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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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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衣柜中的千代子 [荻原浩][魔豆][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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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5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2-15 21:51 编辑




衣柜中的千代子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荻原浩
翻译:黄琼仙
图源:衣柜中的狐仙
录入:鞋橱里的二狗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让人感到惆怅不已、九夜恐怖惊悚的故事。

  ◎客人来时,就要被关到置物间的姐妹。只要被人看见,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妈妈的俄式浓汤〉
  ◎当年以牌局决定谁能追求美雪,现在美雪要回故乡了,这一场超自然现象研究会死党间的牌局会有甚么结果?〈叫牌〉
  ◎那一夜,可爱又可怜的幽灵与失业中的白领族,开始奇妙的同居生活……〈衣柜中的千代子〉
  ◎这只猫到底多老了呢?也许老到已经有力量掌控这个家了……〈老猫〉
  ◎那一夜,夫妻为了结束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准备进行杀人计划……〈杀意处方笺〉
  ◎卧病在床的公公,受到内心充满怨恨的媳妇虐待。某天在媳妇的看护下失踪……〈看护之鬼〉
  ◎门铃声响起,意外的访客是谋杀案目击证人!?抑或,不在场证人?〈意外的访客〉
  ◎那一夜,十五年前的一场捉迷藏游戏,改变失踪妹妹的命运……〈树荫暗夜〉
  ◎那一夜,我最后一次坐在阿信的脚踏车后座,跟他一起去玉庙探险……〈阿信的脚踏车〉


负犬原发布页面: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qtm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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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荻原浩

  一九五六年生,日本埼玉县人,成城大学经济学系毕业。曾于广告制作公司任职,后来成为自由撰稿员,一九九七年以《请在峰路田抓我》获得昂小说第十届新人奖,并因此以小说家身分出道。二〇〇五年以《明日记忆》获得第十八届山本周五郎奖,其他作品有《谣言》、《黄金游戏》、《神的一句话》、《旋转木马》、《我们的战争》、《那一天兜风去吧》、《妈妈的狙击枪》。


  目录

  妈妈的俄式浓汤
  叫牌
  衣柜中的千代子
  老猫
  杀意处方笺
  看护之鬼
  意外的访客
  树荫暗夜
  阿信的脚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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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妈的俄式浓汤

  山丘上的香水紫罗兰开花了。漫长的冬天终于结束了。
  我和索妮就坐在后院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七度灶树下。喜新厌旧的索妮马上就玩腻了编藤草的游戏,现在正用心地闻着风的味道。
  「好久没闻到这紫罗兰花香了。」索妮转头对我说道。「我闻到了紫色的味道。」
  索妮的鼻子很灵。她可以说出每种味道的颜色。夏天微风吹送过来的湖水味是浅绿色。炉子烧柴时的味道是金黄色。我也试着动动鼻子闻味道。虽然不晓得是什么颜色,但确实如索妮所说,吹拂在脸颊的微风跟冬风的味道截然不同。
  「真的耶!是紫罗兰的味道。」
  「不对,现在是送货马车传来的稻草味。」
  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实在搞不清楚。
  闻风的味道也是我们喜欢玩的游戏之一。在家里的屋顶、院子和远方的山丘都覆盖着一层白雪的冬天,我们当然无法出去玩,但即使是夏天,我们也很少出门。所以总是两个人头并着头,倚靠在窗前,被风吹得鼻水直流,想像着森林冒出嫩芽的翠绿景象、盛开着色彩缤纷花朵的草原景观,或山中湖水结冻成为一片冰原的模样。这些都是只有在书本中才会出现的世界。所以,每当我和索妮可以偶尔出来院子坐坐时,两个人就像刚出生的小鹿般,骨碌碌地转着双眸四处观望,并且侧耳倾听,拼命地用鼻子闻遍所有事物。
  从家的大门处傅来声响。那是绞链发出的喀吱声。我拉拉索妮没有听到声音的耳朵,她正鼓起鼻孔认真嗅闻。
  「糟了。马先生来了。」
  我就一直抓着索妮的耳朵,躲在后院里高高屯积的木柴堆后面。
  绝对不能让马先生看到我们。妈妈是这样对我们说的。所以我和索妮就将背紧靠着木柴堆,一直屏息不敢出声。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还有双脚踏在积雪融化中、已经变软的泥土地的脚步声。
  「他走了。」
  听到我这么说,索妮不停地眨着她那双如猫眼般的眯眯眼。
  论听力的话,我比索妮好。虽然索妮脸蛋跟我长得很像,但就是这点不同。因为索妮无法分辨山鸟的叫声和某人的笑声。森林里有人在笑。她突然冒出这句话,真的是让我啼笑皆非,拿她没辄。因为这座森林里,除了我们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偶尔会来拜访的客人也只有马先生而已。
  「喂,塔妮,也让我瞧一瞧嘛!」
  索妮将脖子伸长靠在木柴堆上,想偷看大门外。我则露出有点可怕的表情看着她,并对她摇摇头。虽然我们是同一天出生,但毕竟我是姐姐。我说不行的话,索妮也不敢乱来。
  马先生的送货马车发出很大的声响。
  「喂,我只是想看马而已,不行吗?我想看马。就跟上一次一样。」
  就算是夏天,马先生和他的马车也只会每个月造访一次。当森林小径被雪掩埋时,他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所以索妮嘴里的「上一次」,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平常马先生只是将东西放在大门前就回去了。妈妈会开门让马先生进来,今天是第一次。
  在马先生抵达之前,妈妈就把我们两个关在后院的置物间里。「绝对不能让马先生看到你们。否则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妈妈的语气跟平常一样,然后帮我们穿上厚重的保暖衣物。
  不管怎么说,在七度灶树叶都已经掉光的寒冷季节里,这也算是妈妈第一次允许我们到外面去,我和索妮都很高兴,实在是乐歪了,听到马先生走进屋里的声音后,我们就偷偷地从置物间里跑出来,想瞧瞧情况如何。
  「喂,只能看一下下哦!」
  呼伊伊伊伊。我们模仿着马的叫声,左撇子的索妮用左食指碰了我的脸颊。
  我则伸出右手食指,打了一下索妮的鼻尖。嘘嘘嘘嘘。当妈妈发现我们要恶作剧时,就会发出声音制止。我想学妈妈的声音,但是对只有九岁的我来说,舌头并不灵活。所以也只能这样警告索妮而已。
  「只、只、只能看一下下哦!」
  我和索妮就一边模仿马叫声,慢慢地从木柴堆里将头伸出来。
  「哇,是马耶!」
  「好大哦!」
  「跟木马完全不一样。」
  「它会从鼻子吐气耶。」
  「好厉害!好厉害哦!」
  我们马上就停止窃窃私语。因为我们看到有人影正朝马儿接近。
  是马先生。一个小小的人影。比妈妈还小,但是肩膀很宽。全身裹着一件厚重的外套,圆鼓鼓地就像是雪人。
  「怎么搞的,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索妮的语气中充满着失望。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有点沮丧。就像再多看几遍,马先生还是马先生。他也不像马一样,会吐大气。
  我们都没有告诉妈妈,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马先生本人。马先生来家里的时候,我们必须躲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不准出来。可是我们房间的窗帘很老旧,一直有个小隙缝存在。虽然妈妈一再警告我们,不准走出房间,但是她并没有说不能从窗帘的缝隙窥看外面的情况。
  第一次感觉很新奇也很震惊,我和索妮紧紧用手抓着窗帘,差点又要抓出一个新裂缝。因为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除了妈妈以外的陌生人。而且马先生长得跟我和索妮、妈妈都不一样。他的头发像木碳一样黑,肤色就像有点烤焦的面皮蛋糕般,属于小麦肤色。
  记得有一天妈妈这样告诉我们:
  「马先生是中国人。你们爸爸还在世时,他是我们聘雇的工人。」
  我们住在中国境内的森林里。马先生好像也是这座山脚下村里的人,我们家里会用到的蔬菜、水果、蛋、面粉、油、蜡烛,以及其他生活用品,都是由马先生负责送来给我们的。
  虽然我们没有上学,但是妈妈教了我们很多东西,家里的书我们都看过了,所以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这座森林的山脚下有个名叫中国的国家,从后院可以望见的那座山丘,对面就是西伯利亚,然后再往前走,就是妈妈的祖国。
  马先生突然转头。我们赶紧将脖子缩回去。他叫了一声。我们以为被发现了,我和索妮紧紧蜷曲着身子,互望彼此的脸,结果马先生好像是要转头跟妈妈说话的样子,我们听到他用不流利的俄语说话。
  「你真是我的好客人。苏维埃军队马上就要撤离了。仔细想想,有他们在还是比较好。」
  我们两人都歪着脖子互望着。因为各自朝对方的身体歪着头,所以头就碰在一起。
  「他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问索妮,她又歪着头,于是我们头又互碰到了。
  「听不懂。他的发音很奇怪。」
  「苏维埃是什么意思?」这次换索妮问我。
  「是妈妈讨厌的国家名字。」
  听到抽马鞭的声音,拉着马先生货车的马,发出如枯树摩擦般的沙哑哀嚎声。
  不久以前,对我和索妮来说,期待马先生的货车到来是人生一大乐事。因为马先生会送来新鲜的牛奶、刚出炉的全麦土司、发亮的蕃茄、还没有枯萎的新鲜高丽菜,有时候还会带蛋糕来。还没见过马先生真面目时,以为他长得像圣诞老公公一样,是个有着白色胡须的老爷爷。
  现在已经知道马先生并不是免费送来这些礼物。第一次从窗帘缝隙中看到马先生的时候,就看到妈妈有拿钱给他。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是付钱给他,而是将银制餐具、玛瑙镶饰的亚麻布、外婆送妈妈的晚宴服等等各种其他的物品交给马先生,于是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
  当马先生来家里一次,家里重要的物品就会一件件减少。
  所以现在的我,并不怎么喜欢马先生。索妮也是一样。索妮从木柴堆探出头,双眸就像紧守着巢穴的斑鸠般,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今天好像没带东西走耶!」
  我也随着索妮采出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那时候我的双眸也一定跟斑鸠一样,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好像是耶。他的马车看起来空空的。」
  因为我们家里现在只剩下少了一支脚的餐桌、缺了边的水壶、有缝隙的窗帘之类的残破物品。马先生应该死心了吧?今天妈妈这样对我们说:「我有话要跟马先生说,会让他进到家里。所以马先生待在家里的时候,你们绝对不能靠近屋子。」
  我想妈妈应该是跟马先生商量好了。她一定是这样对马先生说: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妈妈那时的语气一定就像我们有所求的时候,会死缠烂打地撒娇一样吧!
  马蹄声越来越小声,最后消失在森林的另一方。一定要赶快再回到置物间。因为妈妈马上就会来叫我们进屋里。我和索妮就跟松鼠一样,慌慌张张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树果,赶快跑回置物间。
  关上门,两个人一起吐了一口大气。
  「没有被发现。」
  「嗯,真是太好了!」
  我们坐在置物间铺了稻草的地板上,我将刚刚拆下来的衣服领子再装回去。索妮也开始整理仪容。然后等妈妈来找我们。
  对于我和索妮,妈妈可以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就算让我们睡在铺了好几百条棉被的床铺上面,妈妈还是把我们当成童话故事里的豌豆公主看待,深怕在床褥最下面会有一颗小豆子存在,让我们睡不安稳。其他小孩子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妈妈总是对我们说,因为很危险所以不能到外面玩,而且也不准生病或受伤,因为我们不能去看医生。书里面出现的小孩子,他们的妈妈都不会这样对他们说。但也因为如此,我们连一点小撕裂伤都没有,甚至连有魔女出现的绘本中,那种会流血的情况我们也没遇到过。
  好像在海盗的洞窟里寻宝般,我们就在置物间里玩起探险的游戏,但是马上就玩腻了。就算整个房间都翻遍了,狭窄的房间也只有面粉袋、要劈成木柴的圆粗树干,以及锯木的斧头。所以只好坐在稻草堆上面,继续玩着刚才的编藤草游戏。
  不晓得过了多久。从置物间里唯一的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变成墨黑色。若是平时,现在应该是晚餐时间了。突然开始觉得有点担心。
  「现在是怎么啦?」索妮问我。
  「到底怎么啦?」我也不知道。
  在妈妈来叫我们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是我和索妮的讨论时间,我们讨论是不是自己回去比较好。索妮完全不听我的话,她只是一味地将鼻孔张大,又开始在闻味道了。
  「啊,好香哦!」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
  索妮此时的表情就好像猫咪正在嗅闻刚洗好的西装味道般,她是这样回答的:
  「嗯,有蒜头……奶油……高丽菜……优格起司……还有,甜菜和蕃茄……」
  「哇!哇!耶!」我忍不住高声欢呼。
  「蕃茄应该做成蓄茄酱了!」
  「哇!哇!」
  不是生蕃茄,更让人兴奋。这么说来,今天晚上——。索妮和我异口同声地说:
  「今天晚上喝俄式浓汤。」
  堪称是厨艺高手的妈妈,俄式浓汤是她最得意的拿手菜。我们就像冬眠后的春熊,饥饿得快晕倒,这道浓汤也是我们最喜欢的料理。在冬天时候,整天都吃粥和马铃薯、洋葱、硬土司,现在真的好怀念这道美食。
  「我闻到香草的味道。好像是克丽奇饼。」
  「哇!哇!太棒了!」
  我赶紧侧耳倾听。我想我是否可以听到汤在滚沸的声音。可能是山风阻挠的关系吧?并没有听到锅里食物在滚沸的声音,不过却听到了呼喊我们名字的声音。
  「塔妮!索妮!吃晚饭了!」
  我们赶紧跳起来,冲出门外。
  炉子上好像响起锅子在叫的声音,家里弥漫着香味。
  我和索妮进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家里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我们好像多虑的老婆婆般,将家里察看一遍。虽然知道马先生不会喜欢我们两个小娃儿或三支脚的餐桌,但还是要查一查。
  嗯,一切都安在。我们的洋娃娃还摆在原来的地方,它们现在就乖乖地坐在床上两个枕头旁。餐桌的三支脚也健在。家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如果要说有没有奇怪的事发生,那就是妈妈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伤。她的眼眶染成红色,原本像晴朗冬日般的天蓝色瞳孔,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她可能哭过了。
  是不是马先生对妈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呢?第一次从窗帘缝隙看到马先生时,他正对着拿钱给他的妈妈拼命鞠躬致意,他的头就快要碰到地上了。那感觉好像是他来到了有钱人家里一样。可是最近呢,从小缝中看马先生的表情,就好像国王般嚣张跋扈。
  妈妈虽然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从她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事情了。平常头发都绑得很整齐,但是现在就好像是绽线的窗帘般,披垂在脸上,不过妈妈并没有发现,也毫不在意。
  妈妈的发色是明亮的金色,会让人联想到盛夏的阳光。我和索妮的发色则是像斑鸠的深咖啡色。瞳孔也是深咖啡色。妈妈说我们两个长得像爷爷,但又说我们更像爸爸。如果爸爸的发色是金色就好了。
  我想仔细瞧瞧妈妈的眼睛,妈妈却像要将百叶窗拉下般,闭着眼睛,双手绕到背后,摇着头。这是妈妈要斥责我们时会做出的姿势。
  「喂!喂!你们这样很没礼貌哦!要先去洗手,还要洗脚。」
  我和索妮伸展一下背脊。很有元气地回答,然后朝水桶跑过去。
  回来的时候,用桧木薄板顶替缺脚的餐桌上面已经摆了三个盘子。
  花瓶里插了两支杨柳。为了无法外出的我们,妈妈经常都会在餐桌上换插应景的花草树枝。其实妈妈自己也是很少出门。在院子的小田圃旁边就种了杨柳树,妈妈是从那里摘的。杨柳树下是猫咪欧妮的坟墓,它从烟囱掉下来而身亡。
  我们的杯子里装着满满的牛奶。妈妈的杯子里是加了半匙山莓果酱和水混合的果汁。索妮的鼻子这次失灵,并没有克丽奇饼。
  最后一次吃克丽奇饼是我们七岁那年的复活节庆典时候。那是一个大如水桶的克丽奇饼,糖粉撒得像雪山一样高。每次想到克丽奇饼时,脸颊就会开始发热,脑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甜味,我很担心舌头长久忘记这个味道后,可能以后会再也想不起来了。
  我忍不住要瞪索妮,结果她却装做没看到,把头转过去。就算意气用事的索妮真的想看我,我也无法与她四目交接。
  「那么,我要开动了!」
  当我这么说时,妈妈又恢复往日温柔的表情。头发也重新扎好。
  向神明祈祷结束后,就可以开始吃晚餐了。因为太兴奋了,握着汤匙的手竟然发抖。
  妈妈的特制浓汤呈现美丽的颜色。甜菜和蕃茄将汤染成了红色。就像高挂在山丘上空的夕阳颜色。
  蒜头和芹菜的气味刺鼻扑来。
  优格起司和蕃茄、略酸的甜菜味道,让我忍不住缩紧脸颊。
  高丽菜煮得非常柔软。这几个月天天吃盐渍高丽菜,好久没吃到如此新鲜的高丽菜了。
  就连已经吃腻的马铃薯也变得蓬松柔软,就像在吃另一种食物。
  「真好吃!」我举起右手的汤匙。
  「好好吃哦!」索妮则用左手的汤匙敲打着盘子。
  妈妈马上纠正索妮的行为,但马上又露出笑容。
  「没有肉、火腿、香肠,可能会没有莫斯科风味。」
  每当妈妈这么说的时候,都会再跟我们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就算没有肉、火腿、香肠,还是很好吃。第一个理由是,我们早就已经忘记加肉的俄式浓汤是什么样的口味了。最后还吃了熏鱼,不过那已经不晓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是恐龙刚出生的那个时候吃过吧?
  妈妈的祖国苏俄,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变成了苏维埃政府。以前妈妈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曾经是位大地主,后来却因地主这条罪名被新政府的军队抓走,下放到泪水也会结成冰的西伯利亚,从此妈妈一家人就逃到了中国。
  我慢慢地,缓缓地一口一口喝着汤,真希望汤不要少得太快,但是不管怎么样,汤还是会变少。窗外不晓得何时开始露脸的月亮,绽放着光芒,照耀着我们的餐桌。圣画像装饰的墙壁、墙下的柜子都像有舞台照明般,变得很明亮。
  虽然从未亲眼看过剧场舞台,但听过很多关于剧场的事。因为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在离这里好几百公里远,名为哈尔滨的城市,站在舞台上表演歌舞。
  墙边的柜子上摆着妈妈的家族照。留着一脸深色胡须的男人就是我们的外公。跟妈妈一样有着一头明亮金发、慈祥圆脸蛋的人就是外婆,穿着故事书中出现过的小王子或小公主般美丽衣裳的人,就是妈妈的哥哥和姐姐。听说他们两人都死在西伯利亚。外公和外婆早在我们出生前就去世了。
  摆在最前面的那个相框架倒下去了。早上看到时,还没有倒下去,那里装了爸爸的照片。我发现了这个情况,就用手碰触索妮的脸颊,她正舔着用汤匙端小心翼翼舀起的优格起司。我从椅子上下来,打算跟索妮将相框摆好,就听到背后传来妈妈的叹息声。
  爸爸只有一张照片。那是跟妈妈合照的一张小照片。
  听说爸爸是去年夏天去世的,可是我们从未见过他,只能从照片认识他。在我们出生后,马上就跟妈妈三个人搬到这座森林里。
  妈妈总是称这里是「临时的家」。虽然我和索妮都知道,以前的家已经不存在了,而且现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但是我们还是跟着妈妈这样称呼。
  「在你们玩木马的年纪时,爸爸偶尔会来看你们。」
  虽然妈妈这么说,但是我们完全不记得了。只有小小孩才能骑的木马,早就变成烧火的木柴了。
  将倒下的相框摆好,我跟索妮交互地吹气,擦掉相框的灰尘。
  照片里的父亲就站在坐在椅子上的妈妈身边。他是个矮瘦的男人。妈妈之所以会坐着,一定是因为妈妈比爸爸高的缘故。
  个子虽然矮小,却有着一脸与身材极不相称的胡须。扁平的五官上戴着一付圆框眼镜。头发和胡须都非常黝黑。因为很像马先生,看起来像是中国人,但是妈妈却这样对我们说:
  「你们的爸爸是日本人。」
  我们两人是在哈尔滨出生的。那时候有日本军队驻守在那里,所以住了很多日本人。
  妈妈跟爸爸好像是在哈尔滨认识的,但是妈妈却不肯多讲一些爸爸的事给我们听。
  「爸爸也是军队的人吗?」
  每当我或索妮这样问妈妈时,她的答案只有一个。
  「你们的爸爸是医生,也是位科学家。他受军方所托,从事特别的研究工作。」

  在马先生来过后,连续好几天餐桌上面的菜肴都很丰盛,有高丽菜沙拉、新鲜的牛奶、加了核桃的甜点,我和索妮都很高兴。不过,那也是要在高丽菜叶尚未枯萎之前才可能吃到的美食。妈妈为了让食物可以保存久一点,会将所有食物都用瓶子装着。当牛奶、蔬菜、水果还很新鲜时,就做成奶油或起司,或用盐、醋来腌渍。
  今天也就是所谓的「瓶装日」。妈妈没有去砍柴,也没有到田里工作或洗衣服,她要将所有的食材都切碎、熬煮,一大早就非常忙碌。三支脚的餐桌上面摆满了家里所有的锅子。各种大小和形状的瓶子整齐地排列在桌上,窗外的阳光把它们照得闪闪发亮。
  当窗外照射在瓶子的阳光开始倾斜时,妈妈就开始制作起司。
  将牛奶和优酪乳倒在锅子里,拌匀,再用小火熬煮,煮到上面有一层软东西浮现。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舀起来,用木绵布包着,上面压着重物,沥去水分——。
  家中弥漫甜甜的牛奶熬煮香味。妈妈会冷不防地且动作敏捷地将第一个锅子中的浮出物舀起。我们最喜欢在一旁看妈妈做这些事情。
  妈妈转头看着我们,将双手绕到背后,对我们摇摇头。
  「不能只是站着看,你们要帮忙。」
  「好~」
  「好~」
  于是我和索妮就负责搅拌另一个锅子里的牛奶和优酪乳。但事实上我们比较想负责搬故事书过来,将书摆在木绵布上的工作。
  我边吃着醋腌高丽菜,边搅拌着锅里的食材,索妮则偷偷地舔着优酪乳,负责压锅子。妈妈就开始将盐渍食物会用到的蒜头切成碎末状。
  今天妈妈一早就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因为她一直看着窗外,平常应该要切得像缝针那么细的蒜末就变得有点大块。是不是有人要来呢?
  我也伸长脖子,朝窗外看。当然索妮也跟着要偷看。从厨房窗口往外看,穿过蕾丝窗帘可以看到大型枫树。好像不想让人家发现,我们家的小门就在树干阴影处,前方则是一条通往森林的马路。上周之前还是白雪皑皑的马路,现在积雪都已经融化了。
  第二个锅子也出现冒泡的浮出物时,从远处传来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是从未听过的声音。好像地面正在发出怒吼的声一样。
  「喂,索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像有人生气地『哼、哼』。」
  当我说完这句话时,那个声音越来越接近。
  索妮的鼻头沾到优酪乳,她很认真地鼓起鼻头。
  「好难闻的味道。好像是灯油的味道,不过比灯油还臭。是比黑煤还要黑的味道。」
  正对着餐桌上的蒜末洒盐的妈妈又回到了厨房。她走到窗边,掀起蕾丝窗帘,看着外面。我和索妮也从踏台下来,站在窗前拼命地伸直身子想瞧瞧外面。
  森林也传出怒吼声。震撼空气的低重音是越来越近了。
  不久,看到马路的另一边出现奇妙的情景。来了一辆比马先生的马车还要大的灰色车子,前面有两个大眼珠子。还发出叭叭叭如大野兽般的吼叫声,车屁股会冒烟。
  「是汽车。」
  索妮小声叫着。
  「汽车?」
  「是的,那是自动汽车。」
  虽然我们共同拥有一个书柜,但可能因为两个人反复阅读的书不一样,索妮知道好多我不懂的事情。
  那辆汽车就停在家门口。我的眼睛整个张开,就跟水晶球一样。索妮虽然知道汽车这个名词,但毕竟也算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也瞪得跟水晶球一样大。
  妈妈放下手上的菜刀,发出像用汤匙敲打玻璃瓶的尖锐声音。
  「塔妮、索妮,快到置物间!」
  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外面还吹着冷风。当妈妈想帮我们穿上外套和装上衣领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在蕾丝窗帘的对面,可以看到有个人影朝家里走过来。
  那个人不是马先生。那是个身材比马先生更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穿着跟车子颜色一样的灰色外套,戴了一顶毛皮帽子。整张脸红冬冬。我想起马先生说过的话。苏维埃政府军队。
  妈妈赶紧拉拉裙摆,当我们从窗边下来时,那个军人更靠近了,可以看到他的手背上面长满了如针般的毛发。妈妈朝置物间的方向看了一下,又环顾家里一周,然后转身对我们说:
  「你们不用去置物间了,回你们的房间好了。绝对不可以出来哦。」
  妈妈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看着我们,然后在我们面前缓缓地伸出每根手指。
  「你们就躲在床底下,还要塞住耳朵,别让自己听到任何声音。」
  我们缓缓地点点头。然后索妮就问妈妈:
  「连闻味道也不行吗?」
  「不行!」

  就在我们走进房间的同时,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在我慌慌张张寻找耳塞的时候,马上听到苏维埃军人说话的声音。
  「欧奇、布里亚托那!」
  他说俄国话。本以为那个人会说出很粗鲁的话,结果他却以礼貌的口吻对妈妈打招呼说「很高兴认识你」。可是跟我们学的俄国话有点不太一样。如果是妈妈的话,就会纠正出三个错误的地方吧!
  妈妈也出声了。妈妈的声音很小声,无法听得很清楚。虽然我很担心妈妈,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比跟马先生对谈时还温柔。虽然发音跟平常不太一样,但妈妈也没有对那个人说「请出去」。
  终于找到耳塞了。就是我和索妮玩弹玻璃珠游戏会用到的橡果。那是去年秋天,纪念我们两人好久没到院子玩而捡起的橡果。我们每个人都各有两个橡果,就藏在床底下。正要将耳塞塞进耳洞里时,又听到那位苏维埃军人在说话:
  「苏可里卡、苏特伊托?」
  虽然发音很奇怪,但我知道那句话是「多少钱?」的意思。
  因为将橡果塞进耳朵里,听不到脚步声,可是那位苏维埃士兵体格高大,走起路来地板都会震动,所以就知道他人已经进来了。现在房门打开了,那个体格像熊的人正走进房里,我和索妮就将身体一直往里面退。
  地板喀吱喀吱作响,声音越来越接近,然后就停在我们的房间前面。我和索妮紧握双手。我用左手仅仅握着她的手。
  我们的房门并没有被打开。这次换妈妈的房间里传来喀吱声响。索妮好像在小声地对我说话,但因为耳塞的关系,我完全听不到。不过从她的嘴巴形状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人来我们家干嘛?」。
  没错!到底那个人来我们家干嘛呢?难道他也跟马先生一样,要来拿走家里的东西吗?可是妈妈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小衣橱和床。
  我们就听妈妈的话,躲在床底下一动也不敢动,可是耳朵却越来越痛。因为我们计算错了。橡果比我们的耳朵大多了。而且我们是将尖尖的那一端塞在耳朵里,所以只要一动就很痛。
  索妮也是皱着眉头。我们两个都犯了同样的错误。
  就在我们要重新装耳塞,取下耳塞的时候。从妈妈的房里传来低沉的呻吟声。那不是交谈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野兽在呻吟的声音。我也忘了再塞耳塞,就竖起耳朵倾听。
  突然传来高亢尖锐的叫声。是妈妈在喊叫。
  我手上的橡果就这样掉落在地上。索妮伸手压压我的脸颊。我则是摸了她的头发,但其实我是很害怕,怕到想摸自己的头发。
  「怎么办?」
  「怎么办?」
  我们两个人各自重复说了三次同样的话以后,我下定决心说道:
  「去救妈妈!」
  虽然我说得斩钉截铁,但其实我的声音是在发抖的。索妮也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们去救妈妈!」
  妈妈告诉我们,不让我们到外面去的理由是:「因为你们生病了」。可是,那是我们很小时的事情。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有力气了。只要妈妈说我们可以出门,我想走到后院的那个山丘或沿着森林走到哈尔滨,甚至越过山头走到西伯利亚都没问题。现在就先走到房间外面。我们轻轻地将门推开,跑了出去。
  话虽如此,对于只有九岁的我们来说,要打赢体格那么壮硕的士兵根本是天方夜谭。我们想到小飞侠与虎克船长拼斗的那本故事书。没错,一定要有武器。
  我和索妮同时将视线焦点移转到餐桌。我们两个人好像在想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当餐桌断脚的那块桧木板!
  拆开绑着桧木板的绳子,餐桌开始摇摇晃晃,摆在桌上的瓶子互相碰触,对着我们发出如同演奏交响乐的声音。索妮对着瓶子发出「嘘」声,要它们保持安静。虽然只有三支脚,但是餐桌总算是站稳了。
  我的右手握着桧木板。它比我想像中还重,只好再用左手扶着。此时索妮说:
  「有了这根木棍,一定可以打倒那个人。」
  「嗯,一定没问题。」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我们像唱歌般地彼此小声附和着,把木板当成要去洞窟探险用的火炬般高高举起,缓缓地朝妈妈的房间走去。
  从房里,传来像马先生用马鞭抽打马匹的声音。
  接下来是妈妈的声音。这次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哀嚎。
  我们就这样单脚站立着,一动也不敢动。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
  「是的,绝对没问题!」
  应该没问题的,应该是!应该是!应该是!
  我站在妈妈的房门前,深吸一口气。索妮好像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吐出来的温暖气息吹动了我们斑鸠色的头发。
  为了不让绞链发出喀吱声响,我们轻轻地将门推开。只将眼睛探出去,偷看里面的情况。索妮的头就并排在我的头下面,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首先看到的是,妈妈掉在床下的罩衫。然后是苏维埃士兵的鞋子。
  抬起眼睛,看到一个壮硕的背部。那是士兵的背部。没有穿衣服。他的一只手则握着从裤子解下来的腰带。
  看到妈妈趴在床上的脸。
  妈妈好像在哭。她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好像要大叫。可是,嘴里被塞了床单,根本叫不出来。
  妈妈发现我们了。她抬起原本埋在床单里的脸。眼睛瞪的好大,如冬天晴朗天空般的瞳孔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很深的蓝色洞穴。
  士兵也转过头。我身体的血液开始降温变冷。想将探出一半的头缩回来,但是我忍耐着没做。说真的,是因为当时身体根本动弹不得,想缩也来不及了。
  那位士兵转头对我们微笑,不晓得说了什么话。就算他说的是发音正确的俄国话,但有一半的意思都听不懂。可是,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说的是我们从未学过的粗俗话。
  他一定是想我和索妮都还是孩子,所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虽然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但我还是紧紧握着桧木板。然后跟索妮一起跨出步伐走进房里。
  那个苏维埃士兵看着我和索妮的手上握着木板,脸上的低级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睛慢慢地张大,以为他要袭击我们,结果却是慢慢地往后退。
  当我们知道对手也怕我们的时候,勇气就来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双脚整个踏进房里。可是,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们并不知道。颤抖的双脚影响了背脊,连指尖也在发抖。无法握住的木板,就这样掉在地上。
  尽管如此,那位士兵还是一直往后退。而且眼睛张得很大,蹶起的嘴巴张开,不停地颤动着。然后发出响彻云霄的叫声。想不到他的体格那么壮硕,竟然会发出高亢尖锐的叫声。
  他边叫边从房里跑出去。因为太快绊倒了,整个人趴在地上。
  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她就站在士兵的后面。手上握着刚刚从我们手上掉下去的桧木板。
  「不准看!」
  说话的人是妈妈。
  那个时候我们的勇气已经小到跟小松鼠一样。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躲在衣橱旁边。将脸埋在膝盖间,跟索妮紧紧依偎在一起,也一起哭了。
  倒卧在地的士兵发出呻吟声。听起来好像是在叫「神啊!」,但是因为声调像动物在叫一样,不晓得他是在跟神祈祷呢?还是对神下诅咒?实在太可怕了,把我们都吓坏了,如果有橡果的话,不管它是多大颗或多尖锐,也要往耳里塞。现在只好紧闭着眼睛。
  感觉好像听到划破云霄的叫声。接着是菜刀砍高丽菜的声音。士兵的声音消失了。只听到啪啪啪的声音。
  我听到大蛇爬行的声音。在地上爬行的士兵蜷曲着身体,走到屋外,看到这可怕的景象,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叫。
  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到妈妈呼叫我们的声音。我们小心翼翼地从阴暗处把头探出去,那个士兵已经不见了。我和索妮各用一只手擦眼泪,然后一直反复地说:
  「对不起!」
  「对不起!」
  妈妈低着头看着没有遵守约定的我们,此时她的表情并没有像在生气。不像在哭,也不像在笑。妈妈将双手摆在身后,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脸色苍白如伊索故事中的预言家。
  「你们先到置物间去,等吃晚饭时再出来,要听话哦!」

  就算蹲坐在置物间的稻草席上,我们的身体还是不停地发抖。
  不晓得那个士兵会不会再折回来,手里拿着腰带欺负妈妈——这样的想法不停在脑海浮现,背脊整个发凉、颤抖。
  「不用担心,妈妈会把他赶出去的。」
  索妮哭得比我还严重,但是现在已经停止哭泣了。
  「你真的那么想吗?」
  「我向克丽奇饼发誓。」
  看着索妮沉稳放心的表情,原本躲在我身体里的一百只胆小虫大概逃跑了二十五只。虽然如此,但现在并不是玩编藤草的游戏。当然也不是玩探险游戏。置物间就是摆些日常用品的房间。但现在里面只有圆鼓鼓的面粉袋而已。唯一不同之处就是斧头不见了。
  突然索妮对我说:
  「我闻到味道。」
  「是晚饭的味道吗?」
  我想让语气变开朗一点,但还是办不到。平常的话,索妮会闻出每项食材的味道,然后仔细地告诉我,但是今天哭过头了,最让她引以为傲的好嗅觉似乎也变得不灵光。她擤擤鼻涕后,歪着头对我说:
  「不晓得。不过味道很浓,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是什么颜色呢?」
  「红色。应该是鲜红色吧?」
  我们走到置物间里唯一的一扇小窗旁边,看着外面。以为也许能听到什么声音。可是,我们的临时住宅却是寂静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
  「塔妮、索妮,吃饭了!」
  是妈妈在叫我们。声调跟平常一模一样。
  我们走出置物间,虽然是自己的家,却得像小偷一样蹑走蹑脚地走,慢慢地回到我们的家。
  原本停在门口的汽车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漆成白色的木门今天看起来总觉得像是沉重的铁门。我们一起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开门。
  「ONE、TWO、THREE!」
  厨房跟好几个小时前一样,摆着刚做好的起司。原本那根用来支撑断脚餐桌的桧木板又回归原位了。餐桌上面摆了好多玻璃瓶。妈妈背对着我们站在炉子前,忙碌地动着双手。屋里弥漫着一股很香的味道。
  我和索妮四目交望。刚刚的事情难道全部都是梦吗?生平第一次碰到的汽车鸣叫声还残留在我的耳朵里,苏维埃士兵毛茸茸的背部也像一幅画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万一发生什么事的话,说不定我们两个从下午就得一直睡在置物间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
  炉子上的锅子传来一阵香味。我们家里最大的铜锅发出滚沸的吱吱声。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和索妮对着妈妈的背影,向她说对不起。新的眼泪又盈满眼眶。
  妈妈终于转过身。我们已经做好准备要听训了,可是妈妈却露出像我们晚上做恶梦吓醒时,安慰我们别怕的慈祥笑容。
  「来吃饭吧!」
  餐桌上的花瓶换了新的花。是香水紫罗兰。真是难得,妈妈好像出门到山丘上摘花。
  妈妈将盘子摆在餐桌上,对着我们的杯子倒优酪乳。然后再将大铜锅搬过来。
  这时候我才发现刚刚那个苏维埃士兵的事情并不是在做梦。因为他的毛皮帽子没有带走,就挂在帽架上。
  妈妈好像发现我在看什么东西。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帽架将毛皮帽取走。妈妈转过身说:
  「唉呀,真是个慌慌张张的家伙,竟然忘记拿帽子。」
  妈妈以为我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就像在解释般地对我们说:
  「刚刚那个阿兵哥迷路了。我看他好像很累的样子,所以就让他在我的房间休息。他为了答谢我,还送了很多东西。」
  「他还会来吗?」
  索妮嘴里含着马铃薯,含糊不清地说着。
  「啊,也许吧!」
  也说不定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妈妈将帽子丢进炉火堆里。
  妈妈从摆着外公和外婆遗物的柜子取出伏特加酒,往自己的杯子倒。妈妈很少喝酒,自从猫咪欧妮过世后,这是再一次看到妈妈喝酒。
  妈妈帮我们舀汤到盘子里。更让人惊讶的是,今晚的菜单也是俄式浓汤。
  红色的汤里有甜菜、红萝卜、马铃薯、优格起司。这次虽然没有盐渍高丽菜,却加了好多肉。
  眼前这一切又好像在做梦般。很想捏捏手背,确认这是否是真的。如果要形容有多么令人惊讶,看索妮像只老猫般那么陶醉地用鼻子呜呜叫着就知道了。这些肉难道是那位苏维埃士兵的谢礼?
  在拿起汤匙前,要先向神祷告。妈妈今天的祷告词比平常还长。
  首先喝口汤。然后再吃点优格起司。今天晚上一定要慢慢享用,不能很快地就将美食吃光。
  还是别聊到那个士兵的事比较好。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我已经九岁了。不再是喜欢玩木马的小孩子了,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但是索妮还像是个孩子。她马上就问妈妈很多问题。
  「刚刚那辆车是汽车呢!」
  妈妈只是静静地回答:
  「嗯,是的。」
  「要发动汽车很难吧?」
  「你是说开车吗?应该是吧。」
  「妈,你会开车吗?」
  「嗯,我想应该可以吧。只要妈妈想做,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妈妈笑着说。我知道妈妈不是真心的笑。妈妈那双如晴朗冬日天蓝颜色的瞳孔,现在蒙上了一层厚厚乌云。
  「爸爸呢?他会开车吗?刚刚那辆车要去哪里——」
  我赶快打断索妮的话,身为姐姐的我,要负起转换话题的责任。
  「妈,告诉我们关于爸爸的事吧!」
  因为今天的相框里只有摆爸爸的照片,所以我很想知道关于爸爸的事。不晓得为什么,就是现在很想问,可是妈妈好像不想回答。也许待会妈妈又会跟平常一样,露出为难的笑容吧?
  「爸爸是那一科的医生呢?」
  很意外地,妈妈竟然马上就回答,而且声调坚定清楚。
  「他奉日本军队的命令,负责研究药物。」
  「研究什么药呢?」
  「战争用药。」
  「是为了治疗受伤或生病的士兵而研究的药物吗?」
  索妮老是问一些无聊的问题。当然是研究那种药了,不然还有什么药好研究的。可是,妈妈却沉默不语。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然后看了我们一眼。
  「那个,妈妈今天要慎重地告诉你们,你们要好好听。你们的爸爸是在研究杀死敌人的药。」
  就在那时候,手上舀满大块肉的汤匙掉了下去。索妮好像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我听到旁边的盘子也传来砰的一声。实在让人无法置信。医生的药应该是要救人命的才对。因为书柜上的书都是这么写的。
  「你们的爸爸不是坏人。那是军方的命令。爸爸也是觉得很心痛。因为战争时,敌国也是研究细菌、毒气等武器,还研究一种药如何让敌军躲藏地方的树叶枯萎。都是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让树叶枯萎的药?」
  索妮吓呆了,再反问一次。我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想再反问妈妈,但却被索妮抢先一步。因为就算没有发明那种药物,到了冬天树叶也会枯萎,全部的树叶都会枯掉。
  「是的,那是枯叶药——你们的爸爸是那样说的。全世界的军队都在研究,但全部都还没成功。你们的爸爸说,他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位研究成功的人。就在你们出生的前夕,他是那样对我说的。」
  妈妈用双手遮脸,久久都沉默不语。以为妈妈已经把话说完了,但是从妈妈的指缝间又传来她说话的声音。
  「可是,结局却不是那样。在实验的时候,用药错误,药散布四处。住在这附近的人、牛只和羊群、还有刚出生的婴儿,大家都遇难了……」
  妈妈跟索妮一样,擤擤鼻子,再喝了一口伏特加。妈妈从刚刚就没有拿起汤匙喝汤,一直在喝酒。
  「爸爸看到那个景象吓坏了,无法再继续研究。他向军方报告,说自己研究失败。所以,你们绝对不能怨恨自己的父亲。」
  怨恨?妈妈从未教过我们这两个字。于是我和索妮异口同声地问:
  「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妈妈并没有回答,只是吐了一口气。那口气轻得像穿越雪地原野的清风般。
  「不要恨你们的爸爸。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去年日本战败,已经撤离哈尔滨了。你们的爸爸就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现在驻守在城里的只有苏维埃军队。可是,这里原本就是中国人的土地。他们马上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不管这个家的外面发生任何事,我们都不需要在意。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说到这里时,妈妈突然用手压着嘴巴,好像后悔喝酒般,将杯子紧紧按在桌子上面,然后纠正自己说错的话。「我是说我们三个人就一直住在这里」。
  窗外的月亮照在临时家的地板上,地板上呈现着我们的倒影。夹着餐桌的两侧各摆了一张椅子。一边坐着妈妈,另一张椅子则坐着我和索妮。妈妈的倒影轻轻摇晃着。她将额头靠在餐桌上。
  「你们并没不是坏人。只是跟一般的小孩子不太一样而已。」
  妈妈哭着说。我想妈妈所谓的跟一般小孩不同,应该是指我们是双胞胎这件事。可是,我们并不特别觉得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索妮的想法应该也跟我一样。因为我们已经九岁了,从书中也知道,全世界的人好几百个人当中,就诞生一对双胞胎,而双胞胎中也会有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案例出现。就像神奇之国的达姆和狄恩一样。
  「你们的爸爸说,总有一天医学会进步到可以医治你们,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因为当那一天到来时,你们两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死,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可以治好我们?我歪着头沉思。就跟平常一样,我和索妮都想将头歪向一边,结果两个人的头还是碰在一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妈妈抬起头,双手撑着下巴,对我们微笑。跟刚刚的笑容不一样,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妈妈用汤匙舀起汤里的肉,送进嘴里,咕噜一声吞进去,然后以铿锵有力的语气对我们说:
  「你们不用担心,妈妈会保护你们,直到永远。」
  我们将两人共用的身体伸伸懒腰,两颗头则用力地向妈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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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叫牌

  我结婚了。
  以后也请你继续跟我当好朋友。

  从树叶缝隙照射过来的阳光,让坡道路面形成美丽的斑点。爬上坡道,就可以听到蝉呜叫声。夏末的阳光也变得比较和煦温柔。
  这是一条斜度很陡、距离又长的坡道。我就走在美雪的后面,很担心她走一走会跌倒。不晓得为什么,她今天很难得地穿上了高跟鞋,一只手提着行李袋,美雪是个固执的人,所以也不会主动要人帮忙。
  「我帮你提行李袋好吗?」
  美雪回过头,眼尾和鼻子上面都有皱纹。她的笑容就像小孩子般天真无邪,毫无防备之意。不晓得有多久没看过她露出如此惬意的笑容了。
  「没问题,才这么一点行李而已。」
  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回答。她从以前就是那样。不喜欢男性朋友们把她当成女人看待。
  「刚刚应该先寄放在车站的置物柜里。」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只有两年半时间,但我倒是很有家庭主妇风范。比起提着两个沉重的超市袋子爬楼梯,这个行李袋轻多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只是个小包包,但毕竟是个行李袋,而且装了很多东西,都变得圆鼓鼓地。美雪是要去位于这条坡道上的某间佛寺,参拜过后就要从新干线车站搭车回故乡了。
  「你打算待在广岛多久呢?」
  她的行李不是只有今天这个行李袋而已,秋天的衣服、喜欢的CD、经常会配戴的首饰等等,我知道她已经先把那些东西送回家了。
  「对不起,老是麻烦你。每次都有事情时才打电话给你。如果你管不动猫咪大五郎,请马上跟我连络。虽然你住在可以养宠物的大楼里,可是你只养过乌龟而已,硬要你养猫,我也过意不去。」
  「不,大五郎寄养在我这里没关系……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猫食很便宜,我想应该没问题。而且大五郎什么都能吃。我会将菜剁得很碎,还喂它吃我们人吃的饭。」
  美雪似乎想避谈这个话题,所以故意装得很开朗地继续说道:
  「虽然它是猫,也很喜欢吃煎饼呢!只要我拿煎饼给它吃,它就会喀喀地吃得很起劲。也吃洋芋片。万一没钱买猫食的话——」
  「你不用付我猫食的钱,这点钱我还负担的起。就算你不回来,要我养它一辈子也没问题。」
  可能终于死心了,美雪收起硬撑的笑容,双眼直视前方说道:
  「我爸妈叫我回去住久一点。他们可能认为如果我住久一点,就会改变心意吧!我已经可以猜到,他们一定又是对我讲同样的话:把租的房子退了吧,搬回老家跟我们住在一起吧——」
  那时候我的眼睛一定眯得像在雨天被主人遗弃的猫一样。美雪当然不会注意到我,那只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不过美雪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安慰我。
  「我一定会回来的。如果我每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话,时间一久,爸妈就会改变心意的。有位适婚年龄的女儿一直住在家里,他们也会很困扰。所以,我一定会回来。况且大五郎也在等我回来。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里。」
  这半年来,美雪更瘦了,她抬起变得尖细的下巴,走在坡道上。在夏日树木阻断的坡道前方有一片水泥墙,从那里可以看到状似笔头草的木制塔形碑的尖端。坡道上面有一座老旧佛寺和排列整齐的墓园。

