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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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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枪 [中村文则][商务][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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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5 23: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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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中村文则
翻译:陈系美
图源:求匿名
录入:良知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不要任意捡拾一把枪,除非,你已经准备好击发……
  中村文则,现代日本文学不能缺的一块存在!


http://dl.vmall.com/c0v3oa8a7p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b8d89599/
http://pan.baidu.com/s/1dD1jg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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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15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1

  昨天,我捡到一把手枪。或者可以说是偷的,我也搞不清楚。这是我握过最美丽、最顺手的东西。以前我对手枪丝毫不感兴趣,但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把手枪弄到手。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像是永无止尽。雨下得歪歪斜斜,即便撑伞依然淋得湿答答。我在外面行走,就时间来说是夜晚十一点左右。雨仿佛象征着我的忧郁下个不停,膝盖以下淋得格外湿冷。我想尽快逃离雨中,但不知为何,迟迟不想回自己的公寓。为什么那时会一直在外面行走呢?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只是单纯地想走路,又觉得只是不想回家。我经常以这种莫名的理由行动。我随心所欲变换道路,穿过熄灯的商店街,走过小公园旁的小路。我还记得很清楚,一只小猫躲在停车场的白色轿车下,直勾勾地盯着我。每当有什么事要发生之前,经常有猫咪盯着我瞧。当时还没意识到,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真的是一种征兆。
  我越过平交道,走进一条错综复杂的路,雨水从老旧公寓的屋顶边不停地流下,打在掉落路边的铁皮上,发出巨大声响。听着这个声音心想,与其被雨打得落花流水,不如就此打道回府吧。脑中随即浮现「快点回家,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爽衣服」的念头。但是,那时的我却依然漫无目的继续走,完全停不下来。即便事后反复思索,我对自己那时的行为,依然无法赋以明确的意义。不过这件事对我而言,似乎不只是那时会做的事。虽然极其罕见,但我有时会做出和自己想法悖行的事,我也搞不懂怎么回事。那时只是淋着雨,带着满怀的忧郁,就那样走着。
  即便如此,我依然对那时的选择感到喜悦。我对自己做过的事,向来不做评价;对于善恶与后果,也没有想太多的习惯。但我还记得,对自己当时的行为,感到类似感谢的喜悦。如果那时直接回家,现在我手上就不会握有手枪了。相反地我只要想到,万一那时没把手枪弄到手,一阵恐惧就会袭上心头。因为那原本是不该在我手上的东西,又或许,其实我这么想是错的。
  之后,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并不觉得渴,只是走路时经常喝咖啡,所以几乎是习惯性买了咖啡。打开瓶盖喝起咖啡,避开柏油路面的水滩,小心翼翼走着。天空覆盖着厚重的灰色云层,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空气中夹带着寒气,雨水褪去了白天残留的温度。
  我就这样步履蹒跚地走着。真的是步履蹒跚,走得摇摇晃晃,而且理所当然是漫无目的。我听着雨声,喝着罐装咖啡,喝完后点燃一根烟,走过住宅左右林立、错综复杂的道路,来到了大马路。大马路的汽车都没有减速慢行,飞快地溅起水花从我旁边呼啸而过,理所当然地被水花喷溅了好几次,虽然很想离开大马路,但又找不到适当的小路。落下的雨滴在一辆辆驶来的汽车头灯照射下,像是闪着金色光芒的光之粒子。我觉得这幕雨景很美,但也受不了浑身发冷和被雨淋湿的不快感。
  大马路直接通往河川变成了桥,我到了桥头边,转而走下河堤微缓的斜坡草地,往河川走去。姑且得先躲雨才行。我想去大桥的下面,在那里抽根烟,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草地到了河边附近变成水泥地,河的两岸依此整顿。由于下雨的关系,河川水位高涨,水势湍急,轰隆作响。我走进桥下,收起雨伞。湍急的流水声在桥下形成回音,听起来比刚才更为惊悚。我对这个声音感到强烈不舒服。因此我又想到,要是照常回家就不用听这种声音了。我突然觉得很烦,但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只能点根烟,先找个地方坐下来。
  就在此时,我看到水泥地和草地交界处,有个很像人形的黑影。不过我也有想到可能是垃圾,但就算是垃圾,那个轮廓也太像人了。情急之下,我反射性想离开此地。但混杂着突兀与不安的复杂意识,顷刻间摇身一变到令人恐惧的地步。我想要逃离,但意志无法战胜好奇心。我集中精神,小心翼翼走向那个黑影。走了两三步后,确定那是一个人倒在那里。顿时,我的心脏猛跳!那个人穿着黑色西装,倒卧在地,左手瘫软地伸过头部。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激烈。为了润润干渴的喉咙,我连续吞了好次口水。
  我走到那个人身旁,他有着斑白的短发,从外表看来大约五十岁。但他的脸部侧向一旁,无法看得很清楚。原本以为他的表情会很恐怖,但很奇妙的,反倒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他表情像是在眺望什么不悦事物的情况下僵硬了;双眼闭着,嘴巴也是几乎紧闭,嘴角没流出什么秽物。但头部靠的水泥地有一滩黑色液体扩散开来,就现场的情况看来,我猜那应该是血吧。不知为何,我看着从他左手指间冒出的草好长一段时间。西装翻卷到腰部,看得到一点白衬衫。不知为何,这个「白」我也看了很久。他的身体有力量感,也充满了存在感,让人觉得水泥地和草地仿佛是为他存在。但是,我却莫名地认为,这是因为他死了的缘故。我在这里伫立片刻,心脏的跳动随着时间也渐趋缓和,终于又恢复平静。这让我有些吃惊,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这个场景,这种状况。
  接着我发现,他的右手不远处有个立体黑影。我想可能是开始习惯这个男人了,才有心思注意到这个吧。我的心脏又怦怦怦地跳了起来。这时的心跳,比第一眼看到他时来得激烈。我原地蹲了下来,定睛看着这个立体黑影,接着拿起它,凑近自己的脸。因为手臂没有抵住地面,为了保持蹲姿费了很大的劲。我知道,一股激动的狂喜在心中扩散。但同时,想到自己光是看到这个东西就如此兴奋、满心喜悦,也感到毛骨悚然。那种感觉像是,自己快要裂成两半了。这份狂喜和我的意志无关地、自顾自地持续增幅扩大。我感到相当不安,担心无法控制自己。但我也无法停止这份狂喜,无法使它恢复平静。狂喜终于超越了我的容许范围,使我暂时进入忘我状态。心脏高亢地跳动着,甚至伴随着疼痛,视野越来越窄,我靠着仅剩的一丝清醒神智,确认这逐渐模糊的景象,然后,脑海里浮现一句话:「从今天起,这把枪是我的。」这句话像是自己浮现出来的,在脑中反复播放。这种反复让我感到通体舒畅,舒服到几乎难以招架,过去我从未有过如此充实的感觉。不久,我也追随狂喜而去,有意识地让这句话在心中反复播放。甚至察觉到眼角渗出些微泪水,感觉像是原谅了这么想的自己,我也不太清楚。又或者,那时我说不定真的疯了,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我已经能做出冷静的判断,所以即便那时真的疯了,也只是暂时性的疯狂吧。
  在狂喜里沉浸了片刻之后,我想到旁边的死人。不过,这件事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我把手枪塞进牛仔裤的后袋,用衬衫盖住它。我想,那时自己的脸上大概浮现出了笑容吧。因为心情实在太好了,我想做一些很炫的事,于是想到打个电话报警吧,说发现了一具尸体。不过随后又想想,觉得这还是太麻烦了,尽可能别让自己和这件事扯上关系比较保险。倘若报警的话,警方说不定会怀疑我是杀死这个男人的凶手,更何况我还擅自拿走了手枪,这的确是触法了。我像个杀人犯会做的事一样,小心翼翼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看到我,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留下痕迹,例如有没有东西掉在这里之类的,然后才转身离去。我刻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静,以不疾不徐的脚步行走。从斜坡草地转进大马路时,我更是格外谨慎。为了不让人看见,我躲在桥的阴暗处,耐心等待车流到了一个段落再出去。我全神贯注屏息聆听细微的声音,但车辆来往的声音与河川湍流的声音,不断阻挠我。看准时机走出去后,立刻意识自己脸上是否保持平静的表情,然后慢条斯理地走着,偶尔做出意识到别人视线的样子,甚至摆出一脸在沉思的神情。但我突然发现伞是阖起来的,连忙将伞打开。心中充满喜悦,久久无法散去,虽然好几次被车子溅起的水花喷到,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一直在意着裤袋里的手枪触感。途中实在忍不住了,躲在一栋建筑物的阴暗处,把手枪拿出来看。手枪在建筑物外灯的照耀下,显得美丽动人。不过,竟然沾了血迹!尤其发射子弹的枪头沾得最多。我对此惊愕不已,为什么最初发现时没有察觉呢?实在太诡异了。我想起口袋里有面纸,沾上雨水后全部用来擦拭手枪,再将沾满血迹的面纸塞进牛仔裤的右边口袋。因为附近没地方扔,只能塞进口袋。然而,擦完我才想到,其实没必要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再度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看到我。除了打在地面和建筑物的雨声,四周一片静谧,静到令人毛骨悚然。我安心吐了一口气,再度凝视手枪,确认它的美。不过,犹如要把这份美封印起来似地,我连忙又将手枪塞进牛仔裤后袋,但这次塞的却是另一个后袋。我觉得这种行为简直就像,生怕手枪掏出来太久,它的美丽就会逃跑了。我压抑着全身沸腾高涨的情绪,慢条斯理地开始行走。保持一定的速度,确实地朝向自己的公寓走去。

  我打开房门,缓缓进入,上好门锁,站在三坪大的狭小木造房间中央,拿出手枪。凝望手枪时,我知道心中的欢喜又涌现了。手枪比我的手掌稍微大了些,颜色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偏黑银色。发射子弹的枪管前端很短,背面有鱼鳃般的加工。枪体中央有个圆柱体装置,里面大概装有子弹,我猜一定是这个会旋转、把子弹送到该去的地方。圆柱体正下方拴着一字形螺丝,这代表着这是人造的机械。枪把以深浓的咖啡色统一,中央有个绘有图案的金色圆形金属零件,下面刻着细腻的轮胎形网纹,这里也拴了一字形螺丝。不知为何,金色圆形的金属零件上绘制的图案是一匹马。马以后脚抵住站了起来,口中含着一支像矛的东西,前脚也夹了一支,上面刻着「COLT」字样,「T」字部位有些如黑锈般的黯淡光泽,此外银色部份也有同样的标志。这可能象征着什么,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它的意义为何。发射子弹的枪管左侧也刻有文字,这里的文字是「LAWMAN MKⅢ 357 MAGNUM CTG」。这大概是这把枪的名字吧,但我宁愿它是某种暗号。「MKⅢ」和「MAGNUM」有种难以言喻的帅劲。这把枪不仅手感很好,形状更神奇地适合我的手。我想握枪时,五根手指无须思考就能精准地各就各位,把我和手枪毫无突兀地结合起来。拇指和食指可以机动性活动,分别用来拉保险拴与扣扳机,其余三根手指则属支撑功能;这种手指的用法是我以前从未用过的。我的皮肤和枪体接触就会传来充满紧张的刺激感,我并不讨厌这种触感。银色的枪体泛着光泽,我握着它好一会儿,为它深深着迷。我想这样一直看着它,但也想到,这已经是我的东西了,随时都可以看到它。我仔细检查是否还有血液沾在上面,只要一看到就立即擦掉,用毛巾把整支手枪来回擦了好几次。然后我环顾房间,寻找可以放这把手枪的地方。
  我在房间的一隅,找到一个咖啡色皮包,将它拿了起来。这个方形盒状的皮包,是很久以前,一个和我在一起只有一个月的女人买给我的。我把它用来装健保卡、印章和这间公寓的合约书。我将皮包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慢慢地把枪放进去。但总觉得还少了什么,几经思量后,我在下面铺了几张白色面纸,再把手枪往上面一放,看起来很搭调。我凝望这幅景象好一会儿,最后像在奉劝自己似的,阖上盖子,关上扣子。

  昨天发生的事,犹如一场浮梦。这在我至今的记忆中也是很诡异的,色彩过于浓郁,而且缺乏真实感。在我的人生里,真实向来意味着无聊。我在醒来几秒后就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心中又充满欢喜,但也感到不安,慌忙打开皮包。手枪确确实实在皮包里。即便我怀疑这个真实性,但手枪的存在展示出它是个事实。我再度凝望手枪。那里有着不会让我失望的压倒性之美,以及存在感。我觉得它一定会带我走某处,也就是说,它充满了打开我封闭世界的可能性。


  2

  拿到手枪后,过了三天。我的生活没有明显变化。不过,正确地说应该是表面上没有变化。虽然我的周遭充满无聊,但我的心情经常很好。也就是说,变化是在我的心里。
  我一如往常地在早上醒来后,就先打开皮包,确认手枪在里面。然后梳洗整装,穿上鞋子,外出。以前我经常忘记锁门,但这三天来从未忘记。只要想到手枪留在房间里,当然不会忘记锁门。
  我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心想这场雨终于停了。这三天里,雨像着魔似地下个不停。我刻意在心里说:「这场雨终于停了。」但这是心情好的缘故。看了一下信箱,也是心情好的缘故。一般人平常会做的事,我也想特意做做看。
  我搭上地铁,前往大学。大学校园里到处是人,大伙儿穿着不同衣服、颜色刺眼又混乱,看得我眼睛发疼。几个朋友向我打招呼,我一一报以笑容寒暄回应。接着进入有点脏的白色大型建筑物,走上楼梯,但途中有个擦身而过的男子撞到我的肩膀,害我差点跌倒。男子简单道歉就跑掉了,看起来很焦急,行色相当匆忙。那时我脑海浮现一个念头,想追上去把他痛打一顿。这样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看到的人也会很震惊吧。我想像着这幕场景,觉得很有魅力。然而之所以有这种念头,也是心情好的缘故吧。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我回头一看是圭介。圭介一如往常面带笑容,问我为什么站着不动?我有点吓到,但也只是笑了笑,没回答他的问题。他看着我继续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上次那件事,」圭介继续说:「后来我像个蠢蛋,只是把她送回家而已!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哪根筋出了问题。那时候在车子里,她跟我说了很多事情,说到都哭出来了呢!我居然没有趁虚而入,真是个好人啊!最后还安慰了她。」
  「真的假的?你果然哪根筋有问题,平常明明像野兽一样。」
  「野兽?也对啦,确实是。不过西川,你可没资格说我啊。」
  圭介说完笑了笑,然后跟上前和我并肩一起走。这时我想起,他过去也都是和我一起上接下来的这堂课,接着圭介说了女人的事、报告的事、最近买的CD等等,滔滔不绝。
  等到开始上课、点完名后,圭介打了一个大呵欠,就在我旁边开始睡觉。有人从后面推了我的头,回头一看是个女的。她说「好久不见」,但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戴眼镜的讲师、声音小且不清楚地开始上课,谈全球化的问题,以及美国文化在全球化所占的庞大位置。他一边发讲义给学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美国这个国家是把多种民族和文化融合在一起而发展起来的。接着又说,深具包容力的美国同时也有多到数不清的问题,例如「我族中心主义」和「贫民窟」等等。
  「美国文化之所以强大……」他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大喷嚏。「在于美国文化的多样性。日本的美国化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但我不想把它看成是日本文化的稀薄所致。不过我们对美国文化的憧憬,从战败到现在……」
  我心不在焉地听课,一边回答后面那个女生的问题。她说上课很无聊,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我嫌麻烦拒绝了她。后来一回神,她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课上到一半我放弃做笔记,开始想着放在房里的手枪。我思考着为什么那时会对手枪感到魅力无穷?即便现在依然对它的存在感到兴奋?我想,可能是我的生活一直很无聊。对于这种无聊,这把手枪无疑是一种刺激品。因此,我或许是对于手枪的单纯抱有好感。手枪,以简单到甚至令人感到冷酷的形状,来体现发射子弹这个行为。手枪是,单纯地只思考为了带来伤害、剥夺生命,而且是为了单一个人就能执行而制造的东西,握起来顺手无比,完全没有多余的部份。我认为它是死的象征,亦即希腊神话中的死神本身。那么,为什么我会对这个死的象征心醉神迷呢?要导出这个答案很难。一则,我并没有痛恨到要杀死谁的愿望。再则,我也没有真的想自杀过。更何况,我向来是个离枪很远的人,突然想到,或许我只是像个得到稀奇玩具而兴高采烈的小孩,这是我最喜欢的答案。其实也没必要想太多。无论如何,我已经有枪了,而且这份喜悦让我每天都过得比较快乐。我认为,这个事实才是最重要的。用枪来做些什么,这件事如今已经是可能的,这种现状才最棒的。我可以用枪来威胁人,也可以保护人,也可以杀人,甚至可以轻易自杀。重要的是,我完全拥有这个可能性与这种极致的刺激感,而实际上会不会这么做,或想不想做,都不是问题。
  上课接近尾声时,圭介醒了,不晓得对我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只模棱两可地回应他。下课后我走出教室,圭介也跟来走在我旁边。他找我去食堂,我才察觉到肚子饿了。就这样,我决定和圭介去食堂。
  「今天有联谊,你会来吧?人数我不太清楚,不过女生满漂亮的。要是你不来的话,气氛就炒不起来了,更何况,有很多需要帮忙的事也很会变得难吧?」
  圭介说着,笑得很开心。我想到手枪的事,拒绝了他的邀请,但圭介根本听不进去。
  「你要知道,我最近都没有做爱哦!真的,一个月都没做了!真的啦!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发疯。所以你就来帮帮我嘛!漂亮的给你,这样总行吧?」
  「没有我在也没关系吧。」
  「不行,我是有计划的!你每次都可以顺利把女生邀出来不是吗?上次你也很顺利就把两个女生邀出来了呀。所以今天也这样做啦,拜托啦!」
  实在拗不过圭介的死缠烂打,我也只好无奈地答应了。脑海里浮现手枪的姿影,我徒留满心遗憾。其实,我今天原本打算去买铺在手枪下面的白布。但我也想到,乐趣远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和圭介闲晃了一下才去居酒屋。居酒屋里的冷气开得莫名地强,这种机械性的冷气让我感到有点寒冷。随即听到一声「等你们很久了哦」,一看是中西。我和圭介是故意迟到,因为这样才会受到大家的注目,也会让人认为我们不太热衷,这样出席联谊效果比较好。大桌子坐了四个女生,还有中西,以及一个见过面的男生。这名男子是我最近才认识的,当时我有问他的名字,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和圭介瞎掰了迟到的原因,可能是圭介很会讲话,大家听得哈哈大笑。四个女生有两个长得很抱歉,两个很普通。我和圭介理所当然找那两个普通的聊天。离开居酒屋后,大家一起去唱KTV。两个抱歉妹不知为何情绪都很高昂,可能是喝醉了,经常往我身上摸。我和中西偶尔接触到彼此的目光时都会心一笑。其中一位抱歉妹歌唱得很好,她自己应该也知道吧,所以唱了好几首。不过她唱歌很会喷口水,坐在她附近的我被喷了好几次。
  我去上厕所,不久圭介也来了。他跟我说,他今天一定要上,虽然女生不怎么漂亮,不过今天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一直这么说,我也只能一笑置之。一个普通妹往厕所走来,我上前跟她闲聊。我说,你看起来很没精神耶。她说,她在烦恼她男朋友的事,其实她并不想来这里。我说,其实我也不想来,现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不适合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酒,于是顺口提议换个地方喝。圭介在一旁也对她说,如果没心情就不要勉强。但圭介说这话时,看了我一眼。就这样,她发了简讯给另一个普通妹,我们四个人就直接走出店外。圭介一脸贼笑地发了简讯给中西。我问他写了什么?他说「剩下的就拜托你了」,说完又笑了起来。我跟着笑了笑,心想—艾人真爱烦恼啊,她们似乎都很喜欢谈自己的烦恼。我望着这两个女人,觉得没什么劲。不过,我意识到胸部大的那个,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做。要是平常的话,这种时候我会扮演好人打道回府,不过这几天因为枪的关系我心情很好。于是我也和圭介想的一样,今天也下定决心要上床。
  我和圭介挑了一间安静的酒吧,听女人说话。灌女人喝烈酒,附和她们的想法,摆出感同身受的表情。聊天的过程中,她们提到从KTV溜出来有罪恶感,我和圭介都叫她们不用放在心上。「全部怪在我们头上就行了。」圭介说:「就说是我们硬把你们拖出来的,或是我们哭着求你们,你们觉得很害怕才跟来的,这样说就可以了啦!把我们当坏人的话,那些女生就不会怪你们了,再说,本来就是我们找你们出来的呀!」圭介说完,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我试着去摸那个跟我聊得比较来的女生的手,然后去摸她的头发,她都没有摆出拒绝的样子。我猜,这样差不多可以了,就不再喝下去。就这样,我带着这个女生离开酒吧。
  我们搭上计程车,前往她住的公寓,进到了她的房间。她看起来喝得很醉,不过我猜她其实没有那么醉。我将她推倒在床,直接脱光她的衣服。接下来的过程,我自认对她很温柔。通常这种时候,我都是为所欲为摆弄女人,随便乱做一通,结果也都是我单方面射精比较多。但是,今天我意识到要慎重,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做。我想,这大概是心情好的缘故。她不断发出高亢的叫声,我意识着这个声音,在能力许可范围内尽量做久一点。

