嗅觉。肚子好饿啊。
  夹在立食式居酒屋和泰式料理店的缝隙间,有一道楼梯。定睛一瞧,墙壁上确实挂着疑似是店家招脾的板子。但是,密密麻麻地贴在四周的现场演唱会和新店开张等广告传单实在太过醒目,他不说的话我根本没发现。
  「这还真的不好找呢。」
  「对吧?不过这里很棒喔,便宜又好吃。」
  利根学长领头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天花板也很低,好几次我都险些撞到头。
  店内开着冷气,不消多久汗冰就不再分泌。从楼梯的狭窄程度来看,我本以为是间只有吧台的小店,没想到里头的空间意外宽敞。店内立起了许多隔板,难以一眼望到尽头,相对地也因此每张桌子看来就像个小包厢。
  在昏暗走道中转了几次弯后,终于来到一张四人座。已有个人一脸出神地坐在桌旁。
  「犀?」
  「嗨,阿春学长,好久不见。」
  轻抬起手回应我的戴眼镜温文男子正是犀和彦。
  他以精准的写实性和富含悲怆的绘画手法,再加上快笔多产,在学校内外都享有盛名。如今他在我们学校里是前途最被看好的名人之一。
  我和犀见过几次面。我二年级、犀一年级的时候,自从我们两人在帮忙入学考试的校内工读同一组后,就时不时有机会碰到面。
  基于他的作风、实力和评价等因素,很容易给人不好亲近的印象,但实际上聊过天后,其实是个相当直来直往的家伙。
  我一就座,犀就开口说:「刚才利根学长跟我说了,听说阿春学长改了姓氏?」
  「嗯,是啊。」
  「是改姓柏尾吧?」他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趁我还记得的时候重新输入吧。」
  「还真是让你费心了。」
  「柏尾的汉字是木白柏,尾巴的尾吧?」
  「没错。」
  店员端上了开胃小菜,我姑且先点了中杯生啤酒。
  店员离开后,犀就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直问:「你为什么改了姓氏?入赘了吗?」
  「并不是。」
  这时我又重复了一遍至今已经到处说过无数次的改姓说明。
  这段期间,啤酒送了上来。
  「那我不客气了。」我拿起啤酒杯后,利根学长和犀也陪我举杯。「辛苦了。」「来,辛苦啦。」「哪里哪里。」三个人轻轻干杯。
  我一口气就喝下了半杯啤酒。真好喝。可能因为外头酷热难当,清爽又冰凉的啤酒格外美味。我顿时变得兴致高昂。「对了,我看了前阵子发行的《美术之箱》新人大特辑喔。上头果然有刊出犀。」
  「啊,嗯。」
  「你被编辑部选为最推荐的十六人之一吧?太了不起了。被列举又还在学的只有犀吧?」
  「没有这回事吧。」
  「刊登在杂志上的是你的最新作品吧?」
  侧身而坐的年轻女子拿着笔在地面上描绘鱼儿。那些鱼儿一被画下后就得到了生命,在地面上来回悠游——就是这样的构图。画面整体偏暗,但鱼的描线是鲜艳的金色,看起来仿佛只有那里绽放着光辉。这是犀难得一见的幻想风作品,但画面又一如既往毫无破绽的和谐完美,画中女子尽管动作慵懒随意,却又脱俗高雅,果然是上乘之作。
  「犀大人笔下的女子都很煽情,真是不错呢。」
  「煽情吗……嗯,勉强算是一种赞美吧。」
  「这明明就是最高等级的赞美!」
  「是是是。」
  「果然在画女性的时候,会有某些坚持吗?」
  于是犀露出贼笑。「想知道吗?」
  我不禁心头一惊。「咦?什么啊,真教人不舒服。」
  「哈哈哈,没有没有,我才没有什么坚持呢。只不过是因为不管构圆如何,女人都比男人赏心悦目罢了。」
  「是喔……话说回来,利根学长和犀这样的组合真少见呢,也可以说很有趣,反正就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话才说完,利根学长和犀就面面相觑。
  一瞬间,两人交换了像是在说「谁要说?」的眼神后——
  「那个……」利根学长起了话头。

  「招募助手?」
  「没错。对方是一位雕刻家,听说前些日子狠狠伤到了腰。」
  据说对方有好几件作品都必须赶在八月中旬前完成不可,却又因为腰痛,难以久站也无法提重物,更无法随心所欲行动,所以才会紧急招募能够前去帮忙的学生。
  「腰痛就像是雕刻家的职业病呢。」
  「喔……」
  由于是很临时的召募,几乎募集不到人手,现在正拼了命地召集学生……但从对方即使不是雕刻系——更准确地说,不是纯美术系也无妨的这点,可以看出对方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
  「而且可能要在那里住上三天左右,但毕竟是私人住宅,房间数量又不多,总不能叫女生去。因为要是发生问题就糟了,而且你看,最近社会大众又特别在意这类事情。所以才会只限男生,但这样一来,更是找不到人帮忙。」
  「那利根学长你去不就好了吗?」
  「我后天起好一阵子不会在日本嘛。要去美国唷。」
  「真的假的?真羡慕你~」
  「我要去看优胜美地喔,优胜美地。」
  「真好~纪念品就拜托你了。那么言归正传,那位招募助手的雕刻家老师叫什么名字?」
  「他叫做狩野壹平。」
  「抱歉,我没听过。」
  利根学长露出苦笑说:「不会,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他完全不是什么有名的人喔。」
  「是吗?」
  「是啊。不过,你听说过这件事吗——就是石雕场后面,有块空地到处都是任由风吹雨淋的零星石头,从那里再往深处走一段路后,就可以看见好几间老旧的仓库一字排开。最北边的那栋仓库旁边有座女性雕像。」
  「啊,我知道。我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就是了。那座雕像伴随很多传闻呢。像是雨天会传来啜泣声,或是情侣一起去看,数天内必定会分手之类的……难不成创作那座雕像的人是——」
  「就是这回的主角,狩野老师。」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作者真的存在啊?」
  「这是当然的啊,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吧。」
  「说得也是啦。」
  但还是有种「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的感觉,不免让人有些扫兴。
  紧接着,利根学长口沫横飞地为我说明了那座雕像的创作经过。约莫二十年前,昔日还很年轻的狩野壹平老师历经了一场悲恋。情节就像小说一样,相当值得一听。
  「——那么,阿春,怎么样?你能来当助手吗?」
  「嗯……」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这个时期柏尾设计工作室也不算繁忙,最重要的,是社长柏尾先生每次一有机会就会对我说:「现在你要以学业为优先。然后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要积极参与。因为你在学习的同时,同时也在建立人脉。」每次听到,我都险些掉下泪来。
  所以只要说明原委,他应该会通融我休假几天吧。
  要去也不是不行,不过——
  「呃~冒昧请问一下,去帮忙的话,会有什么好处吗?像是可以拿到等同暑期研习的学分,或是可以拿到薪水之类的。、
  「怎么可能有啊。」
  「所以才招不到人吧?」
  「无偿劳动是很值得尊敬的喔。」
  虽然有很多让人想吐嘈的地方——「嗯,算了。我就去吧。」
  「真的吗!」
  「嗯,凡事都要体验看看嘛。」
  「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
  「真的是帮了大忙。」直至目前为止一直默不吭声、小口小口啜飮着啤酒的犀也低声说:「其实我们也不是非找阿春学长不可,只是我和利根学长都认识,看起来又能拜托这种事情的人,就只想得到阿春学长而已。」
  「这么说,你也被迫参加了吗?你明明是油画系,这又是为什么?」
  「负责这件事的雕刻研究室助教叫高梁,她是我表姐。」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利根学长低着头抬眼看向我,这动作一点也不适合他。
  「然后,会找上阿春,是因为还有另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我心中只有不祥的预感。
  「其实啊,对方希望再多一、两个人手,但是迟迟找不到。所以能不能请阿春也问问看你的朋友,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人选?正如刚才所言,仅限男性,但条件也只有这样子而已,不管科系和专攻是什么都不要紧。」
  「瞧你说得轻松,在这个时期要找到人可是难如登天喔。更何况美术大学原本女生的比率就比较高……算啦,总之我会找找看。」
  「好,那就拜托你了!」
  「怎么觉得你们是强行把事情推给我?」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人可以拜托了嘛。」
  「就算是这样,也别对我抱太高期望喔。因为我也没有人选。」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立在旁边的图筒——

  于是——
  隔天,我与「黑桃皇后」一同造访由良家。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八月一百】

  「柏尾学长?」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因此我抬起眼皮。
  一道黑影正站在我的眼前。
  仔细一瞧,只见那张「巧夺天工脸蛋」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
  「早安。」
  「早安。呵呵呵。」
  「怎么了吗?」
  「我只是心想,看来不是你哥代替你来呢。」
  闻言,由良彼方总算不再面无表情,转而有些不甘不愿地咕哝:「喔……」
  他也避开了直射的日光,蹲在大门形成的阴影里。
  保持沉默也很尴尬,因此我试着闲话家常:
  「你哥告诉过我,说你有在兼职当家教,是真的吗?」
  「嗯。」
  「是喔,总觉得教人意外。」
  邻近的榉树传来了叽哇叽哇的蝉鸣声。
  明明只有一只,声音却大得出奇,犹如临终前的惨叫。
  「学生是什么样子的人?」
  「是个好孩子喔。普普通通的老实,普普通通的臭屁。」
  「喔~」
  一对一交谈后,我重新体认到一件事。
  明明外包装相同,但给人的印象却会因为内在而天差地远。
  哥哥宛有着不容分说的存在感,也有着神奇的吸引力,就算不特别做些什么,仍会吸引周遭的人。但是弟弟彼方却非常文静内敛。虽不晓得是不是刻意的,但他就是静静地压抑情感,极力不去主张自己的存在。反过来说,也可说是融入环境的能力很强,这一点与哥哥大相径庭。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明明长相如此俊美,仍很少被人百般吹捧吧?
  「不过,你搞不好很适合当家教呢,听说你高中的时候成绩很好。」
  由良吐了口气,从背在身上的背包侧边口袋里抽出宝特瓶,喝了一口说:「不,我不太会读书喔。」
  「咦?可是……」
  「既很少出席上课,又到处闲晃遛达,也没去补习班。你觉得这种人考得到好成绩吗?」
  「嗯……」
  「相反地,我哥可说是聪明绝顶,跟外星人同等级。」
  我回想起了在○○县○村亲眼见识过的、由良宛那恶魔等级的聪颖。
  流过后背的汗水都快变成冷汗了。
  「啊,嗯,说得也是呢……我亲身领教过了。」
  「就读高中的时候,每一次考试都是我哥冒充成我去学校,代替我写考试卷。所以在那间升学学校里,我的成绩才能始终名列前茅。」
  「咦?」
  「当我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代替我出席的时候,当然就只能我自己出马了,但那种时候,我几乎毫无例外地都考不及格,甚至考零分也不稀奇。然后我哥再代替我参加补考,仿佛判若两人般地考到好成绩。」他用力拴紧宝特瓶的盖子继续说:「每当出现这种情形,周遭的人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纳闷明明我可以考到那么好的分数,为什么不在正式考试的时候就拿出真本事?但问题不在于我有没有拿出真本事,而在于参加考试的人是我还是我哥啊。这三年来,没有半个人发现这件事。」
  「…………」
  「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学科测验也是拜托我哥去考。不过,术科测验当然是我自己上场。」
  我哑口无言,呆若木鸡。由良斜眼睨向我,说:
  「我开玩笑的。」
  ……啊。
  我还心想是不是真的呢……
  「哈哈哈!」当真后我感到难为情,有些反应过度地哈哈大笑说:「说得也是!你们这对双胞胎再怎么相像,那样子还是会被人发现吧?嗯,再怎么说那也不可能嘛!」
  「不,意外地并不会被发现喔。」
  「咦?」
  由良发出了淡淡的轻笑声。
  我撤回前言。这对双胞胎搞不好连内在都很像。
  就在这时——
  「这不是阿春吗?」「真的是阿春耶。早安。」
  两名女学生朝着大门走来。
  是同样隶属于阿武隈研究室的八坂和桂。
  见她们向我招手,我向由良知会一声后,走向她们。
  看起来活泼开朗,皮虏白皙、茶色头发的是八坂;看起来文静乖巧,身材娇小绑着丸子头的是桂。她们两个人感情很好,做什么事都形影不离。
  「你们一大早来学校做什么?」
  「我们才想问你,你在做什么呢?」「我们是美祭管理委员喔,今天要开会。」
  我们学校的学园祭通称「美祭」,在每年十月底会一连举办三天,规模浩大,届时也将有为数不少的校外民众前来参观,每年都是盛况空前。而且毕竟是美术大学,创作活动都是拿出真本事,并下足了苦工,所以不论是企画还是展览,都相当值得一看。也能理直气壮地自夸,质与量都不是一般大学能够相提并论的,是我们学校引以为傲的活动之一。压轴的化妆游行更得到了邻近居民以及行政机关的协助,游行队伍会以校园附近的商店街为中心绵延好几公里,是非常隆重盛大的活动。当地的电视台和报社等媒体也经常前来采访报导,我多少也觉得这活动被校外人士当成了一种特殊祭典。
  而全权管理美祭的,正是以学生志工组成的美祭管理委员会。
  「美祭的准备工作从暑假就开始正式启动了吧?」
  「是啊。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几乎每天都要到学校喔。话说回来,欸,阿春。」八坂突然压低音量说:「那个人是由良彼方吧?」
  尽管没有露骨地表现出来,但她的目光对准了蹲在大门前的男子。
  我也小声回应:「是啊。」
  「咦~骗人~」「你看吧、你看吧。」「真的是美男子呢。」「对吧?」「不过,头发并没有邋遢得那么夸张啊,很普通嘛。」「对呀,今天很普通呢。」
  两人兴奋地吱吱喳喳。但从两人兴奋的模样看来,与其说是发现了好男人,更像是发现了珍禽异兽。
  「为什么阿春会和那个由良彼方一起行动呢?」「他和阿春是什么关系?」「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那个人有女朋友吗?」
  问题连珠炮似地袭来,总之我先依序回答:在篮球社学长的请托之下,我们将担任雕刻家狩野壹平老师的助手,并在他那里住上几天。至于有没有女朋友,我不知道。
  于是八坂与桂面面相觑。「狩野壹平就是那个吧?」「是呀,就是那个。」
  「那个是什么?」
  「怎么反问我们……啊~对喔,因为阿春去年不在学校。」「这样啊,难怪你不知道。」
  「狩野老师果然很有名吗?」
  八坂呵呵呵地缩起肩膀说:「才不呢,他绝对称不上有名喔。比较像是知道的人就知道吧。」
  「怎么说?」
  桂直截了当地说了:「听说狩野老师有可能是同性恋喔。」
  这则全然没预料到的消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可是——
  「那种事情是每个人的自由吧?」
  我佯装冷静地这么回答以后——
  「那当然啊。」「况且如果只是普通的同性恋,根本不会传出谣言啊。」
  她们却满不在乎地如此回道。
  「那不然你们在说什么?」
  「哎呀,你先听到最后嘛。」「狩野老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唷。」
  「什么传闻?」
  「去年夏天,狩野老师也招募了助手喔,一样是召集了好几个男生。」「然后啊,其中有一个人从工作室回来以后,不久就被大卡车撞上死掉了。」
  「死掉了?」
  这就有些骇人了。
  可是——
  「这和狩野老师有什么关系?」
  「都说了,先听我们说到最后嘛。」「过世的是油画系的……呃,是叫做白谷吧?他发生车祸时的状况有些不太寻常喔。因为是在不可能发生车祸的地点发生车祸,所以大家在猜,他会不会是自己冲出去的。」「换言之,大家在怀疑他是不是自杀。」「听说白谷从狩野老师的工作室回来以后,就一直有点不太对劲呢。」
  「……咦咦?」
  「所以大家纷纷猜测,该不会他是在工作室遭遇到了让他生不如死的可怕事情,才会痛苦得糊里糊涂冲到了大卡车前面。」「否则的话,他根本是怎么想也不可能自杀的人呀。长得既帅气,朋友又多,绘画功力也很好,将来可说是大有可为呢。」
  我大感退缩时,八坂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负责任地说:「不过,终归只是谣言而已啦。意外和自杀本来就很难分辨了嘛。」桂也毫无恶意似地微笑道:「对呀对呀。不管怎么说,阿春还是会去狩野老师那里帮忙,这点不会改变嘛。」
  「你们,太邪恶了。」
  「什么呀~」「怎么能把这种形容词套在女生身上呢。」
  我正想继续反驳的时候,八坂看向手表说:「啊,糟糕,要迟到了。」
  桂向我使了个眼色。「抱歉,阿春,我们该走了。」
  「咦?嗯。」
  「那么,助手的工作好好加油罗。天气很热,要注意身体唷。」「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太放在心上,听过就忘了吧,把它当成只是混杂了八卦女孩的妄想,愚不可及的谣言。」「不过,如果发现了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唷。」「自己的屁股要自己保护喔。」呀哈哈哈!讨厌啦!本来就是这样嘛!嘻嘻嘻。
  ……果然很邪恶。
  「拜拜啦~」两名女生踩着高跟凉鞋喀登作响地迈步离开。
  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走回由良旁边。
  嘴上一边嘟嘟哝哝说着:「真是的。」「真伤脑筋。」一边再次在原来的场所蹲下。
  我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但大脑还是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来。因为,我根本没想到狩野老师有那种丑闻性质的谣言……油画系的白谷吗?咦?什么?搞不好遭遇到了让他生不如死的可怕事情?还说不定因此痛苦得自杀?呜桂啊,太可怕了。不,在此之前,她们也太不厚道了吧?怎么能将人死一事当作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呢,就算只是混杂妄想的愚不可及谣言。嗯。等等,这么说来,利根学长呢?他知道这则谣言吗?啊!该不会「总不能叫女生去」包含了这层涵义吧……!
  各种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交错,我感到头晕目眩,胃部也隐隐作痛。
  ……不行,别再想了。我是被捉弄了。那两个女生很清楚我的个性就是这么胆小,只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借此取乐而已。这种事情就是在意就输了。
  就在我如此醒悟之际,新成员抵达了。是雕刻系一年级的最上。他个头虽小,嗓门却很洪亮,有如体育少年般大声打招呼:「请两位多多指教!」看来是个容易亲近的小伙子。
  过了不久,犀也到了。他穿着薄外套,兜帽罩住了整个脑袋,寒暄也是随随便便。「天气怎么这么热?」然后用呻吟般的声音发着牢骚:
  「穿着那种长袖外套,不热才怪吧。」
  「呃,因为我的体质不会晒黑,只要一不小心,皮肤就会变得像被烫伤一样。」
  「这样啊……」
  「我也不喜欢这样,感觉自己实在很柔弱。但天生体质就这样,我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这回担任助手的四名学生都到齐了。
  最后与我们会合的是犀的表姐,也就是雕刻研究室的助教高梁千华子。
  「抱歉抱歉!我迟到了!」
  她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活力充沛地朝我们跑来。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喔。」犀不满地控诉。
  「小和,别生气嘛。」
  「居然还要学生提醒你,你还真轻松呢。」
  互动十分亲昵嘛。看来对方真的是他表姐。
  这么说来,小和(笑)和高梁助教在长相方面,确实有点神似。
  对了对了,说到表亲——
  在走往停车场的半路上,我挨向由良,窃窃私语地小声说道:「欸欸,我跟你说,我前阵子好不容易买到了《gAme》喔
  由良对此没有面露多少感谢之意,应道:「感谢你的支持。」
  备受瞩目的写真偶像A的第一本写真集《gAme》甫一上市,就一跃成为畅销书籍,好一阵子还难以购得,但最近终于发行再版,变得容易买了。
  然后,那位人就是由良兄弟的表妹。
  因为不能为他们增添麻烦,所以我未曾公开谈论此事,但还是想要一些特别优待。
  我态度谦卑地悄声问:「那个,A讨厌签名吗?」
  「只是签名的话,我想她完全可以接受吧。」
  「那么,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能请你帮我要她的签名吗?」
  「你还真是追星呢。」
  「是因为她是你表妹,你才不知道这有多么难能可贵吧,她可是A喔?」
  「那种臭脸丫头有哪里好啊?」
  「明明就很可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后,已经坐上车的犀便生气吼道:「快点上车!」

  坐在高梁助教驾驶的厢型车里,我依然钻牛角尖地不停胡思乱想。
  想着八坂和桂告诉我的那则危险谣言。
  我直到刚才都不晓得这则传闻。去年度我休学了,在亚洲各地流浪旅行,所以无从得知。其他三个人知道吗?
  由良是那种对没兴趣的事情就彻底漠不关心的类型吧。我不觉得他会对这种八卦产生兴趣。最上似乎重考了一年,但毕竟是一年级生,肯定不知道去年学校发生的这件事。
  那犀呢?他是油画系,应该认识白谷吧?
  但是,犀是那种不愿意的话,就会当场讲清楚说明白的类型。要是知道有奇怪的传言,应该不会参加预计住上好几天的助手工作吧?
  也就是说,知道的人只有我?
  我必须努力振作才行吗……?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情的期间,厢型车依然持续前行。
  车窗外原本只见民家和水泥建筑的景色,宛如渐层般循序渐进地缓缓改变,不久后只看得见林木和岩石。我总觉得在日本,绿色这个颜色的变化比其他国家还要多。
  车辆进入山间的狭长道路,危险地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半铺装道路上,最后终于停在了不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只有浓密的绿意堆叠延伸的山脚下入山口。似乎从这里开始,山路便狭窄得无法供车辆通行,因此我们只能徒步前往狩野老师的住家兼工作室。
  从学校来这里约莫快一个小时,途中也利用了髙速公路。感觉上是位处深山的荒郊野外,但开车好像只要不到十分钟就能抵达山下的城镇。
  四名学生各自拿了行李下车。
  才一下车,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强烈绿色气息就充满鼻腔。蝉鸣声此起彼落地响起,非常嘈杂。但是,这里毫无疑问地比都市凉爽。
  「那大家自己小心罗,替我向老师问好。」
  说完,高梁助教就开着厢型车噗噜噜地扬长而去。
  我看向狭窄的山路,轻叹一口气。「没想到还附赠健行。」
  「走一小段路而已,就在前面。」犀迈开步伐。
  其他三人也跟在他身后,鱼贯踏步前行。
  循着山路往前走了不久以后,就可以看见民房。那是一栋俨然是别墅的小木屋风格二层楼建筑,门牌上确实写着「狩野」。
  犀代表大家按下门铃。
  但没有人应门。
  他间隔了一会儿,又按了好几次,但依然毫无动静。
  无比沉重的气氛开始在四人间流窜。
  「该不会不在家吧?」最上不安地低语。
  犀偏过头说:「但应该有事先联络过老师,说我们今天上午会到啊。」
  「这里是住家吧?会不会人在工作室那边?」
  「工作室在哪里?」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我离开玄关前方。
  绕到住家侧边探头一看,我发现后头还有建筑物,那也许就是工作室。为了和大家商议讨论,我又回到玄关前方,原地却只见犀和最上。由良跑去哪里了?我环顾四周寻找他的踪影后,发现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路,偏离步道,走进了草丛里。
  「那家伙在干嘛啊?」
  「谁知道。」
  由良弯着腰,集中精神在某件事情上。但是下一瞬间,他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起来,将手伸进草丛里。某种东西喀沙喀沙地在草丛里剧烈挣扎。
  由良踏开草丛走回来后,右手上抓着一条体长超过一公尺的大蛇。
  「呀——!」发出尖叫声的犀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后退。
  他和险些直不起腰的最上站在一起,离得远远地抗议:
  「那是什么?呜哇!好大!」「笨蛋,快点丢掉!快丢掉啊——!」
  然而,由良一派行若无事地举髙大蛇说:「放心吧,这是日本锦蛇。」
  「跟种类没有关系!」「快点丢掉啦——!」
  我也有些往后退缩,同时看向由良抓着的大蛇。虽然我没有像犀和最上一样表现出极端的抗拒反应,但也不想上前摸它。密密麻麻覆满鳞片的长长别曲身体果然让人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要抓那种东西?」
  「因为我想观察鳞片。」
  「鳞片?」
  「我已经画了不少鳞片,但万如想像中顺利。」他捉住蛇的身体,举高到眼前,聚精会神地端详。「果然光看照片的话,看不出质感。」
  「原来如此……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老神在在啊?」
  由良随起双眼,仿佛不明白我问题的涵义。「不过是蛇而已。」
  「我想现在没有多少年轻人会觉得不过是蛇而已喔。」
  至于那只日本锦蛇,从刚才起就几乎不再抵抗,浑身无力地垂着身子,任凭由良为所欲为。不知它是明白了由良不会加害它,还是已经死心放弃,又或者可能是由良按住了会让它动弹不得的穴道。
  ……定睛一瞧,这家伙的眼睛还满可爱的嘛。
  不过,我还是不想摸它。
  由良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日本锦蛇的身体后,似乎终于心满意足,别下腰将日本锦蛇放在路边。日本锦蛇一溜烟地滑行钻入树下的杂草丛,转眼间连气息也消失无踪。
  犀和最上踩着胆颤心惊的步伐走回来。
  由良凝视着日本锦蛇消失的方向,低声说道:「这一带蛇好像很多呢。」
  「噫——」最上吓得直发抖。「这种事情我才不想知道!」
  「不,可是,像是那边的石墙特别多……啊,你们看,头探出来了。」
  犀和最上犹如脱兔般飞快地逃到了屋檐底下。
  目送他们离开后,由良轻踢了下代替围墙的石墙。「这里似乎成了蛇的巢穴。石头间的缝隙想必很凉爽。」
  「那还真是糟糕。不过,它们应该不会特意跑到人类面前吧?」
  「天晓得。」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受到了视线。
  我转身回头。
  从打开了些许的玄关大门缝隙间,某个人仅露出了一边眼睛,沉默无语地窥视着我们。顿时胃部狠狠一缩。
  是因为和我眼神交会了吧,对方将门打开到看得见脸庞的程度,是名中年女性。紧接着她以毫不掩饰警戒的低沉嗓音问道:
  「请问几位是?」
  这时犀终于察觉到了女性的存在,往前跨出一步,表明我们一行人的身分和来访目的。
  听完所有说明,女性「嗯」地点点头,总算完全打开大门。
  犀带头问道:「请问您是狩野老师的夫人吗?」
  「是的。」
  咦!
  什么嘛……老师有太太了嘛!
  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果然那只是无凭无据的莫须有谣言。
  八坂和桂那两个家伙,果不其然是在捉弄我。
  犀圆滑机灵地说:「您应该已经听说我们今天会来拜访吧?」
  「当然。」狩野夫人带着开朗的笑容颔首。
  直接正面对视后,她是名可说是平凡无奇的普通中年女性。略微烫卷的头发长及肩膀,身上的衣服简单朴素,但又不至于违遢俗气。
  虽然她从大门缝隙间紧盯着我们瞧让我吓一大跳,但毕竟是在这种深山里不停默默创造作品的雕刻家之妻,个性会有些古怪也不足为奇。
  大概是担心的事情全都化解了,我突然觉得很开心。
  狩野夫人也笑容可掬地说:「哎呀,竟然召集到了四个人呢,真是帮了大忙。还劳烦你们特地跑到这种深山里,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请问狩野老师在哪里?」
  「在这边喔。」狩野夫人说,四名学生则跟在她的身后。
  看样子盖在后头的建筑物果然就是狩野老师的工作室。工作室和小木屋风格的主屋完全独立开来,虽然是平房,但光论占地面积的话,应该比小巧的主屋还要辽阔。整体而言有如临时搭建小屋般简陋,但只有大门是柠檬黄色,非常可爱。
  「你们稍等一下。」丢下这句话后,狩野夫人独自一人走进工作室。
  期间,从屋里传来了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呆站在工作室前的四名学生完全无事可做。
  强而有力的振翅声掠过耳畔,我还以为是蜜蜂或牛虻,赶紧后仰闪开,没想到只是苍蝇。山上的苍蝇都很肥。
  不久,这回是一名中年男性从工作室走了出来。他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身高比狩野夫人还矮。脸庞和身体都圆滚滚的,但脖子和从短袖POLP衫底下伸出的手臂和双脚却又非常纤细,给人一种整体很不平衡的印象。
  他微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
  「这次就麻烦你们了。」
  这么说来,这一位就是狩野壹平老师罗?
  ……总觉得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和我原先拟定的形象可说是天差地别,让我觉得很不对劲。令人忍不住想「咦?」纳闷地歪过脑袋,也觉得少了这个人该有的某种东西。但我又无法确切说明那项东西是什么。
  老师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叽叽咕咕地小声说:「那么,请你们开始工作吧。」
  说完他就离开工作室,走进了主屋。
  咦?他要去哪里?没有像是老师的寒暄这种话吗?好比说「你们一路上辛苦了!」或是「我等你们很久了!」这类的……看来是没有呢。就算不是发自肺腑也无所谓,但真希望他至少能说一、两句加油打气的话。
  国中国小的时候,每次活动一开始,惯例都会有「校长致辞」这类的程序,当时我还反抗地心想:「根本没有必要吧。」但就与日常生活做出区隔这点而言,其实很重要呢。虽然事到如今才领悟这种事也毫无意义。
  总之,这时也只能心想「他就是这种老师」,乖乖遵从指示了。

  待在工作室内的夫人催促我们以后,我们走进工作室。
  听说房舍是改建自以往的养鸡小屋,所以面积相当大。钢筋梁柱外露的天花板颇高,看起来很适合做为工作室使用,只不过屋内并未装设冷暖气。据说是就算装了,也会因为内部空间太大而没有效果。
  内部东西很多,杂乱无章,看起来根本已是无用的物品成群堆放在一起。另外,不论是作业台上方还是下方,触目可及之处都摆放着无数与人类头颅差不多大小的塑像,让人有些发毛。
  由窗帘隔起的一个角落铺着地毯,放有沙发,还有小型厨房,是一处十分舒适写意的空间。模特儿来的时候,大概就是将这里当作休息区使用吧?
  接着狩野夫人站在四名学生面前,说道:
  「我想请你们将这里的头像翻制成石膏模型。」
  犀歪过头问:「您指哪些头像?」
  「全部喔。」
  全部?
  四名学生不约而同吃惊地看向狩野夫人。
  「这里的头像,全部吗?」
  「是的。」
  「不管是作业台上的、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或是放在那边架子上的?」
  「全部喔。」
  就算她说全部……
  光是放在我们现下站着的地方周边的塑像,粗估也有四十个以上。若再加上摆在里头架子上的塑像,数量更是加倍吧。
  要我们四个人将所有塑像翻制成石膏模型吗?
  夫人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只要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黏土头像制成石膏模型就好了。这间屋子里头的即可,隔壁仓库里的就不用了。只是翻制成石膏模型的话,不论谁做都一样,所以你们应该没问题吧?应该也知道做法吧?毕竟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嘛。」
  「知道是知道……可是,那个……」最上战战竞兢地问:「那狩野老师呢?」
  「他会在主屋的工作室制作其他塑像喔。」
  「那边不用帮忙吗?」
  「不用。」
  说得真是斩钉截铁呢。
  但最上又再次确认:「可是,既然他腰部受伤,那不是很辛苦吗?不论是组装骨架,还是揉捏黏土,不会很不方便吗?」
  「没关系的。揉捏黏土的时候,让他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这样啊。」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无可奈何。
  夫人继续提出要——石膏请从堆放在上层的开始使用。工作室里的东西随你们使用。厕所就在外面。有事情要来主屋的时候,请从正门玄关进来——等等诸如此类。
  最后留下一句「那就麻烦你们了」,她便匆匆忙忙离开了工作室。
  ……嗯嗯……总觉得难以释怀。
  而且,为什么是由夫人下达指示啊?狩野老师呢?狩野老师跑去哪里了?
  四名学生好一会儿哑然失声。
  犀率先吐了一口大气说:「看来这下子会是一番苦战呢。」
  「我早就料到他们多少会提出无理的要求,但没想到无理到这种地步。」「数量真是惊入,也难怪腰痛的人做不来。」「不,就算腰不痛,也很难完成吧。」「有可能四天就做完吗?」「话说,我们得在什么时候之前完成才行啊?给个期限吧,期限。」
  一旦开始心生疑惑和抱怨,就会没完没了。
  「总之,不先起头的话就不会结束。」犀这么说,然后将行李放在地板上,环顾工作室。「先整理场地吧,必须腾出可供我们四人工作的空间才行。要做石膏像的话,也得在地板铺上报纸,四周还要围起塑胶布。」