  *  *  *

  当坡道两侧看不到住家,在只有树木林立的地方,坡道被分成两条歧路。右手边是个已经看不清楚扁额文字的老朽山门。前方是一排石阶。
  「喂,还是我帮你拿行里好了——」
  美雪没有回答,只是将另一只手抱的花束递给对方。虽然美雪说她一定会再回来,但我发现到,她于上的花束比上个月忌日来找我时还大把。
  「帮我拿这个吧!」
  美雪虚张声势地,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踏上了第一个石阶,只看见她提着行李袋的手臂大动作摇晃着。喂!喂!提不动就别勉强。她连身体都在摇晃,根本就站不稳。
  脚踩着枯叶,走在树荫阴影下的石阶上面。蝉鸣声越来越激动。好像它已经知道夏天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即将划上句点了吧?美雪的声调比蝉鸣声还高亢。
  「你以前也来过这里,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小子做七七时,你不是也叫我来吗?」
  「不是啦,不是那一次,我是指更早的时候。」
  「我有来过这里?」
  铁制的手栏杆都生锈了,斑驳脱落状似焦黑色的鱼鳞片。石阶长满了青苔。高大的树木以茂盛的树叶遮顶,两侧斜面的粗壮树根像蛇一样蜿蜒着。这里的寺社佛阁数目远比便利商店还多,这也算是这个地方的特色之一。虽然这座佛寺称不上是观光胜地,但是也找不出别的佛寺跟它一样是位在如此高的山丘上了,这应该也算是吸引人之处吧!
  「是的,念大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来过。还记得在石阶上的那棵大树吗?」
  「……啊,我想起来了。」
  我和美雪、雄二在学生时代就认识了。
  刚开始是我和雄二先成为朋友。当时我对于每天打工、倒酒、偶尔要去上课的生活感到厌烦,而雄二则因为社团人数过多,加上他有习惯性脱臼的毛病,所以决定退出橄榄球社,我们两人就在大一暑假前夕,几乎是同时间加入了同一个社团。我们的社团是超自然现象研究会。通称为「神秘社团」。
  在屈斜路湖架起帐蓬,尝试斜坡摄影;或者登上UFO目击情报最多的山峰,在山顶上召开宴会,这是个常会举办意外活动的社团,所以就被误会这是个专门在晚上才聚会的组织,或是疯狂宗教的地下组织,因此社员很少。人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七个人而已。
  因为偶尔也要在外面过夜的关系,所以那些真正喜欢从事室内静态活动的人,对于我们的神秘社团都敬而远之。等我们升到大三时,有个新社团成立,那个社团专门播映美国国防部外流的外星人解剖镜头集结而成的秘密录影带,把我们的社员全部吸收过去,最后只剩下我和雄二两个人。
  尽管如此,我和雄二仍然每天出现在这被学校文化部以社员减少为理由,奉劝解散的社团教室。后来大家熟识了,就计划要举办新的神秘之旅。
  虽然想出来的计划堆积如山,但也仅止于构想的阶段,几乎没有付诸实行。我是单亲家庭,学费是由担任保险业务员的母亲辛辛苦苦攗出来的,根本没有闲钱让我参加社团活动,雄二的情况也很惨,他的家人并没有寄生活费给他,他只好住在没有卫浴设备的公寓里,我们两个人都没钱。我们会加入社团,不过是为了消磨无聊时光罢了。
  觉得安排神秘之旅计划玩腻了——或觉得老是在叹气也腻了——在每个人准备要去打工前的这段时间,我们就玩游戏度过无聊时光。通常都是玩扑克牌。因为只有两个人,只好玩拱猪游戏。
  筹码是日币十元。一张筹码的价值也是日币十元。筹码的最高上限是十张。这是一个可爱的赌博游戏。不管怎么说,在以万元为赌注单位的高尔夫接待中心,想要能够心平气和地付钱,这个游戏是必经阶段。
  持续玩过好几次游戏后,我们这两位穷学生也曾有过连一点赌金都付不出来的时候。这时候输的人就要赔礼道歉。因为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才玩游戏,赢的人也会觉得很困扰,通常都是输的人请赢的人吃一顿饭。输的人还要被惩罚,就是让赢的人用手指弹额头,要弹到变红为止。
  最常赔礼道歉的人是雄二。那小子实在不适合玩游戏。玩拱猪更不行。只要看他的表情和手势,就知道叫牌前他会出哪张牌。
  希望在毕业前能存够钱到尼斯湖一游。如果要去的话,一定要住一个月。还要准备三台性能很好的数位相机——我们两个人就在没有其他人的社团教室里顶着泛红的额头,热烈地谈论这些不可能会实现的蠢事。那时候酒喝光了,大家都醉了,还说了一些会让人脸红心跳的梦想。
  就在那时候,美雪出现了。
  「我想加入这个社团。」
  美雪是从短期大学转来就读的学生,所以跟我们都一样是三年级。但因为我曾重考一年,所以她小我一岁。在美雪加入社团后没多久,她就这样告诉我们:「我看你们两个人很喜欢这个社团,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会加入这个社团的理由,原本我以为是推理小说研究会,就误打误撞进来了。」
  我们确实来过这间佛寺。那是大三的暑假,我们三个人企画了「鎌仓灵异景点之旅」。跟学长借了一辆车,到各热门景点拍摄灵异照片,又参观了被评为鬼屋的建筑物,回程途中还刻意穿越幽灵隧道。
  「我想起来了。那小子曾经说过,在这附近他知道的佛寺中,有些佛寺会有鬼出现。对了,就是这里。因为那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在拣骨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你只知道你家的菩堤寺。」
  爬到石梯的最高阶,右手边有一棵老树,垂下的树枝看起来就像是长长的手臂,好像要伸手抓东西的样子。
  「当时那棵树就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停摇晃着。那应该是鸟停在树枝上的关系,可是那小子竟然飞快地跑掉了。我想他应该不喜欢所谓的灵异话题吧!」
  「他不是不喜欢,是觉得害怕。老是爱逞强,但其实是个胆小鬼。是他自己说要来的,而且还是他熟悉的地方,应该不用那么害怕才对。」
  美雪发出轻微的笑声,但马上又叹了一口气。此时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说,结果自己却也来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方。

  *  *  *

  来到树下,美雪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快要碰到头的树枝。那天晚上看起来像是可以覆盖整个夜空的巨木,在白天阳光的照射下,不过就像是一株泄了气的老树。
  「这棵树是樱花树。」
  「应该叫垂枝樱。这附近会有垂枝樱,真的很难得。」
  为什么知道这棵树是樱花树呢?两人都没有提到这个问题。纳骨日是在四月初,正好是樱花盛开的时候。樱花真的很美,美到让人觉得无情。它完全不理会人的感受,时间到了就开花,该结束了就花谢满地。跟人类的生与死一样,没有任何情分可书。
  「已经过了半年了。」
  「我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才半年而已。」
  「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相信。最后见到他时,完全看不出来他生了重病。」
  美雪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虽然她是来扫墓,但我却觉得她好像不想走到坟墓前。
  「你们两个见过面?」
  「是的,去年底我们见过面……对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是那小子要我转达的。」
  此时,美雪的手紧紧握着摆在石梯台阶上的行李袋。
  「你的表情别那么严肃嘛!那天,那小子喝醉了。就像在酒席时开玩笑所说的话——」
  我跟雄二约在四谷的居酒屋碰面。他在位于新宿的商社总公司上班,我是银座某家广告公司的营业员,四谷刚好是我们两人上班地点的中间点。学生时代虽然天天见面,但毕业以后一年碰不到几次面。再加上美雪的话,三个人一年才见一次面。三个人决定一定都得到齐的日子,是神秘社团「纪念日」。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对了,现在想想,那天一开始我就觉得那小子怪怪的。暍没多少酒马上就醉了。还突然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址的,突然问我是不是真的有所谓死后的世界。他还说人只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那小子相信UFO、尼斯湖怪物之类的传说,却不相信有幽灵存在或灵异现象。刚开始我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听过就算了。可是他却一直跟我聊这个话题,而且表情很严肃。」
  美雪只是「啊」一声,看她的表情好像已经知道我会说什么话了。
  「佛教、基督教都相信有死后世界,他们认为生命是能量的凝缩体,就算肉体消灭了,生命依旧可能存在,他就是跟我说这些事情。那时候我完全不晓得他生病的事,说真的,当时我还在想,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他应该是跟你说些与灵魂学、轮回转世有关的话题吧?虽然他什么都没对我说,但有一次我整理他的书柜时,发现到有好几本那样的书。就是癌症民间疗法、如何选择医院之类的书籍。后来我质问他,他才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说检查的结果不是良性的,是恶性肿瘤。我真的无法相信。那种事本来就应该先告诉自己的太太,结果他却保持沉默。他这样的做法根本是本末倒置。如果他早一点告诉我,也许能找到好方法医治他……」
  美雪几乎是在怒吼,气到眉毛都往上吊了,不过我想美雪自己应该也很清楚。那是末期癌症。就算她提早半个月知道,也是无济于事。
  「万一我怎么啦——当那小子说出那句话时,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开玩笑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就算地球毁灭了,只有你和蟑螂可以继续存活下去。可是,那小子并没有笑出来。」
  美雪沉默不语,只是头歪歪地,似乎要催雄二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先死,死后还有意识的话,我一定会送讯息给美雪和你。当时他是那样说的。他要我将这番话告诉你。他说他会证明确实有死后世界给你看。」
  美雪吓呆了,耸耸肩,可是马上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另一种表情。
  「……原来他那么怕死啊!」
  「嗯,他一定很怕留下美雪你一个人,然后自己先死。」
  对于这番话,美雪并没有回应,又继续往前走。

  *  *  *

  只有三个人的社团活动,我们也维持了四年时间。
  「是槌子(译注:长相像蛇的一种幻想动物。)吗?在冈山地区陆续出现神奇生物。」
  在报纸上看到了这则新闻,当天晚上就跟学长借车,载着数位相机和睡袋,奔驰在东名高速公路上,朝目的地前进。
  当我们在有UFO麦加圣地之称的山梨县小村,滞留一周的时间里,白天去割稻打工赚钱,晚上则身上贴着暖暖包保暖,蹲在手提油灯下面,拿着望远镜观望四周直到天亮。
  当活动资金见底时,听说七公分长的大甲虫可以卖到日币数十万元,我们就到福岛山中寻找人甲虫。
  一定要亲眼目睹这世上所有的谜题景像——这是我们三个人的口号。可是我们也不能不顾及立即就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现实问题。
  大家都说我们三个人是「美梦成真」(译注:日本乐团,由两男一女组成。),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像玩扑克牌般的危险友情,我们的关系确实跟「美梦成真」很像,没多久就开始失去平衡了。雄二爱上了美雪。允许朋友把女朋友看得比友情重要,这是大多数男人心里都已经认定的一种不成文规定,可是我不准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和雄二一样,都爱上了美雪。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爱上了美雪。该不会是在可以看见UFO的高原时,美雪因仰望夜空而将脸抬高,当我紧紧盯着她侧脸的那一刻,就爱上她了吧?还是抓到5.8公分长的大甲虫时,美雪像男孩子般不停地大声吼叫且拼命地跳,她那种过度兴奋的态度迷倒了我吧?抑或是推开被改建为文化部馆置物间,原本属于我们社团教室的门,她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对她倾情的吧?
  美雪一向对于男女的事感觉迟钝,可是我和雄二早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因此,到底该由谁先向美雪告白呢?谁能拥有这个优先权,必须先做个了结。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美雪,相信雄二应该也没有向她提过这件事。如果让美雪知道了,她的脸一定会气到红得像猴子屁股般。因为我们竟然是用拱猪游戏来决定她的未来。
  我们真的透过扑克牌决定告白的优先权。而且是一次定生死。当我们两人做好决定,当天晚上我为了这场战争买了一副新的扑克牌,将牌放在口袋里,又拿了一瓶便宜的威士忌到雄二住的地方。
  我们两人就学电影里的赌神,各自喝了一杯没有加冰块的便宜威士忌,然后将全新的扑克牌包装撕下。
  「只玩一局,所以不需要鬼牌。」
  游戏规矩跟以前一样。但是,这次是一局决胜负。当然不可能再申诉。这次的心情跟平常以十元为筹码赌输赢的感觉截然不同,完全轻松不起来。
  首先,我非常谨慎地慢慢洗牌。他也跟平常一样,花同样的时间再洗一次牌。毕竟大家都希望自己能赢得这场比赛,所以更加聚精会神。
  首先我拿到的是两张相同的牌。后来的三张都是红心。可以同花清一色,也可以是同花顺。平常我都是以同花顺来击倒对方。但是那天一定要很谨慎才行。就算牌局再坏,至少也有两张同样的牌。如果可以的话,有三张同样的牌或FULL HOUSE(译注:有三张相同的牌另加一对)。不需要急着赢得胜利。
  雄二首先丢了两张牌。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不是玩拱猪的高手。他自己可能不知道,雄二只要一紧张,耳朵就会变得很红。我只丢了一张牌。
  接着要叫牌了。
  结果,我手上的牌只有两张是同花色。雄二他先掀牌,我看了一眼不禁在心里大叫。
  雄二是同花顺。
  虽然我打算以同花清一色击败他,但因为胆小而错失了赢的机会。原来我也被那小子的扑克牌脸给骗了。想不到雄二的演技这么好。曾听人家说过,女人会让男人变坚强,那一刻我真的可以确认这句话一点也没错。比起我这个没耐心、容易半途而废的人,那小子的气势确实都永远凌驾在我之上。
  那时候我一定是表现出很悔恨的样子吧!因为后来维二是那么说的:
  「好吧!就让你弹我的额头一下吧!」
  所以,我就用尽毕生的力量——我想那小子一定痛了很久吧——弹了他额头一下。除了要他「加油!」,也告诉他要忍耐。时间过得真快,那天的比赛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  *  *

  爬到石阶的最高阶,在本堂前方右转,就看到在倾斜地面上,排列成梯状的墓地。虽然这间佛寺已经很老旧,但似乎有着强烈的经营意愿,斜坡上方还在动工,准备改建为墓园。摆着木桶场地的旁边鼠尾草花儿盛开,总觉得把鼠尾草花当成墓园的花,似乎过于鲜艳。
  「真不够意思!」
  美雪开口了,好像要跟墓碑说话。
  「说什么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体很健康。当时还自豪地对我说:自从出生以后,连拉一次肚子都没有,念小学时还得全勤奖。哼,全都是骗人的!」
  这次可以确定她真的是在对墓碑讲话。她那有点闹脾气的口吻刺痛着我的胸口。
  美雪准备了一个棕刷,很认真地刷洗着墓碑,直到指关节都变红了,选用旧牙刷将刻字沟纹里的霉垢都刷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打了水、插了花。她好像不满意花的位置,调整了好几次。
  等所有作业都结束后,美雪做出好像在帮男生整理西装领的动作,先望着墓碑,然后歪着脖子,又将头摆正。最后她轻轻地点头。
  「好了!」
  我知道,下个月忌日那天她已经打算不来这里了。也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回来了。虽然她说岳父母的想法会改变,但也有可能是她改变主意,真的要永远搬离我们的家。
  或许再也见不到。想到这里的时候,香的烟熏湿了我的眼睛。刚好美雪也被熏得闭上了眼睛,让我可以一直盯着她的侧脸看。
  「……那个」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终于美雪张开眼睛,而且很难得地竟然转身回头。
  「什么事?」
  「……嗯,那个。」
  终于要说了吧?你也不想她回广岛吧?
  「十月—」
  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你真是个懦夫!太阳就要下山了。已经没时间了。
  「十月怎样呢?」
  「……不,没事。」
  美雪又回过头问他。十月的第三个周日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纪念日。那是神秘社团多年来唯一的成果,也就是发现UFO的那一天。毕业以后,成为社会人士,还有我和美雪结婚以后,一整年里就只有这天三个人会再聚在一起,然后深夜驱车到UFO目击现场——山梨县,这是我们三人一年一度例行的公事。
  在夜空中划下不规则轨迹的那道光芒,至今依旧明显地烙印在我的双眸。虽然美雪老是笑着说,那是流星啦,可是,到底是UFO或流星,已经不重要了。信或不信都无所谓,但是当我们发现到那道光芒时,内心的那份悸动是很真实的,那可是让我们现在已经分隔两地的三个人,能够每年聚首一次的最佳借口。
  因为一直没说话,害得美雪是一脸困惑。
  「喂,到底是什么事吗?」
  「啊,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雄二,你到底怎么啦?你好奇怪哦!」
  美雪缓缓地朝我的这个方向转过身。可是,她的双眸是看着雄二,并不是在看我。真是遗憾,在美雪眼里依旧找不到我的踪影。虽然这半年来我已经习惯,不会再有人看到我,但那份哀伤仍然刺痛着我的心。
  「在那小子的墓前讲这些话,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雄二的耳朵全红了。没关系的,雄二。你就说出来吧!该觉得过意不去的人是我。是我不服输,抢先对美雪告白,做错事的人是我。
  五年前,有一天美雪一脸忧郁地跑来问我,那是在我跟雄二以扑克牌决胜负后,过了一个月所发生的事。
  「喂,阿岳,你觉不觉得最近雄二很奇怪?跟他说话,他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虽然雄二念高中时,以快速后卫手之名,入选为全县十五位最佳橄榄球选手,但是讲到女人,他的感觉倒是很迟钝,完全没有男人所谓的矜持。因为他太在意美雪了,反而让他无所适从,只好以强硬的态度面对美雪。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美雪对他死心。可能他玩牌赢了我,也让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吧!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雄二生气了?」
  「不,我想应该不是那样。」
  刚开始我还帮你讲话,想帮你留后路,让你有机会向美雪告白。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每次当我这么做时:心里就更痛苦,因为我不希望美雪被别人抢走,当时不想让美雪被人抢走的念头一直震撼着我,震得我全身发抖。
  「……雄二他,该不会有女朋友了吧?在大家面前我跟他走得太亲近,也许会给他带来困扰呢……」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候美雪的表情。她的声调比平常还低沉沙哑,拼命地找出各种理由,想解释一切。就在那一刻我完全明白了。如果雄二向美雪告白的话,我绝对连第二候补者的机会也没有。
  「也许是吧!」
  我回答的很暧昧。真是个胆小鬼。虽然事后不断回想那时候的事情,但是我相信我还是会那么做。当时,同社团有个女孩子曾经向雄二告白过,这件事我和美雪都知道,但是雄二却觉得很迷惑,一直没有给这位女同学答案,而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要不要去喝杯酒?美雪很难得地主动约我去喝酒,她之所以会这样,理由我也很清楚。
  来到居酒屋,我们不再提起任何与雄二有关的事情。避而不谈也许才是正确的做法。其实那次是第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喝酒,我很高兴,应该不停地说些关于自己的事。不过我已经不是记得很清楚了。那时候我和美雪酒力都不好,却点了好多酒拼命喝,所以中途到底发生什么事,记忆已经不鲜明了。连续摊的店是哪里也不知道。还有为什么我会在她住的地方过夜,理由也想不起来了。
  我并没有打算用酒来蒙蔽事实。只是美雪因伤心变得脆弱的心被我叼走了。我就像是扑向迷途小鹿的大野狼。
  雄二看到我和美雪开始交往后,他也没有生气,而且什么话也没说。一切都要怪自己拖拖拉拉,一开始就没有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我想当时雄二一定是那样想的。看雄二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于是我就自己给他找了这样的借口。后来雄二也有跟同社团的那个女孩子交往,不过没多久就分手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和美雪结婚了。在婚礼举行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做。那就是向雄二道歉赔罪。可是,我办不到。就如美雪所说,我是个虚张声势的胆小鬼。结果,我只是在婿宴邀请卡上面多写了几行字,就将邀请卡寄出去了。
  可是,对我和美雪来说,一生中最重要的好朋友雄二竟然寄了「不会出席」的回函回来。那是雄二对于我的背叛唯一的回答。一直以来我都背负着一股重担。现在也是该将重担卸下的时候了。反正,我都已经死了。

  *  *  *

  我可以很确定。人死了以后,还是能够继续活着。我就是最佳证据。不过只是生命残像般的意识会继续存在而已,所以活着的人无法看见死者的身影。到现在为止,能够看到我的人,只有猫咪大五郎而已。
  死了以后,才真正了解了很多事情。第一件事就是,死后移动比活着时简单多了。可以浮在半空中走路,如果只是去近的地方,只要凭意念马上就能到达目的地。而且不用再怕鞋子会磨伤脚。
  雄二,我也到过你家好几次。如果是你的话,也许你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吧!所以,不管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因为我是一个找不到任何破绽的跟踪者。你像高中生在暗恋女生一样,把美雪的照片藏在书桌的抽屉里。常常会拉开抽屉,望着照片叹气。
  由西方照射过来的阳光变弱了。蝉也不再鸣叫,取而代之的是草丛里的虫儿,可以清楚听到虫鸣的声音。跟盛夏时节相比,山丘上的晚风确实很冷,会让人起鸡皮疙瘩,可是现在雄二的额头上却冒出汗珠。当时到山里找大甲虫时,明明很热,雄二也没有流一滴汗,现在却汗流浃背,实在难得。
  「……嗯……那个」
  「什么事?」
  别再犹豫了!真的让人急死了。我就站在雄二的前面。我试着踩了他的脚,但他好像完全没有发觉。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身体,注视着在我背后的鼠尾草。
  这也是死后才知道的事。无法让活人看到我,也无法再与现实世界有任何牵连。有好几个晚上,我都想向雄二证明人死后还是有意识的,想告诉他死后世界是存在的,但是却办不到。
  我也曾试过好几次。想伸手碰触美雪的脸颊,也想像我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动动书桌上面的笔或相框。可是,我能够办到的事情只是让窗帘不停晃动而已。可能因为我的意念能量不足的关系吧?听说只有对于人世间留有极大的怨恨或悔恨的人,才会让活人看到他,因为这样,才会有人说他见过鬼吧?刚刚在樱花树下,就有一位半边脸烂掉的老婆婆直盯着我们三个人看。但为什么我就是办不到呢?就连死了也是个没用的鬼。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试试看。我将大拇指和食指弯成圆形。这次一定要成功。因为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虽说人死后意识依旧存在,但是不可能永远存在。当我在观赏自己的葬礼时,那时候头脑很清醒,可是随着时间的经过,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最近总觉得意识变得片片断断,有时候好像还会打盹般,意识不清。现在如果没有用尽力气,恐怕连眼睛也张不开。第二次死亡,也就是意识消散的日子是越来越接近了。不过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并没有像第一次死亡时那么害怕,这也算是万幸的事。
  我将所有的意识集中于指尖。将食指弯圆,以大拇指为弓,使尽全身力气。然后用手指为箭头朝雄二的额头弹一下。
  终于有感觉。雄二张大眼睛。我成功了。第一次如此成功。
  雄二抬起头,看着上面,又环顾四周一圈。他可能以为是风将树果吹过来撞到他额头吧?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感觉超迟钝。我一定要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晚上被我弹额头的感觉。
  再一次,这次是用中指和无名指按着雄二的额头,然后使尽全身力气弹下去。
  雄二用手按着头,叫了一声。
  「怎么了?头痛吗?」
  因为雄二突然脸都歪了,美雪很担心地询问他。雄二搓搓额头,眼睛瞪的好大,对美雪说。
  「……那个」
  「怎么啪?」
  「阳刚那小子来过了。」
  「那小子?」
  美雪歪着脖子看他。雄二将脖子转动一百八十度,看了一下四周说。
  「嗯,是那小子没错。阿岳来过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雄二怎么连你也在开玩笑?你们两个果然是麻吉,都那么爱开玩笑。」
  雄二的视线停留在半空中。他好像在找我。我以为他会露出害怕的神情,但是并没有,他的眼神就像是正在寻找主人的小狗眼神。雄二,你真是个好人。你的心肠一直都比我好。
  雄二环顾了四周好几圈,最后他好像放弃了。他可能想对看不到的我做暗号,转身对着墓碑,缓缓地做出相扑受奖人会做的手势。以前玩拱猪,当雄二付不出赌金时,他就会做出那样的「道歉」手势。喂、喂,我不是在那里。我人在你的后面。
  雄二再转向美雪。虽然他的耳朵仍然很红,不过语气很清楚。
  「今年十月的第三个星期天,虽然只剩下我们两个,但还是可以跟以前一样,去那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吗?」
  美雪露出笑容,她好像要跟雄二说别闹了,可是雄二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马上又继续说:
  「不是只有今年而已,以后每年都要跟你一起去。」
  美雪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警戒与迷惑交杂在一起。不过,毕竟我也算是跟她一起生活了两年,我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如果她不喜欢的话,她是不会直视对方。
  「所以,请你回到广岛后,一定要再回来。我希望你待在我身边,否则我会很寂寞。你不愿意吗?那小子不在了,要你单独跟我见面,是不是会让你很为难?」
  雄二一股脑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过了好久,美雪才开口说话。
  「不是啦,一点也不会为难。」
  这半年来,美雪为了扮演好未亡人的角色,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僵硬,可是现在她的声调却是非常温柔。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
  嘴里说你们是好朋友,但现在你们两个四目交接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吧?我在他俩的耳边叹了一口气,但是他们却听不到。我叹气一半是因为感到放心,另一半则是终于可以将积压在心口这么久的沉痛又沉重的空气给吐出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会有男人愿意当丘比特,帮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牵红线,我想可能找不到几个吧?我也可以说是被老婆甩的失恋男人吧?其实说真的,就算我现在已经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非常不愿意放开美雪的手。就算我叹了好几口气,胸口还是觉得沉重,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将旧牌洗掉,是不可能创造出新牌局的。雄二啊,别再对美雪说,只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够了。美雪就交给你了。
  两人走下石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雄二已帮美雪提她的行李箱了。他好像比我更适合美雪。美雪个子很高,为了顾虑我,她总是穿低跟鞋,现在她虽然很难得地穿上了一双中高程度的高跟鞋,但是雄二的脸还是在很上面,她一定要抬起头才能看到雄二。
  夕阳映照着他俩的背影。由西方投射过来的阳光照在夏天树木的叶子上,让每片叶子都闪烁着如霓虹般美丽的光芒,在美雪的长发上形成金色的边框。就连已经腐朽老旧的扶梯手把也变成了金黄色。
  死,并不是净是坏事。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闲暇好好地欣赏如此美丽的夕阳。死后才知道夕阳真是无限好。春天的时候,泥土会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气。当樱花掉落时,如果侧耳倾听的话,会听到轻微的落地响声。五月的云朵就像是刚洗好的床单般皎白。靠近海边的城镇,夏天吹来的风会带点咸辣味。虽然美雪变瘦了点,但还是跟五年前从睡袋里只露出脖子时的睡容一样,睡觉时眉毛都会变成「へ」字形。现在才让他们两人在一起,也许算迟了一点。
  我拼命地将快要闭上的眼皮往上撑开,目送着沿着下坡离去的两人背影。一直到树荫遮住,看不到他们两人为止。
  你知道吗?鬼也会流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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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衣柜中的千代子

  一开始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房屋仲介公司老板跟惠太三个月以前任职的那间公司的坏蛋课长太像了。
  「房租日币五万元以下,要附浴室。」
  跟那个坏蛋课长一样,将黝黑头发往后梳得很整齐的近藤房屋社长,浑身都是造型发胶的臭味,他复诵着惠太说过的话。他的语调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念着「在阿拉斯加泡海水浴」的广告台词般,感觉很不屑。
  「押金是一个月。如果不需要付押金,那更好。」
  「月租日币五万元以下、附浴室、不需要押金。」
  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说,去阿拉斯加泡海水浴,而且是当天来回。原本他在推荐月租日币十万元的租屋资料时,忙着翻阅档案的手指头,现在几乎动也不动。
  「这样不行啦,你开出的条件太严苛了。如果说是郊区,可能还找得到,不过,这里算是都会区啊!」刚刚惠太走进店里时,社长还满脸笑容,很有礼貌,但是现在笑容和礼貌都消失不见了。「你一定要舍弃一个条件才行。如果没有浴室的话,日币五万元以下应该没问题。如果你肯将价钱提高到日币六、七万元的话,可以租到附整个卫浴设备的套房。」
  每个条件都不能放弃。失业保险金只领到这个月为止。就算月租日币五万元,对我来说也是相当拮据。还有,如果没有浴室,纯子来家里找我时,就会很麻烦。没有浴室,有洁癖的她除了城市饭店外,绝对不会答应去别的地方洗澡。如果对她说:我们一起去澡堂洗澡吧!她就会回我一句:「那就跟泡在亚马逊河里面没两样。」,然后摆着一张臭脸,可能以后都不来找我了吧!
  「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其他任何条件我都愿意接受。」
  「其他任何条件都愿意接受。」
  近藤房屋社长抓到惠太话里的玄机,抬头望着上面,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转身看着惠太,右手大拇指打个啵后,敲敲自己的额头,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一样。
  「有一间房子很适合你。」说完,社长就走到摆在办公室后面的柜子,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跟刚刚的电脑图不一样,那是一张手绘的隔间图。那张纸非常老旧,已经泛黄。「就是这个地方。」
  确实有附浴室。有六个榻榻米大的和室和饭厅、厨房,还有一间洗手间,写着附卫浴设备。比我现在月租日币十一万元的单人套房还宽敞。
  「这里房租一个月只要日币三万六千元。不需要押金,也不需要缴管理费。」
  真便宜。便宜到让人觉得怪怪地。
  「为什么会这么便宜呢?」
  原本双眸闪闪发光,直盯着惠太瞧的近藤房屋社长,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大概过了一秒后,才再度勉强挤出亲切的笑容。
  「这个嘛,之所以会这么便宜,就是因为那个唯一的缺点。」
  「离车站很远吗?」
  「不是啦,走路只要九分钟就到了。」
  就算这位社长将一分钟当成八十秒计算,九分钟也不算太远。
  「那么,是因为日照不佳,光线昏暗吗?」
  「没有啦,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日照充足,光线很好。」
  「是因为下雨会漏水吗?球摆在地板上会因为太滑而滚动吗?」
  「都不是。那栋建筑物很坚固,算是不错的公寓大楼。」
  「那么,为什么房租如此便宜……」
  惠太觉得近藤房屋社长的眼角露出一抹笑意。
  「只是有点老旧,就只是这个缺点罢了。」
  「建筑物老旧?到底有多旧呢?」
  「那栋建筑物已经有三十五年历史了。」
  不知道为什么,社长的语气又变得很有礼貌。三十五年前就已经有人在盖公寓大楼了吗?那时候所谓的公寓大楼应该还没问世。
  「月租日币三万三千元可以吗?」
  近藤房屋社长以一种神似益智猜谜节目主持人的眼神看着惠太,像是在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手不断摇晃着那张旧纸片。
  「那么,我就租那间房,一切拜托你了。」
  没有参观房子就做了决定。因为怕看过以后,心意会动摇。
  不管怎样,惠太今年也才二十八岁。他是在阿波罗11号登陆月球以后出生的。虽然不笨,但是对于含有人情世故的谚语并不是很清楚。如果他熟悉这些谚语的话,脑海里应该就会浮现这样的警告谚语。譬如「贪小便宜,得不偿失」或「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  *  *

  脚程快一点,从车站走来真的只要九分钟。那栋名叫「月之丘公寓大楼」的建筑物,确实古老破旧。虽然号称是公寓大楼,但其实只是一栋小小的三层楼公寓。外墙已经剥裂的很严重,颜色也被熏黑成昆布咖啡色,长春藤好像在掩饰公寓的破旧感,毫无忌惮地任意缠绕伸展,使得建筑物的外观看起来就像是长满青苔的巨大石碑。打开镶崁着雾面玻璃的木制大门后,穿过玄关,水泥地板使得惠太走路发出脚步声,感觉有点阴森。
  这里当然没有电梯。惠太心里不断埋怨家电制造商,为何要设计出这么重的商品,一个人扛着双门冰箱爬上楼梯。为了要省点搬家费,就只租了一辆车,自己搬东西。也曾想过是否要找朋友帮忙,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失业了,新工作也没有着落,还搬到这么烂的地方,实在不想让朋友看到这样的窘境。自从辞掉工作后,就不再跟原职场的同事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连络。
  一楼有三个房间。前面的两个房间都没有门牌,也就无法确定是否有人居住。只有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挂着一块大大的木制门牌。镀金的花纹下面写着「八龙会」三个字。由名字应该能确定那不是花艺教室或茶道教室。所以决定不进去参观。
  由楼梯的平台往上观看二楼,也是寂静无声,感觉不到人气。惠太的新窝是302室。位于三楼的正中间。
  走进玄关就看到饭厅、厨房。右手边是附卫浴设备的洗手间。里面就是铺了杨杨米的房间。最实惠的空间则是玄关旁的衣柜。
  惠太不晓得上楼、下楼几次了。要将电视、音响、冷气机、MD组装零件、电脑、餐桌、床搬上去。还有塞满了书和DVD的厚纸箱。因为是第一次自己搬家,这下子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就是在这些家具的包围下生活。还有制作义大利面条的机器,实在想不通为何会买这种东西。
  利用空档时间通知相关单位将瓦斯和电话接通,当全部的行李都搬上楼,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暗了。惠太搓揉着像被铁板打到的腰,望着堆积如山的厚纸箱叹了一口气。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以后再整理吧!
  先去跟邻居打个招呼。虽然东京人的作风会无视于邻居的存在,但是对于在乡下长大的惠太来说,以前连在一公里外的邻居晚餐吃了哪些东西都可以知道,现在不让他知道隔壁住了哪些人,他会觉得很不安。惠太将要送邻居礼物的毛巾拿在手上,首先按了左邻303号的门铃。
  按了三次门铃都无人应门。可能没人在家吧,正打算离去的时候,终于听到屋内响起脚步声。
  应门的是一位看起来比惠太年长的男子。脸色苍白,看起来很不健康,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虽然门只开了几公分,但因为那男的很矮,可以清楚看到屋内景象,跟惠太的302号房一样,都是细长形的房间,里面有张简朴的书桌,墙上贴着美少女动画片海报,以及一张写着「离早稻田大学入学考试还剩一百五十天」的纸条。实在无法置信,眼前这男人竟然年纪比自己小。
  「您好,我是多村,刚搬到隔壁房间。」
  对方没有回应。
  「请多指教。」
  还是没有回应。他只是鼓着剃得很干净、没有丝毫胡渣的双腮。当惠太将毛巾递出去时,他竟像抓旧抹布般地将毛巾抓过去,然后用力关上门,差点就要碰到惠太的鼻尖。过没多久就看到他从信箱将毛巾丢出去。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惠太气炸了,真想从信箱将毛巾拉出后,拿回来。
  301号房的门铃坏了。用手敲门,大概过了五秒钟门就开了。里面正播放着听不懂的民族音乐,还传来浓浓的烟草熏烟,眼前顿时变白。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有着小麦肤色,五官轮廓深邃的男子。惠太向他打个招呼,对方以一种奇妙的腔调回话。
  「捏好(你好)!」
  他应该是外国人。亚洲裔的外国人。房间里面挤了大约十个人。大家的长相都很像。可能因为看到惠太的关系,大家赶快起身冲进浴室里。站在门口的男子耸耸肩,然后以仿佛是有着长睫毛的悲伤骆驼眼神,回头望着惠太。
  「你是警察吗?」
  「不是,我才刚刚搬到隔壁。」
  「搬到隔壁?」
  「是的——」,惠太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要跟他说英文。
  「那是警察的意思吗?」
  「不是,不是的,No Problem。我叫多村惠太。是刚搬进隔壁302号房的新邻居。请多多指教。」
  这次他好像听懂了。
  「302号房?」
  「是的。」
  男人从门边探出头,朝惠太的房间看了一下,不到一秒钟又马上将头缩回来。
  「那个,那个,请多多指教。你会很辛苦的。隔壁是佛陀会来的地方。」
  「佛陀……什么意思?」
  惠太反问他,那位男子开始以惠太听不懂的外国话念祷告词,低声呢喃念了两句、三句后,又慢慢地左右摇晃着他那纤长的脖子。
  「TEDA·APAAPA。这句话翻成日文就是请别在意的意思。我是住在大都会区的外来民族流浪汉。」
  这应该是日本人教他的,表演了一段让人无法招架的低级笑话后,还对惠太眨眼睛。那个动作就好像是双峰骆驼在沙漠中,发现遇难者后在眨眼睛。
  回到自己的房间,只将马上会用到的东西整理一下。将二人餐桌和餐具柜摆在饭厅。将床组和情侣沙发搬到榻榻米卧房。这些家具都是纯子挑选购买,全部是义大利制。一个人住使用这样的家具是有点奢华,不过就算纯子没有说出来,惠太也了解她在买这些家具时心里的想法。纯子一定是这样想的:「这些东西结婚以后也能用到」。
  将这些高级家具摆在老旧公寓铺着亚麻油地毡的地板上和褪色的榻榻米上,看起来就像是毫无价值的膺品。
  已经两个月没跟纯子见面了。在惠太辞去工作后,两人的关系马上就出现裂痕。两人之间已经超越同事情谊,也交往了两年,虽然尚未论及婚嫁,但是彼此的关系已经是非常亲密,就算没有说出口,但两人谈话内容的前提,早已经摆明了包含「结婚」这两个隐形字。虽说惠太是自己辞去这份工作,但形式看来与被裁员没两样,一定是这个原因在不知不觉间让纯子觉得焦虑没有安全感,惠太也觉得对不起她。身无分文,连想带纯子去她最爱的法国菜餐厅或酒吧的这种念头,都不敢有。
  最近都是惠太打电话找她,对方连一通电话也没有。虽然传了简讯也留言,但对方几乎都没有任何回应。再不赶快找到新工作的话,两人的关系一定会更恶化。
  辞去工作的时候,还是寒冷的冬天,但现在月历上面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夏天的前夕。今晚非常闷热。惠太脱掉满是汗水的T恤。明天再整理吧!先去洗个澡!这也是惠太坚持要租的套房必须附卫浴设备的原因。
  当惠太伸手推开浴室门的那一瞬间,感觉好像有人在抓他后颈项的头发。在公共厕所小便时,如果有人站在后面,就会有那样的感觉。
  他回头看,当然没有其他人。只见洛可可式设计风格的餐具柜玻璃上,映照着自己全身赤裸、眼睛张得很大的影子。
  转开旧式的水笼头,当不怎么热的水淋在身上时,惠太才发现肥皂和洗发精都还摆在厚纸箱里。边走边甩湿头发,回到卧房。到底是哪个纸箱呢?大费周章找过以后,打开的纸箱里只有鸣笛水壶和清一色的德国Meissen餐盘器皿。
  飒飒。
  听到轻微的声响。那是摩擦榻榻米的声音。惠太环顾屋内一周,又听到,
  飒飒声响。
  这次是正面对看。惠太吓呆了,脖子动也不动。在厚纸箱的另一侧有个人。
  「……你是谁?」
  惠太眼前站着一位短发女孩。从堆成三层的纸箱上面,只能看到小女孩像沙拉盘形状的发型和细长的眯眯眼。这时惠太才想起来,他并没有锁门。
  「你想干嘛?这里是我的家。」
  少女的眼珠子移转到惠太的大腿之间,眯眯眼突然变大,张开成如树叶的形状。这是很窘的情况。没穿裤子的男人和小女孩。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将年幼可爱的女孩诱拐到家中的变态男子。惠太赶紧用水壶遮住私密处,捡起长裤飞也似地再冲回浴室。
  听到那个女孩朝玄关走去的脚步声。惠太穿上长裤,采出头窥看玄关时,已经不见小女孩踪影。
  她是楼下邻居的小孩吗?惠太歪着头沉思。这栋公寓到底是什么怪地方?月租日币三万三千元,的确是太便宜了。

  *  *  *

  隔天下午,惠太吹着口哨,两个阶梯当一步地快步上楼。今天去东亚有限公司面试,有一种非常吉利的感觉。不,不只是感觉而已,事实上就是很顺利。自己简直就像是被公司内定的优秀职员。
  东亚有限公司是一家新开幕的化妆品行销公司。目前采取无店面销售方式,但是最近开始展开跟松清公司一样的联营店连锁销售模式。因此需要广征人才。跟之前的公司相比,这间公司不是那么有名,但薪水却是原公司的1.5倍。奖金也很可观。突然由董事级主管来面试,在离开的时候,社长对惠太这么说:
  「您什么时候能开始来上班?」
  现在惠太的脑子里,一直在反复回味这句话的含意。一只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面,装的并不是平常买的海苔便当,而是双层炸猪排便当,还有酒和小菜。提前庆祝自己找到工作了。
  这次的公司应该能让自己好好地大展身手吧!之前任职的公司是一间大型百货公司。惠太是在总公司的外商部门工作。那是以企业或大宗有钱人为顾客对象的豪华级职场。在公司里,从哪所大学毕业也成为升迁的重要依据之一,自己虽然不是一流大学的毕业生,但是营业成绩非常优秀。已经握有出人头地的单程车票了。虽然因为物流业景气不佳,惠太任职的百货公司也吹起裁员风,但对他来说,那根本是别人家的事,那股风暴是吹不到自己身上的。至少在木曾调职来担任外商一课的课长之前,情况对惠太都是有利的。
  木曾到职没多久,就要搬新家,还办了入厝宴席,一定是因为整个课里只有惠太没有出席这场飨宴,因而结下的梁子。并不是因为一开始就对木曾印象不好,所以才故意不出席。实在是因为那一天有个无法推辞的重要约会。那一天要跟纯子一起到餐厅用餐,那可是等了三个月,终于预约成功的人气法国餐厅。
  从大厝宴的隔天开始,木曾就将属于麻烦制造者的客人全部塞给惠太。一旦生意没有谈成,就责备惠太,骂他无能。因为这样,惠太在公司里的评价越来越差。听说公司即将公布裁员名单的隔天,惠太就主动提出辞呈。可能因为他不想让在隔壁部门工作的纯子看到自己被裁员的窘态,才决定主动辞职。
  打开第三瓶啤酒,将手机拿在手上。一定要打电话给纯子。毕竟自己搬家了,只是想传简讯告诉她新的地址。如果再告诉她自己被内定,找到新工作的话,她一定更高兴。
  这样子两人就可以重修旧好吧?不停地复诵已经想好的台词,喝口啤酒润润喉咙,从与众不同、只登录一组手机号码的电话簿中,叫出纯子的手机号码。但是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女人声音并不是她的声音。
  ——您拨的电话号码已经停止使用……
  怎么会这样?
  又重拨了好几次,但答案都一样。惠太用手机敲额头,一直在思考。他努力地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再喝一口啤酒,滋润干涩的喉咙。
  应该是这样吧?纯子喜欢追求新机种,她一定又换新手机了。交往的这两年期间里,她已经换了三支手机。就是这个理由。从很早已前就一直念着要将罟系统的手机换成DoCoMo手机。过几天她应该就会打电话来,告诉我新的手机号码吧!
  啤酒还剩下半罐没喝完,惠太就换喝威士忌。没有加冰块稀释,一口气就喝了半杯,然后像在吃壁纸般,嚼着没有任何味道的牛肉干。再一次对自己喃喃自语。就是这个理由。