  3

  当我醒来时,是在那个女人房里。原本想在她醒来以前走人,可能是太累的缘故,我醒来时身旁已不见她的踪影。听到一声喀擦后,紧接着传来喷火声。房里以窗帘状的土色隔间隔开,我看不见她,不过想必她是在煮什么东西吧。突然我闻到右手手指有她的味道,感到一阵恶心。伸手抓起桌上的烟,点燃抽了起来。我脱下的衣服被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下,看起来有点陌生,不像是我的东西。
  「啊,把你吵醒了呀,对不起哦。」
  女人从窗帘采出头来对我说。她一早就上了淡妆,换上一件白色运动服。我很喜欢她说的这句话,听了觉得很满足。她说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我思索该怎么回答比较恰当,回了一句:「没有,没关系。」觉得不够,又补上了一句:「现在几点?」
  「现在已经十点了哟!这样第二堂课赶不上了。不过我本来就不想去。」
  「九点啊,想不到还满早的嘛。」
  「咦?是十点啦!不是九点,是十点!」
  她说完笑了笑,说她正在煮咖啡。我向她道谢,请她给我浓一点的。我从床上起身,穿上折叠整齐的衣服,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接下来无论状况如何,我都能应付自如。换作以前的我,还满能享受这种紧张刺激的场面,但现在有点困难。我常在想,人真的是什么都能习惯啊。只是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虽然是自私任性的事,感到厌烦。
  我熄了烟,走向女人在煮咖啡的厨房,从后面抱住她,一边想着淫秽的念头一边抚摸她的乳房、舔吻她的颈子。这么做是为了让她认为我是个只想要她的身体的低级男人,但仔细想想,我确实是这种男人没错,不由得浅浅一笑。她轻笑几声推开我的手,叫我等一下。但我没理她,直接把右手伸进她的大腿间,隔着牛仔裤的粗棉布用力揉擦她的阴部,对她说:「再一次就好,让我做。」甚至还说:「昨天做得那么爽,你也应该还想做吧。」等着她立刻恼怒发飒。我猜她可能会拿起炉子上正煮的热水泼过来,也认为自己活该。我想把自己委身于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里。我很喜欢选择任凭处置。可是,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啦,不会缠着你的。不过,你真想做的话我是无所谓哟!好了,先乖乖的等咖啡吧。毕竟我也有男朋友,我们就想做的时候见面。这样可以吧?」
  她这么说,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我顿时不知所措,不过她的提议对我而言也算不错。于是我打算乖乖喝完咖啡就走人。
  我不断地抽烟,拿着电视遥控器转换频道。犹豫了一会后,把频道定在NHK。电视里有很多人在爬冬天的雪山,一脸被雪晒得黑红的男人不晓得说了什么,周围的男女纷纷哈哈大笑。
  女人开始将咖啡和装着土司的盘子排在桌上,整个房间弥漫着咖啡香。我喝了一口,香醇的苦味流过喉咙。我赞美咖啡的味道,她说她在咖啡店打工。「店里给了我一些磨好的豆子。下次来店里玩吧,那里的咖啡比这个好喝多了!」她说完,自己也啜了一口。
  刚才的节目结束了,电视画面开始播报新闻。西装笔挺的男主播在报阿富汗的情势,连线画面是某地的医院。少了一条腿的男人躺在脏兮兮的床上,看到摄影机,默默地摆出一脸不耐。摄影机慢慢朝着他扭曲的脸前进。他说着犹如记号般的外国话,画面的下方有字幕翻译:「我是卖骡马的。不过骡马和我的家全都被烧了,我也失去了一条腿。我不懂政治也没有兴趣。」他还继续在说话,但画面已经转到某处荒野。
  女人说了很多话,我适当地应和着,吃着土司,喝着咖啡。土司是热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仔细一看,她房里的家具都是沉稳的咖啡色,墙壁也很新,但却是令人眼睛发痛的白色。书架上有个很大的玩具熊,我定睛看着那只熊,她笑说那是她要男朋友买的。
  电视画面又变了,这次出现的字幕是「在荒川发现男性尸体」。我用手指抓着咖啡杯,整个心神被画面吸了进去。我感到我的心脏急远跳动,身体像中枪似地动弹不得。「昨天二十日,」画面里的男人说:「在东京板桥区荒川附近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男性的头部被枪枝击中,研判死亡已有五天。这名男性大约四十岁到五十五岁,目前身分不明。此外,警视厅认为这是他杀案件,现在朝寻找凶器枪枝等方面展开搜查。」
  新闻接着转到体育单元,铃木一朗击出安打,西雅图水手队获胜。有个不认识的外国人开记者会,得意洋洋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有人在高尔夫球场拿着银杯,马在奔跑。女人对着沉默的我,不晓得说了什么。我努力保持平静,反问她说了什么。
  「我是在问,你怎么了?很苍白哦!」
  「什么很苍白?」
  「你的脸色很苍白啦!」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能是在开什么玩笑吧,于是我笑了笑。我原本打算笑出声,但声音过喉却成了嘶哑且不自然的叹息。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我一直盯着她的脸。我脑海的一隅意识到「厕所」这个词,跟她说我要去上厕所。她一脸担忧地又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进入厕所后,凝望自己的脸。我的脸色苍白,犹如涂料般的青色从皮肤深处渗出来。额头冒汗,背脊发凉。两只手臂的内侧有刺激感,不太能使力。我用水洗脸,然后不知为何把水也喝了。我认为接触了水,脸应该会恢复生气。不久,传来敲门声,接着听到:「我快吓死了!你没事吧?」可能是她在说话吧。这时,我自言自语地说,干什么啊,当然没事啊。
  「啊,抱歉,我有点不舒服,吐了。真的很抱歉。嗯……我没事。」
  「咦?啊……抱歉,会不会是吃坏肚子了?不过,这个面包还很新鲜耶。啊,怎么办?对不起哦。」
  「不是啦,你误会了。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吃坏肚子,这只是体质的问题。」
  「啊……真的很抱歉,怎么办?要不要叫救护车?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哦。嗯……我已经不要紧了,呃……真的没事,已经好了。每次都一下子就好了。」
  我端详着自己的脸,意识到笑容慢慢浮现。我认为我跑在前面。反正,那个男人又不我杀的。在我的想像中,他是自杀的。不过我也想到,因为我从现场拿走了那把枪,那个男人就会被判断为他杀。夺走他性命的凶器不在现场,警方不可能会判定自杀,一定会判断是他杀。而拥有这把枪的人,至少在警方眼里就意味着是凶手。我有点焦急,但立刻就冷静下来了。因为基本上,那时候我应该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因此这个发展,应该在我的计算内。毕竟当时我是小心翼翼离开现场,那里没有留下我的痕迹,也没有人目击到我,更没有人知道我拥有手枪一事。因此我认为,自己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只要接下来不出错,那把手枪就会一直是我的。
  不过我有点讶异,自己平常竟然没有在留意这个案子有没有上新闻。照理说,应该会积极想知道一些消息,例如那男人的尸体什么时候被发现?警方会采取什么方针进行调查?我之所以没这么做,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尸体之所以晚了几天才被发现,一定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平常就很少人会去那座昏暗的大桥附近,更何况下雨就更人烟稀少了。我很感谢尸体迟迟才被发现,这样我的粗心就得救了。至少,我能和警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只要在往后的生活上谨言慎行就好。无论如何,警方都不可能从那个男人联想到我,这个案子也迟早会被淡忘。想到这里,心头涌上一阵混杂着安心与喜悦的感受,突然又感到全身瘫软。但我也觉得,或许这种紧张感,这种紧逼而来的危机,和渡过危机的安心感,对我而言都逐渐变成一种乐趣了。
  之后,我和这女人又做了一次爱。她似乎有点兴致缺缺,但我心情极佳很想做点什么。我猜我让她做得很累。射精以后,我频频抚摸她的头发。虽然她长得不怎么样,但一时之间无法停止。于是我补了一句:「我会再来哟!」她笑着说了一些玩笑话。


  4

  我去附近的百货公司,买了两条白色手帕。这是用来铺在皮包里的手枪下面,我终于买到了。手帕是以人造纤维的质料制造,手感相当滑顺柔细,犹如我印象中如丝般的布料。手枪有着慑人心神的银色,以及令人联想到大自然树木的鲜丽咖啡色,我认为把它放在光滑的白色上更能凸显这两种颜色之美。此外同一款质料的手帕,我还买了一条黑色的。这条黑色手帕,我想用来擦拭手枪。我的手枪很美,没必要特别擦拭,不过我就是想做擦拭这个行为。因为我认为透过擦拭这个行为,能和手枪建立深度的沟通。
  我加快脚步想赶快回家,不管怎么走都不觉得累,越过平交道,穿过公园,到了中途开始用跑的。但这时手机突然响起,声音大到让我有点吓到。我反射性地接起手机,结果是母亲打来的。她问有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事?我问为什么这么问?她说梦到了我。
  「没什么啦,因为你突然出现在我梦里,我有点担心。」
  「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你就别吓我了。」
  「哎哟,我就是有点担心嘛,嗯,怎么样?你是不是感冒了?不要紧吧?」
  「我没事啦!啊,我现在有点忙,抱歉,我要挂了哦!」
  我说完就挂断手机,但母亲好像还想说什么。母亲有事找我的时候,都会打房里的室内电话给我,这次不知为何特地打我的手机。我想了一下,但思绪随即又转向手枪。今天我有两件事要做:一件是买了刚才的手帕,另一件是调查手枪里的子弹。手枪里到底有没有装子弹,对我是很重要的问题。由于这件事太重要了,我反而很怕去确认它、调查它,因此才拖到今天。我有个毛病,总是把重要的问题往后延。与其面对现实的扫兴乏味,我更喜欢带着死心眼的华丽虚构。不过,总不能这样一直逃避下去。要是手枪里没有子弹,我的手枪就失去了意义。就算实际上我不会开枪,但我的手枪里也必须有子弹。因此,要是里面没子弹的话,我就得想办法弄到子弹。这件事蕴含着极大的困难与危险。可能的话,我想避开这个选项。
  令我挂心的是,那个男人的死果然还是自杀的可能性比较高。他用这把手枪自杀时,到底装了几发子弹?可能只装一发,一枪毙命。这是比较通常的做法吧?这种悬念,经常存在我的脑海一隅。每当意识到我怀着这种悬念,我就不安起来,甚至有时难以忍受。但我认为已经不能再延宕确认,一定要确实知道我目前的处境。
  回到房里,我打开盒型皮包,手枪还是一样美到令人屏息。上次那个女人和这把手枪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这把手枪是我现在的一切,也一定会是我往后的一切。我想像着里面装有子弹,凝望这慑人的银色好一会儿。
  终于我下定决心,打算扳开中央圆柱体的外壳。在我的想像里,只要这个部份往左或往右扳开,里面应该装有一颗颗子弹。我猜这应该没错,小心谨慎不要碰到保险栓和扳机,开始扳开圆柱体的外壳。我感到我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浑身冷汗直流。随着喀哒一声,我以拇指腹按住的圆柱体外壳往左边大大打开了,直到里面看得一清二楚。里面有四颗金色子弹,分别装在隔着一定间隔并排的六个洞里的四个洞。兴奋与安心交杂翻滚而上,我任由自己沉浸在难以招架的狂喜里好一阵子。对嘛,这样才对,果然这把枪绝对不会背叛我,无论如何都会满足我。我如此想着,知道自己的脸上浮现笑容。我凝视着子弹,想像着它从这把枪发射出去,穿透任何地方的景象。这幅景象太美了,这种慑人的魅力实在无以伦比。然后,想当然耳,我也想像了自己用这把枪的模样。首先,我笔直地握住这把枪,以右手的拇指拉下保险栓,然后闭上左眼,全神贯注于右眼,瞄准我要射击的对象。然而究竟要射什么呢?我之前并没有想过。于是我开始想像,假设是人吧。无论谁都好,反正是应该被枪杀的人,被枪杀也死不足惜的人。我将目标瞄准这样的人,结果脑海里出现女人的身影。明明男人也好,可是我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一头长发、身材纤瘦的陌生女子。我在拿枪的右手腕使力,用左手握着右手腕,以应开枪时产生的冲击。右手的食指扣上扳机,然后慢匮往后拉。子弹发射时的冲击震撼我全身,手腕更是出现高密度的细微震动。当然我无法看见正在飞行的子弹,但我猜应该会看见如烟火般的爆炸,以及随之而来的喷烟。女人的身体中弹,一边喷出血液一边倒下去,这个姿势或许在诉说着什么,但我在这里便停止想像。也就是说,我并没有破坏冲动或酷好残忍的倾向。比方说,我看吃内脏的怪物出现的电影时,我能冷静地观看,但从未兴奋过。我并非想看女人痛苦欲绝的模样。我的兴趣只在于,破坏生命这种行为所拥有的某种刺激,以及它的非日常性。比起结果,我对过程更感兴趣;比起血淋淋的景象本身,我对观看时心里涌起的紧张感更有兴趣。
  「手枪」这种机械,最初是谁想出来、做出来的呢?我躺在床上思索这件事。我猜刚开始可能是从大炮进化成像火绳枪外型的来福枪,陆续再发展出手枪吧。当然,这些枪炮的共同目的,一定是射杀生物。虽然小刀或大刀也有相同目的,但根本上的差异在于它的风险。想用小刀杀死对方,首先必须靠近对方,因此当然也有可能受到对方的反击;也就是说,想杀人的人当然也有被杀的风险。但手枪就没有这种风险。当然如果对方也有手枪则会形成枪战,但躲起来瞄准狙击且命中的话,对方就会在不知道被谁杀的情况下丧命。因此持枪杀人,虽然谈不上绝对,但总比拿刀剑杀人在安全上更有保障。更且,杀人时手上也不会有杀人的感觉,完全没有切肉或碎骨般的直接触感。原本这些触感都是杀人者必须承受的感觉,但持枪杀人只须承受子弹发射时的冲击感,不会碰到对方的肉或骨头。发射时不像大炮或弓箭般费事,也不像炸弹会危及自身安全。而且手枪比来福枪方便携带,只要手指一扣便能开枪。这把银色手枪能实现轻易杀死对方的愿望。但「轻易」和「死亡」两个辞汇连在一起时,让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个机械使得这两个对照性的观念出现在同一个层次。我再度拿起它,仔细端详。我觉得这把手枪会让人亲近「杀人」这概念,进一步会真的去行动,但也可能让杀人者成为杀人时的旁观者。此外,这把枪的造型真的太美了。美到我认为制造者是为了激起人的购买欲,才把枪做得这么美;又或者,这是为了将死亡拉近身边而自然产生的造型,人们才会觉得它很美。不过弓箭和刀剑,也同样很美。明明是和死有关东西,人们却在这种东西感受到美,并且希望得到它。我对此百思不解,但也认为这本来就难以理解。
  我点燃一根烟,将买来的两条白手帕铺在皮包里,然后将手枪放上去,接着也将黑手帕放进去,再度望着手枪。这把确定装有子弹的手枪,比以前更有存在感,也更具说服力。我倒抽了一口气,凝视着那光辉的银色与浓郁的咖啡色。这时我感受到的是,对于这慑人的存在兴起畏惧之念。我觉得这把枪远远超越我的存在,我真的有能力成为它的主人吗?这把枪带着明确的意图、充满各种可能性,它会承认我是它的主人吗?我不断地抽烟,想着这些事,最后终于阖上皮包。
  打开冰箱,拿出矿泉水慢条斯理地喝。突然我感到肚子饿,走去附近的咖啡店,点了咖啡和鲔鱼生菜三明治。女服务生很胖,化了一脸浓妆。我实在看不下去,勉为其难喝下难喝的咖啡。店老板是个男的,神情呆滞地看着摆在柜台上的小电视。他们似乎无心经营咖啡店。电视里不断出现纽约街景。在美国,一般市民也像我一样拥有手枪吧。对他们而言,手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非特别稀奇的东西。但不可思议地,我却不感到嫉妒。我很少憧憬特别的东西,即便周遭的人都拥有相同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认为自己只是发现了而已。就如人们在画画或创作音乐发现了喜悦,或是对工作、女人、药物或宗教产生依赖一样,我也只是发现了让我倾心的东西。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一把手枪。我自己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是这么想的。心情感到平静以后,我点燃一支烟,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5