  石膏翻模的制作方式 ~头像篇~
  一、在以黏土制成的像(塑像)后脑勺上插上铝片以分模。
  二:迅速又均匀地将与水融合的石膏(石膏液)涂抹在整个塑像上。涂到一定程度的厚度,用铁丝加以补强后,再涂抹上石膏液。
  三、待石膏硬化之后,取下铝片,打开分模的区块,挖出里头的黏土,连同心棒骨架一起清除。这即是石膏外模。
  四、清洗外模内部,等待干燥以后,注入肥官水(离模剂),使其充分渗透。然后将分模的区块装回原来的地方并固定住。
  五、从底部倒入石膏液,并慢慢旋转外模,让石膏能以一定的厚度硬化。然后一边放入补强材料,一边重复这个动作。
  六、石膏液完全硬化之后,用凿刀或木槌等工具敲碎外侧的石膏模,取出里头的内模。
  ※做法会因塑像形状、石膏状态和作业环境等因素产生些许差异,此时就临机应变。

  话说回来,要在没有创作者狩野老师的情况下做这种作业,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不过,既然老师是有苦衷,必须集中精神在新工作上的话,仅由助手们着手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四名学生换上了作业用的连身工作服。
  工作服最脏的人果然是油画系的犀。绘画学系会用工作服擦笔,所以与其说是脏污,更可说是他们日以继夜埋头创作的证明。同样是绘画学系,日本画系的由良的工作服却意外干净,但这单纯只是因为由良都穿围裙吧。只论肮脏程度的话,我的工作服则是历史最为悠久。产品设计系的主修中有焊接和涂漆作业,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弄脏。至于雕刻系的最上的工作服,定睛一瞧也有着相当顽固的脏污,但由于衣服是浅灰色,灰尘般的脏污并不怎么醒目。
  光看工作服,就可以大致看出一个人的个性。
  此外,我们也决定工作告一段落就自己径行休息。话虽如此,夏天在山上既无事可做,也没有要事必须特地前往主屋,所以我们都只是倾洋洋地待在以窗帘围起的休息区里小憩。换言之,我们除了走去设置在屋外的厕所,几乎不会离开工作室。
  虽然没有冷气,但因为通风良好,待在工作室内不会像在做蒸气浴。但是,由于一直开着窗户,虫子不停成群结队地飞进来。如果是独角仙或锹形虫跑了进来,我们也会兴奋欢呼,但实际上飞进来的都是苍蝇和不知名的细小飞虫。

  休息时间与犀重叠时,我鼓起勇气,但又压低了音量小声问他有关于狩野老师的同性恋疑云,以及白谷过世的传闻。
  「啊哈哈!阿春学长,那怎么可能嘛!」
  「说……说得也是呢。」
  「况且狩野老师有太太耶。」
  「说得也是呢。」
  犀扶正因捧腹大笑而歪向一边的眼镜。「听说同性恋者中,有人会为了掩人耳目而和异性假结婚,但我觉得狩野老师不是那种人喔。因为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喜欢年轻男人啊,真要说的话,反而是对我们感到棘手,甚至是害怕呢。」
  我试着回想在工作室前见到的狩野老师。当时的对话根本不构成对话,他也没有和我们眼神交会。虽不晓得他是否害怕我们,但的确,看起来像是对我们感到无所适从。
  犀嘻嘻笑了。「不过,没想到你会把那种传言当真。」
  「真是太丢脸了。」
  「但是啊,狩野老师去年夏天也招募过助手,以及白谷曾经参加,好像都是真的喔。但他并不是自杀。」
  啊。
  原来他真的过世了吗?
  「犀,那个……你认识白谷吗?」
  「我们大学的学生人数并不多,所以既然同一科系又同一学年,自然有打过照面。但不算特别亲近。」
  「这样啊。」
  「不过,我可以明白想将两件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情,编成煞有其事的故事这种心情。毕竟时间也凑巧重叠——而且,你看,山里的工作室感觉就很可疑啊。好像会成为杀人案件的现场,也不晓得里头都在做些什么。」
  「是啊。」我点点头后,还是后悔自己太轻信谣言了。就算一无所知,也不应该盲从。
  我在心底向狩野老师和白谷道歉。

  「我可以说句话吗?」
  最上忽然征求发言的许可。
  开始工作后已过了数小时,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指着下午两点。
  我用主持人的口吻催促他:「请说。」
  「三餐该怎么解决?」
  才刚说完,最上的肚子就咕噜作响。真是教人同情的音色。
  「其实我也从刚才就在想这件事情。」
  正好手头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说:「我休息一下;顺便去问问老师,」然后走出工作室。
  由于狩野夫人叮嘱过了,所以我没有从后门走,而是绕到大门玄关。一可能是为了让主屋的空气流通吧,玄关大门打开了一半。
  我仅将头部塞进门缝里,正准备喊「不好意思」时,里头的门扉后方传来了人移动的气息和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不在工作室的话……吧。」
  「真的……也找了吗?好不容易……」
  「电脑……吧。要寄的话……」
  「如果被……发现的话……」
  是狩野老师和他太太。
  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只要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会帮忙找啊。
  就在我准备重新打招呼时,里头的门扉打开,夫妇两人走了出来。
  「啊,老师——」
  「你在做什么!」
  那音量大得我不禁缩起身子。
  我大吃一惊。狩野老师抖动着脸颊和腹部的肉,踩着重重且偌大的脚步声朝我走来。由于他的面目非常狰狞,我甚至还心想他该不会要冲上来揍我。
  狩野老师像要挡住去路般地停在我眼前,颤抖着嘴唇说:「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我完全没料到老师会是这种反应,彻底慌了手脚及一时间无法顺利想到可以缓和现场气氛的说词,仅是再老实不过地说出来意。
  「那个,我想问两位一点事情。」
  夫人也歇斯底里地尖声说:「按门铃不就好了吗!」
  「那是……因为我看大门开着。」
  「天晓得!」「真是大意不得!」
  面对夫妇两人接二连三吐出的谩骂,我也不由得大为光火。
  过么说也太过分了吧!把人说得像是小偷一样——
  我很想反驳,也有自信说得赢他们。但是,我硬是咽回肚里忍住了。
  现在才第一天,我不想起争执。
  我低头致歉:「我并没有恶意,真是非常抱歉。」
  大概是见我老实道歉,脑袋冷静了下来吧,老师用力假咳一声。看起来像是平常都习惯轻声细语的人突然大吼后,喉咙感到沙哑,也像是对自己失去理智一事感到难为情。
  「那么,你有什么事?」
  「那个……我们想请问三餐该怎么解决?」
  夫人一边抱怨似地低声念念有词,一边走回屋内,很快又走了回来,塞给了我一张万圆纸钞,和山下城镇的中华料理店点餐单。
  ……嗯,光是肯出餐费就不错了吧。
  我道谢后离开主屋。
  走回工作室的半路上,我从腹部深处叹了一口大气。
  尽管我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一点,但还是感到无措且意志消沉。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啊?真是无法理解。
  我做了什么非得被那样狠狠恶骂的事情吗?
  可恶!
  坦白说,我很不擅长面对那个年纪的男性,也就是布施正道那个世代。虽然接触时,我表面上看起来可能没什么变化,但在心里我一直绷紧神经,不让自己感情用事,所以精神上非常疲累。就连待我极好的柏尾先生,我现在也还无法对他敞开心胸,原因肯定也是出在这里。
  我真的是直到最近才自觉到这一点。从前我总是爱面子,心想:「我才不可能在意那种事情。」下意识地加以否定——但是自从六月在近海的那座村子里,面对了与布施正道有关的种种以后,我也不得不正视自己心中怀抱着的、那不够成熟又难看的自卑感。
  这是布施正道遗留下的、我完全束手无策的纪念品。明明他就算不留给我纪念品,我也忘不了他啊。
  再次叹气后,胃部传来一阵痛楚……啊~平常的那个又来了。看来真的得去看医生才行啊。我们分别在下午两点和晚上八点叫了两次外卖。
  太阳西下后,四名学生依然默不吭声地继续工作。由于是第一天,我们还不太能掌握进度,所以不能否认似乎有些劳动过度,但我也觉得我们工作得相当认真。
  狩野老师和夫人都不曾在工作室里现身。
  埋头辛勤工作之后,不久也过了午夜十二点。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八月三日】

  「我要睡了。」
  夜阑人静之际,犀大人如此宣告。
  犀大人毫不理会一脸愕然的我们,默默地将三张椅子排成一排,然后放上坐垫当作枕头。
  「我已经决定不熬夜了。请让我先一步登出(LOGOUT)吧。」
  他俐落地摘下眼镜,俐落地打横躺下,不一会儿就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完全不给他人阻止的余地,实在是非常豪爽干脆。
  我没有停下工作的手,看向两名学弟。「他这么说。」
  「这样很好啊。」由良说:「就算强忍着睡意,勉强自己工作,效率也只会越来越差。况且要是出现失误就糟了,如果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干脆就去睡觉吧。」
  「啊,嗯,说得也是啦。」
  「所以就是这样,我也想睡了。」
  「咦?」
  「因为作业正好告一段落。」
  由良迅速地收拾整齐,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往休息区移动。他避开地毯上的东西,腾出足以供一个人睡觉的空间后,将自己的背包当作枕头,咚的一声横躺在地。
  「由良登出了。」
  「……我会再努力一下。」最上苦笑道。
  「话说回来,这里的工作环境还真是恶劣呢。既不让我们洗澡,也不为我们准备棉被。连劳动基准法也登出了呢。」
  顺带一提,狩野夫妇的常识也登出了喔——但这句抱怨我仅留在心里。
  「就是说啊,我们的人权也登出了呢。」
  好一会儿,「登出」成了我和最上之间的流行语大赏。数十分钟后,作业告一段落的最上也终于丢下一句:「我也要登出了。」就昏迷般地火速坠入梦乡。
  在遍地杂乱放满了仿造人类头颅塑像的工作室里,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人们正尸横遍野般地倒成一片……
  真是一幅惊人的地狱光景呢。
  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我也无法继续工作。虽然很不中用,但依我的本事,要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我可无法处理。换言之,我醒着也无济于事。为了明天的作业,早点睡觉比较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看着其余三人的熟睡摸鱼,我甚至心生羡慕。
  工作室内看起来最舒适好睡的沙发依然空着,是他们三人对于最年长的我(五年级生)的体贴吧?我决定满怀感激地接受众人的好意,将工作室的电灯关到最小的亮度后,躺在沙发上。但是,仍是没来由地睡不着觉。我应该不至于一换枕头就会睡不着啊。
  我从手提包里抽出打算等有空再看而购买的杂志,决定先看看杂志,打开沙发旁的立灯。我本来期待看着小字的话,就会有睡意袭来,却无意间发现了我欣赏的创作者报导,不自觉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待我回过神时,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我阖上杂志,朝立灯的开关伸长手——
  无预警地,有某个人飞身而起。
  发生什么事了?我吃惊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由良脸色惨白,连在立灯朦胧的光芒下也显而易见,然后他冲出工作室。
  「咦!」
  我目瞪口呆。
  下一秒,屋外传来了由良非常用力咳嗽的声音。
  他在呕吐。
  「……咦——?」
  我一边小心着不吵醒其余两人,一边跟着起身,悄悄地从半开的门扉探出头去。
  在仅亮着诱蛾灯的深蓝黑暗中,只见化作剪影的由良正趴在清洗区的流理台上,上半身因为干呕而不停痉挛抽动。
  能吐的都吐完了以后,他似乎终于平复下来。
  由良转开水龙头放水。
  漱口之后,抬起头,先是瞪向我。
  「呕吐的人这么少见吗?」
  ……看来心情很差呢。
  我猛然回神,蹑手蹑脚地走回工作室。我随便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运动饮料后,再次走到屋外。
  在昏暗之中,我步伐不稳地前进。
  由良正靠着清洗区的流理台,有气无力地低垂着头。
  嗯,呕吐很消耗体力呢。
  「喂,你没事吧?」我将玻璃杯递给由良。「能喝的话就喝吧。」
  由良一瞬间讶异地睁大眼睛。
  最后他接过玻璃杯,咕噜咕噜地一口喝光杯中的饮料。
  既然还有力气一口气喝光,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好得很。」
  「那……」
  「我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都是这副德行。就像是习惯一样,虽然不是每天每晚,但常常像这样呕吐。夏天又特别频繁。」
  「是因为受不了天气热吗?」
  「——可能也有这层原因吧。」由良深深叹了口气说:「所以,请你不要那么担心。很多画画的人都有些神经质的毛病吧,这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
  「是的。」
  附近草丛里,虫子开始高声嘶鸣。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其实并不痒,但我不由得抓了抓脖子。「可是,至少在我身边,没有人惯性呕吐喔。」
  「是吗?」
  「该怎么说,呕吐的话……还是会让人有点担心吧。」
  去看看医生比较好吧
  但这样子似乎太多管闲事了,所以我说不出口。
  况且我自己也对原因不明的胃痛置之不理,更是没资格说他。由良语气淡漠,不干己事似地答道:「但是,我也无能为力啊。「就算要忍到这种地步,你还是非画不可吗?」
  「嗯。」
  「那还真累呢。」
  「画画很累喔。」
  他的声音在笑,但看不见他的表情。
  由于背对着诱蛾灯,由良的正面形成了一片黑影。
  我不晓得眼前的他带着什么表情,但是——
  「每当完成一幅画,每当为画作签名,我总在想:『搁下画笔吧,这是最后一幅了。』」
  「那为什么没有放弃?」
  「因为虽然画画很痛苦,但不画会更痛苦。」
  「…………」
  「我已经是这种生物了。」
  既然如此,那也无可奈何了吧。
  你只能画画了吧。
  ——要这么说很简单。
  但这种话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可是,我又想不到其他该说的话,只能噤口不语。
  由良转过身,灯光洒在他的侧脸上,黑影终于褪去,但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依然看不太出来他在想什么。
  「睡觉吧,明天还得工作一整天。」
  他跨着大步走回工作室。
  我一个人留在清洗区前面。
  其他会动的事物消失之后,周遭突然变得荒凉冷清。
  但并不是万籁倶寂,声音形形色色。有虫子密谈般的鸣叫声;飞虫聚集在诱蛾灯旁的振翅声;看不见踪影的夜鸟之高歌。分明几乎没有风,环绕在工作室四周的阔叶树群叶却婆娑摇曳,发出了沙沙沙的嘈杂声响。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凄凉孤寂。
  是夜晚的山。
  诱蛾灯仅照亮了清洗区周边,就只有这一小部分而已。我重新意识到自己正伫立在浓厚的黑暗里。比起人类肉眼可见的事物,肉眼看不见的事物更是多……四周这般漆黑的话,就算有人屏着气息躲在前方的草丛后头窥看自己,我也不会发现吧。
  想着这些事情,我开始感到害怕。
  于是我小跑步地跑回工作室。

  「呀啊啊!」
  凄厉的悲鸣响起。
  我在沙发上吃惊得跳起来,张开双眼。
  「咦?什么?刚才的尖叫声是怎么回事?」
  我在沙发上东张西望。心脏飞快地扑通跳动,甚至有些疼痛。
  白亮的阳光和带着绿草香气的微风,正清爽宜人地从敞开的窗户流泻进来。在这般神清气爽的早晨,究竟发生了什么惨案?
  在工作室的中心附近,噙着泪目的最上不知怎地跪坐在作业台上,激动地对着我连连摇头。
  「不可以把脚放下来!快抬上去!」
  「咦?」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脚边。
  就在我放于地板上的脚旁边,一条蛇正迅速地滑行而过。
  「哇啊!」我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敏捷动作将脚缩回沙发上。
  最上转向大门大声呼喊由良学长!由良学长——!」
  由良好像在外头洗脸,一走进工作室,看到我和最上的丑态就紧皱起眉。比起聆听有些陷入恐慌的我和最上语无伦次的说明,他一看到在地板上爬行的蛇,似乎就明白了现场的状况。
  只见由良毫不踌躇地接近在屋子角落四处爬行的蛇,大手一抓,就捉起了蛇的脖子。身手真是精彩俐落。
  我和最上发出了分不清是安心还是赞叹的感慨:
  「你真的很厉害耶,我太尊敬你了,真的。」「简直神乎其技!」
  「你们太大惊小怪了吧?」
  由良如此反驳的时候,被擒住的蛇大幅度地扭动身体,在由良的手臂上缠成数圈,最后使出浑身的力量用力勒紧。
  「呀啊啊!画画的那只惯用手!」「要断了!要被折断了——!」
  「这只日本锦蛇这么小,力气不可能大到折断手臂的骨头啦。」
  由良斜眼瞥向再次开始哇哇大叫的我和最上,右臂上依然缠着日本锦蛇,快步走出了工作室。不出几分钟他又走了回来,右臂上已经没有蛇的踪影。
  「我在远处将它放生了。」
  闻言,我和最上总算将双脚放在地板上。
  眼角仍然闪着泪光的最上歪过头问:「它是怎么进来的啊?」
  「蛇不管从哪里都进得来吧,像是天花板上面或是屋檐下。尤其这种像是临时搭建小屋的工作室,到处都有空隙。」
  「啊啊!」我和最上动作一致地用掌心捂住脸庞。「我想回去了,一大清早就听到这种让人浑身发毛的事情。」
  忽然间,我发现没有看到犀的踪影。
  「对了,犀呢?他已经登入了吗?」
  「犀学长是最早起的喔。」
  「他跑去哪里了?」
  「他向老师的夫人借了车,跑到山下的城镇采买食物了。」
  「这样啊。」
  不久过后,犀嘟哝抱怨说养:「真不该一个人去的。」然后两手提着好几个偌大的塑胶袋回到工作室。似乎不只早餐,他还顺便买了接下来的好几餐份。不愧是犀大人,真是太贤明睿智了。四名学生很快吃完早餐,不约而同地开始继续工作。

  过了九点之际,最上低声嘀咕:「我从昨天就在想了,你们不觉得苍蝇也太多了吗?」
  自方才起,好几只肥大的苍蝇就在工作室里飞来飞去。由于已经习惯了,我甚至觉得振翅声已成了理所当然的背景音乐。
  经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多。
  但我又心想,毕竟是在山上,不需要为一点虫子大惊小怪吧。
  「嗯,的确。」犀说:「搞不好是外头有狸猫或某种动物的尸体。」
  「搞不好喔,毕竟苍蝇数量这么多。」
  「咦咦?什么蛇啊、苍蝇还是狸猫的,我真是受够了。」
  「差不多可以休息了吧?」由良边脱下棉质手套边起身。「我顺便去外面检查一下。」说完走向大门。
  目送着他的背影——我没来由地感到担心。昨晚才听说他好像受不了酷热的天气,要是他一个人在这种深山森林里晕倒,那可就糟了,到时我可没脸面对他的哥哥啊。
  所以我也跟着起身。「那我也一起去吧。」
  犀也一派悠哉地站起身。「我也去看看吧~」
  「咦?大家都要去吗?那我也去吧。」最上站起身,但是——
  「不。」犀制止了他:「要是所有人都离开,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无人能处理了,所以有一个人要留下来。」
  就这样,我们三人一同走入森林。

  难怪会有人创造出森林浴这个词汇,果然疗愈的效果非常惊人。空气既凉爽,绿色也对眼睛很好,树叶缝隙间透下来的阳光闪闪发亮,无比美丽。
  在森林里散步真是不错。
  只要没有苍蝇的话。
  「确实多得有点异常呢。」犀说,外套的兜帽彻底包覆住了他的头。
  真的,不管是特别肥大的还是迷你的苍蝇,全都嗡嗡作响。
  走在前方一步之远的由良倏地停下脚步。「好臭。」
  的确很臭。
  现在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真的是臭气熏天。仿佛有厨余发酵了般,总之是一种让人厌恶的臭味。
  这难道是——
  「果然被犀说中了,有狸猫的尸体吗?」
  「可能吧?」犀说:「可是,虽然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但就算发现了那种东西,又该怎么处理才好?既然冒出这么多苍蝇,就表示腐烂的情况相当严重了吧?我可不想用手去摸喔。」
  「只要用土盖起来就好了吧……啊,应该带铲子来比较好吗?」
  由良回过头来,在嘴巴前立起食指,吐出一口细长的气。
  听起来就像蛇吐出蛇信的声音。
  我和犀立即屏住气息。
  由良将手贴在自己耳边,做出「听!」的动作。
  我顺从地竖耳倾听。
  森林并非悄然无声。风一吹过,树叶就摩擦作响。即便远了些,但只要有小河,也听得见水声。另外还有鸟儿的啁啾声。森林是个总是存在着各式各样声音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中混杂了一种异常的声音。

  喀沙喀沙喀沙

  仿佛有无数细小生物在蠕动一般。
  光听就让人感到毛骨悚然,非常诡谲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由良似乎锁定了声音的出处,几乎没有掀开嘴唇地说:「往这边。」然后迈步前进。
  三个人的沙沙脚步声在静谧的夏季森林里回响。
  随着走进森林深处,苍蝇的数量更增加了许多。
  味道也更重了。
  视觉、听觉、嗅觉全被黑压压地阻塞住。
  全身的毛细孔仿佛都被堵住了般,我感到呼吸困难。
  不知不觉间,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处颇为开阔的空地。
  眼前有一棵树龄看似超过数百年的宏伟巨树。
  有一个人正靠着粗壮的树干,浑身无力地坐在那里。不,说是勉强有着人类外形的东西或许比较正确。从衣服的颜色形状来看,应该是男性吧……但我也不太能肯定。因为脸部的原样已经荡然无存。

  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喀沙

  未被衣服覆盖而显露在外的肌肤仿佛正不停冒着气泡,但定睛一瞧,可以发现那其实是密密麻麻到看不见缝隙地附着在肌肤上的灰色细蛆,正渴求着肉而蠢蠢蠕动。
  眼前是一具人类的腐烂尸体。
  我发不出惨叫。四周的空气实在太过难闻又窒闷,而且苍蝇数量众多,根本无法提供我肺部足以发出尖叫声的空气。苍蝇的振翅声震耳欲聋,简直像是一阵阵宏亮的钟声。
  我们三个人往后倒退,慢慢地折返回头。一回到工作室,由良就打电话报警。犀去找狩野老师。我则在玄关旁大吐特吐。

  从主屋回来后,犀的脸色十分阴沉。
  他说,到处都没有看到狩野老师和他太太。
  进入森林的三位学长回到工作室时,浑身散发着凝重的气息和尸臭,又说因为发现了尸体所以要报警。非但如此,连狩野夫妇也消失无踪——突然间被迫面临这些莫名其妙的状况,最上手足无措的模样甚至教人看了于心不忍。他在警察赶到之前,一直六神无主地在工作室内来回踱步。「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没有看到实际情况,才更加害怕吧?
  但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目睹到那一幕。

  由良向我递出装了运动饮料的玻璃杯。
  「这下子立场颠倒了呢。」
  我边道谢边接过杯子。「你为什么这么无动于衷啊?」
  「不,我并没有无动于衷喔。」于是由良歪过头说:「我也心想,这下子事态不得了了。」
  「只有这点感想还真教人佩服。」
  忽然,我产生一种既视感。
  似乎最近也跟同一个男人有过类似的对话。
  不,不是「似乎」,是确实有过。
  抵达狩野老师家后,按了门铃却迟迟无人应门,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由良一个人走进草丛,眉头动也不动一下就生擒了一只蛇。
  然后他说了:
  ——不过是蛇而已。
  ——想现在没有多少年轻人会觉得不过是蛇而已喔。
  回想起这件事后,我不由得有些笑了出来。但真的只是有些而已。

  之后的发展实在太过手忙脚乱,教人眼花缭乱。
  杳无人烟的狩野老师家一带顷刻间变得人声鼎沸。首先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不久后警车和便衣警察也来了。在电视剧上经常看到的、穿着鉴识课制服的员警也陆续来到。森林里拉起了黄色封锁条,现场以蓝色塑胶布覆盖住。
  我们四个学生分别接受了侦讯。从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这种基本个人资料开始,到造访这间工作室的经过、其他三人的身分和关系,及助手工作的详细内容等等,还包括让人想反问:「问这做什么?」的奇妙问题在内,总之我仔仔细细地回答了各种问题。当然,也得详加描述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一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跟着忆起那股腐败的恶臭,再次感到恶心想吐。
  警方认为在发现尸体的同时不知去向的狩野夫妇必定知道内情,侦办的大方向似乎往找出他们进行。警方也非常仔细地询问了我对他们的印象、说话内容,还有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况等等。当然,我也说出了当我窥看主屋时,他们以非比寻常的咄咄逼人模样质问我的这件事。

  正午之前,高梁助教飞快赶到了这里。
  居中为雕刻家狩野壹平和担任助手的学生们牵线的校方负责人,就是雕刻研究室的高梁助教。多半四名学生都是如此作证吧。理所当然地,她也接受了侦讯。

  侦讯总算结束后,高梁助教走向我们,脸色铁青地直接切入正题:
  「刚才刑警告诉我……那具尸体,有可能是狩野老师。」
  「啊?」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由良也瞠大双眼。「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裤子的口袋里放有钱包,钱包里还有健保卡和驾照……当然,接下来会仔细地检查尸体,比对齿型和血型,说不定还会做DNA鉴定,之后根据检验结果才能断言。但是,刑警说不论是看随身物品还是体型,那句尸体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狩野老师。」
  说完,高梁助教当场泣不成声。
  这……
  也就是说——
  「……咦?慢着慢着,等一下。这么说来……」
  神色僵硬的最上代替在场所有人,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那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人是谁?」

  随后不久,四名学生再次个别接受侦讯。
  首先,刑警出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女性就是狩野夫人,但身材圆润的另一名男性,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然而,听说这才是「真正的狩野壹平」。换言之,这张照片上的才是「真正的狩野夫妇」。听到这则事实的瞬间,我很想大叫:「我受够了!」并扑在眼前的刑警身上号啕大哭,但真的那么做的话,实在有失成年男子的体面,所以我拼命忍住了。
  关于自称是狩野壹平的那名男子,刑警重新发问,而且比之前更加仔细,可说是钜细靡遗。
  狩野夫人是本人没错,却和自称是狩野壹平的男人一起行动,这点教人匪夷所思。刑警也问了不少关于她的问题。
  后来,我们还协助警方绘制自称是狩野壹平的那名男人的肖像画。这又是极需耐心和专注力的工作,刑警也很辛苦吧,但我们也是精疲力尽。
  最后,由于在现场采集指纹时,必须排除掉学生的指纹,所以刑警也确实地采集了我们的指纹。我当下心想,看来往后的人生都不能做坏事了呢。虽然也没有那个打算就是了。

  漫长的侦讯结束之后,我们总算可以回家。
  高梁助教似乎还惊魂未定,一直哭个不停,所以改由犀负责开厢型车。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八月五日】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蓝色的密度高得让人联想到夏季的天空,越往中心,浓度越深,最终几乎近似黑色——站在摊开于地板上的那幅画布旁,瞬间我战栗地倒抽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正被迫站在切割成四角形的深渊前。每当站在他所画的蓝色画作前方,那股无可抗拒的悬浮感就袭向四肢百骸。
  话虽如此,眼前这幅画才刚开始上色而已。但是,也许正因为是在这种一整面都是蓝色的状态下,我才会产生窥看着深海的错觉吧。
  在蓝色当中,隐约可以看见底下若隐若现的淡淡草稿,这看起来又仿佛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水面底下蠕动一般,更是让人觉得恐怖。
  他还是老样子,总画些惊人的作品呢……
  我暗暗叹气。
  站在我身旁的犀也低声喃喃道:「真惊人。」但是,我无法判定这是否是对画作的感想。因为作画者由良正睡在这幅蓝色画作的正上方。
  当然,他并不是直接睡在那幅画上。
  将大尺寸的画布铺在地板上作画时,有些人会在画布上方打横放置平坦的作业台,当作是脚手架。在我们这所美术大学,这个作业台称为「桥」。也许有专有名词,但我不晓得。
  由良正穿着被五颜六色染脏的围裙,仰躺在这座只有五十公分宽的附轮子的桥上。他交叉的手指放在腹部上方,膝盖曲起,轻轻地闭着双眼。蔓延在正下方的整面蓝色,让他看起来就像飘浮水面上的尸体。
  「真亏他在这种地方睡得着呢。」
  但是,为什么要睡在桥上?
  「那么——」犀转头看向我。「这下子要怎么叫醒他?」
  「嗯……」
  要是随便呼叫而惊动了由良,导致他掉在画作上可就糟了。一旦掉下去,他说不定会在和纸上泛起涟漪往下沉,融解在深海的蓝色里……我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幻想所困,而是担心现实层面的问题。因为要是撞到画布,伤到了和纸与画板就糟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看向四齓。
  立于一旁的偌大隔板上贴着同等尺寸的草图,上头琳琅满目地贴满了疑似习作的素描、水彩画和不晓得是哪的风景照,所以无法看清整体的构图。习作当中还有好几张疑似是鳞片的图画。
  看来她真的执著在鳞片这个主题上。
  我再次看向由良,不知何时他已经张开了眼睛。他转动眼珠子,目光定在我和犀身上。「喂,起来。」我说,他静静起身。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由良用明显困意十足的声音反驳,从皱巴巴的军绿色滑板裤口袋掏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他事不关己似地报告。
  我有些错愕地说:「不管是哪一种都很糟糕吧,你的手机到底为何而存在啊?真是的,幸好有来找你。因为联络不到你,高梁小姐可是伤透了脑筋喔。」
  「喔。」由良一边无精打采地应声,一边走下桥,穿上散落在调色盘间的凉鞋。一站起身,他就转动脖子,关节咯吱作响。在那种木板上睡觉,也难怪会全身肌肉酸痛。
  「你起来啦?」
  蹲在蓝色画作旁的犀略显惋惜地微笑。
  「亏我还觉得很像是米莱(John Everett Millais)的画作呢。」
  一脸睡眼惺忪的由良纳闷地歪过脑袋。
  然后,大概是理解了犀这句话的涵义,下一秒他打从心底感到厌恶似地皱起脸庞。「你是指『奥菲莉亚』吗?」
  犀露出苦笑。「我这是称赞。」
  「那个女人发疯了喔。」
  「那并非是不幸。」
  由良于是倒抽口气陷入沉默。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受伤。
  ……哎呀,真是的。
  充满文学气息的对话该结束了吧。
  「别悠悠哉哉地聊天了,总之快去第一会议室吧。最上应该已经到了。对方也说过等四个人全部到齐后才能开始。早点结束掉这种事情吧。还有,我这么说是为你好,听说学校高层的人也会来,所以整理一下你那乱糟糟的头发吧。」
  「柏尾学长和犀学长请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走出绘画大楼后,我们走在烈阳烘烤着的校圜里,朝着主要大楼迈步。
  蝉鸣声十分剌耳。
  天空蓝得让人感到不祥。
  我摸了摸心窝一带。从刚才起,胃又一直抽痛。
  忽然间,我想起了常在年代久远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幕场景:已届中年的中间管理职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胃药吃下。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总是心想,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胃痛,这个大叔也太脆弱敏感了吧……但实际上自己成为当事人后,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喂。」我叫住走在一步前方的犀。
  「『奥菲莉亚』是什么?」
  「哎呀~」犀回过头来,用像在看可怜孩子般的眼神望着我。于是我说:「干嘛?」
  「近年来大学生的学力之低下真是教人感叹呐。」
  「犀大人说失礼的话说得还真是神色自若啊。」
  「那可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喔。我不会要求你看完所有作品,但至少要知道著名场景吧?」
  犀神经质似地推起眼镜的鼻架,瞟向一旁的学生会馆。那是一栋平坦圆筒形的建筑物,里头有学生餐厅、合作社和画具卖场。
  「对了,阿春学长的生日快到了吧?」
  「咦?嗯。」
  「嗯~那你能在这里稍等我一下吗?」
  说完,犀就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一楼的商店。学校正在放暑假,但以埋头于独立制作和参加就职活动的人为中心,学生出入依然频繁,所以各个设施都照常营业,只是缩短了营业时间。
  他会请我吃什么东西呢——抱着些许期待在原地等候。
  数分钟后,犀一面将钱包塞进裤子的后侧口袋一面走回来,递给我一本文库本。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然后,露出融合了善意和挖苦的复杂笑容。
  「这是我送给阿春学长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
  「……谢啦。」
  由于没有理由拒收,我只好暂且感激不尽地收下。

  前往狩野壹平老师的工作室担任助手的四名学生在发现尸体当天,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但隔了一天之后,这回是校方召集我们。看来必须向校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行——我精神上还负荷不了,别来烦我啦;不要再叫我重头说明一遍;想知道案情的话,就去问警察啊——由于我完全处在自暴自弃的状态,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干脆缺席,但总不能只有我不在场。
  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地点是第一会议室。
  最先抵逹的人是最上,其次是前去寻找由良的我和犀,最后是在制作室里睡觉而迟到了的由良——四名当事者终于全员到齐,然后在学校的重量级人物面前,开始了第二次的侦讯。
  学校和警察不同,并不习惯这种情况,所以连提问也有些不得要领,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次。
  在当事者中,主要开口回答的是犀大人。这家伙的神经绝对不同于一般人。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口齿清晰地说明状况。我、由良和最上只有在校方向我们发问时,才会机械式地回答。
  学校也向我们透露了一些之后的搜查状况。
  验尸的结果,已确定那具尸体果然就是狩野壹平老师本人。由于被弃置在夏季的山上,腐败的速度相当快,但其实死亡才不过数天而已。但是,高梁助教表示狩野壹平老师本人是在七月二十九日上午与她联系:「请帮我召集到几名助手。」所以警方认为老师是在不久后就过世身亡。
  即便尸体腐烂的情形非常严重,还是得仔仔细细调查不可,警察真是一种辛苦的职业呢……我一个人逃避现实地思索着与正题毫不相干的事情。
  警方将冒充成狩野壹平老师的男人和狩野夫人列为重要证人,正倾尽全力寻找他们的下落,但听说目前依然音讯全无。快点抓到他们吧,但请在不会为我造成困扰的地方。