  *  *  *

  到底是几点了?因为梦见自己用电钻挖柏油路,于是就惊醒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倒在床上睡着的。现在脑袋里还可以听到电钻的声音。昨晚好像喝太多了。头像打鼓般,很有节奏地刺痛着。
  喉咙很渴。内心祈祷希望冰箱里的矿泉水没有喝完,然后慢慢地抬起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昏暗的衣橱上方,惠太不禁揉揉惺忪的眼睛。
  是个人形娃娃。那是奶奶的市松人形娃娃。好令人怀念哦。
  惠太的家并不算富裕,所以老么惠太没有自己的房间,在上高中以前,都是跟奶奶一起睡。叫朋友来家里玩,当他们看到衣橱上面摆满的木制人偶或人形娃娃时,都拼命地取笑惠太。
  好久没再看过那么大的人形娃娃了——因为醉意未失,惠太就用睡意深浓的脑袋在思考。他爬起来,想到这里并不是故乡的家,而人形娃娃在奶奶过世的那一年就捐给了神社,当他想到这些事情的那一瞬间,感觉人形娃娃的身体奵像动了一下。
  有个人影缓缓地走下衣橱,朝厨房走去。市松人形娃娃的那头短发造型,惠太好像在哪里见过。没错,是昨天闯进家里的那个小女孩。惠太马上跳下床,在黑暗中寻找电灯开关,将灯打开。
  「你想做什么!」
  惠太大叫一声,努力挤出恐怖的表情,将头朝厨房探出去。
  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惠太也开了厨房的电灯,检查餐桌下面。还是没有人。真是个动作灵敏的小女孩。应该已经跑出去了。
  可能因为之前住的地方是自动锁设备,惠太常会忘记锁门。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才行。也不晓得这栋公寓住了什么样的人。双手抱着沉重的头,朝玄关走去,这才想起来。
  昨晚门确实是锁上的。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竟然可以闯进别人上了锁的家中。可是,我连门链也挂上了啊!惠太歪着头沉思。头就这样歪着,久久无法转正。
  难道,是幽——
  忍不住要脱口而出的话,赶紧再吞回去。如果整个说出来,那是很可怕的。惠太拼命地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在阿波罗号登陆月球以后才出生的惠太来说,从他一出生,在他的生活周遭,合理性就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活指标因素。
  我懂了。惠太弹了一下手指。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是一种幻觉。因为要忙着搬家,还要找工作,压力太大,导致过度疲累所产生的幻觉。还有,昨晚也喝太多酒了。
  一定是这样。惠太故意出声如此说,然后关掉电灯,再钻回被窝里。可是,已经不想睡了。醉意一扫而空,意识清楚的脑子里面,还一直如同复诵驱魔咒语般,不断说着「是幻觉、是幻觉」这三个字。
  不晓得过了多久,又听到轻微的摩擦声响。那是推开拉门的声音。声音是从玄关旁边的衣柜传来的。
  啪哒啪哒啪哒。
  那是赤足走在饭厅亚麻油地毡上所发出的厚重声响。这下更惨了,竟然开始幻听。惠太赶紧用枕头套压着耳朵。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心脏在鼓动的声音,只好拼命地憋气。那个脚步声就在枕头边停止了。
  碰!
  有人透过棉被用手指碰触自己的背部。惠太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移动,但是那个动作又来了。
  碰!碰!
  赶紧将拳头塞进嘴巴里,阻止自己惊声尖叫。那是幻觉!幻觉!幻觉!
  「呼!」
  那个幻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脚步声渐离渐远。然后开始听到好像有猫用舌头在舔饭桌的声音。那个幻觉正在吃牛肉干!
  「真好吃!」
  幻觉在自言自语。声调听起来像是老太婆的低沉嗓音,跟外表看起来的年龄搭配不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肉啊?」
  是幻听、幻听、幻听、幻听。
  「是马肉吗?」
  管它是马肉、羊肉、兔肉都好。请你赶快消失吧!又听到有人在喝罐装啤酒的幻听声音,马上又幻听到呕吐的声音。
  「呜嗝嗝!」
  惠太很想将耳朵塞起来,但是他做不到。因为有一只手一直握拳塞住嘴巴。
  「这个男人差劲……」
  惠太以为是在说自己,正想要冲出去。但是后来知道并不是在说他。
  「胡须长的真奇怪。一脸凶相,还有一双蛇眼。」
  原来她在看摆在餐桌上的公司简介手册。她应该是在骂东亚有限公司的社长。
  「这个人马上就会遭报应。」
  惠太全身抖个不停。吹进房里的夜风让他觉得更寒冷。因为没有开冷气,所以窗户是开着——
  「啊!」惠太躲在棉被里,轻声地叫了一下。「是窗户!」
  她应该是从窗户爬进来的吧?虽然不曾检查过马路的对面有哪些东西,不过这栋公寓如此老旧,应该很容易就会有外人入侵吧?应该是这样吧?她应该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得到合理的解释后,惠太的身体不再发抖。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而已。那就是为什么那样的小女孩会在三更半夜闯进这个房间呢?惠太透过棉被的缝隙望向饭厅的餐桌。
  惠太看到了那位小女孩的背影。她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整齐的短发,长度只到耳朵位置。短发下的双颊因塞满牛肉干而变得圆鼓鼓,不停地上下移动。
  「喂,小女孩!」
  惠太一出声,小女孩被吓得跳起来。像人形娃娃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动作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惠太。那女孩有着一张下方宽肿的圆脸。一双细长的眯眯眼。加上肤色白皙,鼻子和嘴巴也很小的关系,感觉就好像是在馒头上而划了两条刀痕。当她跟惠太四日交接时,眯眯眼张得很大。她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快步朝玄关方向走去。结果在门槛处绊倒,顶着短发的头就像风鼓般在地面上滚动。
  「你想做什么?」
  当惠太走近时,她屁股着地坐在地板上,然后用屁股挪动,往后退一步。她的身高应该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吧?还只是个孩子。如果跟这样的小孩子发脾气,也会显得自己很稚气。所以惠太就拼命压抑心里的怒气,勉强挤出温柔的声调。
  「我没有生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少女像抱着护身符般,双手紧紧抓着牛肉干,拼命摇着她马桶盖发型的头。
  她可能是肚子饿了。惠太以跟小动物相处的要领与她保持适度的距离,然后打开冰箱,取出要当早餐吃的饭团,摆在餐桌上。少女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走饭团。虽然她的脸很圆,但是手臂很纤细。饭团的塑胶纸都没拆掉,就直接塞进嘴巴里。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露出像小仓鼠的眼神,望着远方,继续活动双颊。将嘴里的食物吞下以后,才开口说话。
  「千代子。川上千代子。」
  她终于发现饭团还包着塑胶纸,开始用又短又圆的手纸剥纸。她的动作看起来很不灵活。
  「你从哪里来的?你是这栋公寓住户的小孩吗?」
  小女孩好像听不懂惠太在说什么,头歪歪地看着他。惠太只好换另一种方式问她。
  「你家住哪里?」
  「川越。」
  川越?川越在埼玉县呢!
  「那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本只是略歪着头,现在变成四十五度倾斜。
  「你的家人呢?」
  变成六十度倾斜。
  「你从哪里来的。从埼玉县吗?」
  「土中。」
  土中?没听过这个地名。没几秒钟工夫小女孩就将第一个饭团吃光了,然后做出如猫的表情,闻着第二个饭团的美乃滋气味。
  「你几岁?」
  「十四岁。」
  「你骗人?」怎么看,她都像只有十岁的样了。
  「我没有骗你。我是明治三十九年(一九〇六年)、丙午年出生的。」
  「什么?明治年代吗?」惠太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以后,才发现事有蹊翘,眼睛蹬得好大。「明治年代出生的?」
  这时候小女孩抬头挺胸,笔直站在惠太面前,像要发声练习般,将嘴巴张得很大,然后对惠太说:
  「我的生日是明治三十九年六月九日。」
  她不像在开玩笑。感觉就好像将已经记了很久的话再复诵出来。望着将第二个饭团也塞进嘴里、双颊圆鼓鼓的小女孩,惠太心里是这么想的。真是可怜,她应该是脑袋有问题吧?想到这里,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正常。她穿的是在女儿节才会穿的红色印花长袖和服。说不定她被家人送进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现在是从医院偷跑出来吧?
  「我打电话给你家人,电话号码是几号?我要打去哪里呢?打去川越?还是土中——」
  怎么会这样?惠太本来打算挤出从容和蔼的笑容,但是他却看到映照在前方餐具柜玻璃上,自己的脸已经扭曲变形的倒影。还有,应该是站在餐具柜前面的小女孩,遍寻整个玻璃镜面,却看不到她映照的身影。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鸣笛水壶的叫声。原来那是惠太自己的哀嚎声。
  从301号房传来睡意浓厚,说外国话的抗议声。小女孩——不,应该是幽灵,用手捂住耳朵。当惠太往后退时,对方也反抗似地摇晃着身体往后退。
  「好可怕!」
  那应该是惠太要说的话,结果被幽灵抢先一步。眼前这位少女应该已经吃下两个饭团才对,但是餐桌上面却摆着两个完全没有被拆封的完整饭团。当惠太发现到这个事实时,他又吼出像鸣笛水壶一样的叫声。
  301号房的人又抗议了。因为一墙之隔有人住的关系,这好像给了惠太勇气,他给自己壮胆对小女孩说:
  「出去,你给我出去!」
  「我没有地方去。」
  这位少女幽灵虽然个子矮,但是有着清楚的双脚。现在她的双腿在发抖。不晓得为什么,她好像也很怕惠太。当惠太察觉到这个现象的瞬间,他终于能镇静下来,以平稳的语调说话。
  「……这样的话,你没有地方去也没关系,不过我求求你,以后别再我面前出现。」
  「好!」
  反而是幽灵比较坦率有礼貌。她看着双眼圆瞪的惠太,将双手摆在膝盖上面,鞠躬行礼,然后啪哒啪哒地往前走,消失在衣柜里。衣柜里面塞满了纸箱,应该没有容身之处才对。
  惠太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挪动餐具柜,挡着衣柜的们。然后蜷缩在卧房的角落,用棉被盖头。就这样等待清晨的来临。
  窗外的阳光给了惠太勇气。他这才慢慢地伸伸懒腰。但还是很小心,抱持着警戒的心朝厨房走去,洗脸,将宝特瓶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打开电视,声音转得比平常还大声。
  九点多的时候,打了电话去近藤房屋。
  ——您好,这里是近藤房屋。是,您是刚般进月之丘302号房的房客?找社长吗?请您等一下。
  接电话的人好像是社长太太。因为惠太听到话筒的另一端,那位中年妇女大声叫着「老公」。还有惠太也听到有个男人出声回应,但是后来接电话的人仍然是社长太太。
  ——社长不在,刚好有事出门。
  不晓得为什么,那种感觉就跟打电话到纯子住的地方一样,没人理会。
  惠太只好对社长太太说,有急事,请社长马上与我连络。当他挂掉电话后,马上又发生一件惨事。从一直开着的电视机听到很熟悉的名字。
  ——东亚有限公司社长武元胜敏,昨晚因涉嫌诈欺案件,遭警政署生活经济课逮捕……。
  电视荧幕上出现一辆正要开进某栋建筑物的黑头轿车。在车子后座,两位彪形大汉中间的那个人,就是东亚有限公司的社长。

  *  *  *

  东亚有限公司的内幕就像是一辆火车,在化妆品行销上彻底失败,最终引火自焚。以虚假的开店计划招募联营店会员,诈欺募集巨额资金。应征员工只是演出的一场戏,不过是为了取得催促总公司进行开店计划的会员们之信任。
  现在不是烦恼幽灵事情的时候。拜刚刚的新闻之赐,让惠太只好赶紧冲到他原本不打算参加的「中途换职博览会」现场。因为他的工作又泡汤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挤满企业征人摊位的会议大厅里,失业人口多到让人以为是要在这里举行失业者集会大游行。因为人潮实在太多,惠太只好无功而返。
  在回家的路上,惠太以厌恶痛恨的眼神望着塞满各家公司简介手册的纸袋,叹了一口气。惠太才二十出头,到任何一个摊位应征,应该成功机率都很高,但是参加博览会的征才企业都不是大企业,全是中小型企业或新公司。而且每家开出的条件和业务内容也几乎相同。
  随便选哪一家都可以吧?可是到底有没有可以让我挺起胸膛,对纯子大声说出公司名称的公司?或者让旧日同事羡慕的好公司呢?
  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指点般,惠太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点子。对惠太来说,他实在不太想这么做。惠人的谚语造诣不是很深,所以他应该不会想到那句谚语,但是简单的说,那句谚语形容得最贴切,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
  从众多简介手册中,挑选出好几本刊登社长照片的手册,然后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摆在餐桌上。餐桌的正中间摆了牛肉干和罐装可尔必思饮料,好像在摆供品。将挡在衣柜前的餐具柜移走,回归原位,然后惠太就钻进被窝里,清清耳朵仔细聆听四周的状况。
  大概在凌晨一点多左右,传来衣柜拉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啪哒啪哒啪哒。
  跟昨天相比,惠太的身体并没有抖的那么厉害。现在对惠太来说,可能要继续过着失业生活与失去纯子这两件事,远比幽灵还让他觉得恐惧。
  幽灵在厨房里很满足地说:
  「果真是马肉。」
  接着听到啪砰啪砰敲打金属的声音。她好像不晓得打开铝罐的方法。
  「呜!」
  好像在观察珍奇野兽的户外生活,惠太很安静地透过棉被的缝隙审视她的一举一动。小女孩幽灵正用她的和服长袖擦拭餐桌。
  幽灵拿起桌上的简介手册,然后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又继续抓起牛肉干吃。喝了一口可尔必思,再继续观看那些手册。只听到幽灵「嗯、嗯、嗯」地呻吟着。惠太将耳朵靠在棉被旁边,竖耳倾听。
  「的……精心努力……步伐」
  她在念手册上的假名。她好像不会念汉字,专挑假名念。
  「是……以制造商身分……立志成为……」
  如果不制止她的话,她可能会这样念一整晚。惠太记起在珍奇格言字典里有这样的一句话:「为了更大的利益,只好牺牲小利益」,这句格言让惠太充满勇气,终于出声叫了那位幽灵女孩。
  「那个,喂、喂!」
  真是令人意外,惠太竟然能以平常的声调叫人。
  「呜呜呜呜」
  幽灵发出哀嚎声,嘴里的可尔必思全部喷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她噎到了,发出像老太婆般的呻吟声。看她的样子似乎很痛苦,惠太赶紧冲过去拍着她的背。以前都以为幽灵的身体是冰冷的,但实际碰触后,不觉得冰冷,但也没有任何温度。跟活人的体温不一样,而是跟室温一样。
  「你还好吧?」
  惠太将新的可尔必思饮料摆在原本想要逃走的幽灵鼻尖前。幽灵就像正在接受训练的狗,完全静止不动。不知从何时开始,内心的恐惧感已经完全消失。被可尔必思噎到喉咙,有着一张像大福麻糬脸的幽灵已经不再让惠太觉得恐惧。幽灵的视线就在衣柜和可尔必思之间流转,最后她缓缓地伸出手,接过惠太手中的可尔必思。
  「我有事想问你。我希望你看这些照片,然后告诉我这些人的品性如何。」
  幽灵双手抱着可尔必思,正打算逃回衣柜里,被惠太叫住了。惠太将刚刚小女孩连着包装纸都一起吃下去的牛肉干塑胶袋剥开,然后拿在手上,像摇着小手电筒一样地左右晃动,想以牛肉干诱拐小女孩停下脚步。
  搞不好惠太是第一位用诱饵成功诱拐幽灵的人类。三分钟以后,惠太和嘴里含着牛肉干的幽灵面对面地坐在餐桌边。幽灵眯着眼睛,浏览着简介手册。很舍不得地将嘴里含的牛肉干拿掉,以低沉纤细、像微风般的声音说道:
  「没有羞耻心。野心大。喜欢说教又好色。」
  「你说得没错。」惠太心有戚戚焉地说。「那么,这一位呢?」
  「不知羞耻、欲望强、爱慕虚荣、好色。」
  「这个呢?」
  「很贪心、爱慕虚荣、爱说教。」
  「这样子不就每个人都一样烂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家都烂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她这么说,这些在简介手册上志得意满阐述自己经营理念,还自信满满地刊登大头照的人,大都是这样的烂人了。惠太突然想问幽灵一个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人的品性?」
  「那是相学。」
  相学?应该是面相学吧?
  「你在哪里学的?」
  「爸爸教我的。」
  「你的双亲怎么样了?」
  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小女孩是明治年代出生的话,她的父母当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们已经去世了。爸爸在我七岁时去世,妈妈在我十岁时去世。」
  「他们都过世了,那你怎么办?」
  不晓得为什么会突然想问幽灵的身世。可能因为最近都忙着面试的事,好久没有好好跟人聊天的关系吧?
  「我去了岛原四村,去善次郎叔叔的家。」
  幽灵歪着脖子沉思。
  「九州的岛原吗?为什么你要去那里?」
  「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我的头脑不好。头脑笨,也长得不漂亮,简直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这是谁说的?」
  「谁说的……」
  名叫千代子的幽灵将脸往上抬,双眼翻白。惠太原本以为她想唤起身为幽灵的本能来恐吓自己,但后来想想并不是这样,她会做出这样的表情,其实是在回忆想事情。
  「想起来了,是善次郎叔叔。」
  好像天花板上有写字一样,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将天花板上的字念出来。
  「阿春婶婶也曾经那么说过……去到岛原的家,妈妈的衣服全部送给了阿春婶婶。我的衣服送给了堂妹未衣和纱和。爸爸的钱就送给了善次郎叔叔。已经没有可以送的东西,所以就变得一无是处。」
  「怎么可以那样说,真过分!」
  「叔叔对我说:你头脑不好,最好不要上学。就在家里照顾善吉好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千代子紧紧闭上眼睛。然后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只要一想,就会觉得头好痛。」
  「你最后记得哪些事?」
  「土里面。蚯蚓爬满我的身体,非常痒。蝼蛄想咬我。当时我拼命喊救命,希望有人来救救我。」
  听她那么说,觉得好可怜。
  「你已经死了。变成幽灵了。」
  千代子蹶起小小的厚唇,那样子就像只小鸡。
  「不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那么,你待在土里多久呢?蚯蚓和蝼蛄把你身上的肉都吃光了吧?」
  千代子没有再蹶着嘴。然后她轻轻张开嘴巴。
  「啊!」
  露出害怕的眼神,看着惠太。
  「现在不是明治年代,也不是大正年代。现在是平成年代。」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于是惠太就对她说明。千代子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年间,接下来是昭和年代,而现在则是昭和之后的平成年代。提到日本战败这件事时,千代子原本像柳叶般大小的眼睛突然张得很大,就像是广叶树种的叶子。
  「所以说,乃木大将也死了。」
  「不,现在不是谈论那个问题的时候。」
  「我该怎么办才好?」
  听千代子这么说,惠太也觉得很伤脑筋。千代子的嘴巴和眉毛都变成「へ」字形。下嘴唇蹶成像颗小酸梅。
  「……不准哭!」
  「呜呜呜」
  「我不是说不准哭吗?我会负责任,让你成佛升天的。」
  惠太终于说出来了,可是到底该怎么做,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总之,首先要让千代子将想起来的事情全部说给自己知道。
  「首先,你试着想想自己是死在何处?怎么死的?那些事情比较重要。」
  「是的。」千代子频频点头。
  「那么,还要跟你做一个约定。当你出现时,请务必要出声,不然很可怕。」
  「好!」
  于是,惠太就正式与幽灵同居了。

  *  *  *

  接下来,千代子每晚都出现。
  通常都是惠太钻进被窝里没多久,千代子就会出现。她就吃惠太已经摆好在餐桌上的食物。虽然千代子不想主动开口说话,但却很希望跟惠太打个招呼,所以喝了可尔必思后就会拼命地叹气,吃牛肉干或饭团时,还会自言自语地,问一些与牛肉干或饭团有关的问题。如果太吵了,惠太会从被窝探出脸,回答她问题。「那是牛肉」、「不准喝啤酒」。当惠太告诉千代子一个饭团要一百二十日圆时,千代子竟被酸梅籽噎住喉咙。
  我是住在大都会区里的外来民族流浪汉。真的就如301号房的尤曼先生所说。当惠太习惯以后,也不会觉得幽灵有啥好怕的。看着她那悠闲的容貌神情与行为举止,实在无法把她跟幽灵连想在一起。
  现在惠太遇到尤曼先生和他那十一个朋友时,也会彼此打招呼。
  「你好。」
  「斯拉马索雷。」(尤曼先生的国家母语,「你好」的意思。)
  虽然尤曼先生有告诉惠太他的名字,但是一问他是哪里人,他只是回答「我的故乡在南方,比蒲田还南方」。他好像是半年前来到日本观光。「来观光以后,就打算留下来打工。在我的国家我也是开推土机的,但想不到在这里可以赚更多的钱。」。在物价下跌、通货紧缩的日本生活,就如尤曼先生自己所说,很轻松!很轻松!所以就把兄弟姐妹和亲戚全叫来了。如果打开窗户,每天早晚都会有一股惊人的辛辣香料怪味飘进来,有时候还可以听到穿越墙壁的合唱念经声,不过这些事情都不足以构成生活上的困扰。
  至始至终最令人厌恶的反而是303号的房客。常常会在深夜发出奇怪的声音。譬如整天晚上来回踱步走动的声音,或者不停地喃喃自语的声音。那位房客好像从不出门,只有第一天搬来这里去打招呼时有看到他的人,后来都没见过他。惠太心里一直觉得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对于纯子一直没有告诉惠太新的手机号码这件事,最近惠太好像也释怀了。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认为纯子一定是出国旅游了。每年一逢中元节商战期前夕,纯子就会提早放暑假,到国外旅游。不过惠太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才会很焦虑为何纯子不打电话给他。在百货公司工作,平常很少休假,所以要放长假的话,一次可以得到长达十天以上的假期。
  去年惠太就勉强挤出假期,跟纯子到马尔地夫渡假。两人还相约下次要去纽西兰。坐在回程的机舱里,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纯子会这样说:「下次就当做是蜜月旅行。」。
  搬来月之丘公寓后,这是第二个周末。
  惠太从影带出租店租了两支DVD,快步地上楼。「晚安」。「斯拉玛玛兰」。平常尤曼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都会在楼梯间聚会,惠太跟他们打过招呼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惠太很悠哉地将DVD放进播放机里,这支DVD不是在柜台结帐时,摆在最上面的法国电影,而是放在下面的《穿着围裙的全裸少妇》。毕竟惠太才二十八岁,还处于年少气盛期。加上已经四个月没跟纯子见面了。前面有穿衣服的剧情就用快转转过,进入主题时,惠太脱下裤子,握着自己的阴茎。
  「打扰了!」
  「啊!」
  惠太赶快将萎缩的阴茎用面纸盒遮起来。千代子虽然用双手遮住眼睛,但是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却是张开的。
  「我现在很忙,待会再来。」
  「会动的人,我想看!」
  千代子指着少妇手里拿着小黄瓜的画面,少妇正用小黄瓜做其他用途。也就是说千代子想看电视。
  「是活动照片,我是第一次看到耶!」
  这时候小黄瓜换成了苦瓜。惠太赶紧转换电视画面,他转到动物频道。
  「哇!」千代子发出赞叹之声。「那是野猪。」
  「不是啦,是河马。」
  「哇,是龙!好可怕!」
  「那是长颈鹿。」
  惠太拉上长裤的拉链,然后对端坐在距离电视荧幕五十公分前的千代子说:
  「对了,你想起来了吗?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狒狒!是狒狒!」
  「不是狒狒,是大猩猩。求求你,赶快想起来。否则一直待在这里,我也很困扰。」
  千代子终于转头看着惠太,此时她的眉毛和嘴唇早已憋成へ字型,一脸不悦。
  「没关系,你想一直住在这里也行。不过,还是会觉得有点怪怪的。」
  「因为我很笨,所以不能住在这里?」
  「不是那样的问题啦。」
  「因为我一无是处吗?」
  「不是,千代子你绝对不是一无是处。你也不笨。仔细瞧瞧,你长得还蛮可爱的。」
  惠太只是想安慰她,但千代子好像会错意了,赶紧将她那双短腿缩进和服里,以极度警戒的眼神瞪着惠太。
  「你不要误会了!」
  节目结束,进广告。惠太拿起摇控器,不停地转台,然后听到千代子发出近乎哀嚎的欢叫声,还高兴地拍手。
  「你想看哪一台?随便你选。」
  「刚刚那个没有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
  也许千代子果真是个恶灵。

  *  *  *

  接下来的一周,有三间公司跟惠太连络。其中两间公司是在中途换职博览会上,感觉蛮不错的物流公司,具有中小企业规模。另一家公司则是在HELLO WORK网站找到的,专门出版绘本、儿童书籍的小型出版社。学生时代曾和朋友们一起制作迷你漫画杂志,好怀念那个时候,就带着开玩笑的心情接受了那间出版社的面试,不过看了位于贫旧杂居大楼里,堆满旧报纸、旧杂志的出版社状况,顿时从幻想中惊醒。
  每家公司都说以录用为前提,希望再面试一次。这一刻的心情就好像背在身上好几个月的沉重行李,终于可以放下了。很想跟别人好好地聊聊天,于是惠太拿起睽违许久的手机。首先打电话给学生时代的朋友,然后再打电话给以前的同事。
  你辞职是对的。我实在太过安逸了。接下来的交谈情况就不妙了。惠太就这样听以前的同事发了一阵子的牢骚,但是他实在很不想再听下去。其实他是想以问候大家近况如何为借口,顺便打听一下纯子的事。以前那间公司不赞成办公室恋情,所以惠太和纯子交往的事,并没有告诉同一课里的这位男同事。
  「对了,永岛近况如何?永岛纯子好吗?」
  ——永岛?她休长假。又出国去玩了。二课实在很闲啊!
  果然没猜错。虽然今年无法同行,但明年一定要跟纯子一起到纽西兰渡假。
  ——你知道她跟谁一起去吗?
  「什么?」
  ——应该是跟驹泽先生一起去的。最近他们两个人走得很近,所以就东窗事发了。连休假日期都一样。有好几天的时间,两个人都一起在研究纽西兰旅游简介呢!看起来好像是婚前旅行。
  「啊,有这种事啊?」
  顿时惠太的胸口好像被放了一颗保龄球般沉重。
  ——驹泽先生现在在外商部门很红,还到课长家里帮忙拔草呢!你想想永岛的那副长相,就是很会算计的样子。她挑男人的眼光很严格。对了,你最近如何?找到新工作了吗?
  惠太很想假装镇定,但是根本无法压抑内心起伏的情绪,含糊地说些客套话后,就将电话挂断了。很想喝啤酒。不,应该喝更强烈的酒。于是就去了便利商店,买了整瓶的威士忌。将买来的可尔必思易开罐拉开,也打开牛肉干,摆在桌上。毕竟一个人喝酒太无聊了。
  没多久,背后就传来声音。
  「我可以吃吗?」
  「可以啊!」
  「可以喝『卡鲁比思』(可尔必思)吗?」
  惠太并没有回头,只是点点头。听着千代子像胆颤心惊小仓鼠般晈着牛肉干的声音,惠太不发一语地啜饮酒杯里的酒。耐不住寂寞的人其实是幽灵。
  「八点可以让我看百万富翁益智节目吗?」
  「好!」
  「那些会动的人的脸实在很滑稽。常听到人家说:『最后的安塞』(译注:安塞,answer之意)。」
  看来千代子已经习惯现实世界的生活了,比惠太还更能适应这样的生活。真令人羡慕。
  「『最后的安塞』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你不要喝那么多酒。洋酒后劲很强。」
  千代子用一种已经死了很久的老太婆语调向惠太说教。
  「没关系啦!」
  「我觉得你今天很奇怪。」
  「我没事……对了!」惠太勉强挤出笑容看着千代子。「我有个人想请你看一下面相。」
  惠太从相簿里取出好几张照片。全是纯子的照片。
  「妆化的这么浓,我不会看。」
  「将你的感觉说出来就好了。」
  「擦金色的指甲,这就是野心大、欲望强的象征。由鱼尾纹的数目来看,这个女人很淫荡。下庭看起来魔多——」
  千代子好像只记得一些面相学的专门用语。只有在这种时候,她说话的语气就会变成老太婆,而且尽说些难懂的名词。
  「好了,别再说了,可不可以说得简单明了一点?」
  「她绝对不是好女人。爱慕虚荣,欲望多。很会诱拐男人。」
  「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最后的安塞。」
  「不要胡说八道!」
  千代子吓到从椅子上掉下去。张大她的眯眯眼,瞪着惠太。
  「为什么?这么大声?」
  「……对不起。我也不晓得为何会这样。我要去洗个澡,你想做什么事都随便你。」
  惠太并没有泡澡,只是冲澡而已。用冷水一直冲淋身体,一直冲到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可是心里的保龄球却变成有十六盎司重。
  走出浴室时,益智节目已经结束了,电视画面正在做天气预报。千代子好像对明天的天气没有兴趣,坐在衣橱上面,摇晃着双脚唱歌。她的歌声高亢澄澈,跟平常的老太婆语调截然不同。
  「你在唱什么歌?」
  「卡裘夏的歌(译注:旧苏联帝国流行的歌曲)。」
  「真好听。」
  「以前常跟花小姐一起听收音机,就会听到这首歌。」
  「花小姐是谁?」
  千代子抬头凝视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然后很落寞地回答。
  「想不起来了。」
  电视画面已经变成介绍国外美食的情报综艺节目。荧幕上出现的那个主持好像是以前的偶像歌手,她不管是否会让住在南方之岛的原住民感到困惑,大声地在说话。
  千代子从衣橱滑下来,又盯坐在电视前面。突然那个女主持人竟对的一只烤猪大叫。
  ——唉呀,好可怜哦!
  既然觉得可怜就不要吃嘛!电视机不停地播放着令人感到非常烦燥的叫声,其实惠太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但不晓得为什么,今晚觉得特别吵。
  突然千代子说话了。
  「就是这里。」
  「这里怎么了?」
  千代子指着电视荧幕。那一刻女主持人就在东南亚的渡假胜地,对着堆积如山的热带水果发出娇颠的叫声。
  ——哇,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我就是在这里死的。」
  「这里不是日本啊!」
  ——真的好丰盛。
  「山的形状是一样的。」
  「你应该搞错了,再仔细想想吧!」
  就跟平常一样,每次千代子要沉思时,就会抬头望着天花板。然后眼睛半闭,将短发左右摆动。
  「……善次郎叔叔家里来了一个男人。他说要请我吃冰淇淋,就带我去了长崎……买了漂亮的衣服给我,然后我们就搭了船。」
  那位女主持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原来她开始在念已经写好的剧本台词。
  ——这里曾经开了好多家娼馆,有很多被称为「唐行小姐」的女性在这里工作。即使到现在,这里还保留了那些因为贫困,远从日本来到异国卖身的悲惨女性们的坟墓——
  「啊,想起来了。岛先生的十字架坟墓就是在那里。」
  「……你以前是唐行小姐吗?」
  原来她被那个善次郎叔叔给卖掉了。千代子好像听不懂惠太说什么。她转过身,愣愣地看着惠太。
  「你还记得你在那里做了什么事吗?」
  因为千代子又抬头看着天花板,惠太赶紧阻止她。
  「啊,算了。不用再想了。」
  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千代子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将宝贝的可尔必思全部喝完。看她的行为举止,真的就像是个小孩子。如果算年纪的话,大概是国一生、国二生吧!竟然把这么小的孩子卖到国外去当妓女,实在令人无法置信。那些人真的很可恶。压着惠太胸口的沉重保龄球,这下子更往下滑落到胃里去了。
  「……真过分!」
  电视上的搞笑明星玩游戏输了,被罚要吃超辣料理,他的动作很夸张,害得千代子紧盯着荧幕不放,可是突然她开口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是疟疾。」
  「疟疾?那是传染病吧?」
  「是的,我就是因疟疾死的。」千代子说的斩钉截铁。「一般人生病都是去疗养所,可是我却被带到一间很奇怪的小屋里。因为我笨手笨脚,所以就让我负责倒茶。他们不给我药吃,我真的好可怜。」
  「这样跟杀人有什么不一样?!既然你会面相学,为什么像你的亲戚,还有那些卖春的人口贩子,你无法看得出来他们是坏人吗?」
  虽然知道这是发生在八十年前的事,就算生气也是于事无补,但是心中那把怒火就是遏抑不住。
  「TEDA·APAAPA。」
  千代子不晓得从哪里听过这句话,于是不经意就说了出来。
  「这种事怎么可以APAAPA?你应该生气才对。你的亲戚把你的钱都拿走了,还把你卖了!不给你看病的钱,连药也不给你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你应该更生气才对。」
  「生气?」千代子将眉毛往上吊,嘴唇往前突出,还露出牙齿,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做了各种表情以后,她才继续说话。「怎么样才算是生气?我已经忘记要如何生气了。」
  惠太的胃里好像有东西在燃烧,就要喷出火来了。
  「怎么会这样?对了,你毕竟也活了十四年,总有一两件让你觉得快乐的事吧?」
  千代子望着天花板的木梁,缓缓地说道:
  「冰淇淋很好吃。坐船旅行很快乐。」
  「就只有这样?」
  「跟爸爸去浅草玩。他还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背着我走。还吃了可乐饼,真好吃。」
  「就这么一点点?」
  千代子翘着嘴巴,整个脸颊泛红。
  「跟妈妈坐火车,妈妈买衣服给我。还带我吃红豆年糕汤,好好吃。」
  「你看你就是这样,现在的你应该生气才对。看你这个样子,更让我生气。」
  就像是一台坏的MD播放机,千代子慢慢地继续往下说:
  「寅之屋的羊羹好吃;牛奶糖好吃;爸爸买回来的特产寿司也很好吃;南洋的海很漂亮;听了好多的唱片;花小姐说短发比较适合我;外国人都夸奖我歌声好;椰果很好吃;虾也好吃;夕阳很漂亮;海浪的声音让人听了心情很好。我一直都有听到海浪声,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千代子连换气也没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所以就呛到了。惠太赶紧拍着千代子跟室温一样的背部。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让我帮你生气吧!」
  惠太站起来,打开窗户,用力缩紧腹部。仿佛要将压在体内又重又热的东西吐出来一样,朝着夜空大叫:
  「王八蛋~」
  一楼的八龙会窗户是开的,传来很凄厉的责骂声。二楼不晓得从哪里传来像猫叫的女人声音。这一刻惠太才知道原来二楼也有住人。可是301号房却传来鼓掌的声音。
  千代子瞪大眼睛望着惠太。表情显得非常凝重,静静地说:
  「今天你最好早点睡。」
  「好。」
  「我也要早点睡。」
  惠太推开衣柜的拉门,对千代子说:
  「明天我会买一堆的牛肉干。让你吃很多很多。还有可尔必思。」
  「谢谢你了!」

  *  *  *

  隔天早上,近藤房屋的社长打电话来。
  ——这么久才回您电话,真是过意不去。
  惠太正想骂人,他这句话就好像堵住了惠太的嘴,让他不好意思骂人。
  ——您一定很生气。关于那栋公寓,从很久以前就接到各式各样的投诉,我想的确应该好好处理才是。请您放心,我已经连络了一位很好的灵媒大师。
  「不用了,我已经不在意了。」
  ——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呢?那里的房客全是我介绍的。我不可以就这样放任不管。关于除灵费用,您不用担心。我们一人负担一半即可。
  「算了,不必了。」
  ——那么,费用我负担六成、您负担四成,这样如何?
  「我都说不用了!」
  惠太挂掉电话。现在才要除灵,已经太慢了。听过千代子描述她的身世以后,惠太已经约定好要让她成佛升天。
  时近中午,惠太刚好从自助洗衣店回来,看到公寓大门前停着一辆写着「近藤房屋」的车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冲到三楼,果然如他所料,家里的房门是开着的。
  屋里除了近藤房屋社长外,还有另一位好像在X JAPAN节目出现过,穿着黑色礼服的瘦削女子。
  「你们在做什么?」
  「啊,不好意思。因为您不在,只好私自闯进来了。我们刚刚帮隔壁除灵完毕。因为大师说,整栋楼都有幽灵附身。」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惠太,手里拿着一个像是便宜的SM道具在挥舞着,还发出很阴森的声音。
  「嗯,我看到了,是个恶灵。」
  千代子就在衣柜上面。她像猫一样紧缩着身体,不停地发抖。千代子就在灵媒和近藤房屋社长的前面,但是他们却毫无察觉。好像除了惠太以外,其他人根本无法看到千代子。那位灵媒将眼光移向不一样的方向,那个看起来自身就像是恶灵,气色不佳又瘦巴巴的女人郑重宣言说道:
  「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恨,而留在人世的男性恶灵。」
  这女的根本是个骗子。这样就不怕了,至少她无法对千代子做出任何事。
  骗子灵媒开始念着奇怪的祈祷词。不过,虽然她只是乱念一通,但是她的祈祷词好像蛮有威力的。千代子的身体抖得很厉害,最后竟全身痉乐。一头短发就像洗车的掸子一样,不停地摇晃着。
  「等,等一下!」
  「您不用担心,费用是七三分帐。」
  「我不是说不用了吗?那个人是骗子。我看到的幽灵是个女的,是个小女孩!」
  惠太挡在灵媒和近藤房屋社长的前面,伸手指着门。社长是一脸无奈,灵媒不理他,继续念咒语。
  「不要再念了,全部给我出去!」
  太慢了!当惠太回头看衣柜上方时,千代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晚上七点五十分。餐桌上摆了牛肉干和可尔必思。千代子爱看的动物频道节目也开始播映了。
  可是,八点过了,千代子还是没有出现。惠太又将在便利商店买的柴鱼酸梅饭团拿出来,也一起摆在餐桌上。动物频道的节目结束了,转到九点开始播出的益智节目,希望能引诱千代子出现。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千代子都没有出现。
  惠太不禁叹了口气。他让一位死在异国的十四岁少女又死了一次。

  *  *  *

  第二天,惠太就决定了工作。新公司的名字是周曜社,是一间只有十名员工的迷你型出版社。薪水很低,没有年终奖金,职场环境很脏,但是比起要低声下气向有钱客人推销日币好几百万元的手表或皮草的行销工作,比起要去上司家里帮忙除草来说,这份工作显得有意义多了。
  惠太也打算搬家,想在公司附近找房子。这次就算没有卫浴设备也没关系。因为他已经不想再继续住在这里了。
  因此,就将床和情侣双人沙发送给从以前就一直很想要的尤曼先生。有了床铺的话,上面可以睡两个人,下面可以睡两个人,小小的一个榻榻米面积,就可以睡四个人。当惠太将床舖解体,拿到隔壁时,尤曼笑得好高兴,他的笑容是真心的,日本人永远无法模仿得来。
  「谢谢你。想不到你真的会送给我。」
  尤曼先生好像交了个日本女友。所以他的日文进步神速。「太好了,我听近藤房屋的社长说过了,他说再也不会有幽灵出现。」
  「……嗯。」
  「现在真的是TEDA·APAAPA。」
  尤曼先生的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APAAPA。不过惠太却一点也不觉得APAAPA。他有个问题想问尤曼先生:
  「尤曼先生,听你说你在故乡是开挖土机的?」
  「是啊,我在我的国家也是做同样的工作。有一天在挖土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就来到日本了。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人类真的很奇怪。」
  「没错!」,确实是很不可思议。
  「在我的国家有好多幽灵。所以我知道。那是坏的幽灵。」
  「是这样吗?」
  「是的,虽然我看不到幽灵,但我听得到声音。我的奶奶能看到幽灵,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会在半夜吵闹的幽灵是很坏的幽灵。」
  才没有这种事。惠太忍不住要吐出这句话。千代子不是恶灵。只会诅咒、只会怨恨的恶灵是我们人类才对。
  「近藤房屋的社长说,那个幽灵因为念书念得很辛苦,就在房里开瓦斯自杀。他好像也要把大家都炸死才甘愿。」
  「什么?你说谁啊?」
  「就是303号房的恶灵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隔壁的房间是恶灵住的房间。你要振作一点,别吓坏了。像你这种人啊,人家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充耳不闻,才会这样。」
  「……啊。」
  惠太就站在303号前。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握着门把,推开门。里面没有半个人。连惠太看过的书桌和海报,以及那张写着「离早稻田大学入学考试还有一百五十天」的纸条都不见了。不,这里本来就不能称做是一间房间。
  浴室没有门。饭厅的天花板和墙壁被烧得焦黑。窗户玻璃全碎了,玻璃四周都贴上了塑胶膜。在玄关的地上,只看到惠太送礼的那条毛巾。
  实在让人无法置信。同一栋公寓里,竟然还有另一位幽灵存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栋公寓是不是盖在特殊的磁场上?
  这么说来,千代子是因为受到那位男恶灵的牵连才会被驱魔消失的。真是可怜啊!就算当了幽灵,还是这么的命苦。
  少了床和沙发,整个房间变得空荡荡,一个人住的话,实在太宽敞了。惠太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收拾着桌上的牛肉干。不知不觉间竟哼起歌。而且还是那首卡裘夏之歌:
  「卡裘夏真可怜
  分离的痛苦
  痛苦的分离流下的眼泪」
  后面歌词是什么,惠太不记得了。就在那时候,在不怎么好听的惠太歌声中,又多了另一个人的歌声。那是如同管乐器,音调高亢澄澈的歌声:
  「风吹拂着原野太阳下山了」
  惠太缓缓地朝后转身,千代子就坐在衣柜上面。
  「你没事吧?」
  「好可怕哦,我一直躲在衣柜里。」
  「……太好了。」
  「你干嘛这么高兴?我可是鬼呢!」
  「不,虽然我答应你,要让你成佛升天,但如果你不在了,我会觉得很遗憾。我有个好点子,我帮你找出令尊和令堂的坟墓。然后我们一起去祭拜吧!」
  「谢谢你。」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你就住在这里吧!」
  「这就是最后的安塞?」
  「是的,最后的安塞。因为你也帮了我很多忙。」
  千代子摇晃着她那双短腿,高兴地说:
  「TEDA·APAA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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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老猫

  秀雄叔叔往生的那一天,正好是一月中旬,很难得地,东水下起了大雪。
  死因是心肌梗塞。享年六十五岁。如果以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来看,也许会让人觉得是早逝了,可是很遗憾地,却没有人为叔叔的死感到惋惜,也没有人来吊唁。因为秀雄叔叔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是个独居的老人。
  就连我这位唯一的侄子,对于秀雄叔叔的记忆也是很模糊。上一次见到他是十年前,在爸爸的丧礼上。明明是参加自己兄长的丧礼,却以吊唁宾客的身分突然出现,没有跟任何人说到话就消失不见,搞得我妈妈和其他亲戚都很不高兴。
  如果要问我是否还记得以前叔叔长什么样子,在我年少时代,他好像有来过我家几次。只记得他蜷曲着瘦削的身子,坐在三芳听着我的父亲对他说教,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一叠纸钞时,那副羞赧与苦笑的表情,以及永远都闪烁着光芒的眯眯眼和染在他衣服与皮包上的水彩味道。
  秀雄叔叔是位画家。听说从美术学校休学后,还开了一间绘画教学补习班。可是,叔叔一辈子都没有举办过作品发表展。
  叔叔死后第二天,我就以名义上的丧家身分,跟几位亲戚一起帮他办了葬礼。叔叔没有连络簿,所以也无法通知他的朋友或熟识的人。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就这样,秀雄叔叔默默地诞生到这个世界,然后也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栋老旧的房子、很多的油画作品,以及一只猫。