  我去大学上了几堂课。最近变得常去上学,原因大概是我得到了一把手枪。自从有了手枪以后,我变得比较主动,也愿意去做麻烦的事。报告在截止前就交了,也会把笔记借朋友抄。
  我走到食堂,在这里喝咖啡抽烟。圭介和我喝同样的咖啡,聊着女人的事。「上次那个女的,超棒的啦!」圭介这么说,笑得很诡异。「明明长得很普通,不过叫起来超大声,隔壁一定听到了。」圭介的话暂时是不会结束了。我边抽烟,边笑着听他说。
  「你呢?你也上了吧?结果如何?跟我说嘛!」
  「对啊,上了。以后她也愿意让我上。」
  「啥?你们该不会交往起来了?」
  「才不是呢!只是上床而已!她有男朋友,这样刚刚好。」
  说完后圭介就笑着呛我:「你这家伙果然很过分。」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不过也姑且笑了笑。圭介抽了一口烟,可能是笑过头有点呛到。我突然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过呢,这不太好吧?万一被她男友发现了,你可是会吃不完兜着走!我说真的。说不定她会她说要换人,跟你交往呢!」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我又不是那么爱做,只是心血来潮见个面罢了。」
  圭介笑了笑,邀我下次上街把妹。我实在没兴致,不过也姑且点头答应,圭介就这样聊到要打工才走人。
  圭介走后,我又点了一杯咖啡,独自慢条斯理地喝着。周遭的学生喧嚣声实在很吵,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去安静点的地方。隔壁桌有个男的不晓得拼命在写什么,他似乎不在乎周遭的喧嚣。我很想故意去闹他,但又想到是不认识的人也就打消念头。几个朋友走过来向我打招呼,我一一回应他们。距离下一堂课还很久,我闲得发慌。于是我想到,要是我有带手枪来就好了。
  突然有人敲了我的后脑勺,我回头一看是个女的。我不认识这个女生,因此相当错愕。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打发时间。我看着她的脸,慢慢想起以前见过她,不过那也是我们交谈片刻之后。以前上课时,她曾经在后面对我说话,我记得那时她好像说「好久不见」。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迫于无奈,我只好装出认识她的样子,眼睁睁地看着她自顾自在我这桌坐下。
  「大学真是个无聊的地方啊,我最近又想休学了。不过,反正只剩两年。」
  「其实不用休学也无所谓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真的很难讲啊。我总觉得……没什么有趣的事。」
  她穿黑短裙搭上紧身白毛衣,胸部很大,五官端丽。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搜寻自己的记忆,还是想不出她是谁。她染了一头褐色头发,保养得很好,在食堂萤光灯的照射下闪着亮丽光泽。她和我说话时,经常眨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凝视我。她看似有什么不满,但我不知道邯址什么。我对她感到性欲,边抽烟边看着她的各种风情。
  这种时候,我大多会想和眼前的女人上床。时而也会遵循一如往常满足性欲的想法,实际付诸行动。但此时我遵循的与其说是我的意志,不如说是我的习惯。于是我一如往常想找她去别的地方,但今天我不由得感到排斥。我前些时候才和女人上床,万一又碰到那种麻烦事,想到就觉得很烦。我也有想到,这或许也是有了手枪的效果。但我有了手枪以后也和女人上过床呀,这一点我实在搞不懂。我和她一边聊天,一边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做。结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还是找她出去吧。我一旦懒得思考,总会往有事发生的方向走去。
  「我问你,其实你根本不记得吧?」
  「记得什么?」
  「我是说,其实,你根本不记得我吧?你看起来有些勉强。打从一开始就一脸说谎的表情。」
  她这么说,盯着我看。我有点惊讶,看着她的脸。她的嘴角浮现一抹微笑,盯着我的眼睛看。迫于无奈,我只好承认了。我有想过,或许我和她上过床,不过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事。基本上,我睡过的女人并没有多到会忘记人家长相的地步,也不曾醉到丧失记忆。我向她道歉,她噗嗤笑了起来。
  「不认识就说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嘛。不过说真的,这也没办法。仔细算算,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你还记得吗?就是大一的时候,在社团里,有个派对吧?欢迎新生之类的。那时候我们一起溜出社团去吃饭不是吗?我是吉川啦!吉川裕子!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她说完后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我听完,想起了一些当时的事。那时候,我确实和一个姓吉川的女生溜出社团,在某间家庭餐厅共进晚餐。此外我也还记得,我突然有急事就直接走人了。不过,那个女生是黑色短发,和她简直判若两人。虽然我记不太清楚,不过就整体的感觉和印象而言,跟那时真的差很多。
  「在那之后我发生了很多事情,这里休学了,去了美国一段时间呢,住在寄宿家里。直到最近才又复学。我真的后悔得要命!虽然美国也很无聊,不过这里更无聊。不过,反正到头来不管哪里都一样啦!」
  她说完,又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我已经打消找她出去的念头。可能是她说我撒谎的缘故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不管怎样,我觉得在短期间内重复做同样的事实在很烦,也很累。她点了咖啡,似乎打算和我长谈。她那双大眼睛特别迷人,百看不厌。我不断地抽烟,喝着早就冷掉的咖啡。
  「不过,你感觉变很多耶,真的。那时候,你的头发,是短的吧?我终于想起来了。真的真的!不过,你居然去了美国啊,好棒哦。我英文完全不行。」
  「英文?哦,会说英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呀。只不过能和说英文的人说话罢了,也不是我自愿要学英文。是我爸妈啦!他们从小就逼我去英语教室上课。」
  「嗯,不过结果有帮助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总有一天会有自动翻译机,到时候就没必要学英文了吧?嗯,一定会变成这样!对了,不谈我了,你过得怎么样?你没有留级吗?」
  「我才没有留级呢!很正常地好好在念书!」
  「嗯哼,这样啊。真是无聊透了。」
  她说接下来想做些有趣的事。我不懂她的意思,问她具体想做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所以要我想,还说她最初见到我的时候觉得很有趣。我心想,如果我跟她说接下来我们去做爱吧,她大概会大吃一惊吧。我有个毛病,喜欢把接下来或可预见的未来会发生的事当作意外来处理。当然很少付诸实行,但这种事有小小的魅力吸引着我,时而会让我乐在其中。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么说,但此刻暂时打消念头。反正她以后还是会蛮不在乎地对我提出这种要求,她看起来很喜欢做这种事。总之,我认为她想把我卷进她的无聊里。我想了一下,但想不出好主意,不过想到一句话:无聊的人聚集在一起,也只会产生无聊罢了。找很喜欢这句话,不由得想把它背起来。虽然手枪的事掠过脑际,但我当然不会让她分享这件事。接下来,我就这样和她聊了很久。
  她问我手机号码,我也回问她。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游戏般的点子。那就是慢慢花时间,按照步骤前进,和吉川裕子发展成亲密关系。「慢慢花时间」这一点我很喜欢。不要立刻上床做爱,而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那里。这看似很蠢,但我觉得很有魅力。过程中她身边如果出现男人,我也要试着嫉妒看看。我感到自己的心情逐渐好转,而且觉得很满足。然后不知为何,我认为这份好心情也是源自有枪的关系。
  外头天色逐渐转暗,空气中缓缓笼罩在一片青蓝里。校内的路灯开始亮起橘色灯光,许多人在灯光下行走、交谈。橘色光芒犹如穿透那片青蓝般闪耀辉煌,可能是我注视太久在眼中留下残像。残像由黄色转为绿色,配合我的视线左右晃动。我将焦距定在那个残像上,一边看着背后的青蓝,也看着橘光。就这样定睛凝望之际,我慢慢感受到一种朦胧的感觉。这种感觉逐渐笼罩了我,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醒了。这时才知道,原来我以这个姿势睡着了。
  吉川不晓得在说什么,我抽着烟。我随便对她说的话点头应和,喝着咖啡。


  6

  我在房间擦拭手枪。
  当然是用之前买的丝绸般黑布,左手拿枪,右手拿布。我在房里走动时经常带着枪和布,一边听音乐、看电视,一边擦枪。有时会将双肘靠在桌上擦,有时躺在床上擦。
  如此擦枪之际,时间的流逝快得不可思议。我把它当作我和手枪的对话,反复进行这项带着喜悦的单调作业。当然,我没有出声对手枪说话,也没有在脑海里对它说话。毕竟手枪是机械,无论我对它说什么都自言自语,要是手枪会说话,那就代表我疯了。我只是默默擦拭手枪,反复感受手枪就在我身边的事实。但在这其中,我时而也会莫名地感到些许悲伤。我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情了。我想了很多可能的原因,但最后依然无解。时间从白天转为黄昏,终于来到夜晚。
  这几天,附近常有警察出现。我也有想过可能是我太在意警察才会觉得警察变多了,但事实上警察确实经常出现。我在便利超商附近听过主妇们说最近常看到警察,也听过男学生们在谈荒川的犯人后来怎么了?我也曾在离家约一公里的自然公园附近,看过带着狗的警察。那时我相当震惊。因为我听过缉毒犬可以嗅出毒品的味道,很担心是否也有能嗅出枪枝味道的警犬。我不知道真实情况为何,但我觉得应该很难。毕竟手枪是金属,应该没有金属以外的特殊味道。那时我看了那只狗一会儿,但那只狗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将鼻子凑在地面拼命不晓得在闻什么。
  我把手枪和黑布收在盒型皮包里,外出买晚餐。外头的空气夹带着寒气,我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衬衫因此觉得很冷,点燃一根烟,以悠哉缓慢的速度行走。天空被巨大的云层覆盖着,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来到便利超商旁,我直接走过便利超商。其实也可以在这里买,但我想走远一点。我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一点一点慢慢喝,走过住宅密集错综复杂的狭窄巷道,穿过脚踏车停车场,也越过了平交道;和几个人擦身而过,也差点撞到骑得飞快的脚踏车。骑车是个年轻男子,我有点后悔当时没有踢他的前轮。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路,我有点累,发现一处连着建筑物墙边的水泥小阶梯,坐下来稍作休息,然后责备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么累。
  此时,我看见一位穿制服的警察,骑着脚踏车往这里来。他应该是在巡逻,不时四下张望,车速也很慢。当他发现我以后,我们四目相交,他就这样一直看着我,慢慢骑过来。我有点吓到,但我又重新想了一下,他一定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因此我努力摆出泰然自若的态度。此刻是夜里十点多了,我独自一人坐在无人的巷弄里。倘若警察问我为什么夜里一个人坐在这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我对警察摆出一副我平安无事的样子。如果我故意不看他反而会让他起疑,因此我以对他没兴趣的表情望着他。警察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很罕见的事,但我刻意在我的眼神中传达出这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怎么了吗?」
  他首先这么问。我果然被问了,不禁觉得有点麻烦。这个警察看起来很年轻,我猜大概跟我年纪差不多吧。刚才他还没靠近之前,我想像他有张善良且精悍的脸,但实际一看,他戴着眼镜,眼睛圆圆的,脸颊也有点鼓鼓的。我抽了一口之前点燃的烟,将烟吐向空中,然后假装自己喝了一点酒。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醉,坐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过一会儿就要走了。」
  「哦,这样啊。不过这一带不太平静,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不太平静?出了什么事吗?」
  「最近发生了好几桩抢劫案,专门对年轻女孩下手。」
  「抢劫案?啊,对哦,我常常看到小心抢劫的看板,」
  「没错吧。不过,男性也要小心点,搞不好明天就发生在我们身上了,所以还是早点回家吧。」
  「好的,谢谢您。辛苦您了。」
  「哪里,不客气。那我失陪了。」
  他对我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就踩着脚踏车踏板走了。他似乎对我没兴趣。大概是和警察说话的关系,我的情绪有些高昂。可能是我意识到我房里有手枪所产生的紧张感,以及对话终于结束的安心感所导致的吧。我在这股高昂的情绪下叫住了警察。他连忙踩煞车,回头看向我:「什么事?」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不知为何想对他献殷憨。我意识到自己得意洋洋,但不觉得有必要压抑。
  「警察先生,该不会是,你们在这一带查到毒品吗?」
  「什么?」
  「就是毒品啊,你们有在这一待查到毒品吗?」
  我这么一说,警察的脸色骤变,下了脚踏车走过来,浑身散发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氛围。我有点紧张,但同时很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问你为什么问这件事?」
  「哦,是这样的,因为最近我有看到带狗的警察。那叫做缉毒犬吧?我猜可能在查毒品吧。是不是发生了跟毒品有关的案子?」
  「是啊,不过这还在侦查中无法对外详细说明。真的很抱歉。实际上,我对这个案子也不太清楚,但是,几天前警视厅抓到一个和毒品有关的集团倒是真的。恕我冒昧,请问,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他说完,开始盯着我的脸看。如果我在这时表现得惊慌失措,这位警察会怎么样想呢?不过我还是没这么做。我慢条斯理地抽了一口烟,笑了笑。然后,察觉到心中某种紧张感。
  「没什么啦,因为我的毕业论文要写『偏离常轨论』,正在研究毒品和自杀这类的题目与防治对策,所以有点好奇。」
  「毕业论文?你是大学生啊?」
  「是啊!教授说不能光靠书本,叫我要实际去接触警察或少年感化院。所以我才问问看。不好意思。我只要喝醉酒,都会变得比较多话。」
  我如此一说,他露出一脸无趣,但似乎也放心多了。然后他轻轻吐了一口气,说很想帮我的忙,但还有工作要做,最后又再度叮咛我尽早回家。我向他道谢以后,朝着反方向走去,心想:这个警察也稍微得到一点乐趣吧。
  我边走边想,要是我带着手枪,我一定会更紧张吧。那时我一定会感受到难以承受的不安与恐怖吧。当然,我不喜欢不安与恐怖,但对于随之而来的刺激深感兴趣。改天心血来潮,索性带着手枪外出吧。这么一来,或许会有新发现。
  结果,我在便利超商买了便当和果汁,走回自己的公寓。脚走得又酸又累,脚后跟还微微作痛。走近我的房门时,看到隔壁房间的厨房小窗亮着灯,我有点吃惊。几天前,有业者搬了东西进来这个空房间,但那时看不出来有人住的样子,我猜可能是有人租来放东西吧。这时才知道原来有人入住了。我的房间在一楼的最边间,虽然有时会听到楼上的声响,但也比现在来得安静。这实在让我觉得很讨厌,但仔细想想也无可奈何。我打开门锁,进入自己的房间,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小孩声,也听到夹杂电视声的复杂噪音。这实在让我很受不了,为了盖过这些噪音,我把滚石乐团的音量调大。然后,我想起吉川裕子,盘算着打电话给她的时机。