  履行完说明的义务,得以离开第一会议室后,四名学生自然而然地聚集在楼梯旁亦聊天区。
  犀和由良跑去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和最上则坐在长椅上,各自吁出了一口类似叹息的大气。
  犀卡的一声打开宝特瓶的盖子,同时起头说话:「狩野老师应该没有告诉夫人他招募了助手这件事吧。见到我们突然造访,夫人虽然很惊讶,但随随便便将我们赶回去反而会招来怀疑,所以才暂且请我们入内,将我们赶进工作室里,再要求我们做她当场临时想到的工作。」
  「……是啊,我早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我本来还说服自己,既然老师忙着制作新作品,那么工作环境太恶劣也没办法,但果然很多地方都非常可疑。要求我们做那么多的石膏模型,真的很莫名其妙。也完全没有说那些作品要提交到哪里等细节,老师本人也没有下达任何指示。」
  「他走路方式也不像是腰受伤的人。」由良低声说。他啵啵啵地按压着手中装有碳酸饮料的纸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狩野老师是因为腰痛得非常厉害,难以久站也无法提重物,更无法随心所欲行动,才会招募助手吧?但是那个大叔就像没事人一样站着,也像没事人一样走路。」
  ……啊,对喔。
  我在看到那个大叔时油然而生、不由得想纳闷地歪过头的异样感——真相八成就是这件事。因为跟我透过事前的资讯所建构的狩野老师形象搭不起来,总觉得少了某些原本该有的东西。我被老师是同性恋者这项错误情报干扰了思绪,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应该当时就说出来吧。」
  「我是心想老师当初说腰痛,可能只是招募助手的表面说法,但其他还有不能公开的理由,所以才判定不要多嘴说些麻烦的事情比较好。」
  「也对。」我点点头后,聊天区陷入一片静默。
  气氛委实太过沉闷,我将视线投往户外。
  从楼梯间的窗户可以看见操场。想当然耳,没有半个人影。在这种炎炎日头下,要是待在那种完全无法躲避阳光的地方,没两三下就会不支倒地吧。
  最上语调阴沉地开口说了:「也就是说,我们在杀人犯身边度过了一个晚上吧?」
  犀偏过脸庞问:「什么杀人犯?」
  「因为,既然会冒充成另一个人,目的一定是侵占他的身分或财产吧?为了据为己有,就必须让本尊消失才行。后来发现了狩野老师的尸体,不就表示是那个大叔杀了狩野老师,再将他弃尸在森林里吗?」
  ……说得也是呢。
  虽然我也尽可能不去思考这方面的事情。
  傻乎乎地留在那间工作室里的我们,也许当时的处境相当危险。只是因为刚好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才没有遭到不测。但要是稍有不察露出破绽,我们是否早就已经遭到违手了呢?
  我还曾为了询问三餐如何解决,独自一人前往主屋,但其实当时也非常危险吧——
  光是想像,我的背脊就窜过恶寒。
  然而,犀摇了摇头说:「听说狩野老师的死因是脑溢血。」
  其余三人瞠目结舌地看向犀。
  「千华子听警察说的。」犀说,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矿泉水。「听说老师原本就是非常严重的糖尿病及高血压患者。其他还有好几种并发症,好像连眼睛也几乎快看不见了。这回会招募助手,真正的理由或许是病情恶化了吧?」
  「那么,出现在工作室里的那个大叔和狩野老师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我想这就不太可能了。毕竟如果不知道狩野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应该不会想到要假冒他这种主意吧?」
  「这样的话,他会被追究什么罪责?」
  「如果没有对濒死的病人施以适当的处置,那就是保护责任者之遗弃罪;如果明知有尸体却置之不理,则是违反了遗弃尸体罪——大概会是这样吧。总而言之,那两个人也不算是完全无辜,所以警方才会追查他们的下落。」
  「喔……」
  犀歪过头说:「喂,从刚才起我就觉得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这么消沉啊?」
  「咦?还问我们为什么……」
  「如果是后悔早知道那么做就好了,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是想像可怕的可能性而精神不济,那就只是浪费时间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最上说:「可是,我果然……还是静不下心啊,总觉得心神不宁。」
  「对啊。」我也额首同意:「虽说是被骗了,但我们毕竟擅自碰了已故狩野老师的作品,还翻制成了石膏模型。」
  犀扬起苦笑。「石膏翻模又没什么关系。在黏土的状态下,作品无法长期保存,老师说不定还会感谢我们呢。」
  「不是那个意思啦……」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但已经没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事情已经落幕了。」犀从长椅上起身。
  他一面挥着宝特瓶代替挥手,一面走向楼梯。
  「我们别再讨论这件事情了,查案的外行人就算在这里说长道短也无济于事,之后就交给能干的日本警察吧。我们就当作是被蛇咬了一口,忘记这件事,尽情享受剩下的暑假吧。我去社团露完脸后,今天就先回去了。」
  ……犀大人的神经果然异于常人。
  犀消失在楼下后,最上也慢吞吞地起身。
  「那么,我也还有打工……」
  「你在哪里打工?」
  「就是学校后面的那间便利商店。」
  「啊,就是色情书刊的进货种类特别丰富的那间……」
  「咦?下订单的人可不是我喔,是店里的正职人员——」
  「我知道啦。」
  「哈哈哈。那我先走了。」
  就这样,聊天区里只剩下我和由良。
  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至今始终一声不吭的蝉突然开始鸣叫。
  催赶般的沙哑音色在没有人烟的走廊上回响,听起来就像大合唱。
  由良一口气喝光纸杯里剩余的饮料。
  也就是一口气喝光了碳酸饮料。
  他忍着打嗝说:「不晓得他在那里做什么。」
  「啊?」
  「那个大叔留在那间工作室里,不晓得在做什么。」
  「做什么……就是假扮成狩野老师吧?」
  「但他根本没有精心假扮吧?而且还二话不说就消失无踪,似乎没有必要不惜冒着被我们认出来的风险,也要留在工作室里吧。」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这时,我忽然回想起来。
  当我为了询问三餐如何解决,前往主屋时,那两个人的对话内容听来好像在寻找某样东西。我只隔着门扉听到他们交头接耳,所以不是很肯定,但是——
  总之,我将这件事情告诉由良。
  由良一脸若有所思地歪过头。「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
  「但假设他们真的在找某样东西,我就能理解他为何要冒充狩野老师留在工作室里了。」我恍然大悟地说:「最上也说过,会冒充成另一个人,目的一定是要侵占他的身分或财产吧。所以他们会不会是在寻找狩野老师名下的股票或土地权状书之类,可以换成金钱的东西?」
  由良沉默了半晌,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但最后只是说道:
  「也许吧?」
  接着重新背起背包,将纸杯丢进垃圾桶,准备就此离开。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回家吗?」
  「嗯,算是吧,但会先去一趟制作室。」
  「那你应该没有特别急着要办的事情吧。我想去看看某样东西,要一起去吗?」
  由良不解地侧过脸庞。「看什么东西?」
  「学校里有一座狩野老师雕刻的雕像喔。」
  「雕像?」
  「嗯,是女性的雕像。好像不为人知地悄悄存在着。」
  我再一次漫不经心地看向楼梯间的窗户。
  穿着连身工作服的女学生正好横越过外头。
  「我们都只在照片上见过真正的狩野老师吧。明明走进了工作室,随意触碰他的作品,各方面都与他有过密切的交集。」
  「嗯。」
  「我也不知道他生病了。一直听到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却完全看不见事情的真相——这一点我实在难以释怀。所以我一直扪心自问,在对狩野老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这样让事情落幕真的好吗?只因为对方过世了,就彻底划沾界线真的好吗?我这样子真的有办法接受吗?」
  听说狩野老师的葬礼完全是秘密进行。
  就连发现了他的我们也没有受邀参加。
  「我觉得犀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马上将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所以我在想,如果学校里存有着与狩野老师有渊源的作品,起码该去打声招呼。」
  由良始终保持低头紧盯着垃圾桶瞧的姿势。
  让人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或是压根什么也没在想。
  「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也能明白你提不起兴趣。毕竟这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我也不想勉强你。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就不敢去——」
  「不。」由良打断我,低声简短说道:「我去。」

  「我讨厌夏天。」
  身旁的由良抑郁不快地嘀咕。
  现下我们正朝着大门,走在被烘烤得几乎要冒出热气的石板路上。
  距离大门最近的建筑物是初濑纪念会馆——包括大大小小的展览室在内,里头还有演说室和可容纳不少人的礼堂,是本校占地内最新颖的建筑物。今天那里似乎预定举办某项活动,学校的行政人员从刚才起就一直进进出出。
  经过前庭的池子,再横越过教职员工用停车场。
  上学期课程早已结束,但停车场内还零星地停放着汽车。在毫不留情地倾盆洒落的阳光烘烤下,引擎盖和车顶凶猛地散发出了类似杀气的热意。几乎可以在上头烤肉了。
  停车场旁,用白色塑胶布覆住了大半外墙的老旧建筑物是旧初濑会馆,也就是初濑纪念会馆的前身。由于已决定在暑假期间拆除,校内四处可见三三两两聚集的工人。
  穿过停车场后,走向体育馆后头。
  体育馆的大门紧紧关起,如今无人使用,四周一片悄然无声。往常总会有人在做些什么,传来篮球鞋摩擦的尖锐声响,或是球弹跳的声音。
  「你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去看的雕像吧?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那尊雕像的诞生经过罗?」
  「是的。」
  「很好很好,那么就由我告诉你吧,可要仔细听好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
  七月二十九日在那间居酒屋里,利根学长诉说的故事如下:
  狩野壹平是我们学校雕刻系的学生。某一天,他爱上了油画系的一名美丽女孩。女孩名叫珠子。但是,狩野无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因为珠子正和狩野的好友安倍交往。
  明知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单恋,狩野仍想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于是比从前更频繁地与安倍来往,想方设法增加与珠子接触的机会。
  然而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某天珠子去找狩野,说自己一直喜欢着他。
  但安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在狩野面前诘问珠子,激动之下推了她一把。珠子倒向车道,不巧被迎面而来的卡车辗过,从此香消玉须。
  要是自己没有爱上珠子,就不会发生这起悲剧了……
  狩野后悔莫及,于是缅怀着珠子创作了一座雕像。
  然后将雕像置放在充满回忆的场所。
  「在强大思念下所创造出来的雕像,曾几何时起有了灵魂。从此之后,只要下起类似珠子过世当天的那种静谧小雨,听说就会传来啜泣声。另外也有人说,珠子因为无法和喜欢的男子结合,这份遗憾导致她非常嫉妒恩爱的男女。只要情侣一起去看那座雕像,几天之内就一定会分手。」
  「喔……」
  「竟然只说『喔』……你的感想只有这样吗?」
  「我比较在意推了珠子一把的安倍的后续。」
  「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在乎逻辑的家伙。」
  两人边说边走,终于抵达了石雕场。
  ——石雕场后面,有块空地到处是任由风吹雨淋的零星石头,从那里再往深处走一段路后,就可以看见好几间老旧的仓库一字排开。最北边的那栋仓库旁边有座女性雕像。
  我回想着利根学长的描述,同时走往石雕场后方。
  的确,颜色和种类都各异其趣的大小石块被任意地放置在此处。设计系的我不太有机会接近这里。可以看到约莫十个造型像是地藏菩萨的石像堆在一起,地面上也滚落着宛如象头神的头像,真可说是不可思议的国度。
  铺装道路的路肩停着一辆小卡车,车斗侧面用黑色麦克笔手写着「雕刻研究室」。我瞄了一眼驾驶座,发现钥匙竟然直接插在车上。这样子不会被偷吗?
  隔着铺装道路的另一头形成了小规模的杂木林,仿佛埋没在浓厚的绿意中般,几间历史悠久的组合式仓库一字排开。我和由良走进杂木林。
  一踏进树荫底下,我就感到一阵晕眩。或许是因为突然从明亮的地方走进阴暗处吧?我全身打着哆嗦。
  我搓了搓冒起鸡皮疙瘩的上手臂。「是我的错觉吗?这里气温好像比较低。」
  首先我不得不说,这里的排水真是糟糕透了。隔隔着帆布鞋的鞋底也可以感觉到土壤非常潮湿。纵使抬头仰望,天空也被复杂地相互交缠的长长枝桠密实覆盖住,只能隐隐约约瞥见蓝天。树叶缝隙间透下来的日光也在抵达地面前就扩散消失。就算撇开此处向北这点不说,日照程度还是太糟了。也难怪会觉得这里气温比较低。
  这么说来,从刚才起蝉鸣声就显得很遥远。
  仿佛只有这里的季节变换了。
  「果然充满了阴森的感觉呢。如果是这种地方,会诞生出各种怪谈也不奇怪吧……」
  「你说的雕像难道就是那个?」
  由良说,然后伸手一指。
  在座落于最北边的仓库旁,摆放着一座与人同高的石像。
  「喔喔,没错没错,而且是女性的雕像。一定就是这个。」
  这座石像很有跃动感,仿佛定格在她追着某样事物往前冲的那个瞬间。左脚掌牢牢地踏在基台上,右手像是想捉住什么东西般往前伸得笔直。但是,由于右手在上臂处就断成两截,所以无从得知手肘以下的部分做了什么动作。凌乱的头发、紧贴在身上的和服,栩栩如生的刻划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怨念,果真是精心杰作。
  但是,这名女子绝对称不上美丽。
  不论脸部还是手脚,她身上所有的肌肤都腐烂了,肉开始融解,鼻子的肉也被削下。两边眼窝里皆没有眼球,仅往下流淌着浓稠的泪水——但是,她的肢体却又非常美丽,让人无法只以怪异这形容词一语带过。敞开的胸口与由和服交叠处伸出而显露在外的脚,尽管腐烂得坑坑巴巴,仍然充满了妩媚风情。
  大概是长年来遭受风吹雨打的关系吧,表面上有许多裂痕,与地面接触的部分也长满了笞藓,触目所及之处皆可发现破损和风化。但是,这也确实使这尊雕像看起来更加凄美骇人。
  明明在山上的工作室里,都没看到这么惊心动魄的作品呢。
  「魄力真是惊人。」
  因为听说是女性雕像,在想像中,我一直以为会很娴淑柔美。
  虽是出乎预料的诡异造型,但雕工非常完美,让人觉得放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未免太过可惜。我并不熟悉雕刻,但能在学生时代就创造出这种作品,狩野壹平这个人确实曾是才华洋溢的雕刻家吧。但他后来仍没没无闻,即表示想靠着纯艺术建立名声,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由良冷不防开口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咦?哪里奇怪?」
  他继续定睛望着雕像,语气平淡地接着说:「这座雕像是昔日年轻的狩野老师一边思念着心爱的珠子小姐,一边雕刻的吧?」
  「傅闻中是这样。」
  「但一般会这样子呈现在两情相悦时与世长辞的女性吗?,」
  「……啊……」
  「原本苦苦单恋,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对方却旋即因不幸的意外而香消玉殒。珠子小姐是这种犹如梦幻泡影的女性吧。想体现这种特别存在时,一般都会留下记忆中最美的姿态才对吧?」
  「的确。就算再怎么懊悔自责,也不需要如此夸张地表示吧。看到实物后,我想也许这座雕像并不是以珠子小姐为模特儿。」
  「那么,这座雕像是怎么来的?」
  「嗯……」我偏过脑袋,环抱手臂。「可能并没有具体的模特儿吧?」
  「怎么说?」
  「所以啊,举例来说……就是将自己心中盘旋的悲伤和混乱以人物像的形式呈现出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换言之,这名女性就是老师波涛淘涌内心的拟人化吧?」
  「原来如此。」
  「呃,我刚才的话只是随口说说,听的时候自己打对折吧。」
  总之,两个人就算在这里抱头苦思也想不出解答。
  向雕像合掌致意后,我和由良离开了现场。
  从时间仿佛静止了般的潮湿阴凉处,走进充斥着蝉鸣的灼热向阳地带。暂时停止分泌的汗水也在转眼间如泉水般涌出。

  走进主要大楼的背阴处后,由良无预警地停下脚步。
  「柏尾学长,雕像的由来你是听谁说的?」
  「是社团的学长,他姓利根。」
  「你知道那位利根学长又是听谁说的吗?」
  「呃,我不知道。」
  「利根学长在学校吗?没有预计会过来的话,请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怎么这么突然?
  虽然不太清楚他的目的——
  「你是要问他珠子小姐这则传闻吧?只有这件事情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吧。」
  「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操作起手机,调出利根学长的号码。「啊,抱歉,果然还是不行。我想起来他现在跑去美国玩了。」
  「是吗?」尽管面无表情,但由良应和的声音有些失落。
  「好啦,别沮丧。我先传封简讯问他吧。」
  「谢谢你。我并没有沮丧。」
  就这样,我开始打简讯。标题写道:「请尽快回复」。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你在居酒屋告诉我的珠子传说,是谁告诉你的呢——我打了类似这种问题的内文后,寄出简讯。
  既然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对方才会回复,我本打算就此与由良分道扬镖,但利根学长出乎意料地立即回复。
  「利根学长真的去美国了吗?其实根本还在日本吧?」
  「那么,他上头写了什么?」

  我不只听一个人提起过。
  不同的场合都有不同的学长说过,同样的传闻我听过好几次了。
  但我是在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所以记忆很模糊了。

  「利根学长现在是七年级生。既然是一年级的时候听说,表示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吧。」
  那也难怪记忆会很模糊。
  由良看完简讯,问道:「他说的学长指的又是谁?」
  很快地我又寄去了新产生的疑问。利根学长也同样迅速回复了这封简讯。

  当然是篮球社的学长啊。
  像是田代学长和云出学长。
  但他们早在很久前就出社会工作了。
  阿春也许不知道,
  但汤川学长应该知道吧。
  前阵子他还经常到社团露脸。
  汤川学长以前肯定也对我说过。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我无法回答利根学长简讯中最后的问题,暂时没有回信。因为我也还不晓得由良的目的。由良看完内文后,表情沉了下来。「汤川……难道是指研究生汤川学长?」
  「没错没错。你认识他吗?」
  由良含糊不清地应声后,露出了有些迟疑的表情。
  「怎么了吗?」
  「那个,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跟问利根学长一样。我想请你去问汤川学长,珠子传说是谁告诉他的。」
  「这我是不介意啦——」
  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吧,由良一脸闷闷不乐,但还是为我揭晓答案:
  「我不擅长应付那个人,汤川学长。」
  「为什么?」
  「他偶尔看到我,就会一直拉我去参加联谊,真的很烦。」
  可以理解。
  由良彼方一且参加,女孩子想必会蜂拥而至吧。
  汤川学长外表憨厚老实,蓄黑发又戴眼镜,长相也很平凡,但精力相当旺盛……讲白一点就是好色,还会肆无忌惮地公然说自己会出入风化场所。周遭的人也时常告诫他:「你收敛一点!」的确,感觉是和由良合不来的类型。
  「你讨厌联谊吗?嗯,看起来是不像会喜欢的人啦。」
  「我很讨厌联谊。男生和女生明明脸上都笑嘻嘻的,眼睛却炯炯发光,狭隘的人际关系里充斥着欲望和勾心斗角,非常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是不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但说毛骨悚然就太夸张了吧。

  由于我不曾踏进研究所大楼,有些迷了路,但终究抵达了并排着日本画专用制作室的区域。每位研究生都能分配到比大学部学生还宽敞的制作空间,因此制作室就形同是自己的基地。
  汤川学长神采飞扬地迎接我入内。
  「啊~利根已经告诉过我了。请进请进。」
  方才我再一次寄了简讯给利根学长,请他先替我向汤川学长知会一声。看来利根学长很顺利地为我说明了情况。
  尽管现在是暑假,汤川学长说他仍然从早上起就一直待在研究所大楼的制作室里。虽然他在私生活方面非常轻浮随便,但说不定创作方面非常认真。
  「对了,听说利根上学期必修被当掉了,确定会延毕成八年级生吧?传说中的八年级生耶,真是笑死人了。明明也没有翘课,每堂课都乖乖去上,却接二连三都没拿到学分,这反而可以说是一种才能了吧?」
  置之不理的话,他似乎会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因此我火速进入正题。
  也就是石雕场后方女性雕像的由来。
  「啊~我知道、我知道。嗯,我想我以前也对利根说过。」
  这件事是听谁说的?
  「是永田学长。他是篮球社的学长,也算是你的学长吧。」
  闻言,我终于豁然领悟。
  我、利根学长、汤川学长、永田学长——所有人都是篮球社社员。说不定珠子传说就像是一种传统,在我们篮球社里一代传一代,从前辈传给后进。
  这么说来——
  「难不成狩野老师以前也参加过篮球社?」
  连我也觉得自己的脑筋动得真快。
  然而,汤川学长却歪过脑袋说:「谁是狩野?」
  「咦?就是刻了石雕场后头那座女性雕像的——」
  「创作者是伏野吧。」
  「啊?伏野?」
  「对。石雕场后头那座女性雕像的创作者是伏野喔,不是狩野。」
  出现了神秘的名字。
  我一头雾水地再次确认。
  「那么狩野是谁?」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听到的是狩野吗?奇怪了,我听到的是伏野,也是这么对学弟说的啊。是利根告诉你这则传闻的吧?那应该是利根记错了吧?」

  大学院大楼一楼,出入口大厅的长椅处。
  听完我的报告,由良点了点头说:「果然。」
  「喂,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利根学长说他同样的传说,听不同的学长说过了好几次吧,而且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所以记忆很模糊。在这种前提下,他转述的传说可信度早就等同于零了。但撇开这点不说,如果说创作那座女性雕像的人是狩野老师,我也觉得有些可疑。虽说中间有二十年的空白,但风格未免相差太多了——倒不如说,水准根本就——」
  「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我是不会说得那么直接。不过,真的是完全迥异呢。此外,狩野老师的工作室里头只有塑像。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这二十年来创作方式改变了,有些作家不管是石雕、塑像还是木雕皆有涉猎,但那间工作室里别说是石头了,连石雕用的道具也没看到。」
  经他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石雕场后头的雕像真的是狩野老师雕刻出来的吗——我就是在意这一点。」说完,由良朝我递出宝特瓶装的清凉饮料。「感谢你的协助。接下来我会一个人调查。」
  「……喂喂。」总之我先接下他递来的宝特瓶。「那怎么行。都被迫陪你走到这个地步了,就让我陪你到最后吧。」
  「可是……」
  「结果如何很让人好奇啊。更何况,我也是与这件事有关的一份子喔。」
  「但就算知道了结果,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喔。」
  「没有人会为了利益得失做这种事吧?话说回来,你真的明白吗?我这个男人可是在亚洲各地流浪徘徊了一年,成长率岂止是零,甚至是往后倒退才回来,不仅为周遭的人添了一堆麻烦,最后还留级喔。事到如今,这样的我才不会计较什么利益得失。」
  由良怔怔地瞪大双眼,但下一秒,他就轻点了一下头。
  「那么事不宜迟,柏尾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请说。」
  「我们学校里还有篮球社的校友吗?可以的话,最好是上一世代的人。」
  我立即回答:「有。」

  一之濑老师就在雕刻大楼的工作室里。
  询问他是否知道珠子传说后——
  「当然知道啊。」
  他停下正在雕刻的双手,摘下防尘口罩,露出雪白的皓齿微笑。
  雕刻系的一之濑老师比起人品和实绩,更为人所知的是他那性感的男中音。那是一种兼具了浑厚和优美的悦耳低音,每一次听到,都令人大感新奇地惊叹:「这声音也太好听了吧!」就连身为男人的我都这么想了,在女学生间更是不用说。她们也经常赞扬道:「真是充满费洛蒙的嗓音。」「光听声音就会怀孕。」「真想被他用那个声音性騒扰。」假使由这位老师朗读,铁定连童话故事都会变成禾林的罗曼史小说。(注:禾林出版集团(Harlequin Enterprises Limited)是全球最大的罗曼史小说出版商。)
  而这位一之濑老师既是本校美术大学的校友,也是篮球社的毕业学长。
  我转述了与汤川学长间的对话,征询一之濑老师的意见。
  「这样啊。」一之濑老师点点头。「大家好像都把狩野和伏野搞混了呢。」
  「那根据老师听到的,主角是哪一位呢?」
  「是伏野喔。应该不是狩野。」
  「那为什么会冒出狩野这个名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是作者的名字吧。」
  「……作者?」
  由良往前倾身反问:「您说作者是什么意思?」
  「你们口中的珠子传说是虚构故事喔。正式的标题……呃,我记得是叫《泥之假面》吧。」
  我和由良面面相觑。
  虚构故事?
  「是小说那一类的吗?」
  「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那是篇恋爱小说,刊登在我们学校文艺社发行的社刊上。」
  「那篇小说的作者就是狩野壹平老师……」
  「没错。」
  一之濑老师似乎还不知道狩野老师已故一事。我们告诉他时,他大吃一惊。但两人好像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
  「狩野学长比我大两届喔。」
  「狩野壹平老师以前参加过文艺社吗?」
  「我想应该是。他在学期间,还曾经赢得了某间出版社的大奖。由于将来有可能变成珍品,当时刊登了他作品的社刊都卖得很好。所以《泥之假面》在学生间也算是广为人知。」
  「喔……」
  「当时可以说是文艺社的全盛时期吧,社员还包括菱田弘毅。」
  「菱田弘毅?」
  「你们不知道吗?是小说家喔,但可能确实还称不上是主流作家。」
  「呃,我们不太清楚。」
  「他是我们学校的校友,和狩野学长是同窗喔。以恋爱小说出道后,现在应该正在某本小说杂志上连载《失眠》。我还没有看过,但听说内容非常有趣,也相当受到欢迎。啊,不过,好像快要完结篇了呢。应该不久之后就会发行单行本了吧。」
  虽然内容完全偏离了原本的主题,但我情不自禁听得入迷。
  就生物而言,拥有悦耳的声音可以说非常有利吧?
  对了,鸟和动物也是,声音好听的物种都很受欢迎呢。
  「这么说来,石雕埸后头那座雕像的创作者不是狩野壹平老师吧?」
  「不是不是,那是——」
  一之濑老师为我们揭晓的创作者之名,是连我也知道的石雕大师。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每次列举出本校出身的名人时,可以说必定都会提到他的名字。
  站在那尊女性雕像面前,我还感叹着纯艺术世界的严苛:「没想到都创造出了如此厉害的作品,却还是没没无闻。」但根本没这回事,在雕刻那座雕像时,那位大师就已经是名声吃立不摇的石雕领域第一人了。
  阴森骇人却又妖冶妩媚,仿佛随时都要往前狂奔的动感和极具说服力的细腻造型——果然半调子的外行人创造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的审美观还满精准的嘛。
  由良也十分惊讶。「这种厉害大师的作品,怎么会被埋没在那种地方?」
  「以前我们学校的大门是在那边喔,大幅改建之后才变成了现在这里。那一带体育馆落成之后,又长出了杂木林,日照变得极不充足,所以也曾有人提议将『黄泉丑女』——啊,就是那尊雕像的名称——移到好一点的地方。但是,听说大师本人却拒绝移动雕像。还说:『让它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好,潮湿的环境更适合这个作品。』」
  「这样啊……」
  「很有趣吧?雕刻研究室的老前辈们都对此津津乐道呢。」
  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当年既是学生也是小说家的青年狩野,某一天发现了一代大师不为人知的杰作「黄泉丑女」,深受感动之余,也启发了他创作的灵感。于是以这尊雕像为主题,写下了恋爱小说《泥之假面》,然后发表在自己所属的文艺社社刊上。结果这篇小说深获好评,在当时的学生间广为流传。
  原本「黄泉丑女」在学生之间,是知道的人才知道的存在。一般都谣传雨天之际会传来啜泣声,或是情侣一起去看那座雕像的话,几天之内就会分手。毕竟那样的雕像摆在那种地方,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自然是层出不穷。
  在这种情况下,青年狩野以「黄泉丑女」为创作背景的小说登场了。众人毫不抗拒地接纳了这篇小说,故事内容甚至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忘了这不过是虚构的故事。学生们口耳相传之间,又搞混了小说作者狩野和男主角伏野,最终就演变成了「创作女性雕像的人是狩野」——
  「是这样吧?」我确认后,一之濑老师「嗯~」地露出苦笑。
  「我想应该是吧,但毕竟一切都是推测,我也无法肯定地断言。」
  「不,光是能够成立假设就足够了。」
  「最后我想再问一个问题——」由良说:「您认为为什么《泥之假面》的故事会在篮球社内部代代传承呢?篮球社本身,好像和年轻时的狩野老师及『黄泉丑女』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吧?」
  「原因很单纯喔。」一之濑老师笑道:「就我所知,在二十年前起就存在的社团当中,从创立以来就不曾中断过的,只有篮球社和文艺社而已。」
  「原来如此。」由良额首。「也就是说,学长学弟这种上下关系从来没有断过吧。」
  「就算还有其他社团不曾中途停摆,但那都是比较近年来成立的社团了。其他历史悠久的社团,像是棒球社和足球社,中间都有过不只一次,而是两到三次的断层。因为我们学校不怎么热中于社团活动啊。」

  「对了,我担任家教的那名学生今年国中二年级,却深信光源氏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喔。」
  「啊~这我可以明白。我从前也以为奥斯卡大人是真实存在的人。」(注:奥斯卡为漫画《凡尔赛玫瑰》的女主角。)
  走出雕刻大楼后,我们进入学生会馆,在二楼的餐厅吃了耽搁已久的午餐。由于现在放暑假,店家都缩短营业时间,我们勉强赶上了最后的点餐时间。
  现在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客人。
  一名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趴在最角落的桌子上,动也不动地呼呼大睡。
  四名女生聚在中央附近的桌子旁,一脸认真地谈论着某件事。
  由良吃着当日定食。
  我则点了夏季限定的中华凉面。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很想吃吃看。但果然味道就只有学生餐厅的水准,毫无优点的程度甚至教人不禁落泪。面条既黏在一起,酱汁也太甜了。
  「虽然是虚构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却因为太过有名,导致分不清楚那究竟是虚构人物还是实际存在的人物……仔细想想,这种情况很常见呢。」
  「也就是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我们学校了呢。」
  「这也就表示《泥之假面》是那般出色的小说罗?」
  「如果是的话,狩野老师真该成为小说家呢。」
  「是啊。」由良随声附和,扒了几口白饭。「我有点想看看狩野老师写的小说呢。」
  接下来,两个人都各自默不作声地吃饭。
  突然间,我觉得很滑稽,便吸着面条呵呵笑了起来。「我们竟然合掌拜了大师的作品,根本不是狩野老师的嘛。」
  「是啊。」
  「知道以后,这件事情根本没什么嘛。不过,还挺有趣的,就像在玩侦探游戏一样。也成功了解了狩野老师这个人……嗯,真是太好了。要是就那样回去,一个人待在家里的话,我大概会一直胡思乱想,整个人心烦意乱吧。」
  由良喝着茶,纳闷地睨向我。「你怎么开始归纳结论?事情还没有结束喔。」
  「咦?」
  「接下来要去文艺社,取得佐证才行。」
  「你要问文艺社的人吗?」
  「如果还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我当然想问,但毕竟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希望应该很渺茫吧。但是,至少有可能还留着以前的旧社刊吧?根据一之濑老师所言,二十年前起就已经存在,
  中间又不曾停摆过的就只有篮球社和文艺社了。」
  原来如此。这家伙在奇怪的事情上脑筋动得真快。
  随后两人都吃完了饭,将餐盘送到归还区。
  离开餐厅,走下学生会馆的楼梯时,由良低声说道:
  「我知道哪里有中华凉面好吃的店喔。」
  是因为留意到我一脸不满地吃着中华凉面吗?
  「你对这方面有研究吗?像是拉面那一类的。」
  「我参加了拉面研究会。」
  「喔……」
  反正你最后一定会说「我是开玩笑的」吧!我如此心想,做好心理准备,但出乎预料地由良并没有接着说出这句让人火大的台词。看来他是真的参加了拉面研究会,但这样也让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可是,也用不着摆在那么让人浑身发毛的地方吧,你不觉得吗?」
  什么?」
  「就是大师说『让它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好』,拒绝移动『黄泉丑女』这件事。以背景而言,那片潮湿阴森的杂木森确实很适合那尊雕像的气氛,可是,把大师的作品放在那种毫不显眼的地方,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由良歪过脑袋说:「虽然僭越,但我好像稍微可以明白。」
  「喔?怎么说?」
  「举例来说,公共艺术不仅收入或是效益都能得到很大的成果吧?因为有很多人看得见。但是,艺术品也因此变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民众对其视而不见的情况与日俱增。让艺术融入都市的公共空间,使其贴近人们的生活,这项目标也许达成了——可是,也产生了一些问题。就是有多少人愿意怜下脚步仔细观赏?又订多少人愿意让艺术残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呢?」
  「嗯。」
  「变得像是空气一样的话,果然会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吧。那么倒不如放在更适合的场所,就算是压倒性的少数,却是为了真正需要它的人而存在——我在想,大师也许希望自己的作品这样吧。既然是放在它该待的地方,那也不需要觉得可惜。」
  「也就是说姑且不论大师,至少你个人是这么认为罗?」
  我吐嘈后,由良只是说了些「嗯~」「或许吧」,回以分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应和。
  学生会馆后头就是社团大楼。顾名思义,是集结了各社团办公室的建筑物。我平常很少到这里来,因为有篮球社活动的日子,我都直接把行李放在体育馆的更衣室。
  钢筋水泥建造而成的三层楼高建筑物一片静寂。暑假期间,多数学生都专注在自己的创作上,另外也如一之濑老师所言,大半学生都不热中于社团活动,乃是本校的校风。
  走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上,空气十分闷热。
  而且,果然没有半个人影。
  「这下子搞不好会白跑一趟。」
  「不过,还是先去看看吧。」
  文艺社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
  站在大门前时,里头传来了某种声响——是电风扇的声音。
  敲门之后,一道男声说了:「请进。」
  我们打开门。
  坐在最里头座椅上的人一看见我们,瞬间面露惊讶,但随即扬起浅浅的微笑。
  「已经找到了啊?真是出乎预料地快呢。」