  *  *  *

  「还是透天厝比较好。」
  从厨房里传来典子的声音。昨天,搬进这里以后,她就一直重复说着这句话。
  「我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饭厅,收拾已变空的厚纸箱,这句话我好像也说了三次了吧?我不晓得自己是对谁感到不好意思,毕竟我是以一个没有其他亲人的理由,平白无顾地得到了别人的房子。总觉得像做了坏事般,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川岛道夫先生,你是这个房子的法定继承人。」
  当我在律师事务所,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吓一跳。我之所以会委托律师处理叔叔的财产,是怕叔叔有欠人家钱,打算放弃继承权。因为从叔叔的生活情况来看,怎么都想不到他还会有土地和房子。虽然房子地址是在东京都内,但是比起其他人家,四周的杂木林太多,而且屋龄也超过五十年,所以要缴的遗产税并不多。当时的感觉就好像没有买乐透,可是却中了奖,很不真实。
  意外的好运不是百分百让人高兴,麻烦的成分还比较多一点。当我跟内人典子商量是否要把叔叔的房子卖掉,拿来还清公寓的贷款?还是将卖房子的钱存起来,当做今年春天开始就要就读私立国中的女儿美纪的教育基金?结果典子却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
  「既然继承了那个房子,干脆搬去住看看好了?现在想要买到那样的土地和房子,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如果稍微改装的话,我想应该很不错。」
  叔叔葬礼那天,典子第一次造访这个家,可能那个时候她就爱上这里了吧?
  一百坪的腹地上面,盖了一栋西洋别墅风格的房子,刚盖好的时候,那房子应该会让人觉得很摩登漂亮。典子婚前是建设公司的职员,她说叔叔的房子就像是以前的有钱人豪宅,当时很流行「西班牙风格」的别墅。
  建筑物有两栋,以走廊通道连系。靠近玄关的别馆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当医生时,当做诊所使用。叔叔则把别馆当成画室。
  主屋是L型的平房,厨房、饭厅、客厅和起居室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独立的。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冷气机,由这里就可以看出叔叔的生活品质,不过并不会给人清贫的感觉,反而感觉清静幽雅。
  每个房间都整理得很干净,连角落都找不到灰尘。摆在主房的家具大都是使用很久的物品,但是每个家具都别有一番风味。近来很流行仿古董家具,但是这些家具全是使用历史悠久的真正古董。当初,典子还在迟疑,到底该不该继续使用死者用过的东西,可是当她审视过所有的东西以后,就将从公寓搬来的组合式家具,全部堆在空的房间里。
  最让典子满意的地方就是,厨房很宽敞,而且设备齐全。叔叔好像对于烹饪的事特别挑剔,整个家里只有厨房有很多改装的痕迹。对独居的人来说,冰箱似乎大了点,调理器具都一应俱全,颇有专家架势。当典子发现食器柜最里面有FISH PORCHER(译注:锅子品牌)——好像是鱼料理专用锅时,她竟然发出如少女般欢愉的叫声。
  「今晚我要大展身手,煮大餐给你们吃。以前老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到芳邻餐厅用餐,实在可怜。」
  我站在厨房门边,偷看了笑意盎然的典子一眼。已经可以闻到烤肉的香味。现在才刚过中午而已,典子就将整理行李的工作全丢给我,自己开始准备起晚餐了。
  「你会不会是兴奋过度了?」
  「以前的家瓦斯炉火太弱了,用那种瓦斯炉做菜,根本煮不出好吃的东西。」
  典子用高亢开朗的声调,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和美纪,以前她之所以不爱下厨的理由。叔叔才死没多久,就搬来这里住,我总觉得怪怪的,住不安宁,可是可能因为典子没见过叔叔的关系,她反而住得很自在。两天前还住的那个家,她现在已经用「以前的公寓」来称呼它。
  对我来说,这里是乡下老家,可是在我出生以前,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所以爸爸也很少带我们回老家。所以对于这个家的记忆,就跟我对叔叔的印象一样,模糊又片断。
  最后一次回老家,应该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应该没上小学。只记得整个家里弥漫着水彩和松节油的味道、上面架着粗大梁柱的高天花板、黑暗的栋梁边问,还有让幼小的我感觉很恐怖的猫群。
  当时叔叔应该至少养了十几只猫。家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不同毛色、大小不一的猫儿们躺着睡觉或在舔毛整理,或是在玩耍。许久不见的叔叔家,远比记忆中小多了,当然看起来也更加老旧。
  熬煮了三个小时的炖牛肉终于完成,典子拿了碗盘,摆在餐桌上。
  「各位,上菜了!换了新家,当然也要换新菜色。看来我决定要搬家是对的。」
  典子吐了吐舌头,将沾在盘子边边的炖汁舔干净,然后看了一眼摆在饭厅角落的那张小凳子。
  「那只猫应该没问题吧?」
  在那张椅座绣有美丽图案的小凳子上面,躺着一只猫。那是一只胖胖的三毛猫。一双眼睛沾满是眼屎,毫无光泽的毛发包覆在松垮肥胖身躯上,很多地方都已经秃毛了。看起来它应该是叔叔养的猫群中,最后还存活的。
  在这个家为叔叔举办简单丧礼时,这只猫对于突然造访的客人们,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的表情,一副好像它就是主人的姿态,悠哉地一直睡着午觉,从火葬场回来时,不晓得它在什么候消失不见了。那时候我突然变成丧家主人,整个人都慌了,根本就忘了有猫这件事,心想它可能跑掉了,结果在我们搬来这里的第二天,竟然发现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躺在饭厅的小凳子上睡觉。
  「不用把它送到收容所吧?猫是叔叔的遗物,如果没有好好照顾它,会有报应的。」
  就连喜欢动物的美纪,也不想抱这只猫。她只是站在离它很远的地方,以一副厌恶的表情看着它。
  「皮皮,还好吧?」
  她担心摆在客厅,关在笼子里的小仓鼠。
  「你不用担心。它虽然是猫,但是年纪已经很大了,不是吗?已经老到连老鼠、甚至连一只虫都抓不到了——」
  美纪瞪着我。这下子我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竟把她心爱的小仓鼠称为老鼠,我赶紧闭嘴。可能是到了叛逆青春期的关系吧?最近对于身为父亲的我的言行,特别挑剔。
  「我有买猫食,可是它根本不吃。我想可能买错猫食的品牌了。家里也没有猫砂。它好像都到外面解决。明天,一定要买猫砂回来。」
  口气中完全没有因为有了新宠物而感到喜悦,听起来倒像是多了一件麻烦事般——典子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  *

  星期一早上,我被闹钟的叫声惊醒,呻吟了一声,才从床上起来。这两天,忙着整理搬家物品,弄得全身酸痛。而且比平常的起床时间还早一个小时。新家的缺点就是,离公司很远。以前同事都很羡慕我住在公司附近,通勤时间短,但现在单程的通勤时间就要一个半小时。
  我拼命地打着呵欠,推开客厅的门。如果是以前的话,美纪应该都已经换好制服了,但是她现在身上却还穿着睡衣,正在看电视。美纪现在就读于位在东京西部的私立中学,搬来这里后,她的上学时间反而缩短了。以前典子常抱怨,公寓附近的夜路很危险,我想这应该也是她坚持要搬家的理由之一吧!那时候美纪还不肯搬家,因为她不想离开邻居好友们,但是现在她可以悠哉地看完早上的卡通片再去上学,好像也就不再抱怨了。
  那只猫以跟昨天同样的姿势蜷曲在饭厅的小凳子上。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在睡觉,闭着眼睛,只有鼻子在动,正在闻屋里的味道。我也跟着动动鼻子闻味道。很难得地,饭桌上摆了梭子鱼干这道菜。因为一直以来,家里的早餐都是土司面包。
  「今天的早餐菜色如何呢?我花了一点心思准备。既然有那么棒的炉子,我不想用电子烤箱烤鱼,就试着用网架烤鱼。这些梭子鱼是很久以前你朋友送的,一直都冷冻着没吃。」
  典子在盛味噌汤,脸上则露出得意的表情。
  「我真的服了你了,连冰箱里的东西你都当成行李搬到这里来了吗?」
  「我们一定要节俭一点。虽然不用缴房贷,但是还是要缴税金啊!」
  我是和食派,但美纪跟我不一样,她嘴巴翘得很高说:
  「我不要吃鱼。我要吃玉米浓汤。」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吃鱼。」
  美纪将下唇翘得很高。当典子走回厨房时,美纪将鱼干撕碎,偷偷地凑到猫的鼻头前。
  猫稍微张开眼睛,看着美纪,它对着地板摇摇头,好像是说就将鱼干摆在地上吧!那个姿势很像是人的姿势,让我忘了要责骂美纪,跟美纪两个人相视而笑。一向动作缓慢的老猫简直像换了样,飞快地跳下来,粗鲁地动着下巴,将鱼骨咬碎。
  「喂,美纪,你干什么?」
  当典子叱喝美纪时,猫已经将最后一块鱼干吞进去了。
  「你看它,好厉害哦!它一定很饿了。」
  「什么厉害?一点都不厉害!」典子虽然嘴里在责备美纪,但是她的眼睛却盯着正吐出舌头舔嘴的猫看。「唉呀,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不肯吃猫食。我看这只猫,可能一直都是像这样,要人喂它吃鱼吧?」
  美纪张开双手,做出「安全上垒」的姿势,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我只好耸耸肩,苦笑。典子歪着头,看着猫很灵活地用它的前脚在擦嘴巴。
  「对了,这只猫叫什么名字?我们该如何称呼它?」
  「这个嘛!」对于这个问题,我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看来我们该给它取个名字。」
  美纪一直盯着猫看。猫也看着美纪。猫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美纪也眯着眼睛说:
  「小文!」
  「什么?」
  「小文这个名字怎么样呢?我看着它的脸,就想到了这个名字。你们不觉得它长得很像小文?」
  「有像吗?」十二岁的少女竟然会想出如此传统的名字。我想那个名字应该是她常看的卡通片里,登场人物的名字吧?
  「怎么了?不好吗?」
  「不是,没有不好。可是,这只猫是母的吗?」
  典子抓起猫的短尾巴,将它的屁股撑高。
  「好像是母的耶……」
  「那么,就叫它小文吧!」
  我赶紧表示同意。其实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动物,如果硬要我问想养哪种宠物,我跟典子一样,会养狗。
  「好,就这么决定了。」美纪很高兴地拍了一下手。「就叫它小文。」
  可能因为自己帮猫取了名字?还是那只猫帮美纪解决了吃剩的食物的关系?势利眼的美纪第一次对着那只猫投送温柔的眼神。
  「小文~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小文。」
  猫好像听到人家在叫它以前的名字般,转过头看着美纪。

  *  *  *

  今天是星期二。当我将新家的钥匙插进玄关大门时,已经是快变成星期三的时候了。这附近的晚上比都中心冷。手里握着门把,传来的寒意让我冷到全身发抖。
  玄关的灯已经熄了。比起昨晚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时间,今天是有提早了一点,可是典子好像要惩罚我昨天迟归,今晚就没有等我回家。
  因为错过公车发车时间,晚上就只好从车站走回家,花的时间比早上的通勤时间还长。我的公司是间印刷公司,在业界算是大型企业,但现在一片不景气,公司也是惨澹经营。利润很少,价格竞争又很激烈。没有调薪,工作量却比以前多了好几倍。虽然很辛苦,但如果不守公司规范的话,也不晓得哪天就会变成被裁员的对象。我已经不年轻了,远距离通勤对我来说,确实很痛苦。
  走廊也是黑漆漆一片。我朝着左上方伸出手,想找电灯开关时,才发现这是以前住在公寓时养成的习惯,只好一个人在黑暗中苦笑。这个家的走廊并没有装电灯。
  客厅里只有矮柜上面有盏小灯,绽放出微弱的光芒。那是安装在小仓鼠笼,给它取暖用的照明灯。如果开大灯,整个灯火通明的话,夜行性的小仓鼠就会翻弄铺好的木屑,好像在抗议般。
  搬家时拿过来的东西,都已经收拾整齐了。这个家本来就有的桌几和摇椅,跟从公寓搬来的沙发竟然可以和谐地陈列在一起。原本摆在客厅摆饰柜里,叔叔收藏的古董杂货已经换成熟悉的玻璃制碗盘。
  实在厉害。我连电灯开关在那里都还搞不清楚,但是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典子就已经把新家完全变成属于她的东西。女人的适应能力好像远比男人好。不管身处何处,都可以立刻将陌生的地方变成自己的专属舒适空间。
  美纪虽然才只有十二岁,但好像已经开始在发挥她这一方面的能力了。摆设在客厅的小物品中,就有美纪心爱的玩偶和造型要宝逗趣的小东西。可是,对于自己该做的工作——照顾小仓鼠,就显得马虎懒散多了。水槽式的饲育箱里,粪便和没吃完的饲料散落一地,用夹子固定的照明灯也歪一边。给水器是空的。
  饭厅的一角,堆着今天早上应该还没有出现的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有书、衣服和日用品。全是叔叔的遗物。我想起来今天早上典子说的话。
  「叔叔用过的东西,该如何处理呢?我无法做决定,你就看着办好了。」
  如果由她处理,她应该也是会全部丢掉,可是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真的都该由亲侄子来执行吗?工作了一整天,现在身体非常疲累。我坐在擦得很晶亮的地板上,叹了一口大气。
  饭厅的餐桌上,摆着一盘盖着餐巾纸的煎鲑鱼料理。虽然我还没吃晚餐,可是可能刚刚在公司为了止饥喝了很多咖啡的关系,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没有吃饭,伸手就先抓起啤酒罐。
  手里拿着啤酒罐,开始检查叔叔的遗物。衣服全都装在可燃物垃圾袋里,书全用绳子捆好了。典子想要如何处置这些东西,其实早就一目了然。那些豪华装订本的画册和古老的爵士乐唱片,典子好像有点舍不得把它们丢掉的样子,可是我这个人只对工作感兴趣,并没有培养其他嗜好,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如同废物。
  像日记、书简或记事本之类的东西,可以让活着的人了解死去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可是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如果想了解叔叔的过去,只有一本古老的相簿而已。我打开那本封面印着「写真簿」三个旧汉字字体的相簿。
  第一页是一张发黄的全家福黑白照。照片里的爸爸和叔叔都还是个小孩子,当时祖父母的年纪应该比现在的我和典子年轻。在我和妈妈面前,爸爸总是一副扑克牌脸,但是照片中的他表情很柔和,我看了不禁大感吃惊。
  再翻到下一页,突然变成叔叔穿着束领设计的高中学生服照片。大战期间和战后那段期间并不是适合拍照的时代,所以那时候的记忆就只好空白了吧?还有一张是叔叔与大他四岁的我的父亲,两人肩搭肩合拍的照片。看来以前他们两个人感情蛮好的。
  美纪的房间就是叔叔以前的房间。摆在镶着彩色玻璃窗户下面的书桌,就有一张叔叔神采飞扬的照片。
  我认识的秀雄叔叔气色很不好,瘦到可以从头皮看到他的头盖骨,小过年轻时候的叔叔还蛮有肉的,虽然都是黑白照,但是可以感觉到气色很好,看起来非常健康。撇叔的左眉柯两条很深的伤痕,当时我问他为何会有那两道伤痕,他只是对我说「跟人家打架啦」,可是这张照片里的叔叔,左眉位置并没有那两道伤痕。
  再翻到第三张照片。叔叔看起来应该是二十岁左右,那时候我爸爸应该已经离开家,在外地工作了。
  大尺寸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正处于青年时期,穿着套头毛衣的秀雄叔叔抱着猫拍的照片。下面一张照片叔叔就躺在地板上,身边围绕着好多猫,叔叔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右边那张照片是在画室拍的。看起来好旧,应该都是同时期拍的照片。相簿里没有爷爷和奶奶的昭i片。两位老人家在父亲二十几岁时就相继过世。爷爷跟叔叔一样,都死于心脏病。死因据说好像是当医生的人却不重视养生有关,没有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结果病发时来不及急救,就这样与世长辞了。奶奶则在爷爷去世的隔年,因意外事故身亡。死因是瓦斯中毒。
  照片就只有这些而已。
  相簿后面全是空白的。半世纪前就存在,给人阴森感觉的褪色纸片上面,找不到半张照片。通常画家都很喜欢摄影,但是叔叔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我随意翻着相簿,结果发现在背面夹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年轻女性的照片。并不是全身照,只照膝盖以上部位。下面空白边框部分的褪色感觉跟刚刚的第三张照片很像,我想这张照片应该也是叔叔二十几岁时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穿着上一世纪的护士制服,看起来她应该是爷爷诊所里的护士。五官清秀,长得很美。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客厅里响起小仓鼠快速转动旋转车的声音。我想再喝一瓶啤酒,就再走回去厨房。只需要再推开一个门就可以到厨房,但是当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和以前LDK(译注:Living Dining Kitchen,客厅与包含餐厅的厨房。)一路通到底的公寓相比,突然觉得这里的建筑结构很繁杂。
  厨房里也摆满了典子的东西。个子娇小的典子在她身高可以构着的地方,安装了架子和壁挂钩,食器柜里叔叔用过的陶器碗盘全不见了,换上了以前住在公寓时用的碗盘,排列得很整齐。厨房门边摆了看起来蛮廉价的猫用餐盘套组和猫砂。
  当我打开冰箱找啤酒时,听到连接饭厅和客厅门被推开了。
  「喂,你醒了?」
  我隔着墙壁说话,但是没有人回应。
  「对不起,这一阵子我可能都会这么晚回家。因为我又接了新的工作。」
  只听到小小的咋舌声和低沉的自言自语的声音。我没有打电话告知要晚回家,一定惹她生气了。当我回到饭厅时,没看到半个人影。难道是我幻听?可是刚刚明明有人啊?
  当我拉开拉环时,我的眼光停留小凳子上面的那一堆书。那堆书的最上面躺着一只猫。它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刚刚门应该全都关上才对啊!
  那只猫好像无视于我的存在,把头扭向一边,对我不理不睬。可是我知道它眼睛微张,正提高警觉地在监视我。当我走近时,它将双耳下垂,身上的毛开始竖立着。
  「你不用怕,我是你的主人啊!」
  我试着抱起它。因为我没有抱猫的经验,可能让它觉得有点不舒服,轻轻喵了一声,不过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面无表情。实际抱起它才发现,它的体重就跟围巾一样轻,跟外表截然不同。它之所以会看起来很胖的样子,我想应该是那身松垮的皮肤与长毛所致吧!焦黑黄色的椭圆形身躯布满焦糖咖啡色的斑纹,背部的毛色看起来很像是人脸轮廓,有一块尖尖的肩胛骨突出来。看着看着,突然想抚摸它的喉咙。
  「只有你啊,在等我回来。」
  撑着它屁股位置的左手突然有种不舒服的触感。伸出手指一看,混着血液的黏液沾湿了整个手指。秃毛猫的下腹部长了好多看起来像是紫藤剌的瘤包,瘤包破了,都流脓了。
  「哇!」
  忍不住将猫放下。拼命用面纸擦拭。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养宠物。猫再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小凳子,跟刚才一样,用警戒的眼神看着我。

  *  *  *

  今天是星期四。
  玄关的灯还亮着。确定时间是晚上十点,我不禁抽口气。今天也加班,不过当我把刚好做的资料和磁片收进公事包,走出公司时不过才八点多而已。自从搬到这里,都还没跟家人好好地一起吃顿晚餐,典子好像对这点很不满,早上她看我的眼神,冰冷到都可以让阳光结成霜了。
  「欢迎你回来~」
  当我松开领带,打开客厅门时,听到了美纪的声音。没错、没错,自从她上国中后,我都没时间好好地听她说关于学校的事呢!
  「嗨,我回来了。学校生活如何?已经习惯了吗?」
  「怎么了?怎么突然问人家这些问题?你偶尔也早点回家嘛!算了,不要勉强了,反正你本来就不算是个好爸爸。」
  美纪从什么时候变得口才这么好?她用双手抱着猫。她好像不在意那只猫毛都快掉光了,还有那略带肮脏的身体。还用脸颊摩擦它那长满疮痂的皮肤,看美纪那个样子,我不禁皱起眉头,可是平常我都教导她要爱护动物,所以也不好意思阻止她。明明气到脸都紧绷着,但还是要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看你们好像感情很好的样子。」
  「是啊,这只猫好可爱。也很怪胎。你知道它是怎么上厕所的吗?」
  美纪像在跳舞般,抱着那只老猫一直转圈圈。她跟她妈妈一样,个子都很娇小,看起来好像是猫在牵着她跳舞。那只猫糜烂成红黑色的肛门整个曝露在视线之下,一点都不觉得它可爱。
  「你看,我们给它买了猫砂,它都不用。今天妈妈打开厕所门的时候,这小鬼就冲了进去,跳到马桶上面,跟人一样尿尿。」
  我并没有很专心地在听美纪说话,反而一直在意老猫腹部化脓、湿瘩瘩的溃疡伤口。我发现家里之所会弥漫着一股奇怪臭味,原因就在于那只猫的腐烂皮肤,更觉得不悦,再度皱眉。
  美纪将猫弄成仰卧状,准备朝露出红紫色牙龈的猫嘴亲下去时,我真的无法再忍耐了,我没有直接喝止,而是利用话术转移她的注意力。
  「美纪啊,照顾猫当然好,可是你有关心皮皮吗?给水器的水是不是没有了?它的窝有没有打扫干净啊?」
  因为猫的关系,都没有放皮皮出来外面玩,它现在正歇斯底里地转动旋转车。
  「如果你对猫太好,皮皮会吃醋的。动物的感觉可是比人类还敏感呢!」
  我明明不了解动物,却装做很懂的样子,当我说完以后,皮皮好像要配合我,就趴在玻璃上面,瞧着外面。虽然美纪最近说话的语气变得比较狂妄,但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皮皮那个样子看起来好像在撒娇诉苦般,美纪马上丢下猫,朝皮皮奔去。
  「对不起,皮皮—这阵子你很寂寞吧?小文,现在是皮皮的运动时间,待会再陪你玩。」
  老猫依旧仰躺着,它只是将脖子扭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笼子前的美纪。
  在饭厅的典子正在拨手机,她的手指在键面上快速滑移。她好像在跟以前邻居的那些太太朋友们互传简讯聊八卦。忙到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问我说:
  「晚饭吃了吗?」
  「我吃饱才回来的。」
  「讨厌,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呢?害我还留了炖金目鲷给你。」
  她看了我一眼,视线再度专注于手上的手机。她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这种时候不能过度刺激她。我是去找客户时,在客户邀请下一起吃了晚餐,那种情况下,怎么方便打电话呢?我将这些话吞进肚里,没有说出来,然后走到厨房,打算拿啤酒。我打了一个嗝,然后将我刚刚就一直想说的话,告诉了典子。
  「那只猫,好像得了很严重的皮肤病。」
  「我已经帮它擦药了。」
  可能因为典子在她家有过多年的养狗经验的关系,她不像我那么紧张。
  「没问题吗?」
  我的意思是说,它的皮肤病会不会传染给其他家人,可是典子好像会错意了。她终于将脸抬起来,歪着脖子看着我。
  「如果很严重的话,我会带它看医生。不过,我看它应该是年纪大了,皮肤才会那样。」
  她两三句话就打断了我的话题,用眼神指着饭厅一角。
  「对了,那些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指的是那些我还没有处理的叔父遗物。
  「啊,我都看过了。只要留下那本相簿就好了。因为那是川岛家的财产。」
  讲到川岛家财产几个字时,我特别加强了语气,可是旧姓是菅原典子的她,只是从鼻子吐出一口气,对我说:
  「那些碗盘怎么办呢?那些都是好东西,如果我们拿来当日常用的话,好像太阔气了点。那些盘子和器皿都是一对一对的。当然可以给客人用。古董的东西固然好,可是如果要我把它们当成是纪念往生者的摆饰品,我不喜欢。」
  典子想操控这个家的气焰远远胜于我。总之,她现在就像是废除旧皇帝,自立新王朝的女皇帝。
  我的母亲一直都跟我们同住,三年前母亲往生后,我才知道典子对于家里的摆设装潢,有她自己的坚持。母亲才过世没多久,摆在我家沙发、餐桌上面的手工编织蕾丝布全都不见了。典子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就决定搬到这里来,可能因为她对以前那个家的依恋程度,不像我这么强烈的关系吧!
  「那些东西,还有画室。我都还没有插手处理过。就全都拜托你了。」
  这是女王下的严格命令。没有违抗的理由。
  「知道了,下次放假时我一定处理。」
  「下次放假?什么时候?」
  「啊,那个嘛!最近就可以放假了。」
  看典子这样挖苦我,我只好随便敷衍一下。
  接着就听典子对我发牢骚。她告诉我,这里的邻居对她的态度都很冷淡。「你叔叔好像是个很奇怪的人。我跟邻居说,我是你叔叔的亲戚,大家就一副怪怪的表情。」从她的语气听来,好像连邻居对她冷淡,这也算是我的责任。其实我也猜得到,叔叔好像不跟这些邻居来往。
  典子走进浴室,我终于可以获得解放,因为母女两人都不喜欢抽二手烟,所以就慢慢减少抽烟的数量,现在两个人都不在,我就点了一根烟。不想喝啤酒,想换成威士忌。当我走到角落柜,打算伸手拿出威士忌时,发现了一件事。
  应该被关在客厅里的那只猫,不晓得什么时候闯了进来,就坐在堆满叔叔遗物的小凳子上面。好像人面狮身雕像,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满是眼屎的双眸注视着前方,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是在监视打算侵犯自己领土的守护神般。

  *  *  *

  隔天早上,我被美纪的惊叫声吵醒。打开卧室的门,飞奔到走廊,恐怖的哀嚎声变成呜咽的哭泣声。
  当我飞奔到客厅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景像是,美纪就蜷曲着身子坐在客厅的角落。典子蹲在她旁边,手搭在美纪肩膀上,拍着美纪的背部。
  「怎么了!」
  美纪抬起头,泪水盈眶。双手于胸前交握,她的动作看起来好像在掩饰身体。
  「受伤了吗?你有受伤吗?」
  我伸出手想抱美纪,但是她却躲开我。没办法,我只好使眼色问典子。典子紧绷着脸,将脸转向仓鼠笼。笼子里面的小仓鼠不见了。
  刚刚就觉得美纪手中好像抱着什么东西,那一刻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美纪还呜咽哭泣着,典子就代她发言:
  「……皮皮死了。装在笼子上的照明灯掉在笼子里……」典子皱着眉头,停顿好一会儿,犹豫着到底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灯罩盖住它的身体……害它没办法逃出来。」
  以前我曾经误触过暖气房用灯,那真的好烫,想到这里,不禁皱着眉头。从美纪指缝间露出来,原本应该是全身白毛的小仓鼠,现在变成一只烧焦鼠。早在以前我就认为那个照明灯很危险,所以我才叫美纪要小心那盏灯。
  在典子的安抚下,美纪总算肯将那具死鼠残骸放下,可是她突然对我大吼:
  「爸爸,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怎么突然那么说?」
  「不是只有爸爸在客厅吗?昨天,你不是玩弄皮皮的笼子吗!你一定又喝醉了!」
  「……我没有,我根本没有碰到那盏灯。」
  美纪嚎啕大哭,一直重复同样的话来质问我。我真的不记得了,只能拼命地摇头否认。昨天晚上,只有美纪跟小仓鼠玩过而已,因为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只会跟小仓鼠玩,没有把笼子处理干净,我确实是多管闲事,帮她喂了小仓鼠,又换了水,可是我应该没有喝到醉茫茫的程度,不记得我有碰到那盏灯。
  「还我!把皮皮还给我!」
  我还要花一个半小时搭车上班。不可能一直跟她在这里理论。我心急了,忍不住大声嚷嚷:
  「不准你一直哭。皮皮会死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我会再买新的给你——」
  话才说完,我就为冲动的话感到后悔,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会买给我?」果然,美纪用泪汪汪的眼睛瞪着我。「皮皮又不是东西!爸爸老是这样。总是很冷漠。一点爱心也没有。对动物一点爱心也没有——。」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不给我回话机会,很快就转身过去,抱起在沙发上面睡觉的猫,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揽着猫。
  「算了,我不需要用钱买的宠物。只要有小文就够了。」她不看我,将脸转过去,对着猫诉苦:「喂,小文。皮皮已经死了。我还想让你们成为好朋友呢!」
  美纪手臂里的猫发出低沉的叫声。

  *  *  *

  那天晚上,我回家时,直接由玄关冲向美纪的房间。一只手提着化妆箱。里面放了她一直想要的皮夹,可以放定期车票。她曾说,现在用的那个皮夹好像小孩子的包包,让她觉得很丢脸,所以我选了一个设计风格较成熟的皮夹,想送给她。也想利用这件礼物为早上发生的事向她道歉,彼此和解。
  我站在美纪房门前,并没有做出敲门的动作。因为我听到从她的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有人压低嗓门在说话,然后美纪好像在回答问题,不停咯咯笑。
  这是怎么回事?有朋友来家里玩吗?美纪是独生女,她很喜欢邀请同学来家里住,或到同学家外宿,以前在川岛家时,常常我早上起床时,发现有陌生女孩在我家洗脸台刷牙,早就见怪不怪了。
  典子人在厨房,背对着我在洗东西,我问她:
  「有朋友来家里玩吗?」
  典子转身看我,歪着脖子说:
  「什么?你说谁的朋友?」
  「我在说美纪。我听到她房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没人来。她念小学的朋友又没有住在这附近。」
  「啊,你说的没错。」
  典子很阔气,拿了叔叔的陶碗当猫碗使用,她正用毛巾擦那个碗,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自从美纪上了国中,好像还没有交到朋友。因为她才刚去念那所学校,加上她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并不是由小学直升国中,还交不到朋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典子没说,但我知道美纪在小学低年级时,曾有一段时间都被同学欺负。现在虽然没有很担心这个问题,但是在我们家里,美纪的「朋友」依旧是个敏感的问题。
  「她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我想她应该是在跟小文说话。今天就别管她了。如果想跟她和好,我看改天再找个机会好了。你表现得太直接,女孩子反而会不喜欢。」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化妆箱,然后说:
  「好,就照你说的办。」
  我那时在想别的事。可能因为自己太累了?每天加班,加上来回通车时间超过三个小时,不仅体力大量消耗,最近常常会觉得头昏眼花。总觉得美纪房里,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  *  *

  搬到这里大概第十天左右,我再也无法忍受家里怪异的臭味。每天晚上,只要一打开玄关大门,就会抽动鼻子,皱眉头,这已经变成我每天必做的动作。
  「我不是说过,厕所门要关起来,不要老是开着。」典子并没有努力训练猫使用猫砂,所以那只猫就随意大小便。身体还在家具和墙壁上摩蹭,把脓汁留在上面。这就是导致家里臭气冲天的原因。我听人家说,猫是很爱干净的,可是年纪大的老猫,好像不怎么爱干净。
  就算我向典子抱怨,她也只是用讽刺挖苦的话回应我:「啊,是吗?我会更加小心注意的。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呢!」。她从以前就是那副德性,只关心自己的事,对于其他事情就跟整天躺在地上的狗一样,反应迟钝极了。
  我打算利用今天跟美纪沟通、和好,所以我穿过客厅,往L型走廊的前端走去。自从小仓鼠死了,美纪都没跟我说话。早上也避免跟我碰头,一直窝在房里,直到我出门上班后她才出来。
  隔着门板,我听到了美纪的声音。
  「……喂,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好吗?」
  一开始我以为是不认识的女人在说话,才十二岁的少女,说话声调竟然那么妩媚,让我不寒而栗。总觉得对面门传过来的声音,好像是从远方传过来的。
  「……啊,不行!不可以这样,我……对不起……对不起。」
  美纪到底在干嘛?虽然这么做很失礼,但是我没有敲门,就悄悄地推开美纪的房门。
  那只猫四肢伸直,侧卧在六帖榻榻米床的正中间。无毛的腹部,布满了像是蛾卵的溃疡伤口。那个丑陋的腹部就配合着呼吸,一上一下。
  美纪背对着我正座。手里拿着棉花棒,好像在处理昂贵的玻璃制品般,小心翼翼地清洁猫耳朵。当猫的身体颤抖时,美纪就好像触电般,一直说着对不起。她那个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服侍贵妃的奴婢。
  是猫先注意到我。它本来很满足地闭着眼睛,现在它双眼微张,抬起头。美纪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也迅速地转头。四只眼睛同时看着我,而且很快地四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线。猫发出像马达转动的低沉声音。而在同时,美纪也对着我大吼大叫。
  「不要随便进人家的房间!」
  「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我打算走进去,但她们两个人好像牵了线般,两颗头同时转向我。
  「我不是说不要随便进人家的房间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前几天的事,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想了很多事,都怪爸爸不好。」
  从美纪的眼眸深处绽放出倔强不友善的光芒。她从来没有这样对我,可是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瞳孔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直线。
  「出去!」美纪露出红色的上颚,大声吼着。「出去!」
  还拿了垫子丢我。我也被惹火了,可是如果现在对她生气的话,只会让彼此的关系更恶化而已。
  「我只是要拿这个东西给你。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希望你会喜欢……」
  说完这些话,我放下那个化妆箱,并走出房间。当我要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那个化妆箱被她从门缝中丢出来。

  *  *  *

  搬家后的第二周星期日,早上我到公司加班,工作在中午前就全部完成,所以我终于可以整理画室。
  这间铺了木板的画室约有十帖榻榻米大。如果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会觉得这里当诊所未免太小了,可是对一位素人画家(译注:指未受过正规美术教育无师自通的画家。)来说,当成画室算是很宽敞了。
  南方、东方都有窗户,和煦的春日阳光整个照射进来。画架依旧伫立在原地,前方有张造型简朴的椅子。旁边的木桌上面,摆了画笔和水彩,一切东西都很整齐,好像在告诉我,叔叔的个性就是这么爱干净。调色盘上面沾满干掉的水彩。如果要问我还有没有其他家具,在南侧窗边摆了一张泰西名画中有出现的单手把躺椅。上面有条喀什米尔羊毛毯,折叠得很整齐。
  就像在设计一幅画的构图般,该有的东西都摆在该有的位置上面。我知道典子为什么不想亲自整理画室的原因。因为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怪怪的。侧耳倾听的话,好像可以听到已经往生叔叔的呼吸声音。
  左手边有个门。这里当诊所时,那个门应该是连接候诊室的通路,可是外面的出入口早在很久以前就改装为木板墙,那个门也上锁了。
  我很快就找到开锁的钥匙。钥匙摆在木桌的抽屉礼。听到一声小声的开锁声,接着又传来阴森的咯吱声,门开了。
  那是一个细长形的小房间。旁边窗户的百叶窗是拉下的,所以里面有点暗。我将笨重的旧式百叶窗拉开,传来好像人在哀嚎的摩擦声音。
  左侧墙壁摆了一个上下双层的柜子。柜子里摆满了表层用油纸包裹的画布。
  数量很多。不了解绘画艺术的我,当然不晓得该用什么号码来称呼这些作品。不过,小尺寸的作品大概有周刊杂志那么大,大尺寸作品有半帖榻榻米大。从背板的老旧质感来看,可以知道叔叔是依年分排列。由此也可以看出叔叔做事是多么细心谨慎,背板原本是白色木板,现在已经变成焦褐色,形成美丽的渐层色彩。
  摆在上面柜子的画作应该是最近的作品,我拿起其中一幅画,拆开包装瞧瞧。
  第一幅画内容是画室情景。第二幅画是从画室眺望外面的景象。第三幅画则是开满红色蔷薇花的后院情景。
  可能因为是晚年的作品,这三幅画都在描绘这个家的情景。律师以叔叔没有参加美术家协会为理由,判定他的作品毫无价值,叔叔的画作笔触确实很细腻,可是没有特别吸引人的魅力。说起来真是可怜,不过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来,叔叔实在是没有成为名画家的天分。虽然每幅画的题材都不一样,但是所有的画看起来都一样地无趣。原因不只是因为构图或配色太死板的关系——
  当我取出第四幅画看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原因了。我再看一次第一幅画。果然没猜错。
  每幅画都有猫。画室的躺椅上有猫。窗台角落也有猫。蔷薇花对面的围墙上面也画了猫。
  第四幅画只画猫。叔叔以细腻的笔触画了仰躺而睡的老猫。第五幅、第六幅、第七幅。每一幅画不是那只叫小文的猫肖像画,就是以猫为主角的近景画。
  全部都画猫,让我看了觉得很无趣,呼吸也开始变沉重,所以我就翻找下面柜子后侧的作品。那些是叔叔年轻时候的作品。
  这些作品全是风景画、静物画、裸体素描。可能是叔叔上美术学校时做的功课吧?画布的背面贴着一张名牌,上面写着「油画科川岛秀雄」。跟晚年那些平凡的画作相比,这时候的作品构图大气多了,用色也很大胆,很有魅力。
  我依照顺序看下去,眼前竟出现一幅包装谨慎的大画布。画布上面没仃贴名牌。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原来是人物画。是一位年轻女性的侧脸画相。人物只画到领口,充满古典设计风格的衣服是鲜蓝色。长长的脸型轮廓与细长的凤眼,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她就是夹在相簿最后一页,那张照片中的女人。
  下一幅画也是那位女子的肖像画。衣服一样是蓝色,只画上半身。接下来的画,那女人坐在椅子上。画里的那张椅子现在还摆在饭厅。同一位女人的肖像画共有八幅。
  每张画看起来,模特儿的位置都不像是在作者的正前方。总觉得脸的方向和姿势很不协调。画中的女模特儿视线并没有投注在作者身上。不是画侧脸,就是脖子转向另一边。从构图看起来,像是作者在偷窥这位女性。打开面向庭院的画室窗户,可以看到对面那间窗户镶了彩色玻璃,位于角落处的房间。那时候我想起来了,那个房间就是叔叔以前的房间。
  这八幅肖像画之后的画作,叔叔的画风整个改变了。不晓得那样子还能不能称之为画作?连续好几张画布,上面都只是涂上深色水彩而已。一开始应该是想要画什么东西,但最后没有画完,可是因为跟其他画作一样都用油纸包着,就暂且称为作品吧!
  这样的画持续出现五、六幅后,猫的画又出现了。不晓得有多少张,全部都是猫、猫、猫的画。
  有全身画、头部画、半身画、背影画。还有水彩画和版画。以春夏秋冬四季窗外景色为背景的连续画作。每幅画都属于静物画。好几张猫仰躺在椅子上的全身画,看起来就好像是妇女裸体画。
  叔叔的大半辈子就在画猫。而且怎么看都像是在画同一只猫。画里的猫背部有着暗黄色和焦糖咖啡色的斑纹,右眼上方有块像眉毛般的黑斑。
  跟那只猫一样。可是,应该不是画那只猫吧?
  「那本相簿到底跑哪去了?」
  我回到客厅,再询问典子。我想找出那些老照片,确认一下。
  「我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就不见了?」
  我确定我有将相簿跟那些画册、唱片分开放。
  「会不会是你丢掉了?那天把书送给资源回收车时,你会不会一并丢掉了?」
  「我应该不会那么做才对。」
  「那么,你说是谁做的?」
  典子的声调突然变得很尖锐。到底是谁呢?我瞄了一眼位于客厅外面角落,房门紧闭的那间房间。但我马上摇摇头。我不希望这是事实。

  *  *  *

  「对了,猫可以活多久?」
  山崎就坐在员工餐厅里,点了炸猪排吃。我将餐盘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以闲聊的语调问他这个问题。这男人是出了名的爱猫人士。对没有生孩子的山崎夫妇来说,把猫当成孩子般宠爱,定期车票夹里还摆了五只猫的照片。
  「怎么了?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对了,我听说你也养猫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了独栋的房子后,就会想养猫。」
  「不是啦,那只猫是早就住在那里了。继承了房子,也继承了那只猫……而且还是只老猫。」
  「不用担心,最近的家猫啊,比以前的猫还长寿。我家的猫最老的就活到了十四岁。结婚以前就养它了。」
  就人类年龄来换算猫的年龄,猫一岁半就算是大人。之后每隔一年就整于长四岁,以此为基准来计算猫的年纪就对了。
  「不过,很少有猫能活过二十年。那不就变成了猫界中的金银婆婆了?可是在金氏世界纪录中,就有猫活了三十年。不过,就算猫多可爱,活那么老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因为我曾听人家说,有了年纪的老猫尾巴会变成两条,化身成另一种动物。」
  「哪有这种事!」
  我不禁用鼻子冷冷笑了笑。不是在笑山崎的那番话,而是在笑自己的多疑与多虑。会变成两条尾巴吗?那只猫的尾巴太短了,看不出来是不是还有另一条尾巴。
  「川岛先生,你今天真难得,午餐竟然是三明治。你平常不是都点烤鱼定食吗?」
  「那个啊!自从搬家以后,我老婆突然变贤慧起来,每天都下厨做菜,都煮和食料理。我已经吃腻了。现在是在很怀念以前老是抱怨她只会煮炖牛肉或汉堡的那段日子。」
  可能因为美纪喜欢吃,所以典子才会每天都煮吧!「美纪说她想吃跟小文一样的东西。管它什么理由,她现得变得不挑食了,这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典子很高兴,就这样轻松矫正了女儿偏食的坏习惯,但是我很不高兴。
  「那么,偶尔我们也一起去外面用餐吧!不是去吃烤肉,换成酒吧也不错。」
  山崎单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  *  *

  当我推开玄关门的那一瞬间,醉意全部清醒了。因为酒精作用变迟钝的鼻子,也闻到了脓汁与粪尿、猫碗中腐败鱼臭味所混杂的强烈臭味,那味道就像一层薄膜般,紧紧包围着整个家。
  为了方便猫大小便,厕所的门一直都是开着,可是最近那只老猫好像觉得麻烦,不再进去厕所解决大小便,而是随地大小便。
  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家,获得的回报就是这样吗?我已经受够了。我踢了厕所的门一下,然后将门关上,气急败坏地朝美纪房间走去。越靠近那房间,臭味更浓烈。
  从房门的另一侧传来笑声。听起来像是一缕清风般,非常虚无飘渺的笑声。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在酒吧吧台,山崎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是我想太多了,可是却一直想着那些话。
  山崎向我报告,他养的猫有多聪明可爱,然后突然以老手指导新手的语气对我说:
  「猫和其他动物不一样。它不会被人支配,而是它在支配人。虽然是你养它,但不晓得从何时开始,却变成是你听它的话。在家中,它就像个霸道的国王或女王。不,应该说是以权谋术数统治天下的霸王。它知道跟谁好对它有利,它就会主动去接近那个人,对于阻碍它的人,它一定会想办法排除。它很清楚该如何保有自己的领土,过着大王般的生活。你可以说猫天性本恶,不过这也正是它迷人的地方,可以算是它的魅力或魔力吧——」
  看山崎的表情,就好像被坏女人迷到神魂颠倒的样子,他又对我说:
  「——猫的灵魂会附身在人的身上。」
  我敲了门,顿时房间变得很安静。
  「美纪」
  没有回应。我转了门把。上锁了。我又握拳,再敲一次门。
  「美纪,开门!」
  我敲了好几次,一样都没有回应。当我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去时,房里面又传来窃笑声。
  典子就坐在饭厅的小凳子上面,翘起一只脚,正在涂指甲油。
  「怎么了?表情那么可怕?」
  「美纪房间上锁了。那小鬼到底是怎么啦?」
  典子吹吹指甲后,回答:
  「我也觉得很伤脑筋。她的房间可以从里面上锁。最近老是跟猫一起关在房里。还不准我碰那只猫。简直把我当成外人看待。」
  对于阻碍它的人,它一定会想办法排除——脑海里又闪过山崎的话。看见典子一副不在乎的态度,很高兴地修磨指甲,不禁心里一把火直窜。
  「我有话想跟你说。」
  「你又怎么了?表情需要那么凝重吗?」
  我赶紧吞下已经快要冲口而出的话。我一定要冷静。虽然想喝酒,但是我忍着,到厨房泡了两杯茶出来。
  「喂,你不觉得最近这个家怪怪的?」
  「……什么?」典子停止磨指甲的动作。「怪怪的?哪里奇怪了?」
  「你觉得那只猫怪不怪?」
  我将茶杯递给她,并问她这个问题。典子歪着脖子说:
  「好像有点怪,所以我才会说要养宠物的话,还是养狗比较好……」
  「就算有多喜欢动物,也是可以养别种动物啊!看美纪疼那只猫的样子,说真的,我觉得很不寻常。而且家里又很臭。我想一定要好好处置那只猫才行。」
  典子抬起头,鼻头动了一下。然后很不以为然地说:
  「你会不会太神经过敏了?」
  「难道你都没有闻到臭味吗?」
  典子喝了一口茶,然后皱着眉头。
  「好烫!」
  「什么?」
  她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茶,太烫了。」
  「……是吗?」
  我也喝了一口,温温的,一点都不烫。
  「话题再回到那只猫身上吧!我听山崎说的。那小子很懂猫。他说年纪大了,生病的猫,为了不让它们活得太痛苦,可以选择安乐死。这么做对美纪是过分了一点,可是反过来看,对那只猫何尝不是件好事?毕竟它已经那么老了。」
  典子歪着脖子看我。原本张得很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你说什么?」典子以我从未听过的声调,压低嗓们说。「你是说真的吗?」
  「啊,不是啦,只是……」
  典子伸出舌头舔嘴唇。以瞄准猎物的眼神瞪着我。我都还没开口,典子的红唇就在动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过分的话。原来你真的是如此冷漠无情的人。当我为婆婆的事心烦时,你都不肯听我发牢骚。美纪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时,你也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只要你自己一个人好就够了吗?借酒消愁,每天都那么晚回家,把家当成旅馆,只是回来睡觉而已。如果没有那只猫,我和美纪在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跟邻居又不认识,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附近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们。有那只猫在的话,至少可以给我们安慰,不是吗?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典子的声音中夹杂着强烈的口臭味。是鱼腥味。我吞了一口口水。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正努力地在想该如何回话,可是最后我只说了那些话:
  「我知道了。不说了。这些事就当我没说过。」
  典子用鼻子哼了一声,以胜利者姿态的侧脸面对我。她没有再看我,又继续磨她的指甲。