  7

  上完一堂课,我去找吉川裕子。我想假装碰巧遇见她,走向食堂,在中庭的几个吸烟处找来找去。其实见不到她也无所谓,但我就是不死心地继续找。她是文学院的学生,我也去她上课的大楼找了一趟,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她。就在我快死心时想了一下,决定打手机给她。虽然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但我想忠于自己的决定,也想邀她出来吃午餐。我听着电话铃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很积极。而且,不管这是什么事,我认为积极不是一件坏事。
  电话响了七声以后,我挂断电话。没由来地认为,她现在可能和男人在一起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固定的男友,但莫名地就是觉得她和男人在一起。如果她的男人是个很酷的家伙,那我必须成为擅于倾听的人;相反地,如果是个爱撒娇又爱嫉妒的家伙,那我就必须变得很酷。但无论如何,一直打电话给她都不是上策,今天就别再打了。这么一来,到时候她一定会打给我。
  我的包包里放着手枪。我先把手枪装进黑色的皮革袋里,用绳子绑紧袋口,再把它放进上学用的包包里。这个皮革袋是美国制的高档货,做工精细,可以完全包住手枪,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它毫无矫饰的设计。自从我带枪出门以后,生活变得十分谨慎。要是我把这个包包忘在哪里、或是被偷了,这就意味着我完蛋了。因此我每天都充满迷人的紧张感,经常感到一股椎心的刺激涌上心头。我几乎是用全部的生活来意识自己有带枪这件事。上课时,我经常从包包里拿出皮袋,直接将它放在桌上。皮革的材质很硬,因此能遮掩手枪突起的轮廓,从外观很难看出里面装了什么。我望着它,时而用手抚摸它,如此渡过无聊的课堂时光。当然,如果有朋友靠近我,例如吉川裕子或圭介,我会避免这么做。万一有什么理由这个袋子被拿走了,这就超越了紧张与刺激的领域,成为现实问题出现在我面前。
  在不熟悉的文学院大楼里,我独自坐在吸烟区的椅子上。我感到有点无聊,从包包里拿出皮袋。因为开始上课了,四下无人。我有一股冲动想从皮袋里拿出手枪,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我点燃香烟,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虽然也想到打电话给前些时候上床的女人吧,但还是觉得麻烦而作罢。
  这时,我不由得想到「开枪」这件事。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件事,其实我最近都频繁地想到。开枪这个念头常存我心中,当这个念头高涨时我会把它压下去,当它转为稀薄时我又会想起它。过去这段日子,我就这样在心中享受着开枪这件事,但它后来慢慢地、宛如会自行增殖似地,带着现实的影子,让我感到烦忧。过去,我将开枪这个行为,放在总有一天、遥远的、不确定的未来。但自从随身带枪出门以后,我觉得开枪变成迟早的问题。这种随时都能开枪的状态,与日俱增刺激着它的可能性,成为现实里的事向我逼近。每当我看到枪、摸到枪,我的脑海里就会具体呈现我开枪的情景。这个情景仿如想跳出我的想像这个狭小范畴,和具有实际感受的肉体触感连结。就这样,我认为有一天我会开枪,一定会开枪。拥有了手枪,在随时都能享受开枪感受的状态下过日子的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追求这个实际感受—也就是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开枪。这个确信将遥远的未来拉近了,仿佛它本身拥有了人格,逼迫我开第一枪。这个已经敲定结果的未来,希望我能尽早实现它的要求。这个要求逐渐强烈,逼得我快要发疯,抓着我紧紧不放。我感受到必须开一次枪的必要性。否则,再这样反复自问自答下去,我一定会真的发疯。
  发射子弹一事,从我的意志选择开始,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我的预料开始转为决定。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些许不安,也试着仔细思考,但我的脑筋开始疲累,只好放弃思考。我觉得无论再怎么思考,这件事似乎已经敲定了。而最后我也告诉自己,即便如此也无所谓。
  手机突然响起,是吉川裕子打来的。我觉得好像得到赎罪似的,以开朗的口气接起手机。她说她刚才在睡觉,还在电话里打了一个大呵欠,但我并不相信。在我的脑海中,吉川裕子是和男人在一起。我想了一下跟她说,我原本只是想如果她有空的话想找她吃顿午餐而已,并没有什么事。但她说自己已经起床,现在就要来学校了。随后还补上一句,说她到了会打电话给我,就把电话挂了。
  等她的时候,我想做点什么事打发时间。左思右想的结果,我决定去图书馆看报纸。电视新闻都在报阿富汗和美国的事,关于荒川死了一个男人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就没了。我想报纸可能会有比较详细的报导,图书馆可以一次看到几天份的报纸。但一开始我竟然把这件事当作打发时间的对象,这让我感到些许惊愕。这件事理应是占据我生活重心的大事。我在那个女人家里的厕所想过这件事;也因为这件事,决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谨慎点。我茫然地坐在吸烟区的椅子上,动也不动地陷入沉思。我会不会花太多心思在这把手枪上?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些许恐惧。虽然我对手枪很敏感,但对自己身处的状况却不够敏感。虽然很在意接警察接近我,但却没有事前准备也没有拟定任何对策。我不由得焦虑起来,直接奔向图书馆。万一警方研判这个案子是自杀,他们一定会把侦查焦点锁定在手枪的下落。倘若将焦点锁定在这个方向,他们也会对一般民众进行侦查。
  我打电话给吉川裕子约一个小时后见,她也同意了。我翻阅报纸,主要寻找小篇幅的新闻,同时也注意整张报纸的情况。报上的新闻,净是一些和现在的我无关的报导。例如美国的飞弹落在阿富汗的何处?还有这种战略会不会成功?这类的事情和现在的我无关。至于日本会如何对应?日本会不会被卷入这场战争中?这些事情也挑不起我此刻的兴趣。另外也报导了小孩被霸凌致死,父母向学校及霸凌者提出告诉。还有某个地方发生火灾,是纵火?还是失火?难以判断。祭典的报导;有人盗用公款,犯人逃走了;有了科学性的发现—卡车相撞,有人被碾过—名不见经传的知识份子对美国提出意见,对日本政府提出意见;政治家斗争,很认真地不晓得在说什么;两个演艺人员死了。我猜我想知道的消息,大概没有报纸登出来吧。我翻阅各种报纸,将报纸凑在眼前,目不转睛继续看。这个社会,每天充斥着各种新闻。然而这个死于荒川的男人,似乎没有被报导的价值。看报纸找新闻很花时间,我有点后悔,刚才应该跟吉川裕子说两个小时后。但又我想到,如果我每天都来看报纸,只要花少许时间就能看完。由于太过集中精神使我有点疲惫,但也只能拖着半是烦躁的心情继续翻阅报纸。
  这时,有一则篇幅比我想像中来得大的新闻,飞进我的眼帘。真的就是突然飞进我的眼帘,吓了我一跳。当我看到二十二日的报纸时,确实报导了这则新闻,内容也确实记载了他的背景:「在荒川附近发现的男尸已经查明身分,名字是荻原启一郎,五十一岁,特种行业的店长。」我意识到我的心跳加速,继续读完这则报导。看来警方果然认为这个案子是他杀。他工作的特种行业其实是黑道经营的,而且还疑似有金钱纠纷。同一天的另一家报纸也报导了相同的事,只是这家报纸写的不是特种行业,而是养生按摩店,但也同样属于黑道集团,也暗藏色情交易。不过,除了这两家报纸以外,其他报纸都没有报导这则新闻,而且从第二天起就没有后续报导了。我暂时松了一口气,走到吸烟区抽烟。香烟的味道一反平常的好,我不由得嘲笑心神不宁的自己。
  不过我开始思索,为什么我会认为那个男的是自杀。那时候,他的左手无力地向上伸,右手下垂。然后右手的旁边,我猜他是右撇子的那只右手的旁边,手枪就掉在这里。如果他被人开枪杀死的,犯人会把手枪留在这里吗?要是犯人是黑道份子就更不用说了,手枪是他们的必需品吧?把手枪留在犯案现场不仅会成为证据,对于犯人也只有坏处吧。我细细思考,继续推测。不过,警方在现场找不到凶器,所以也只能研判是他杀吧。不晓得在他的住家有没有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至少当时我在那附近没有看到遗书之类的纸张。当然他有可能放在身上,不过警方会研判是他杀,这就表示警方在他身上也没搜到遗书吧。左思右想的结果,我认为我的想法最接近真相。如果他是自杀的,那么知道有手枪掉在现场的人,当然只有我一个人。警方有可能相当混乱,然后在那种混乱下缩小侦查范围。不过,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我得避免做出太过草率的判断,并且要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我反复提醒自己,要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状况里。
  手机响起,是吉川裕子打来的。她一直说肚子饿,现在已经到食堂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来到食堂,却看不到吉川裕子的身影。我想了一下,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懒得想了,决定先找个位子坐下来。食堂难得有很多空位,我随便就找到了位子。我坐下来抽烟,想着荒川男的死因,接下来该如何搜集情报,如果我疏于警惕可能会面临什么危险,反反复覆想着这些事。
  突然有人从后面敲我的头,回头一看是吉川裕子。我向她抗议干嘛老爱敲我的头,她说这要怪我自己不好,还摆出一张臭脸给我看。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很烦。
  「本来就是你的错啊,你应该多找一下。你太早放弃了。好讨厌哦,我很不高兴。」
  「你不高兴?哦,我还以为你可能去哪里上厕所了。那你干嘛不坐在最靠近入口的位子,这样不是最好找吗?」
  「嗯哼,也对啦,这听起来是最正确的。不过,我还是很不高兴。」
  她没有就此打住,接着又抱怨了一阵子。她实在很烦人,我马上就受不了她的罗唆。就她的说法,她认为我缺少了什么。我不懂这话的意思,请她说清楚一点。结果她说,看在她眼里,我对她很冷淡,不想跟她谈正经事。听她这么说,我有点吃惊。因为我有约她出来吃午饭,也到约定碰头的地方等她,平常和她聊天也聊很久。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睛。
  「我指的不是这个啦!不过,反正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你会这样对我也算理所当然啦。该怎么说呢?嗯……我也说不上来,或许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吧。我总觉得,嗯……你有一种个性,让人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总而言之,我很讨厌别人对我冷淡。」
  她说完,坐下来点燃一根烟,接着又说:「都是你害的,害我又染上这个习惯。」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不过我猜她指的是抽烟吧,不由得笑了笑。这时,我觉得应该说些机灵的话。「可是呢,」我说:「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冷淡的人,不过我现在可不冷淡喔!这么说或许很奇怪,我是会看对象的。」
  「少骗了!你常常这样得意忘形,戏弄别人吧?」
  「算了,不谈这个了。」
  我就此打住,适当地将话题岔开。但是,我不太能集中精神和她聊天。她听了我说的话也做出很多回应,但我没怎么在听她说。我内心思忖着,如果警方找到了我和荒川男的交集,那有可能是当时有目击者在场,虽然我没看到他,但他确实在某处。警方只能从那个目击者得到情报。倘若真的有目击者,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不过,就算真的有目击者,警方也可能早就在接近我了。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和吉川裕子聊天。吃了午餐,一直和她坐到傍晚。
  回到自己的公寓时,天色已然昏暗,气温也变得很冷。我在公寓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热咖啡,一边上下摇晃一边走向自己的房间。走在这段短短的距离里,我主要想着吉川裕子的事。她今天也穿了短裙,稍微弯身就会露出白皙酥胸。我对于自己今天一连串的行动感到很满意,打算明天更进一步找她去喝酒。不过我又想了一下,要是明天喝完酒上床的话,我的乐趣也就结束了。我是很想和她上床,不过我猜做了一次以后,接下来我就会心生厌倦了。照过去的经验来看,大多是这种下场。想到以后要重复做的事,我就觉得很麻烦。反正到头来,一定会演变成这种麻烦的局面,想到这里我就打消念头了。仔细想想,我想做的事大多是无疾而终。如果把重点放在预测与想像,深入去思考什么事,再和自己对照验证的话,我几乎什么事都没办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
  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听到隔壁房间传出的小孩哭声。我知道这个厉间好像住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大概念幼稚园的男童。我对于经常听到哭声感到很烦,不过小孩哭泣是很自然的事,我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此时听到的哭声有点怪。而且这个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同时也传出女人的叫声。
  我走进我的房间后,两人反差的声音听起来更大声了。说话的内容听不清楚,不过听得到女人笑得很夸张,男童哭得很凄厉。那个哭声大到像从肚子深处喷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小小的身体竟然能哭出这么大的声音,实在太不协调了。但此时,除了大笑的女人之外,我还听到一个怒骂的女人的声音,顿时使我陷入混乱。但过了一阵子之后,我终于明白这两个声音是出自同一个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放音乐盖掉这些声音。我想放激烈的音乐,于是挑了一张讨伐体制乐团(Rage Against the Machine)的CD。我听着音乐,再次认为把音响开得很大声听音乐果然很棒。然后我从皮袋拿出手枪擦拭,小心翼翼收进盒型皮包里。


  8

  经过几番思量,我把开枪的地点选在山里。那座山是我平常搭电车上学从车窗看到的山,我想在那座山里开枪应该没有危险。我不知道那座山的名字,那一带住家也很少,就算附近有住家,只要进入山的深处应该就听不到声音了吧。其实我也有想过,找吵闹一点的地方反而谁都听不到,不过我自己想听听这个枪声。这把手枪射出子弹时的爆发声,随之而来从手传到身体的冲击感,喷烟,以及它的威力;这一切我想亲身彻底体验。一想到这件事,我浑身就充满紧张的兴奋感,迫不及待地想早点开枪。这种感觉很奇妙,不过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课堂上,身材高大穿着西装的男人在教伊斯兰文化,也谈到伊斯兰文化的历史。他说得非常兴奋,比平常更加投入。我突然想起来,他好像上过一次电视。但我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是他,不过反正这件事与我无关。
  走出教室时,我发现圭介在外面等我。他跟我谈女人的事,服装的事,手表的事。他还说最近经常看到我和一个女生在一起,问那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猜他大概是在讲吉川裕子。我跟他说不是,不过我在追她。
  「这么说,还没上床罗?不过,那个女的蛮不错的哟!你真有眼光啊。她的身材很棒。你该不会是爱上了吧?」
  「爱上什么?」
  「就是爱上她呀!如果是真的就太爆笑了,西川居然会爱上一个女人,太棒了!怎么样,今天去喝酒吧,把事情说给我听。」
  「才不是呢!不过,也差不多啦。」
  因为圭介一副很乐的样子,我就让他认为是这样。然后我装出一脸害羞模样,圭介就笑了起来。他死缠烂打的一直要找我去喝酒,不过我还是拒绝了。因为我早就计划今天要去那座山,勘查开枪地点。就执行上而言是没有必要事先勘查,不过为了让自己能冷静地行动,我想做好开枪前的各种准备工作。因此我要调查那座山的情况,找出最适合开枪的地方。我认为这种准备工作,一定也能找出乐趣,
  手机响起,是我老家打来的。我有些吃惊,跟圭介说我家里打电话来。我驻足接了电话,然后到附近的长椅坐下。圭介不知为何自动走开,点起烟来抽。电话是我妈打来的,我又开始怀疑她为何不打室内电话给我。如果打我住处的室内电话,有事可以在留言机里留言,这样也比较省事。母亲一开始问我身体状况,我说我身体很好,她说这样她就放心了。不过她那种感觉和之前打来的时候很像,有点怪怪的。这时我体悟到毕竟是母子,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能感觉得出来。我猜,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是如果你觉得我知道比较好就跟我说吧。嗯。什么嘛,不要紧啦,你就快说吧!」
  我这么一说,母亲语带犹豫地说:「你爸爸陷入病危状态。」我霎时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于是反问母亲,我前阵子回老家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完全没有生病或住院的迹象。我还和他一起喝酒,他也说了很多他喜爱的高尔夫球给我听。因此我问母亲:「前阵子我回去的时候,爸爸还很好啊?」母亲沉默了片刻,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还向我道歉,然后告诉我:「其实病危的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
  「当然,我和你爸爸都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这本来就是应该的,因为我们是亲子呀。那个……我犹豫了很久,后来跟你爸爸商量以后,决定还是跟你说比较好。嗯,那个人确实是相当于你爸爸的人,不,你的爸爸是指家里的爸爸,所以我就叫他『那个人』吧。你也很恨那个人吧,其实忘了这件事对你、对我们都好,不过前阵子疗养院来了电话,说那个人……他……快死了,他好像很想见你,所以疗养院打了电话来。我们也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跟你说,最后认为应该告诉你,至于你要不要去见他就由你自己决定。你也大概十五年没见那个人了,就算见了面你也认不出他是谁吧。我想想看哦……因为那时候你才六岁,你在六岁那年变成我们家的孩子。嗯……抱歉哦,你很吃惊吧。这个……该怎么说呢,那个……对不起哦,把你吓到了。」
  母亲说了很久,中途哭了起来。我不懂母亲在哭什么,不过她语带哽咽,似乎想一口气把事情都跟我说。由于事出突然,我有些惊愕。不过我之前想像的是更惨的事,所以也安心不少。但我能理解这是很严肃的场面。于是我开始思索该怎么说,对他们才是最好的。这实在有点把我难倒了,不过我猜不在乎地说要去见那个人比较好吧。要是别扭地说不想见那个人,反而等同我很在意这件事。如此一来,他们会认为我的心里还是有爸爸。不过我觉得,兴高采烈地去见他似乎也不太好。这中间的分寸实在很难拿捏。但我感受到一种外来的压力,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我好像非这么做不可。
  「那时候啊,就是你变成我们家小孩的那时候,育幼院的人跟我们说,通常这种情况,对,尤其亲生父母还活着的情况,小孩的精绅状况会不稳定,要小孩把我们当作父母看需要花很多时间,叫我们要耐心对待小孩。他们还说通常小孩会不吃饭,想要往外跑,觉得爸妈很差劲,说不定还会哭着要回育幼院。不过,你打从一开始就叫我们『爸爸』『妈妈』,笑口常开,也不会一个人郁郁寡欢,也不会哭闹,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呢!不过现在仔细想想,那其实是你在顾虑我们吧。你是个体贴的孩子,或者应该说很机伶吧,很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到超龄的地步。」
  母亲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改由父亲来讲电话。他先是问我是不是很惊讶?我回答,是啊,有点吓到。然后他叫我慢慢来没关系,考虑一下要不要去见那个人。我问他,为什么这个时间会在家里?结果他说因为快退休了,最近都很早回家。
  「如果你不去也没关系,嗯,是啊,有点突然。抱歉哦,不过,你就好好考虑看看吧。」
  「不,我会去。他快死了所以很想见我吧?其实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我去会见他。坦白说,我是觉得有点麻烦。可是我又怕不去见他会被他怨恨。啊,对了,很抱歉,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能不能寄一万块给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去玩,哦,不,因为很多事情花了一些钱,现在没钱买辞典。」
  「你刚才说,你去玩吧?」父亲说着笑了笑。
  「没有啦,我说错了!真的啦,不过很抱歉,我真的希望你能寄钱给我。」
  「我知道啦,这也没办法。你要好好用功读书喔!对了,如果你要去的话,山根先生会和你一起去。我想山根先生应该也会跟你联络。」
  「我知道了。啊,对了,妈好像在哭的样子,你要哄哄她哟!她年纪也大了,嗯。啊,我快要开始上课了。」
  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了一下,坦白说,其实去不去我都无所谓。我对那个男人几乎没有印象了,也没有怨恨这种情绪。以前我曾听说,因为和他结婚的女人跑了,他过着喝酒浇愁的日子。此外也曾听说,和那种状况的他一起生活,对当时年幼的我相当危险。然而这些对我而言,只不过是用话语修饰过的知识。
  圭介不发一语,只是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要是以前的我,这种时候我会向对方说,我爸妈都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以前还待过育幼院呢!然后以看对方的反应为乐。不过现在我还真无法这么做。圭介不知为何,几度摆出顾虑我的态度。可能他从我讲电话的内容,推测到什么吧。
  「好了,那我现在要去那个女人那里了!」我故意这么说,想离开圭介。
  「嗯?哦,那个可爱女孩那里啊。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啊,不是啦,是我之前上的那个女的!我要去她那里。你问的那个女孩,名叫吉川裕子啦!吉川,裕子。我可先把话说在前头,你不准碰她喔!」
  「咦?为什么是要去那里?你不是爱上这个女孩吗?喂,为什么?跟那个女的分手啦!」
  「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否则不是很亏吗?裕子那边以后再说,因为我对她是认真的。」
  「所以说,既然你是认真……啊算了。好吧,那你就去吧。不过,别让那个叫裕子的女孩发现喔!」
  「哦,说得也是。」

  之后,我真的决定去找那个女人。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去,不过话都说出口了,骑虎难下。我常常因为骑虎难下而开始行动。我看着手机画面搜寻她的电话,然后打给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因此用「土」(TO)的片假名登录。她接起电话显得很高兴,很轻易就答应我现在去她家,还问我要不要吃饭?我说不用。其实吃个饭也好,但我想尝试只为了做爱去找她。虽然没有意义,但我决定这么做。到了她的房间,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就开始做了。不过刚开始不太顺利。可能是我原本就不太有兴致,对她也不觉得有新鲜感了。我的性器完全勃起是在插入她的身体以后。她叫得很大声,但我认为其实她没有那么爽。因此我也不禁怀疑,她第一次和我做爱时,其实并没有高潮。
  然后我就睡着了,做了很多梦。在梦中我好几次都认为这不是梦,但却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当我醒来时,她和以前一样在帘子的另一边不晓得在做什么。我猜可能又是在烤土司吧,结果只她帮我煮了咖啡,她说,我睡了十六个小时。起初我以为她在说谎,但这是真的。我想起了手枪,连忙用视线搜寻包包,但随即想起,今天我没有把手枪放进去。然后手机突然响起,是吉川裕子打来的。我犹豫了半晌,决定让它继续响,等她自己挂断。房里的女人对我这种态度不表关心。后来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停止。
 楼主| 发表于 2014-3-15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9