  伏野是我们学校雕刻系的学生。某一天,他爱上了油画系的一名美丽女孩。女孩名叫珠子。但是,伏野无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因为珠子正和伏野的好友安倍交往。
  明知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单恋,伏野仍想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于是比从前更频繁地与安倍来往,想方设法增加与珠子接触的机会。自然而然地,他也与珠子的闺中密友,同样也是雕刻系的章子变得熟稔。久而久之,他们经常四个人一起行动,形成了两男两女的亲密小团体。由于安倍和珠子在交往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大家也以为伏野和章子在交往。伏野没有特意否定。因为他心想,只要能待在珠子身边,不管周遭的人说什么他都无所谓。
  不久之后,珠子向伏野恳求:「请你以我为模特儿创作雕像。」既然有机会能够两人独处,这自然是伏野求之不得的要求。看着珠子,伏野倾注所有心力雕刻了好几座石像。但是,珠子却暗中以安倍的名义,将所有石像送去参展。她一直是在安倍的命令下,让伏野创作出优秀的雕像。
  安倍始终知道伏野喜欢珠子,同时也嫉妒着他的雕刻才能。
  遭到好友和心爱女子的背叛后,伏野终日哀伤感叹,不再动手创作。
  章子对这种行为怒不可遏。因为不知不觉间,章子已真心爱上了伏野。伏野的最后一项作品将卖给某个富翁。章子于是半夜偷偷溜进保管场所,修改了预定售出的石像脸部,再在上头敷上了以泥巴做成的美丽容颜。
  石像运送到买主手上时,泥巴早已悉数剥落,变成了一张世上最丑陋的脸孔。买主大发雷霆,禁止安倍出入自己的宅邸。气得发狂的安倍将珠子狠狠揍了一顿,失手杀了她。安倍战栗于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从体育馆的外侧楼梯纵身跳下,终结了自己的性命。
  章子向伏野表明爱意。但是,伏野怎么样也无法原谅章子的所做所为。被伏野拒绝,堕入绝望深渊的章子跌出车道时,不巧被迎面而来的卡车辗过,从此香消玉殡。
  最后只有伏野留在这世上——
  这就是狩野壹平所写的《泥之假面》的正确梗概。

  我忍不住直打寒颤。「太惨了!所有人都死了嘛!」
  由良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如果这是那座雕像的由来,完全可以理解。」
  「这根本不是恋爱小说!是恐怖小说吧!」
  犀哈哈大笑:「只列出梗概的话,看起来的确很惊悚,但仔细读过一遍的话,内容可是相当有趣喔。主要人物的心理描写都很生动细腻。」
  在不怎么宽广的小房间里,书架挤得满满都是,每个书架上也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本,整个文艺社办公室俨然就像仓库一样。窗户前,坐在电风扇最吹得到的最里头位置上的,正是油画系四年级的犀和彦。据说在第一会议室旁的聊天区解散后,他就一直在这里阅览学弟妹的原稿。
  这么说来,我都不知道他参加了哪个社团。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文艺社。
  「内容可能很有趣吧,但我有点无法喜欢。我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种充满少女气息的发言真不适合阿春学长耶。」
  你管我!
  我一直没来由地认定《泥之假面》是短篇小说,但实际上是长篇小说。听说当时是连续六期在社刊上连载。现在半年才发行一次社刊,但二十年前是隔月发行。换言之,《泥之假面》连载了一整年。
  全六回连载完后,待最终回结束,就集结成了一册。虽然发行的数量非常稀少,但确实曾在印刷厂印成了书。其中一册如今成了存档样本,留在社团教室的书架上。
  方才拿起那本存档样本,大略地翻阅时,犀一边口头告诉我们真正的大纲。
  「连载了一年吗?真厉害,不晓得跟硕士论文比起来,哪边比较费神。」
  「既然是自己喜欢才写的东西,应该不觉得痛苦吧。」
  「先不说这件事了——」
  我放下《泥之假面》,隔着桌子瞪向坐在对面的犀。
  「不管是这本小说、作者是狩野老师,还是大家谣传时搞混了狩野和伏野——你全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嗯。」
  「利根学长在居酒屋对我说这则传闻的时候也是?」
  「当然。」
  「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订正?」
  犀呵呵笑了:「有什么关系呢,又没有造成他人困扰。要是在酒席上说那不过是很久前一名学生写的虚构故事,只会让场面冷掉而已吧?真实存在人物的浪漫故事,比较让人向往啊。」
  是没错啦……我支支吾吾。
  可是,之后再偷偷告诉我真相不就好了吗?这种机会应该多得是吧。
  「总之,因为原作故事不仅长,情节又很复杂啊。传话游戏历经了二十年这般漫长岁月后,故事内容就会遭到省略、窜改,变成更适合口耳相传的传闻,最终就是阿春学长听到的珠子传说了吧,一定是这样。」
  「应该是吧。」
  既已确认故事的原型,珠子传说的调查至此算是圆满达成。
  由良站在办公室角落、塞满了数十年份旧社刊的满布尘埃书架前。他随机抽出其中一本,翻了翻书页后再放回去,接着再抽出一本快速翻阅……如此周而复始。
  「没有狩野老师写的其他小说了吗?」
  「为什么?你想看吗?」
  「是啊,有点想看。」
  「狩野老师年轻时当然也写过其他小说,但最有趣的果然还是《泥之假面》。第一次看他的作品的话,《泥之假面》是最好的选择。这本就借你带回去吧。不过,绝对要归还喔。因为只剩下这一本而已。」
  「这样啊……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
  「我怕搞丢。」
  犀一面扶正眼镜,一面蹙眉。「你是很容易丢三落四的人吗?」
  「其他东西还好,但只有书本我常常忘记放在哪里。」
  「是吗?那……的确很恐怖呢。」
  「是的。所以为了防范于未然,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犀发出沉吟:「不过,让你们空手而回也不太好意思呢。」他一边低声念念有词一边起身,又推又挪地移动堆积在窗户下方的纸箱,最后相中了一本平版印刷的社刊,抽起后塞给由良。「给你。库存已经一年以上了,所以不用钱。」
  「现在的水准也很高喔,因为有社员的志向是当职业作家。我推荐《微笑蜻蜓》这一篇,总之就稍微看看吧。我们随时都接受对作品的意见和感想。」
  「喔……」由良翻了翻犀硬塞给他的社刊。「犀学长也写小说吗?」
  「不,我只负责看。」

  走出社团大楼时,整片天空已泛着橙色。横卧在地面上的影子异常高大。倾斜的夕阳已有大半没入远方的水泥森林间,但天气还是很热。
  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和由良随心所欲地四处奔波打探,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住的公寓离学校路程徒步约七分钟。回国后从二月开始,我就在此展开独居生活。
  由良家的话不久前我才造访过,从学校要走约二十分钟才会到。听说他平常都骑脚踏车或走路上学,但最近开始搭公车。这是明智的选择。因为就连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新闻中,可爱的气象姐姐也一脸伤脑筋地笑着说:「今天有可能会刷新今年度的最高气温纪录呢。」这种大热天在外头走上二十分钟的话,大概会晕倒吧。
  我们两人决定一起同行到大门前的公车站牌。
  我向由良借了犀给他的文艺社社刊,漫不经心地翻开书页。我记得犀推荐的文章是……《微笑蜻蜓》吧?我继续往后翻,终于发现了《微笑蜻蜓》前篇。写着前篇的话,表示还有后篇吧?接着我看向作者的名字,心头一惊。
  「……白谷?」
  是一年前在不幸意外中丧生的那个白谷吗?
  他生前也是文艺社的社员吗?
  可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有哪里教人在意。
  因为我问:「你认识白谷吗?」当时犀回答道:「我们大学的学生人数并不多,所以既然同一科系又同一学年,自然有打过照面。但不算特别亲近。」
  但事实上,犀和白谷同样隶属于文艺社。
  这对犀而言,只能列为「打过照面」的范畴吗?
  但就算这样,为什么犀没说他们参加了同一个社团?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重要到必须提起吗?
  ……是我想太多了吗?
  可能只是因为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害我变得神经兮兮吧。
  我一边想事情一边走路,结果与一名从图书馆背阴处冲出来的女性迎面撞上。
  我顶多脚步有些踉跄不稳,但对方却松开了怀中抱着的手提包。小袋子和装满文件的资料夹等东西散落在石板路上。
  「对不起。」我慌忙蹲下,捡拾掉落一地的物品。
  由良也帮忙捡取。
  「不会。」应声的女性是雕刻研究室的助教,同时也是犀和彦表姐的高梁千华子小姐。
  「高梁小姐,你还留在学校啊?」
  「嗯,是啊。」高梁助教答道,表情十分阴沉又严肃。由于她平常活泼又充满朝气,这样剧烈的落差反倒让人觉得有点恐怖。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她的气色也很糟。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回的狩野事件,最劳心费神的人一定就是居中为狩野老师和学生牵线的高梁助教了。
  「是案件方面还有非处理不可的事情吗?」
  「……对。」
  「你辛苦了。」
  「嗯。」
  「如果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跟我们说。」
  「谢谢你们。」尽管向我们道谢,她的表情还是很阴郁。
  看起来很疲惫呢。我们这些学生只要表现出自己是受害者就好,但她可能还有一些烦琐到我们完全无法想像的手续和文件要处理吧?
  高梁助教将散落的物品堆在一起,随便塞进手提包后,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就低声说:「不好意思。」然后迅速飞奔离开。
  「应该是有急事吧?」
  「可能吧?」由良边歪过头边起身,接着瞪大眼睛。「啊。」怎么了吗?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设于一旁的长椅底下掉着一只手机。由于我的距离较近,我便伸手捡起。粉红色的圆形机身就像糖果一样。「高梁小姐!」我连忙大声呼喊,但她早已消失在教职员工用的停车场里。
  ……没有手机的话,应该会很困扰吧。
  我对由良投以苦笑。「没办法,我去追她吧。」
  于是由良从我的肩膀上拿过书包。「我帮你拿。」
  「喔,麻烦你了。」
  身体变得轻盈的我快步追向高梁助教。

  我在停车场里没有找到高梁助教。
  于是我穿过停车场,绕到体育馆后头。由于瞥见了疑似是高梁助教的女性背影,我急忙追上去。抵达石雕场后,横越过铺装道路,就能看见仓库群——
  没想到一天当中会连着两次走这条路。
  组合式仓库仿佛埋没在杂木林里般一字排开,全部共计八栋。每间仓库的体积都不算大。
  以石雕场为首,与雕刻有关的设施都集中在这一带。管理这八栋仓库的应该也是雕刻系。高梁助教毕竟隶属于雕刻研究室,很可能会在这附近出没。
  那么,该怎么办呢?就在我停下脚步时——
  八号仓库的方向传来了声响。
  八号仓库座落在最北边,一旁即是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的某大师不为人知的杰作「黄泉丑女」。
  原本石像就有着诡异的氛围,但在黄昏的薄暮之中看到,更让人浑身寒毛直竖。
  我绕到正面一看,果然大门略微敞开。
  平素总是上锁的仓库大门极其自然地打开,显然是方才有某个人进出过,而说到方才进入这一带的雕刻系相关人士,就只有高梁助教一人而已,所以高梁助教就在八号仓库里——我毫无怀疑地得出了这项结论。
  我打开门扉,走进仓库内。
  内部充斥着老旧木头的香气。
  「高梁小姐?」
  八号仓库内拥挤狭窄地罗列着木像。由于十分昏暗,看不清楚深处,但数量相当惊人,固定于墙面的架子上下两方都密实地塞满了木像。人物雕像果不其然较多,但也零星可见仿佛是两道螺旋扭曲在一起的抽象雕像——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拿出手机进行确认。是最上寄来的简讯。他同时发送给了我、犀及由良。简讯标题是:「好像不太妙?」

  我打工的朋友说,
  在学校附近看到一个可疑的大叔四处徘徊,
  所以我也跑去看看,
  发现好像跟那个冒充狩野老师的男人有点像。
  但毕竟距离很远,也有可能是我认错人,
  可是乍看之下,体型真的很像。
  这件事情报警比较好吗?

  叽叽。
  身后的地板发出嘎吱声。
  我屏住呼吸,回过头去。
  一个男人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身高偏矮,有些驼背,还有着圆滚滚的身躯,以及不平衡的纤细四肢。
  不合时宜的汗水疯狂涌出,我的心跳速度急遽加快。
  男人开口说话了。
  「你拿去哪里了?」
  这个声音。
  是那个男人。那个冒充成狩野老师的——
  我曾被这道声音不分青红皂白地劈头痛骂,所以不可能认错。
  可能因为我没有应声吧,男人用比方才要大的音量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你拿去哪里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态度有些强硬地反问回去,然后往他靠近一步。我当然觉得害怕,但我也判定自己可以当场压制住他。不论是体格还是体力,绝对都是我略胜一筹。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空手道有段数的人或是泰拳好手,如果和他扭打在一起,我想我不会输。只要他没有拿出凶器的话——
  男人将手探进肩上背着的袋子。是那种像是买东西赠送的薄型环保托特包。他从中抽出了一把崭新的菜刀。那是把随处都能买到的普通万能菜刀,搞不好百圆商店就有在卖,但一想到这种状况下他可能采取的用途,我全身的汗毛就往上倒竖,心臓也扑通狂跳。舌头仿佛往上卷起了般僵硬痉挛。不怎么宽广的仓库中弥漫着紧张感,声音几乎要变得尖锐沙哑。
  「你为什么会拿着那种东西?」
  但是,正如同我很害怕一样——不,男人似乎比我还要害怕。托特包从他打着哆嗦的肩膀往下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他用颤抖的声音第三次重复那句话:「你拿去哪里了!」
  「我说过了,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Insomnia的档案!」
  「Insomnia……?」
  「你藏去哪里了!」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方陷入沉默。但是,他并不是放弃了。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依稀感觉得到他的怒气正逐渐上升。
  「你也想说我是没用的像伙吧?」
  「什么?」
  「没错,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家伙,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你才没有资格这么说我。明明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打算说你会报警,借此威胁我吧?」
  不不不,我刚才可没有这么说喔。
  但就算这么回答也无济于事。
  现在需要的是温柔的谎言。
  「那个,我不会不听你说明就报警的。总之,请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地告诉我你弄丢了什么东西吧。Insomnia是什么?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也会帮你一起找——」
  膀!
  原先一直敞开的大门突然猛力关上,我和男人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吓得往上跳起。
  「咦?」
  这间仓库没有窗户。只要一关上大门,就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面西的墙壁上有一处龟裂,从那洒进了微弱光芒,但那样的光量当然不足以照亮整间仓库。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大门另一头又格外响亮地传来了「叩咚叩咚」的笨重声响。
  「喂?」
  我感觉到男人上前开门。
  然而,却被「喀喳」这阵不祥的声音挡住了。
  男人愕然低语:「……门被锁上了。」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也很想立即冲到大门前面,但实在鼓不起勇气跑到手上拿着菜刀的家伙旁边。
  「咦?为什么?怎么回事?是谁?」
  男人的声音困惑到了极点。我本来还以为是他的同伴在外面,把我们关在这里头,但看来并非如此。
  和我以及男人无关的第三者正在门外做些什么——
  「是谁?在外面做什么?」
  男人扬声呼喊。
  但没有回应。
  唯独不明所以的叩咚叩咚声接连从门外传来。
  但是,这阵声响也在一会儿后戛然而止。
  有神秘的声音很恐怖,但太过安静也很恐怖。
  当我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站在黑暗中之际,一股异味冷不防窜入鼻腔。是类似油的气味——就在我察觉到时,眼角余光中迸出了一簇火焰。
  「……咦!」
  面西的墙壁上有一条龟裂。有人正利用那条缝隙,从外头将某种液体倒进仓库内。那些液体被点燃了。
  「怎么回事!」
  男人的嗓音变得尖锐。
  密密麻麻被保管在这间八号仓库里的,不论大小全都是让人狐疑为何要保管的破烂木像。木头的干燥程度适中,做为柴薪再适合不过。一旦点火,整间仓库肯定会在顷刻间化作火海。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们不就——
  火势沿着液体扩散的范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向外蔓延。原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内部一鼓作气变得明亮,讽剌的是,连一旁木像的美丽木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呜哇!」
  近乎残暴的热气让我不由自主向后退。
  紧接着,大门外响起了女子尖细的大笑声。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幻听。
  「菱田,你就一边喊着好热一边去死吧!」
  然后,再度传来了仿佛刮玻璃般的尖笑声。
  这个声音是——
  「……高梁小姐?」
  确实是高梁助教的声音。可是,我不敢置信。这个人真的是高梁小姐吗?这种发狂般的大笑方式,真的是那个既温柔又开朗的高梁小姐吗?是那个开着厢型车接送我们,总是爽朗微笑、朝气十足的高梁小姐吗?……怎么可能。我无法相信。是我误会了吧?一定是声音很像的另一个人。我如此深信着。
  但是——
  「《失眠》的档案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你活该!」
  这个声音果然是高梁助教。
  「你说什么?」男人霎时面无血色。
  菱田是这个大叔的名字吗?……奇怪了?怎么回事,总觉得最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不,慢着。冒充成狩野老师的这个大叔和高梁助教彼此认识吗?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会卷进这种事情里?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吧?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害怕菜刀了。我再也顾不得菱田的存在,冲到门边用力敲门。
  「高梁小姐!等一下,我也在里面,快点开门啊!」
  没有回答。
  也没有人的气息。
  高梁小姐似乎已经离开了。
  「不会吧——」
  期间,火势更是益发猛烈。
  贴在墙上的严禁烟火标语看来就像恶劣的玩笑。
  「可恶!」
  我拿起菱田身旁的塑胶布,拍向大火。但连这块塑胶布也因为长期放置,不仅满是灰尘,又变得无比干燥,所以没两下子就被点燃了。
  「哇啊!」
  我慌忙一把丢开。塑胶布转眼间就熊熊燃烧起来。
  沿着地板蔓延的大火转移到堆得密不通风、不放过一丝空隙的大量老旧木像上。火势延烧顺利到甚至让人想笑,不出多久时间,我们就会回天无力了。我放弃继续灭火。总之必须逃离这里才行。但这间仓库没有窗户,也不可能有暗门或通往地下的逃生出口。唯一的大门无法打开——
  换言之,没有出口。
  怎么可能。
  不可能有这种蠢事吧。一定还有生机。
  怎么可能一点逃脱的机会也没有。
  事态太过严重,我的思考险些停止运作。就在这时,握着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我的,是高梁助教的手机。来电者的名字显示着「小和」。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接起电话。「犀!」
  {咦?}
  「是我,柏尾!」
  『为什么千华子的手机在阿春学长那里?』
  「理由我之后再说明!你快来救我!情况真的很不妙,失火了!」
  『你现在在哪里?』
  「八号仓库,那座石像旁边的!」
  {我马上过去。』
  他随即挂断电话。
  由于他的应对太过冷静又当机立断,我反而心生不安……他应该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他真的会来救我吧?
  另一方面,菱田正想方设法打开大门。他发狂般地不停用菜刀刺向大门,但发现到没有用处后,就将菜刀塞进大门与墙壁的狭小缝隙间,然后在菜刀上使力——
  啪当!
  菜刀在尾部断成两截。
  嗯,我多少也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哇啊!」菱田发出了没出息的大叫声,开始在仓库内东奔西窜。
  我则拿出自己的手机,心想必须联络其他人。必须求救才行——可是,要打给谁?在我慢条斯理讲电话的时候,火势仍在延烧。在接电话的人察觉到危险,赶到八号仓库以前,我搞不好已经烧成一具焦尸了。
  菱田丢在地上的薄型托特包冒着黑烟,变成了一团焦炭。
  首先必须离开这里才行,而且刻不容缓。
  这是组合式的老旧仓库,说不定意外脆弱。我怀抱一丝希望,试着踢向墙壁,还用身体去撞。
  我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接连撞了好几次,但只有我受到的伤害不停累积,墙壁却是不动如山。
  在我垂死挣扎的期间,黑烟逐渐弥漫扩散。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好热。明明远离了火焰本身,空气却像在燃烧一般炽热。眼睛和喉咙也宛如着火般疼痛不已。无法呼吸,也无法大声呼救。如果要缩到黑烟较少的地方,就只能蹲在角落,但这样子也等同被逼到绝境。不妙。这下子真的完蛋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会死喔。
  大脑忽然窜过一阵紧张。
  ……会死?我吗?
  明明四周如此炙热,我的手脚却仿佛结冻般僵硬。
  我会被烧死吗?
  在这种地方,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叔。
  我不要!就连这样的祈求也无法化作声音。
  ……果然该跟外界取得联系。我握紧手机。也许发不出声音,也许一切都为时已晚,但是至少……至少要让某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下一秒,撼动整间仓库的巨响轰然响起,侧面的墙壁瓦解塌坍,那一带的木像也全被撞倒。是柱子承受不住,仓库开始倒塌了吗?但并非如此。是某种巨大的事物撞破了墙壁,冲进了仓库里。是一辆小卡车。就是停在铺装道路上的那一辆。车斗侧面用黑色麦克笔写着「雕刻研究室」的那一辆。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由良。他一发现我,就在车内大声喊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小卡车一边啪叽作响地辗过瓦砾和倒地的木像一边后退。想当然耳,那里残留下了一个大洞。可以看见外面,可以看见草地和泥土。比我靠近大洞的菱田一股脑地冲到外面去。慢了一步的我也起脚狂奔,跑得全神贯注。尽管险些被横倒在地的木像姅到双脚,但我还是跑出了八号仓库,身上冒着黑烟倒在草地上。好凉。空气好清新。由于过度急迫地渴求氧气,我猛力咳嗽起来。
  由良从小卡车一跃而下,一跑到我身旁,就开始用力踢我。好过分,为什么要这么狠毒地对我啊?我大吃一惊,但似乎是衣服有些起火燃烧。衣服烧焦后冒出了细长的黑烟,肌肤也有烧伤。
  我完全没有发现。
  由良半拖着我将我往后拉,更是远离持续喷出火焰与黑烟的八号仓库。
  「柏尾学长!你还活着吧?」
  「嘿嘿……嘿嘿嘿……呜呜。」
  「你因为缺氧而神智不清了吗?」
  我可是打算说「谢谢」喔。
  一群穿着连身工作服的学生从铺装道路另一头的石雕场阴影中走了出来。是在石雕场制作作品的学生吧?多半是听到了小卡车撞破仓库墙壁时的巨响。他们一见到冒着火焰的八号仓库,比起吃惊,更是呆若木鸡。「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不太妙耶?」「不,这很不妙吧!」
  由良朝着他们大喊:「消防车!快叫消防车!打一一九!」
  听到这句话,学生们似乎才惊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人反射性地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一人一边喊着:「火灾警报器!火灾警报器!」一边不知跑向何方。其余数人则是来回踱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啊?」「喂,去叫教职员工!」「咦?叫谁?警卫吗?」「不管是警卫还是谁都好,总之就是学校的职员!」「话说,这场大火该怎么办啊!」
  由良从挂在肩上的我的书包中拿出宝特瓶递给我。「你要喝吗?不,是能喝吗?」那是由良在大学院大楼的出入口大厅给我的饮料。我一把抢过似地接下宝特瓶后,连呼吸也忘了地贪婪灌下。虽然应该没有冰过,但清凉的水分渗透了全身。紧接着我又咳嗽连连。
  「最上寄了简讯过来。柏尾学长也收到了吧?就是那个大叔可能在这附近的那一封。所以我才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发不出声音,只是一面咳嗽一面不住点头。喉咙好痛。
  「大门前面放了废弃的石像,所以不论从内还是从外都无法轻易打开。还真是杀意坚决呢。是谁做的?总不可能是和你一起被关在里面的那个大叔吧?」
  「……是高梁……小姐。」
  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非常沙哑。看来有些伤到气管了。
  由良瞪大双眼。「怎么会是高梁小姐?」
  她高亢的尖笑声在耳膜深处复苏。
  我就像吵着说不要的孩子般左右摇头。「我也不淸楚……可是,她好像认识那个大叔……」
  「就是工作室里那个假冒的犯人吧?」
  我颔首。「他叫菱田……」
  「菱田?」
  「高梁小姐是这么叫他的。」
  「那个菱田和高梁小姐彼此认识吗?」
  「感觉上是这样。」
  「不过,菱田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不可能不知道警察正在追捕他吧?竟然不惜冒着被别人发现的风险,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好像在找档案。」
  「档案?什么档案?」
  「记得他说了什么Insomnia。」
  由良皱眉说:「是吗?」
  「怎么了?」
  「Insomnia是英文,意思是失眠。」
  失眠。
  不久前我才听过这个单字。
  透过一之濑老师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嗓音。
  我抬起头。「那么,菱田就是——」
  「很可能就是菱田弘毅。」
  据说是狩野老师的同窗,正连载着《失眠》的小说家——
  「高梁小姐对菱田这么说了……《失眠》的档案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你活该……」
  「原来如此。」由良点了点头。「她是用『我有《失眠》的原稿档案』这句话为诱饵,引他过来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可是把你们关在仓库里又点火喔。当然是为了杀了他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就不晓得了。」
  推理就此遇到瓶颈,我和由良双双陷入沉默。
  另一方面,外围的其他学生逐渐组成一列从石雕场清洗区连到此地的水桶接力队伍。其中某个人从石雕场带来了灭火器,但大火已经开始吞没仓库的屋顶,光凭一瓶灭火器根本没有用。此外,石攞场的水管也拉不到这里来。
  「别竹八号仓库了!不能让火势延烧到旁边的仓库!」「要是蔓延到杂木林的话,我们就应付不来了!」「快切断那边的树枝!」
  无数男子气势惊人地在石雕场后头来回奔窜。
  正心想其中有耳熟的声音时,原来化作领导人下达指示的,正是将防尘口罩往下拉到脖子的一之濑老师。雕刻大楼离这里不远。不知他是听到骚动还是看到黑烟,总之就先赶来查看吧?他的费洛蒙嗓音在一片混乱中依然清脆嘹亮。
  由良站起身。「总之先灭火吧,我也去帮忙。」
  我也跟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我也去。」
  「你没问题吗?」
  「动动身体比较好……」
  安静不动的话,我可能会想起许多事情,然后哭出来。
  一靠近宛如沸腾锅子般人声鼎沸的石雕场清洗区,用不着主动开口,就被视作是搬运人员之一。「麻烦你了!」一名身穿工作服、马不停蹄来回奔走的男学生将装满了水的水桶递给我——
  「你看起来真是惨不忍睹呢。」
  熟悉的声音。
  我和由良同时回过头去。
  站在我们身后的是——
  「犀学长。」
  在可说是化作了战场的这片石雕场后方,唯独他一派清爽地穿着一尘不染的干净衣服,整副身躯仿佛芦苇般,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
  他从头到脚很快地扫了一遍我的惨状,弯起嘴角说:「你被波及了吗?真是一场灾难呢。放火的人是千华子,而她想杀了菱田。我没说错吧?」
  由良绷紧身体。「你为什么会知道?」
  「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大概可以猜到七八成吧。」
  「请你仔细说明一下。」
  「就算我不特地说明,你们应该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吧?」
  犀转身背对人来人往且情势紧张的清洗区,信步向前行。
  我和由良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因为,必要的拼图碎片都已经凑齐了啊——在森林里亡故的雕刻家;他从前是这所学校文艺社的社员,在学期间比起雕刻,显露出了更多写小说的才能;这位雕刻家拥有着连载小说《失眠》的档案;执拗地寻求那份档案的小说家;小说家不想让第三人知道那份档案的存在……提示都这么多了,答案艰本是呼之欲出吧?」
  但我的大脑还无法顺利地整理思绪啊。
  由良静静回答:「狩野老师是菱田弘毅的代笔作家吧?」
  「咦?」我发出了打嗝般的惊讶叫声,但被两人无视。
  犀耸了耸肩。「嗯,但在商业的世界里,这种情形是司空见惯吧?」
  原来如此。
  菱田弘毅之所以不惜冒着被我们发现真面目的风险,也要留在工作室里,是因为在寻找原稿的档案。
  根据一之濑老师所言,《失眠》正在某本小说杂志上连载,读者一致赞扬情节有趣,也相当受到欢迎,很快就要刊登最终回了。
  既然是《失眠》的原稿档案,那当然无论如何都想得到手。
  犀在与清洗区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
  于是三个人互相对视。
  「可是,为什么高梁小姐想杀了菱田?」
  「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非常简单明了。因为千华子和狩野老师有一腿啊。」
  由良侧过脸庞。「但狩野老师有太太了吧?」
  「嗯,所以这是外遇,也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虽然年纪相差了好几岁,但这种事情并不稀奇。是雕刻同好间彼此欣赏吧。」
  那个高梁助教……
  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事情的那个人竟然……
  「这样的发展还真是奇妙呢。」犀抖动着喉咙咯咯笑道:「你们不觉得一模一样吗?跟《泥之假面》里的章子一样。深爱着过分正直的雕刻家,惩罚利用他的才能借以大饱私囊的家伙,但自己的心愿却无法达成,因而走上自我毁灭……」
  犀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相当在意。
  走上自我毁灭?
  我朝犀逼近。「高梁小姐人在哪里?」
  「天晓得。」
  「居然说天晓得,你这家伙——」
  「因为联络不上她啊。她的手机在阿春学长手上吧。」
  这么说也没错。
  我将一直牢牢握着的高梁助教的手机塞给犀。
  「你不担心她吗?」
  「当然担心啊,毕竟是血亲嘛。」
  犀这么说,但看起来却不怎么担心。
  「我想她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吧,但谁晓得呢,我也不能肯定。总之,就算她平安无事,也不会乖乖现身吧。放火杀人尽管是未遂,好像仍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喔……话说回来——」
  犀在手上旋转把玩着圆弧状的粉红色手机,眯起双眼。
  「真是惊人呢。竟然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打算将人活活烧死。明明就算从这个世上铲除掉无谓的废物,心爱的男人也不会回来,也没有任何人会表扬自己,根本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反倒只会带来无尽的坏处。哎呀呀呀。」
  呵呵呵。
  犀从容不迫地环抱双臂,乐在其中似地笑了。
  「女人真是可怕呢。但也正因如此,才能变成一幅画。」
  我和由良都说不出话来。
  犀看向熊熊燃烧的仓库,眼神仿佛正看着某种惹人怜爱的事物。
  「烧得真是旺盛呢,太美了。」
  若不考虑状况的严重性,单看这幅画面的话,确实是美得慑人。可以说是不属于这世间该有的美丽。
  覆盖住整间仓库的火焰,看来就像一种摇摆着金色鱼鳍跳舞的生物。无止尽向上窜起的黑烟、时而喷发爆起的火花,还有爆炸般的热气,全都洋溢着生命力。火焰照亮了在四周奔来跑去的小小人影,这幕光景也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火灾现场背后,是既无虫声也无鸟鸣,仿佛没有生物存在般,一片万籁俱寂的绿色空间。也正因如此,明亮通红的火焰之跃动更是强烈鲜明。
  磅!磅!啪叽!
  数十、数百个木像逝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这是生命被死亡轻易践踏的音色。
  「原来火焰燃烧的时候是这副模样啊,我都不知道。这种画面很少有机会能亲眼看到,必须看个仔细才行呢。我要烙印在眼底,日后画火焰的时候就能运用。」
  犀将脸庞转回来,陶然如梦般地说:
  「我啊,觉得这次能够去到那间工作室,真的是太好了。极具参考的价值。」
  他这些话中一丁点戏谵和迷惘也没有,只有十足十的认真。他打从心底陶醉不已。
  「因为我看到了各种鲜少有机会能亲眼目睹的事物。」
  忽然间,我回想起了那股仿佛直扑鼻腔深处的尸臭。是在那座森林里闻到的腐烂尸体气味。我不由得用手捂住嘴角。一想到那股仅存于记忆中的臭味,我就觉得恶心想吐。
  「我已经决定好下次要画的主题了。我要趁着还没忘记这种感觉前画下来。真要说的话,其实我现在就想动笔。」
  我既生气不起来,也无法感到错愕。
  只是有种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的预感,内心十分悲伤。
  尽管如此,我还是挤出声音:「……不行。」
  犀像个孩子般歪过脑袋。「为什么?」
  「这世上有所谓可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那是……邪道。」
  「阿春学长,画画没有邪道也没有正道喔。」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说的是——
  那样不对。犀。不对。不对。不对。不该是那样……
  我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只是虚弱地连连摇头。
  犀并未不知所措,行若无事地微笑道:「说得也是呢,你可能无法理解吧。因为阿春学长是一个为他人而创作的人。不过,如果是你,应该能明白吧?」
  犀直视着由良的眼睛说完,由良的脸庞便一阵扭曲,犹如害怕而威吓对方的野兽般,甚至让人觉得他没发出低嗥声真是不可思议。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一样的喔。一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别看着我感到安心,也别把我和你当成是同一类人。我和你才不一样。」
  「不对,不管你说什么,你和我都是同类。一站在你那些蓝色画作面前,我总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飘浮感掳获住。」
  啊。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吗?
  其他人也有雷同的感受吗?
  「我不知道你具体而言发生过什么事,也没兴趣知道。可是,一看到那些画,我就明白了。你将自己身上背负的伤口、疼痛、恐惧,融进绘画当中。这些情感因此传达给观看的人,这也正成为你绘画的力量。你也将负面的情感当作是画画的粮食。否则,怎么可能画得出那样的画。」
  「……不对。」
  「没有不对。你无意识间做的事情,跟我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不同。」
  「不准你再谈论我。」
  总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妙。
  非常不妙。
  我只能仓皇失措地来回看着犀和由良。
  「如果你想继续画画,就需要那些负面情感。」
  「才不进!我——」
  「你从今以后也会继续作画吧?不可能再也不画画。那样一来,有朝一日你将会再也无法否定我的感受、我的行动。」
  「那是——」
  「因为你就是那种生物。」
  「……闭嘴!」
  不妙。太不妙了。
  于是我——
  「够了吧!」
  卯足全力将手上水桶里的水拨向两人。
  被大量的水猛力泼到后,两个人的身子大幅摇晃了下,言语的针锋相对也终于就此打住。
  犀的眼镜往下滑落,由良则是按着鼻子,一面抖着身子一面咳嗽。
  经过我们身旁的人瞪大眼睛,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在意周遭人的眼光了。我的手顿时虚脱无力,空空如也的水桶喀啷一声滚落在地面上。
  水珠不断从犀的下颔及发尾往下滴落,他一边扶正倾斜的眼镜,一边斜眼觑向我。
  「为什么是阿春学长在哭啊?」
  我用手背抹了抹脸颊。「黑烟……」
  黑烟熏到了眼睛而已。
  但声音一时哽住,我没能说到最后。
  「已经够了吧。」
  喉咙好痛,无法顺利挤出话声。
  「别再吵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那是正确的……如果一再重复那种做法…天会失去一切,再也无法挽回……到时才后悔……就太迟了……」
  「阿春学长,我都说这么多了,你还不明白吗?」
  犀勾起嘴角,对着我笑了。
  那个笑容莫名让我联想到饥饿的野兽。
  「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结果喔。」
  「……什么?」
  「我们要将自己的不幸、毁灭、后悔和罪恶感,全都当作是粮食,然后诉诸于画笔幅又一幅的画啊。」
  「你……」
  「对吧衩?」
  犀催促道,但由良没有应声。他低垂着头,用自己衣服的下摆擦拭湿答答的脸庞。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定。
  红色瞥笛的铃声逐渐逼近我们。