  *  *  *

  好不容易可以放假,却觉得家里的气氛很不好。
  美纪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好像用身体在保护什么东西般,背部弓圆,双手和双脚都弯曲着,发出鼾声。上了国中后,重新留长的头发盖住她的脸。当我走进客厅时,她就一直维持那个姿势,就算我叫她,她也不回应,只是好像动物般,耳朵动了一下。
  饭厅桌上摆着给晚起的我的早餐。已经冷掉的照烧鳍鱼。典子好像已经爱上了这个厨房,整天都窝在里面。弥漫在空气中,煮鱼的臭味让我厌恶到想吐。从厨房那边,传来典子哼着歌的声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不想打扰到她,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画室。
  这几天我都没有机会进来画室。因为就算我多晚回家,典子都会等我。她说为了省电,不开灯坐在客厅等我。就算我心情不好,晚上想到画室喘口气,也做不了什么事。因为典子将画室的灯泡都拆掉了。就如她所说,这样才可以省电。
  不知不觉间,画室也变成猫的房间。那个雕刻着美丽花纹,小小的亚麻绳编篮子的盖子被拆下来,篮子里装着猫砂,变成猫的厕所。继厨房、饭厅,这是猫的第三间厕所。尽管如此,那只猫还是改不掉随地大小便的习惯,画室也变得跟其他房间一样,充满恶臭。
  这里也有喂猫食的地方——也就是典子所谓的猫餐桌。盛猫食的碗盘是九谷烧的绘图盘子。窗边的那张躺椅上面,仍摆着那条折叠整齐的喀什米尔羊毛毯。所有的东西都重新被摆放得非常整齐。虽然现在是四月下旬,但是瓦斯暖炉是开着的,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呛鼻烟味,也感觉很闷热。
  我打算翻遍整个房间。相簿应该就藏在这房里的某个地方。想打开当成置物间的那个小房间的门,可是却锁上了。我记得我没有锁啊。拉开抽屉,应该摆在里面的钥匙也不见了。我想问典子,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不问她,我也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
  接下来要先把钥匙找出来。我将收纳画笔的水壶倒过来,摇一摇,钥匙也不在里面。
  正当我要放弃时,发现调色盘上面的水彩份量好像比前几天我看到时多。于是我用美工刀刮,从黄色水彩凝块中,出现那支已经被染成黄色的钥匙。
  我果然没猜错。小房间柜子角落,有一包用油纸捆包的东西。里面就收纳了应该丢掉的叔叔遗物和那本相簿。
  山崎是这么说的:「猫会生出跟双亲毛发花色一样的小猫,机率不到一半。要看猫爸爸是谁,就有白色母猫生出黑色小猫的案例。不过毛发花色的位置和形状会大致相同,就好像是两个指纹一致的人。」
  当时我曾对自己说,还是不要看好了。为了忙叔叔的后事,加上搬家与长期加班累积的辛劳,可能让我变得神经过敏。很有可能都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我真的很希望事实是这样。
  百叶窗拉不开。不晓得是不是生锈的关系?还是因为一直都没有拉开,早就已经固定形状了?哪个原因都好,我就利用窗缝中射进来的阳光,站在窗边打开相簿看。
  上一次看相簿时,只顾着看叔叔,但是这次我的视线却停留在照片中的小小猫。
  穿着毛衣的叔叔手上抱的那只猫。看不到它的背部毛发花色,可是右眼上面的斑纹形状和位置跟那只老猫一模一样。
  下面那张照片,还是青少年的叔父在一群小猫的簇拥下,开心地笑着,叔叔的旁边有一只笑到眼睛都眯起来的母猫。这张照片可以清楚看到那只母猫的背部毛发花色。椭圆形的斑点,看起来好像是人的脸。
  当我再仔细观察时,发现右页以画室为背景拍的那张照片,里面也有一只猫。虽然大小看起来只有大拇指大,但却是全身照。脸上和背部的斑点模样都跟那只猫一样。
  照片中的叔叔眉毛上有道伤痕。听说是爷爷奶奶去世后,跟人家打架时,打输留下的伤痕。
  这张照片到底是谁拍的?那只猫以尖锐冷漠的眼神盯着镜头看,但是叔叔却笑得很开心。叔叔并不是一生都孤单一个人,他以前应该有朋友才对。搞不好是——。
  叔叔保留的照片和画里的那位女性,以前我认为她应该是叔叔单相思的对象,但是现在再仔细回想,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不是只是那样而已。可是,如果他们曾经交往过,后来那个女人又为了什么原因离开叔叔身边呢?
  听到画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叔叔遗物之一的木雕作品上面,出现一个渺小影子。
  是猫。它伸直身子,将前脚放在门把上面。它竟然会自己开门。
  它走进来后,只用后脚站立。像人类一样,用两只脚走路。大概走了几步后,又恢复四肢行走的模样,它好像发现我在里面,所以才又变成猫走路的样子吧!
  当猫的身影从镜子消失前的那一瞬间,我将视线锁定在它背部的花纹,然后再看一眼相簿。我不禁嘲笑自己太神经过敏。可是,不管看多少遍,就算将眼睛眯起来看,照片里的猫的毛发花色,真的都跟那只猫一模一样。这些照片是四十几年前拍的,它真的名符其实的老猫。
  我发现右页那张照片的背景角落摆了画布,那块画布也被拍进来了。那张画布就摆在猫躺着的大行李箱的后面。那个画布上面摆了刚画好的油画。因为镜头焦点不是在那张画上,加上是黑白照片,所以看不清楚到底画了什么东西。我从口袋取出打火机,点火照明。在微弱的光线下,我一直盯着相簿看。眼睛一直眨,直到照到我要的焦点位置。
  那是人物画。一位女性的全身画像。那位女性正面对著作画的人。叔叔留下的画作中,没有一幅是这样的构图。我又眨了一下眼睛。不晓得是纸张泛黄的关系,那位看起来好像穿着黄色洋装的女人,肩膀以上的东西并不是人的脸。我觉得是一张猫脸。
  刚刚好像也有人进来小房间——我觉得那个不是人,好像是什么怪物一直盯着我看,突然觉得背脊整个发凉。那个不晓得是谁的怪物关上门,上了锁,还发出阴森的冷笑声——我开始幻想,越想越可怕,飞也似地跑出小房间。
  已经不见猫的踪影。
  画室门是关上的。我环顾四周一圈。发现角落处的瓦斯暖炉电线在动。
  我试着朝暖炉的另一侧窥看。那只猫正在玩弄电线。它好像不晓得我也在画室,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像天真无邪的小猫般,专心地玩弄着电线。立起爪子,用前脚转动电线,还用嘴衔电线,露出尖尖的牙齿——这小子到底在干嘛?
  我想起奶奶的死因。还有,这个老旧房子的瓦斯设备好像没有安全装置和警报器。看它动作灵巧地玩弄瓦斯暖炉电线,凭它俐落的动作,要将爷爷的心脏病药叼走藏起来也是不无可能。我的手里还拿着打火机。在这个充满瓦斯毒气弥漫的房间,如果我抽烟的话——像在玩耍般,猫眯着眼睛在晈电线的脸,在那一瞬间竟变成狡猾邪恶的老女人脸孔。
  「你到底想干嘛?」
  我像在骂人般,扯着嗓门说话。我拿起手边的椅子,在她眼前摇晃。
  猫发出蛇鸣的声音,吐了一口气,全身毛发竖起,拼命往后退。它瞪着我,发出低沉的叫声。
  我将椅子丢向它。说时迟那时快,老猫以意想不到的敏捷速度跳到画架上,逃到靠近天花板的柜子上面。柜子上的画具都掉下来,发出砰砰声响。
  「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传来典子的声音。她站在门前,双眼上吊瞪着我。
  「你看它,在咬瓦斯管。它打算咬个洞。然后这小鬼打算把我、把我给——」
  真是难为情,我的声音竟然在发抖。可是,典子好像没听到我说什么。她把脸转过去,让我看着她那冷漠的侧脸,对着躲在柜子上面的猫伸出双手。
  「你看看这张照片。你看,这只猫就是它。」
  我将相簿递过去,说得口沫横飞,但是典子根本不理睬我。猫跳到典子的手臂,把典子的肩膀当做跳台,跳到地上。
  「真的很奇怪,你看就知道了,你看,你快看啊!」
  典子终于转头看我,她的嘴角整个上扬,对着我大笑。
  「我看奇怪的人是你吧!」
  那只猫以悠闲的脚步步出画室。门外站着美纪。她脸上的表情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原本一直瞪着我的典子突然表情变柔和了。露出跟老猫一样狡猾的微笑。连声调也变温柔了。
  「老公啊,我看你是太累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你一定还不习惯新环境吧?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而且年纪比你小的山崎先生竟然抢先一步当了课长,你心里一定愤恨不平吧?可是,你始终还是要习惯这一切。习惯这个家和小文。」
  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所以我保持沉默,典子舔舔嘴唇又对我说:
  「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的话,你一定要习惯。」
  我无力地点点头。因为我不晓得我还能采取什么行动。拿在手上的相簿就这样掉落在地上。

  *  *  *

  开着瓦斯暖炉的饭厅也是闷热到会流汗,空气不流通的热气让猫的粪尿味、脓包味、生鱼腥味更浓烈,可是典子和美纪却完全不以为意。
  「吃饭了!」
  典子以开朗的语调说着,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般,饭桌上摆满了菜,真是丰盛的午餐。今天的主菜是蒸鰤鱼。中午就吃得这么豪华,美纪提高嗓门,很高兴地说:
  「我要开动了!」
  我并不是没有食欲。可是从盘子传来血腥臭味。鰤鱼只蒸五分熟。满是鱼鳞,渗着红黑色血水的鱼就浮游在冷冷的煮汁上面。
  美纪用手抓起鰤鱼头,贪婪地吃着。她动作灵敏地将舌头伸进鱼的眼窝,挑起眼珠,往嘴里送,喉咙发出吞咽食物的声音。
  「这孩子真是的,吃相真难看。」
  典子嘴里在责备美纪,但脸上却堆满笑容,她伸手将黏在美纪脸颊上的鱼肉拿掉,伸出长长的舌头,吃下了那块鱼肉屑。
  那只猫的菜色也跟我们一样,它才两三下工夫就将鱼吃光光,然后窝在正对面的那张小凳子上面,开始用舌头舔毛。
  接着它张开双脚,舔后脚。下腹部的毛全掉光了,渗血的那层薄薄猫皮中,一般讽刺漫画中都会出现的女性生殖器官——阴部竟然就这样突出来。不晓得为什么,就只有那个部位的颜色最鲜艳,而且是呈现充血状态。
  它好像发现我在看它,突然就停止做那个动作,抬头看着我。它舔了舔舌头,视线直盯着我的一双眼睛。在它的金色瞳孔中,我的瞳孔越变越小。那一瞬间,我根本无法转移视线。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声音响起。那是动物的叫声和不晓得是谁在低声骂人的声音。
  突然我的记忆苏醒了。搬来这个家不久后,那天晚上的事。
  那时候这只猫也是这样看着我。我突然醉意发作。整个脑袋模糊一片,只听到隔壁房间一直传来小仓鼠转动旋转车的声音,我被弄得很不耐烦。
  对了,我想起来了。因为小仓鼠太吵了,所以我就拿起那个发烫的照明灯,朝笼子丢去。我现在脑子里听到的声音就跟那天晚上的动物叫声一样。
  「爸爸,你不吃吗?」
  是美纪在跟我说话。她已经跟我冷战好几天了。我突然觉得胸口很热。
  小文又继续舔它的股间。虽然它知道我在看它,但是却无视于我的存在,接着突然抬起头。它把眼睛眯成细线,嘴角上扬。那一刻我觉得,它看起来就像年轻少女般,笑得好妖艳。
  突然之间,我竟不觉得眼前那盘充满血腥臭味的鱼会让人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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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杀意处方笺

  那天晚上,常安田文彦一走进家里,就从厨房传来妻子久仁子的声音。
  「你回来了啊!」
  声调刻意装得很热络的样子。文彦不禁皱皱眉头,很想知道她发出这种声调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就从饭厅探头窥看,但是只看到围裙肩带交叉的背影。
  对一般夫妇来说,这是非常司空见惯的傍晚时分景象,可是安田夫妇两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像这样日常对话了。偶尔也会交谈,但一定是吵架结尾。三天前就像平常一样,大吵一顿,自从吵架以后,久仁子都没有跟文彦说过半句话。
  「辛苦你了。今天回来的真早。」
  搞什么?又不是新婚夫妻,话说得那么肉麻。还说什么辛苦了,今天放假,根本不用上班。什么回来的真早,现在都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今天一早文彦就出门了,他并没有告诉久仁子他要去哪里。文彦并没有回应任何话,所以久仁子又背对着他发言。
  「你是不是去钓鱼?我看家里的钓鱼器具都不见了。」
  虽然觉得有点讨厌,也很讽刺,但对方好像有意要化解这个冷战局面,这正是个好机会。文彦拼命压抑住内心不悦的情绪,向已经三天没讲过话的老婆开口问候。绝对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想法,所以态度绝对要装得很自然。
  「啊,你还没吃晚餐吧?」
  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跟久仁子共进晚餐。不管吵得多凶,像这种时候,久仁子一定不会自己先吃饭,文彦很清楚她的脾气。她会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体贴。而是怕开伙两次会浪费瓦斯费,所以一定要一起吃饭,这是久仁子坚持的原则。
  「我要用厨房哦!」
  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像陌生人的声音。文彦赶紧吞吞口水,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好像在麦克风试音般,所以又再加一句话。
  「我要处理这些鱼。」
  自己下厨用钓到的鱼做菜,然后再拿到餐桌享用,这是文彦的习惯——虽然久仁子也曾经不高兴地向他埋怨,我生病时叫你煮碗粥给我吃都不愿意,却会下厨处理那些鱼,但多年来文彦一直没有改过这个习惯。
  没错,就是要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偶尔钓到很多鱼时,也会送给左邻右舍,这种事情邻居知道。今晚,待会发生的事,大家应该也不会起疑心。
  文彦站在久仁子后面,将肩背的冷藏桶放下来。好像在处理炸弹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沉重的冷藏桶碰到厨房的地板,发出阴森的响声。
  「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久仁子的语气好温柔,文彦背对着她,探头进去收纳柜里找东西。原本摆土锅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土锅的踪影。马上他就闻到从厨房里似来熬汤的香味。
  原来土锅已经摆在炉子上面了。锅子里摆了昆布,散发出高汤的香味。砧板上面是切好的白菜。久仁子说她马上就好了,原来是在准备火锅高汤。于是文彦问她: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说呢?」
  久仁子转身看着他。手上拿的菜刀刚好对着文彦,刀锋闪闪发光。文彦忍不住吓得身体都僵硬了,一脸惊吓的表情。久仁子猜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赶快又堆满笑容。
  「我要向你赔罪。我相信你的厨艺,今天的火锅就麻烦你了。」
  不晓得有多久没看过自己的老婆笑得如此灿烂了。文彦试着回想,但因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根本就想不起来。不过他马上就看出来,那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因为后来久仁子又说了让他哑口无言的话。
  「我想了很多关于前几天的事。现在我们会搞成这样我认为我也有错,我已经开始在反省了。」
  听得出来这些话都是久仁子事先就想好的,而且她一定事先复诵过好几次了。文彦不予回应,将视线移转到炉子上面的锅子。
  漫长十七年的婚姻生活中,只有在新婚初期,久仁子不会反对文彦这个钓鱼嗜好,还相信他的钓鱼技术,晚餐都不准备主菜,只会先煮好火锅的高汤,然后等文彦回来做后续处理。
  没有主菜的火锅,这就是久仁子想要修复两人关系的无言告白。就在那一瞬间,好像被钓钩刺到般:心脏刺痛了一下,文彦很清楚这并不是狭心症旧病复发的关系。
  「所以,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饭,也想好好地跟你谈谈。」
  久仁子害羞地看了文彦一眼,然后转过身,传来菜刀切菜的声音。现在的她可能在哭吧?
  文彦看了一眼摆在地上的冷藏桶。在回家途中,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他决定要杀死自己的老婆——
  「我先把小菜拿过去。」
  什么都不知道的久仁子看起来心情很好,看她那个样子更刺痛着文彦的心,等久仁子将煮好高汤的锅子和丰盛的家常菜拿到饭厅以后,他才打开冷藏桶。刺鼻的鱼腥味,现在闻起来却有一股血腥味。
  只有这个办法而已——已经在脑子不断出现的台词,这时又浮现了。要让久仁子分手,只有这个办法可行。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文彦就要求久仁子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可是久仁子始终不肯点头签字。
  从冷藏桶取出今天的钓鱼成果。这时他的手指竟然在发抖。
  大鱼只有一尾。
  其他种类的中等鱼有三尾。
  还有在海岸边采集的海藻。
  也采集了不少的贝类。
  从桶里取出一尾鱼。他今天并不是到常去的钓鱼场钓鱼,而是到很远的海边去钓鱼。
  就算赤手碰鱼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只是手指碰触而已,就觉得指尖整个麻痹了。因为那是要把自己的老婆送往鬼门关的毒物。
  取出自己专用的生鱼片刀。跟平常一样,先用磨刀石磨刀。双手机械式地前后移动,好像要将心里的迷惑赶走般。脑子里只想想着公司下属惠美的事。
  最近惠美老是责备文彦,气他一直拖拖拉拉,不肯跟久仁子签字离婚。住在乡下的双亲一直在催促她去相亲,她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上星期威胁文彦的话,应该就是惠美在对文彦下最后通牒吧!一定要赶快处理好才行。他不想让惠美离开自己的身边。惠美跟身材平坦的久仁子不一样,她有着一双会让重力反弹,胸围达九十多公分的大巨乳,一想到触摸那双巨乳的舒服感觉,心意更坚定了。下半身的反应也给了他极大的勇气。
  没多久,刀锋就绽放出尖锐的光芒。好了,应该没问题了。文彦的脸上浮起一抹怪异的微笑。因为他并不是要用这把刀杀死自己的太太。
  看着摆在流理台上的战果,思索着到底该从何下手。那个致命工具还是摆在最后再处理吧!
  这应该是个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
  这个世界上知道那样东西有毒的人是少之又少。只要装做自己也不知道就行了。没有人会怀疑自己会用那个东西来杀人,大家只会认为一切纯属意外。
  久仁子一定会吃那道菜。她天性节俭小气,绝对不会把吃不完的东西丢掉。文彦不吃的东西,她一定会吃。
  更何况文彦也打算要吃那样菜。这是个危险赌注,不过文彦自谢体格好,身体健康,顶多只是住院几天罢了,为什么文彦会这么想呢?因为毒物似乎对文彦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现在可以开火锅的电源了吧?」
  从饭厅传来久仁子的声音。文彦手里动着菜刀,以开朗的声调回答:
  「啊,可以开电源了。我马上就好了。」
  没错,马上就处理完毕。再过几小时,一切都结束了。文彦将那样东西摆在砧板上,开始简单料理一下。
  虽说是下厨做菜,但其实只是将钓回来的东西处理一下,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做好了四道菜。钓到的鱼马上食用,这是对鱼的一种回礼——这也是像文彦这种喜欢钓鱼的人必守的法则。钓到的鱼也绝对不可以当成鱼饵,再用来钓其他的鱼。「哇,好丰盛哦!」虽然久仁子勉强地故作娇嗔地说着,文彦还是冷淡以对,迅速地将做好的菜端到餐桌上。
  大尾的白肉鱼切块,用盘子装着。鱼头和鱼骨打算放进锅里熬汤。
  另一种鱼则切成三片,做成生鱼片。
  海藻和小黄瓜、醋拌在一起做成凉拌菜。
  贝类则用酒清蒸。
  「今天真的很丰盛。这盘切得很薄的生鱼片,这个该不会是河豚肉吧?」
  「当然是了,虽然我没有河豚厨师执照,但功夫并不输人。」
  当然要准备河豚了。我才没那么笨,轻易就让她看到破绽。
  从新婚时代就用到现在的这张餐桌是四人座,但是因为两人都没有生小孩,所以一直都只坐两个人。平常总让人觉得冷清的大餐桌,不晓得为什么,今天突然觉得它变小了。因为要避免对方起疑心,就多做了好几道菜,才会让餐桌变小了。虽然说只是一些配酒小菜,但对久仁子这种女人来说,她今天也很阔气地多做了好几道菜。看来她为了让文彦相信自己真的想修复夫妻关系,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为了不看到对方的脸,平常两人都是坐在餐桌的对角线位置,但是今天的筷子和啤酒杯却是面对面摆着。
  「来,请用!」
  久仁子看起来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般,以非常性感妩媚的姿态举起啤酒瓶。这一刻文彦的心脏又刺痛了一下,可是已经无法回头了。现在才说要重修旧好,已经太慢了。
  他已经受够了。眼前这个女人确实很讨人厌,个性倔强又好胜。对于文彦的生活费,管得很揠,但是对自己却是很大方,在穿着打扮方面,花钱从不手软,总是将钱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为了强化内心的杀意,文彦拼命想着久仁子的缺点。还有——还有什么缺点呢?
  久仁子举起筷子,看着餐桌的菜。
  「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你也吃吃我做的菜嘛!」
  「好!」
  文彦将手中的啤酒杯稍微斜拿着,看着坐在对面的久仁子。
  久仁子的筷子朝生鱼片伸过去。
  然后就如文彦所料,筷子又朝凉拌海藻那盘菜伸过去。
  以为她会夹起海藻吃,结果她的筷子却是在酒蒸贝类的那盘菜上面盘旋。
  最后,筷子插进了锅里。
  可是,只是插进去而已,并没有夹起任何食物,然后久仁子就将筷子含在嘴里。
  真是气死人!他又想起了久仁子的另一个缺点。会在菜上面犹豫不决,来回移动着筷子。一定是她的父母没有把她教好。
  久仁子一直含着筷子,然后偷看史彦的表情。等到四目交接时,久仁子才低着头,好像有话要对餐桌说一样,开始吞吞吐吐地说话。
  「其实呢!今天早上我还是很生气。因为你又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出门了。可是,昨晚睡前我才发过誓,早上醒来就要停止冷战,我要先向你说早安……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久仁子用戴着结婚戒指,闪闪发光的无名指擦拭眼角。
  「所以,我也出门了,我跑到山上散步,我叫阳子小姐陪我。可是呢,当我站在山顶上,看着脚底下的街道和来来往往的人们,觉得竟然会为芝麻蒜皮小事生气的我,真是个大笨蛋……于是我将双手贴在胸前,仔细思考一番。其实错并不在你,而是我……」
  可能因为眼眶湿了的关系,她像小女孩一样吐吐舌头,笑了一下。就在那短暂的瞬间,很久以前他还对这个女人充满爱慕之情时,那个可爱的倩影再度浮现。
  不久以前久仁子就常以到山上散步为借口,约朋友出门。虽然说是爬山散步,但其实只是到离家不远的山间脚踏车道散步而已。
  这个讨厌的女人,唯一的嗜好就是花钱。应该是自从文彦一放假就出去钓鱼时,她就开始养成这个乱花钱的坏习惯了吧?虽然文彦知道是自己不对,留老婆一个人在家里一定会觉得很寂寞,当他想到久仁子一边叹气一边穿上透过邮购买的运动鞋,然后很不情愿地出门去的模样,胸口又不禁痛了一下,整个都纠结在一起。
  「已经是春天了,山菜也长出来了。我到山上时,住在那里的老人家和那些常去爬山的同好们,教了我好多山菜的食用方法。所以我今天就想挑战山菜料理看看。吃这些山菜对你的健康应该也很好吧!」
  嗯,原来这些山菜都是免费得来的。文彦很想吐出这句话奚落她,但是最后他忍着没说,反而伸出筷子,夹起久仁子摆在小碟子里,为自己准备的凉拌青菜。
  住手吧!文彦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有股冲动想掀起餐桌。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杀人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毕竟这个女人也跟自己生活了十七年。找不出可以杀她的理由吧?跟她和好吧?再一次,冷静地跟她沟通——。这道不知名的山菜味道,怎么那么苦呢?
  就在那时,他注意到了。
  山菜太苦,苦到无法咽下去,赶紧喝一口啤酒,就在那时,他发现久仁子正以一种要杀死人的凶狠眼光看着自己。
  文彦透过杯底愣愣地看着久仁子,这时候她应该跟刚才一样浮现出甜美的笑容才对,可是脸上笑意全失。与其说是微笑,此时久仁子脸上的表情——跟在这十七年的婚姻生活中常会出现的表情一样,让人憎恨到不想再多看一眼——就是那种令人生厌的表情。
  没错,那表情就跟久仁子在看被黏在捕蟑螂器上,动弹不得的蟑螂时,所露出的得意表情一模一样。
  难道——?
  顿时觉得背脊发凉。
  突然觉得嘴里的山菜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只好装做在擤鼻涕,将嘴里的菜吐出来。
  文彦回想着三天前起争执的原因。当他知道久仁子自作主张地提高自己的寿命保额时,他气得对久仁子吼叫:「你既然做出这种事情,快给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
  难道——这女人也跟我一样,在想着同样的事情?不,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如果是久仁子,她一定做得出来。她一向就对自己不理不睬,今天会对我这么好,想到此,文彦不禁毛骨悚然。
  虽然彼此感情不睦,但至少也一起生活了十七年,想法与观念都很接近。譬如,当文彦觉得院子里的杂草该拔一拔了,正要站起来去拔草时,就传来久仁子的声音说:「偶尔也帮忙拔拔草吧!」。原本是很高兴要去拔草,听到久仁子说就开始生气。还有,因为很久没吃咖哩饭了,中午就在员工餐厅点了咖哩饭,结果回到家晚餐也是咖哩饭——常常有这种事情发生。
  再重新观察餐桌上久仁子做的菜。每道菜都分别盛装在彼此各自的餐盘上。刚刚吐出来的菜只是普通的凉拌菜,可是并不晓得属于哪种山菜。
  有个碟子装的是味噌拌芽菜。那芽菜看起来像是蕗芽菜,但不禁让人怀疑那是否是道地的蕗芽菜。
  还有一道和风酱沙拉。仔细一看,也是不知名的蔬菜。可以确定那并不是平常吃的沙拉生菜。
  今天她还煮了山菜炊饭。饭里堆满了紫萁菜,但总觉得看起来好像好多只蜈蚣在里面爬。
  以前也曾有过被骗的危险经验。当两人感情还不错时,也会聊天沟通,如果这女人有所求,就会突然变得很多嘴,还发出撒娇的声音。「老公,我可以买调整型内衣吗?」,或是先斩后奏想取得同意时,也会装得很娇甜。「我买了一条珍珠项链,我是想也许哪天会突然派上用场,所以就先买了——」
  这次她要的东西,该不会是文彦的命吧?
  文彦透过杯缘盯着久仁子看。好像防皱衬衫般,她的脸上又恢复甜美的笑容。
  「讨厌,你在看什么?人家会害羞的!」
  久仁子双手托着脸颊,做出撒娇姿态,文彦装做没看到,静静放下杯子。绝对不能再被她骗了。
  四周陷入一片宁静,只听到锅子滚沸的声音。文彦认为最安全的那道菜就是火锅,所以拿起筷子准备捞起锅里的东西吃。
  将煮熟的白肉鱼块放在自己的盘子上。这只是普通的黑鲷鱼。应该没问题。
  豆腐。这是久仁子准备的,不过应该也安全吧!蒟蒻粉丝应该也不会有事才对。
  夹起蘑菇,但突然停止不动。不对,火锅也很危险。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椎茸的蘑菇放回锅里,让它沉到锅底。
  茼蒿菜也怪怪的。这真的是茼蒿菜吗?因为非常大株,而且颜色也太黑了。真是越看越不对劲。
  总之,我只要吃那女人吃过的东西就好了。然后,文彦就等着久仁子先动手。做了这个决定以后,久仁子的一举一动都要仔细盯着。
  久仁子夹了豆腐和蘑菇。怎么会这样?蘑菇没问题吗?
  她还吃了沙拉。难道沙拉也很安全?
  如果我只喝啤酒,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文彦只好学久仁子,夹起同样的食物拼命吃,然后很不习惯地,露出温和有礼的微笑。
  「你也吃鱼嘛!多吃一点!」
  久仁子也回了一个微笑。那是个只将嘴角上扬的浅笑。
  「好,你也多吃一点!」

  *  *  *

  到底在干嘛?吃快一点啊!你就是那么迟钝。犹豫不决。优柔寡断。所以已经年过四十,才当上主任这个职务,而且无法再往上爬了。久仁子虽然脸露微笑,其实心里一直在咒骂文彦。
  她告诉自己,今天一定要成功。这个杀夫计划她已经筹备两年了。这是个完美的计划,人家会以为文彦是意外身亡,绝对想不到是被人毒死的。
  久仁子之所以会开始到山上散步,就是为了这个计划。她阅读了许多与有毒植物有关的书籍,也跟着采山菜的专家学到了不少东西。当然那些专家会很热心地告诉久仁子哪些山菜可以吃,也会教她如何烹调,但是能够引起久仁子兴趣的则是那些绝对不能进食的有毒山菜、容易被错认的有毒山菜。
  她的计划早已付诸实现过好几次了,但是很遗憾地,从来没有成功过。
  含有剧毒成份的毒芹菜外表看起来跟水芹菜很像,她就曾经做成汉堡给文彦吃过。
  朝鲜牵牛花果可以说是毒物宝库,含有生物硷、东茛菪莞、颠茄硷等毒性,久仁子就曾经把果实磨碎,加在蔬菜汁里给文彦喝。
  传说中毒死苏格拉底的有毒红萝卜,久仁子就把它炸成蔬菜天妇罗。还把鬼野老熬煮成山药泥给文彦吃。貌似西门肺草的毛地黄就做成地中海风味沙拉。
  但是,全部都无效。这男人虽然没什么优点可取,唯一的长处就是肠胃比常人还健康。用量太少也是导致失败的原因。因为这个男人胖得像只猪。如果不是可以毒死一只牛的份量的话,是无法让这个胖男人倒地死亡的。
  这次决定尝试会对心脏产生作用的毒物。前阵子的例行健康检查时,诊断出来文彦有狭心症。虽然也有办法可以让文彦慢慢地迈向死亡,但是久仁子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已经失去耐性了。
  她不想再看到文彦的脸。他那个像祭祀时叠在一起的大小两块年糕的游泳圈肚子、让人闻了会想吐的鞋子臭味、以及盯着A片录影带画面时的那副蠢蛋表情,已经让久仁子受够了。她真的已经厌倦了。
  如果说这两年想杀死自己丈夫的心意都没有动摇过,那是骗人的,可是今天从山顶上看着那些小如蝼蚁般的人群在脚底下移动时,那份犹豫感完全消失了。肮脏的蟑螂实在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能装笑装得太过火了,觉得脸颊开始抽筋。只好假装咳嗽,歪着头注视着文彦正在咀嚼豆腐和蘑菇,而发出啪啪声音。
  是女方坚持不肯离婚。一旦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那真的是便宜了这个男人。有着游泳圈的肚子,却还跟年轻女人搞婚外情,这件事久仁子当然知道。晚上说要去钓鱼,回到家里时应该是一身鱼腥味才对,结果却闻到便宜香水的臭味,你以为我那么好骗吗?
  就算离婚了,因为没有孩子,能拿到的赡养费恐怕很少吧?所以,一定要拿到一笔人额的赡养费,才可以跟他离婚。
  死亡给付保险额是日币五千万元——早在一年多之前,久仁子就偷偷地帮文彦提高他的寿险保额,不过为了不让人起疑,额度并不是很高。我已经忍受这个男人十七年了,这笔钱就算是给自己的慰劳金。她想跟阳子一样,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店。她想开一间卖天然健康食品的店。只要这个男人消失,自己的人生就可以重新来过。
  久仁子瞄了一眼今晚特别准备的菜色。那道菜是文彦喜欢吃的一道菜之一,迟早他都会吃的。至于自己的那道菜,跟文彦的那道菜好像——真的很像。就连看习惯的人也无法分辨出真伪——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食材。
  等文彦断气后,再将这些菜适当地拌在一起就可以。大家只会这么想。因为运气不好,吃下去的山菜中竟然混杂了有害植物。到时候我一定会成为悲剧的女主角,为了另一半的身体着想,就煮了健康料理给他吃,但是却没料到,另一半却因为误食有害植物而死。
  还要事先将证人准备好。那位证人就是好友阳子。其实早在一周前,久仁子就自己上山确认在那个地方确实长了那样的有害植物。所以,她就故意装作若无其事般,带阳子走到那边,假装是偶然发现了那株植物。
  「啊,这种山菜是可以吃的,我要摘回家。」
  「不要摘了,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吃。」
  「没关系!没关系!」
  其实久仁子心里很清楚,吃下去一定有关系。不过,讨厌吃山菜的阳子是绝对不会摘回去煮来吃的。
  「来,再多喝一点!」
  我现在嘴巴是不是歪一边了。久仁子继续发出连自己也觉得恶心的娇嗔声音,帮文彦倒啤酒。应该够了吧?这是最后一次为文彦服务。让他多喝点酒,心跳加速的话,更容易毒气攻心。文彦贪婪地将杯底的泡沫都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打算拿第二瓶酒,久仁子表情冷漠地盯着他的背后瞧,从她的视线中绽放出一道尖锐的冷光。
  在文彦的葬礼上,我应该会一直嚷着「都是我不好」,然后哭倒在地吧?大家看到我那么伤心,也会陪着我哭吧?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丧服应该是要穿和服吧?虽然早就想将洋装都丢弃。这时候久仁子突然想到,自从上次参加清美的婚礼后,一直都没有机会再戴上真正的珍珠项链。

  *  *  *
  在文彦打开冰箱门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刚刚的怀疑是正确的。因为他找到确切的证据。
  久仁子也是一位职业妇女,她会比文彦早出门,所以每天准备晚餐的时候,会连隔天两人的早餐一起准备好,然后放在冰箱里。隔天早上文彦就会将冰箱里的早餐取出来食用,再出门,一直都习惯这样。可是,现在摆在冰箱里,明天早餐会吃的配菜、火腿沙拉和披萨土司都只有一人份而已。
  答案只有一个。久仁子认为,明天早上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好可怕的女人。就像狐狸般狡猾。文彦紧握着啤酒瓶,手关节都变成白色了,手上的啤酒瓶都在颤抖。可是,都到这种时候了,那女的竟然会为了要省一个人的早餐费,而要了自己的命。既然这样,在被她害死以前,我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文彦再回到餐桌,看到久仁子正用有洞的汤匙舀锅里的菜,帮文彦盛在他的盘子里。
  她开始行动了吗?
  「老公,你只吃豆腐和蘑菇吧?不可以这么偏食!」
  「你也很偏食啊!」
  「我才没有呢!」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偏食,久仁子夹起味噌拌蕗芽菜,送进嘴里。不过,她很可能是伪装的。所以文彦一直盯着久仁子看,看到她的喉咙在动,确实将那些菜都咽下去才转移视线。
  那么,我也吃一口看看吧!
  文彦自己夹了一片生鱼片,然后将装着生鱼片的盘子推到久仁子面前。
  「嗯,很新鲜。这是剥皮鱼,尝尝看吧?」
  剥皮鱼本身无毒。不过它却是重要的布局引子。
  「你说的没错,真的很好吃。」
  嘴里的食物都还没吞下去,久仁子就开口说话。这也是她的坏习惯之一,会让人觉得她很没水准。
  「我没骗你吧?真的很好吃哦?」
  其实并不好吃,鱼肉吃起来好像在啃壁纸一样。
  「再多喝点啤酒吧!我帮你倒。」
  如果是平常的话,晚餐时假若文彦想再多一瓶啤酒,久仁子就会狠狠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对他说,这是最后一瓶,不准再拿了,但是今天她却自己去拿啤酒。啤酒也要多多注意才行。如果她拿过来的时候,瓶盖已经开了,那就不要再喝了,文彦在心里警告着自己。外表看起来,这对夫妻是很平和地共进晚餐,但其实暗地里已经在相互较劲了。
  第三瓶啤酒也喝完了,但是久仁子还是没有吃到那道菜。文彦心想,该出最后一招了。现在需要割肉、断骨,奋死一战了。
  文彦的筷子夹起那道菜。虽然很犹豫到底要不要送进嘴里,可是绝对不能让久仁子看出自己在犹豫。
  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般,将那道菜放进嘴里。平常很喜欢的海鲜鲜味,现在却变成令人害怕的腥味。虽然不想让舌头将食物送进喉咙里,但还是勉强吞下,并故意发出满足的声响。
  「嗯,真好吃。来,你也吃吃看!」
  久仁子举起筷子。就在那时候,文彦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忍不住伸手揪着左胸。
  久仁子的筷子正朝那道菜前进,就在要夹起菜时,突然又改变方向,筷子停在凉拌青菜上面。过了一会儿,她又举起筷子,在生鱼片上面画圈圈。
  文彦的眼球和上半身就跟着久仁子的手势移动,但是心里却是嘀咕抱怨:这女人真讨厌,筷子又在菜上面盘旋。快吃啊!赶快吃那道菜!
  然后,她的筷子停在酒蒸贝类前面。可是最后呢,她终于选了那道凉拌海藻料理,夹起碟子里的海藻。慢慢地送进嘴里。吃了一口,再吃第二口——。
  成功了。兴奋的心脏都快从喉咙飞出来。
  终于成功了。她吃了!她吃了那道菜!
  她吃了那个发菜。
  在海钓场到处都可以发现到这种发菜。还有人把它加工做成食品,当做生鱼片的配菜。若是平常的食用方法,绝对安全。可是在某种条件下,它会变成剧毒。
  以前就曾听人家说过。
  「发菜生吃会死人」或「生的发菜跟生鱼片一起吃的话,会死人」。他记得钓鱼船的船长和渔夫们常会这么说。可是,文彦总是认为是迷信,跟民间流传的「鳗鱼不能跟酸梅一起吃」、「天妇罗不能跟刨冰一起吃」一样,都是无稽之谈。可是一个月前,偶然从报纸看到这样的报导,他才相信那是真的。
  报纸上的标题写着「吃了发菜中毒身亡」。
  那是一篇内容很短的报导,刊登在报纸角落,没有注意看根本会忽略。内容是说——有对夫妇到海边玩,摘了海藻回家煮来吃,结果发生中毒事件。妻子死了,丈夫只是轻伤。死因认为是生吃发菜的关系。
  让文彦感兴趣的是,针对这个事件的专家评论。
  没有加热煮过的发菜跟生鱼片一起吃的话,是很危险的行为。生发菜所含的酵素会与生鱼片的花生烯酸合成在一起,变成有毒物质——。
  过去的死亡案例全是女性,因为合成后产生的毒性会导致子宫收缩,痉栾而死。
  这次的案例也是只有妻子死亡,但是吃下同份量、同样食物的丈夫并没有死掉,原因就在于此——
  「吃同样食物的丈夫并没有死。」
  文彦紧紧盯着这段话。
  就是这个方法。要跟久仁子分手,与惠美共谱新人生的话,只有这个办法吧——。
  当文彦钓到鱼时,他会以冷漠夹杂着胜利喜悦的视线看着那些鱼,现在他就是以同样的眼神在看久仁子。这女人已经吃了生鱼片。还有,刚刚也吃了发菜。
  嘴角越来越松,笑容浮现脸上。已经笑开的脸颊肌肉却不停地在发抖,文彦赶紧夹起最爱的味噌拌菜往嘴里送,不想让久仁子看见自己的脸在发抖。

  *  *  *

  「呜呜呜呜。」
  突然,久仁子的身体也开始在抽筋,整个人撞在餐桌上。想不到效果这么快——文彦冷静地看着手表,然后装出惊吓的表情问久仁子:
  「喂?你怎么了?」
  久仁子双手紧按着下腹部,双肩不停抖动,喘气喘得很厉害。
  「呜呜呜呜呜。」
  久仁子的浏海都掉下来了,披垂在脸上,她转过头来看着文彦。文彦吞了一口口水。对着久仁子笑。
  「——觉得哪里不对劲?」
  透过浏海缝隙,盯着文彦看的久仁子双眸,散发出一股不祥的光芒。
  「你终于吃了。」
  「吃了什么?」
  「刚刚你吃的味噌拌菜。」久仁子的嘴唇像镰刀一样往上扬。「那个不是蕗芽菜。我盘子里的才是真正的蕗芽菜。」
  「你果然布局要杀我。」
  「什么?你已经发现了。不过,太迟了。你吃的是福寿草。因为跟蕗芽菜很像,所以你根本没有发现。福寿草是剧毒植物,尤其对心脏不好的人来说,它的毒性很强。」
  哈哈哈哈哈。久仁子刺耳的笑声响遍整个饭厅。发菜的毒应该不只会侵害子宫,对大脑也有不良影响吧?因为久仁子的笑声显得很不寻常。
  可是,这次轮到自己笑了。文彦笑得很大声,他想盖过久仁子的笑声。
  「怎么了?毒气是不是跑到大脑了?」
  文彦笑到横隔膜都歪了。真的很好笑,无法叫自己别笑。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要害我,你去拿啤酒的时候,我就把我的菜跟你的菜对调。」
  这时候久仁子的眼睛瞪得跟玻璃珠一样大。她眼睛张的好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了一眼装着味噌拌菜的小碟子,然后以处理文彦袜子的手势,将那碟菜推到很远的地方。
  久仁子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但是已经是怒气冲天,这时候她的表情看起来跟鬼没两样。文彦就看着她那已经气得歪七扭八的脸,得意地嘲笑着。
  「所以只有你吃下有毒的食物而已。」
  文彦本来是不想说出来的,但是因为太得意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那一道凉拌海藻——」
  「那是发菜吧?」
  这次轮到文彦眼睛瞪的跟玻璃珠一样大。
  「你怎么会知道——」
  「哼,我是不晓得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知识的,不过我从以前就计划要杀你,所以我不只研究山菜,也研究过海藻类。」
  久仁子好像有鬼附身般,霹哩啪啦地说了很多话,变大而突出的眼睛里布满红色血丝。
  「跟活鱼一起吃没关系。但是很不巧地,你今天却准备了生鱼片。我只好装做我吃了,但是刚刚你去拿啤酒的时候,我就把它们吐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
  「什么怎么会这样?」
  「你是鬼!」
  「你是猪!」
  「你这杀人魔!」
  「彼此!彼此!」
  久仁子充满血丝的双眸紧紧盯着文彦看。文彦也回瞪着她。看着久仁子那张像鬼般的脸蛋,文彦实在觉得受不了,最后只好把头转过去。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却无法止住笑,明明不想说话,却一直在说话,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笑什么?」
  说完这句话,久仁子的嘴唇蹶成三角形,脸颊依旧在抽动。这时候不像鬼,倒很像在跳狮子舞的狮子。
  「哈哈哈哈哈,你真是个笨蛋……因为,哈哈哈、哈哈哈,那、那个蘑菇……」
  「呵呵呵呵,那是用来唬弄你的。那个是橡菇,是一种安全的蕈菇。」
  「橡、橡、橡菇……」,文彦无法呼吸。虽然很难过,但还是拼命地笑。文彦压着肚子,调整气息后又说:「不对、不对、这、这个恐怕是……哈哈哈哈。」
  久仁子抓起锅里的蘑菇,凑到眼前看。然后将蘑菇丢得好远,继续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叫声。
  「哈哈哈哈哈,我到底在干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我们两个,呵呵呵呵,竟然想着同样的事,我们两个啊,呵呵呵呵,真是一对超像的夫妻啊!」
  「哈哈哈哈哈,你说的没错。」
  「呵呵呵呵,想不想重修旧好?呵呵呵呵。」
  「哈哈哈,对不起,我再也不想跟你当夫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  *

  安田家的饭厅好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两个人就这样一直笑着。
  直到邻居觉得很奇怪,通报一一九后,笑声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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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护之鬼