  离开女人的房间后,外头已经天色微暗,我累得什么都不想做。刚才我要走的时候,女人偎过来磨蹭我的身体,用力将我压倒在床。我任由她摆布,她昨天可能没有得到满足吧。她很喜欢做爱。或许讨厌做爱的人很少,不过她似乎特别喜欢做。
  我放弃去山上勘场,不过总觉得自己是硬要往后延宕。做这个决定时,勘场变成很久以后的事,让我感到很安心,也轻松不少。不过,这是很奇妙的事。因为,我应该很想开枪才对。
  开枪这个行为,像是拥有了它的自我人格,催促着我及早实现,这个存在有时令我毛骨悚然。我觉得我已经逐渐受不了它对我的要求,变成是为了消除这份不耐而必须尽快开枪。不过,我还是想和它保持距离。仿佛是在规劝自己心中这个存在,而做出事先勘场这个阶梯。不过我也知道,去勘场的话,我会疯狂地想开枪。不,或者说,开枪会成为一种现实向我逼近。我点燃一根烟,花了一些时间想这件事。我要再想一下,关于「我想开枪」这个欲望的兴起。不过我认为,「我想开枪」这个念头确实是存在的。
  或许我是在害怕吧。去勘场的话,我会想开枪。想开枪的话,有一天我一定会真的开枪。一旦开了第一枪,就会想开第二枪。我觉得我是在害怕走进这一连串的过程,害怕这一连串的过程本身。不过,我害怕的原因究竟为何?只不过是开枪而已呀。或许我是怕被抓吧。我就是为此才去勘场,倘若不是在彻底安全的状态下,我是不会开枪的。我想起当初发现这把手枪时的兴奋。我在那种高亢的兴奋中,同时也努力保持神智清醒。那是我想和兴奋的自己保持距离的努力。现在,我就像那时一样,想对走在这个过程中的自己提出客观的意见。但是,不开枪只享受这种触感,已经是极为困难的事。我想回到从前。当我发现手枪时的状态,我和手枪在某种意义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应该是对等状态吧。我想回到那种对等状态里。不过,这果然很难。因为手枪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说得更夸张一点,它已经深入我的理性了。手枪具有的性质,经常促使我朝着开枪迈进。看来想选择不开枪,我就必须选择回到以前的我。这代表着我只能回到没有手枪以前,只有我存在的这个自己。这不仅是相当困难的事,同时也是我非常讨厌的事。现在的我,无法想像没有手枪的生活。我对拥有手枪所形成的生活感到无限喜悦,而且这个过程的前进,同时也是我人生的前进。
  走到靠近我的公寓时,我看见隔壁房间的男童。他拎着塑胶袋,一边踢着小石子从我的前面走来。他的右眼旁边有一块红斑,我猜可能是被他母亲打的淤痕。他穿着一套有点脏的灰色运动服,身形相当消瘦。他的母亲似乎不在附近。我对这个小孩产生了兴趣。又或者其实,我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情。
  「小朋友,你买了零食啊?」
  我努力摆出平稳的表情,和这个男童说话。靠近一看,他的额头中央也有同样的红斑,斜视,有点臭,臭味可能来自没有修剪的乱发。找想把脸别过去躲开这股臭味,但还是忍了下来。然后,我以同样平稳的表情,问他这些伤怎么来的?
  这时,诡异的事发生了。他用那难以对焦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把手上的塑胶袋往我扔过来就跑走了。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想要追上去,但小孩跑得飞快,已经跑到比我想像中更远的地方。我犹豫了半晌,如果去追小孩,别人一定以为我是什么罪犯,因此打消念头。我就这样无计可施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为了冷静下来点燃一根烟。
  我要起步离去时,看到掉在路中央的塑胶袋,想把它拿到旁边去。就在此时,我看到从袋子里爬出来的螯虾。看到螯虾,我感到很怀念,把它抓起来放在手心,发现它的两只螯手不见了。我捡起袋子,探头往里面看。袋子里也有几只螯虾挤在一起,但不论哪一只都少两只螯手。它们用各自的几只脚互相缠绕,仿佛在牵制少了螯剪的短手般地集体行动。这个集合体犹如要形塑出一个生物而连结在一起蠕动,身体的整体表现看起来很别扭,发出咯咯吱吱的诡异声音。这实在太恶心了,我反射性将这个装着红色怪物的塑胶袋扔掉!塑胶袋沉重的底部撞到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沉重撞击声。我立刻离开此地,却无法立刻忘记那沉重的撞击声。
  回到房间后,我首先放音乐。但隔壁女人的叫声像在等我似地早就传过来了,接着传来玻璃般的碎裂声、撞击声,时而激烈到墙壁都会晃动。犹豫了片刻,我查了儿福中心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报案。我把状况告诉他们,也跟他们说我的公寓住址,和隔壁房间的房号。接电话的职员很热心听我诉说。可能是这位职员态度很好,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这位职员表示,这个案子不是第一次有人通报,明天会前来了解情况。
  我非常厌恶隔壁邻居,不想再听到那女人的声音,甚至也讨厌看到那个小孩了,这时隔壁传来嚎啕哭声,好像是那女人的声音。我的心情郁闷极了,将手枪装入皮袋,走出屋外,决定就在这附近散步。
  我将皮袋藏在夹克的内袋。我想从我的外观看来,谁都不知道我身上带了枪。手机响起,是吉川裕子打来的。这时打来刚刚好,已经是晚上了,我顺势约她出来见面。她显得有点犹豫,但在我死缠烂打邀约下,她终于答应了。我得去大学附近接她,于是往车站走去。但这时,我想起那个男童的臭味,感到有点恶心反胃。


  10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夜里的大学。路灯的橘色光芒照亮四周,建筑物朦胧地浮现在橘光里。建筑物有几扇窗透出灯光,看来里面还有人。可能是社团或什么聚会还在进行,附近看得到人影,其中也有挽着手的情侣。不知为何,吉川裕子说要在大学里散步。我想找她去喝酒,但她说想待在安静的地方。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一罐递给吉川裕子。她向我道谢,但看起来无精打采。我问了她好几次怎么了?但她什么都不肯说。我问累了,决定点根烟来抽。不由得从夹克的外面摸着放手枪那一带,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对不起哦,我今天状况不太好。嗯,我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有时候就会这样,没有原因。不过,这种时候有人能陪在身边真是太好了。虽然我很讨厌让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不过,我也不想一个人。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谢谢你。」
  她终于说了这段话,打开我给她的热咖啡罐盖,啜了一口。
  「别这么说,是我邀你出来的。嗯,我本来和朋友约了要喝酒,他的女友也会来,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也一起来。不过,这样很好,其实我本来就不太想喝,」
  「咦?这样好吗?你本来要和朋友喝酒?这样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没精神,我就改变行程了。」
  「可是,你和朋友的约呢?」
  「没关系啦,反正他有女朋友陪着,跟女朋友喝就行了。」
  因为她今天穿牛仔裤,我感到有点扫兴。我又开始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最后决定什么事都不做。我看着她及肩的秀发、杏圆大眼、隔着运动服也看得出胸形的胸部,想像着和她做爱的情景。但我已经决定要按部就班慢慢走向这个目标,因此努力将注意力转开这里。虽然我也想过何必坚持,但还是决定继续下去。
  「你可以说说男朋友的事给我听吗?」
  「男朋友?没有啦!我怎么会有男朋友。」
  「没有?你在说谎吧。」
  「我才没有说谎呢!我暂时不想碰男人。总觉得,反正就是很烦。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受够了。我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很吃亏。有种磨损的感觉,我想男人是不会懂的。」
  「磨损?这样啊,不过,我觉得我好像懂喔。」
  「你一定不懂啦!不过或许只有我这么认为吧。可是,总觉得很讨厌。麻烦事一大堆,烦恼得像白痴一样,这些我暂时都不想碰了。」
  「嗯哼,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会啊,我没发生什么事啊。不过这种事很常见吧。虽然很常见,不过,也很难消受吧?真的很好笑。」
  她说完,自己笑了起来。看来她的状况真的不太好。可是我却很享受身在此处的感觉,乐在其中。我揣想她的心情,但是很难进入,因此感到趣味横生。从远处看的话,人们一定认为我们是在谈严肃话题的悄侣吧。但谁也想不到,我的夹克里放了一把手枪。
  之后,我发现自己极度想睡。这阵困意毫无预兆突然袭来,将我团团围住。橘色的灯光越来越朦胧,吉川裕子讲的话也听不太懂了。我为了保持清醒喝了咖啡,奋力站起来,跟她说我们走走路吧。
  「我总觉得,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觉得我今天怪怪的。对不起哦。我好像老是在向你道歉。」
  「该道歉的一定是我。」
  「道什么歉?」
  「嗯?不过,偶尔也会有这种时候啦,就是……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的时候。所以,你就别在意了。」
  我还是很困,硬忍了好几个哈欠。脑筋模糊不清,无法思考该怎么说话。我再度走向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的黑咖啡,也去厕所洗了脸,吉川裕子看着我精神不济,频频问我要不要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了笑。
  「喂,我觉得很冷,要不要去我家?房间很乱就是。」
  「你说什么?」
  「我是说,天气越来越冷了,那个……我家,离这里很近。」
  她说完,盯着我看。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想说一些帅气的话。想到她的反应,我又有点紧张起来,但我很享受这种紧张。我摆出面有难色的表情,劝她别这么做。
  「要是去了你的房间,我大概会无法忍耐哟!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更何况,你现在看起来很虚弱,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做出趁虚而入的事。这种事很卑鄙吧?能不能请你考虑一下,我有自信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我想好好珍惜你。你可能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但我是相当认真的哟!所以,你就考虑看看吧,等你恢复精神以后。什么时候回答我都可以。」
  我终于说完后,看着她,她显得有些惊愕。我对她的表情感到很满意。她简短地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楚。她的表情看起来很高兴,但不知为何,我看到一半就不想看了,把脸别了过去。她握起我的手,就这样偎过来和我一起走。我又极度困了起来,拼命保持清醒。
  步下石阶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很多话。什么我劈腿的话她绝不饶我,还有去哪里旅行的话她会很高兴,大概是这类的事。我强忍着顽强的困意,笑着回答。走完石阶后,她突然将整个身体靠过来。我有点吓到,但没有失去重心。她用手臂环抱着我的身体,我也回抱她。这时,我闻到她的发香。这股香味莫名地让我感到怀念,但不知为何也让我忐忑不安。这份不安仿佛想让我忘却困意似地,在我心中扩散开来。心脏阵阵痛了起来,不知为何,想离开这里的心情向我袭来,使我喘不过气。我就这样近乎恍神地抱着她的身体。这个姿势让我觉得好像浮在半空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我的身体感受到这种奇妙的感觉,动弹不得。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开口说,好像在哭的样子。「我常常觉得想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地会想起很多事情。不过现在,可能是因为,心情很好吧。今后你一定会看到我这种样子,不过,谢谢你哦。」
  我点点头,但几乎什么都没在想。之后我送她回家,为了避免尴尬我就离开了。走到一半,我莫名地跑了起来。一奔跑,夹克里的手枪就上下晃动。每当手枪晃动,就会撞到我的左侧腹。我觉得很痛,但也任由它痛。为了平静心心情,我几度停下来抽烟,莫名地抚摸装着手枪的皮袋。

  搭上电车,在我住处附近的车站下车。这之间,我不断抚摸皮袋,确认它的重量,时而伸手进皮袋里直接触摸手枪。我几乎什么都没想,只是摸着手枪,确认它就在我身上。
  我从皮袋里拿出手枪,直接放进夹克的口袋,在口袋里握住手枪,细细玩味它的存在。这样握着手枪,我感到很安心。金属手枪冰冰冷冷的,无论怎么摸它都不会变暖,但我认为这也是我的一部份。我将手指扣在扳机上,但对扳机产生了抵抗。我生怕不用拉开保险栓,这把枪也会发射,于是收回板机上的手指。这时我意识到,原来我还不够了解这把枪。这个发现让我很难过,不由得紧紧握住手枪。我觉得,过去我未如此紧紧握住过什么。我希望手枪会喜欢我,于是用力去握它,但它却没有任何反应。即便这是理所当然,我还是很难过。不过,手枪依然陪在我身边。
  步上天桥阶梯,我一边看着下面的道路一边缓缓走着。走上天桥的通道后,左右两侧围着塑胶栅栏,从下面看不到我的腰部以下。我在这里,掏出口袋里的手枪,握在手里走着。没什么深奥的含义,只要能这样持枪走到阶梯附近就很满足了。我走得很慢,到了看见我的住处时,我转身向后走。莫名地不想回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清楚地知道不想回家。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热咖啡,在外头边走边喝,直到走累为止。虽然脑筋模糊不清,但这不是睡意,这次应该是别的原因。我握着口袋里的手枪,慢慢地走在一片寂静的昏暗道路上。经过住宅区,越过平交道,走进公园旁的小路。
  这时,我听到野草激烈摩擦的宪宰声。可能是猫狗在草丛里奔跑吧,但我也单纯地想到,或许又有尸体了。反正无事可做,我打算越过栅栏走进公园,朝声源走去。倘若真有尸体,或许我能捡到第二把手枪,但我没什么兴趣。我只要有这把手枪就足够了,不需要其他的手枪。但我边走边想,哪有这么刚好的事又有尸体出现,不禁笑了笑。更何况,倘若真是尸体就不会发出声音。
  我越过栅栏,走进小公园。这是个有荡秋千有溜滑梯的典型公园。我依然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附近绕了一下,来到了声源处。栏杆前杂草丛生,有一处杂草微微晃动,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不过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声音。我缓缓走过去,想一探草丛究竟。虽然有点紧张,但不像之前在荒川走向倒卧在地的男人那么激烈。从草的摇动看来,我猜里面应该有什么活的东西。我尽可能小心谨慎慢慢走,为了以防万一还握着口袋里的手枪。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黑黑的东西。这团黑色物体激烈地痉挛、挣扎,看似要维持自己的姿势,拼命想让脚站起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知道那是一只黑猫。刚开始我只是看着它,什么都没想。因为黑猫的背是湿的,在路灯的照射下,背脊反射出白色光芒刺激了我的眼睛。我察觉到背部的湿濡是血液,也花了一点时间。可能黑猫的挣扎把身旁的草压倒了,形成一个四周杂草围绕的陷落小空间包围着黑猫。仔细一看,血液以黑猫为中心扩散开来,到处都湿湿的,连身在两公尺以外的我的脚下也不例外。我被血液的量吓到,但更惊人的是这只黑猫的激烈痉挛,使得我无法转移目光,黑猫用头和前脚抵着地面,后脚拼命想站起来。还有,每当脖子到背脊那一带痉挛时,黑猫的身体就会剧烈摇晃,而且是上下左右不规则的摇晃。抵着地面的黑猫的头以奇妙的角度弯曲,弯到让人觉得这只猫应该已经站不起来了。我有点畏缩,想掉头离开,但不知为何就是走不了,只是一直站在原地守着这幅光景。黑猫不晓得吐出什么,呕吐物混着血液。我在这一带的血液里,看到很像螯虾的虾壳碎片,吓了一跳。赘虾让我联想到那个男童,和这幅光景连结。霎时,我认为这是那个男童干的,但想想又不太可能。那个男童还很小,很难把这只猫伤到这种地步。可能是这只猫在哪里的水池或沼地吃了螯虾的虾壳碎片吧。又或许是,这只猫吃了我那时扔掉的没有螯手的螯虾。这只猫可能是被车子碾到,然后被扔到这里来,也有可能是被某个国中生弄伤的吧。想到这里,我真的很后悔看到这一幕。不过既然看到了,就表示我自动地进入和这只黑猫有关的世界里。
  这时,发生了很奇妙的事。黑猫以抵着地面的头为中心,缓缓地移动后脚,好像在画圆似地转了起来。我屏气凝神,看着这个发自本能般的无意义动作。但在这画圆的动作中,黑猫的脸的正面,变成朝向了我。因此理所当然的,我看到黑猫的脸。黑猫将两个闪着白光的眼睛张得很大,嘴巴歪成奇怪的形状,表情充满痛苦,看起来很像人类的表情。这时,黑猫小声地「啊—」了一声。黑猫不断地对我发出「啊—」「啊—」「啊—」的叫声。我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啊—」「啊—」声,但这段时间里,有个念头一直盘旋在我脑海。我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半个人后,不知为何又环顾了一次。虽说是环顾,但我两次看的都不是围绕着自己的周遭全部,而是远方已经熄灯的三连栋住家,以及住家旁的电线杆、道路,我身后的大树停车场里的白色房车,溜滑梯的附近,天空、以及天空和几栋有棱有角建筑物的交界线,白色栅栏等等。但是在这一连串的扫视中,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冒汗、手酸、双脚站得快没力了。黑猫的表情实在很惊悚,但我依旧不想转移目光。我听着黑猫的「啊——」「啊——」声,这个声音逐渐变成是我脑袋里发出来的。在这股错觉的袭击下,脑中出现一片空白。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但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动作。之前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右手已然汗湿,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立即觉得很冷。手枪到了外面仿佛也增加它的存在感似地,变得更沉重更美丽。我将右手直直的往前伸,将枪口瞄准黑猫,但这时还没有要开枪的真切感。我只是想先做到这一步,依然保持这个姿势僵硬着。接下来,我慢慢拉开保险栓。保险栓比想像中来得重,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拉下来。当保险栓拉到底,发出铿锵的金属声,前面的扳机动了一下。我看到这幕时,心想会不会只要拉下保险栓就能发射,但扳机中途就不动了。我剩下的动作,就只有用食指扣板机了。此时心脏痛了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个声音奇妙到让人觉得不是心脏的声音。我在脑袋里对黑猫说:「等着吧!」黑猫明显地很害怕,我猜它希望早点解脱吧。黑猫依然把脸朝向我,动也不动。这时我莫名地认为,这只猫完全理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被一种感觉笼罩着:我和手枪合为一体了,我全身成为手枪的一部份。这种压倒性的存在感,这种全身和拥有自我意志的手枪成为一体的感觉,是我过去未曾有过的极致快感。但同时,我也在心里看到阻挠它的存在。这个抵抗的存在,似乎在要求我住手。但我懒得理会这个存在,仿佛想跳过这个思索过程,不给自己开枪瞬间的心理准备,直接扣下了扳机!激烈的爆破声划破寂静、响彻在空气中,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枪口的紫色火花,喷出的灰烟,我的手臂感受到剧烈冲击。即便我之前有料想到,但这个冲击实在太强烈,使得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黑色物体喷溅着液体,像被刮跑似地朝前方滚去。我想像黑猫身体开了一个洞,但实际上是子弹像爆炸似地炸人身体。我最初意识到的是「命中了」这件事。然后,立刻又对这个行为要求这种感受。于是我度拉下保险栓,朝着黑色物体又扣了一次扳机。和刚才同样的冲击,此刻已变成陶醉程度的快感。而黑猫也终于在那里摆脱痛苦了。最初的目的达成了。第二发子弹可能擦身而过吧,这次黑猫并没有滚动,只是在原地变形而已。我闻着上升到脸庞的火药味,犹如玩味般地细细品尝残留在手臂的麻痹感。但那时我不由得环顾四周,确认周遭没人之后,一阵莫名的恐惧袭上全身,吓得手枪差点掉落。接着我想到必须尽速离开这里,将手枪放进口袋,半是用跑的动了起来。我感受着心中翻涌而上的兴奋,脑袋里只想着要离开此地,到了途中整个跑了起来。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只是一昧地跑。当我想到用跑的反而引人侧目,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想到可能被人看到了,心中相当忐忑,但同时也感到无上的狂喜。然后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发现并品尝了堪称至上的快感。我感谢为我带来这种狂喜快感的手枪,我愿意为它做任何事。我认为,这种感情一定就是爱情。我决定回家后要好好擦拭手枪,恨不得赶快擦拭它。这份自然涌现的欢喜充满了我,我开心到想肯定世上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也觉得这份幸福今后也会持续下去,直到我死为止。