  消防车抵达后,现场总算沉静下来。
  虽然最近几天都是晴天,没有下雨,但原本杂木林一带的日照就不充足,排水也不好,所以十分潮湿,因此所幸没有延烧至太大的范围。水桶接力队伍也成功奏效。看来优先防止飞散的火星波及到隔壁的七号仓库和杂木林,而非扑灭八号仓库的大火是正确的。
  大师的杰作「黄泉丑女」就在火灾现场旁边,但因为是石头,所以没有落到烧毁的下场。虽然远远看去,也看得出雕像被烟熏黑得非常严重,但对雕像而言,那脏兮兮的模样就像是一层化妆,为其凄绝的容貌再添几分骇人之色。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西方天空的底部仅留下了一抹火红。深蓝色的天空、燃烧后木头的气味、森林和水气。没来由地我回想起了小学时见过的营火。
  累死了。
  一开始就帮忙灭火的其他学生也都露出了疲倦的神情。大伙身上都被烟熏得黑漆漆,而且汗流浃背。
  专业消防人员开始灭火以后,石雕场后方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潮。各式各样的人夹杂着好奇心和罪恶感站在那里。有疑似是先前还待在制作室、穿着围裙的一群女生;某间公司的快递人员;穿着套装参加求职活动的男女;脖子上挂着ID识别证的学校教职人员等等。
  由于被我泼了水,由良从头到脚湿透,现在身上依然滴着零星的水珠,一边怔怔地望着看热闹人潮的方向——
  「找到了。」
  然后他用僵硬的声音如此低喃。
  在我反问「你说什么?」之前,由良就钻进人群间往前疾奔。
  ……那家伙刚才说「找到了」吧?确实这么说了吧?现在这种情况下会让他这么说的,只有一个人。菱田!
  我起步追上由良。

  虽然我没看见菱田在哪里,但由良毫不犹豫地向前冲。
  停隼场旁的老旧建筑物就是初濑纪念馆的前身——旧初濑会馆。已经确定会在今年暑假期间拆除,现许大半外壁皆被塑胶布覆盖住。工程的相关人员都已经回去了吧,附近没有半个人影。
  手风琴状的围篱打开了些许缝隙。到处都挂着非工程相关人员请勿进入的牌子,但由良看也不看那些牌子一眼,让身体滑进那道空隙。我也紧跟在后。
  工程似乎尚未开始,旧初濑会馆内部仍是以前大家还在使用时的模样。只不过已经不再有人进出,所以空气十分沉闷,充满了尘埃。墙壁四处都泛着淡褐色。
  由良呆站在天花板高耸的出入口大厅正中央,气喘吁吁地来回张望。我也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到他身旁。
  「人跑去哪里了?」
  「跟丢了。」
  我听说旧初濑会馆是因为开始老旧腐化,才会决定拆除。里头的设备的确都年代久远,不堪使用。话虽如此,这里仍是设有巨大礼堂的三层楼建筑,展览室和演说室等设施都十分完善,房间数量也很多。可供藏身的地方多得是。如果要一间间寻找,想必是浩大的工程。
  「利用珠子让伏野创作出无数出色的石像,再用自己的名义送到各展览上参展的安倍,最后下场是什么?」
  「咦?」
  他突然间在说什么啊。
  安倍是《泥之假面》的登场人物吧。
  我记得他最后的下场确实是……
  ——安倍战栗于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从体育馆的外侧楼梯纵身跳下,终结了自己的性命。
  我感觉自己血色尽失。「……怎么可能。因为,这和那又没有关系……」
  「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了。」由良指向一点。
  出入口大厅的角落,紧急逃生阶梯的大门正敞开着。
  我认为不可能。但是,我也已经亲身领教过,对方可是一个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大叔。
  我和由良冲上紧急逃生阶梯。

  楼梯并未通往三楼以上。我们拉开放在走廊角落的折叠式梯子,爬上去后,推开逃生出口般的盖子,走上了屋顶。
  眼前是仅有覆着外壳的四个通风口、所谓平屋顶的地方,几乎称不上是屋顶。四周也没有围起栏杆。
  菱田正站在屋顶的边缘。
  我朝他跨出一步,没想到下方却传来了「叽」的可怕声响,鞋底陷进了屋顶建材里。我急忙飞快后退。许多地方的屋顶建材都腐朽了,难怪这栋会馆会因为太过老旧,决定加以拆除。我实在鼓不起勇气从这里一直线走过去,真可谓是如履薄冰。
  这样一来,如果要靠近菱田,就只能踏着外围的石块前进。但是那条路途非常危险,只要踩空一步,就会头下脚上地掉往柏油地面。
  菱田呐喊道:「事到如今,我根本说不出口那些小说不是我写的!大家都以为是我写的,才会那般尊敬我,这是我唯一的可取之处啊!连这个优点也消失的话,我该怎么活下去才好?以狩野的名义刊登的小说,有谁要看啊?周遭的人也都很期待我写的小说喔。《失眠》就该以我的名义刊登才对!」
  讲出的话都已经支离破碎了。
  光看字面,他非常地贬低自己,但实际上自尊心莫名地高。如果他有表现出愿意倾听我们说话的态度,倒也还算讨人喜欢,但他却一个人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都是狩野不好!明明起先我只打算让他代笔而已,狩野却写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写出后续的作品,久而久之情况就变成了这样!是狩野这么说的:『用你的名义刊登也没关系,就让我继续写下去吧!』」
  由良完全无视于他的喋喋不休,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与其要蒙受耻辱,我宁愿去死!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果然演变成这样吗?
  他也许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但现下的局势仍然非常危险。
  由于八号仓库的小火灾,整个校园已经进入了警戒态势。一旦出现状况,就会有人赶过来吧。消防车也来了,不久之后警察应该也会赶到。直到专业人员出现,帮忙劝说、收拾局面之前,我们两个人有办法维持住现状吗……
  总之,先和他对话争取时间吧。「那个,请你冷静一点。」
  「请不要阻止我。我要了结自己的性命,像我这种人最好去死。」
  「我不会阻止你。」
  「什么?」菱田反问。
  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由良语气淡漠地重复:「我不会阻止你。想跳下去的话,就尽管跳吧。」
  「喂,你在说什么啊?」
  由良一骨碌转身看向我。
  用玻璃珠般冰冷没有情感的眼神——
  「柏尾学长,我高中的时候,曾经从校舍四楼跳下去喔。」
  「啊?」
  「但正如你所见,我还活得好好的。」
  「那……那还真是不得了呢……啊,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由良轻轻摇头,露出了迷途孩童般的表情说道:
  「我一直想不起来。在掉下去的期间,自己看见了什么。」
  「咦?」
  「我想不起来,自己看到了什么,又是什么颜色。明明心想绝对不能看漏,还张大了眼睛,所以我应该看到了才对,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因此,一直以来我都画不出来,无法完成蓝色的画作。」
  「…………」
  「这件事让我很痛苦。」
  下一瞬间,由良在极近距离下揍了我的侧脸一拳。由于加上了扭转般的转身动作,这一击相当强而有力。我忍不住当场蹲下,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在○村旅馆里揍他哥哥时的场景。
  由良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我之所以对犀学长说的话那么生气,是因为被他说中了。」
  在我有所反应之前,由良就动作轻盈地踩上与膝盖同高的石块。明明另外一边就是高墙峭壁,他却像行走在普通的道路上,全然不以为意地大步前进,不一会儿工夫就走到了菱田身边。
  「好了,这样一来那个人也无法阻止你了。我也不会阻止你。请毫无顾忌地跳下去吧。」
  「别……别过来!我真的要跳下去了喔!」
  「我说过了,请。从这里往下看,距离地面大约有十六、七公尺吧。虽然不一定能当场死亡,但只要撞到要害,就死得成喔。所以,来吧,请跳下去。」
  一阵暖风吹了上来,缓缓吹动了由良还残留着水气的头发和衣服。
  「请跳下去吧。然后假使你运气好——不,该说是运气不好吗?不管好还是坏,总之假使你活了下来的话——请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请告诉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间,看到了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颜色。请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人类在坠向死亡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景象。」
  他在说什么啊?
  我哑然失声。
  但是,菱田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了?你不跳下去吗?」
  由良往菱田靠近一步。
  菱田往后退了一步。
  「你办不到吗?我帮你吧?」
  「啊!」
  「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吗?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邀请似地伸长手。
  「噫!」菱田防御性地伸出两手。
  由良则捉住了菱田的手臂——
  难不成,他真的想和菱田一起跳下去?
  我终于奋力起身。
  「不行!」
  太悲伤了。
  的确,凡人时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挣扎的空虚所苦。身为凡人的我可以明白。但是,我也明白了天才也有天才的痛苦。我看到了。他们只看得见那条道路,不得不偏执地往那条路前进,
  只能钻研再钻研。不顾自己将会发狂,只能毫不停歇地持续创作。
  我亲眼见到了这一切。
  不惜摧毁自己的身与心,仍非得作画不可吗?
  无论如何都无法逃开吗?
  他们本人也许并不认为这是一件悲伤的事。
  但我觉得很悲哀。
  「住手!由良!」
  我挤出早已无比干哑的声音大喊,往前踏出一步。同时,心窝一带窜过了一种贯穿直至背部的剧痛。我全身痉挛,呼吸困难,不由得当场跪下。有什么东西从腹部深处往上翻涌。
  炙热的块状物通过喉咙。
  有股铁锈味。
  呃咳!
  我吐出了鲜血。
  量前所未见的多。鲜血溅洒在膝盖周围,发出了啦哒啪哒的沉闷声响,逐渐扩散开来。由于现在是黄昏时分,天色昏暗,与其说是鲜血,那看起来更像是墨汁。
  好一半晌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自失。
  咳咳。
  我呛到似地咳了几声后,血沫代替口水喷了出去。
  见到那些血沫的瞬间,我有种全身的血液都往下奔流的错觉。
  意识渐渐飘远。
  由良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呃……
  你说什么?
  想不起来掉下去时的风景?无法完成画作?
  ……哈哈。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
  那是因为你还活着。
  活着的人有看不见的颜色。
  活着的人有画不出的作品。
  你连这点道理也不明白吗?

  听说人类死后身体会逐渐失去原形,是因为腐败和自我分解。
  腐败是微生物分解有机物的过程。自我分解则是体内生成的酵素分解了构成人体的蛋白质和脂质。
  活着的时候,消化液仅会消化胃肠内的东西,但死后所有器官都会停止运作,黏液等事物不再保护胃壁和肠壁以后,消化液就会消化掉胃肠本身。然后,腐败细菌又依附在此处,开始分解有机物。
  人死之后,最先开始腐败的即是消化系统。

  结果我是十二指肠溃疡。
  大量吐血失去意识以后,我被救护车送往了附近的综合医院。医生似乎对我施以了某些治疗,但我记不得了。回复清醒的时候,我的手臂上已经扎着粗大的点滴针,横躺在由淡绿色围帘围起的病床上。医院也顺便处理了我的烧伤。
  十二指肠溃疡与胃溃疡合称消化性溃疡。这种疾病是因为胃部和十二指肠内的攻击因子和保护因子失去平衡,导致自身的胃酸强烈侵蚀了一部分的黏膜。近年来普遍认为病因是栖息于胃黏膜内的幽门螺旋杆菌,但依然有许多人推测原因来自于压力云云。
  撇开艰深的医学知识不谈,只有这一点我能肯定。
  就是我自我分解了。
  要是死了的话,就会开始腐败。
  但因为还活着,所以幸好没事。
  医生和护士离开后,我一边呆呆地望着安静病房的天花板,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我失去意识多久了呢?今天是几月几号?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八月六日】

  其实我顶多昏迷了数小时。
  虽是三更半夜,但一听说我被救护车载往了医院,母亲和柏尾先生就十万火急赶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所以我们才叫你搬回家里住啊!」为什么是「所以」啊?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反问之后,才知道他们似乎认为,我会昏倒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回国后开始一个人生话。原本这两个人就对于我独自生活一事不以为然,以为我是顾虑他们两人才会搬出去。不不不,才不是这样。顾虑他们才新婚燕尔确实是理由之一,但真要说的话,主要原因是「我想试着一个人生活」。对我而言,两个人再婚不过是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契机罢了——但就算我如此说明,因为我突然住院而惊慌失措的两人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话。看样子关于这件事,必须先等双方都冷静下来才行,而且时间也很晚了,所以我说:「等我出院再说吧。」暂且将这件事情搁在一边。

  中午过后,我转到了四人房。
  隔壁病床的病人是因肠扭转而住院的三十岁上班族。不知是妻子还是女朋友的小巧可爱女性一直在他身旁忙进忙出,俐落勤快地照料着他。咕!啊~可恶,我也交个女朋友吧。
  才刚这么心想,就有个臭男人来探望我。好心酸啊。
  是由良。
  「身体如何?」
  「托你的福,现在完全是生龙活虎喔~」
  我现在正自暴自弃着。
  由良向我说明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昏倒后,由良就不再理会菱田,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二〇还是二九之类的。菱田虽然错过了跳下去的时机,但莫名其妙的发展让他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想逃也逃不了,只是无意义地在由良身旁来回打转,不久就被赶来的学校警卫压制在地。随后被警方直接带走,现在正在接受调查。
  「我也接受了侦讯喔。我想过几天警方也会来询问阿春。对了,听说找到狩野夫人时,她藏身在朋友家里,现在也正接受调查。」
  「嗯~……喂,那个,问这种问题可能很失礼,但狩野夫人会协助菱田的原因是……」
  「他是夫人外遇的对象。」
  「……说得也是呢~」
  该怎么说,真的是原封不动地呈现了《泥之假面》的世界呢。
  用卑劣的手段利用了伏野的才能后,却遭到深爱伏野的章子报复的安倍;表面上假意讨好伏野,实则遵从安倍指示的珠子。不过两个人在《泥之假面》小说中结局都非常悲惨。
  纵使不是刻意人为,优秀杰出的故事仍会为现实造成影响吗——
  「啊,对了!高梁小姐怎么样了?」
  「她昨天就自首了。纵火之后,听说就自己跑进附近的派出所。」
  「……是吗?」
  她平安无事啊。
  如果像章子一样死去的话,就真的太令人唏嘘了。
  但不至于演变成那种结果呢。
  「不可能不追究她的罪责吧。」
  「那当然啊。」由良轻轻耸肩说:「单论刑责,高梁小姐会比较重吧,但我想菱田应该会面临到非常严厉的社会制裁,也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另外——对了对了,今后也会追究他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
  「听说一年前油画系一个名为白谷的学生死得非常离奇,无法判定是意外还是自杀。」
  「……我知道。」
  也就是说——
  参加了文艺社的白谷据说是校友狩野老师著作的超级粉丝,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透过何种管道,但两人渐渐私底下也有往来。白谷的志愿是当上职业作家,狩野老师则多少知道业界的内幕,所以推测两人建立起了类似师徒的关系——在这种情形下,白谷很有可能知道了代笔作家一事。「那么,难不成白谷的死亡,有可能是菱田乔装成意外……?」
  「也许有这个可能,所以要再次展开调查——警方侦讯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件事情今后会有什么发展目前还无法得知,一切从现在才要开始。」
  「是……嘛。」我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今后出版社会怎么刊登《失眠》呢?会用狩野老师的名字吗?」
  「这也还不晓得。因为就连出版社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情吧。毕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没错。距离那场疯狂般的混乱,尚未经过二十四小时。
  总觉得有种很怪的感觉。
  在我看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喂,由良。」
  「是。」
  「你是哥哥吧?」
  闻言,由良无声地瞪大双眼。
  「你是宛吧,不是彼方。」
  由良勾起嘴角,用鼻子哼笑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我如果认真起来假扮小彼,几乎能顺利骗过所有人喔。」
  「你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这里有个疑问。
  为什么我能识破眼前的由良是由良宛呢?
  非常简单。
  因为由良彼方称呼我为「柏尾学长」,而不是「阿春」。
  仅此而已。
  但没有必要特地揭晓答案,所以我选择对由良宛保持沉默。

  「原来春川是假名啊。」
  由良宛说,指向病床上的名牌。
  上头写着「柏尾遥」——
  「……春川并不是假名,是我改了姓氏。从那座村子回来以后「喔?」
  「春川是旧姓,现在姓柏尾。」
  「怎么这么突然?你入赘了吗?」
  「不,那个,我并不是入赘——」于是,我又在这时简略地叙述已重复过无数遍的那段说明。「那么,你以前是叫做春川遥吧?」
  「没错。」
  「这名字真像是魔法咒语呢。」(注:春川遥日语念作Harukawa Haruka。)
  真要辩解的话——
  为我取名为「遥」的是布施正道。我母亲寿子本打算与布施正道结婚,所以儿子的名字原先该是「布施遥」。但是,就在要提交结婚申请书的那一刻,布施正道却脚底抹油跑了。据说他临走前撂下的台词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我!」他不是想搞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这么说,这点果真不愧是他。言行举止教人看不下去就是布施正道的基本作风。「这下子没救了。」于是母亲寿子很快死心看开,毅然决然成了未婚妈妈,我则跟随母方的姓「春川」。「春川遥」于焉诞生。不过,今年夏天起我变成了「柏尾遥」,所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截取遥的「Haru」,而不是春川的「Haru」,今后大家还是可以用「阿春」(Haru)这个绰号叫我,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由良彼方。
  因为那家伙的名字是「彼方」啊。
  我和由良彼方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简直就像是大牌相声组合嘛。(注:此指日本知名相声组合海原はるか•かなた(Unabara Haruka•Kanata),此两人名字音同「遥」及「彼方」。)
  但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对了,由良家的彼太郎呢?」
  「他也一起来了。不过那家伙不喜欢来病房。现在的话,我想想……应该在顶楼吧?」
  搞什么?撇下住院的病人不管,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不过,还真像他会做的事。
  隔壁病床的围帘猛然打开。肠扭转上班族走下病床,一边相亲相爱地与他可爱的同伴互相依偎,一边走出病房。「我请你吧。」「不用了啦。」这段对话传了过来,他们应该是要去咖啡厅或者去散步吧?
  拉门式的大门俐落关上。
  由良宛漫不经心地望着那一幕,轻声说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
  对此我半点头绪也没有,更何况偏偏是那个由良宛摆出了如此谦虚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恐怖又毛骨悚然。
  我边往后缩边慎重地问:「谢我什么?」
  「当时阿春也在那里,真的是太好了。」
  「也在那里?」
  「就是菱田和彼方互相对峙的时候。」
  「……嗯。」
  在仅有底部残存了些许火红的藏青色天空下,暖风往上吹起的腐朽屋顶上。
  由良彼方这么对菱田说了:
  ——请告诉我——告诉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间,看到了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颜色——请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人类在坠向死亡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景象——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吗?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恐怕是认真的。
  绝不是挑衅也不是虚张声势。
  在一旁听着的我可以肯定。
  这世上有些人只要是为了创作,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听彼方描述现场状况的时候,我整个人直打哆嗦。只要他踏错一步,就不可能平安无事,不论身心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由良宛轻咬住嘴唇,搓了搓上手臂。
  这里可是病房,所以应该不可能是冷气开得太强。他会感到寒冷,是因为从体内深处油然升起的恐惧吧?
  「他能够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阿春不顾现场气氛地吐血昏倒,打破了当时的僵局。这就跟阿春挺身阻止了他没有两样。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没这回事。」
  「不,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声音闷在嘴里地含糊应道,同时有种直觉。
  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是现在。
  我有这种感觉。
  「那个,我也不是相对地想要求什么,只不过,还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在他心生警戒之前,我一鼓作气紧接着说完:
  「你在○村说的『某个人』,该不会就是指你弟弟吧?」
  由良宛的脸庞霎时扭曲。
  看起来既像是怀念着某件事而露出微笑,也像静静地发怒,也像为了某件事情感到哀伤。「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呃,那是……就是有这种感觉。」
  「…………」
  「但这么说好像太不负责任了。我想想,呃,该怎么说……这只是我的第六感而已。因为我总觉得,你会那么无所畏惧又奋不顾身地去做某件事情,应该是为了非常重要的家人吧,所以才……」
  由良宛不发一语,倏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别开。
  沉默就等于肯定——我可以这么解读吧?
  起头的人是我,但对方这般意味深长地陷入沉默后,气氛果然很尴尬。我毫无目标地眼神四处游移,最后投向了身旁的窗户。
  或许是受我影响,由良宛也跟着看向窗户。
  今日的天空也万里无云到让人无奈。
  隔着一片玻璃的户外世界焚烧般灿然生辉。好白。夏季期间,不论是群树、建筑物、道路,甚至是空气,这世界的所有事物皆涂上了张牙舞爪的白。强烈日照的颜色,剌眼反射的颜色。没有蓝也没有红。在这片白茫茫的景色中,人类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一半猜对了,但一半猜错了。」
  由良宛依然望着窗户,用非常冷静淡漠的嗓音说:
  「我弟弟并不知道我去了○○县寻找布施正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也请阿春对他保密。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我答应你。」
  我立即回答。对此,由良宛露出了像是不知所措,但又好似有些安心的复杂神情看向我,几乎没有掀开嘴唇地小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而后,我知道了他与她的故事片断。

  正好点滴吊完了,我于是一个人走上顶楼,顺便兼作散步。
  打开犹如一块铁板、合叶铰链发出了剌耳吱嘎声的大门后,眼前是仅有水泥地板材延展开来的一整面灰色平坦空间。比想像中还要宽广。围住四边的栏杆高度让人有些心惊胆跳。
  盛夏午后时分的顶楼。想必很热吧,术似我做好了觉悟来到屋外,却没有想像中炎热。
  是因为风很大吧。
  顶楼上拉起了好几条细长的晾衣绳,但上头没有半件衣物,只有尾端残留着一条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忘记拿走的白色洗脸巾。洗脸巾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仿佛在挥舞着白旗。
  可能是没有人烟的关系,看起来总有些荒凉。
  由良彼方正出神地呆站在水塔形成的阴影中,眺望着远方景致。这间医院位在可以俯瞰城镇的高处,四周又没有高大的建筑物,所以视野非常辽阔。
  一见到是我,由良彼方就面无表情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被我揍了一拳才会吐那么多血。」
  「笨蛋~那么软弱的拳头怎么可能伤到我。」
  像极了迷你模型的街道在眼皮底下往四面八方延伸,在仿佛热油般的大气和蝉鸣声中摇来晃去,看起来没有什么真实感。如果就此置之不理,会不会被从后方欺近的积雨云压垮啊?天空那亮得耀眼的蓝教人有些害怕。
  虽然不比想像中炎热,但还是很热。身体很快开始冒汗。但是,由于宛如野兽咆哮般的强风不停迎面吹来,所以不会令人不快。此外,不出所料由良没有流半滴汗。
  「柏尾学长。」
  由良唤道,视线依旧固定在栏杆的另一头。
  声音小得几乎要融入风中。
  「为了逃离怎么样也无法逃离的事物,你觉得该怎么做才好?」
  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呢。
  但是,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对于这个问题,我早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那就面对它吧。」
  单是说出这句话,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许多人的脸孔。
  温柔的脸庞、怀念的脸庞,还有再也不想见到的脸庞。
  每一张脸孔都执拗地剌在我脆弱的地带上。
  「因为不论逃到这世上的哪个角落,到头来,自己还是自己。仅是周围的环境改变了,不代表自己也会跟着改变,也不代表就能逃离自己怀抱的那些事物——既然如此,就只能面对它了。只能停在原地,与之对战。然后再咬住、按住它,直到觉得已经足够了以前,不论多么难看都要坚持下去。」
  嘿嘿嘿!我很破坏气氛地笑了出来。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正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所以也是为了掩饰害羞。
  「背井离乡,在世界的尽头察觉到这件事情时,我可是非常沮丧喔。心想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究竟在干什么啊。这可是我的亲身体验。」
  大概是受我影响,也可能只是客套,由良也轻笑出声。
  那抹微笑正因为是在无意间出现,看起来更显哀伤。
  站在位于高处的医院顶楼上,由良抬头仰望,然后眯起双眼,仿佛想看穿蓝天更深处的景色。喂——
  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发现住院病患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躺在病床上打发时间。
  家人和朋友都送来了杂志和掌上型游戏机当作是探病礼物,我自然很感激,但无法活动身子真是太痛苦了。由于一直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睡意,我甚至闲得整理起书包,结果发现了一本文库本。是《哈姆雷特》。八月五日,在学校高层召唤下前往第一会议室之前,犀从商店买来,声明道:「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然后送给我的那本书。
  看来这是假装成文艺青年的好机会。
  虽是快速浏览,但我还是看了起来。
  然后,翻到了那个场景。于是心领神会。
  啊,原来他指的是这一幕啊——

  于是奥菲莉亚做了漂亮的花环,想将那花冠挂在垂下的树枝上,拾巧攀爬而上之际,坏心的技桠蓦地应声而断,奥菲莉亚与花环一同落于流水之上。裙摆向外张开,她宛如人鱼般在河面上漂流,一边哼着祈祷圣歌,不知死亡即将来到,一如生于水中、活于水中的生物。然转眼之间,散开的裙摆吸收了河水,仿若要打断她的歌颦,将这可怜的人儿拖进了河底泥诏里。此后,水面再无变化。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新潮文库/福田恒存译本

  「喂,你们有看到由良吗?」
  发现了披着美祭管理委员会短外褂的八坂和桂后,我叫住她们询问道。
  但两名女生只是歪过脑袋瓜。「嗯~没看到耶。」「不好意思喔。」
  「这样啊。」我道谢后离开原地。
  边走边感到束手无策。我根本想不到由良会去哪。我早已看过他平常镇日待着的制作室,确定了不在那里。我还以为他不分平日或假日,都日以继夜专心在创作上,没想到我猜错了。
  十月底。
  今年本校的美术大学学园祭,通称美祭再次豪华绚丽地揭开了序幕。
  第一天很遗憾地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但所幸第二天雨就停了。然后,大概是多亏了一些人平日行善积德,今日第三天也是晴天。看样子化妆游行能顺利地如期举行。而且今天又是星期天,肯定会有大批民众蜂拥而至。
  虽说如此,距离一般民众入场还有一点时间,仅有学生徘徊奔波的校园十分平静祥和。但是,过去已经参加过三次美祭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走在并列着模拟商店的摊贩区域,忽然想起由良说他参加了拉面研究会。这社团每年都会在美祭摆摊,,没有一年缺席,而且在摆摊时会贩卖真的是坚持从汤头开始精心制作的自制拉面。
  一旦开始寻找,我旋即找到了拉面研究会的帐篷。用手写字写着「好吃到让你歪过脑袋的拉面\数量有限\要吃要快」的红色旗子非常显眼。
  从店门口走进去的话,会被误认为是客人,所以我绕到后头。
  只见帐篷底下一个圆筒铁锅很有拉面店气氛地冒着热气,里面只有一名头上缠着毛巾的男学生。他穿着胸前用明体字清楚标示着「店长」的围裙。
  我出声叫住他,询问由良的下落。
  「不,我也不清楚。他只有早上来这里露过一次面。」
  这里也扑空了吗?
  见到我失望的神情,店长偏过头问:「你在找他吗?」
  「啊,嗯,算是吧。」
  「我打他的手机看看吧?」
  「呃,我也打过好几次了,但他好像一直没开机。」
  「是吗?」店长发出沉吟双手抱胸。「那家伙今天没有负责顾店。因为第一、第二天都有排他的班,今天就整天让他休息,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今天还会不会回来这里。」
  「这样子啊。」
  「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要漫无头绪地在这么广大的会场里找人,应该很不容易吧。」
  「说得也是呢~」
  「总之,要不要先吃碗拉面?你不赶时间的话。」
  「咦?啊,也是呢,那就来一碗吧。」
  我正打算掏出钱包时,店长就抬手制止。
  「当作是试吃吧。不过因为预算有限,所以分量会是最小的四分之一碗喔。」
  「咦?不不不,我会付钱的。」
  「没关系啦,因为是请你试吃味道。相对地,还请多多替我们宣传。」
  太霸气了,真是了不起。这个人根本天生就是当店长的料。
  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
  这间模拟店的菜单只有自制拉面一种、但分量除了一般外,还准备了特大碗、半碗和四分之一碗共四种。四分之一碗是装在和味噌汤碗差不多大小的容器里。分量看似不多,但也足以充分品尝到汤头和面条,也确实放了鱼板和豆芽菜等配料。用这样的分量请我已经非常足够了。
  而且,非常美味。味道正统得就算在真正的拉面店里贩卖也不奇怪。
  旗子上的宣传语全是真的。我忍不住歪过脑袋。「真好吃!」
  「谢谢你!」
  「而且这样的分量很不错呢,一下子就能吃完。」
  店长的表情瞬间变得明亮。「对吧对吧!这种祭典一般会摆出许多摊贩,所以大家一定会想每一种都吃一点吧?拉面这样的量也是刚刚好喔。因为对小朋友和女性来说,半碗有时候甚至还太多了。事实上,很常有人点四分之一碗喔。」
  这时,「我们回来了!」一对抱着篮子的男女走进帐篷底下。
  「喂。」店长问向两人:「你们知道由良现在在哪里吗?」
  「我不清楚。」男生耸了耸肩。
  但女生以明亮的嗓音答道:「我刚才看到他了喔。」