  「公公,吃饭了!」
  推开拉门,苑子探头朝房里望。看到卧病在床的善三脸上泛着红光,难道是因为看到自己而脸红吗?公公善三在三个月前跌倒后,就一直卧床不起,现在整个人都变痴呆了。
  这间八个榻榻米大的和室里,弥漫着善三身上如咸鱼干般的体臭味与屎尿臭味,可是苑子还是面不改色。她将午餐摆在枕头边,确定善三不会伸手把它打翻,然后再以高亢的声调对着听力不好的公公说:
  「该吃饭了,今天早上你只吃一点点,这样是不行的哦!身体会搞坏的!」
  像在哄孩子般,苑子伸出食指摇一摇,然后将午餐摆在盘子上面。一人用的砂锅里面装了五分满的粥。菜色跟早餐一样。可能因为刚从炉子拿下来的关系,粥还冒着滚沸的泡泡。噗噗噗地叫。
  「今天天气真好!想不想到外面吹吹风?」
  苑子动作俐落地甩甩棉被,将善三的浴衣衣领敞开。在他那个年代,很少有人像善三一样,身高近六尺,而且体格很健壮。可是这一、两个月时间里,却瘦到连影子都快看不到了。两只手臂上,青筋血管曝露,肋骨都跑出来了,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被剖开的竹荚鱼片。他本来是个魁梧、很有男子气慨的男人,现在变成这样,更让人觉得悲伤。苑子用一只手轻轻遮住自己的脸,将早餐拿开,却将还冒着热气的砂锅朝枕边移动。噗噗噗噗。
  打开南向的窗户,风吹进室内。现在是二月中旬。虽说是春天,但风还是很冷。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感觉好像又要下雪的样子。没有穿内衣,只穿着一件浴衣的善三身体,此时正在发抖。
  「你看,这样子吹风很舒服吧!」
  善三的脸已经瘦到可以看到皮肤下的头骸骨了,这时他已经冷到牙齿发出打颤的声音,苑子忍不住伸出手遮住他的嘴巴。让他像黄莺一样抖动着喉咙。由苑子指尖不停有声音传出来。咳呵呵呵。
  使用金汤匙舀了一口刚煮好的粥,送到善三嘴边。应该说是人类生存本能吧?善三闻到了味道,鼻子动了一下,嘴巴也靠了过来。
  「别急!别急!」
  当苑子将汤匙拿开时,面无表情的善三眨了眨眼睛。当苑子将汤匙再靠近他嘴边时,他就像婴儿般张开嘴巴。眼看就要吃到了,苑子又将汤匙移开。善三瞪的跟玻璃珠一大样的双眸中,浮现出略带失望的神情。苑子忍不住又用喉咙笑。
  「来,乖,嘴巴张开!」
  当善三将青筋暴露的脖子往前伸的那一瞬间,苑子又将手收回。啪哒。热腾腾的粥就滴在善三胸前。善三却没有任何反应。苑子开始在心里数数。一、二、三……
  「呜~」
  时间已经超过三秒,善三才发出呻吟声。因为他是老人家,所以反应迟钝。他这样缓慢的反应速度,让苑子感到相当满足。而且非常乐在其中。接下来要清洁他的下半身了。对于看护者来说,处理排泄物是最痛苦的事。实在讨厌极了,而且味道还会传到厨房、客厅,那更让人受不了。
  苑子是在十年前决定跟丈夫刚士的父母住在一起。因为刚士是长男,而且那时候夫妻两人都要上班,跟父母住在一起比较方便,刚士就以这些理由劝苑子跟公婆同住。
  早知道就该拒绝才对。这十年的生活对苑子来说,真是非常痛苦,因为婆婆节子老是对她吹毛求疵,经常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要骂她,等婆婆生病后,无法再骂她时,也是由苑子负责照顾她。好不容易节子死了,以为可以喘口气,想不到现在轮到公公病倒了。
  哼!剥下尿布的那一刻,苑子不禁在心里嘀咕抱怨。实在很讨厌帮他处理大小便,所以都只给他吃一点东西而已,可是怎么会排出这么多的粪便呢?避免闻到恶臭味,苑子总会事先在鼻孔抹万金油,现在她的鼻子下面就好像有鼻涕流出来般,闪闪发亮。
  苑子没有生孩子,所以一直很向往可以帮婴儿换尿布。可是她只想换满意宝宝或画有大象图案的帮宝适尿布。像巨大土司般大的成人尿布,以及臀肉松垮、长出很多肿大疹子的屁股实在一点都不可爱,让人不想正视。
  虽然善三体重减轻很多,变得很瘦,但他年轻时可是曾经参加过全国竞赛的柔道选手,所以骨骼非常粗大,要移动他也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还有一件更让苑子惊讶的事。没有帮他处理排泄物之前完全看不出来,善三的阴茎好大。同样都是父子,跟自己的丈夫刚士相比,真的大好几倍。一想到这里就生气,好像大家都买同一间店的福袋,自己却选到礼物最少的那一份。
  你也曾经引以为傲吧?不过现在已经没用了。帮不到你,也派不上用场,只能被人拿来当做惩罚的工具。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苑子又用汤匙舀了一大口冒着热气的粥,然后将粥倒在善三那根长得像海篸的宝贝上。
  一、二、三……。
  又迟了好几秒,善三才痛苦地呻吟。
  哈哈哈!唉呀,怎么这么好笑?苑子在心里以胜利者的姿态狂笑着。你是我的玩具啊!快叫我女王吧!
  苑子伸出舌头,将金汤匙上面的粥舔干净:心里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要滴在哪个地方,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只滴一汤匙的粥实在不够看。将砂锅直接摆在他的私处上面,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光想就觉得好兴奋,胸口怦怦跳得好快。
  现在砂锅还很烫,根本不能赤手碰。苑子把尿布当成手套使用,抬起砂锅,摆在善三的大腿股间,再用金汤匙碰触善三的阴茎。这次苑子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
  「哈哈哈哈哈!来,你动啊!我看你还是早点觉悟比较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当苑子一个人笑得花枝乱颤时,
  叮~当。
  从玄关传来门铃声。苑子很不甘愿地嘀咕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到底是谁啊?怎么挑这种时候来呢?
  如果是报纸推销员,应该会用鼻子敲门才对,但也可能是最近常来拜访的合作金库年轻行员。为了小心起见,苑子站在玄关大厅镜子前,重新涂上口红,抿抿唇,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这时候发现鼻孔的万金油泛着光,赶紧用手指擦掉。
  根本不需要再重新涂口红。站在门前的人是矢岛。他是善三柔道社的朋友,善三不当柔道选手后,凭他多年的柔道经验,开了一间接骨院,矢岛就是接骨院的病人,跟善三一样都是老人家。矢岛的体格像只企鹅。走起来路来像螃蟹,两只脚张得很开,啪啪地很大声,虽然是老人家,但是气色很红润。善三的朋友每个人都跟矢岛一样,气色超好。
  「你好,因为我刚好到附近办事,所以就想绕过来探望一下老善。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话,可以让我进去看他吗?」
  搞什么?其实你是想来看我吧?苑子发现矢岛在看自己,赶快露出甜美微笑,然后以小姑娘般的高亢声调说:
  「哪里会麻烦呢!请进,快请进!」
  「好,谢谢!老善呢?有没有好一点——」
  苑子很想再挤出笑容,但是笑不出来,变成苦笑的脸。这三个月以来,苑子最擅长这个表情。这个表情很有用,矢岛看到了,马上他的脸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对不起,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事……」
  「高桥医生说老善并不是痴呆症,只是一时地意识障碍或抑郁罢了,他叫我们要常常来看他,多给他鼓励。任何一个小机会,都有可能让他的身心恢复健康,又跟以前一样——」
  这些话让苑子不晓得该如何接话。其实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不可能有这种事吧?真的是这样吗?善三一定要早点死才行。现在就是因为高桥诊所的院长多管闲事,做了这样的诊断,所以不能把善三送到便宜的养护中心,也无法取得「需要被看护」的认定,如此就无法申请看护保险金。
  「我现在正在处理他的大小便。」
  她要矢岛在走廊等一下,然后赶紧关上窗户,收拾摆在善三股间的砂锅,重新为他盖上棉被。
  两个月前矢岛知道善三意识还有点清醒,但是现在叫他却毫无反应,害得矢岛不晓得该说什么话才好。
  「喂,老善,是我啊!你不认得了吗?怎么这么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的你是那么魁梧,还被称为关节技之鬼呢……」
  你这么说是不是认为他瘦,都是我造成的——虽然我并没有照三餐喂他,事实上也是如此,可是——既然被人说中了,只好假装哭,搏取同情。
  「……对不起,都是我没有好好的照顾我公公。」
  苑子用无名指压压眼头,然后偷偷看着矢岛。因为万金油跑进眼睛里,竟然很快就流眼泪,害得苑子也吓一跳,想不到反应这么快。这时矢岛显得不知所措,赶紧对苑子说:
  「不是那样啦,错不在苑子。谁都没有错。人老了,难免会生病。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看到年纪跟我一样,从年轻开始一起打拼的好朋友现在变成这样,心里很难过,所以就……苑子,你真的做得很好,我还要向你鞠躬致谢呢!」
  苑子悄悄地用无名指拉拉下眼皮,吐了舌头。她的坐姿乱了,裙子往上掀。就当免费给你看好了。虽然已是年近四十的妇女,但是大腿非常白皙。对矢岛这种年纪的男人来说,散发出的性感氛围应该会让他招架不住。最近,鲜鱼店那个不懂礼貌的店员竟然叫自己欧巴桑,害得苑子很渴望男人的注视眼光。
  「您过奖了……您过奖了……」
  苑子从指缝间偷看矢岛。以为他会色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大腿,想不到他竟然一脸沉痛表情,直盯着善三看。苑子气坏了,开始呜咽哭泣。矢岛赶紧回头看她。
  「对不起!对不起!乱说话害你伤心。苑子和刚士,你们的痛苦比我沉重多了。虽然我附刚那样说,但其实老善很幸福。儿子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媳妇。其实我家女儿啊,她就说如果我病倒了,不会把我留在家里照顾我,如果我得了痴呆症,一定把我送进养护中心。前几天我还看到她的书桌上摆了老人养护中心的介绍手册呢……」
  矢岛拉拉手背上的皱纹,开始向苑子诉苦。
  「说这些话实在很难为情。以前我常跟我老婆说,就让住在堉玉的小女儿照顾我们吧!我不想被外人照顾,我还是希望能被自己的亲人照顾。但是现在亲子之间好像有所谓的代沟,孩子都不想照顾父母了。我实在不希望这种孝亲的美德消失不见。毕竟日本这个国家,就是靠懂得尊敬与爱护老人家的伦理观念而建国的。」
  苑子突然很想也对着矢岛的小弟弟滴上滚烫的粥。他到底在胡说什么?这个老糊涂!你曾经帮人把屎把尿吗?竟然在这里跟我谈尊敬、爱情、牵绊等等的大道理。这个老人的想法竟是如此天真,看来从他身上也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回应,总之,让我如此辛苦的人一定要赶快从这个世上消失。
  不希望矢岛待太久,可是又不能赶他出去。到厨房泡茶再回到善三房间时,矢岛刚好靠在善三耳旁窃窃私语着。当苑子露出惊讶表情时,矢岛才很不好意思地说:
  「……不好意思,因为我想起医生曾经说过,要给痴呆患者刺激,并且经常呼叫他……我并不是在对你说教,可是对病人来说,每一句话都可以是让他清醒的因素,不是吗?我听说有老人痴呆症患者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痊愈了。」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这么多管闲事?苑子勉强挤出笑容,努力压抑内心愤怒的情绪。
  「我也做了很多事……」
  没错,苑子确实做了很多事。房间里绝对不放任何可以让善三勾起回忆的东西。也尽量不移动他的身体。还要留意不让电视或收音机的声音传进这个房里。
  「另一半走了,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老善和节子啊,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啊~」
  善三突然叫了一声,吓到苑子了。因为这一个月里,善三不曾发出正常的声音。
  「老善,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呢?」
  矢岛将脸凑近善三,想握住棉被里善三的手。啊,糟了!这下子只让善三穿一件浴衣的事情就会曝光了。苑子假装要照顾善三,将矢岛推开。
  「公公,振作一点!」
  善三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可能矢岛的脸和声音给了他过度的刺激。还是故意装出来的?难道他已经好了?
  「又发作了。是不是太兴奋了?」
  苑子的手就在棉被上面,一直搓揉着善三的身体。她的眼里有责难与感谢,直愣愣地看着矢岛,矢岛终于抬起沉重的臀部,准备离开。
  「……想帮老善,结果反而让情况更糟糕。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还可以来看他吗?」
  「思,随时都欢迎您来。我公公也会很高兴的。」
  当玄关门关上的同时,苑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想来就来吧!哼,其实你是想来看我的吧?苑子摆出模特儿的姿势,站在玄关大厅的镜子前。用双手将头发拢高,双唇做出「哇」的嘴形。我还是很美的。只要化了妆,穿上美丽的衣服,再戴上高人一等的珠宝首饰的话。
  四月有同学会。已经五年没跟同学见面了。上次只有一条人造珍珠项链,实在很寒酸。所以这次一定要盛装打扮——
  希望善三在春天结束前死掉。她知道他有偷偷存了一笔钱。只要他死了,就可以马上继承到那笔钱。真是太好了,如果能以葬礼费用的理由,事先将钱领出来就好了。婆婆节子病倒的时候和这次公公善三病倒时,老公的大姐都装做不知情,拼命找理由不想照顾两位老人家,如果让她知道我们继承了那笔钱,她又会说出多难聼的话呢?突然想起跟婆婆节子长得很像的小姑房枝的脸孔,这时候镜子里苑子的表情也变得跟鬼一样难看。她赶紧快跑冲到里面的房间,粗鲁地推开拉门。
  「我不是叫你要保持安静嘛!」
  忍不住捏了善三的脸颊一下。因为变瘦了,只捏到一层皮,每当苑子生气时,就会捏善三的脸颊消气。以前也常捏节子的脸颊。那时候节子是住在医院里,趁别人不注意时,苑子就会偷捏节子的脸颊。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真的很令人怀念。双手捏着善三的脸颊,苑子开始沉浸在回忆里。她想起节子还没病倒时的很多事情,忍不住指尖也越来越用力。
  「你知道吗?我也常常捏你太太的脸颊。那个鬼婆婆节子的脸颊。」
  平常善三只会盯着天花板看,微张的眼珠子开始在转动,脸颊又被苑子这样朝左右捏拉,看起来好像青蛙。苑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她想帮善三做新造型。
  拿出口袋里的口红,涂抹善三的唇边,把他的嘴巴涂成三倍大。又在上眼窝画圆圈,还画了睫毛。善三连睡觉时,表情都很严肃,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鬼Q太郎。
  「哈哈哈,这张脸比较适合你,看起来很开朗随和。」
  三年前,节子因肋骨骨折长期住院,后来就得了痴呆症,苑子也常把节子画成小叮当。对于这个要求媳妇每天要画浓妆、穿漂亮衣服、做家事不能马虎,不懂礼仪的家庭,我要一点一滴地惩罚你们。
  每次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善三,就会让苑子想起婆婆节子。苑子之所以会欺负善三,有一半的理由是要报复那个鬼婆婆。因为报复得不够,就将怨气出在善三身上。而且苑子本来就不喜欢这位公公。平常公公都会疼爱年轻媳妇胜过自己的太太。可是善三却老是「节子、节子、节子」不停地叫。就算苑子故意在他面前晾自己的内衣,他也视而不见。也不会偷看苑子洗澡。
  「你的双眼真的只有节子、节子而已。那样的老太婆哪里好?你告诉我啊!」
  被画了圆圈的善三眼皮动了一下。他的头发也快掉光了,只留下稀疏的几根白发,苑子又在他的头上画了三条线,好像是小鸡的头,这些游戏苑子已经玩腻了,生气地将口红丢在地上。
  「既然节子那么好,那你赶快去找她啊,快去找节子啊!」
  丢下这句话,苑子飞也似地逃出这间充满家畜臭味的房间,跑到隔壁房间。她已经受够了。每天每天都要照顾这个行动不便的痴呆老人。当节子开始变痴呆后,老公刚士显得很慌张,几乎每天都去医院照顾节子,但是善三病倒了,他却异常冷漠,把照顾善三的工作全部交给苑子一个人。
  这对父子关系本来就不好。刚士年轻时,身体不是很强健,运动神经也不发达,善三却对他实施柔道家的斯巴达式教育,所以到现在刚士都很恨善三。虽然关系不好,但为了省下房租钱,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父亲住在一起。
  苑子渴望早日获得自由。很想跟以前一样,再参加太太高尔夫球俱乐部。那一天就快到了,只要再辛苦一阵子,就可以拨云见日,拥有自由身。然后这个家和善三夫妇的财产全都是我的——
  最里面房间的隔壁是一问六个榻榻米大的和室。原本善三夫妇住在这里时,只是一间平房,后来再加盖,变成两代同堂的二层楼房,所以一楼的房间都很小,加上隔间不易,所以就保留,没有做任何更动。
  这个房间原本还摆着节子用过的桐木衣橱与梳妆台,可是当善三病倒后,苑子就把它们当成大型垃圾丢掉了。现在则变成苑子的更衣室。
  望着吊在铁管上面的衣服,苑子正在思考同学会该穿哪件衣服出席。还是只能穿这件吧!伸手取出还用干洗店塑胶袋包着的两件式套装。这是浅粉红色的香奈儿套装。当时很努力地存了私房钱,到名牌二手衣专卖店才买到这件套装,结果却被节子骂:「年纪多一大把了,还穿露膝盖的衣服。」。像跟衣服跳舞般,苑子伸开双手,将衣服贴在身体上比试。好久没穿了,很想试穿看看。
  结果却穿不下。裙子的拉链拉到一半就拉不上去了,勉强地再往上拉,结果COCOCHANEL发出哀嚎声。
  为了照顾病人,不能打高尔夫球,所以变胖了。为了抒解压力,拼命吃零嘴,导致自己变胖。会变成这样,都要怪那个善三。苑子气到整个眉毛都往上吊。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惩罚他才行。
  再用粥烫他好了。为了有更好的效果,这次粥的汤水一定要加多一点。今天绝对不能放过他。苑子卷起袖子,冲到饭厅,将连接厨房的玻璃窗全部打开。拿起摆在流理台的砂锅。然后她歪着头——。
  奇怪?
  砂锅是空的。应该还有剩两汤匙的粥才对。难道是我丢掉了?可是因为怕浪费,让善三吃的粥都会一直煮到糊状,让他继续吃的啊?难道是因为矢岛突然来访,搞得我手忙脚乱就将粥倒掉了?
  苑子想从厨余桶取出东西喂善三吃,可是她又想到一个更好的点子。用冷水惩罚他。就用浸泡过冰水的毛巾帮他擦身体。善三一定会像一条活蹦蹦的鱼,拼命地跳吧?光想就觉得很兴奋。今天就将冰毛巾摆在他的心脏位置,看看他会有何反应。
  苑子忍住笑意,拿着加了冰块的洗脸盆到里面的房间。虽然善三生病了,但还拥有小动物般的求生本能,他应该知道自己将被惩罚吧?平常连翻身也不会的善三,现在整个人就蜷缩在棉被里。
  「躲起来也没用,因为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苑子大动作地掀开棉被。结果却听到苑子发出惊叫声。她的双手遮着嘴巴,眼睛瞪得好大,隐形眼镜都快掉出来了。
  棉被里面根本没有人。
  苑子的脑袋几乎有五秒钟是处于空白状态。等恢复意识后,浮现脑海的竟是那句禁己i的话。
  被绑架了?
  别开玩笑了,要绑架一位动弹不得的病人,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啊?
  到底跑到哪里了?该不会是去了外面?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暂时别管他了。这刚好是让邻居知道我每天有多辛苦的最好机会。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有人送我们轮椅呢。
  每次打扫完以后,窗户应该全关上才对。又看了一眼玄关,大门内锁是锁上的。再回到厨房,确认厨房后门,也看不出有人从这里出去的迹象。
  抿抿干涩的嘴唇,苑子抬起长长的脖子,环顾四周一圈。眯成细缝的眼睛视线就停留在饭厅的桌上。自己买来准备当午餐吃的三明治、起司蛋糕都不见了。这个老糊涂,难道是耐不住肚子饿才跑出来的——?
  有种不祥的预感,苑子打开冰箱一看,果真如她所料。蔬果柜里被咬过的红萝卜和小黄瓜散落一地。蛋盒里剩下的几颗蛋也不见了,蛋壳就被塞在冷藏室里。刚士说他今晚不回家吃饭,所以只买了一人份的霜降牛排,结果牛排也不见了。那牛排很贵,一公克要日币五百元呢!
  苑子的表情非常可怕,她手里紧紧握着蛋壳,就在那时候听到喀沙喀沙的声音。
  好像有东西在动。将所有意识集中于耳朵,刚开始只听到冰箱在震动的小声响,可是后来越来越清楚。那是衣服摩擦地板的声音,是从走廊方向传过来的。
  不能走的善三应该是用爬的才对。就像蛆虫那样爬着。苑子冲出厨房,踢开饭厅的门。
  走廊上并没有善三的踪影。探头朝里面的房间看,确定他并没有回房。果然不在这里。
  苑子用布满红色血丝的双眸看了四周一眼,然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一个位置,眼睛眯成细缝。六个榻榻米大的和室门应该是关上的,但现在拉门被推开了。我总算找到你了。苑子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现在就带你回房间,一定要让你知道偷吃我的霜降牛排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会像训练狗那样地教训你。
  苑子大叫一声,推开门,以胜利者的姿势说:
  「够了!散步已经结束了!」
  在这个无人的六个榻榻米大的和室里,只听到苑子的回音而已。接着马上又听到苑子的尖叫声。
  粉红色的碎布块散落在房间的地板上。那件香奈儿套装已经被人撕得四分五裂。
  啊啊啊啊!苑子摆出梵谷「吼叫」那张画作中的模特儿姿势,大声吼叫。手里紧握着已变成碎布的香奈儿套装,抱在胸前,边叫边跑出去。啊啊啊啊!
  用力地扭转门把,推开厕所门,还是没人。
  又打开当储藏室的四个榻杨米大和室的门,也没看到人。
  苑子慌了,快步跑向浴室。唯一可能的地方就只剩这里了。如果他爬到浴室里,我就抓他的头浸浴缸。浸一分钟,不,两分钟,不行,要三分钟才能消怒气。就算他是痴呆老人,该惩罚时也不能手软。
  可是,浴室里也看不到善三的踪影。为了小心起见,还打开浴缸盖,看看他会不会躲在里面。可是里面没有人,这下子苑子唯一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到底逃到哪里去了?我一定要赶快抓到你。上星期地板才打过蜡而已,不希望被善三弄脏。苑子闭上眼睛,倾听四周的声音。
  有风拍打窗玻璃的声音。远方马路传来的喧扰声。时钟滴答的声音。庭院树木摇动的声音。黄莺的叫声。大蛇匐匍前近的声音——咦?
  苑子听到大型生物弯曲身体移动的声音。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就在那一刻,苑子想像着善三跟壁虎一样,趴在天花板上的模样,赶紧张开眼睛。
  善三当然不会趴在天花板上。那么,他人在二楼?他会爬楼梯吗?刚刚明明身体连动一下都不可能啊!二楼是属于苑子和刚士的私人空间。光是想像善三任意大小便,将臭味传到苑子的卧房和客厅,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从摆在玄关的高尔夫球袋中取出一根球棒,两次、三次,像挥木剑般试着挥舞看看。球棒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声音。此时苑子心里,早已做好了打算。
  就用球棒敲善三。用力地敲打,直到他断气为止。然后再这样对别人诉苦:
  「我无意间发现公公并不是真的生病,而且不小心说溜了嘴,结果他就袭击我。我一直叫着:『公公,请住手』,但是都没用。他撕碎我的衣服……我只好发疯似地反抗。刚好旁边有高尔夫球棒,就拿起来轻轻打了他一下,真的只是轻轻地敲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然后就大哭。看到应该躺在床上的善三却倒卧在二楼,大家都会相信苑子的话。矢岛也说过,善三并不是真的得了痴呆症,所以他就是最佳证人吧?其实老早就想用高尔夫球棒打死他了,可是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善三被打死的话,苑子也会觉得很困扰。毕竟要顾及面子问题,首先,苑子并不希望善三死得太难看。
  这次应该就能取得看护照顾服务认定了。不,因为让他待在家里很危险,所以一定会被送到看护中心吧?苑子双手紧握高尔夫球棒,她的身体在发抖,并不是气得发抖,而是终于可以把善三送走的期待让她兴奋到发抖。苑子努力抑制内心的悸动,缓缓上楼。
  一个阶梯、两个阶梯,她小心地移动脚步,谨慎地倾听上面传来的声音。每爬一个阶梯,就觉得善三的屎臭味更浓。
  爬到第三阶时,脚底好像踩到东西。黏黏地,感觉很不舒服。苑子叫了一声,抬起脚底看。因为站不稳,差点就跌下去。苑子的五官都气歪了,检查袜底到底沾到什么东西。
  原来沾到肉。被偷吃的牛排肉肥油部份。那个老糊涂竟然吃生肉。以前曾经从地狱卷轴画看过饿鬼的模样,现在存留在苑子脑海里的饿鬼模样换成了善三和猪的脸孔,苑子紧握高尔夫球棒的手关节因为太用力而泛白。
  来到楼梯中间转折处的休息台时,从上面传来声音。
  啪啪啪。
  那是像互蛇般的大型生物在爬行时所发出的声响。苑子发现爬行动作比刚听到时还快。苑子开始犹豫了。恐惧感也油然而生。虽然是卧病在床的病人,但毕竟是柔道五段的魁梧男人。而且已经完全变成痴呆了。万一他也对自己施暴的话,可能打不赢他。还是下去吧?当苑子这么想时,有个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好像戴上面具般,那个东西刚好掉在她的头上。
  苑子已经气到整个眼睛都翻白了,她抬头看,就在楼梯间角落发现善三浴衣的衣角。突然觉得头很冷,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下来。
  原来是尿布。而且很湿。
  啊啊啊啊!苑子歪着嘴,发出类似超音波般的叫声。她发疯似地挥舞着高尔夫球棒,冲向二楼。我绝对不饶你。看你如何向我求饶?
  一口气爬上二楼,用球棒敲打着楼梯间的栏杆。可是,只是把刚打蜡过的地板敲出凹洞而已。这个老糊涂,这次又躲到哪里去了?苑子就像正在寻找猎物的螳螂,迅速地将脖子朝右转,还吐舌头。是这里吗?二楼的LDK。因为上楼下楼很麻烦,最近都没有使用二楼的厨房,冰箱也是空的,可是不晓得实情的饿鬼善三,很有可能会溜到二楼的厨房冰箱找东西吃。
  苑子像握剑般地紧紧抱着高尔夫球棒,朝客厅前进。背部紧贴着墙壁,走到房间的最里面。
  沙发后面有怪声。弯下腰察看,果然在沙发脚空隙处的对面,有人影晃过。苑子蹑着脚走过去,发生怪声,用球棒碰地板。确定有碰到东西,苑子就拼命地挥打。挥打了好几下,都停不了手。
  最后终于停手了。苑子大动作地将球棒往上挥。球棒勾到了一个胸罩。不对!本来应该洗好马上就晾衣服,但因为觉得麻烦,就洗好一堆衣服以后,才一次一起晾干。现在球棒勾到的就是那些已经洗好,准备要晾干的衣服。
  苑予从窗户探头,环顾阳台一周,也没有发现善三的踪影。
  二楼的隔间跟有很多小房间的一楼不一样,二楼的LDK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如果要躲的话,应该是躲在面对式的厨房吧台下面吧?苑子的身体紧贴着窗户,朝斜前方可以看到厨房全景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
  走到窗台尽头处,伸长下巴看了一眼厨房。在视力可及的范围内,也没有发现到任何的蛛丝马迹。不过,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对方是像蛞蝓一样,在地上爬行。从摆饰柜抓起一只木雕熊玩偶,蹑手蹑脚地走到吧台下面,然后再将玩偶丢到里面去。
  原以为会听到善三的哀嚎声,结果却只听到玻璃杯和碗盘破碎的声音。苑子确定自己是朝吧台下面丢东西,但因为太用力了,木雕玩偶飞到食器柜里面。
  一次都没用过的德国Meissen瓷器就这样全碎掉了。苑子绝望地望着眼前的瓷器残骸,就在那时候从背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好像在嘲笑苑子。他不是在这里。在楼梯间。而且那声音不像是匐匍爬行的声音。
  啪哒。啪哒。啪哒。
  双脚湿湿地,走在木地板的话,就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吧?苑子足足花了五秒钟的时间才想清楚这一切。
  那是人在走路。善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
  仿佛有一只看不到的手在抚摸苑子的后颈部。是什么原因让善三苏醒的?苑子拼命地想,就是找不出理由。汗水直冒的双手再紧紧握着球棒:心里的恐惧感越来越高涨。
  现在的对手并不是生病的老人。不过也不需要害怕。你可以将球挥到一百六十码之远的地方,就以这样的力道朝那个鸡头挥过去吧!苑子挥了一下手中的球棒,划破室内沉重的空气。
  好像在上演刑事连续剧般,苑子将门推开一半,探头朝里面看,确定没有人,才跑到楼梯间。
  楼梯间前方有个小走廊。右手边的浴室传来水流声。那个老糊涂,现在又在干嘛?简直就跟两、三岁的小孩子一样,为所欲为。
  苑子伸出一只手,扭转浴室门把,另一只手则好像握枪般,紧紧握着高尔夫球棒。她深呼吸一下,然后一口气将门推开,球棒朝空中挥去。
  没人。
  只见前方的洗脸台,水龙头的水不停地流出来而已。苑子从三面镜看到自己披头散发,双眸绽放出凶狠的光芒。苑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刚睡醒时,看起来很丑的自己?镜子上面有字。在三面镜右侧,有人用口红写了字,那些红色字体看起来很凌乱,但还是可以清楚看得出来写了哪些字。
  「节子啊」。
  字体很大又歪七扭八,可以确定这是善三的笔迹。左侧的镜子也写了字。这边的字体更乱,要花费一番工夫才看得懂写什么。
  「这样你就了无遗憾了」。
  苑子的背脊都冻僵了。
  善三已经清醒了。什么时候清醒的呢?是矢岛来看他的时候吗?还是更早以前?不管他是何时清醒的,现在他已经知道我的计划了。
  苑子忍不住大叫,用球棒敲打着洗脸台。拼命敲,都没有停手。这个洗脸台可是花了日币二十三万元的施工费才做成的,但是现在的苑子根本无法想到这些事。镜子敲破了,铁管掉了,洗发精、毛巾都从柜子里掉出来,这下子苑子才恢复意识。好像跑完接力赛般,苑子双唇剧烈地上下起伏,用力地喘着气,再将披散的头发拢起。
  破碎的镜面出现善三的脸。头顶上有三条线。眼周和嘴角都被涂成红色,像鬼Q太郎的脸。那是被苑子涂鸦过的脸,可是脸上的表情跟刚刚不一样,不是完全面无表情。眼框的红色涂鸦因流汗而开始溶解,从正常人善三的瞳孔中绽放出憎恨的光芒。
  「啊!啊~啊!」
  苑子转过身,拼命挥舞手上的球棒。结果打到墙壁,球棒断了。
  等苑子来到走廊时,善三已经不见踪影。真是让人无法相信,想不到速度那么快。他不只是会走而已,而是用跑的。想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善三的体力就恢复得这么好。他的生命力跟僵尸不相上下。
  苑子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她丢下折断的球棒,双手抱着身体,想抑制身体的颤抖,可是情况显得变得更糟糕。这次是全身发抖,善三实在太可怕了。突然她想到一件事情。那件香奈儿套装有47%是羊毛成份,善三竟然可以撕破,由此可见他的力气有多大。还没病倒的时候,善三可是每天早上都做伏地挺身一百下,体力好得不得了。现在不是跟他对抗的时候。要赶快逃离这里才对——可是,要逃去哪里呢?
  推开门走出去,右转是自己的寝室。左转是楼梯间。善三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到底该往哪里逃呢?苑子现在的心情就跟好莱坞电影里的主角一样,面对定时炸弹的两条电线,不晓得该剪断哪一条才好。她吞了吞口水,润润喉咙。现在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再不赶快想办法的话,善三就会跑出来攻击自己吧?
  因恐惧而突出的双眸紧张地朝左右观望。冲到楼梯间,下楼逃走是最好的方法,可是现在吓到双脚发软,没有信心脚程可以那么快。所以就选择了寝室。进到寝室的话,可以把门上锁。刚跟公婆同住的前几年,节子总是会任意进出自己的房间,所以苑子就交待刚士要装锁。
  提起右脚跨到走廊上。很怕善三会突然出现,吓到颈毛竖立。再跨第二步,扭开寝室门把,迅速地冲进去。然后也没有回头,就赶紧将门关上——。
  可是关不上。
  明明已经使进力气了,还是关不上。好像夹到什么东西了。看了一眼门下面,什么东西也没有。难道是……。苑子缓缓地抬头看。
  就在她的头上面出现一只苍白的手。关节长瘤的五根手指头就像是大蜘蛛般,缓缓移动,眼看那只手就要掉下来,抓到苑子的头发。
  不晓得是谁家的鸣笛茶壶在叫,等苑子回过神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尖叫声。她拼命地抓着门把,用力地用门夹着从缝隙中跑进来的手指头。苑子拼命地拍门,希望可以稍微关上门。拍了三次、四次、五次。伸进来的手指因为痛而痉乐,最后变成钩爪状,然后就从门缝中消失了。
  虽然已经上了锁,苑子还是觉得很不安。一定要做路障才行。她使尽吃奶的力气,让已经跪在地的双腿站起来,拉下挂在墙上的化妆盒,挡在门边。上面又摆了暖桌。又堆了椅子、垫子,将所有的棉被都拿出来,也堆在上面。
  寝室里的东西全被她拿出来,堆得高高地,在门前形成一座小山。苑子气喘嘘嘘地,将背靠在路障休息。
  在要这里待多久呢?当苑子伸手将流汗变湿而黏在脸颊上的头发时,她发现竟然还留了一个入口。
  那个入口就是窗户。窗户是半开的,风吹得窗帘在飘动。透过阳台,由寝室的窗户可以通客厅。
  苑子想站起来,但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话了。恐惧和疲倦让她无法起身。苑子像蛆虫般,爬到窗台边。一定要快一点,不然善三就会闯进来。明明只是几公尺的距离,现在却觉得这段路很漫长。
  还有两公尺。
  只关上窗户还不够安全。这边也要布置路障才行。
  还有一公尺就到了。
  干脆就一直站在窗户旁边,说不定刚士或有人会发现有异状,而来解救自己。
  苑子勉强地撑起身子,用发抖的手关上窗户。本想拉上窗帘,但是太用力,竟然把整个窗帘都拉下来。额头撞到窗玻璃,苑子整个人就跌坐在地上。
  总算可以放心了,苑子忍不住想吐口气,就在那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问号。好像哪里怪怪的。可是她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苑子恍神地看着前方的窗户。这才发现自己得了健忘症。刚刚进来房间时,就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她开始努力回想。回想她冲进寝室时的情况。
  当她的手扭开门把,进到房间里,确认里面没有人,然后准备关上门时——她终于想起来了。刚刚进到房间时,窗户是关上的。
  苑子缓缓地转动脖子,此时听到好像在转动生锈的轴承般,发出喀吱的声音。
  转向右边。
  脖子发出喀吱的声音。
  再转向左边。
  看到了善三的脸。

  *  *  *

  跟平常一样,刚士很晚才回家,当刚士走进家里,玄关的灯已经关了,推开大门,前方是一片黑暗。虽然刚士常跟苑子说,加班很累,希望不管多晚回到家,都可以看到玄关的灯是亮着的,但是苑子却以节约电费为由,早早就熄灯了。
  「我回来了~」
  明明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但还是要出声打招呼。这个时候苑子应该还没睡,但想不到她连问候老公的这个动作都省了。
  走在黑暗的走廊,闻到一股异常臭味。一定又偷尿尿了。刚士不禁皱着眉头,只用嘴巴呼吸,快步地通过后面房间。死老爸,真的是死老爸。
  三年前节子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事,让刚士大受冲击,可是这次轮到善三病倒了,刚士只觉得不愉快,并没有丝毫伤心的感觉。男人一定要坚强,每天都要锻练身体,只会讲大话,就算多么勤劳地锻练身体,结果还不是一样。最后还不是一样无法自己照顾自己,都要麻烦别人?
  刚士将公事包和外套丢在饭厅桌上。虽然已经告诉苑子,今晚不回家吃饭,但是桌上却摆了菜。有筑前煮、蛋卷、酱油糖炒牛蒡丝。刚士有点吓到了。一向喜欢吃冷冻食品的苑子,好久没有下厨做热呼呼的日式料理了。而且全都是刚士喜欢吃的。
  今天很难得地她的心情这么好,正这么想时,突然听到水声,回头看了一下厨房,平常厨房与饭厅之间的拉门都是推开的,但是今天好像在排斥刚士,厨房的门是拉上的。从雾面玻璃上面,可以看到有人影在晃动。
  「喂,关上门会很臭的。那老头房间的臭味会传过来!」
  没有回答。已经不晓得是多少年了,苑子不再对刚士微笑,自从善三生病以后,苑子的脸更臭了。因为你很累,所以就这样对我吗?特地为我准备如此丰盛的晚餐,难道是在讽刺我?虽然心里仍然很气,但是不管怎么说,苑子确实很辛苦,值得自己十倍地回报她。像这种时候,更应该表现出愉快的样子,不要再跟她斗嘴了。
  「对了,前几天你跟我说要去夏威夷玩,我想应该没问题。我会跟公司请假。时间应该是连休假期左右,你就先预订饭店的房间吧!老爸那时候也应该死了吧,钱我们也拿到手了。」
  还是没有回答。只听到有人动作粗鲁地收拾碗盘的声音。刚士故意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会动手的。我也觉得对你不好意思。要你照顾我那个要死不活的死老爸。我那个死老爸啊,只有身体健壮这个优点而已。如果用湿毛巾闷他的脸,也一样得乖乖去见阎罗王吧?」
  刚士不是在开玩笑,有一半的话是出自真心。他起身朝最里面的房间走去。就在那个时候,听到后面传来摔破碗盘的声音。
  「给我起来,你这个老鬼!」
  小时候,刚士常被父亲处罚:心里累积了很多的怨气,他抬起脚,用力地踢着躺在床上那人的头,可是躲在棉被里的人却毫无动静。刚士吓坏了,赶紧掀开棉被。这时候他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出来了。
  躺在那里的人不是善三。
  「喂,你在这里干嘛?」
  苑子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刚士蹲下抱起苑子,她只是小声呻吟了一下,又开始吐白沫。一移动她的身体,她就像软骨动物般,四肢不停地摇晃。因为她的关节被人拉到脱臼。房间里弥漫的屎臭味不是善三的。而是苑子失禁了。
  刚士的脑海里晃过一个念头。可是现在他也只能反射性地叫着。
  「是谁?是谁?是谁做了这样的事……」
  厨房的流水声停止了。刚士清楚听到由走廊传来脚步声,而且那个脚步声正缓慢地朝自己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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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意外的访客