  11

  医院里充满消毒药水的味道,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和我并肩行走的男人,已经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我待在育幼院时,当院长的他还是个健壮的中年人。刚才他看到我便说:「你长大了!」然后开心地抱着我笑,细问我的大学生活、家人点滴和这些年来的生活情况。我一一回答,但后来被消毒药水味道搞得很不耐烦。他说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就住进育幼院的小孩而言,我是很难得不会惹麻烦的,很听话,也很用功念书。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然后果不其然,他说:「不过正因如此,我反而担心。」接着又说:「但是看到现在的你,我知道自己是瞎操心罗。」
  我跟他说我想抽烟,不过从我开始想到说出口花了很多时间。他说:「也好,休息一下吧。」带我去医院里的食堂。我只是想抽烟而已,但他问我要喝什么,于是我点了咖啡。他也点了同样的咖啡,和我一样抽起烟来。他对我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呀,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可是,接下来你要见的是你父亲,你也很紧张吧。其实我也有想过,这也许是多此一举,不过后来又想想,等你年纪更大以后,说不定会后悔没去见你父亲。所以基本上还是通知一声,不过听到你要来,坦白说我放心不少,也很高兴哟!」
  「他真的病危吗?」
  「是啊,听说来日不多了。是肝癌。而且医生说,已经转移到喉咙那边了。他本人也知道。还有意识,不过也不太清楚了,只是反反复覆地说,想要见你。」
  「可是他为什么要见我呢?」
  「哦,我也明白你的心情。我猜,大概是死前有很多事想道歉吧。其实这一点,我也多少明白。我最近也会这样,脑海里有时会浮现想要道歉的人的脸。」
  「您应该不要紧吧?」
  「不不不,我年轻的时候也很糟糕。现在回头看的话,真搞不懂以前自己在干什么,说来惭愧啊。」
  但我想赶快结束这件事。自从开枪以后,我的心情经常处于亢奋状态,脾气也很好。对于今天的我来说,来医院等于是给自己的心情泼冷水。我不想让自己扯上不相干的事。那时用掉了两发子弹,看来我得好好想想今后需要子弹时怎么弄到手。此外我必须想想,那时真的没有被人看到吗?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认为只是和我有血缘关系就能阻碍我。我想早点结束谈话,跟他说我们可以走了吧,但想了一下改口说:「我想早点去看我父亲。」于是他点点头,付钱买单,然后说:「你们两人单独见面比较好吧。我会在外面等你。」
  这扇门是白的,周遭一片静谧,我打开这扇门,他依约没有进来,只是对我点点头。我之前有猜到他会对我点头,因此看到时很高兴。这个房间很小,中间摆了三张床。每一张床都附有点滴设备,还有好多管子,感觉好像来到了实验室。窗户上的白色窗帘紧闭,窗边的小桌上插着了无生气的小花。中间那张床的器具比其他两张床的器具大,我想一定很贵吧。我走到靠自己最近的一张床,俯瞰躺在床上的男人。这是个随处可见、没有特色的老人。老人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满脸皱纹,看在我眼里像是一具木乃伊。我实在很难想像这就是我的父亲,但似乎也得接受,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时我在育幼院,从电视里知道了有DNA这档事。这对我打击很大。因为我一直认为血缘关系是一种迷信,有了DNA以后,真实感就增加了,成了既定事实向我逼来。就生物学的层面来说,形塑出我这个人的东西,一半来自那个父亲的基因,另一半来自我不认识的逃走的女人。那时,我对自己失去了兴趣。尽管当时年纪小,但我也朦胧地意识到:不要自问自答,不要认识自己,这样可以活得比较舒服。我没有深入思考,只是想起这件事,心情变得有点糟,不过这个坏心情也马上治好了。
  我意识到手枪,想起今天把它放在房间里。当然不是说我带了手枪就会杀我父亲,我只是觉得不想带来。把我心爱的枪带来父亲在的地方,对我来说是很讨厌的事。走进这个房间时,我也认为没有带枪来是正确的。这里充满了阴郁,空气浑浊沉闷。这里不适合手枪,手枪比较适合那个公园清新的空气,还有我的房间。
  点滴里装着黄色肮脏的液体,经过半透明的管子注入男人的身体。倘若我把点滴拔掉,这男人会怎么样呢?我对这个念头感到兴趣。男人张开眼睛,惊讶地凝视我。我觉得这幅景象可以入画。一个带着怨恨的孩子,去探视他的父亲,把父亲杀了。我觉得这会是个极具社会性、耐人寻味的故事。但我不打算付诸实行。一则我对这个男人没兴趣,再则怨恨这种感情,是我非常不了解的感情之一。我根本不在乎。要是这个男人死在这里,那很好;如果活过来得到幸福,我也无所谓。
  我看到贴在点滴上的白色贴纸,上面写着「西冈先生」。我对这个姓没有印象。这时才发现我找错人了,不由得笑了笑。不过我也觉得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打算就这么走人。当我举步要离开时又改变主意,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就再看一看吧。我往别张床走去,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来到这个点滴的主人旁边俯瞰他。这个男人肤色很黑,斑白的头发向后秃,看起来相当不堪。男人好像醒着,睁大眼睛,凝视着我。他的嘴唇微颤好像要说什么,目不转睛盯着我瞧。看着他的眼睛逐渐泛红,我有点烦了起来,但同时也觉得很有趣。这个男人表现出的典型反应,真是好到没话说。他移动了颤抖的右手,可能是那只手太黑了,我完全不想去握它。他以气若游丝的沙哑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是阿彻吗?」如果我在此刻摇头一定很有趣,于是我慢条斯理地摇摇头。但他好像会错意了,眼泪就这样滚了下来,一边说:「这样啊,这样啊。」我顿时不知所措,很想骂他为什么不睡觉。他又稍稍动了右手,我还是不想去抓他的手。
  男人越来越激烈的喘息声,紧紧萦绕在我耳际。我也只能站在原地,俯视这个男人。因为无事可做,我想掉头走人。但他又拼命地开口想说什么。我看着他那两片紫黑色的厚唇,想着我究竟来这种地方干嘛,即便来都已经来了。然而在这之中,我依然莫名地感受到我必须在这里做些什么的外在压力。我不知道这股外在压力究竟为何,但我觉得很烦。这时,男人又以同样沙哑的声音问我:「你愿意原谅我吗?」听到这句话,我差点噗嗤,刚才的无聊一扫而空,好笑到差点笑出声。一个快死的人,竟然说出这种电视剧般的典型台词,真是太好笑了。我猜他可能是在电视或电影看过这种桥段吧。不过,他是很认真的。这种带着感情的认真,反而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想到一个点子,为了将它付诸实践,我握住男人的右手,对他说:「我已经不在意了,所以你也快点好起来吧。」虽然我说这句话时强忍着笑意,但算是说得不错。要是我能叫一声爸爸就更完美了,但不知为何我有点排斥。男人流着眼泪,将脸靠近我的手。这个动作让我联想到小婴孩,霎时,我将手抽了回来。当我发现我的手碰到男人体内流出的泪液时,瞬间在手臂使力,想要离开。这个恶心的触感令我毛骨悚然,浑身发冷,恶心到连自己都觉得夸张。男人仓皇失措地看着我,但不知为何,我却在此刻挤出笑容。其实我大可不必这么做,但仿佛是在对抗他那副婴孩般的恶心样,我要炫耀我的胜利。我挤出轻蔑的微笑俯瞰他。我甚至想在他脸上吐口水,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吐。不过,我已经无法忍受再看着他,打算就此打住。因此,我告诉他:「我并不是阿彻。」跟他说他认错人了,向他道个歉,就走出房间了。
  走廊上,有个忧心忡忡的男人看着我。我很惊讶他还在这里,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他像在窥探我的神色般问:「结果如何?」他这种问话方式让我心烦气躁,但仔细想想,他会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我犹豫了半晌回答:「一点也不像。」但其实,他的眼睛和鼻梁间的神韵像到令我毛骨悚然。男人说:「这样啊,不过,算是我多管闲事吧。」然后又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告诉自己,他的这种行为是出自他的善良,也就忍了下来。

  我打电话给土司女,去了她的房间。我从她的后面插入,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身体往我这里拉。她叫得很爽,不过做到一半变得有点难做。我以这个姿势去舔吻她的颈子,时而用力吸吻。她说这样会被她男友看出来,而我其实也不想这么做,但却发了神经似地反复吸吻。做爱的过程中,好几次我都快睡着了。莫名地心烦气躁,一心只想赶快射精。
  之后我睡着了,在半夜醒来。可能是我做得太激烈了,她睡得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还微微打呼。我在纸条上写下适当的话语,便离开了她的房间,搭计程车回自己的公寓。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还是觉得很困,整整睡了十五个小时。可能是睡过头的关系,我的眼球深处很痛,不过我觉得可以一直睡下去。接着,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事。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醒后才想起,总之我就是朦朦胧胧地想起来。那是我在育幼院时想的事:「不去思考就不会不幸。」即便不幸降临到我头上,只要我不去意识它,不去思考它,它就不会以不幸成立。我发现这个道理,并且去实践它。育幼院的建筑物白白、小小的,里面有钢琴,有布偶,有电视。虽然没有广场,但有足球,也有棒球用具。只要去回想,我还可以想起很多事情。


  12

  玄关的门铃声吵醒了我。狭小的房间响起如此尖锐的声音,大到足以把我吵醒。我试着不理它,抓起棉被盖着头,但铃声又再度响起。我实在受不了了,从床上起来点燃一根烟,抽着烟等按门铃的人死心。但门铃又再度响起,这次还多了敲门声。迫于无奈,我捻熄香烟,从房门的猫眼看看究竟是谁。门外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可能是来推销什么吧。但这男人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个黑发的中年男子,个子偏矮,并不怎么特别,但不知为何我感到一种威吓感。因为他又再度敲了门,使得站在门边的我吓了一跳。门一开,他就对我说:「你在睡觉啊?」接着又说:「这真是打扰了。」他面带笑容,但一对笑眯的眼睛却不时看着我。我察觉到这一点感到很烦,但我不懂这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然后他说:「我是警察。」还亮出黑色警察手册给我看。
  「在你休息的时候来打扰真的很抱歉,因为有点事想请教。现在有空吗?」
  他说完之后,仿佛要让我安心似地挤出一抹微笑,但他的眼神却带着某种企图。我非常紧张,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心跳加速,连自己都知道额头开始冒汗。我努力不露出紧张之色,告诉自己要冷静以对。但是,他依然盯着我的眼睛看。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移开自己的视线。
  「哦,我吓了一跳……。突然来有什么事吗?这真的像电视演的啊,真的就亮出手册给我看……啊,不好意思。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刚才在睡觉。」
  我说完,摆出笑容看着他。他继续说没什么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不相信。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和警察无关的人。
  「哦,是这样的,是关于野猫的事,这真是一件很没天良的事啊,附近的公园里,有一只野猫浑身是血的死掉了。那个地方离你家也很近,就是那座公园。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啊,因为我自己也有养猫,啊,我养猫的事不重要,我常常会把话讲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呢,因为这件事,我在这一带到处询问,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那个……请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呢?」
  男人说完,又摆出笑容打量我。我发现我已经能冷静听他说话。我对自己的态度感到些许惊讶,同时也觉得我能顺利过得了这一关。而且我没忘记小心应对,不要说错话。我刻意不看他,点了好几次头,
  「是啊,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不过警察连这种小事都要调查啊?啊,说这种小事可能有点失礼,不好意思,我很想协助警方调查,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我们不是在调查这种小事啦!」男人说完,突然笑了。「问题是,我们在那只猫的身体里,找到了子弹。是子弹喔!真正的子弹。357麦格农子弹,威力很强呐!而且是日本少见的类型,相当很罕见啊。所以说,杀死那只猫的犯人,应该拥有手枪吧?这可是一件大事呀!在这么恬静的住宅区里。怎么样?这样警察出动就不奇怪了吧?」
  「这样啊,真是伤脑筋啊。这要早点抓到才行。」
  我有意识地摆出些微惊讶的表情,看着他的脸。因为我认为,任谁听到手枪这个字眼都会感到惊讶吧。他相当认真地看着我的脸,很明显在观察我的表情,甚至连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
  后来他像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而慌忙挤出笑脸,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在演戏。我觉得他在我身上确定了什么,顿时恐惧袭上心头,但我依然努力保持平静。然后摆出一脸无聊的模样,但是集中精神,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有白色的夹克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白色的夹克啦!长度到腰这边的白色夹克。你有这件夹克吧?」
  「有啊,我有这件夹克。」
  我说这话时,感受到激烈的心悸。
  「那时候,有人听到很像枪声的声音。从日期得知,那只猫是那天死的。然后那天,有人看到穿着白色夹克的年轻男子,在那附近奔跑。目击者是一位便利超商的店员。毕竟没有人会穿着那种夹克慢跑啊。他还说,那个年轻男子感觉挺妙的,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那个店员认识你,他说你经常去他们店里。那个夹克男,大概就是你吧。」
  「可是,怎么会连我的住址都知道……」
  「因为超商宅配呀!那个店员上班的超商的宅配服务,上面有寄件人的住址。为了送货时的不时之需,超商还把这些单据资料建档。你以前在这家超商寄了相框给你父母吧。好像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什么的,真是个好儿子啊。不过,因为那家超商的过失,把相框弄坏了。可是你……我听到的时候蛮吃惊的,你居然没有生气啊。不但没有生气,连一丝遗憾的表情也没有。也没接受任何金钱或其他方面的赔偿。这个目击的店员,就是当时不慎把相框摔坏的人哟!所以当时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而且后来你还经常去发生过这种过失的超商买东西。店员对你印象深刻呀!你的长相,你经常穿的衣服,他都记得很清楚。」
  男人说完,摆出和刚才不同的笑容。我已经很难保持平静了。不过,我认为这件事还不能充分显示出我和手枪有关。
  「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个、猫被枪杀是哪一天?确实,我最近会在这一带用跑的回家,因为我必须赶快回家。」
  「哦?有什么事吗?」
  「连这种事,我都非说不可吗?」
  「是啊,让我们做个参考。」
  我想了一下说,因为有女人在家等我。还说女人会做晚餐,所以我必须早点回家。但他对我这番话似乎不感兴趣。他这种态度让我颇为惊讶,毕竟是他自己问我有什么事。
  「哦,这样啊。」他说:「可是呢,也罢,其实这种事不重要,怎样都好。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我对这件事实在太好奇了。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把右手插在口袋里跑呢?很少有人会把手插在口袋里跑吧?还有,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呢?这是那个男店员说的,他说你很高兴的样子。很高兴,不过,流汗流得很厉害。」
  因为他在这里打住了,我意识到接下来轮到我说。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那时候想起了什么事,觉得很开心吧,而且跑步当然会流汗啊。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至于把手插进口袋里,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手机放在口袋里,怕它掉出来吧。我哪知道啊!」
  我这么一说,他掏出香烟点火。我知道他打算长谈,于是我对他说:「我现在很忙。」但他根本不理我,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啊。」
  「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不太好,总会引来邻居侧目吧?能不能让我进去里面谈呢?真的很抱歉,我觉得有点冷起来了。」
  「不,这实在很抱歉。我的房间很乱,而且,我不太喜欢让不认识的人进去我的房间。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
  「我可是刑警喔!我又不会偷你的东西!」
  「不,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单纯不喜欢,更何况,这种要求很失礼吧,只凭着模糊不清的理由,就要进入别人的房间。通常一般人不想和警察有所接触,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吧。能不能请你离开?我已经有点生气了。」
  「啊,那么,再一下子就好,再让我问一下子。」男人说完抽了一口烟,接着又说:「照理说,平常这时候我都会走人。因为惹恼对方的话,接下来就很难办了。但是,这次我不能这样就走,因为这个案子牵涉到枪枝,分秒必争啊!不能拖到明天再问。只差一天,事情就会变得很严重。这是真的喔!以前也发生过很多这种案子,我不想后悔。你知道荒川的案子吧?」
  「什么?」
  「就是有个男人在荒川被杀的案子呀!你知道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持续稳住越来越紧张的自己。接着,我瞬间做出想起什么的表情,然后摆出搞不懂他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他。
  「我在电视上看过,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男人头部中枪的子弹,和从猫的身体上找到的,是同一种!」
  「哦,这样啊。你的意思是,难道你……?你不要太过分了!这次是杀人吗?」
  「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嘛!再一下子就好了。」
  他说完,把香烟扔在地上踩熄,又点燃一支新的。不过他在做这些动作时,依然在偷窥我的表情。我猜他刚才突然说出荒川案,恐怕是早就算计好的。
  「怎么样,找间咖啡店坐下来谈吧?如果我请你任意同行(注:警察因调查案件,经关系人同意,将关系人带往最近的警局,谓之任意同行),反正你是不会来吧,不过这样我很麻烦啊。就算你现在拒绝,反正我明天还会再来,说不定会去你念书的学校找你,既然这样,不如干脆趁现在把事情说清楚吧。」
  然后他自顾自地说要等我一下,叫我现在准备出门。