  我快步走在主要大楼和研究大楼间的捷径。
  两名女生与我擦身而过,她们都像歌舞伎演员一样,脸上涂白且画上了脸谱。假使是平常,我会有些吃惊吧,但这三天不论谁做什么样的打扮,我都不会感到诧异。
  一踏进大门,旁边就是初濑纪念会馆。
  我看向手表。距离开放一般民众入场剩不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多数学生都正忙着准备模拟商店和展览。多半是这个缘故,整座会馆非常冷清,甚至没有看到待命的工作人员。
  我走进第一展览室。
  这里在美祭举办期间,主要展示油画系学生的作品。
  由良独自一人呆站在某幅画前方。
  「有了,总算找到你了!我找你找了很久喔。」
  由良发现我后,冷淡地以眼神致意。
  好久没有见到面了。比起先前见到的时候,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但是,一看见他那令人兴叹的蓬松杂乱头发,就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时下流行才把头发留长。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啊,是吗……」
  这段对话还真是似曾相识呢。
  我并肩站在由良身边。
  你在看谁的画?——我张开嘴巴,准备问这个问题。但是,这句话却卡在喉咙深处,转眼间消失无踪。因为根本用不着问。
  「这是……」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和第一次见到由良所画的蓝色画作时一样,不,是远比当时还要强烈地如此认为——
  难以形容的不快感在意识底层喧哗躁动。
  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仿佛那只手正搔抓着皮肤柔软的部分。
  看着看着,我回想起了尸臭。
  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苍蝇的振翅声和蛆蠕动的声音也在耳膜深处汇醒。
  若要长时间欣赏这幅画作,需要相当坚定的意志力。
  明明没有半点赤裸裸的表现,我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鼻酸的画作。
  画中是一名女子。
  黑发白皮肤的美丽女子。
  她仰躺着,露出陶瓷般的嫣然微笑。未聚焦的漠然视线显示出她的神智并不正常,但略微张启的嘴唇却又显得欲言又止,让人忍不住想将耳朵凑向她。
  漂浮在女子周围的「黑」应该是她的头发,但看起来却像是昭告不祥的黑烟,也像是某个人的怨念具现化后的模样。
  穿于身上的「红」衣轮廓模糊不明,好似是从她白皙肌肤渗出的鲜血,也像是刚凝固的疮痂。
  这样的女子眼看着就要没入水中……单凭头发的「黑」与衣服的「红」之浓淡,就表现出了这一点。画家并未直接画出水。所以如果换个角度欣赏,女子看来并非正要没入水冲,更像是就要沉入其他更加恐怖的事物里。
  仿佛是仅由红色和黑色绘成的画作。
  尽管实际上,肌肤的颜色和散落在周遭的花瓣等,都使用了其他各式各样的色彩,但「红」与「黑」释放出的强烈存在感却让其他色彩都相形失色。明明以如此狰狞又强势霸道的两色所画成,却又仿佛随时都要融解消失在背景里的,如梦似幻的女子。
  真是异样的画作。
  但是,我却无法别开目光。
  「……你听说了吗?犀毕业之后就会去德国留学。」
  由良点了下头。
  「然后,我也打听到了许多关于那之后的事情……菱田果然因为涉嫌杀害白谷,再次遭到警方逮捕。《失眠》也确定中止连载。虽然很可惜,但我想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事实就是如此,况且最终回的原稿结果好像也不存在。」
  由良没有回以称得上反应的反应,但我擅自认定他正侧耳倾听,一个人继续滔滔不绝:
  「听说将白谷介绍给狩野老师的人是高梁小姐。但是,为白谷和高梁小姐居中牵线,让白谷能见到狩野老师的人却是犀。犀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狩野老师和高梁小姐有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了吧?另外——《微笑蜻蜓》的前篇你看了吗?」
  由良静静摇头。
  是刊登在一年前文艺社社刊上的,白谷的作品。
  「我看了喔……真教我大吃一惊。内容有点像是推理小说,是某个小说家和他的代笔作家反目成仇的故事。那完全是在影射狩野老师和菱田。当然登场人物的名字都改过了,但读者看了以后,应该都猜得出来吧?《微笑蜻蜓》也许就是白谷的告发文。虽然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而且白谷过世以后,后篇再也没有机会问世。」
  我静下来后,这间宽敞无比的展览室瞬时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安静得甚至听不见站在我身旁的由良的呼吸声。
  我干咳了一声后,像在辩解般先说了这句开场白:「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犀恐怕早在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事情了。包括狩野老师是菱田的代笔作家、白谷的死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也知道《微笑蜻蜓》代表什么涵义。还有,肯定也认得狩野老师的长相。」这些事情也许不该化作言语说出口。
  但是,我就是压抑不了。
  一个人要怀抱这么多事情,实在是太沉重了。
  「所以当菱田冒充成狩野老师走出工作室的那一瞬间,他应该就发现到了。八成也预料到了狩野老师发生了什么事,以及高梁小姐今后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
  那当然——
  是为了完成一幅最完美的作品。

  由良有什么感觉呢?
  嫌恶?
  畏怯?
  还是满腹疑惑,觉得无法理解?
  或是——
  不甘心?

  插图2


  1

  他维持着微微蹙眉的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并不是喜欢才搭乘客满的电车,是因为不搭乘就无法上学的那辆电车总是人满为患。仅错开一、两班的话,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如果我想搭人少一点的电车,每天早上就会迟到。
  车厢内的氧气感觉很稀薄,既潮湿又教人喘不过气。明明现在才六月,不快指数就如此高,一到了七、八月,天气真正开始变热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才好啊?光想像我就浑身无力。对高一的我而言,夏季的客满电车还是尚未体验过的领域。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体验,但不可能。
  不过,今天早上的拥挤程度还算好的了。尖峰时刻,站务员必须卯足全力将从门口满溢而出的乘客塞进车厢里,才有办法关上车门,当下站务员的动作粗鲁到简直不像在对待人类。而只要没有这道步骤,就表示这辆电车的拥挤程度还算好的了。
  车厢内多数乘客都是大叔和阿姨,但也零星可见穿着和我同校制服的学生。在我的视野中就有一人。在七人座的长椅对面,车门附近,有一名将良发绑成双马尾的女孩子正低垂着头,书包紧紧抱在胸前,嫌瘦的身躯缩得更是娇小。她是和我一样参加了美术社的绢川。我们的住家似乎在同一个方向,上下学之际,时不时会搭乘同一班电车。但是,我们来没有面对面地说过话。
  毕竟美术社的活动宗育就是「各自在喜欢的时候做喜欢的事」,所以纵然没说过话或是感情不好,
  也不会构成任何影响。
  这件事先撇开不说。
  虽是猜测,但那家伙大概正被色狼骚扰。
  而且是现在进行式。
  骚扰她的是紧贴在绢川身后的那个大叔吧。年纪大约三十多岁了。他穿着一般的西装,系着一般的领带,横看竖看都是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他和周遭挤在一起的大批乘客同化,完美地抹消了个人的存在感……但是定睛一看,可以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可疑。
  我别开了视线。因为和我没有关系,这是绢川的问题。想斥退色狼的话,只要大声尖叫、向周遭的人求助或是逃跑,采取某些行动就好了。这和在远方的我没有关系。更何况我也不能确定那个大叔是否真的是色狼,也许是我搞错了。真相只有绢川知道。但我不晓得,所以视而不见。
  我不想卷进麻烦事里。我往上抬头,心不在焉地看起垂吊在车厢内的广告。
  在挤沙丁鱼般的地狱里忍耐约十分钟后,就抵达了规模较大的终点站。大批乘客会在这里一窝蜂下车,所以只要任由人潮推挤自己,自然而然就能下车。
  绢川怎么样了呢?一瞬间我闪过这个念头……
  但与我无关。这念头随即又被我抛诸脑后。
  步履蹒跚地穿过验票口,转搭上线电车。幸好我是搭乘下行的电车,所以早上不算太过拥挤。坐着电车摇摇晃晃十五分钟后,就抵达了学校最近的车站。
  刚入学的时候,我真的很难适应这段路程,甚至后悔自己干嘛要选择这间学校。但是,现在已是六月。虽然搭人满为患的电车还无法恰然自得,但目前我依然无一日缺席地乖乖到校上课。不过,一想到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得搭乘挤满了人的电车,胸口一带就产生一股焦躁……
  算了,就顺其自然吧。
  过着日常生活时,我会一一为零星散布的觉得「有些讨厌」的事情盖上盖子,然后稍微忍耐一下,稍微装作没有看见的话,一切就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等于平静的生活。平静的生活很轻松,因为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没错,任何事情都别去深入思考比较好。
  越是去想,心情只会越来越糟。
  况且,通常思考也解决不了事情。

  抵达学校后,我换上室内拖鞋,前往四楼而非教室。因为我一直将第一节课会用到的世界史教科书放在美术准备教室的社员柜子里。
  美术教室位在东大楼四楼的尽头。同一楼层里只有化学教室和书法教室等专科教室,所以一大清早这段时间这一带都没有人影——原本该是这样,但美术准备教室的大门却敞开着。隅田老师已经来了吗?我没有特别感到疑惑,直接踏进准备教室。
  里头是一名陌生男子。
  男子的腰靠在皮革沙发的椅背上,低头看着手上的素描本。
  很年轻,但不是学生。因为他并未穿着制服,而是西装。但看起来也不像老师。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老师……是校友吗?会出入美术准备教室的人,除了学生外,充其量只有美术教师和校友了。不过,会有人一大早来这种地方吗?
  察觉到我后,他抬起头来。
  他的五官俊美得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好,清爽干净的仪容也好,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秀青年。当他在淡淡的逆光中露出令人心生好感的微笑后,更是俊秀得教人手足无措。
  「早安!」
  「早……早安。」
  「你是美术社的社员吗?」
  「嗯。」
  总之,似乎不是可疑人士。
  为了尽快办完自己的要事,我走向柜子。但如此一来,自然地也会接近神秘男子。也看得见他拿在手上的素描本。那是……喂喂,那不是我的素描本吗!
  发觉到我的神色,神秘男子歪过头。「这本莫非是你的?」
  「嗯……」
  「是吗?抱歉。因为放在这里,我就擅自看了起来。但话说回来……」他再次看向素描本。
  「你为什么想画这些东西呢?」
  「咦?」
  「画在素描本里头的,全是工作中的人吧?」
  正是如此。画在这本素描本里的所有图画,都是以路过的人们为模特儿,但也并不是谁都可以,基本上主题统一为「工作的人」。有速食店的店员、站在派出所前面的警察、紧盯着折叠地图不放的送货人员、披着短外褂招揽顾客的手机行店员、边走边讲电话看来十分精明干练的上班族等等。
  「其中有什么涵义吗?」
  「呃……」
  我没有义务对一个初次见面又来历不明的神秘男子,特地脱明这种私人的事情吧——尽管我内心这么想,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了生涩的画作报告。
  「……一开始我是想画好人物像,就拜托周遭的朋友当我的模特儿,总之就是不停地画人物,可是身旁的朋友都穿制服,时间一久我就腻了,开始想尝试画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一看到工作的人就逐一画下来,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说着说着,我总觉得连一半也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感到十分焦急。
  不自觉间,腋下微微出汗。想浅显易懂地为他人说明某件事情,非常消耗体力。同时也会紧张,担心对方可能会不容分说地严厉否定自己。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悄悄觑向对方的表情。
  神秘男子用力一点头。「原来如此,真有趣。」
  听到这句话,我稍微松了口气。「是吗?」
  「嗯。只画制服的话,确实各方面都会产生偏颇呢。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指使你,就自己主动这么做,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只要别为他人造成困扰,我觉得继续保持下去很好喔。这些风景画也是你画的吗?」
  神秘男子翻了翻放在一旁的素描簿。就我略微瞥见的,里头似乎是体育馆和中庭等校内风景的素描画。
  「不,那不是我的。但我也不晓得是谁的。」
  就在这时——
  与美术教室相连的大门打开,一名将迈入中年的男老师走了进来。
  「哎呀,日野同学。」
  他是美术社顾问,也是我们学校唯一的美术教师,隅田老师。
  「啊,早……早安。」
  「早安。你怎么会一大早来这里?」
  「呃,那个,因为我都把教科书放在这边的柜子里,只是来拿东西而已,」
  「这样啊。」隅田老师点点头后,接着用一贯慢条斯理的语调对神秘男子说:「差不多该去教职员室了吧?」
  「是。」神秘男子坦率应声,将素描本放回原位。
  「日野同学,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吧。」隅田老师说,以手示意神秘男子。「这一位是实习老师由良,负责的科目是美术。而且他是美术社的校友,也就是你的学长喔。他之后也会常常来社团露面。」
  实习老师。
  啊,对喔。这么说来,从这周开始有实习老师。记得上星期五的班会时间,班导确实宣布过类似的事情。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美术老师也需要教育实习吗?」
  「当然。」由良老师面露微笑。「虽然只有短短两周,但还请多多指教。」
  「是……」我一面应声,一面偷偷瞄向由良老师的俊容,多管闲事吧心想:这下子会在女生间引起轩然大波吧?
  绢川又会有什么反应呢?——这个念头也瞬间掠过了脑海。

  这一天,学生们的闲聊话题全在实习老师这件事情上打转。「听说教日本史的实习老师上课很有趣。」「听说教古文的实习老师超级紧张,念和歌时一直咬到舌头。」「听说教英语的实习老师很可爱。」……每次休息时间一到,实习老师的相关资讯就不断增加。
  尤其我们班今天的课不会遇见实习老师,只能靠其他班级传来的情报自行想像实习老师的模样,所以不论教室内外,大家都频繁地交换讯息。
  放学后。
  有些人火速回家,有些人赶往社团。我则从柜子里拿出扫把,开始打扫教室。这周轮到我们这一组打扫教室。
  男生们还算认真地扫着地,女生们却聚集在黑板前面,咬咬暗喳地兴奋聊天。话题果然不外乎是实习老师。
  「……然后啊,他好像……」「咦~……嘛!」「……吧,超想看的!」「他应该在休息室吧?」「休息室在哪里?」「听说升学指导室暂时会做为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喔。」「可是明明没有事情,没办法去那里吧?」「对了,那个人负责什么科目?」「听说是美术。」「那明天的美术课不是隅田老师,是那个实习老师会来上罗?」「那明天就看得到了嘛!」
  听到这里,我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召开黑板会议的其中一名成员大声呼叫:
  「欸,日野~」
  看吧~果然来了。
  「你是美术社的吧?
  正在打扫窗边一带的我慢吞吞地转向女生们,点了点头。
  「听说实习老师中有个非常美形的男子,而且负责教美术喔。他应该也会负责指导美术社吧?」「欸~你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吗?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我早已见到了那名实习老师,也听说他今后会来美术社露面,但我想没有必要现在在这里公布这些资讯,于是答道:「我不清楚。」
  「啊,是吗?」
  发现我并未掌握什么有趣的情报,女生们立时对我失去了兴趣,再次吵吵闹闹地开始交换资讯。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快点扫地啦!」
  小声咕哝抱怨的是同班的男生宫川。
  他小动作地挥舞扫把,将垃圾扫进畚萁里,同时更是发牢骚道:
  「漂亮的男人有哪里好。话说回来,说一个男人漂亮、美形,这算称赞吗?很无聊耶,简直莫名其妙。」
  虽然不像宫川一样会说出来,但其他男生大多也这么认为吧?当然我也是。但是,不敢当面表示不满这一点,正彰显出我们班男女间的权力关系。
  女生们完全不知道男生们的不满。「对了,听四班的女生说,那个实习老师好像跟A长得一模一样喔~」「真的假的?」「那样子很不妙吧?」
  「A?」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其实是其他名词,正偏头不解时,宫川回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就是不久前毫无预警引退的那个写真偶像啊。」
  「喔……」
  「由于完全没有公开说明引退的理由,一时之间网路上还造成极大的森动呢。喂,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回学校接收的实习老师共计六人,而且听说全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
  实习老师除了教课以外,也会负责主持一年级或是二年级某个班级的班会时间。一学年有九个班,所以机率是十八分之六。我们班一年九班并没有分配到实习老师。
  听说由良老师负责带一年四班。
  一年四班……我记得就是绢川那一班吧。
  不,反正怎样都与我无关。

  打扫完毕后,我前往美术教室。
  现在的美术社员除了一次也没露过面的幽灵社员外,三年级生有两人,二年级生有两人,一年级有三人,总共七人。这个数字虽不至于担心社团必须停止活动,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听说在我们学校,想在社团活动时创作纯艺术作品的人逐年递减。想画CG或做设计的人会去软硬体设备皆非常完善的电脑社,想画漫画或插图的人则会去定期发行社刊的获研社,早已细分得非常彻底。再加上我们美术社的活动宗旨又很松散:「各自在喜欢的时候做喜欢的事。」所以机动社员的出席率也是极不固定。目前几乎每天都会到美术教室的人只有我而已。
  可是,我就是喜欢这种放任主义(更该说是懒洋洋)的气氛。既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没有年长的学长姐会对自己颐指气使。
  因此,我们美术社向来都是在静谧校舍的尽头,脚踏实地地勤勉创作——
  但今天美术教室却一反常态地喧哗嘈杂。
  「被人称呼为老师,您有什么感想呢?果然觉得很奇怪吗?」
  「不,那倒不会。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兼职当家教,偶尔也会去绘画教室打工担任讲师。」
  「哇~原来是这样~!」反应超乎必要地夸张。
  由良老师正很有美术老师风范地穿着围裙,手上拿着客人用的杯子,面露爽朗的笑容坐在椅子上。以他为中心,美术社员(全是女生)坐成一个圆圈,热闹无比地谈天说笑。
  这种公关酒店般的阵仗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种情况也早就预料到了啦。
  最诡异的是连两名三年级生都出现了。菊川社长和大和副社长都想进入美术大学就读,所以为了准备考试,都参加了绘画补习班,现在很少到社团露面。
  一年级的关也是。她同时参加了摄影社,平日总是待在摄影社那边。明明先前很少出现,现在却摆出一副「我一直都待在这里喔」的嘴脸,坐在由良老师身旁。
  如今不在现场的美术社员只有一年级女生绢川和二年级的小丸学长。
  真是惊人的出席率。
  ……该怎么说,在男生看来,这幅景象真教人不怎么开心。被如此露骨地表现出待遇上的差别后,容貌方面的自卑心果真受到剌激般阵阵抽痛。要人不自卑反而很难。
  我呆站在门口时,二年级的佐波学姐注意到了我。「哎呀~日野同学!你在那里做什么呀?快点过来这边坐吧!」
  一年级的关也跟着接腔:「对呀,还有点心喔。快点过来吧!」
  咦——!这算什么,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待过我!什么啊,想向突然出现的美男子突显自己是体贴细心的人吗?女生真会见风转蛇!
  话虽如此,在这时表现出反抗的态度也太逊了,我于是走向围着由良老师的圆圈,在空着的椅子坐下。菊川社长立即将装有冰红茶的玻璃杯递给我。「请喝。」这又是破例的高级礼遇。我也只能微笑道:「真是太谢谢你了,啊哈哈……」
  「不过,真是太好了。美术社还完好如初地存在着。」由良老师不疾不徐地开口:「我还担心来实习的时候,要是美术社不在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然后他一面带着和煦的微笑,一面环顾坐成一排的社员。
  嗯,那个笑容的杀伤力真是高得吓人。
  四名美术社女社员全被击沉。真的如字面所言,遭到撃中而沉落,而且清晰得肉眼可见。她们的眼角和嘴角全缓和开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由良老师瞧。
  我在心中发出呻吟,对做得到这种事情的人竟然实际存在感到吃惊。太了不起了,总觉得……这已经超越错愕的程度,根本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我担任社长的时候都没有一年级生加入,真切地面临了存亡危机呢。」
  「没错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呢。」回话的是不知几时从美术准备教室走出来的隅田老师。
  「美术社能够幸存下来,可以说百分之百都是黑部的功劳喔。因为你毕业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隔年招揽新生时,他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呢。」
  「黑部!」由良老师的脸庞顿时一亮,笑道:「真怀念!好久没看到他了,真想见见他。不晓得黑部现在在做什么。」
  接下来隅田老师和由良老师以黑部这位校友为话题中心,畅谈起从前的往事。当届的社员们当然被晾在一旁——不甘于这种现状的菊川社长为了引起由良老师的兴趣,绞尽脑汁另起话题:「由良老师那时候有幽灵的传闻吗?」
  ……那件事吗?
  菊川社长也真是拼命呢。明明只是莫须有的谣言而已。
  但似乎还是奏效了。「幽灵?」由良老师的脸庞转了回来。
  「对,美术教室的幽灵。」
  一见勾起了由良老师的好奇心,女社员们立即争先恐后地开始说明。
  「听说半夜美术教室里明明没有半个人,窗户却开着,里头出现了白色的人影。有几个留到很晚的运动社社员都目击到了。」「好像是五月的连假过后吧?某个运动社团的一年级女生看领以后,害怕得不得了,所以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呢。」「可是,出入美术的美术社员却从来没有人目击到,大家也不害怕,所以骚动很快就平息了。」
  女社员们兴冲冲地说着根据和出处都很可疑的谣言。明明在讲鬼故事,说话的人却眉飞色舞,听起来不是很可怕。
  「喔……」由良老师喝了一口冰红茶。他的反应很冷淡,但目光始终牢牢地定在说话者们身上,搞不太懂他究竟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
  「对了对了,听看到的人说,是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学生无神地站在窗边喔。好像是因为好几年前,有个女学生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死掉了,所以大家都在猜可能是那个女生没有成佛,变成了幽灵——」
  啪叽!
  一种含糊不清,但又分外尖锐的声音响起。
  所有美术社员都大吃一惊,看向声音的来源。
  由良老师正用手捂着嘴巴,双眼瞪大全身僵直。
  捂住的手指缝隙间滴下了鲜血,在围裙上形成斑点。
  两名三年级学姐率先有了行动。
  「啊,是鼻血吗?」「哇~面纸、面纸!」
  「不是。」由良老师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右手。他手上握着方才正凑在嘴边喝的玻璃杯——
  现在那个玻璃杯上头出现了裂痕,边缘缺了一个大口。
  「咦……不会吧!破掉了吗!」「讨厌,怎么会?」
  「不是破掉的吧。」隅田老师说:「是你咬破的吧?」
  由良老师颔首。「割到嘴里面了。」
  说完,由良老师将嘴里的东西吐进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是玻璃杯的碎片。染上血后湿答答的。
  「呜哇!」「呀啊!」
  社员们皆陷入恐慌,只有一旁的隅田老师非常冷静。「割得很深吗?」
  由良老师轻轻摇头。
  「那么,总之快去清洗一下吧。」
  由良老师点了点头后,静静起身,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社员们因震惊和恐惧而噙着泪目,同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隅田老师从容不迫地说:「由良常常会像刚才那样做出不明所以的举动,要是每一次都大惊小怪,可会没完没了。」
  这算什么啊?
  所有社员都目瞪口呆。
  紧接着,隅田老师也走进了美术准备教室。由良老师迟迟没有回来,这段间隔长得足以让兴奋得一头热的女孩子们恢复理智。
  这种气氛就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不久之后,学姐们站起身,开始收拾现场。似乎是对过度兴奋的自己感到难为情,个个沉默不语,连在一旁看着的我也觉得有些凄凉。
  我佯装喝光剩余的冰红茶,试着咬住玻璃杯边缘,而且施加的力道还不小,但玻璃杯一点破裂的迹象也没有。究竟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有办法做到咬破玻璃杯这种特技啊?
  结果到头来,最可怕的怪谈是由良老师吗?

  2

  我们学校的学艺科目是选修,分别有美术、音乐和书法,而且只修一个学年。因为是只有普通科的严格升学学校,不太会将时间分配给与考试无关的科目。
  学艺科目向来是两、三个班级一起上,因此校内第一批上由良老师课的学生,是一年八班和九班的美术选修生。
  星期二第一节,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站在讲台上,一面打开教科书一面概述人物画,看起来毫不胆怯畏缩不知这是他的个性还是机智,明明应该是初次上阵,却一点紧张的神色也没有,上起课来非常从容自若。
  「鉴赏人物画之际,我希望各位能够预先了解那幅作品的创作年代,以及当时人们在绘画当中追求什么?价值又在于哪里?比方说教科书第十四页的第三张图——」
  昨天由良老师才做出咬破玻璃杯这种怪异行为而受伤流血,但伤口似乎没有大碍,嘴巴既没有肿起来,也没有留下任何伤痕,看起来也不妨碍说话。
  「说到埃及的壁画,人物像明明都是侧脸,眼睛却又画成了正面时的模样。另外,手脚也都是从侧面看过去时的模样吧,但胸部却又是对着正前方。结果就形成了这般扭曲的人体。各位了解了吗?」
  至于指导员隅田老师,他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恍惚出神地眺望窗外……不,看那样子,搞不好是在睡觉。隅田老师是所谓的眯眯眼,经常让我们误以为他眼睛闭着但其实是张开,然而实际上却又真的是闭着——利用这种取巧的手法,将学生们耍得团团转。
  「虽然现代人会觉得这些画有些奇怪,但对于活在当时、画这些壁画的人而言,这就是正确的画。这也是因为对古埃及人来说,用完整的形状画出每一个部位是非常重要的——」
  亲眼见到了传闻中的实习老师后,教室内并未如我预期地掀起轩然大波,反而相当安静沉稳。果然升上高中以后,大家都具备了一定的自制能力,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上课期间都不会像中小学生一样喧哗吵闹。
  ——我很想这么认为。
  但今天美术课的气氛明显异于以往。所有人都坐立难安似地沉不住气。这种情况就称作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这股紧张感难以用笔墨形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老师,我有问题!」
  所有学生倒抽口气。
  不合时宜地兴奋大喊的人名叫前田,是我们一年九班的男生。可说是每个班级里一定会有一个的起哄角色,明明没有人拜托他,仍会一马当先地炒热现场气氛。
  站在讲台上的由良老师似乎没有因为讲课被打断而感到不悦,看向前田说:「怎么了吗?」
  「老师有女朋友吗?」
  美术教室里的空气仿佛一鼓作气膨胀了好几倍。没错,恐怕大家都想问这个问题。有不少女生也都露出了「前田,干得好啊!」的表情。如今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和眼睛,都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拉往由良老师身上。对于这名美男子的隐私,大家再也掩饰不了好奇心。
  由良老师对于现场这非比寻常的氛围眉头皱也不皱,以平静的口吻说:
  「那你有女朋友吗?」
  教室内的焦点瞬间转移到了前田身上。
  「咦~什么嘛,把问题丢回来吗?真受不了,嘿嘿嘿嘿。」前田身体扭捏了好一阵子后,最后害羞地回道:「算有吧。」
  周围的男生立即小声地喝倒采。「浑帐!」「给我滚回去!」
  「是吗?」由良老师徐徐点头后,目光笔直地望向前田。
  「要好好珍惜!」
  这一句话他说得泰然自若,破坏力却是无与伦比。
  这时在场的所有学生无一悻免地浑身一阵发麻,还有不少人脸颊变得火红。用成语来表示的话,正可说是「一箭穿心」。连发问者前田也被击沉,老实地回答「是」之后就坐回原位。面对数十名多愁善感的高中一年级生,由良老师没有一丝踌躇地投以强烈的直球,却依然一派冷静沉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般,又开始概述古希腊美术的人物表现。
  换言之,我们没两下子就被敷衍带过了。

  放学后,打扫完教室,我前往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里只有小丸学长和由良老师两个人。由于建盖时面积就比一般教室还大,所以人数一少,便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不不不,原本就是这样了。这才是美术教室本来的模样。是昨天太反常了。
  唯一的二年级男生小丸学长正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一如既往地认真刻着能剧面具。他现在似乎正刻著名为小癋见的鬼神面具。(注:小癋见是能剧面具的一种,特徴为面呈红色,双目瞪大,嘴巴紧闭。)
  听说小丸学长自从入社以来,就像在做某种修行般,一直不间断地刻着能面。雕刻能面可说是非常古雅的选择,但据悉小丸学长的爷爷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学长也在懂事之前就镇日与能面为伍。更何况他还拥有一套自己的凿刀工具,看得出相当熟悉此道。
  由良老师则脱下了代替室内鞋的凉鞋,规规矩矩地抱膝坐在小丸学长身旁的椅子上,专注地看着他那灵活的凿刻动作。这样看来,真不知道谁才是学生,谁才是老师呢。
  我随便找了张桌子放下书包。,「……老师。」
  「嗯?」
  「今天你成功逃脱了呢。」
  老师似乎轻笑了声。「真的会有学生问那种问题呢。」
  「那么,结果老师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由良老师放下膝盖,让双脚着地,同时对我苦笑。「你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吗?」
  「不,我是还好啦。」我不自觉看向自己的脚尖。「是班上女同学因为我是美术社社员,要我来问问你。」
  由良老师像在表示感叹般摇了摇头,视线又拉回到小丸学长的手上。「既然大家这么锲而不舍,不回应大家的期待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没有女朋友喔。」
  这个答案真是出人意表。
  因为我以为他是有女朋友,才会敷衍我们。
  「没有吗?老师看起来明明很受欢迎。」
  「是吗?」
  「当然是啊,有着那副长相,你还说这种话。班上的女生都超级兴奋喔。」
  「那你就对那些女孩子说,男人不只看脸而已。」
  「由我来说的话,根本只能算是死鸭子嘴硬吧。」
  人类中到底是哪个家伙,最先开口说出「男人不是看脸,是靠内在」这句话的啊?真是太不负责任了。这种话不过是丑人中的丑人为了丑人所说的善意谎言。实际上看到漂亮的人以后,都会对其向心力和影响力感到吃惊,也会被迫体认到自己与他们是不同的人种。因为人类无论如何都会受美丽的事物吸引,甚至到了可悲的地步。
  「呵呵。」由良老师微微垂下眼帘笑道:「不论长相如何,只要不敞开心房,就不会有人珍惜你喔。」
  他在说什么啊。
  受到上天眷顾的人,根本不明白不受眷顾的人的心情吧……
  「那日野呢?」
  「咦?」
  「你没有吗?」
  感觉上由良老师并不是真的感到好奇才问,而是既然被问了这个问题,姑且就先反问回去吧——就是一种形式上的提问。明明不感兴趣还问,真是浪费时间,但相对而言,不在这个时机点反问的话,情况也会有些尴尬。所以这个过程就像是一种社交辞令。
  但面对社交辞令时要开心还是不开心,就是个人的自由了吧。
  我极度不悦地立即答道:「没有。」
  「是喔。那喜欢的女孩子呢?」
  「也没有。」
  「是喔。」
  好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走向美术准备教室。
  目前我正专心在绘制油画上,主题是展翅翱翔的隼,参考资料是从图书室借来的彩色图鉴。
  我在美术教室和美术准备教室之间来来往往,忙碌地准备作画的材料。
  另一方面,由良老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木板,在小丸学长的指导下,动作笨拙地使起雕刻刀……这样一来,真的搞不清楚谁才是学生,谁才是老师呢。
  立起画架,放上画布后,我再一次走进准备教室。
  教室内充满潮湿的气味,空气窒闷不流通,但因为一早起就在下雨,所以无法打开窗户。雨毫无止息的迹象,不断滴滴答答地打在玻璃窗上。距离日落还有一大段时间,但屋内已经暗到不开电灯就看不清楚细处——
  在昏暗的准备教室角落里有其他人在。
  「呜……!」心臓突然开始急遽跳动。
  是绢川。她正啪当一声关上社员用的柜子。
  接着一言不发地打横经过我,走进美术教室。
  我无意识地目送的背影。
  绢川是个有些古怪的女生。
  入学以来,她一直穿着黑色裤袜,当然这不算违反校规,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进入六月,替换成夏季制服以后,她依然继续穿着黑色裤袜。我偶然间听到了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听说她连体育课更衣和测量身高体重时,也不脱下黑色裤袜。真是神秘。
  另外还有一点。
  她非常沉默寡言。
  入学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以上,我却还没见过绢川跟其他人好好说上话。她并非是无法说话,只是极度地不爱说话。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穿着黑色裤袜,换言之即是没有朋友,也可说是脱离了团体生活。
  不过,跟我没有关系。
  我抱着画具回到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正站在不镰钢流理台前洗着手,一派轻松地向用瓶子装水的绢川攀谈。
  对了,由良老师还不了解绢川的性情。
  「你是一年四班的绢川吧?原来你也是美术社社员。」
  「…………」
  「班会时间我也说过了,我暂时都会来美术社露面,请多指教了。」
  「…………」
  「绢川现在在画什么呢?」
  「……没什么。」
  绢川离开流理台后,直接走出了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目送着她的背影,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回小丸学长身旁。「我被讨厌了吗?」
  「不是不是。」小丸学长露出苦笑道:「绢川对谁都是那样,请你别在意。」
  「喔……」
  由良老师看向绢川走出去的那扇大门,侧脸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
  ……呵呵呵,由良老师受到打击了吗?
  看样子这世上也有不为你倾倒的女生呢。
  诸如此类的~
  为此感到大快人心的我,是否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呢?
  绢川是用随身携带型水彩组的瓶子装水,所以可能打算在户外写生吧。虽然外头在下雨。
  另一方面,小丸学长轻拍了拍由良老师的肩膀说:「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那家伙原本个性就很文静,现在又紧紧关上了心房,或者该说是不让人靠近她吧。不过,这也是有苦衷的,请你多多体谅了。」
  「怎么说?」由良老师歪过脸庞。
  我也在心里偏过头。这是什么意思?
  「是火灾啦。因为那家伙曾遇过很严重的火灾。」
  我第一次听说。
  这好像也是小丸学长第一次谈及绢川。
  有着工匠气质的小丸学长在雕刻能面时,多是淡漠又安静地专注在雕刻上,至少在美术教室里时,是个不多说废话的人。
  然而现在却——
  「大概是去年这时候吧,这附近的公寓发生了很大的火灾,你们记得吗?在本地的报纸还刊登了很大的篇幅呢。原因我记得是一个独居男子抽烟,不慎醸成火警。绢川一家人也住在那栋公寓里,很倒霉地碰巧就在起火点的正上方,所以整间房子都烧掉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因此丧命,但她遇到那种事也真的很可怜。」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大感震惊的我不由得脱口问道:「小丸学长,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情?」
  「因为那家伙原本和我同年级啊。」
  「咦?」
  「绢川留级了喔。我想是那场火灾对她造成了打击,总之她一直无法来上学,所以也无法往上晋级。」
  「这……这样子啊。」也就是说,她比我大一岁?真的假的?「我都不知道……不过,你怎么都没跟我说啊?」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擅长面对绢川啊,我想你大概没兴趣知道。」
  不,我并不是不擅长面对她啦。
  但在周遭的人眼里,我看来是那副样子吗?
  「而且,这也不是可以逢人就说的事情。」语毕,小丸学长看向由良老师继续说:「不过,我想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就没关系。虽说时间只有两周,但对于拥有内情的学生一无所知的话,有些时候会不太方便吧。所以,我想老师也了解吧,这件事请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
  「嗯。」由良老师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则没来由地有种遭到疏远的感觉。