  这不是我的错。
  水龙头的水不停地冲刷着双手,平岩隆三已经变成空白一片的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不对。没错,这纯属意外。我只是错手杀了她。
  此时隆三好像是个有洁癖的人,拼命地搓洗双手,要将手上的鲜血洗掉。因为血渗进指甲里,所以就用铁刷搓洗每根手指头。
  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手。染成淡红色的污水被排水口吸走,完全看不到踪影,这时候才觉得刚刚发生的事好像在做梦般。这时候,又有新的台词浮现脑海。
  这是梦。只是一场恶梦罢了。
  这句话真的可以安慰到他。隆三闭上眼睛,很惶恐地转过身,然后轻轻张开眼睛。想看看会不会看到自己家中寝室的天花板。
  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不过并不是自己的家。这里是情妇里美公寓的客厅。
  铺了木板的地板。印着花朵图案的沙发。里美就倒在沙发前面。而且她正瞪着自己。她的双眸失去光芒。这不是一场梦。
  他可以确定里美已经没有呼吸了。已经确定过好几次了。虽然心里不愿相信,试着从各个角度观察里美,但是怎么看都知道她确实已经死了。她的双眼张开,充满恨意地瞪着隆三。从耳朵流出来的血沾到了她染成棕色的头发,也开始渗透在地板上。
  该怎么办才好?
  隆三不是在心里默念,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他已经慌到忍不住脱口说出这句话。
  「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
  隆三几乎要吼叫出来,他赶紧伸出大拇指,塞住自己的嘴。最后竟变成出声吸手指头。像迷路的孩子在找妈妈般,四处张望。一定要找到答案。很想跟蹲坐在妈妈肚里的胎儿一样,就蹲在现场不动,但是隆三拼命阻止了这个冲动感,让已经快要空白的大脑赶快转动。
  报警吧?就跟警察说一切都是意外,应该就没事了吧?
  其实本来也没有要杀里美的意思。只是想恐吓她,谁晓得手中的烟灰缸竟会让下手变得这么重。以前偶尔也会对里美施暴,这都不是自己的错。谁叫里美要提出分手的要求。而且还跟我要分手费。
  她竟然狮子大开口,要日币五百万元分手费。否则就要告诉我太太。她应该知道我跟太太的娘家借了很多钱吧?说什么爱我?别把我当傻瓜。事上哪有这种事?很不巧地,我也不想再看到你的那副嘴脸。
  等隆三回过神时。发抖的手已经紧握着烟灰缸,挥打过去。
  搞什么?都怪那个烟灰缸。如果要丢烟蒂的话,应该连烟灰缸也一起丢掉啊!说什么我有男朋友了。还可能会结婚。那男的跟你不一样,年轻长得帅,又很有钱。因为他是牛郎俱乐部的第二把交椅。头发很浓密,脚也不会发臭,不用喝壮阳的蛇汤,也不需要借助奇怪的情趣道具,西装裤里面就是紧身三角内裤——。
  听着听着,忍不住就动手了。里美突然不说话。根本就忘了自己手里到底拿着什么东西。
  隆三想像着自己该如何向警察说明。
  「一切都是意外。我一旦生气时,就会随手拿起身边的东西打人,这是我的坏习惯。前几天不是半夜有地震吗?我就抱着枕头奔出房外。实在很丢脸。这次也是一样。刚好手边有的那个烟灰缸是硬质玻璃制品,有点重量。不晓得是不是刚好她的头就朝我撞过来?不是有的人说话时,不是用嘴巴说话,而喜欢用头说话吗?实在是很伤脑筋。」
  「啊,原来是这样啊!你也真是倒霉啊!」,好心的警察一定会这么说,然后就解开手上的手铐,隆三一直想像着这样的画面……可是,再怎么说,事情都不可能会这样发展下去的。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难道就将里美弃尸于此,自己逃走吗?不行,等发现尸体时,大家一定会怀疑我。隆三是房屋仲介公司老板,公司的员工,至少有十个人以上都知道里美是他的情妇。妻子佐和子好像也知道的样子。今天隆三没有去打高尔夫球,却跑来找里美。尽管可以拜托自己的老婆做不在场证明,但是现在牵扯到杀人案件,佐和子不见得愿意当不在场证人。
  隆三不想看到里美的脸,视线就在尸体上滑移。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晨袍,浅桃色的晨袍里裹着丰满的肉体,从透明内裤可以看到浓密的耻毛,但是现在这些景像对隆三来说,看了只会让人作呕。
  结论只有一个。一定要处理尸体才行。
  就用里美的车载走尸体吧!开着她的车子,然后丢弃在某个地方,让人家以为她失踪或外出遇到意外。虽然今天跟佐和子说,会回家吃饭,但是她今天有社交舞活动和卡拉OK活动,回到家应该也是很晚了。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时间非常充裕——原本已经凝结的脑浆,现在又像土拨鼠在拨土般,开始运转了。
  问题是,该如何把里美的尸体搬到车上呢?去年里美要求要帮这个家重新装潢,隆三就亲自动工重新布置,结果却闪到了腰。他想起来了,为什么当时会闪到腰。
  亲爱的,帮我抬走梳妆台。风水书上有写,说这里不能摆金色的东西。
  好,做得好。她的撒娇央求声随着香水气味吹到我的耳畔,就在抬起梳妆台的那一瞬间,扭到腰了——。
  真的很痛。剧痛到最后根本就动弹不得。如果再发作的话,一切就结束了。到时候就会有人发现倒卧在尸体旁边的隆三遗体吧?
  不管怎么看,里美的圆润肉体绝对远比梳妆台重多了,隆三不禁缓缓摇着头。既然这样的话——。
  乱伦杀人事件。这下子自己将会成为报纸头条新闻的主角了吧?想到这里,隆三的额头、颈项不停地冒汗,擦都擦不完。虽然全身冒汗,但身体却在发抖。
  为了不让腰有负担,隆三抓着里美的脚踝,将她拖到浴室。
  砰。里美身体碰到门槛,原本歪向另一边的脖子转过来,眼白外露,狠狠地瞪着隆三。
  天啊!隆三忍不住将头别过去。嘴里直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隆三让里美住的这间公寓,其实是公司卖不出去的房屋之一。走出LDK,有条连接玄关的走廊,走廊的右手边是厕所和浴室,左手边是卧房和储藏室。卧房和里面的LDK则隔着一道拉门。
  这个房子居住性和便利性都很棒,确实值得买。跟客人介绍时,也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卖不出去。其实卖不出去也是有原因的。便利性佳根本不是优点。因为怕花钱,会阻碍残障者或老年人活动的装潢都没有拆掉,走廊通道很窄,躺成大字形的里美,双手就会碰到墙壁。门槛太高也很麻烦。
  等隆三把尸体搬到浴室时,已经满身大汗了。里美还是一样眼白露出,身体也渐渐变硬、变冷。隆三一直要阖上她的眼睛,但一阖上就打开,只好脱下身上的高尔夫球衬衫,盖住她的脸。卷起长袖内衣,准备工作时,这才发现,没有工具。
  回到厨房找菜刀。但实在让人无法置信,家里只有一把水果刀。以前我竟然相信这女的煮给我吃的菜,都是她自己亲自下厨做的,实在太荒唐了。
  比起里美肥胖白皙的大腿,这把水果刀应该只能处理里美身上的杂毛吧?根本派不上用场,隆三就随手将水果刀丢在浴室的浴巾上面。
  没错,家里应该有锯子。以前里美拜托隆三在阳台铺木板时,有买了一把锯子锯木板。
  里美说想做个花园。站在窗旁赏花,感觉很浪漫吧?如果那个方位有土的话,运势会更好。
  好!好!里美身上只穿着透明衬裙,一直往自己的身体靠,逃不过这性感的诱惑,只好买了材料和道具,帮她做了花园。在家里连个灯泡都没换过,居然肯为里美做牛做马。那时候买的那支锯子到底在哪里呢——?
  打开堆满首饰物品的浴室柜子,里面只摆了一些骗人的美容用品和减肥用品。
  推开储藏室的门,名牌包和外套掉落一地。为了追到里美,隆三不晓得花了多少钱,真是浪费!
  最后终于在玄关的储藏柜角落找到要的东西。一个满是灰尘的工具箱。好,总算找到了。取出折叠式锯刀,小跑步地回到浴室。
  将呈大字型躺在浴室地板上的里美姿势稍微调整一下,准备分解尸体。可是手却动不了。只是不停地深呼吸。应该先锯哪个部位呢?先锯手臂吧?再瞄了一眼尸体,正准备锯下去时——
  叮~当。
  玄关的门铃响了。
  原本坐在浴室脚垫上面的隆三,跳了起来。
  门铃又响了。平常觉得没什么的门铃声,此刻就回旋在寂静的室内,震撼着隆三的心脏。
  玄关又传来第三声的门铃声。
  「塚本小姐~」
  是男人的声音。他叫着里美的姓。隆三忍不住蜷曲着身体,等那个人离去。
  「咦?不在吗?」
  终于听到从远方传来脚步声。这时候隆三整个人才放松。握拳的双手也松开了。双手满是汗水,锯子就这样滑落,掉在浴室的地砖上面,彼此好像预谋好了般,发出砰砰的响声。
  脚步声又回来了。
  「塚本小姐~塚本小姐~」
  这次换敲门了。到底是谁啊?找里美干嘛?没人在,里美已经不在了。她真的不在了。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求求你,回去吧!此时隆三就像个少女般,紧紧抱住自己的胸口。
  那男人还真固执。
  叩叩叩。
  难道你要一直敲门,敲到有人开门为止吗?
  叩叩叩叩叩。
  他在等管理员拿备用钥匙开门吗?各种不好的想像画面就这样在隆三的脑内扩散开来。
  叩叩叩叩叩叩叩。
  隆三认为,这时候应该要开门比较好。把尸体丢在浴室,然后走向玄关。擦擦汗,调理呼吸,伸手要扭开门把时,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锯子。赶紧将锯子藏在置伞架里。
  从突透镜窥伺外面的情况,外面那个人也往里面瞧。
  将门打开大约十公分。有双大眼睛从缝隙露出来,还眨了眨眼睛。
  「唉呀,果然有人在家。」
  「有事吗?」
  隆三从门缝里问话。他想尽量让自己平静,但是语尾听起来还是在发抖。
  「谢谢您每次都这么照顾我们。」
  男人挤出礼貌性的笑容,露出像老鼠般尖锐的门牙。
  「你是谁?」
  那是一位大约三十五岁,身材瘦削的男人。身上穿着蓝色工作服。
  「我是达斯清洁公司的员工。想问问看,府上需不需要打扫?」
  男人拉拉胸前的公司名称LOGO,拉到门缝里想让隆三看。
  「我不记得有叫你们要来打扫哦!」
  难道是里美叫的?不可能,那个女人不会将钱花在打扫上。如果有钱的话,一定拿去买新衣服。而且,打扫家里一向都是隆三的工作。
  「不是啦,我不是只来问您需不需要打扫服务而已——」
  「如果是要买这个房子,还来得及。不然就请回吧!」
  「不是啦,不是来买房子。现在刚好是达斯清洁公司创业三十周年纪念的特别宣传期,对于使用本公司产品的客户,提供免费清洁服务。」
  「什么?」
  「只要把客厅的东西稍微搬走,挪出空间,我就可以打扫。非常迅速,而且仔细。我还会帮地板打蜡,打得亮晶晶。还提供地毯除螨服务。今年冬天,只有三百位客户能享受这项特别服务!」
  那男人习惯性地将嘴角上扬,又露出他的门牙。
  「什么客人,都是你自己说的,我根本没用过你们家的产品。」
  「没用过我们家的产品?先生,你又在开玩笑了。我们可是创业三十周年的公司,电话是999-999——啊,是地震吗?」
  玄关门喀哒喀哒地叫着。因为隆三握着门把的手正在颤抖的关系。不想让对方发现,必须马上将手抽离,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不利隆三这么做。那男人将身体往前压,将门缝推得更开。
  「喂!」
  隆三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慌了,那男人观望了玄关好久,然后指着鞋柜上面的抹布。
  「你看,那个就是我们家的产品。」
  虽然那男人这么说,但是从那条抹布根本看不出来是哪家公司的产品。
  「有用过或没用过都没关系,请你快走吧!」
  「现在是免费宣传期。平常的话,要花日币三万元才能帮府上打扫,现在可是免费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用吗?」
  「嗯!」男人的眼睛瞪的玻璃珠一样大。「这样未免太可惜了。」
  当隆三要将门关上的时候,那男人一脸悲伤的表情,摇摇头。
  「免费提供日币三万元的服务……」,那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脖子就静止不动,嘴里念念有词。「真奇怪!」
  「哪里奇怪?」
  隆三挺起胸膛,想给那个男人下马威。但其实藏在胸腔里的心脏就像小鸠鸟般跳个不停。
  「这里是塚本里美小姐的家。」,男人将上半身往前倾,确认名牌上面的名字。当时隆三觉得不妥,不让里美装门牌,但是她还是硬要装门牌,还用罗马字将她的全名标示出来。「啊,没错啊,这里是塚本里美小姐的家啊!」
  那男人的视线就在标示着女性全名的门牌和怎么看都跟SATOMI(里美)这个名字兜不拢的中年男人隆三身上游移,然后视线就停留在门框最上方。刚刚隆三就把工具箱摆在那个位置,被隆三翻出来的螺丝起子和铁杆就这样散落一地。
  「我回去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悲伤。好像被贴上薄膜般,男人眼中原有的光芒消失了。那男人说完这句话,很快就走开了。
  「你要走了?好,快走吧!」
  当隆三要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那男人斜眼看了隆三一眼,脸上还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隆三是这么觉得。于是他赶紧叫住那个男人。
  「喂,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啊,你问我去哪里你不是叫我回去吗?我现在要回去了。」
  「你,你刚刚是不是认为我是闯空门的贼?」
  「没有!没有!」
  男人赶紧摇头。他不是摇头否认,而是很惊讶为什么隆三看得出他刚刚的想法。
  「你该不会是要去叫警察来吧?」
  「不是那样的。」
  「我告诉你,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是,是,我知道。」
  男人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可是他的话却无法让人感觉到一丝的诚意。
  「我就是SATOMI。我的名字是里见浩太朗,SATOMI就是指我的名字里见。」
  「是!是!」
  如果就这样让这个男人走,隆三直觉得这么做很危险。可是,他并不想为了塞人的嘴,再杀人一次。他想起自己在跟客人介绍房子时,也是谎话连篇,而且说谎不脸红,现在就开始编谎言呼拢过去吧!
  「我太太现在不在家。她是个很爱干净,非常神经质的人。」这真是天大的谎话。「如果我随便让人进来家里打扫的话,待会她回来时,不晓得会被骂到多惨。她那个应该叫洁癖吧?打扫的事不是自己做的话,就会觉得不干净。」
  那男人的表情好像在沉思,到底该不该相信隆三说的话。他微微地瞥瞥下唇,好像在说你是不是把我当蠢蛋啊?胡说八道一通,隆三看他那个样子,决定改变作战计划。
  「可是,既然都想这么多了,你还愿意进来帮我打扫吗?」
  那男人看起来好像脑筋不太灵活。反正他只是打扫客厅,根本不会发现倒卧在浴室里的里美尸体。与其就这样让他走,还是让他进来免费清洁服务比较安全。而且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他说不定能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我太太一早就不在家,开着车子出门了。到底跑哪去了?也没有告诉我。」
  隆三双手叉胸前,故意装出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可是那男人根本没看到。他进来玄关,一直盯着屋里瞧,好像在确认内部的隔间,方便他作业。接着他缓慢地从大袋子里取出道具,然后就站在玄关的地板上,并没有往前走。
  「应该不会花太久的时间吧?」
  「思,应该是。」那男人从容地戴上厚手套,对隆三说。「那么,就从浴室开始打扫吧!」
  怎么从最危险的地方开始呢?
  「『浴』、『室』?」
  「是的。」
  「刚、刚又没听你说过。你不是说只打扫客厅吗?」
  「不是啦,我看您真的误会了。这可是价值日币三万元的服务呢!当然不能漏掉浴室,浴室也要打扫得亮晶晶才行。老板,您运气真好。」
  「不行!不行!不行!」
  「咦?为什么?」
  男人正要伸手推开浴室的门,他睁大眼睛转头看着隆三。
  「因为我刚好要洗澡。你看,我流了这么多汗。今天真热。」
  「气象预告说,下午会下雪。」
  「可是我流了好多汗。我是多汗症,不洗澡不行。」
  「真是伤脑筋,我一定要照工作手册的指示帮客人打扫才行,否则总公司的安田先生会生气的。」
  「总之,我刚好想洗澡。我现在就要洗。你不愿意的话,那就请回吧!」
  「这样啊,那我走了。」
  男人的眼睛又朦上一层灰暗的薄膜。
  「等一下!等一下!」那男人已经开始要准备收拾清洁工具,隆三速度比他还快,紧紧抓着他的手。「那么就这样吧!你先帮我打扫客厅好了。趁你打扫客厅的时候,我进去洗澡。」
  「啊,这真是个好方法。」
  看着男人抱着清洁工具消失在客厅,都来不及关大门,隆三就飞也似地冲进浴室。总之,现在一定要赶快将尸体搬到别的地方才行。虽说要搬去别的地方,但是这里是1LDK的隔间,只能搬到卧室而已。
  现在不是担心腰会不会闪到的时候。双手伸进里美的腋下,使尽全力地将里美身体往上抬高。就在那时脊椎发出不妙的声响。隆三很怕站直身子会闪到腰,只好采取半蹲的姿势,将尸体拖出浴室。用肩膀推开洗脸台的门,先探头看看外面的情况。
  从客厅门的方向,传来有物体移动的声音。还可以听到有人心情好地在哼着歌。
  好,就趁现在。隆三重新抱起里美的身体,正要跨出蹒跚摇晃的脚步时,那男人停止哼歌。
  「哇!」男人叫了一声。「……有血。」
  隆三眼神茫然呆滞地在上方游移。然后视线就停在鼻尖前方的门把上。赶快用鼻子碰了门把一下。
  确定鼻孔已经开始在流血了,然后好像抱着伤兵跨越壕沟的军人般,迅速地跑到卧室里。
  用脚趾夹起双人床的床单,拖起里美的身体,摆在床上,再跟平常一样盖上棉被,然后赶紧脱下身上的衣服,穿上浴袍,装做好像刚洗好澡的样子。
  鼻血流了好多。赶快将面纸搓圆,塞进鼻孔里。隆三只伸出头,勉强地挤出笑容,并故意提高声调,装做很高兴的样子,从通往客厅的拉门对着正在擦拭角落柜的男人说。
  「发生什么事了?啊,没错,是不是地板有血迹?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擦了。刚刚我流鼻血。明明已经止血了,可是你看,又在流了。」
  隆三从鼻孔取出沾满血渍的面纸,给那个男人看。
  「啊,这是鼻血啊?」
  「是啊,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没有啦,只是很羡慕而已。会流鼻血就表示精力充沛。老板,你那方面可是很年轻气盛哦!」
  果真如隆三所料,呼拢过去了。这男人完全相信隆三的话,假装要用手肘撞隆三的身体,然后整个人就笑开了。隆三也张唇微笑,然后举起手在脸的前方,拼命挥着手。
  「不是啦,不是那样子啦。因为我不小心,鼻子撞到门。门把你知道吧?很痛呢!」
  「……门」那男人的笑容消失了,好像听到不可思议的话,又歪着头沉思。过了许久才将头摆正,又补了一句话。「撞到门啊……」
  「是啊,真是伤脑筋。」
  「我以为你撞到烟灰缸了。」
  听到这句话,隆三的鼻孔马上又喷出两行血。
  「不对啊,烟灰缸上面也有血。啊,原来是撞到门。是门没错。我想通了,这样就对了。天底下应该没有傻瓜会让自己的鼻子撞到烟灰缸吧……咦?等一下。那么为什么烟灰缸有血呢?」
  「啊,不是啦……」脖子流的汗都滴到背部了。「其实,那个是……」
  那男人像只忠犬般,以诚挚的眼神看着隆三,等他发言。隆三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耸耸肩。
  「唉呀,这下子不说实话也不行了。其实就如你所想。」隆三故意做出破涕为笑的表情给那个男人看。「我啊,就是你嘴里说的那个傻瓜。实在很丢脸,所以不想讲。刚刚我要熄烟蒂的时候,太用力撞到烟灰缸了。」
  「太用力?撞到烟灰缸?」
  男人眨眨眼睛,看了一眼烟灰缸,又转头看着隆三,然后双手遮着嘴巴,肩膀开始抖动。那男人原本把眼睛张得很大,现在则眯成月牙形,隆三这才发现原来他在笑,笑到全身颤抖。
  「呵呵呵呵……老板啊,你真的是个傻瓜……啊,对不起。我话说的太快了。」
  「哈哈哈,你说的没错,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呵呵呵。」
  「哈哈哈。」
  「呵呵呵……啊?可是沾到血迹的地方是烟灰缸底耶!」
  「我忘记烟灰缸是倒着放的。」
  「鼻子很用力地,撞到倒着放的烟灰缸?」那男人问隆三,忍不住噗哧而笑。「噗噗噗。你真是傻瓜啊!」
  「浴室我已经用好了。」
  「好,我马上打扫,」
  听到从浴室传来那男人哼歌的声音,隆三马上整个人跌坐在床上,以松了口气般的眼神,看着因为裹着尸体而隆起的棉被。结果里美鬈曲的浏海跑了出来。正要将浏海塞进棉被里时,隆三发现不对劲。
  里美应该是趴躺在床上的才对啊?
  像擤完鼻涕后,会很自然地掀开面纸看,隆三也本能地掀起棉被看。里美的身体已经一百八十度转过来,她的头正朝着隆三的方向,双眼瞪着隆三。
  赶紧再盖上棉被。你饶了我吧!你不是说再也不想看到我了吗?隆三反射性地抓起摆在角落茶几上面,平常都会戴的眼罩,提起极大的勇气,打算再掀开棉被。就在那时,从浴室传来的歌声停止了。
  「哇!」男人叫了一声。「……菜刀。」
  糟了。
  「老板~」
  男人在浴室里对着隆三大叫。隆三在心里惨叫一声,但是却要装做没事的样子,故意以开朗的声调回应:
  「我在这里,怎么了~」
  「你把菜刀丢在浴室,忘记拿走。这样菜刀会生锈的。」
  「对不起~我又忘了。是我从厨房拿过去的。」
  男人没有回答。他好像听不懂隆三的话。隆三赶紧再补一句:
  「那时候我刚好在煮饭,所以流了一身汗。」
  「……煮饭?」男人压低喉咙说。「用水果刀做菜?」
  「我在做水果沙拉~」
  「啊,这样啊?这种事常见。我也会忘东忘西。菜刀都乱放。」
  「那把水果刀你就放在那里,待会我会处理。」
  「好!」
  真是天助我也!这下子就真的呼拢过去了。隆三吐了一口大气,呆呆地看着手上握着的眼罩。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有事要办——。
  没错。当隆三以仅剩的力气掀起棉被的那一瞬间,卧室的门开了。
  「哇!」隆三赶紧用身体挡住里美。
  「老板,我打扫完——」
  男人话只说一半。停顿了数秒钟,听到男人背后的门关上的声音。
  怎么办?隆三就这样抓着尸体,拼命地想找借口解释,可是现在脑海里却像银白世界一样,完全空白。反而是站在门边的那个男人先发言。
  「唉呀,原来是这样啊?说什么撞到烟灰缸流鼻血,原来是骗人的。」
  「不,不是啦。不是那样啦,这是——」
  「我懂了,怪不得你流那么多汗。所以才要我赶快走,对不对?原来如此啊!」
  男人每说一句,隆三就拼命地挥手否认。很想装耳塞,但是现在根本办不到。因为隆三将双手伸进自己嘴里,用牙齿咬着手指头。
  「不对,不对,不是那样的,你误会了!」
  「呵呵呵没关系,老板。只要是男人,都会那样做的。」
  男人发出卑贱的笑声。
  「你说什么?」
  「老板您真的精力很旺盛,大白天地就在做那种事。实在令人佩服。怪不得会流鼻血了。不过,当您的太太也真是辛苦啊!」
  那男人想歪了,还自以为是地讲大道理。那么就配合他吧!
  「真是的,这种事竟然被人发现……」
  为了不让男人发现破绽,隆三赶紧搔搔头皮。
  「啊,对了!」男人又再推开房门。
  「什么事?」隆三赶紧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里美。
  「您现在正在办事,我却一直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耍麻烦您盖章。盖章表示工作完毕,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
  盖章?印章在哪里呢?隆三的视线在房里游移。
  隆三一直站着不动,就在那时候他发现那男人的视线开始在房里搜寻。男人好像又起疑心了。要赶快处理才行。一定要向他证明,这里是自己的家。印章应该是摆在房里的衣橱里。里美不是一个思想复杂的女人,隆三就试着拉开衣橱最上面的抽屉,印章果然放在那里。
  「打扰您了。这样就大功告成了。」
  男人对着印章吹口气。他笑得很有礼貌,看着隆三,正要盖章时,突然手停住不动。双眸紧盯着隆三后面瞧,好像受到惊吓般,眼睛张得好人。
  「……啊。」
  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啊~这下糟了!」
  「发生什么事了?」
  「那台冷气。我找到了,就是那台冷气——」
  男人用手敲打自己的额头,念出冷气家电厂商的名字。确实在那台冷气的侧边,有着那男人所属公司的标帜。
  「那台冷气是那家厂商跟我们一起开发的商品。虽说是共同开发商品,但只有除菌滤网是我们制造的。」男人用手抓着下唇,浏览夹板上的资料,脸色很难看。「果然没错。使用我们公司冷气的客户,我们要提供免费的冷气机洗净服务。」
  「不用了!」
  当隆三那么说时,男人手上已经拿着一瓶大型的清洁喷雾剂。
  「我说不用清洗了。」
  「您别跟我客气。太太,我是达斯清洁公司的人。对不起,只要十分钟就结束了,可以吗……咦?」
  隆起的棉被却一动也不动,男人不禁觉得奇怪。额头流的汗,现在已经滴到隆三稀疏的浏海上面,掉在鼻头上。在男人准备开口询问前,隆三抢先开口:
  「所以我才说你想歪了。我太太她感冒了。人不舒服在睡觉。她说她想安静地睡一下,所以我才会拒绝你。」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太太她还好吧?从刚才就都没看见她有动一下。」
  隆三拉拉身上的浴袍衣角,然后跳到床上。
  「喂,你还好吧?」隆三背对着那个男人,做出掀开棉被,窥探的动作,然后用假音说:「呜呜呜~」
  「啊,一定是喉咙发炎。我看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如果您信得过我,我可以留下来帮您看家。」
  「呜~不用,呜~」隆三再提高声调,用假音说着,然后马上再恢复自己原本低沉的声音。「什么?这样好了,抱你到客厅休息好吗?来,我要抱你了!」
  隆三回头看了挡在门边的那个男人,然后咳了一声,清清喉咙,顺便在暗示那个男人。
  「你,可不可以回避一下?内人现在只穿睡衣。让外人看见,好像不太礼貌吧?」
  说完,隆三一只手伸进棉被里,乱翻一通。
  「啊,我真是太失礼了。」
  当男人关上房门的同时,隆三也抱起了里美的尸体。根本无暇理会腰痛,赶紧推开拉门,跑向客厅。让死人坐在沙发上,然后帮死人戴上眼罩,再用棉被紧紧裹着她的身体。老是会往后仰的脖子上,则摆了一个坐垫予以固定。
  所有作业大约十秒钟就完成了,然后装做若无其事般,叫了那个男人。
  「我已经弄好了~」
  这好像是那男人的工作习惯,又开始在哼歌了。隆三就坐在尸体旁边,用手撑着死人摇摇欲坠的脖子,假装好像很心疼生病的太太,不停地嘘寒问暖,但其实心里紧张死了。
  「哇!」那男人又在尖叫。这次到底又发现了什么东西?「……紧身三角内裤。」
  里美的脖子整个倒下去。
  「我真的很高兴。老板您也穿紧身三角内裤吗?我也是耶!」从卧房传来那男人的声音。「我现在穿的是新商品。这是道地骆驼牌最棒的商品,您想看吗?」
  「不用了!」
  「真遗憾,它真的是骆驼牌呢!」
  「别再闹了!赶快把事情做完,赶快滚回去!」
  隆三忍不住对他大声嚷嚷。
  卧室里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糟了!刺激了这个男人,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来。隆三紧抱着里美冰冷的身体,可是却想不出好方法。
  「老板,对不起。马上就好了。我现在在做最后的整理……」
  那男人好像被隆三的气势给吓到了。那男人赶紧找话要安抚隆三。隆三总算恢复了一流企业老板应有的威严,他用对公司员工训话的口吻,大声地对那男人说:
  「知道就好。赶快弄一弄,赶快回去。」
  「可是,您太太真的没事吗?她怎么那么安静?」
  「呜呜~嗯。」

  那男人真的没有收费。
  「谢谢您,请继续关照本公司。」那男人很高兴地打过招呼,然后走到玄关,准备出去时,竟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隆三一眼。「啊,那个。」
  又怎么啦?真是受够了!赶快滚回去吧!隆三努力抑制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那男人突然掀起工作裤的裤角,脸上露出微笑,那笑容看起来好像是杀人犯有话要对共犯说。
  「这是骆驼牌。」
  当他关上门离去,隆三马上以飞快的速度上锁。确定那男人已经离去,听不到脚步声,隆三又在心里数到十,这下子他才真的可以全身放松。背靠着大门,慢慢地滑落下去,直到屁股砰地一声碰到地板。
  不晓得过了多久。隆三突然跳起来。不可以再这下呆坐下去。
  里美的尸体从沙发上滑下去,双手张开,好像在等隆三。以前她老是逼自己跟她玩公主扮家家酒的游戏。可是现在已经玩腻了,请你饶了我吧!隆三用手搓着腰部,忍不住呻吟着,摇着头,正在思考该如何处理尸体。
  抓着里美的脚踝,拖到走廊上,还是让她躺在浴室里。想像着接下来要做的事,隆三不禁吓得全身发抖。
  脱下她的晨袍和内衣,折好以后,却发现重要的锯子不见了。对了,刚刚他把锯子藏在玄关的置伞架里。
  走出浴室时,发现洗脸台的样子跟先前不一样。好像在看着一幅拼错的拼图般,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过,谜题马上揭晓了。本来放在盥洗柜里的戒指和项链都不见了。
  隆三赶紧跑到客厅。放在角落柜里的皮夹,里面空无一物。
  再冲到卧室一拉开抽屉看,里面的东西被搜得乱七八糟。刚刚还在的存折,已经不翼而飞。这时候,隆三才想起来,刚刚那个男人并没有将印章还给他。
  这次被骗了。闯空门的人应该是那家伙才对。梳妆镜映照着隆三的脸,稀疏的浏海被汗水弄湿,整个贴在额头上。他没有生气,而是笑了出来。
  这样的话——。镜里的隆三又笑了一次。这次的笑容是杀人犯惯有的冷笑。因为隆三根本不需要担心,那个男人会跑去找警察报案。如果东窗事发,就将所有的罪都推给那个男人好了。专门闯空门的贼和房屋仲介公司的老板,谁的话比较会让人相信呢?
  先不要管别人怎么想,现在隆三的脑子清醒得比火还通明。
  隆三开始觉得自己是杀人犯了,而且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他回到浴室,握起锯子,以盯着大型垃圾看的冷漠眼神,望着里美的尸体。
  现在就动手吧!集中所有的意识,用力将锯子抵在死者的肩膀。
  血喷出来了。
  好痛哦!
  喷出来的竟然是自己的血。因为太用力了,竟把自己的手指头锯断了。赶紧用里美的晨袍压住伤口止血,就在那个时候。
  门铃响起。
  这次会是谁呢?快递?还是报纸推销员?难道又是闯空门的?
  因为已经有过刚刚的经验,隆三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般,变得很冷静。仔细地擦掉血迹,将受伤的左手插进口袋里。确定血迹没有从浴袍渗出来,再慢慢地走向玄关,开门。
  有个男人站在那里。
  那个中年男人身上穿着深色的西装,从怀里取出东西,凑到隆三的鼻尖。
  那是一本深咖啡色的记事本。中央有个金色徽章,闪闪发亮。隆三的眼睛马上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的大脑却极力想拒绝接受这样的事实。
  「这个男人你认得吧?」
  中年男人的背后,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也跟这位中年男人一样,穿着同样颜色的西装,不过年纪很轻。那名年轻男子抓着旁边那个男人的手。双手被抓的那个人就是刚刚来打扫的那个男人。
  「您好,我是达斯清洁公司的人。」
  达斯清洁公司的人举起被手铐铐住的手,对着隆三挥手,结果手铐撞到了那位年轻警官的头。
  「这男的是窃盗惯犯。假扮成清洁公司的员工,在这附近犯案,已经有不少人家受害,所以这几天我们就开始在跟踪他。刚刚,他从你家出来的时候,被我们抓到了,因为我们从他身上搜到您的银行存折,所以——」
  隆三又开始全身飙汗。
  「可以让我们搜查现场吗?」
  就算说不愿意,这些人就会离开吗?不,这是不可能的。待会他们进去浴室时,我又该做何解释呢?不行,不可以就这样让他们进来。虽然一直逼自己要说话,但是现在脑袋里真的是一片空白,开始下起冰冷的雪。隆三只好无言地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就在那时候,两位警官都张大了眼睛。假装是达斯清洁工的那个男人也睁大了眼睛。
  隆三跟随着三人的视线,慢慢地将头转过去,看着刚刚擦汗的右手。此时右手正抓着一件沾满鲜血的晨袍。
  「……还是赶上了。」
  隆三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就一直摇着头,开始吸吮大拇指。


  树荫暗夜

  闭上眼睛,背后传来蝉鸣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被大家遗弃在只有蝉存在的世界里。当时只有八岁的我,当然觉得害怕,所以就故意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
  「都躲好了吗?」
  只听到充满童稚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还没啦!」
  盛夏的骄阳晒在脖子上,热到发痛,可是额头紧贴的土墙却异常冰冷。蝉鸣声实在很吵杂,害我不得不扯开喉咙,再大声叫一次:
  「都躲好了吗?」
  没有人回应。感觉好可怕,明知道这么做违反游戏规则,但还是张开眼睛,迅速回头看。夏天的阳光刺痛了眼睛,视野变成模糊的金黄色,四周的景象给人非常炎热的感觉,几乎热到要发昏。
  这座庭院很宽敞。这是有着黑色湿润泥土的农家庭园。种植在庭院角落的洋苏草开满红花,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大火球。这里就是每逢暑假时,我和妹妹都会来渡假的外婆家。
  停在仓库前的轻型卡车后座,看到一顶棒球帽若隐若现。跟我同年的表弟孝二就躲在那里。
  「孝二,我找到你了。」
  孝二的妹妹良子也一起被找到了。现在只剩下我妹妹弥生还没出现。
  我穿过庭院,在妈妈房前朝左转。那里有个表弟妹们称之为「鬼酒窖」的老旧酒窖。我推开沉重的木门,只打开个小缝隙,从缝隙往里面看。
  里面很暗,还带着浓厚的霉味,空气又湿又冷。我缩回脖子,关上门。只有六岁的妹妹不可能会躲在那里。因为连我都觉得可怕,根本不敢进去,更遑论妹妹会踏进酒窖一步了。
  由酒窖门前往下走,可以走到后山。这里没有围墙,斜坡路的对面就是一片杂木林。当我走到那里时,吓到不敢再往前走。因为前方有一棵大树,挡住了我的去路。
  那是一棵像巨人一样大的树。矗立在眼前,高耸的粗壮树干,让当时还是小孩的我,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的豌豆树,这棵树真的很高,几乎要碰到天空。茂密的绿叶覆盖整个上空,导致四周显得有些昏暗,当风吹拂时,树叶就会发出如海啸般的叫声。
  「弥生~出来吧!」
  我叫着,但是我的声音马上就被吵杂的蝉鸣声和树叶摩擦声给盖过去了。
  在那天失踪不见的妹妹,从此都没再出现过。

  巴士的广播喊着那个熟悉的地名。脚上的登山鞋发出沉重的声响,我赶紧冲到车门口。登山包里的炊事道具发出砰砰锵锵的声音。
  巴士扬长而去,刮起一阵风沙,被遗留在路边的我,赶紧观望四周。十五年不见。对面的田圃依旧保留原貌,可是记忆中伫立在绿色田园之间的稻草屋顶人家,已经都变成具有现代风格、铺了各种颜色屋瓦的住家。
  三上家也变成了砖瓦屋顶,不过我马上就能认出来。虽然离站牌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是因为后院的樟树给人一种远近错综的视觉感受,误以为他家离这里很近。那棵树大概有三十公尺高吧?树叶繁盛茂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座森林了。三上家并不小,可是跟那棵大树相比,宽敞的平房看起来就像是寄生在树下的茸菇。
  这趟旅行并不是快乐的旅行。好吧,还是去吧!我在心里激励自己,跨出步伐走在绿色田埂路上。
  夏季在穗高山登高后,回程就过来这里看看吧!这个决定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因为台风即将降临的关系,登山行程要提早一天结束,这是促使我想造访旧地的最大理由,但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再来一次。
  十五年前,妹妹失踪那天所发生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很多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和消防队的人都挤在三上的家,妈妈哭到双眼浮肿,还有爸爸发疯似地一直呼喊妹妹名字的声音。接下来有好几天,大家都到附近的田园或四周的山林搜寻,可是不仅没有找到弥生,就连她身卜衣服的一块碎布踪迹都没有发现,于是我就跟着母亲被送回东京的家。从此以后,我都不曾再去三上家玩。
  警察结束搜查行动后,我的双亲到过这里好几次,目的就是要找弥生,还到附近的城镇发送印有弥生照片的宣传单。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一缕的希望最后也变成了绝望。
  警方的想法认为,妹妹弥生可能在后山迷路了或者在山中昏倒了。三上家后山前方是与富土山系的深山森林连贯在一起的。绑架的可能性早就被摒除了。因为那时候并没有发现附近有可疑人士出现。虽然每户人家都距离得很远,但是大家都认识,不管是在田园或每户人家的院子,只要有人出现,大家都可以清楚看到,想要藏身难度很高。
  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家族成员只剩下三个人的我们家来说,三上家变成最痛恨的地方,甚至连提都不屑提一下。
  可是,我却一直这么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还要造访那个家。虽然警察和村人都很卖力找人,只差没将地翻过来找,但是对于身为应该首先要将弥生找出来的我而书,如果没有再造访旧地,这样不就等于连日后再一次找弥生的机会都丧失了吗?因为我和弥生的躲猫猫游戏根本还没有结束。
  穿过以塑胶薄膜温室取代门柱的入口处,看到在仓库前,有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人站在那里,他背对着我。拿着水管很认真地清洗农具。
  「你好!」
  我朝着他的背后叫了一声。我马上就认出来,那个人就是雄一。雄一是三上家的长男,大我十岁。现在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听妈妈说,妈妈的大哥——忠夫舅舅五年前往生,舅妈去年往生。雄一的弟弟孝二现在在东京上班,妹妹良子已经结婚,不住这里了。
  黝黑的脸庞转身看着我。因为年纪大了,眼角已有皱纹出现,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眸和长长的脸型,都跟以前的「雄哥哥」一样,没有改变。
  雄一好像不晓得我是谁。这也难怪。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他的眼神充满讶异。
  「那个,好久不见。」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山崎……山崎聪子的女儿……」
  雄一一直在空中游移的视线,此时紧紧地盯着我看。
  「你是五月……?」
  我耸耸比一般女人还高大的背膀,对雄一点头行礼。雄一像在自言自语般,说了这句话。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三上家会呛人嗓子的熏麦茶,还是跟以前一样香。这个茶香让我想起许多跟这个家有关的久远回忆。我们两人就坐在屋檐下,彼此保持了一点距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两个人都足沉默寡言的人。我以好像在跟人争辩的语气,告诉他我今年开始会在设计师事务所上班,这次是跟念书时的登山社朋友利用暑假来爬山,回程途中顺便绕过来这里看看,然后还询问了彼此表弟妹、亲戚们的近况,不过语气都不是很热络,这些话都说完了,竟然找不到可以继续交谈的话题。
  我们都没有提到弥生的事。因为彼此都知道,这是十五年来,我们家都没有再度造访这里的原因。妹妹失踪后的十五年岁月里,三上家好像也过得很不快乐。我们家也一样不快乐。
  爸妈在我念国中时离婚了。自从弥生失踪,爸爸每晚都借酒消愁。喝醉了一定跟妈妈吵架。每次都是为了一点芝麻小事吵架,但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弥生。妹妹弥生的诞生,让早在十五年之前关系就已经交恶的双亲夫妻关系转好,妹妹是爸妈的阳光。她很聪明,社交手腕佳,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可爱。爸爸和妈妈都很爱弥生。恐怕爱她比爱我多。为什么不是你失踪呢?有时候我觉得父亲看我的眼神,好像有这样的含意。
  我们并没有继续交谈,只是呆呆地望着庭院。彼此很难得可以四目交接,我一直看着雄一握着杯子的手。那是一双有着修长手指的大手。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和妈妈都出去找妹妹,留我一个人在家,那时候三上家不停地有很多的人聚集,我夹在他们中间感到很害怕,就是那双手持续给我勇气与支持。当时那双大手一直握着我的手。我记得当时雄一表哥的手很香。
  「一切都没变。」我冒出这句话。面对小时候就很崇拜喜欢的雄一表哥,很自然地就说了这句话。「我以为会变很多呢!」
  雄一将大大的手掌摊开,然后又合上,他也回我一句话:
  「不对,这里真的变了很多。」
  说完,雄一表哥转头看着身后的主屋。我的意思是说雄一表哥都没变,但雄一表哥好像误会我的意思,他以为我在说这个家。
  三上家的主屋结构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过可以看到很多的改装痕迹。宽敞的泥土地房间变成铺了磁砖的厨房,左手边的酒窖变成了别馆,有条走廊通道与主屋相通。
  地势比平房主屋还高的酒窖对面,那棵看起来像不祥物的樟树依旧矗立着。
  「那棵树还是那么大。」
  「是啊,多亏了那家伙,害得我们只能增建,不能重新改建。」雄一表哥将那棵树拟人化,称它为那家伙,还对我埋怨那棵树。「我很想砍掉它。可是县政府说那是大自然的纪念品,不可以砍掉。明明是我家的树,却无权处理。」
  夏日长昼的太阳已经开始偏移,准备下山了,风势也跟着变强。樟树枝一起摇晃着,发出如海浪拍打岸边的飒飒声响。就算是冬天,那棵树也不太会有落叶,树叶依旧很繁茂,起伏晃动的墨绿色树叶看起来就像是海面掀起的浪花。在树顶附近,好像有东西在晃动。
  「雄一表哥!」
  我将看到的感觉,脱口而出:
  「这附近有猴子吗?」
  没有,就算这里是乡下地方,也不可能会有猴子。说完,雄一表哥终于笑了。

  三上家的后面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片杂木林。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黑暗,没有人会想要进去的恐怖树林,可是不晓得是因为这十五年来杂木林样子有变的关系,还是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小,胆子也小,才会认为那是个恐怖树林,现在看起来就跟普通山林一样,一点都不恐怖。不记得后院角落有一条通往树林的小路。我就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爬上坡道,进到森林里。
  森林里弥漫着湿重的泥土味与蝉鸣声。树根长得很厚实,都深埋在地底下,不过小路底下则铺了坚固的厚草坪,刚好可以让一个人通过,一直朝前方绵延而去。
  走在两侧都有树木林立的小路上,走没多久,前方就是水渠。十五年前就有这条水渠,是用混凝土筑成的水渠。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弥生可能掉进水渠了,当时还大动员疏通渠底,看看能不能找到弥生。
  宽度和深度约有一公尺的水渠长满了青苔,可以清楚看到水底的青藻,青藻摇曳生姿,好像在对人招手。不记得当时的水流量有多大,不过对弥生来说,她不可能会溺死在这里。因为弥生跟我上同一间游泳补习班,虽然她还没念小学,游泳技术可是不输大人呢!
  越过摆在水渠上面的水泥板,继续往前进。斜坡越来越陡,两侧树木更加茂密了。因为树木排列紧密,阳光无法从树缝中照射下来,显得树影幢幢。蝉鸣声也渐离渐远,听不到了。
  虽然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爬山,但是很怕一个人走在黄昏的森林里。绕了好久的路,却发现竟然都在原地打转。我打算走到想去的目的地后再回头,就以这个念头激励自己的双脚再往前走,也顺便给自己打气。当我走在昏暗的树丛中,总觉得六岁的弥生好像会从某处跳出来般。不过,事实上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荫郁的常绿树林被截断了,眼前是一片红黑色泥土地。有辆没人坐的挖土机被弃置在路边。这里应该是开发到一半的土地。我叹了口气,然后就转身回头。
  我一直认为这座森林像魔鬼般,张开大嘴把弥生吞进去,消失不见,可是现在却变成这般模样。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要来这里呢?当我中途下车时,这个问题不晓得在心里问过多少次了。
  我是为了确认某些事情才来的吧?是为了证明弥生还活着的这件事吗?还是来证实弥生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呢?
  当我回头走,来到水渠附近。追着就要下山的夕阳,快步走的时候,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感觉脸颊变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抚触我的脸颊——好像有人在看着我。
  我转头回顾四周,扫视了像薄暮苍穹般、将我整整人团团围住的树林一圈。
  只看到树叶随风摇摆的模样。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而且像这样的深山里,应该不会有人来这里吧?我不禁苦笑,望着在路另一端的三上家。薄暮余晖正垄罩着整片杂木林,在薄暮中樟树却露出脸来,树梢吸附了夕阳的颜色而闪闪发光,还随风摇摆着。

  回到后院时,对面的太阳正好要沉到地平线下面,三上家已经点灯了。矗立在门前的巨大樟树,好像身穿黑衣的法师般,催促着黑暗赶快降临。当我眨眨眼睛,再走近瞧时,觉得这棵树大得很奇怪。
  长满青苔的树根很粗壮,它的直径应该超过两公尺吧?从地面隆起的粗壮树根,它的形状不禁会让人联想到,好像是个巨大生物很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般,树根上面结满根瘤,看起来很像是肉块。笔直的树干则被朝着四处横生的枝节环绕着,在离地面十几公尺高的地方,树干形状就像张开的一双手,分开枝干了。
  我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着它。虽然被雄一表哥笑,可是我真的觉得树上面有影子晃动。
  大树的树枝盘叠交错,根本无法看到最上面。加上现在太阳已经下山,更看不清楚了。树叶非常繁茂,几乎遮住了天空。加上又刮着强风,树叶发出咻咻咻的阴森声响。不晓得为什么,我一直舍不得将视线移开,于是就站在那里,看着随风摇摆的茂密叶丛。
  突然我发现,在紧密的叶丛中,有个东西朝风吹的相反方向晃过去。我屏住呼吸,抬头探望。
  从树梢传来一声大声响,有东西朝空中飞去。
  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由得伸手扶着树干。我马上就知道刚刚那个是什么东西,所以就吐了一口大气,将额头贴在粗糙的树皮上。
  那个东西就是猫头鹰。每次去爬山,都会遇到的鸟类。那是一只体积庞大的灰色猫头鹰。不晓得它飞到哪里去了,却在我背后叫了一声,好像在嘲笑我。
  不晓得是不是樟树的树皮太冰冷的关系?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弥生失踪前的事情。那时候我确实跟现在一样,将脸埋在土墙上。
  当我闭上眼睛,十五年前的景像历历在目。
  我和妹妹都穿着同样花色的纯棉洋装。我在院子里跑着。鲜红色的洋苏草花正盛开。感觉就像在看古老片电影般,影像鲜明地一一浮现于脑海。
  白色的酒窖。门稍微被推开。我看了里面一眼。当时的冰冷空气和发霉臭味的回忆,也跟着一起被唤醒了。
  连小时候心脏跳动的感觉也跟着苏醒了。我张开眼睛,搓搓手臂,往后退。就在那时候。
  树叶发出激烈的沙沙声响,而在同时从树上有东西掉下来,划过我的鼻尖。这次我可以确定不是猫头鹰。吓得我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背后传来雄一表哥的声音。「我看天色已晚,正想要去接你回来呢!」
  我没说话,回头看了雄一表哥一眼,然后又转回头,看着掉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根粗壮的樟树树枝。
  「风势很强。那棵樟树已经很老了,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雄一表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掉在地上那根树枝的宽度可是比两只手臂合起来还粗呢!如果刚刚我没有往后退的话,现在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就呆站在原处,一直盯着那根结满茂密树叶,不像是因为腐朽而掉落的粗大树枝看。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根树枝是针对我而掉落的。好像在暗示警告着什么。

  傍晚开始变强的风势,到了晚上更加激烈了。并没有下雨,可是客厅里的电视却一直播报着台风即将登陆的消息。新干线和其他的JR线好像都停驶了。看来今天我是回不去东京了。
  晚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了。虽然是从田里摘的蔬菜做成的简朴料理,但是种类很丰盛,我知道这是雄一表哥费尽心思,特地为我准备的丰盛料理。可是,他的表情还是跟刚刚一样,并不是很欢迎我的到来。
  「你要去三岛吗?那里盖了好多间饭店。」
  雄一表哥问我。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要我赶快走的样子。我的突然造访,果然让雄一表哥很困惑。
  「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
  他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就看着手上的碗。什么也没说地一直扒饭。他故意装成好高兴地在用餐。他的这个举动,不禁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原来也有男人吃饭时不喝酒的,突然觉得更加尊重雄一表哥了。
  「雄一表哥,你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我试着要炒热气氛。结果停顿了好久,表哥才回我话:
  「这里有田,而且我又是长子。」他的口气还是没变,就是那样地粗鲁直率,还带着些许的腼腆。「所以,我一定要守住这个家。」
  当他的脸上浮现浅浅笑容时,这才像以前的那位雄一表哥。我终于敢说出刚刚一直压在心里的那句话。
  「那个,雄一表哥,」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这样说,真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当时我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事,因为总觉得好像有根荆棘一直刺着我的胸口,久久无法拔除。如果我就这样回去了,弥生就真的会变成久远的记忆,永远消失了。可是,因为我已经提出这样的要求,虽说我们是表兄妹,但是这个家只有我和雄一表哥两个人,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敢再说什么。
  果然雄一表哥也是一脸困惑。他可能不想看到我的脸,所以就转身去泡茶,自言自语地说着:
  「算了,看今晚的情况也只好答应你了。」
  因为他背对着我,所以我不晓得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呼呼。
  从后山传来的巨大风声,从天花板吹进来,连地也被震得飒飒作响。雄一表哥让我睡在酒窖改建而成的别馆二楼。他说,良子未出嫁前,这里是她的房间。因为保留了酒窖的外墙,盖成二楼的建筑物,所以天花板很低,呈三角形倾斜的天花板正中间,像熏焦颜色的栋梁都曝露在外。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因为没事可做,所以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可是头脑还是很清醒,完全没有睡意,只好窝在棉被里听着外面的风声。
  这个房间只有一个镶了雾面玻璃的窗户。院子的诱蛾灯亮着,照得窗户好像是昏暗的水槽般,光影幢幢,对面的树梢就像在表演皮影戏般,不停摇晃着。樟树树枝影子都长进来了。随风摇曳的树影看起来就像是扭曲着身体的怪物,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如果有窗帘就好了,所以我就背对着窗户,不想再看它。
  对面的墙角摆了一张良子的书桌。墙上还贴着男偶像明星的海报,那张海报让我觉得安心多了。那张被主人遗忘的书桌,则让我想起弥生的书桌。
  虽然弥生已经不在了,她的书桌、衣柜,摆在我和她共享的儿童房里,爸妈都没有移动,因为他们相信,弥生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就一直保留着。因此,在我念高中以前,我都与没有主人的书桌并邻而坐,研读功课。那个印满蝴蝶图案的靠垫还摆在弥生的椅子上,虽然没有脏,妈妈还是会经常拆下枕套清洗。
  虽然弥生是女孩子,却喜欢昆虫。大人们就说,弥生会失踪,该不会是自己一个人跑到森林里捕蝉而迷路了吧?可是,弥生应该喜欢幻想中的昆虫,更甚于真正的昆虫。只要是以昆虫为主角的故事书或昆虫图鉴,她总是百看不厌地,一看再看。她失踪的那一天,身上穿着洋装图案就是她最喜欢的白底蝴蝶印花,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瓢虫项链呢!因为爸妈亲手制作过好几种寻人海报和寻人宣传单,上面都会画弥生失踪时穿的衣服,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明天,再到后山找找看吧!就这么决定了。即使什么都没发现也没关系。因为没发现到任何线索,就表示弥生很可能还活着,这也是唯一的一丝希望。
  关上灯,闭上眼睛,但还是睡不着,我不停地翻身。
  不晓得过了多久。
  叩、叩。
  黑暗中传来像敲门的声音。我赶紧挺直身子,侧耳倾听。然后,再一次听到——。
  叩、叩。
  声音是从窗户传来了。是敲打雾面玻璃的声音。这下子更让人毛骨悚然。我所有的感觉中,就以听觉最灵敏。那是一种近似哀嚎的风声。树在吟叫着,然后又开始了——。
  叩、叩。
  我不想看,但是却又想一瞧究竟。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着窗户。
  有个黑影由雾面玻璃的右边穿越飞到了左边。那个黑影在狂风吹拂下,影像怱浓怱淡,就像闪光灯一样,一闪一灭。
  变淡、变浓、又变淡。在黑影变浓那一瞬间,叩叩敲窗声又响起了。
  到底是谁?真想看看他的真面目。狂风吹得树枝不停地碰触到窗玻璃,发出砰砰的声音。生平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加上外面又刮台风,难免会变得比较神经质。我哼着歌,给自己壮壮胆,又对着海报上的帅哥说晚安,想嘲笑自己的胆小,又再转头过去看一次窗户。就在那时,我察觉到了。
  雾面玻璃的对面有个奇怪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挂在树梢上。
  那个树枝的形状怎么不一样了?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却好像长出茂密的树叶般,变得很粗大。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有个人蹲在这里,而且一直在偷窥我。想到这里,背脊不禁发凉、颤抖。
  神经过敏、神经过敏,我这样默念着,又继续哼着歌,好像想对那个黑影挑衅般,故意一直盯着窗外瞧。树上的黑影一动也不动。只是会随着风吹的强度不同或树枝的摇晃速度不同,改变影像浓度而已。
  我没猜错,那果然是树的影子。就这么做好了。我走下床,来到窗边察看。就在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时。蜷缩的影子突然站起来,然后就消失了。
  我提起生平最大的勇气,推开窗户。暖风吹在我脸上。眼前只有一根树枝在摇晃。阳刚有黑影出现的地方,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黑暗而已。
  我将头采到窗外,往上看。那棵巨大樟树的黑影,被风吹得歪七扭八。
  叩叩。
  这个声音又让我背脊发凉、颤抖。这次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从房门那个方向传来的。
  为了保护自己,我刻意弯下身子,将眼睛上吊,故意瞪得很大,然后才开门,结果是一脸惊讶的雄一表哥站在那里。
  「我听到有人开窗户的声音,所以就来了。」
  雄一表哥用辩解的语气对我说,因为是台风天,所以要到处巡巡看看。
  「那么,刚刚在窗外的那个人,原来是雄一表哥。」
  我的这番话让雄一表哥吓到双眼圆瞪。
  「这里是二楼。」
  他说的没错。
  「可是刚刚窗外好像有人影晃动。」
  我不希望被表哥笑胆子小,故意以轻松的语调说。
  「是猫头鹰。猫头鹰就在那家伙上筑巢。」
  我身上只穿着一件T恤当睡衣,表哥看了我一眼,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赶快将视线移开。
  叩叩。
  窗外又有声音响起。我忍不住抓住雄一表哥的大手,紧紧握着。
  「不用怕,只是风声罢了!」
  维一表哥手掌的温度,让我感到很放心。说真的,那时候我很希望雄一表哥能再多陪我一会。如果能像以前那样握着我的手,我一定会觉得安心。可是雄一表哥却转身背向我,以低沉的声音喃喃自语着,然后走到房间外面。
  「没事!什么东西都没有。你太神经质了,就算什么东西都没有,还是会觉得害怕。」
  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说我呢?还是说给自己听呢?我完全搞不清楚。