  迫于无奈,我只好和他一起去咖啡店。我几乎是不加思索地想一枪毙了这个男的,但这么做的话,我已经可以预见往后自己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关上房门,将不时之需的手枪藏在衣柜里。我知道藏在这里,只要他进入房间就会找到,但我没时间了。不过他应该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我有手枪。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他应该就不能进来房间搜索。更何况,仔细想想,不可能有这种证据。倘若目击到我的只有那个不充分的证词,这就不算已经循线找到我。
  到了咖啡店,他点了两杯咖啡,脸上浮现些许笑容点燃一支烟。我觉得这男人有彻底惹恼别人的本事。这或许是我处于此刻的立场才会这么想,但撇开这个不谈,我想自己也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男人。
  「请问,可以再让我看一次警察手册吗?」
  「啊?为什么要看?」
  「我知道这样很失礼,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刑警。我从刚才就一直怀疑你可能是什么诈骗集团,或是来推销什么的。因为你以那种理由就怀疑我,实在太扯了。」
  他笑了笑,显得有些焦躁。我是为了不落入他的回圈才这么说,看来这招似乎奏效了。他打开警察手册贴有照片那一页,开得大大地给我看。我请经过的女服务生拿纸笔给我,我写下了他的名字。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什么,只是为了不时之需。要是你做出不合理的事,我也不会束手就范。」
  「……原来如此啊。」
  他说完眉头轻蹙,抽了一口烟。
  「好吧,这样可以了吧,我要开始问了。接下来我决定说实话,你最好也老实回答。不要跟我绕圈子。」
  他说完,又抽了一口烟。我摆出一副索然无趣的表情,故意心不在焉地看向店里的壁钟。
  「首先我要跟你说,我们并没有从猫的身体找到子弹。我是为了看你的反应,才撒这个谎,不过有人听到枪声的情报是真的。发现猫的凄惨尸体,以及有人目击到你的事也是真的。不过猫是不是被枪杀的依然不明。很遗憾,那只猫已经送去保健所烧掉了,而且没有出现子弹。所以无法确定。然后是荒川案,每当有什么案子发生,我们就会在搜侦查总部设立专案,不过荒川这个案子在侦查总部设立的专案规模实在很小,目前是当作和黑道有关的杀人案在进行调查。而实际上,也已经逮捕了几个人了!我本来就是负责这个案子的。」
  「那你这是在干嘛?我可是个学生哟!这完全跟我无关嘛!」
  「你就先听我说嘛。」
  他说完,喝了一口女服务生端来的咖啡。
  「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认为那个案子,哦,是荒川的那个案子,我认为那个男的是自杀的。当然这么认为的只有我一个人。因为那个尸体,就枪杀来说太不自然了。通常,枪杀的尸体大多是胸部中弹。胸部中了几枪。通常是这样。不过,那具尸体是太阳穴中了一枪。右边的太阳穴,一枪。而且,那个男人的死亡时间,应该说是推测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在晚上六点到十点之间。这段时间天色已经很暗了。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居然能一枪正中太阳穴,黑帮的小混混没有这种本事啊。不可能。但是本部的人也不是笨蛋喔。不,其实还满笨的,但这点小事还是想得到。可是,这个案子应该是他杀。犯人把枪抵在畏惧的被害者的太阳穴,然后开枪。就是这么回事。原来如此,确实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没有人能够以这么戏剧化的方式杀人。我以前没看过这种尸体。枪杀的现场,大抵上都很丑陋。开枪的人乱射一通,中弹的人因为没有命中要害而死得很痛苦。现场通常有挣扎的痕迹。像那么漂亮,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不会出现那么漂亮的现场啊。只是中弹而已,人是不会立刻死掉的,通常要拖一段很长的时间才会死。」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经常看着我。虽然我把目光移开了,但也不得不在意他的视线。我拼命地在想,接下来他会把话题往哪里推进?会怎样和我扯上关系?我一边稳住越来越紧张的自己,一边喝咖啡、抽烟。
  「此外,还有一个可疑之处。那就是,那男人的右手指沾付的、如飞沫般的血液。虽然量相当稀少。当然这也可以说,只是刚好沾到那里。不过,我就是在这时候,初步判断这个男人是自杀的。这也算是一种直觉吧,那时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男人右手拿枪、抵住右侧太阳穴的画面。不过,一旦嗅到黑帮的气味,警方就会朝着这个方向连过去。像是老毛病一样啊。尤其像这次的小案子,在小规模的侦查总部更会这么做。可是,我是这么想的。这个男的是自杀的,然后有人刚好来到这个现场,对,真的只是凑巧来到这个现场。大概是个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把留在这里的手枪拿走了。那条河流经两个区域之间,我猜这个人应该是住在这两个区域之一。这时刚好进来了两个通报,一个是听到枪声的通报,另一个是这一带出现凄惨猫尸的通报。猫的部份,很明显的,是被人弄死的。我猜如果真的有人捡到手枪,那他首先可能会对动物开枪。这一点我很有把握哟!我认为我的想法没错。坦白说,我还有点兴奋呢!」
  他说完笑了起来,我听到这个笑声的当下,意识到身体内侧开始发抖。我察觉到自己抽烟的节奏不自然,也察觉到自己将咖啡一饮而尽。但,这也没办法的事。他似乎依然看着我,因为我没有在看他,所以也不太确定。
  「然后就是那时候的目击证言。一名年轻男子,刚好我也认为捡走手枪的是个年轻男子,这时居然有个男子右手插在口袋里、边笑边跑。而且听到枪声的时候,这名男子就在猫尸被发现的公园附近。要送父母的礼物被弄坏也没露出一丝遗憾的男子,居然一边笑着,好像很兴奋地在奔跑。你觉得怎么样?这也难怪我会这么有把握吧?实在令人玩味啊,真的太有意思了!」
  我看向他的时候,他果然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在等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我刻意摆出很烦的表情,半是受够了似地捻熄香烟。
  「这只是你胡乱的推测吧?你太自以为是了!你真的不要太过分了,证据呢?你根本没有证据啊。没有证据还硬要把我扯进来,这全部都是你的推测嘛!先生,我可以走了吗?你再纠缠我的话,我才是要报警把你抓起来!」
  「我硬要把你扯进来?」他摆出笑脸这么说。
  「本来就是。」
  「可是呢,破案都是从推测开始的哟!」
  「可是,这也需要证据吧?需要任何人都能接受的证据。首先,猫是不是被人用枪打死的,这一点你就搞不清楚吧?你根本只是单纯的,自以为是这么认为吧?还有,那个枪声的通报,那也说不定是有人搞错了呀,这种东西根本不能当证据!你也太乱来了。没有证据,可以这样随便怀疑别人吗?真是太扯了!」
  「不,就常理来说是对的哟!我们只要有推测就够了,证据会随后出现。更何况,我已经有证据了。」
  「什么?」
  「我已经有证据了!」
  「那你就说来听听吧。」
  「就是你的态度!错不了的。你有手枪!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说到这里,他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
  「刚开始,我以为是个整天关在家里的茧居族。因为对枪有兴趣的家伙,大概都是这类的宅男。但是你很不同。你很注意穿着,也没有去影带出租店租一些奇怪的性犯罪或暴力片子回来看的迹象,根据那家超商店员所言,你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也有女性朋友,而且不只一人。然后从今天的谈话我也清楚地知道,你是个头脑清晰、讲话有条有理的人。你的论遖相当精彩,差点让我慌了手脚啊,坦白说,我原本以为你会露出更多破绽呢!就一个会在公园杀猫、做出这种蠢事的人来说。不过,说真的,这么说你或许会生气,其实我最初去你家找你的时候,只是为了慎重起见问一问。我之前说我是很有把握才来的,但其实呢,我只是不想事后后悔,要把可疑之处全部搞清楚,这是我查案的方式。当然,我认为某人手上一定有枪,但我并不认为,我对你的推理完全正确。就如你刚才指出的,我的推理确实有几个弱点。」
  「这不就得了吗?」
  「不,等一下。不过呢,你似乎很想知道这个案子的情况。虽然你装出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实际上,你很想听我说。还有,一开始我说我是警察的时候,你吓了一大跳,显得惊慌失措。不过当然啦,任谁看到警察上门来都会紧张。不过呢,你却想要隐藏这份紧张。如果没有做亏心事,不需要隐藏自己的紧张吧?还有呢,虽然你给我的印象和我之前想像的不一样,不过这样一路跟你谈下来,我认为你是会做出在公园射杀小猫这种大胆行径的人。这是一种直觉,也可以说是经验,怎么说都好。我的直觉真的满准的喔!你是个捉摸不定、很奇妙的人啊。你射猫的事,一定也是偶发行为吧。毕竟你现在能这样有条不紊地说话……不过,这一定也是装出来的,都是谎话。」
  他说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让我感到心烦气躁。
  「可是,你没有证据吧?这称不上是证据。」
  「说得也是,这一点我承认。我没有任何证据。或者说,目前这种情况,要找证据实在太难了。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讲证据。犯人这种人,是很爱问证据的哟!」
  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收走我的杯子,看到烟灰缸堆满烟蒂,想换一个新的给我们。这个烟灰缸里的烟蒂,几乎都是我抽的。刑警没有问我的意见,擅自又点了两杯咖啡。
  「荒川案,应该会停止搜查。因为那是自杀的。被逮捕的人,也会因为证据不足而释放,如果有其他罪行就会再行逮捕。或者也有可能因为新的毒品线索而被抓到。不过现在问题是,你拥有手枪。我的推测,就如你所指出的,因为太极端了,所以上司也听不太进去。听到枪声这个情报,也有可能像你说的,被当作是错觉。毕竟这个通报只有一件,而且最重要的是被害者已经消失了。子弹也找不到。其实子弹可以飞很远的哟!就算贯穿了猫的身体,也还可以飞得很远。想找子弹,就得封锁附近的道路,出动很多人员进行搜寻。即便如此,还是很花时间啊。毕竟子弹这种东西太小了。更何况,要是被野狗吃掉了,或是被小孩捡到哪里去了,那就完蛋了。但是,我已经盯上你了。很遗憾的,我真的盯上了你喔!找不到证据的可能性很高,又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搜查,但我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或许不关你的事,但警察这种工作是相当忙碌的。我可是忙到你根本无法想像的忙啊!所以其实等你自己露出马脚是最好的,不过到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算你还有子弹,大概也只有一、两发吧?上次开枪射猫,下次就是人了。等你露出马脚的时候,也就是有人被枪击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就太迟了。所以在事情发生以前,我得想想办法才行。不是吗?你下次想开枪射击的对象,应该是人吧。」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是说,你下次想开枪杀人吧?」
  他说完,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看着我。我觉得我好像被看透了,心跳再度加速。
  「你听我说,我这么说是为你好,现在就把枪交出来吧。如果你不愿意,就找个地方把枪扔掉吧。只要你开枪杀人,我一定会逮捕你。只要我还在的一天,我一定会把案子朝你的方向侦办!因为子弹和荒川案一样。不过,你反正是不会交出来的,毕竟谁都讨厌被逮捕。既然这样,你就尽快把枪扔掉吧。扔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公园的垃圾桶就可以了哟。把枪分解,和其他琐碎的破铜烂铁一起扔掉。这么一来,一切就结束了。你还很年轻啊。我不想跟你说什么人生大道理,但你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毁了吧?只要你开枪,我就会逮捕你。这一点,请你铭记在心。然后还有一点,我并不想说道德道方面的事,杀人啊,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一般的理性是撑不住的喔!当然这也因人而异,据说每天晚上都会被恶梦缠住。你还很年轻,没有必要把自己往后的人生搞得痛苦万分吧?……。我想说的话,大致就是这样。不过,我会再来的。」

  走出咖啡店,他说要送我回家,我拒绝了,自己一个人回去。我的心跳,在和他道别后依然跳得很凶,难以平息。我几乎无法思考,只知道我的惊慌无法镇定下来。回到房间后,我为了冷静点了烟来抽。不过,可能因为抽太多了很想吐,实际上我也在厕所吐了一会儿。


  13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主要都在想,开枪的话我会真的被逮捕吗?我几乎没有出门,也没有接电话,也不太怎么睡。除了擦枪以外,几乎什么事都没做。我就这样静静地,和手枪一起待在房里。
  想了又想,我得到结论是:我绝对不会被逮捕。把我和荒川案的手枪连在一起,根本只是推测罢了。基本上,这个连结本身就模糊不清的话,下一起案子也不会连结到我,即便接下来有人死了,从尸体里发现和荒川案同样种类的子弹,这两起案件或许有所关连,但也不会连到我身上。只要当时没有人看到我,然后为了以防万一,暂时找个地方把手枪藏起来,这样就算警方怀疑,我也应该能脱离险境。尽管这种想法似乎也有缺失,但我决定大胆这么想。这么一来,我就能就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心情也会变好。但同时,这也为我带来一种慢性的紧张。
  还有一件事萦绕在我脑海,如果我没有保持神智清醒,就会长时间想这件事,如此反复着。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惊愕不已。手枪闪着银色光辉,这个金属光泽深深印入我的眼睛,向我提出要求。不,应该是我觉得它在要求我。隔壁传来女人的叫声,东西往墙壁扔的声音,时而伴随着不规则的短暂尖叫声。每当听到这种声音,我就放音乐来转移注意力,但不知为何我还是会竖耳倾听隔壁的声音。
  吉川裕子打过一次电话来。其实或许不只一次,我也不太清楚。这次是我刚好在电话旁,所以接了电话。不知为何,她非常担心我。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又问我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感到一种得救的感觉,跟她说我现在就去她家找她。我冲了澡,换了衣服就出门了。这时外面很冷,我买了一罐热咖啡。
  到了她的房间,我脱下外套,走近吉川裕子。然后跟她说:「我从以前就喜欢你了。」用双手抚摸她的脸。她可能吓到了,一脸惊愕看着我,不断地问:「你在说什么啊?」我跟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已经受不了了。」进一步凑上前去要吻她,但她却避开了。但我依然不断地说:「我真的从以前就喜欢你了。」想把她压倒在旁边的床上。但是,她激烈抵抗,终于,把我推开了。由于她的力道很强,我吓了一大跳。然后她看着我,问:「你在笑什么?」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因此什么也没说。但她却不断地问:「你在笑什么?」她问得很坚持,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然而,我虽然有在流汗,但我不认为自己有在笑。于是我就这样离开了她的房间。外面还是很冷,和来的时候一样,我买了一罐热咖啡。

  开枪杀人这件事,还是无法离开我的脑海。宛如一件已经敲定的事,存在于离自己很近的未来。为什么这是已经敲定的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是个有自由意志的人,应该也有能力掌控自己的行为。我可以决定想做什么事,不想做什么事。但我依然无法不去想开枪杀人这件事。
  手枪是人做出来的机械,而且当然有它的目的,说得更夸张一点,也有它的哲学或思想。乐器是为了发出声音而制造,打火机是为了轻易点火而制造。而手枪则是,为了射击人类而制造出来的东西,为了能轻易杀人而制造出来的东西。一般人对手枪的印象,最终还是死亡,是杀人。拥有手枪的我,会被联想到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想像我会开枪杀人也是必然的事。不过,要实践这件事,就必须通过我的选择这一关。即便手枪内含了这种思想,我也可以视若无睹,可以像以前一样只是享受它的触感与真实感。但手枪在我心中逐渐变大,巨大到几乎成了我的一切,而我自己也很积极地接受它。我大概是对手枪产生了爱情这种感情,时而甚至有种错觉,觉得手枪讨厌我了,即便手枪只是一种机械。而这是来自「我可能配不上这把手枪」的想法。手枪有一种冷酷的、就像电影里出现的、可以冷静杀人的「手枪思想」,而我经常觉得自己无法符合这个思想,配不上它。每当想到这个,我就很难过。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嫉妒,或是自己很爱对方、但对方却转过身去的悲伤,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我时而会恳切地祈祷,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把手枪都不会不喜欢我。
  但我依然不认为,这件事会成为我开枪杀人的理由。从我有这个想法来看也可以知道,这当然是个要因,但还是太过流于理论性,让我无法接受。我不太擅于思考,也不太擅于自我分析,自我分析反而会让我坠入自我厌恶。因此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得以继续深入思考。
  最折磨我的大概是,想像我开枪杀人的模样。这个选项的存在,伴随着影像与触感的那个被想像的选项的存在,似乎想超越理论,和我的实际行动产生连结。我无法在我心中找到这个连结的根据。甚至无法判断这是否是自己根本性的欲求。我在许多书籍里读到,人的意识是,不断地变化,经由无意识的流动性活动、来自周遭状况的各种影响、社会规范、幼儿期对外界的认识、经验、所属集团、累积在无意识里的资讯等等不胜枚举,诸如此类的东西相互作用所确立的,不稳定的东西。不过,我需要思考。虽然我思考是为了逃避开枪杀人,但我非这么做不可。
  为了改变我的思考方向,我试着用相反的立场思考。那就是,我为什么非得开枪杀人不可?要导出这个答案,相当困难。这世上充满死不足惜的人,也包括我在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死刑的存在,在社会上,或许「社会上」这个认知可有可无,也是被认可的事。而手枪的存在,基本上也是被认可的事。隔壁房间里,刚好有个我认为死不足惜的人。我觉得到时候,我可能会采取具体行动。当然,如果我被抓了会丧失自由,既然如此,我只要想个不会被抓的方法就行了。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因为手枪而有了重生的感觉这是事实。我有手枪以后,生活变得很充实,也可以说是惊悚。在这个过程中,手枪大概已经缠住我的人生,并且自动创造了我的人生。我很感谢这个过程中,手枪为我带来慑人心神的喜悦,如果否定了它,就等于否定了我的全部。我想淋漓尽致地体验手枪的思想,如果要我放弃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开枪行为,那我只剩将手枪丢弃一途。想都不用想,这我办不到。失去手枪的话,我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叫我行尸走肉地活几十年,对我来说是漫长的刑求。常听人们说,人是为了做想做的事而活着,我非常认同这句话。燃烧灵魂这种充实感,是身为一个人不可或缺的,我也认为我不例外。我想逃避的想法,是在阻挠我自己。到了这里,我觉得没有必要思考了。钻牛角尖想下去,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倘若人活着有什么价值,却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话,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我这么认为,因此决定进步一去想开枪的具体事情。这时,我感到心情变得非常轻松。


  14

  后来我偶尔会跟踪隔壁房间的女人,大致掌握了她的行动模式。她白天待在家里,晚上去酒吧上班,星期二和星期四休假,不过有时星期二也会去上班。回到家是清晨五点,偶尔会带男人回来,这时就会把小孩赶出去。年纪大概二十五到三十之间,身材纤瘦,凤眼,头发染成褐色,服装以花俏居多,不过休假大多穿年轻人会穿的名牌运动服。有一天我在跟踪她的途中,想起我第一次想像开枪时的事,对象是个年轻女子。那时我突然觉得,这件事似乎早就敲定了,我只是遵循着手枪所定好的过程在走。她工作的地点在板桥区内,不过买东西经常会去县界的超市。我注意到这一点,为了确认超市的正确地址,我亲自走了一趟,从收据上看到,这间超市的地址果然是埼玉县。警察的管辖权因县区有所不同,埼玉县的事就归埼玉县的警察管,因此我想到在埼玉县内枪杀这个女人。这样多少能造成警方的混乱。在东京的板桥区发生的男性案件,要和堉玉县的案件连在一起,多少需要一点时间。或许只是小事,但让警方花点工夫,对我比较有利。
  她去这间超市的时间,以星期二或星期四晚上八点到九点居多。这个时段周遭也暗了,是下手的绝佳时机。我仔细勘查这间超市的附近情况,从各种角度开始盘算开枪的最佳地点,以及自己要逃走时的路线。我在附近买了一件黑色夹克,用衣架挂在房里。黑色在夜晚较不显眼,这在我即将展开的行动中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这件夹克可以反过来穿,内里是白色的,这我也很喜欢。我的盘算是,下手完毕后将夹克反过来穿,对于逃走相当有利。买夹克的时候,我也买了一个黑色的皮革手套。实际上不需要买这双手套,但为了增添兴致,我以高价买下了它。
  我将这双手套和手枪摆在桌上,眺望着用衣架挂起来正反两穿的黑夹克。然后是一支原本收在纸箱里的小型手电筒,这是考上大学搬家时,母亲买给我的东西之一,几天前我也把它从纸箱里拿出来,摆在同一张桌上。正反两穿的夹克、皮革手套、小型手电筒、手枪,这四样东西经常让我确定自己是个罪犯。这让我有时感到心情大好,但也有时觉得很讨厌。但我认为这种心情的转变,这种被含糊的理由影响的不确定意识,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无论如何,这是理应经历的过程,对于我日后的成功相当重要。