  3

  还不到一个星期,实习老师的存在就变得一点也不稀奇,这波实习老师的热潮彻底消退。高中生的兴致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不过目前为止,不曾来过美术教室的女生以想考上美术大学为由,拜访由良老师并与他久聊的情况仍是屡见不鲜。那些女生的目的当然就只是想和由良老师聊天而已,很明显对美术大学没有好奇心以上的兴趣,但由良老师仍然笑容可掏地接待她们。
  不。
  竖耳倾听他们的对话后,我终于发现了。
  由良老师非常善于岔开话题,也可以说非常善于让对方跟着自己的步调走。
  无论以夺取老师芳心为目的的女学生们如何猛烈地主动进攻,拼命想将话题转往个人隐私,由良老师都会一一挡下那些攻势,但对方却毫无所觉,对话内容依然一丝一毫也没有偏离如何考上美术大学这个话题。这根本是一项特技了,而且老师还做得得心应手。最终女学生们都获得了与美术大学有关的小常识和入学资料,甚至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走出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多半很常遇到这种状况,已经习惯了吧?
  毕竟有着那张俊脸嘛。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是我穷极一生也无法习得的技能。
  由良老师真的每天都过得随心所欲。他全然不将其他实习老师辛苦备课的模样放在眼里,彻底执行我行我素的作风。一下子画阿格里帕(石膏像)的铅笔素描,一下子躺在美术准备教室的沙发上翻阅漫画,但下一秒又将流理台的排水口清得干干净净。小丸学长在时,就在学长的指导下(立场早已完全颠倒)挥舞雕刻刀,雕着疑似能面的东西。唉~真好,看起来真是无忧无虑。

  星期一,放学后。
  美术教室里还是老样子,只有画着油画的我和刻着能面的小丸学长。由良老师不在。「我们招待实习老师喝下午茶吧!」因为上星期五他应邀参加了烹饪社主办的茶会,今天可能也受邀前往其他社参加活动了吧……我才这么心想时,他就从美术准备教室里探出头来。
  「给你。」然后将一张明信片递给坐在画布前的我。
  「从七月底起我会举办约一个星期左右的个展,不嫌弃的话就来看看吧。」
  说完,他也将同样的明信片递给小丸学长。
  小丸学长一看到明信片,双眼立即熠熠生辉。「个展?好厉害喔!」
  「地点只是学生常用的便宜出租式画廊啦。」
  「到时也放暑假了,我一定会去。老师什么时候会在?」
  我毫不理会由良老师和小丸学长的对话,注视着明信片背面。上头是水纹般的蓝色圆画。仿佛真的水一样,看似正摇曳生波,耀眼闪烁地反射着日光。乍看之下,会以为只有蓝色系的颜色层层相叠,但凝神细瞧的话,每个笔画当中都还掺杂着形似纤维的绿、白、紫色。越是端详越有新发现,真是不可思议的画。
  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开口问道:「也有明信片上的这幅画吗?」
  由良老师笑着颔首。「有喔。」
  「展示的画会贩卖吗?」
  「如果有人想买的话。」
  「很贵吗?」
  「嗯~对高中生而言应该很贵吧。」
  「喔……」我级续凝视着明信片上的画。
  「对了。」由良老师又接着说。「一个设计的学长把我的画做成了明信片,虽然我不太想什么都拿来赚钱,但毕竟还剩下很多,所以我也预计卖明信片。这一张会卖一百圆。」
  「是喔……」
  这时,一名娇小的女学生摇摇晃晃地走进美术教室。
  单凭绑成两条马尾的头发轮廓,就能知道是谁——
  「嗨,绢川。」由良老师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绢川。明明初次见面时几乎被彻底无视,他看起来却完全不以为意。真是不屈不挠。
  相较之下,绢川则是惊惧地绷紧身体。害怕的样子就像小动物一样,让人怀疑只要一发出偌大的声响,她可能就会一溜烟逃跑。
  由良老师直爽地递出明信片。「这个,不嫌弃的话欢迎过来。」
  绢川战战兢兢地接下明信片。
  我一边看着画布,一边将注意力朝向绢川的方向,屏着气息观察事态的发展。
  绢川好一半晌专心注视着明信片背面那幅蓝色画作。
  「好漂亮的画喔。」
  啊。
  她说话了。
  我不由得握紧画笔,心中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惊。尽管精神集中在凿刀刀尖上、佯装一脸若无其事,但其实小丸学长心里也感到吃惊吧?从我坐的位置无法窥看到小丸学长的表情。还是说,看见绢川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吗?
  绢川更是问道:「这念作Kanata吗?」
  「咦?」
  「老师的名字。」
  「……啊,我吗?嗯,对,念作Kanata。」
  Kanata?啥?汉字是什么啊?我再次看向手中的明信片。方才我并没有留意,但上头确实写着「由良彼方个展」。是吗?老师的名字是彼方啊?总觉得很像他会有的名字。
  「嗯。」由良老师再度点头。「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喔。」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既然是双胞胎,脸一定很像吧?咦~还有另一张相同的脸蛋吗?这算什么?真的有这种事情吗?真教人无法接受!
  「我哥的名字叫作宛(Ataka)。」
  「宛和彼方。」
  「对。亲戚和朋友都叫我们宛彼(Atakana)。很像是茉奈佳奈吧?」(注:茉奈佳奈(Manakana)是日本的双胞胎演员,分别为三仓茉奈和三仓佳奈。)
  绢川咯咯笑了起来。「真的耶。」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绢川笑了。
  什么啊。搞什么嘛。为什么突然就敞开心房?脸吗?绢川,结果你也是看脸吗?……无所谓啦。跟我又没有关系。
  于是,我再次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油画上——却不怎么顺利。

  后来,绢川一如往常用携带式瓶子装完水后,就走出了美术教室。她果然是在户外写生吧。明明外头在下雨。
  美术教室里仅剩下男丁后,众人分头做起自己的事。
  小丸学长是雕刻能面。
  我是画油画。
  由良老师则是双臂环胸,伫立在我的不远后方处,默默地观察我画画。他并没有打岔说些什么,就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实在让人很难专心。
  我重新尊敬起在这种极近距离的注视下,仍能泰然自若地雕刻能面的小丸学长。因为这就表示小丸学长在雕刻面具时非常专注。虽然反过来说,我好像就成了没什么专注力的人。
  这样下去会毫无进展。我下定决心回过头。「那个……」
  由良老师一脸乖巧地颔首。「嗯。」
  「你一直盯着看的话,我很难动笔……」
  「啊,要我滚到一边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很烦,快点消失?」
  「都说不是了……老师,你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你总有工作吧?」
  「真要说的话,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安静地守护日野画画吧。」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用不着守护也没关系!」
  「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咦?道件事要问我吗?
  「我怎么知道。既然在美术教室,画画不就好了吗?」不假思索地说完,连我也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对喔。老师,请你画画吧。我想看老师画画的样子。对吧?小丸学长也想看吧?」
  我并不期待对方会附和我,但还是顺着这股气势征询意见,于是小丸学长也表示:「的确有点想看呢。」
  「你看吧。」
  「啊~」由良老师皱起脸庞。「画画吗?」
  看起来超级不情愿……
  接下来好一会儿由良老师仍是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但看见我和小丸学长都对他投以充满期待的眼神后,似乎终于举白旗投降。他慢吞吞地走进美术准备教室,抱着画具走回来。手上是一束旧报纸、一束82大小的白色模造纸,以及两把用旧的漆刷。
  他在讲桌上铺满报纸后,再放上一张模造纸。虽说是讲桌,但美术教室里的讲桌几乎就和作业台没有两样,非常厚实坚固,大小也和一般教室的讲桌截然不同。就连B2尺寸的模造纸也能游刃有余地摊开来。
  这时我已经停下画画的手,凑到由良老师准备作画的讲桌旁。既是应届美大生,又是实习老师和美术社毕业学长,更是画出了明信片背面那幅蓝色画作的男人,现在在此会如何画、又会画出怎样的作品呢?我非常好奇。心情就像碰巧在路上撞见街头表演般兴奋不已。
  回过神时,小丸学长也不再雕刻能面,站在我的身旁。从他的表情读取不出任何思绪,但搞不好他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由良老师准备了两种颜料。一种是近似橘色的深黄色,另一种是浅绿色。他将颜料各自放在模造纸的两侧。
  然后脱下凉鞋,爬上讲桌。
  最后在模造纸的最上方两边放置纸镇,准备似乎已经就绪。
  由良老师在讲桌上正襟危坐,看着眼前崭新的模造纸,歪过头发出沉吟。「嗯……」接着再看向我和小丸学长。「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
  「什么都可以喔。」
  「那长尾鸡。」小丸学长说。
  「噗哈!」由良老师噗哧一声说:「不愧是小丸,品味真是不凡呢。」
  「昨天正好在电视上看到,我觉得超酷。」
  「原来如此。」由良老师直起腰,在讲桌上咚地立起一只脚。
  然后举高握着漆刷的两只漆刷。
  「拭目以待吧,30mm漆刷二刀流!」
  他喊着滑稽可笑的台词,并将吸饱了颜料的两把漆刷压在模造纸上,接着气势毫无削减地以极快速度接连画下线条。由于左右两边的漆刷颜色不同,互相交会的地方形成了绝妙的层次感。
  这个人两只手都能画画吗?
  右手与左手时而各自起舞,时而精准地互相同步。两只手有时又缠绕在一起,让漆刷互相交错。黄与绿错综复杂地连绵交织或是相互重叠,创造出绝对不会重复出现相同图案的细腻色调。
  我本来还心想,没有打草稿就一鼓作气画画,B2尺寸的纸张会不会太大了啊?但我完全多虑了。他这种画法,B2的纸张甚至还嫌太小。
  一旦颜色变淡,由良老师就豪迈地将漆刷压向颜料,然后再毫不中断地挥向模造纸。就连当下溅开来的颜料喷沫,也形成了某种效果。整体而言就像是卯足全力胡乱作画,但细部又纤细得教人大吃一惊:那样蓬松分岔的漆刷竟然能够画出这种效果。
  真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粗暴,总之是不拘于常规的画法,根本无法当作范本。但却有不容分说的吸引力,有着魅惑人心的节奏。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行云流水般挥舞的笔尖上移开。然后——
  「大概就是这样吧。」
  由良老师放下漆刷。
  栩栩如生的长尾鸡在雪白的模造纸上跃然而生。长尾鸡两脚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伸长颈子,仿佛随时都要发出震耳欲聋的啼叫声。尾羽有如女人的头发般长长垂落,在地面上缠绕成漩涡,极具效果地呈现出了黄绿两色的分明层次。鸡冠和双脚的线条也都简单俐落,却有着确切的存在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公鸡的粗野狂放性情。
  果然很厉害。
  我几乎要发出赞叹。
  但是我忍住了。
  相较之下,「好厉害~!」小丸学长坦率地给予赞美。紧接着他轻手轻脚地拿开完成的画作,放在铺于地板的报纸上,再在讲桌铺上新的模造纸——明明老师没有拜托他,就一马当先地当起助手来。但撇开这点不说,也看得出学长少见地情绪激昂。「老师,接下来画可卡吧!」
  「那是谁啊?」
  「不是人,是小狗啦,我家养的小狗品种。」
  「喔……」
  「那画龙!」
  「嗯,龙。」
  了然于胸后,由良老师重新立起一边膝盖,再度豪气万千地将漆刷压在纸上,没有迟疑也没有停下双手思索,以仿佛要削开纸面的气势无拘无束地挥舞漆刷,不一会儿工夫,鲜艳的黄绿两色融化般地缠绕交错,宛如巧手捏制的手捏糖般,华美的东方龙于焉诞生,小丸学长又一次发出赞叹:「哇~这张也好棒。」
  之后由良老师又应小丸学长的要求,画了Gachapin(注:Gachapin是日本富士电视台一个儿童节目的卡通人物。来自南方岛屿,是只全身绿色的恐龙。)、我们学校的教务主任和哞形金刚力士像。
  我仅有一次刻意看向由良老师画画时的表情。作画时,他全身的动作就像浑然忘我地玩着游戏的孩子般充满雀跃,所以我想他的神情一定也非常开心吧——结果却是出乎我的预料,他的表情既僵硬又肃穆,认真得仿佛像要去杀人。由于本就是一张漂亮的脸蛋,看起来更是恐怖。我忍不住屏住呼吸。总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于是佯装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
  不久之后,颜料见底了。见状,由良老师宣布:「本日已售罄。」随即嘿咻一声跳下讲桌,很快地开始收拾。
  小丸学长站在排列于讲桌脚边的五张画作前,显得心罾员躁。
  「欸~老师,这些画要怎么办?」
  站在流理台前的由哀老师爽快地说:「丢了啊。」
  「咦!太可惜了吧!要丢的话,不如给我。」
  「我是无所谓,但那种东西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完全不介意!这些画很棒喔,真的。」
  由良老师暂时停止清洗,回过头来,露出微笑。他的右脸颊和下颔都沾上了绿色颜料。「那如果你有喜欢的,就带走吧。」
  「好耶!」小丸学长蹲下。「我要拿给爷爷看。」
  他选了龙和金刚力士像,拉起后放在一旁的桌上。由于还未完全干燥,无法卷起来。
  「老师,放在桌上的这些画是我要带回去的,不要丢了喔。」
  「是~」
  就这样,小丸学长喜不自胜地回到了自己的指定席。
  我也回到自己的油画前方。
  看到了好东西后,我感到心满意足,也觉得上了一课。因为可以由始至终,在伸手就可触及的近距离下观看那种跃动感、那种运笔方式。没有比这更值得参考的观摩了。
  但是比起这些,我更受到了仿佛遭到击垮的冲击。
  被迫认清实力的差距后,我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成了两截。当然,我非常清楚他和我的人生经历截然不同。对方是应届美术大学生,又是未来即将成为美术老师的种子,甚至还举办了个展。等级和才十五岁高中一年级的我本就是天差地别。会去比较的人才奇怪。这点我也很清楚。
  可是,我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不管我再怎么累积人生历练,我都无法画出那样的作品吧?我再怎么竭尽所能也画不出那样的线条,也创造不出那样的层次。有些事情就是无法靠努力去弥补。
  明明亲眼见到了压倒性的实力,小丸学长却还能天真无邪地雀跃欢呼,是因为他的兴趣只放在雕刻能面上,几乎不涉及绘画方面吗?
  我看向画布。
  我无法喜欢自己的作品。
  比起花上好几个小时一笔一笔涂上的隼,仅用数分钟就一气呵成画完的长尾鸡看起来更加优雅轻盈,也更加强大。
  是哪来的蠢蛋说上天不会赐予一个人两种天赋。
  由良老师根本什么都拥有嘛。
  看起来只要他想,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啊。

  4

  今天上学的电车又是人挤人,闷热得教人喘不过气来。在从前后左右推挤而来的人肉挤压
  下,我甚至无法随心掌控自己的行动。由于不想被误认为是色狼,我以两手捉住吊环。
  冷不防地,我忆起了上星期一在这个时间的电车上看见的绢川。
  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果然遇到了色狼吧?
  胸口深处隐隐作痛……这就是所谓的罪恶感吧。
  我应该上前救她脱离色狼的魔爪吧?虽然事到如今才反省这种事情也没有用,可是,果然当时我该去拯救她吧?毕竟我们认识。毕竟我察觉到了。毕竟我也在场……可是,可是,现实中我真的办得到吗?在人满为患的电车中拯救少女脱离色狼的魔爪,这种大胆的事,这样的我——
  做得到吗?
  在纷扰杂沓的车厢内。
  绢川一脸不知所措。
  长相猥琐,紧贴在她身后的是一名疑似上班族的男子。
  见到情况不太对劲,我穿梭在乘客之间,迅速朝他们逼近。
  然后一把抓住色狼的手臂。
  ——住手,对方看起来很厌恶吧?
  绢川的双眼闪闪发亮。
  ——日……日野同学。
  色狼顿时脸色惨白。
  ——……你做什么啊……
  ——还问我做什么。你这个色狼!我全都看到了。
  ——噫!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别废话了,下一站下车吧。我要把你交给站务员。
  四周的乘客也协助我压制住色狼,然后对我投以赞许的眼光。
  电车停下后,车门打开,其他乘客让出道路。
  ——好了,绢川也下车吧。
  ——日野同学,我……
  ——已经逮到色狼了,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我觉得好丢脸……
  ——为什么?
  ——因为,我遇到了色狼喔?
  ——绢川根本不需要觉得丢脸。做错事的是色狼。你只要抬头挺胸就好了。你的价值并不会因为遇到色狼这点小事就下降。
  ——说得也是呢。日野同学,谢谢你。
  绢川吟吟微笑——
  诸如此类的~
  大概是因为我很少拯救女孩子,也很少被女孩子感谢,连我也觉得这个想像真是乏善可陈。没错,这是想像。是妄想。
  英勇的我,和对我微笑的绢川,都只存在于我的妄想中。
  星期二第一节。一年八班和九班,实习老师由良上的第二堂美术课。
  今天的上课内容,是从上一堂课后来画的数张人物速写中挑出喜欢的一张,再依个人喜好加以上色。只要是能在美术教室里备齐的画具,什么都可以。多数人都选择容易上手的水彩和粉蜡笔,较有挑战精神的人则是做拼贴画。我保守地选择了水彩。原本单是画铅笔线条就很有趣味了,但一边沿着铅笔线一边上色后,只要画得顺利,就会觉得自己画画的功力好像稍微变好了。
  实习老师由良在一年八班和九班上的这两次各五十分钟的课,皆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也博得了大部分人的好评,就此成功落幕。
  上完课,从东大楼四楼的美术教室返回西大楼二楼教室途中,和我一样选修美术的宫川说:
  「这样一来,我和由良就再也不会有牵扯了。」
  「是啊。」
  「不过,你是美术社的,还得继续跟他相处才行呢。很辛苦吧?」
  「……嗯,还好啦。」咦?他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遗有好一段时间,你都不得不看女生们如何百般讨好由良吧?不觉得很郁卒吗?话说回来,由良他绝对知道自己有一张俊帅的脸蛋,言行举止间都透露着十足十的自信嘛。感觉上他就是那种从以前到现在,都活在旁人羡慕眼光中的人。」
  啊啊,是指这回事啊。
  对于宫川吐露的不平和不满,我油然升起亲切感且觉得耳熟。这也难怪,因为最近说出类似这种不平和不满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是吗?原来大家的偏见都大同小异啊。
  「啊~嗯,是啊……发花痴的女生们都以想了解美术大学为借口,经常跑来美术教室找由良老师。不过这么说来,当时他也都是一脸女生靠近自己是天经地义的表情。」
  「真的假的?那还真教人受不了耶~」宫川笑了起来。
  「对啊。」我也笑了。
  不对吧?另一个我在心底抗议。由良老师不论面对多少女孩子,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轿傲自大的模样。关于这一点,比起其他人,这一周来几乎每天都与他见面的我应该最为清楚。然而,我却顺着当下的气氛,编出莫须有的谎言,在背地里说由良老师的坏话。
  他确实有些地方很让人嫉妒,但其实是个好人。
  更何况也是我擅自要「嫉妒」他,由良老师什么坏事也没有做。
  明明是个好人。
  却无法克制地嫉妒他。
  我看向窗外。今天尽管没有下雨,深灰色的乌云依然密实地覆盖住了整片天空。空气也潮湿又沉闷。身体好像要发霉了。

  上完课后,我前往美术社,漠然地画着油画,然后回家——走在返家的路途上,准备结束这一成不变又循规蹈矩的一天。直到在车站的验票口前,我才惊觉自己的疏失。
  定期车票不见了。不在书包,也不在制服口袋里。
  我忘在哪里了吗?还是弄丢了——我飞快动起脑筋思索,忽然回想起来。回家之前,我心想今天也把教科书留在学校吧,就一股脑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放进美术准备教室的柜子里。对了,定期车票八成是混在里头了。
  既然在美术准教室的柜子里,就不会被偷走也不会被丢掉吧。钱包我带在身上,只要买票,今天也可以就此回家。可是,我又不想花用不着花的钱……
  怎么办?犹豫了一瞬后,我还是决定回头去拿。虽然必须在学校和车站间再往返一次,实在麻烦至极,但是也没有办法。

  我记得是在宣告放学的钟声响起之际开始下雨的。
  之后就一秒钟也没有停过,一直滴滴答答地下着。
  学生出入口玄关已经关上,所以我从教职员玄关走进校舍。由于天气不好,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校园和学生出入口玄关前,都没有平日释放着让人感到闷热的存在感的运动社员身影,非但如此,连一向总是留到很晚的管乐社和合唱团的练习声也没有。在悄然无声的老旧校舍中,唯独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回荡。
  再加上湿气相当重,夜晚的学校显得十分阴森。
  ……事情赶快办完,赶快回家吧。
  我打起精神一鼓作气跑上四楼,这样固然很好,但四楼的所有电灯都是暗的。窗户虽然面向中庭,但这里是四楼,原本户外的灯光就很微弱,如今更是照不到这里来。消防栓的红灯更让人浑身发毛。
  我尽可能只看着地板,在走廊上起脚飞奔,迅速冲进美术准备教室后,总之先开了灯,这才松一口气。我翻找着社员用柜子,发现了定期车票。我感到如释重负,同时将车票塞进口袋——
  有人。
  通往美术教室的门扉略微敞开。另外一头,混在如噪音般毫不间断的雨声中,有某种生物的气息。果然,美术教室里有人。这种时间在这里做什么啊?连灯也没开。
  在些许的好奇心驱使下,我不由自主地靠近门扉。
  偏偏这个时候,我猛然忆起了女社员们说过的谣言。那个既可疑、老套又无聊的鬼故事——听说半夜美术教室里明明没有半个人,窗户却打开着,里头出现了白色的人影——有几个留到很晚的运动社社员都目击到了——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学生无神地站在窗边——好几年前有个女学生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死掉了——那个女生没能成佛——
  「由良老师?」
  由良老师正背对着窗户,坐在置于窗边的椅子上。面朝向我后,昏暗中,他就像魔术师一样笑了……也许只是看起来像在笑。流过玻璃窗的雨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形成直条纹的阴影,可能只是那些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你以为我是幽灵吗?」
  「你的脸颊在抽搐喔。」
  在抽搐吗?我抬起掌心用力搓了搓脸颊。由良老师混着笑声说道:「也不用搓得那么用力吧。」这个声音听来是平常的由良老师,我的紧张不自觉地舒缓开来。
  我缓慢走进美术教室。「那个,你在做什么?」
  由良老师轻轻举高两手。右手拿着美工刀,左手是铅笔。
  「……在削铅笔?」
  「嗯。」
  他用两膝盖夹住垃圾桶,调整角度好让铅笔屑能掉进去后,沙沙沙地动起美工刀。不一会儿光景,他就削好了手上那只船笔,拿起下一只铅笔。每一片铅笔屑都又大又厚,却仍然确实削出了笔芯。动作果然准确又灵敏。
  可是,这种事情用不着留到这么晚还要做吧?在这种地方,还不开电灯。
  「我是一边削船笔,一边思考人生喔。」
  由良老师像在开玩笑地说。
  「喔……思考人生吗?」但听来真像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喔。」
  「咦!」他会读心术吗!
  「我不会读心术喔。」
  哇啊!
  由良老师嘻嘻笑了起来。「日野什么都反应在脸上呢~」
  「…………」
  「虽说人生,但也不是真的那么深奥,好比说接下来该走哪一条路?就只是在想这种非常私人的问题而已。像是真不想参加求职活动~但继续往上升学的话又毫无头绪~毕业制作真是麻烦~写申请书真是麻烦~写指导要领真是麻烦~之类的。」
  呜哇啊,这个人感觉真糟糕。
  「那个~老师你……正确来说是实习老师,不就是要当老师吗?因为,既然会来这里教育实习,就表示你想当老师吧?」
  「并非所有人都想喔,也有很多人只是想拿到执照。」
  「是这样子吗?」
  「就是这样子。」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不过,也对。现在这社会,会热情洋溢地向学生喊道:「我的梦想就是当老师!」这种志向耿直的青年已经很少看到了。
  「那么,老师也只是想拿到执照吗?」
  「不知道呢~」
  「毕竟当老师看来很辛苦啊。」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旅行。」
  「什么?」
  「在开始工作、无法自由行动之前,我想先出去旅行很长一段时间。像是蒙古大草原、乌尤尼盐湖和撒哈拉沙漠等等,我想一个人在那种地方无所事事地信步闲晃。」
  「喔……」
  「我有个学长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走遍全亚洲。啊,将我的画制成大量明信片的就是那位学长,听了他的描述以后,我就觉得好羡慕,也好想去旅行。不过,果然最大的问题就是手头太拮据了。该怎么筹到最重要的旅费呢?眼下这是我最大的烦恼。」
  「……大人常常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烦恼呢。」
  「对啊。真要说烦恼的话,小孩子烦恼起来应该都比大人痛苦吧。」
  「咦?」
  由良老师停下手,朝削得无比尖锐的铅笔吹了口气。「因为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逃避的途径有限啊。」
  「是……吗?」
  「是啊。大人都用轻松的方式过日子喔。」
  「喔……」
  「那么——」由良老师站起身。「该回去了呢。既削完了所有铅笔,幽灵好像也不会出现。」
  「什么幽灵……那不过是谣言而已。」
  由良老师别起一边嘴角轻声笑道;「是啊。」
  他喀啦作响地束起大量已削毕的铅笔,动作俐落地开始收拾善后。
  「该不会老师是真的想看到幽灵,才这么晚还留在学校吧?」
  由良老师仅是略微耸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没来由地看向窗外。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时间从这里俯瞰窗外的景色。夜晚的玻璃窗冰冷得让人发寒,因毛毛雨而朦胧氤氲的广阔校园看起来仿佛沉在阴暗的水底。远方点点伫立的街灯白光飘渺地晕开。
  「……那么,呃,我也要回去了。再见。」
  「再见。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是。」我有气无力地应声,同时走出美术教室。这时才终于惊觉「我又被他岔开话题了」。他并没有回答我提出的「要当老师吗?」这个问题。这个人真的很擅长岔开话题呢……
  不过,算啦。
  我重新抱好书包,走向楼梯。
  一边走,我一边忽然心想:对了,我今天说了他的坏话呢。没错。也是因为当时宫川很激动,我就跟着说了相当过分的话,还随口捏造了谎话。啊啊~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让我感到自责的后悔袭来,我几乎想缩起身体。
  实际上站在本人面前后,自己犯下过错时的幼稚和愚蠢,仿佛都弹回来压在自己身上。我不想再有这种感受了,所以我绝对不再说别人的坏话……但就算在心底发誓,我一定还是会忘记这个誓言,任由当下的气氛摆布自己,再度说别人的坏话吧?然后又会重复相同的后悔。我隐约可以预知到。既然可以预知,那努力改善就好了。但是,明明只要改善就好,我却每次都无法成功。我也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打从以前就是这样,我的意志力还真薄弱呢……
  啪哒。
  某灌湿漉漉的东西触碰到亚麻地板的声音。
  距离感觉相当近,因此我不假思索地抬起头。
  昏暗走廊的前方,有个人正站在化学教室前面。消防栓的红灯形成逆光,所以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一如我正看着对方一样,对方也正看着我。是名有着纤瘦手脚的长发女学生——
  我全身霎时窜起鸡皮疙瘩。
  我想后退,双脚却不稳地绊倒,整个人往后重重跌坐在地。便当盒和不锈钢瓶从掉落在地的书包口中滚出,在夜晚的走廊上发出了尖锐的声响。
  大概是听到了这阵声音吧,由良老师从美术准备教室探出头来。他看向我,紧接着立即注意到站在走廊彼端的人影,倒吸一口气。
  下一秒,人影转身拔腿狂奔。对方好像真的光着脚,发出了啪答啪答的含水踏步声。由良老师弹起似地一个箭步冲出美术准备教室,倏地开始追起披散着一头长发奔跑的那道人影。
  人影跑过化学教室之后,猛然右转,奔向西边楼梯。紧追在后的由良老师也同样消失在转角后方——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
  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昏暗的走廊上。
  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地板的冰冷隔着裤子透至肌肤。
  每扇窗户应该都已上了锁,但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抚过了我的颈项。我再次全身冒起鸡皮疙瘩,膝盖和手肘都有些瑟瑟发抖。
  「呜呜。」
  搞什么,由良老师那个笨蛋。别管那种东西不就好了吗,干嘛要追上去,他不害怕吗?总之,我无法忍受自已一个人静静待在这种阴暗的场所,于是鞭策自己发抖的四肢,勉力直起腰,没有捡起掉落地上的书包,也开始迈步奔跑。
  经过化学教室前面,冲下西边楼梯。
  在我前面的那两个人跑到哪个楼层了?跑到一楼了吗?还是停在中间的楼层?——就在我如此寻思的时候,三楼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因此我也跑向三楼。仅并列着三年级生教室的这个楼层也和四楼一样,漆黑阴暗,毫无人迹。
  我提心吊胆地奔过极短的走廊,别过转角。在长长走廊的前方,看见了人影和由良老师。其中一人光着脚,另一人穿着凉鞋。两人脚上都是不适合跑步的状态,但仍是竭力往前狂奔。这点光看他们背影的轮廓就能知道。
  由良老师的声音在时间仿佛静止般的走廊上回荡。
  「等一下!」
  他的嗓音真切到让人不由得心头一凛。
  这时,人影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绊倒,往前狠狠摔了一跤。身体正面似乎结结实实地撞在亚麻地板上,传来了跟漫画效果音一模一样的「砰咚」声响。连跑在相当后方的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由良老师顷刻间追上对方,朝趴在地上的人影伸长手——
  「喂,绢川!」
  咦?
  绢川?