  为了不想再看到窗户,我用棉被盖头,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我才总算开始觉得困了。接着我做梦了。
  在梦里,弥生大叫着。
  姐姐!姐姐!
  声音是从樟树上面传来的。
  树上有两个影子。一个长得很像猴子,黝黑巨大的生物正抱着弥生,动作迅速地爬到树上。弥生边哭边求救。
  救救我!姐姐,救我!
  我伸出手,可是我抓不到。我一直叫着弥生的名字。然后我醒来了。
  已经是早上了。昨晚那个令人害怕的窗户,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换了新风貌般,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明亮的阳光射进房里。
  我下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窗户。就算在晨光照耀下,眼前的树梢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树枝,根本没有任何奇异之处。天气晴朗,天空是一片蓝天白云,风势也停了。让人有着好心情的夏末晴天,好像在嘲笑昨晚的我,竟然那么怕黑。
  可是,我的脑海里还是继续想着昨天的事。越想越觉得如此平静的黎明很虚伪。
  窗外的樟树树叶不停地朝着窗框飘过来。因为有风,树叶会被吹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总觉得景象很不自然。树叶只朝某个位置吹落、堆积。而且堆得很高。数量多到数不清。看起来就像供品般。树叶就堆积在昨晚奇妙黑影出现的地方。
  我再试图回想黑影消失那一瞬间,我看到的东西。雄一表哥说那是猫头鹰,可是我认为不是。那个绝对不是猫头鹰。那个黑影的体积应该比猫头鹰还大。第一个理由就是,我总不会把猫头鹰的翅膀或尾巴,错看成是人的手或脚吧?
  昨晚背脊的凉意与颤抖将睡意完全赶走,我再也睡不着了,不断膨胀的怀疑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
  那棵树上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我将身体探到窗子外面,抬头看着在左手边高耸入云端的巨树,阳光照得樟树叶闪闪发亮,在微风的吹拂下,树叶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就爬到那棵树上看看吧!
  也许别人会觉得这是个笨念头,可是我却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发现只有这么做,才可以找出弥生失踪的原因。
  我赶紧穿上牛仔裤,双手戴上护腕。窗外的树梢下方并没有树枝。我打算就从二楼房间的窗子出发,挑战攀爬那棵树。
  我没有鞋子,不过可能赤脚爬树会更方便。虽然我有过攀岩的经验,但毕竟爬树跟攀岩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我现在是要攀爬高达三十公尺的巨木。我没有缆绳,万一脚滑的话,一想到这里,膝盖不禁开始发抖。而且也不晓得树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到底树上有的东西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
  为了鼓励自己,我将头发全部往后抓拢,绑得很紧。感觉体内的血都已经沸腾了,终于有点勇气。好,那就出发吧!
  从窗户将身子甩出去。首先右手抓着树枝,用脚踢窗框。身体就浮在空中。左手很自然地就朝靠近树干的地方伸出去。然后以爬云梯的要领,移动身体,双脚在树干滑移,让身体往上滑。
  有乱七八糟纵横纹路的树皮,看起来不像是植物,倒像是岩石。头上是茂密的树叶垄罩。看起来就像是朝我压过来,要将我淹没的巨大叶海。想到从那些叶丛中,可能会有可怕的怪兽跳出来,身体就开始发抖。
  不要胡思乱想了,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爬树这件事吧!这么一来,就不会再为看不到踪影的东西感到害怕了。
  右手移到斜上方的树枝上,这些树枝跟行道树的树干差不多粗。这样的话,我可以更快抵达目的地。前方并没有长得像手握把的树枝:心想也许可以抓着树皮上面的突起物,于是就用手指碰触,结果那个突起物竟破裂了。
  将手往上伸,尽量伸到最高点,终于让我找到像人头般大小的瘤包。现在只能把它当成手握把使用了。
  指尖总算抓到东西固定了。然后将所有力气贯注于手指,让身体吊在瘤包上,赤脚的脚趾头就跨在树皮的突起物上。当我越往上爬,树皮就会剥落,掉到地上。
  将胸部抵在瘤包上,然后再将腹部摆在上面。在深度不到十五公分的地方,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站在瘤包上。不让自己看下面。
  终于爬到第三根树枝了。前方有好多可以当手握把的树枝和瘤包,可是要爬到那个地方,却有更多的小树枝阻碍。我一定要慎选前进的方向才行。
  手掌抹抹身上的T恤,将手汗擦掉,将手伸向斜右前方,在视线高度的最粗树枝。叶子长得很茂盛,刚升起的朝阳照得每片树叶都闪闪发光。从发光的树叶中,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我忍不住将手缩回来。只有那根树枝的叶子像被强风吹袭般,摇动得很厉害。我看到树叶缝中有灰色的物体在移动。是猫头鹰。
  当我再一次伸出右手的那一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烙印在手背上。顿时重心失去平衡,脚滑了一下。原来是猫头鹰用嘴啄我。
  我刻意摇树叶,让树叶发出声音,可是它好像没有要飞走的样子。每当我想伸手抓树枝时,它就准备用尖尖的嘴喙攻击我。它的瞳孔像猫,面无表情,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认为一定要想办法转移它的注意力才行。
  我放弃了右手边的树枝,将目标锁在左上方,在头上数十公分处的树枝。那根树枝很细,看起来一点都不牢靠。当我双手抓着它时,果然如我所料,发出啪吱啪吱,好像有东西要断裂的声音。为了避免将所有重量摆在那根树枝上,我弯曲身体,抬起右脚,朝有猫头鹰在的地方踢过去。
  啪喀。突然,脚尖的树枝不见了。看起来很坚固的大树枝就这样折断了,叶子发出啪飒啪飒的声音,全部往下掉。
  原本好像被人绑着,一动也不动的猫头鹰朝空中飞去。我就悬空吊在离地面十公尺的地方。支撑我体重的树枝开始往下弯,发出不祥的声音,然后开始摇晃。
  在感觉恐怖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移动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双手,以悬吊的姿势用力将身体往上甩。多亏这八年的爬山经验,让我一直不敢穿无袖上衣,有着厚实肌肉的手臂,今天我』定要好好赞美它才行。
  纤细的树枝总算愿意支撑我。我将身体往上靠在树枝上,再伸手紧握着附近的树枝,让两根树枝各自承担我一半的体重。这些包围在我身边的繁茂树叶,就像是挡路的坏人。我用警戒的眼神环顾四周后,吐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树干上。
  想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时,渗到手上的樟树叶和树皮的刺鼻呛味,刺激了鼻子。突然四周的景象变模糊了,脑海里开始有影像浮现。
  那是一间黑暗老旧的房间。布满裂缝的墙壁。那个房间是久远记忆中,还未改建的酒窖。角落处堆了很多农具和大麻袋。我抬头看了天花板。焦棕色的栋梁像背脊般,交错排列——。
  那个过往的记忆此刻竟如此鲜明,让我吓到了。我觉得我不是在回忆,比较像是在看电影银幕。为了让自己从梦中清醒,我赶紧甩甩头,想将那个如幻觉般的影像给甩开。我的视线终于再度回到樟树。
  三上家的屋顶已在遥远的下面了。从这里往下眺望到的主屋,变得非常渺小,看起来就像是破旧、腐朽的废弃屋。应该是开着的别馆窗户紧闭着。在窗户另一边有张脸浮现。
  是雄一表哥。他抬头往上看。我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惊讶无比。想到这里,让我好奇地想看看他是何种表情。可是雄一表哥的表情既不是被吓呆了,也没有丝毫的惊讶感觉。
  那是一种会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表情。而且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十岁。就像这棵樟树的树皮,非常干糙,好像过度曝晒后,满是裂缝的干旱地表般。当我与他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那张脸就从窗户消失。
  恐怕雄一表哥也知道,知道这棵树上有东西——。
  我更加谨慎小心地继续往上爬。双脚摆在可以靠脚的地方,用单手抓着树枝或瘤包,当成手握把,确保攀岩的三点原则。另一只手伸向另一边的树枝时,总觉得在繁茂树叶的上面,可能藏着某样东西,于是忍不住看着那片树荫。

  当我爬到两根大树枝分歧的地方,还有几公尺就可以抵达树顶时。头上的树叶开始摇晃,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我不再移动身体,用耳朵倾听。
  不是猫头鹰。那个在动的东西体积比猫头鹰大。声音是从上面的树梢传来。
  我屏息,鼓起所有勇气抬头看。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是确实有听到声音,但是现在树梢的叶子却一动也不动。我将视线由正上方往左侧移动,有声音,树叶也在动。
  我不是以视线追踪,而是用耳朵追踪声音的来源。那声音是从左手边的树梢传来,消失在靠近树干的位置。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会吐出这句话:
  「弥生?」
  我觉得树干对面并没有东西,当这样的想法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白色洋装裙摆掉了下来。洋装的印花图案看得很清楚。白色的布上绣了黄色的蝴蝶。
  这下子我才察觉,是它引导我来这里。我小心翼翼地在小突起物之间移动,爬到树干的另一面。在我的头上方,树枝排列得很整齐,俨然就像是梯子。
  原本还要再爬几公尺,才能抵达树顶,有了这些树枝真是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一口气就到了树顶。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棵树的恐惧感完全消失了。
  我利用最后的树枝,将身体往上弹,好像推开一扇门般,视野变得豁然开朗。我来到了树枝像双手张开形状的分岔点位置。
  这里离地面大概有十五公尺高。就算张开双手环抱,也抱不拢的粗壮大树枝朝左右伸展,中间刚好形成一个很像是大摇篮的空间。微风穿过树枝缝隙之间,吹出了一个大空隙,我好像站在高楼楼顶,向下俯看脚底一望无际的景观。
  我将背部靠在一边的大树枝上,一直深呼吸,直到气息变顺为止。T恤紧贴在我身上的汗水,因微风的吹拂早就变干了。
  从下面往上看时,树顶的叶海非常茂密,就算有藏东西也不会让人起疑心,可是从这个位置往上看,可是一望无际,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两根大树枝的前端又有分枝,比树枝根部附近的树叶颜色还淡的叶子,有微光闪烁。
  我刚刚看到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不停地用力呼吸,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叹气,整个人就窝在树的摇篮里,像傻瓜一样,环顾四周。
  另一根树枝的根部已经腐朽了,开了一个大洞。朝阳射进那个堆满枯叶和木片残骸的空洞,洞底好像有东西在闪闪发光。
  是锁。
  我慌到忘记要确认脚是否有站稳,将身体靠近洞口,伸手进去洞里拿东西。那把锁看起来像会发光,但很不可思议的是,其实已经都生锈了。从枯叶堆中将那把锁取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还没亲眼看到前,我的心里就有谱了。
  锁的前端黏了一块小泥巴。我小心翼翼地将泥块剥掉。虽然已经褪色了,但看得出来那是一只塑胶制的瓢虫。
  它不是锁,是链坠。弥生戴的那个瓢虫链坠。
  我发疯似地,将枯叶和木屑拨开。洞里的空气又冷又干,微暗的洞底有着看起来很像是木片,但其实不是木片,是比木片颜色更白,摸起来很光滑的碎片散落一地。
  原来弥生一直都在这里。
  想像自己正紧紧抱着十五年前的弥生身体,手里紧紧握着弥生的骨块和那条链坠,我闭上眼睛。好像有光线射入我已经变成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我又看到幻影了。
  地点是酒窖里面。我看到天花板上曝露的栋梁。我看到自己走到酒窖里,站在中间抬头往上看。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现在看到的景象并不是我的记忆。因为我从来没有进去酒窖里。
  因为这是弥生的记忆。弥生将她十五年前看到的景象重现,让我看见。
  视野的前方,左右两侧摆着老旧的农具和麻袋。不晓得是谁的脸,遮住了我的视线。只看到蝴蝶图案的洋装被人往上掀起,内裤被拉到脚踝的位置。表情很痛苦,无法呼吸,因为被人掐着脖子。在我头上面的那张脸吐出温热的气息,流了很多汗,眼睛布满血丝。那张脸就是十五年前的雄一表哥。
  我不禁双手紧紧握拳,握了好久,才用手掌遮脸。脸颊上滴落下来的东西不晓得是泪水?还是汗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手指间散发出一股清香味。
  那是樟树树液——樟脑丸的味道。以前,我也曾闻过那样的气味。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终于想起来了。在十五年前,紧紧握着我的手的雄一表哥,他手掌上的味道。
  我完全明白了。凶手是雄一表哥。就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家伙杀了弥生。他一时兴起恶作剧,性侵了弥生,又将她掐死。怪不得我们都找不到弥生。因为雄一表哥爬到树上,将弥生的尸体藏在树顶。
  我用拳头擦去不晓得是泪水或是汗水的东西。
  「弥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可能被风吹走了,也可能被鸟儿吃掉了,弥生的骨头只剩下刚好是用手抓一把的份量。我将那些仅剩的碎骨片与链坠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再折了一根长在洞口旁边的树枝。这根树枝就是我的武器。如果跟雄一打架的话,我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呢?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事,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此时我就像个不听话、固执的八岁小孩,脑海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当我折树枝时,总觉得好像会弄伤弥生的身体,很自然地「对不起」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不过那根树枝好像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折断它的样子,只发出干哑的裂断声,就轻易地被我折断了。我将那根超硬的树枝插在腰带上,开始往下爬。
  那个男人一定在下面等我。我该怎么报仇呢?我要用这根树枝敲打他的头。不,就算没有任何武器,我都一定要揍他。我要为弥生报仇。在我的脑海里,哀伤与愤怒的情绪同时翻滚着。
  下去其实是比爬上去还困难的,可是我却不觉得恐惧,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弥生会保佑我。那只猫头鹰的警告,应该也是在提醒我,将会遇到危险的事。刚才和昨天大树枝掉落时,都是在警告我。我觉得穿着白色洋装的弥生现在就坐在某根树枝上,一直看着我。
  当我踩到当出发点,最下面的树枝时,我抱着树干,观望四周情况。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酒窖窗户的另一侧、树下、后院都看不到雄一的踪影。好,那我就直接跳下去了。
  我双手抓着树枝,让自己悬空。结果,眼前却出现雄一的脸。
  哇!
  我屁股着地,四脚朝天跌在地上。我确定刚才自己叫了一声。我边叫,边趴在地上寻找从腰带掉落的树枝棍棒。然后,我想起来了。雄一的脸是被吊在离地面两公尺高的地方。
  我就这样趴在地上,抬头往上看。只看到雄一没有穿鞋的双脚正在摇晃着。
  喀吱、喀吱、喀吱。吊着雄一脖子的绳子另一端就套在树枝前端,树枝承受不了重量,已经开始歪曲变形。
  后来的事情,就好像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远方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我坐在当地小警局的某个房间里,向警察诉说我在树上看到了哪些东西。骨块和链坠,是唯一可以让他们相信我的证据。
  可是穿着便服的警察们,并不关心弥生的事,他们只关心雄一自杀的事,还有我为什么会住在雄一家。我将骨头交给警方,他们只是冷漠地对我说,这个东西会送去鉴定,这里跟东京不一样,常会发现动物的骨头,小姐,说不定你找到的并不是人的骨头,最后警察又补了这句话。
  可是,我可以清楚确定弥生失踪的理由,还有凶手就是那个人。凶手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离开那棵樟树,像被人诅咒般,一辈子都得在树荫下生活的雄一,最后选择了自杀,这就是证明他是凶手的铁证。
  结果,当天下午,都快到傍晚时候了,警察才放了我。雄一遗体进行官方解剖后,住在附近的亲戚们会将遗体带回去,警方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想他的亲戚,应该已经开始帮他准备葬礼了吧?我当然不会去吊唁他。
  三上家已经没人住了。大门就这样敞开着,只有被踏乱的洋苏草花还盛开着,给人热闹缤纷的感觉,可是这个没有主人的家,就这样默默地躲在巨大樟树所投射的深沉黑暗树荫漩涡里。
  在樟树树根位置,已经摆了一束吊唁雄一的花束。我将那把花束推到很远的地方,摆上我在警局附近买的向日葵花束。那是我要献给弥生的花。然后我代替弥生,说出在十五年前她应该说的话:
  「已经躲好了!」
  虽然没有风,但是樟树的树顶却摇晃着,传来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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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阿信的脚踏车

  喀啦喀啦喀啦。
  这是脚踏车下坡的声音。
  是阿信的脚踏车。
  喀啦喀啦喀啦。润滑油不足的踏板,转动着生锈链条发出的声音。
  毕竟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每辆脚踏车的外观看起来就是非常笨重,小孩子骑的脚踏车不是某人的二手车,就是某个部位的零件已经坏掉的脚踏车。
  我躲在被窝里,耸起耳朵,静静聆听着那个如风车的声音。此时我的眼帘浮现出咬紧牙关,流着眼泪的阿信模样。
  当时,在我家旁边的马路是一条长长的陡急坡道,刚学会骑脚踏车的小孩子都很怕在这里骑车,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磨秃坡」。听说曾有小五学生在这里跌倒,磨得全身是伤。可是阿信却不信邪,还是小三学生的他,老是喜欢不踩刹车,就这样下坡呼啸而过。
  叽叽叽~
  在下坡路传来刹车的声音。我的双手紧紧抓着棉被两端。因为在那一刻之前,我都以为是自己幻听。可是,刚刚确实听到挂钟响了十一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对当时只有八岁的我来说,那是深夜时刻。
  难道是?不可能是阿信。
  可是,真的是阿信。
  叩叩。
  在寂静的暗夜里,传来有人拍打窗户的轻微声响。
  这是我们的暗号。
  我躲在被窝里,拉拉两边耳朵。我想我可能是在做梦吧?
  啊,好痛!我不是在做梦。
  我轻轻地掀开棉被,走到窗边。阿信绝对不会从玄关进来,找我出去玩。因为他知道,我妈妈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如果他要约我出去玩的话,他会用树果丢位于二楼角落我的房间窗户,偷偷呼唤我。
  夏天的时候,就丢青色无花果。
  现在的话,应该是丢橡果。
  我打开窗户,果真是橡果。
  在月光普照的后院,阿信的光头闪闪发亮。那时候我的眼睛一定张得很大吧?我再一次拉自己的耳朵。好痛!
  阿信那个没有门牙的嘴巴张成八字形,对我微笑着。
  「早!」
  为了谨慎起见,可以再说一次吗?可是现在是半夜。有人用「早」来打招呼,害我不晓得该如何回话才好。
  我将手指摆在嘴唇上,对着阿信摇摇头。虽然家人都已经就寝了,可是睡在隔壁房间的母亲很神经质,尤其对于声音和光线特别敏感。我吃的食物、学校的成绩、交往朋友的品性,她都会严格审视。
  阿信将双手贴在脸颊上,他的嘴唇在动,由嘴形可以清楚看出来,他在对我说「去,玩,吧。」。我将眼睛张大,露出「什么?」的疑问表情,然后他的嘴唇又在动了,这次是说「你下来吧。」并且向我招手。因为眼前的景像实在太熟悉了,我不禁对他点点头。
  我赶紧换了衣服,抓着延伸到窗边的柿子树树枝。以搭云梯的要领,趴在树干上,然后慢慢地往下滑。这一招是阿信教我的。这样子才不会吵醒我妈。如果我妈看到我这样子,保证她会当场晕倒。
  「内·裤·被·看到了!」
  阿信拍了一下手,伸出两只手指做胜利手势,然后将手指弯成圆轮状,摆在额头上,做出观望远方的动作。
  这是阿信最擅长的老把戏。不想看到内裤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手势。当时还是小三学生的阿信,他盯着看的东西,并不是我裙子里面的内裤,而是开始变红色的柿果。
  「你到底想干嘛啦?」
  我站在柿子树下面,压低声音问他。受到我的影响,阿信也压低嗓门跟我说话,不过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今天想去哪里玩?」
  「现在吗?」
  「是啊!」
  「你有没有搞错啊?现在是三更半夜呢!」
  「我没搞错,我们就去玉池庙吧!」
  阿信那双像橡果的眼珠子就这样骨碌碌地打转。没错。他就是这样倔强的小孩,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听,只会照着自己的想法做。
  在月光下,阿信的脚踏车闪闪发光。那是一辆有着牢固置物架的大型黑色脚踏车。听说那辆脚踏车是阿信从事资源回收工作的父亲,平常用来拉运货架的脚踏车,现在他的父亲送给了他。尺寸是二十六寸。对低年级的孩子来说,每个人都很想拥有大人的东西,阿信就是最佳证明。
  「来,上车吧!」
  阿信动了动手指。他想模仿电视连续剧男主角的口吻说话,可是一边的鼻孔却有鼻水流出来,就模仿不成了。我递了面纸给他,他噗地一声擦掉鼻水,又再对我说:
  「上车吧!Let's go!Go!」
  我不能马上就答应他。因为上星期四发生的那件事。可是,在上星期那件事发生以后,阿信一定很想去玉池看看。他就是这么固执倔强。让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
  「你要抓好哦!」
  「嗯,我知道!」
  虽然阿信会骑二十六寸的脚踏车,可是当他的屁股坐在座垫上,双脚根本构不着踏板。因为多了我的重量,脚踏车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听到链条传来连续的喀啦喀啦声后,总算可以加速,就像滑板车般,沿着夜路跑去。
  我想阿信还是不敢走那条磨秃板吧?因为他绕远路,朝那条被大家称为邮筒路的农道骑去。
  那是个月光普照的夜晚。但时间毕竟是在三十年前,而且又是在乡下地方,家家户户都没有装所谓的室外灯,整条路只有电线杆上的赤裸灯泡在照明,所以一路都要很小心,注意脚踏车的车灯是否熄灭。记得当时我和脚踏车的影子就映照在出埂上,颜色也是黑的。
  每当我们两个人偷溜出去玩的时候,我总是坐在阿信的脚踏车后座。虽然我已经是小三学生,可是还不会骑脚踏车。最后我之所以会骑脚踏车,全是托阿信的福。
  那天到底是几月几号呢?正确的日期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吹在身上的风有点凉意,因为那个地方秋天来得早,我想时间大概是九月底左右。
  为什么我会好像陌生人般,用「那个地方」来称呼呢?因为我住在那里的时间,只有那一年的春天到秋天的半年时间而已。
  那个地方是妈妈的故乡。为了患有小儿气喘毛病的我,妈妈决定暂时搬到那个地方住。医生曾跟妈妈说过,不晓得我可不可以活到二十岁。所以那时候的我,每晚闭上眼睛睡觉时,都会觉得很不安,很怕看不到隔天的太阳,每天都过得很惶恐。结果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现在的我还是骑脚踏车高手。那个医生真是个庸医啊!
  但其实真正让人烦恼的事,并不是我的病,而是妈妈和爸爸的关系。爸爸那时候已经离开我和妈妈,在别的地方跟其他女人同居。这是连医生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会带我回她的娘家,应该是跟爸爸的事有关。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晚上的邮筒路连个人影也没有。道路两侧的稻穗因为体积太沉重,脖子都倒垂弯曲,只看到对面像小圆点般分布的稻草屋顶。农家要早起工作,所以家家户户早早就熄灯休息了。
  车子经过小邮局和红色邮筒,四周变得更加寂静。吹动杂木林的风声,现在听起来就像是有好多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飒哗飒哗飒哗。
  月光照耀下,泛着白光的芒草穗,看起来好像是正在对人招手的千万只手。
  摇摇晃晃。
  我的胸口也跟着激荡起来。车子摇摇晃晃,小小的身躯就蜷缩在阿信脚踏车的后座上。我紧紧抓着置物架,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阿信。因为对住在这里的小孩子来说,镇守这座村子的森林玉池是个恐怖的禁忌之地。
  那个玉池就座落在没有人烟,已经荒废的神社里面。池的正中间有块中洲陆地,在那块陆地盖了一间破旧的老庙。
  五年前行踪不明的神主就在那座庙里。村里的小孩子都这么谣传。他是怎么会「在」那里面的呢?这就成了谜题。有些孩子说他已经变成了木乃伊,也有孩子说他已经变成了骸骨,但我则听大人说,那位神主还活着,以喝雨水、吃蜈蚣为生,如果有人偷看,就会大声斥喝「不准看」,不管实况如何,这些谣言听了都会让人起鸡皮疙瘩,觉得很恐怖。没有人知道哪个谣言才是真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去那里查探。
  就算是白天时候,只要一想到玉池,就会怕到身体发抖。而且在抵达玉池庙之前,必须先经过一个可怕的考验——。
  飒哗飒哗飒哗。
  摇摇晃晃。
  脚踏车好像不理会我内心的恐惧,勇敢地在黑夜中驰骋。我又不会骑脚踏车,到了这种情况,更不可能一个人回家。
  我不会骑脚踏车的理由,其实还有另一个,因为骑脚踏车是激烈的运动,医生禁止我骑。如果还要我再举出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五岁时,生平第一次拥有的二十寸三轮式脚踏车,可能是已经跟别的女人同居的父亲,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我露出欢欣表情骑着那辆脚踏车,妈妈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我就不骑了。
  只听妈妈的片面之词,会觉得父亲真的很过分,可是等我长大,了解实情后,第一个感想就是:「两个人彼此彼此」。为了我的监护权问题,这几年里,爸爸和妈妈都不断地为了这件事情起争执。
  他们也曾经问过我,到底要跟谁?可是当时我才八岁,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的我不管去到哪里,都只能坐在人家脚踏车的后座,并不是可以清楚自我作主的年纪。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脚踏车继续往前行,左手边是一片桑树田。前面就是让村里小孩子不敢走夜路的可怕关卡。那里是一片墓地。
  从桑叶间露脸的墓碑木牌和石灯笼,看起来好像是人头。那些人头全都面向我,好像在瞪我们一样。我很想闭上眼睛,可是又怕闭上眼睛后睁开眼时,眼前不晓得会出现什么东西,这样更恐怖。
  「我好怕哦!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我试着开口说话。说话以后,好像可以让恐惧感减少一点。可是,阿信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勇气给击溃了。
  「嗯,是有人在看我们。」
  「……是谁?」
  「坂田家的奶奶。刚刚骑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看到她了。她把供品馒头当沙包在玩。」
  坂田家的奶奶患有严重的老人痴呆症,我就曾经听过坂田家的媳妇在跟娘家的舅妈抱怨,说坂田奶奶每天晚上都会偷溜出去,让她感到非常困扰。可是,坂田奶奶应该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才对。因为——。
  「喂,阿信,坂田先生和这位老奶奶,上个月就——」
  「是啊,可是她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啊!」
  当时,那个村子还保留土葬的习俗。将死去的人装在像圆木桶的棺材里,然后就埋在土里。为了不让死者跑出来吓人,会在埋棺材的位置上摆着一块很大的石头,这是那个村子的习俗,所以就算看到什么怪东西,也不足为奇。
  「真有那种事吗?」
  「真有那种事才怪!」
  阿信的玩笑话总是这么老套,一点都不好笑。现在想起来,也一样笑不出来。总觉得从右手前方暗处,传来坂田老奶奶哼歌的声音,害得我只好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紧握置物架的手指头都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
  穿过墓地,与那座镇守村民的森林距离是越来越近了。竹白林里是一段绵长的缓坡路。这时候阿信就像虾子般,弯曲着身子用力地踩着脚踏车。
  「你骑得动吗?要不要我下车?」
  「呜吱吱。」
  「需要我在后面推车吗?」
  「呜吱吱吱。」
  阿信变得倔强,不回答我。
  「我的手都抓到要脱臼了。」
  我真的是手快要脱臼了。
  终于骑完坡道,阿信呼呼地喘着气,蹲坐在竹白林里,将嘴唇翘得很高,对我说:
  「你好重哦!」
  如果是现在,有人这样说我,我一定会气到揣他一脚,可是当时八岁的我听到阿信这么说,非常高兴,忍不住提高嗓门:
  「我重了两公斤呢!」毕竟那时候减肥这两个字还不流行。我的身体不好,所以很瘦,让体重增加,达到学年体重标准一直是我的梦想。「因为你一直睡啊!」
  我之所以会一直睡,是因为上星期四发生的那件事。
  上星期四,我们偷偷跑到玉池,结果掉进池里溺水。我被送到医院,昏迷了好几个小时。出院以后,为了调养身体,就一直请假没上课。
  「你,不要再被人载了。要自己骑车。」
  我曾用阿信的脚踏车练骑过好几次,可是根本不行。二十六寸的大型脚踏车,不可能马上就能学会怎么骑。
  「我,不可能一直都载你啊!」
  「嗯,我知道。」
  这点我当然知道。
  「我爸对我说,置物架是用来载东西的,不是用来载人的。我啊,上小学前就已经会骑二十六寸脚踏车了。」
  「我会练习的。」
  「不准用有辅助车轮的三轮式脚踏车练习。」
  「知道了。」
  「这样不行!」
  「啊,哪里不行?」
  「你的回答不对。听起来一点魄力也没有。像这种时候,不能说知道,应该这么说——」接着阿信就以好像要揭开天大秘密的表情对我说:「我理解并承诺。」
  「那是什么意思?」
  「别管是什么意思,你跟着我说一遍。」
  「我理解并承诺。」
  「气势还是不够!」
  「我理解并承诺!」
  我说到第五遍,阿信才终于点头对我说:嗯,可以了。
  「我教你的每件事,都不准告诉别人。不然老师又要生气了。你要遵守约定哦!」
  「我理解并承诺。」
  我回答以后,就紧紧地闭上嘴巴。班上只要有人说奇怪的话,老师就会骂阿信:「一定是你教的吧!」。阿信啊,真可怜!不过,老师也算是猜对了一半,奇怪的话确实都是阿信教我的。
  从这里再往下走。就是镇守森林的石阶。
  不晓得从何时开始,月亮躲到云的后面,四周突然变暗了。觉得石阶两侧的杉树好像就要倒下来般。就算没有这些杉树,就算是白天,自己一个人来这里还是觉得这里很恐怖。我之所以敢一直往前走,是因为有阿信陪我的关系。
  阿信一副自在的模样。啦啦啦啦—还唱着卡通片的主题曲。就算看到坂田老奶奶也不怕,今晚的阿信,也许不晓得什么叫做恐惧吧?
  啦啦啦啦~
  事实好像不是那样。仔细听的话,发现阿信的歌声是颤抖的。我也用颤抖的声音,跟阿信一起唱歌。
  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
  我们用颤音合唱。
  爬到石阶的最高点,右侧杉木林的对面,看起来比夜空还黑暗,那里就是玉池。漆黑的水面上,有一轮明月映照着。
  「看起来好像是月见乌龙面。」
  「是啊,可是看起来很难吃的样子。」
  阿信用后悔自己会那样发言的语调在说话。可能因为紧张的关系吧?那时候他的表情就像是憋尿时的那种表情。
  位于小岛中洲陆地上的庙,看起来就像是个阴森的黑影。池水深度比小孩子高,平常的话,根本到不了中洲那个地方,可是今年夏天台风来的时候,将老杉树吹倒,就形成了一座天然桥。上周四,第一次走那座杉木桥,结果走了差不多三公尺的距离,我们两个就落水了。
  阿信已经将一只脚跨在杉树上面,他对我说:
  「好,那就出发罗!」
  「我理解并承诺。」
  「你不会害怕吧?」
  「嗯,我不怕。」
  其实我很怕。不管是要穿越被露水弄得湿答答的杉木桥,或是对面的那间小庙,都让我非常恐惧。总觉得那间小庙的门会打开,然后神主的木乃伊就飞出来。阿信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那个不是庙,就把它当做冰箱吧!」
  「为什么是冰箱?」
  「没为什么。当成衣橱也可以。」
  我们好像在念咒文般,一直说冰箱冰箱、桐木衣橱桐木衣橱,而双脚好像被杉木吸附般,开始往前走。为了不会再跟上一次一样掉进水里,我们走得非常小心、谨慎。
  阿信从小庙的格子门往里面瞧。我闭上眼睛,紧紧拉着阿信的和服衣角。从阿信的背部,传来泥土的味道。
  「你看到什么了?」
  我稍微张开眼睛,问他。阿信的光头朝左右摇动。
  「喂,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摇头。
  「别再看了,会被神惩罚的。」
  我的话只是更刺激阿信而已。他已经张开双脚,准备打开格子门。我想应该连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冲动到要开门进去。
  咯吱咯吱咯吱。
  只听到咯吱声,然后门就开了,阿信以好像青蛙就快被人压扁般的低沉声音说:
  「哇!」
  我赶紧闭上眼睛。
  「哇!」阿信又叫了一声。
  「怎么了?」
  「哇哇!」
  「到底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我只好鼓起勇气,张开紧闭的双眼。
  「怎么了?」是阿信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我的声音。
  庙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神主也不在这里。里面只有月光和散落四处的死蛾残骸。
  庙就是庙。衣橱还是衣橱。
  我们回到池畔,大口深呼吸后,又说了一遍:
  「怎么了?」、「怎么了?」
  现在我们早已经忘记,刚刚是为了什么事在发抖。而且说真的,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忘了这里是个恐怖的地方。两个人就在池边捡橡果,还并肩坐着,赤脚拍打池水。
  阿信捡起小石头往水里丢,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他已经玩到入神了,紧盯着水面的波纹看,直到波纹不见了才对我说:
  「上一次的事,是我不好。」
  「什么?」我吓到了。阿信是在跟谁道歉呢?
  「我是说上次害你溺水的事。因为我不会游泳,所以只好紧紧抓着你的脚。」
  「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那是什么感觉?当你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
  我没说话,只是歪着头沉思。这个问题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只好假装忙着在捡橡果。
  「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记得了。可是,我在梦里看到了花田。有春天的花、夏天的花、秋天的花,那是个百花盛开的缤纷花田。好美哦!」
  因为平常死亡的阴影一直跟随着我,让我很怕死亡,可是如果能够在那么美丽的花儿陪伴下长眠的话,竟然觉得死亡也不算是件不好的事。当时只有八岁的我,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的梦里没有河川吗?」
  「有,有河。就在花田的前面。那是一条大河。河上面还有桥呢。就像牛若丸故事中的那座桥。我知道只要过了那座桥,就到了花田,所以我就一直往前走。」
  「应该闪烁着金色光芒吧?」
  「没错,那是一座金色的桥……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花田。实在太美了。」
  想不到阿信会说出这样的话。对阿信来说,紫色茉莉花是他玩降落伞游戏的道具,洋苏草花则是让他吸蜂蜜的零嘴。
  「真的很不可思议。我跟你做了同样的梦。」
  「大到吓人的桃子树和花椒树。」
  「白铁皮、狐狸,还有收音机。」
  阿信又朝池里丢石头。这次却连一个涟漪都没有出现。
  「我就站在河的这一边。我看到你就站在对面。可是,你没有走过来,你一直在桥的另一端,然后就转身走掉了。」
  「你说的没错,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当我准备转身走掉时,我就醒了。」
  「果然如此啊!」阿信幽幽地说。「那时候,我想叫你。可是,最后我还是没叫你。」
  因为我不晓得该如何回话,只好将我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
  「谢谢你。」
  我是在上礼拜六才知道阿信已经死了的消息。那时我已经出院、回家了。听说阿信跟我一起被送到同一家医院时,他已经断了气。
  「早知道那时候就叫你了。」
  「已经太慢了。」
  「为什么?因为我很臭吗?」
  「为什么这么说?」
  「可是,为什么从刚才你一直都是那样的表情?」那时候阿信的表情就跟勉强吞下学校营养午餐的青椒一样。「因为你的鼻孔越来越小了!」
  「哪有!」
  「别逞强了。我很臭吧?」
  「是有点臭啦。不过,我不在意。因为你啊,平常就是那么臭啊!」
  我本来是想安慰他的,结果阿信却露出伤心的表情,抓起沾满泥巴的白色和服衣角在闻。他好像是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在流鼻水,将缠在头上的,一『角巾拿在手上,看了很久,才用那条三角巾擤鼻子。
  我拼命地张大鼻孔,想让阿信知道我不怕臭。不过说真的,阿信确实很臭。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臭。那臭味就像是被晒死在田间小路的青蛙尸臭味。
  吱噜吱噜。阿信移动屁股,离我远远的。
  吱噜吱噜。当我靠近他,他又开始移动屁股。
  吱噜吱噜。
  吱噜吱噜。
  「喂,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阿信终于停止移动屁股,抬头看着天空。每次在想困难的问题时,阿信就会做出这种表情。
  「我也不知道,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我想,这应该就是生命的奥妙吧!」
  阿信志得意满地,活用在物理课刚学到的名词回答我。
  「可是,你已经没有生命了啊!」
  「啊,是吗?」
  「坟墓里面很暗吗?」
  「嗯,很暗。在黑暗中,我一直在想事情。我一直在想玉池小庙、玉池的小庙。然后我又想,总有一天我应该可以到外面去吧!某个地方一定有一个洞。前天,不是地震了吗?」
  「是啊!」
  「可能因为地震的关系,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那么,如果是更大的地震呢?」
  「那不是更好?」
  我开始想像全部都是洞的坟墓,越想越怕,赶快叫自己别再想了。说真的,其实我一直都很怕。刚刚阿信来找我的时候,我吓得都快停止呼吸了。不过因为是阿信,我才能够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是坂田老奶奶,我想我铁定吓晕。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怕了。我还可以一直盯着阿信看。因为阿信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他脸上的颜色就跟冬天田地的泥土一样,左边耳朵好像被什么东西咬到,缺了一角,不过,阿信还是阿信,一点都没变。
  「住在坟墓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阿信仰起脖子。只听到咯吱,骨头叫了一声,结果阿信的脖子转不回来了。
  「好痛哦!」
  我们两个人赶紧连手将他的脖子扳回来。
  「老是问我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害我扭到脖了。」
  「对不起。」
  「应该就像是那样的感觉吧?就像躲在衣橱里。每次被我爸骂时,我就会躲进衣橱里。虽然很暗,很怕,可是躲在里面可以抓着棉被,感觉很舒服,小知不觉就睡着了。嗯,就像那种感觉罗。」
  「肚子不饿吗?」
  「一点都不觉得饿。」爱吃鬼阿信,第一次露出落寞的表情。
  「明天,我带我的馒头供品去找你。」
  「不用了。」
  「我不是说过了,别客气嘛!」
  「喂,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
  我问他,阿信又抬头望着夜空。这次他很小心地,慢慢地转动脖子。
  「啊,是满月耶!」
  「真的耶!」
  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一直凝望着那个又大又圆的明月。真的是美丽的圆月。看得太入神,都忘记要问阿信答案是什么。我想阿信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一定是讨厌回答这个问题,但也有可能是忘记要回答了,总之,两者皆有可能。
  「明天,你想去哪里?」
  在回家的路上。阿信喘着气踩着脚踏车,问我。我一直在看从阿信和服领子爬出来的蛆虫。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一定会吓得大叫,可是那天我却安静地观察那只蛆虫,看它爬上了阿信的脖子,正打算钻进阿信的耳朵里。我赶紧徒手抓起那只蛆虫,将它丢在地上。只有那一刻我才敢抓蛆虫,过去和现在,我都是不敢抓蛆虫的。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开朗的声调。
  「我想去看那片波斯菊花田。」
  我竟然说出如此无厘头的话。我只是随意想到,随口说出而已,可是阿信却说:「好,我们一起去看波斯菊!」
  自从住进坟墓里,阿信的个性好像也有点变了。
  回去的时候,阿信选择抄近路。他突然就冲到那条磨秃坡。
  「啊啊啊~」阿信大叫。
  「哇~」我也跟着大叫。
  虽然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但是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找不到像阿信脚踏车这么棒的快速滑行车了。我一定要学会骑脚踏车,不晓得是因为害怕,还是太高兴的关系,我拼命地尖叫,同时也下定决心。
  「你一定要学会骑脚踏车啊!」
  「我理解并承诺。」
  在磨秃坡下面,阿信拼命挥舞着他那只快要断掉的手。我也拼命地对他挥手。我很担心阿信的右手。因为真的快要断掉了。
  「别再挥手了!」,当我要说出这句话时,阿信已经转过身,骑上脚踏车,一下子就消失在转角的那一头。
  我想追过去,目送他离去,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这么做。即使是阿信,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盼蔷脚踏车到磨秃坡的最上头。倔强的阿信,一定会下车,推着脚踏车走到最上坡,我不想看到那样的阿信。
  可是,如果当时我有追过去就好了。
  即使是现在,我还是那么认为,当时真的应该追过去。
  隔天,我瞒着妈妈,将摆在置物间的那台老旧小型脚踏车找出来,开始练习骑。如果有人在后面推车的话,我应该可以更快学会,可是没有人帮我,我只好一个人骑着车,一个人跌倒,再一个人站起来,然后又跌倒。
  突然,我真的学会了。
  那时已是傍晚时分。眼看又要跌倒了,我小心翼翼地取得平衡,然后尽量张开双手、双脚,就在那一瞬间,身体四周的重力消失了,我开始骑着脚踏车往前行。
  会骑脚踏车换来的成绩就是,全身擦伤。妈妈看到了,吓得眼珠子瞪得好大。
  那天晚上,我怀着兴奋的心情窝在棉被里,等待坡道的那一侧传来脚踏车的声音。这么做对阿信很不好意思。为了不闻到臭味,我事先在鼻孔的地方擦了面速力达母。虽然我已经会骑脚踏车,可是不晓得该如何刹车,当然就还需要人家载我了。
  可是,我等了好久,阿信都没有来。瞌睡虫开始找我,觉得好困,因为眼皮也涂了面速力达母,结果隔天早上却因为觉得眼睛很刺痛,眼皮发肿才醒来的。
  不晓得过了多少天,某天下午,当我骑脚踏车的技术变得很好时,我就骑着脚踏车到阿信的墓前。
  我站在小小的墓碑前面,叫着阿信的名字,还对他说:「喂~起来了!」、「我们去玩。」,可是他都没有回应。坟墓就是坟墓。
  「他已经不在了。」
  背后有人在说话,我赶紧回头看,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一个老奶奶,正瞪着我。
  我故意装做是在恶作剧的样子,赶紧骑上脚踏车,用力地踩着踏板,那时候我才发现。那个老奶奶就是坂田老奶奶。
  听说现在那个地方,大家都是火葬。原来的墓园现在已经变成了汽车零件工厂。高中毕业后,我没有选择跟妈妈同住或爸爸同住,决定自己一个人住,只是偶尔会跟他们连络而已。
  因为没跟父母同住,我变成骑脚踏车高手。现在,我让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手把两端则挂着装满物品的超市购物袋,奔驰在马路上。这点小技俩对我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般简单。这一切都要谢谢阿信。从那次以后,我部没有再让任何人用脚踏车载过。
  只有摩托车例外。外子常说,他的摩托车可是比家里…只小猫还可爱,偶尔也会找借口,要用摩托车载我去兜风。
  虽然我总是一脸不耐,以年纪大为理由拒绝他,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还以自豪的语气对我说,骑着摩托车飙车时,那种在生与死的缝隙间穿梭的感觉实在很棒啊!他一定认为我从未有过那种经验,所以才会那么说吧!其实我只是没有将我和阿信的往事说出来罢了。
  「你要抓好哦!」外子提醒着我。
  于是我回答:
  「我理解并承诺。」
  「你说什么?」
  「没事!」
  那句话不能说。因为这是我和阿信的约定。



  附录:作品发表一览

  〈妈妈的俄式浓汤〉 《小说新潮》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号
  〈叫牌〉      全新创作
  〈衣柜中的千代子〉 《小说现代》二〇〇二年十二月号
  〈老猫〉      《小说新潮》二〇〇四年四月号
  〈杀意处方笺〉   《小说すばる》二〇〇一年七月号
  〈看护之鬼〉    《小说すばる》二〇〇二年八月号
  〈意外的访客〉   《小说すばる》二〇〇一年十二月号
  〈树荫暗夜〉    《文芸ポスト》一九九九年秋号
  〈阿信的脚踏车〉  《小说すばる》二〇〇一年三月号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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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5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嗯,雖然宣傳文案說是「恐怖驚悚」故事,不過果然也有些輕鬆可愛的,雖然確實也會惆悵。
是可以輕鬆閱讀的故事-w-
发表于 2014-2-18 1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社会压力是比幽灵更恐怖的存在。
至于可爱的千代子,结局还真是一股“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的味道
发表于 2014-2-21 18:21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可爱的幽灵啊,风格也很好,不过这结局着实让人意犹未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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