  跌倒的绢川依然趴在地上,但紧紧缩起身子。平日总是整整齐齐地绑成两条马尾的长发如帘幕般往下垂落,彻底覆盖住了她的侧脸。
  「不要看我!」
  她的音量并不大,但这记令人心痛的悲鸣仍是撼动了昏暗的走廊。
  闻言,由良老师也蓦地停下所有动作。
  绢川更是顽强地缩起身觞。「不要看我。」
  「我知道了,我不看,我不看。」由良老师后退数步,背对绢川蹲下。「喏,你看,我没有看你了。」
  绢川吃惊地抬起头,脸頼如贝壳的内侧般光滑白皙。
  我在与由良老师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但绢川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只是注视着如犯人般跪在地上的由良老师的背影。
  由良老师静静问道:「你为什么要逃跑?」
  「…………」
  「不想说吗?」
  「……老师为什么要追上来?」
  「嗯,因为看到有人逃跑,就会想追上去嘛。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既然没有做坏事,用不着逃跑吧?」
  「因为,老师一定会叫我赶快回家吧?还会质问我这么晚了在做什么。」
  「我才不会。在还没问清楚详情之前,我不会说那种话。」
  「…………」
  「喂,绢川,你来美术教室做什——啊!我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大嗓门让我和绢川都吓得跳了起来。
  另一方面,由良老师却笑咪咪地不慌不忙说道:「是为了运动服吧?你是来借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的运动服,没错吧?」
  听到这个问题,绢川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但是——
  最后,她依旧低垂着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是的。」
  「我知道了。我去拿过来,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别乱跑喔。」
  由良老师站起身,经过在原地呆若木鸡的我,啪哒啪哒地踩着凉鞋冲上楼梯。我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端详紧紧低头的绢川,无法移开目光。我明白了由良老师为什么会察觉到「她是来借运动服」。因为绢川的制服彻底湿透,而且,她没有穿着黑色裤袜。从裙子底下露出来的两只脚,可见之处几乎无一遗漏地布满了暗红色的烧伤痕迹。

  5

  由良老师所说的「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的运动服」,是好几年前美术社毕业学长姐留下的纪念品,偶尔美术社员会借来当工作服。
  绢川抱着由良老师取来的运动服和毛巾走进附近的女生厕所,上下半身都换上了运动服走出来后,默然无语地走过我和由良老师面前,再默然无语地走上楼梯。是打算回美术教室吧?由良老师则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在绢川后头。由于必须拿回书包,我也跟着走在后方。
  夜晚的学校里,运动服女学生、实习老师和制服男学生正排成一列走着。
  仔细想想,这幅画面还真是诡异……
  抵达四楼的美术准备教室前,我捡起书包和散落一地的物品,准备就此返家。但由良老师却扣住我的肩膀,我还来不及抗议,就把我推进了美术教室里。「等我一下。」由良老师笑容可掬地说完,就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在美术教室里,我和轻轻坐在窗边椅子上的绢川两人独处。
  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如坐针毡。
  然后偷瞄向绢川。
  绢川也正盯着我瞧。
  我慌忙别开视线。
  绢川用微弱得几乎要混进雨声中的声音说:「你看到了吧?」
  嗯?
  难不成,现在是在问我?
  我有些不敢置信,再次看向绢川。
  绢川无庸置疑正看着我说话。「你看到了对吧?」
  「啊,你……你指什么?」
  坦白说,这是我第一次和绢川正面交谈。
  绢川毫不明白我的无措,淡漠地垂下视线,瞪着自己的膝盖一带。瞪着她的双脚,她的烧伤。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忙不迭摇头。「我没看到。」
  她即刻抬头。
  「你骗人。」
  说完,她用湿润又充血的双眼狠瞪向我。
  我的心臓猛地大力一跳。
  回去吧。
  总觉得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
  「我真的没有看到。」
  我手忙脚乱地抱起书包,一骨碌转身,走向大门——后领却被人一把抓住,紧接着有人勒住我的脖子。「唔!」
  「你要去哪里?」是由良老师,还不符合他年纪地鼓着腮帮子,另一只手则捧着放有三个茶杯的盘子。
  「那……那、那个,我要回去了。」
  「啊?我也泡了日野的茶喔。而且是玉露耶,玉露。要回去的话,喝完这杯茶再回去吧。」
  「咦?可是——」
  「怎么?还是说,你不敢喝我泡的玉露?」
  「不,那个——」
  「好了好了~来,请享用~」他将茶杯硬塞进我手里。
  ……啊啊啊,可恶,这算什么嘛!

  「味道果然很棒。隅田老师那家伙,竟然把这么好的茶叶藏在柜子后头。」
  由良老师喝了一口自己泡的玉露后,心满意足地眯起双眼。
  我则随便找了张附近的椅子坐下,注视着手中的茶杯。看样子不先喝完这一杯,老师不会放我回去。于是乎,我咕噜喝了一大口。由于刚泡好,我猜想应该很烫,做好觉悟后,没想到意外地不热也不冷。而且——
  「老师,这杯茶是不是加了高汤啊?」
  味道非常地浓郁。不苦,反而……该说是香醇甘甜吗?由于我先入为主地认为高级的茶都很苦,所以舌头一时间感到混乱。我一点也不觉得像在喝茶,所以才怀疑由良老师是不是恶作剧地加了高汤,或是其他可以改变味道的东西。如果是这个人,搞不好有可能。
  「噗哈哈哈!」于是由良老师捧腹大笑。「并没有、并没有!」
  「可是,喝起来味道非常……」
  「嗯。喝习惯宝特瓶装茶的话,就会这么认为吧。不过,这种浓郁又爽口的甜味,才是茶叶本来的味道喔。透过理解茶叶的性质,再配合茶叶的种类泡茶的话,就能引导出最好的味道。」
  由良老师说着很像是宝特瓶饮料广告里会出现的台词,接着继续侃侃而谈。诸如「决定茶的味道的,是儿茶素这项苦味成分和茶胺酸这项甜味成分」云云。「听说热水的温度越高,越能浸泡出大量的儿茶素,但茶胺酸的释出与热水的温度没有关系,所以泡玉露时,温度以五十度到六十度为佳」云云。「儿茶素可以持续释出几十分钟,但相对地,茶胺酸浸泡数分钟后就会停止释出,所以泡玉露时,基本上泡两分钟就好」云云。
  ……讲得真久耶~
  被迫单方面无止尽地聆听自己毫无兴趣的话题,真是一种折磨。我的专注力很快开始涣散,不自觉地偷偷觑向绢川。绢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用白皙的手掌包覆住茶杯,按着自己的步调小口小口喝茶。
  就在由良老师的长篇大论总算告一段落之际,绢川细声说道:
  「老师知道得真详细呢。」
  「哪里哪里,只要是喜欢茶的人,这些事情都是常识喔。」
  「老师喜欢茶吗?」
  「嗯~不至于喜欢到一天到晚都在想茶的事情啦,但比起咖啡或是红茶,我应该还是最爱日本茶吧呢?」
  「我……也比较喜欢日本茶。」
  「喔喔~那我们真是气味相投呢。」
  两人从日本茶开始,一路讨论到什么食物适合搭配日本茶,又聊到学校附近的日式点心店。插不上话的我实在很想找借口离开这里,一口气喝完剩下的玉露,然后寻找着主动提出退场的时机。
  但话又说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绢川说这么多话。
  果然因为对象是由良老师吗?明明无法面对成天在一起的同班同学和美术社员,却能对仅认识数天的由良老师打开心房吗?绢川究竟喜欢这个奇怪的实习老师哪一点?
  ……虽然怎样都无所谓啦。
  绢川问:「难不成老师会茶道?」
  「我没在学,但我的母亲是茶道老师。」
  「这样子啊?」
  「对啊。她就在家里开设茶道教室,所以我日常生活中本来就很常碰到茶了。」
  「哇……」
  「我母亲一逮到机会,就耳提面命要我也学习茶道的礼仪,但由于日常生活中太常碰到了,我反而想不到重新好好学习的理由。话说回来,绢川为什么会全身都湿答答的?」
  由良老师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般骤然改变话题,而且提问的内容还一口气跳过了前言甚至是开场白,冷不防就直捣问题的核心。真是单刀直入得彻底。由于太过惊讶,我原本济到喉咙的「我要回去了」这句话不由得就缩了回去。
  措手不及的绢川也吃惊得张口结舌。
  「为……为什么吗?」
  她用掩饰不了慌张的双眼瞥了我一眼。
  啊。
  是吗?
  她不想被我听到吧?
  说得也是呢。
  绢川打开心房的对象只有由良老师而已。当然不想被我听到复杂内情的真正理由吧。况且我在这里本来就格格不入。我不该待在这里。让他们两人独处就好了。是因为由良老师制止了我,我才会不得已地赖着不走,但应该要察言观色,早点回家才是。
  我抱着书包站起身说:「那个,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于是由良老师一脸大感不解似地歪过头。「为什么?」
  「什……什么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要明白吧!还是说,这个人比我还不会察言观色?不,他是故意不察言观色吧?不管是哪一种,都太恶劣了。
  就在我苦恼该反驳还是该无视的那一瞬间——
  「那个……」绢川咚的一声踢开椅子起身。「我先回去好了。」
  她的音量很小,但话声很坚决。
  由良老师和我怔怔地望着绢川。
  「呃……至于我为什么会全身湿透,其实原因没什么大不了的。」绢川一鼓作气地滔滔不绝开口说:「我最近一直在校内各处写生,因为我原本就很喜欢画风景了。然后,今天是在社办长屋的阴影处画樱花行道树——」
  所谓社办长屋,指的是我们校内第二社团办公室大楼。平房构造的第二社团办公室大楼就在操场旁边,棒球社、足球社和田径社等主要以操场为活动场地的体育类社团办公室都在那里。的确,从那里的话,可以清楚看见仿佛要淹没操场东边侧面、成排种植的樱花树。
  「我开始写生的时候天还是阴的,但中途下起雨来,我就无法离开了。而且我今天不小心忘了带伞。我本来心想,雨应该不久就会停了吧,于是在原地静静等着,但雨不仅没有停,还越下越大,我只好狠下心来一路跑到校舍。可是,我跑步速度很慢。光是穿过操场,整个人就淋成了落汤鸡,然后就……」
  然后就凑巧在美术准备教室前面碰上我。
  她会连遮住烧伤的黑色裤袜也脱掉,有部分原因是跑过操场后,雨水和泥巴都溅在袜子上,觉得很不舒服吧?但最主要的原因多半是以为学校里已经没有半个人了。
  可是……开始下雨,是在放学钟声响起之后吧?如果她从那时候一直待到现在,就表示她画了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绢川这名女生太过迟钝,还是她真的太喜欢画画了?或是两者皆有?
  「也就是说——」由良老师说:「你一直待在社办长屋那里画画,然后画到这么晚吗?」
  绢川缩起脖子回道:「是的。」
  「联络过家人了吗?太晚回去的话,他们会担心吧?」
  「不。因为……我家今天不会有人在……真要说的话,是经常都不在家,所以没问题的。而且,我原本打算今天住在美术准备教室。」
  「住在美术准备教室?」
  这个始料未及的想法教我吃惊,不由得就脱口反问。
  绢川露出糟了的表情,难以启齿似地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有时候会不想回家。自从发生过火灾以后,如果在家里睡觉,有时半夜会突然惊醒。这让我感到很害怕。家里又没有半个人的话,更是觉得恐怖……而且,早上搭电车也让我很痛苦。所以,心想就干脆住在学校吧。当然,一开始很害怕,但美术准备教室出乎意料地舒适。既安静,又不会有人来。所以,忍不住有好几次都……不,这样果然是不行的呢,嗯。果然今天……还是算了。我先回去了。」
  话还没有全部说完,绢川就冲进了美术准备教室。书包等东西大概是放在准备教室里了吧?
  接着绢川似乎是经由美术准备教室走出了走廊。我们完全没有时间阻止她。
  ……说什么回家……喂喂,她要直接穿着运动服搭电车吗?
  啪哒啪哒的轻微脚步声逐渐远去。
  原地只留下了喝着玉露的由良老师和哑然失声的我。
  美术教室一片鸦雀无声,雨声霎时显得有些剌耳。
  由良老师轻声说道:「明明住下来就好了呢。」
  我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啊,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
  竟然问我为什么……
  我突然觉得虚脱无力,消了气般地坐回椅子上。
  「我说啊,请你有常识一点吧。要是偷溜进上了锁的学校,一个不小心,有可能会被保全公司的人抓住喔。到时肯定会接受惩处,连父母也会被叫到学校来……真是的,真难想像一个老师会说出这种话。」
  「我又不是老师,是实习老师喔。」
  「请你别强词夺理了。」
  「不论是谁都需要逃避的场所。如果对绢川而言,美术准备教室就是她逃避的场所,这样也很好啊。总比跑去夜晚的闹区或是可疑的店家好吧。」
  「这么说也许没错啦,可是……」
  「这就像是紧急处理一样。呼吸停止的时候,如果没有适时施加急救,就会错过黄金时间,也无法施以正式的治疗。」
  ……或许吧。
  不,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两个意见在我的心底僵持不下。
  由良老师说的话,听来既像正确的言论又像歪理,仿佛合乎逻辑又仿佛漏洞百出。意志力薄弱的我完全被他捉摸不定的性格玩弄于股掌之间。
  啊啊,可恶,真教人火大。
  不管了,我要回去了。
  我再次起身,走向大门。
  忽然间,我想起了绢川含泪的双眼。
  ——你看到了吧?
  ——你看到了对吧?
  我则回答:我没看到。
  于是绢川说:
  ——你骗人。
  说完,用那双扰乱我心神的眼睛狠狠瞪着我。
  没错,我骗了她。
  为什么会被她看穿呢?
  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周遭的人却觉得显而易见吗?
  不论何时何地,我总是竭尽所能地以目光追逐着绢川。

  我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老师。」
  「嗯?」
  「假如说……只是假如而已喔。如果……你在挤满了人的电车里,发现有女生遇到色狼,老师会怎么做?」
  「我会上前救她。」
  他立即回答。几乎没有苦恼迟疑,有如脊髓反射般地如此回答。
  反倒是我哑然无语。
  由良老师一边凝视着手中的茶杯,一边像说给自己听般地再次轻声说:「我会上前救她。」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一点。就是他这种——可以毫不害臊又毫不夸耀地说出这种回答的这一点,让我既羡慕又嫉妒,无可救药地受他吸引,又无可救药地憎恨他。
  ……早知道不问就好了。
  我旋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美术教室。

  6

  我并不是喜欢才搭乘客满的电车,是因为不搭乘就无法上学的那辆电车总是人满为患。
  因此,今日我也搭上了满载着乘客的电车。
  尽管发生了不少让人心神不宁的事情,但只要我还是高中生,就必须上学不可。必须搭上客满的电车,为扰乱思绪的种种事情盖上盖子,压抑下来,装作没有看见,然后过着一如往常的平凡生活。
  否则的话,我恐怕会在眨眼间就动弹不得。
  我仰起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吊在车厢里的广告,突然间心想:「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人满为患的电车真的是处很不可思议的空间。四周净是不认识的人,又几乎无法动弹地与那些陌生人紧紧贴在一起。除了客满的电车外,没有其他地方能与他人如此靠近吧?
  真奇妙。
  行经转弯,电车喀当一声猛力摇晃了一下。车厢内的人群也跟着大幅摇摆。因这阵晃动,一道熟悉的身影跃入眼角余光里——在七人座的长椅旁,车门附近,有名女高中生低垂着头,纤瘦的身躯缩得更是娇小。虽然今天没有绑成两条马尾,但那是绢川。长发往下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无疑是——
  嗯?
  她身旁的那个大叔很眼熟。穿着一般的西装,系着一般的领带,横看竖看都是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但是定睛一瞧,可以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可疑……对了。上星期一,那个男人也像现在这样紧贴着绢川。错不了,是同一个男人。
  难道说,绢川又被性騒扰了?
  昨晚绢川说过,早上搭电车让她非常痛苦,才会偷溜进学校过夜。她指的就是遇到色狼吗?
  即纪念日
  可是,即便如此——
  就算我察觉到了,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如果在挤满了人的电车里,发现有女生遇到色狼,老师会怎么做?

  ——我会上前救她。

  不不不。
  能够毫不犹豫地立即做出这种回答的,只有由良老师那样的人而已。只有各方面都受到老天爷眷顾的人,才有办法行有余力地帮助、保护别人。像我这种人就没办法。我没有那个余力,也没有自信。我什么也没有,根本无法帮助别人。
  所以,我总是视而不见。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和我没有关系,也不和麻烦的事情扯上关系。佯装没有看见易如反掌。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这回也只要这么做就好了。明明如此认为,不自觉间身体却动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一下。」「请让我过去。」我一面低声含糊地说,一面硬是让自己的身体钻进若有似无的人群缝隙间。
  车厢内响起广播。电车就快要进站了,车辆开始减速。
  被我踩到脚的上班族哂嘴了一声,遭到推挤的学生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彻底无视于那些带剌的敌意,就像个不擅长游泳、老是喝到水的人——不,或该说就像个溺水的人,只是专心一意地在密度极高的肉与布料集结体中挣扎前进……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啊?根本不符合我的作风吧?做这种事情有意义吗?我正在做白费力气的事情吧?疑问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但我没有心思理会,总之就是不断地推开再推开眼前的障碍物们——最后终于勉强抵达了绢川身边,然后捉住伸向绢川的那只手。
  男人用吃惊的眼神看向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的我。
  近距离下一看,该怎么说……真是阴沉又寒酸的男人。
  心底的我在想:真不想变成他这样。
  「你干嘛?」
  我强行切入男人与绢川之间。
  由于背对着绢川,我不晓得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住手,对方看起来很厌恶吧?
  妄想中的我非常流畅又口齿清晰地如此宣告。
  「请……请你住手。」
  但现实中却不如己愿。我的声音既在发抖,气势也矮了一截。
  「啊?」而且,对方不仅没有退缩,更是变得咄咄逼人。
  察觉到异样后,四周的乘客都在瞬间绷紧身子。
  车厢内的气氛变得紧张且冰冷。
  「你这个臭小鬼在说什么啊?」
  ——还问我做什么。我全都看到了。
  妄想中的我本该强势又勇敢地如此反驳,但是——
  「请……请你不要……再摸这个人了。」
  我干嘛要说请啊?
  可是,我害怕得不得了。喉咙深处紧紧缩起,声音哽住发不出来。
  这时,电车正好停下。从停车到车门打开的这段时间,感觉起来格外漫长。车厢内的几个人嫌碍事般地推开我和男人走下车。月台上有几个上班族排成一排等着上车,但一见到车门口有一名高中生和一名上班族正互相瞪视后,就判定「情况好像很麻烦」,转而走向其他车门。
  没有人对我投以赞许的眼光,也没有人对我伸出援手。
  一切都和妄想不一样。
  那当然。
  妄想是依我美好的想像所形成。是只有我感到快乐的世界。
  但是,我现在面临的这个状况却是现实。
  我在腹部上使力,怒目瞪向近在眼前的男人。「请你下车。」
  男人的脸庞哭笑不得地扭曲。「啊?饶了我吧。」
  「我要叫站务员过来。」
  「我说啊,麻烦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请你下车。」
  「所以说啊,我都说不是了……真受不了,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证明我是色狼吗?要是冤枉我的话,我可是会要你负起责任喔?你真的明白吗?」
  既然我只是在主张错的事情就是不对,那么只要挺起胸膛勇敢面对就好了,但我这个人的本性似乎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窝囊废,只要稍微松懈心神,可能就会忍不住缩起身体道歉说:「真是非常抱歉。」心中软弱的自己也正高声抗议着:「算了啦!」「我不想起争执。」「如果真的是误会,那该怎么办!」但是,触碰着我的背部的绢川比软弱的我还要纤细又无助,所以,这时候我绝对不能屈服。为了不让手臂发抖、不让眼眶泛泪、不让声音颤抖,我用力咬住牙关。
  「别废话了,快下车!」
  我使尽全力拉扯男人的手臂,和他一起跌倒般地冲出电车。绢川几乎是受我波及,也跟着下了车。看到上班族男人和高中生纠缠在一起,从快要关上的车门里跌出来,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们都一脸吃惊地看向我们,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男人比我早一步重新站稳身子,紧接着连连甩手,想要挣脱我的束缚。但我死也不放开男人的手臂。男人急了起来,一拳揍向我。视野一阵天旋地转。身旁,距离近得真的可以感觉到呼吸的绢川好像倒抽了一口气。
  被揍了。在一大群人面前,在绢川面前。我被揍了——一思及此,一种血管仿佛断成碎片的感觉窜过全身。比起挨揍的地方,大脑深处更是瞬间发热,思考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个浑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向还想脱逃的男人,和他一起摔倒在月台上。他不停抵抗,我竭力制伏住他。男人对我拳脚相向,我也不客气回敬——这还是我生平头一遭和别人扭打在一起。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不觉得害怕。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不足以让我害怕。
  忽然之间,绢川的声音传入耳中。
  「日野同学!」
  听到她这声叫唤,没来由地我感到开心。虽然以当时的情况而言,根本不该感到开心。不过,原来绢川是用这样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啊——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让我欣喜得全身发麻。

  今天,是本年度实习老师在校期间的最后一天。
  我走进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站在窗边眺望户外,察觉到我的气息后回过头来。
  「嗨,我听说了喔。听说你逮到了色狼?」
  「……哈哈哈,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动作场景喔。」
  「很厉害嘛。」
  「因为全身脏兮兮地来上学,班上的女生都对我退避三舍呢。」
  由于和拼了命想逃跑的成年男子大打出手,我整身的衣服变得破烂不堪。衬衫的袖子有些裂开,裤子也脏了,被揍的脸颊也肿了起来。真是惨不忍睹。
  他呵呵笑道:「那种听了你的英勇事迹还退避三舍的女生,你先主动对她们不屑一顾吧。」
  「啊哈哈。」
  我并肩站在他的身旁。
  现在是上课时间。换言之,我翘课了。但是,他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评语。就老师而言,这样不太好吧……不过,这个人并不是老师嘛,嗯。
  今天是久违的晴天。
  所有窗户全都敞开,带着些许湿气的凉爽微风徐徐吹来,和缓地吹动了窗帘,空气感觉格外清新。校内四处形成的偌大水洼无比慷慨地反射着阳光,仿若洒落的宝石般璀璨耀眼。
  梅雨季节间的短暂晴天分外特别。
  我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旁的由良老师喃喃说道:
  「我曾经从这里跳下去喔。」
  「啊?」
  「从这里。」他戳了戳窗框。
  「这里……咦?这里吗?从这里跳下去?」
  「嗯。」
  「你骗人!这里是四楼耶!」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问隅田老师。」
  「咦咦咦!」
  我将脑袋探出窗外,看向下方——虽然平常没有特别留意,但像这样重新检视后,四楼果然很高。地面好远。我感到一阵晕眩。
  「超高的耶!你没有受伤吗?」
  「有啊,而且伤势很严重。花了半年左右才完全痊愈。」
  我像在看珍禽异兽般地望着他。
  虽然我常常都觉得他绝非等闲之辈,但没想到在最后的最后,竟然还冒出了这种传说。
  「不过,真是幸好你平安无事呢。」
  「嗯。」颔首之后,由良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哥当时气得抓狂喔。骂我『这个大白痴!』、『真不敢相信!』、『你睡昏头了吗!』然后一脸凶神恶煞地揍了我一顿,还放声号啕大哭。我第一次看到我哥那个样子,整个人都吓呆了。」
  「喔……可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由良老师再次看向窗外,环抱手臂。「嗯~」
  他的态度温和悠哉,但仿佛在保护胸膛般交叉的手臂却很用力,我想这一点直接地表现出了他的倔强。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啊?
  就在我开始感到尴尬时,由良老师突然开口说:「不是有传闻吗?」
  「咦?」
  「就是半夜明明应该没有半个人,一道白色人影却站在美术教室的窗边。听说那是好几年前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死掉的女学生幽灵……这则传闻。」
  「啊~啊~」
  「那只是流言喔。」
  「咦?」
  「因为,好几年前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的人,指的就是我啊,可是我还活得好好的,更何况我也不是女学生……再说,晚上站在美术教室窗边的长发女学生,指的根本就是绢川嘛。因为那家伙好像偶尔会住在这里。」
  「啊~」
  「所以那则传闻只是流言。也就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原来如此。是嘛,传闻真是不可靠呢。」
  由良老师吸了一口气,微笑道:
  「是啊。没有任何人曾在这里死去喔。」
  「说得也是呢~」我点点头。
  但一秒钟之后,我随即发现:「又被他岔开话题了吗?」
  然而,我没有抗议。因为绢川悄悄走进了美术教室,反手在后,藏着什么东西——
  好!
  「老师。」
  我敲了敲他的肩膀。
  接着很快站到小碎步走来的绢川旁边。
  绢川递出绑有蓝色缎带的花束。
  提议的人是绢川。在车站终于做完笔录后,两人一起上学的途中,她指向偶然经过的花店,开口说:「我们买束花吧。」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因此也表示赞成,同时也有些佩服,这就是女孩子才会有的想法吧。如果只有我,绝对不会想到要买花。
  我和绢川都不懂花,所以说明了是庆祝用、赠送的对象是年轻男子,以及两人的预算之后,就全权交给花店店员。店员以小朵的芍药为主角,搭配上好几种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小花和观叶植物后,做出了清新高雅的花束。
  由良老师一脸呆然地接过花束。
  「这是我和绢川的心意,这两周来辛苦你了!」
  其实我们也想买会让人目瞪口呆的豪华花束……但鲜花真是要价不菲呢。我和绢川两个人身上的钱,只够买这种小小的花束。
  「咦~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呜哇~谢谢你们。」
  「老师,这时候应该要感动得流泪吧。」
  「哈哈。」他轻声笑了起来。「我的原则是不在人前掉泪。」
  然后他一下子拿远花束、目不转睛地端详,一下子摸摸芍药的花瓣,一下子又像在抚摸小孩子的脑袋般轻抚绿叶。
  「……下次就画花束吧。」
  「咦?」
  「老实说,我一直无法决定接下来要画什么。」
  「是吗?」
  「是啊。自从决定要办个展以后,就觉得好像到了一个分水岭,刹那间完全没有了干劲和创作的欲望。这阵子来一直都是这样。所以连毕业制作的进度也一直停滞不前。」
  他在说什么啊?没有创作的欲望?真难想像是用漆刷二刀流画出了那种生动画作的人会说的话……不,可是,经他这么一说,他的确是应我们的要求才勉为其难地执起画笔,再加上主题都是遵照要求。他并非是按照自己的意思作画。
  此外,画画时,他的表情非常僵硬又肃穆,认真得仿佛像要去杀人,甚至让人感到害怕。如果不露出那种表情就无法画画的话,那当然不觉得开心吧。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全然没有烦恼。
  可是,如果是要画他自己想画的主题的话——
  只要能任由自然而然涌上的冲动驱使自己的话——
  「那就画吧。」绢川说。
  我也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没错没错,画吧画吧!」
  笑了好一会儿后,由良老师做出正经八百的表情,重新低头看向怀中的花束。「嗯,是啊,那就画吧。毕竟什么也不做的话,花只会枯萎而已。让它枯萎的话就太可惜了。」
  说完,他轻垂下眼帘,将鼻尖埋进芍药里。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中,有着仿佛在亲吻心爱女子般的专注,显得格外妖艳,连男生的我也有些心跳加速。
  「因为画永远不会枯萎凋谢啊。」

  六名实习老师一同走出教职员玄关,迈向后门。
  当然,怀中抱着我们送的花束的由良老师也在其中。
  从东大楼尾端的美术教室窗户,很勉强才能看到这一幕。
  「走了呢。」
  我靠在窗框上,对着空气轻喃。
  绢川也用和我一样的姿势靠着窗框。
  小丸学长瞥了一眼窗外后,旋即转身离开,专心刻起能面。小丸学长来美术教室的期间,由良老师总会请他指导自己雕刻能面,这两周来总算勉强完成了一张(疑似能面的)面具,听说已经带回家了。
  小丸学长顶着一贯的扑克脸,默不作声地挥舞凿刀,所以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优秀的学生(?)走了以后,果然多少会觉得寂寞吧?
  明明是两周前突然出现,由良老师释放出的存在感却仿佛他好几年前起就一直待在这里般。现在又和出现时一样,突如其来地离开。
  我忽然发现绢川莫名显得忸忸怩怩又坐立不安。
  「干嘛?想上厕所的话就去啊。」
  绢川鼓起脸颊,敲了我的肩膀一记。
  「不是吗?」
  「才不是呢。」她撇开小脸。
  紧接着,她用力吸了一口大气,张口喊道:「老师!」嗯,就绢川而言,这应该是最大的音量了吧,但客观看来,音量还是非常微弱。她本人好像也察觉到了。
  「老师。」「老师!」「由良老师!」
  她双手按着胸口,脸颊涨得通红,竭尽所能地挤出声音。
  细若蚊蚋的声音逐渐变得洪亮有力,音量也越来越大。
  「由良老师——!」
  最后,绢川发出了玻璃窗几乎为之震动的嘹亮呐喊。
  这阵呐喊似乎传到了地面。由良老师停下脚步,率先仰头看向四楼的美术教室,发现了我和绢川。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的表情非常吃惊。
  绢川又吸了三口大气,从窗户往外探出身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
  「老师,你愿意当老师吗?」
  由良老师吓了非常大一跳。似乎最主要是惊蔚于绢川这么大声说话。但是,他马上就绽开笑容,朗声应道:
  「喔~没问题——!」
  闻言,绢川呵呵笑了起来,终于放松紧绷的身躯。
  「呼哈!」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我再次低头看向地面。
  在周围其他实习老师的揶揄和轻推下,抱着花束的由良老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起来既腼腆,但又有些自豪,同时明朗直率又天真无邪。哎呀,真是的,你看你看,那个表情!比高中生还像高中生嘛!明明都已经成年了。

  我和绢川一直并肩站在窗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后门的彼端。
  人数变少的美术教室有些冷清。原本这间教室就很大了,只有两、三个人在的话,通风更是好得教人静不下心。
  怎么回事呢?
  明明只是回到原状而已。
  恢复到仅仅两周前的状态。
  ……不,好像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绢川朝我露出微笑。
  「日野同学,欸,日野同学,我们来画画吧。」
  我大力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没错,笑吧。别让笑容消失。
  只要你一直保持着笑容,那我再无怨言。

  插图3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记事表

  【日本锦蛇】
  原本有「柏尾鼓起勇气摸摸看日本锦蛇」的场景,但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在校样的阶段就全被删掉了。其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场面,像是「说明蚬汁的功能」、「试着把鱿鱼丝丢进睡得香甜的犀口中」、「极力向没有参加过收音机体操的由良说明收音机体操的美好」等等,但都因为「和主要情节没有关系」被删掉了。

  【米莱】
  一八二九~一八九六年,英国画家,前拉斐尔派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果然是「奥菲莉亚」吧。顺便说声,跟以「拾穗」和「晚钟」而闻名的米勒是截然不同的人喔。

  【黒部】
  最一开始,我原本打算《赛姬的眼泪》续篇,要依「阿春篇」、「宛篇」和「黑部篇」的顺序书写。

  【美术大学】
  本书中的美术大学是作者自己捏造的虚构大学,但为了参考,我也查访了实际的美大、借阅了资料,也顺利访问到了以那些地方为据点的各界人士。
  S•A老师、武蔵野美术大学的各位同学,以及K大的K村先生,感谢各位在忙于自身创作的时候,仍为我拨出时间,细心又浅显易懂地回答了我那摆脱不了外行人感觉的模糊问题。多亏了诸位的帮忙,我才能够开心地构筑出另一个世界。非常感谢各位的协助!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敬请注意】
  透过《赛姬的眼泪》、《海德拉的告白》和《生者的纪念日》这三部作品,我得到了许多人的建言,也参考了许多书籍。但是,性质上仍是在创作虚构的故事,所以书中有些资讯可能会依作者的需求,加以另行解释或加以更改。如果有些描写与事实不符,那都是作者特意为之,抑或是疏失。本书的所有文责都由作者自行担负,这点还请多多包涵。

  【谢辞】
  也老师、设计师、责任编辑、各部门的负责人。
  A田先生、K野老师、N老师。
  以及购买本书的所有读者。
  我由衷感谢各位!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2-15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樓主大大插圖不放在章節裡嗎?
发表于 2014-2-15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负犬里奇怪的组越来越多了(
感谢录入。这三本很棒。个人感觉是柴村仁的作品中最有高度的。
话说柴村仁最近已经不写书了啊=-=
发表于 2014-2-15 22: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柴村你究竟是干啥吃的=口=,抱歉,一看到这个挖坑不填的无节操作者基动了。
发表于 2014-2-15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家有个狐仙大人呢,作者
发表于 2014-2-16 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简介好像好厉害的样子~_~
发表于 2014-2-16 14:11 | 显示全部楼层
由良三部曲最后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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