  土司女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去她家,我答应了。其实我也有想要拒绝,但当下我几乎是自动地,回答说我要去。我冲了个澡,抽了两根烟,整装出门。
  走出门外,不知为何感到有点晕眩。走了一会儿,我发现我一直看着远处电线杆的顶端。我吸一口烟就把香烟扔在地上,然后又重新点燃一根。几个和我擦身而过的人,诧异地看着我这反复的举止。突然出现一辆脚踏车,我吓得差点当场跌坐在地。因为这时产生的惊慌,使得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暂时无法思考。最近,我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就受到惊吓。电话响会吓到我,有人敲门也会让我很紧张。搭电车时,也会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或许是故意这么做,也或许其实是想确认些什么。我看着眼前的车窗,宛如受到什么威胁似地相当紧张,一直等着广播报出我要下车的站名。
  进入她的房间后,我立刻将她压倒在床。她不知道在笑什么,跟我说稍等一下。不过,反正我无所谓。稍等一下也好,这样直接做也好。过程中我感到口渴,径自打开冰箱,拿了可口可乐出来喝。径自喝了可乐以后,我觉得过意不去,向她道歉。她好像说了这种事无所谓之类的话,但我听不太清楚。接着她用比较严肃的表情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为何,我对她这句话有反应,变得心浮气躁。然后我感到性欲,积极地将她压倒在床,脱掉她的衣服,在她的身上乱吻。她笑了笑,说了一句「真是拿你没辄」就任由我摆布了。不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任由她摆布。因为我做到一半就开始想事情,至于在想什么?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记不得了。那时,我用手指伸入她的性器玩弄。究竟玩弄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茫然看着那个性器,无意识地转动手指。她叫得很爽,身体好几次呈现轻微的痉挛状态。当我一用力,她的叫声变得很痛苦,这让我想起隔壁房间的女人也曾发出这种声音。她的身体持续产生些微痉挛后,终于说出「不要再弄了!」我是怎样都无所谓,不过我还是一边压着她的身体,压着她的腿,让她动弹不得,持续用手指在她的性器里搅动。她不断地说「住手!」「住手!」,那尖锐沙哑的声音,让我联想到那时黑猫的声音。我执著地继续弄她,终于,她的抵抗变强,一把将我推开。我着实吃了一惊,但也觉得女人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她喘气喘得肩膀抖动,一边擦汗,一边骂我「变态」。这句话,似乎毫无抵抗地就就进入我的心中。我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被什么定义似的,感到荒唐愚蠢,但也觉得滑稽可笑。我笑了笑,就这样走出她的房间。

  之后,我到了决定要开枪的县境附近,以各种角度挑选地点。这间超市前有一条大马路,旁边有些小吃店和便利超商,在这里做事太过引人侧目。我沿着女人常走的路走去,寻找比较不引人注意,且最容易藏身的地方。走到一半觉得很烦,几乎是突发性地想现在就去那个女人房间,直接枪杀她比较干脆,但我还是没这么做。我边走边抽烟,不断地抽烟,终于找到一处理想之地。这是一处餐厅的遗迹地。虽说是遗迹地,但也还有建筑物在,可能是接下来要施工吧,白色肮脏的帆布围着架起的钢筋,只看得见被围在里面的屋顶部份。那女人也经常经过这里。在这里开枪的话,开枪的瞬间不会被人看到,之后的逃走路线也朝着面向这栋建筑物、那女人走的道路的反方向道路逃走即可,应该可以进行得很顺利。看到工程的看板,我再度确认这里果然隶属堉玉县,并非东京。但是工程的动工日期,就在五天后。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看到这个日期的瞬间,我的心脏受到钝重的刺激。我在心中暗忖,这不就没时间了吗?顿时双腿发软,冷汗直流。我想了一下,她大约是晚上八点到九点经过这里,这个昏暗的时间也有在做工程吗?但是想都不用想的,一旦开工以后,不论哪个时间带,里面八成都有人吧。详细的作业过程理所当然不会写在看板上,如果去询问的话也太危险了。白色看板上写着的是,权利所有不动产公司的名称,以及个人姓名,还有看不太懂的数字,以及出售公寓建设等字样。我虽然有点惊慌,但还是决定非做不可。考虑到「五天后」这个期限,只有四天后的星期二可行,因为这期间没有星期四。想到我下星期二就要开枪杀人了,我很想继续思考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可是脑筋相当疲倦,也就懒得想了。就这样,我决定开始进行准备。
  只要那个女人死了就好。虽然不关我的事,但那个男童就能拥有安稳的生活吧。因为他好像没有父亲了,所以可能会被亲戚领养,或是送进哪个育幼院吧。但无论如何,也比继续被那个疯女人殴打来得好多了。就像我以前那样,那个孩子至少也能拥有安稳的生活。大概也不会再扯断蝥虾的螯手也能好好的洗澡吧。斜视说不定也能治好,也不需要再以小孩的心智,看见会让他想像性爱的现实了。我一边想着这些事,宛如要把自己正当化似的,虽然有点勉强,但还是挤出了笑容。


  15

  圭介带着中西来我家,但聊没几分钟就走了。我像平常一样说话,他们也像平常一样说话,但他们说接下来要打工,所以一下子就走了。我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想一个人独处也觉得刚刚好。我总觉得圭介好像要跟我说什么,但也或许是我想太多。他始终面带笑容,最后说改天一起喝酒吧。
  我拿出手枪,仔细擦拭。很难得的,看到手枪,竟然感到恐怖。这时吉川裕子刚好来电,我为此吓了一大跳。她问我,要不要去站前的咖啡店?于是我就直接去了站前的咖啡店。我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似地走着,走到一半不知为何觉得想吐。我判断,这是香烟抽太多的关系。到了咖啡店,吉川裕子坐在里面喝红茶。她看到我的脸就问:「你怎么了?」我想可能是我的脸色很憔悴吧,我回答:「我没怎样啊。」她沉默了片刻,持续看着我的脸。
  隔壁桌坐了一对年轻情侣,只有女方单方面在说话。她说昨天在Danny's餐厅和朋友聊到深夜,遇见国中时代的男性友人,一脸很怀念的样子。这位男性友人每个星期六在池袋的夜店当DJ,今天刚好是星期六,她一直叫同桌的男子和她一起去。男子回答得很含糊,眼光抛向经过旁边、穿着短裙、染了一头褐发的女服务生,这位女服务生是要来我这桌点餐。我点了咖啡,点燃香烟,看着眼前的吉川裕子。隔壁桌的男子说:「这是在撒谎耍帅吧。」把女孩惹火了。女孩不断地说:「才不是呢!他本来在纽约,因为发生恐怖攻击才回日本来!」
  「喂,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
  吉川裕子这么说,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问你,你是在寻我开心吧?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做这种事。我说真的,我觉得你是在戏弄我,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明说嘛。你要不要说明一下?我这个人的个性,这种事一定搞清楚才行。」
  吉川裕子这么说,看着我眼睛,又继续说。
  「喂,可是,这是很过分的事哦!我说真的,喂,你有没有在听啊?你说说话会怎样啊?比方说你讨厌我了,或是本来就很讨厌,怎样都好,你倒是说呀你!」
  不知为何我有一股冲动,想把我即将要做的事告诉她。如果我现在有带枪,我想立刻把枪亮到桌上来,虽然很愚蠢。不过,即便我把事情告诉她,我也不认为她能理解,最重要的是,对我而言,这也不是我能清楚说明的事。更何况,要是我跟她说了,她大概会以为我疯了,会阻止我,倘若阻止不了,可能会去报警吧。这对我来说,毕竟是很困扰的事。为什么会困扰呢?我已经不知道了,反正就是很困扰。而实际上,我说不定真的疯了。这时,我突然莫名地想哭,喘过不气,这是这几年没发生过的。然而,当然,在这种场合,我是不会哭的。我只对吉川裕子说,我所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至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什么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喂,西川。」吉川裕子说。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她现在叫的是我的姓氏。「我觉得你怪怪的哟!嗯,真的很怪哦!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喂,你是怎么了?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有点怪,总觉得有什么问题,你真的不对劲哟!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该不会是……。喂,你倒是说话呀!」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
  「对啊,我不知道。」
  「这种事,不重要吧。」
  「什么?我听不见。」
  「我是说,这种事,不重要吧?要不然要怎样呢?怎样都好吧?没错,就是怎样都好!这理所当然的吧。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就算我死了,就算你死了,就算我父亲死了,就算哪里的什么人死了,或是不想死,其实都不重要吧。不是吗?这世上根本没有重要的事。压根儿就没有。这种事根本不存在。我觉得,就算了吧。总之,我,不,就算是我就算是我,也无所谓了,就算那个,在这里做了什么,就算,这张桌子,这张桌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感到很羞耻。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羞耻什么,总觉得无地自容,或者说,我希望能有无地自容的心情,我自己也搞不懂。总之我想离开这里,就这样直接起身离席了。我将千圆钞票放在店家的收银台旁边,向女服务生说声「谢谢招待」,就走出店外了。
  走着走着,手机响起,是吉川裕子打来的。这时,我想把手机扔掉,就往排水沟扔去。手机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在柏油路上滑行滚动,掉入水沟中。我想抽根烟,却想起烟放在咖啡店。为了让心烦气躁的自己冷静下来,我故意稍微使劲地叫了一声。


  16

  两天的时间,转眼就过了。这段期间,我无法做什么心理准备,也无法做什么觉悟之类的事。两天里,我主要都在看电视。虽然不可思议,但这两天,我完全没看手枪一眼。自从我捡到手枪以后,未曾有过一天没看手枪。这次竟然连续两天都没看,果然是相当例外的事。玄关的门铃响了好几次,但我都置若罔闻。
  星期二,我睡到傍晚,醒来时,做了一个很大的深呼吸。这是因为我想起以前看的电视还是电影里,我也忘了,就是有个桥段里,有个决定今天要杀人的人,他醒来时,做了很大的深呼吸。我做了两次深呼吸,刷牙刷得比平常更仔细。没有特殊含义,但我持续刷了三十分钟。然后开电视,放音乐,没多久就七点多了。窗外天色暗了,电视也在播放七点的整点新闻。因此这时我认为,果然已经过了七点了。我打开包包,拿出手枪直接放进口袋里,穿上正反两穿的黑夹克。然后几度出声说:「总之,杀了她就对了。」
  外面很冷,让我的身体感到很反感。途中,我发现在我是把手枪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于是拿出来重新放进夹克里。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是边走边做。当我察觉到周遭的人并没有在行走时,已经是后来的事。但我并不在乎,还想干脆把手枪拿出来走给他们看。不过,我终究还是把手枪收在口袋里。
  寒气冻得我手指发冷。为了预防手指僵冻,我仿佛要把双手藏起来似地放进夹克的口袋里,取暖。要是带个手套出来就好了,这时我才想起我原本就为了今天买了一双皮革手套。接着我又想起,我连手电筒也忘记带出来了。顿时我觉得很烦,想掉头回去拿,但又没有勇气。不知为何,再度回家竟然需要勇气。于是我就直接前往事前预定的工地。这个工地近到不像话。我对此感到惊愕,突然一阵寂寞袭上心头,有个冲动很想找人说话。望着那片白色的大帆布,惊觉自己对那栋建筑物感到恐惧。我尽可能不去看那栋建筑物,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
  走到停车场后,接下来就要入侵那个被白色帆布覆盖的区域了。但是,白色帆布和各个钢筋圆柱用绳子绑了起来,找不到可以潜入之处。我觉得那个塑胶细绳,似乎坚定地、严重地在拒绝我。不过,这当然是我的错觉。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以后,拿出打火机烧绳子。黑暗中浮现的橘色火光空间,勾起我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或许我想起的是,蛋糕上的几根烛光。绳子被烧得歪七扭八,仿佛溶解般地断了。我烧了三个地方,从裂缝处掀起帆布走了进去。建筑物里面依然保持着餐厅的模样,因为没有开灯,感觉阴森森的。餐厅很大,很有存在感,相形之下我变得相当渺小。我在餐厅门前的小阶梯坐了下来,点燃一根烟。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我从铁柱和绑帆布之间的小洞,窥探外面的情况,寻找最恰当的位置。物色了很多地方,最后觉得面向斑马线的中间那一带最适合。从这里看过去,斑马线笔直地通向马路的对面,可以看得见过马路而来的人的正面。那个女人,在这个时间,也经常走过这条斑马线。不过想从那边走过来的人,几乎都要走这条斑马线。如果她从对面来的话,我就可以利用她过马路的时间,确定是不是她本人。等到她走过斑马线,到马路这边的时候,我和她距离就不到两公尺了。我在这在小洞窥看,等着她的到来。就这样握好了枪,屏气凝神,守株待兔。
  但是,这时我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不见得会在这个时间,走这条路来。她是经常走这条路没错,但并非一定走这条路。我很惊讶,我竟然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而且,我还挑了最麻烦的方法。我的目的只要是杀她,既然如此,犯不着躲在这种地方也能杀她呀。我不由得又重新思索,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我记得应该有在这里开枪的最佳理由,但此刻,我却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突然觉得很蠢,想赶快回家去。等她回家以后,去按她的门铃,她一出来我就开枪毙了她。这样比较能确实杀掉她,最重要的是,这样轻松多了。于是我决定,如果她没有来的话,我就这么做。时间,已经八点多了。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看着地面。不知道为何,我一直看着长在地面的草。接着我又发现,我在思考自己为什么在做「看草」这种没意义的事。我想让身体暖和一点。这里实在太冷了。脑海浮现昨天看的电视剧,一个男人被殴的场面;接着又朦胧地浮现出,不晓得什么时候看过的,电线杆顶端的画面。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草。我看着这些草,出声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草。」然后又觉得,这里实在有够冷,好想暖暖身体。虽然也有想到,我待会儿就要杀人了,但总觉得,这仿佛是发生在离我很远,离这里很远,某个我不认识的人要做的事。「杀人」这个字眼,与其是我有意识去想的,更像是早就等在那里,准备好在那里,以不安定的周期,反复浮现在我脑袋的字眼。我依然,持续看着草。其实我也不是想看草,只是把目光移开,需要勇气。「杀人」「杀人」,我好像在念什么咒语似的,反复说出这个诃。手枪变得很沉重,我垂下握枪的右手。这样我的手就比较不费力了,但手枪依然持续向我坚持它的重量。不知为何,我觉得「杀人」这句话的声响,使我的脑袋变得很迷蒙。
  看见那个女人在远处,是我将目光转回外面的瞬间。她在对面的马路边走着,然后走到我在等的斑马线时,稳稳地停下脚步。斑马线的红绿灯是红的,我猜等绿灯亮起之后,她会走斑马线过来。而这件事意味着,她会缓缓靠近我藏身之处,霎时,我感到体内产生萎缩般的、突发性痉挛。痉挛在瞬间从身体往心脏集中凝缩而来,化为激烈的疼痛袭击我的胸口。我像是忘记呼吸似的,喘不过气地跌坐在地。发现紧闭的喉咙想要呼吸,这时我才首度察觉到,想呼吸必须张开喉咙。我有意识的,张开喉咙,呼吸。做这个动作时,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我浑身打颤,不知为何,意识就这样断了,或者说我根本无法集中意识。我试着将这涣散消失的意识搜刮回来,用仅剩的少许意识,想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首先握紧手枪。我小心翼翼不让手枪的枪口露到外面去,在这小小的细缝里握紧手枪。这时,我依然保持警觉不让自己的意识涣散。但是,不晓得听到什么声音,而且很吵,是在我心中响起的。这个声音伴随着疼痛鼓动,花了一些时间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就心跳声来说,这个声音太大了,而且声音很诡异,像机械一样。就在我希望红绿灯的灯号不要变之际,灯号突然变成了绿色!女人的神情带着忧郁,缓缓地,走上斑马线,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她穿着宽大的红色运动服,右手撩起褐色的头发。我在心里暗忖:再过几秒,她就会死了。然后,全神贯注在手枪上,拉开保险栓。铿锵的金属声,犹如冰冷且锐利的什么东西,在我脑中强烈回荡。我想稳住颤抖的右手,便以左手用力抓住颤抖的右手腕。但这么一抓,左手也跟着颤抖起来,让我感到很困讨。心脏响起混浊的声音,感觉像血液中混杂了金属屑,这个声音持续加速,压迫了我的呼吸。我的双手汗水淋漓,不停地颤抖。我不断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剩下只要扣扳机就行了!结果会怎样,等扣了板机以后再想!」她快要走完斑马线了,和我距离不到三公尺了。这是可以开枪的距离,这个事实犹如电流带着刺激,流入我的脑中。这个冲击相当强烈,犹如某种带着热度的液体,渗入我的脑中并逐渐扩散,哔吱哔吱作响。这时,我的脑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空间。这块黑,犹如将颜料摔向画布般,侵蚀了我脑中的某个片断。我甚至觉得像亲眼目睹般地,追踪它在我脑中的行迹。在这种情况下,我持续意识着「扣扳机!扣板机!」她走完斑马线后,突然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回头走回斑马线。我看着这一幕,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我认为现在可以开枪了,但又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别的地方,我的身体里不晓得什么又再度激烈痉挛。女人看到红绿灯又变红了,中途放弃过马路又折了回来,就在我的眼前,背对我停下脚步。这个距离,不到两公尺。我意识到她又在等绿灯,我和她的距离之短,和开枪前的准备时间之长,让我觉得好像快坠入绝望的深渊。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在旁边。就在杀人这个事实,以及杀人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旁边,我就在这里。此刻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撼动自我存在、密度浓绸的,恐惧。我觉得前方有个比我身体更巨大的、压倒性、无边无际、黑色的、深邃空间不断在扩大。在这片深黑的空间里,我感到令人崩溃的孤独。我即将成为杀人凶手,成为到死都会记得杀人真实感受的人。过去曾经对我释出善意的人,我所轻蔑的那些人给我的刺激,与我意志无关地,都无法抵达这里吧。但是,手枪要求我尽快开枪。手枪是我的一切。没有手枪的我没有意义,我对手枪表现出强烈的爱情。但手枪,对我很冷漠。即便我被这一片黑暗笼罩了,手枪似乎也毫不关心,这让我快要发狂了。于是我认为,并不是我在使用手枪,而是手枪在使用我,我只是让手枪动起来的系统的一部份罢了。我感到很悲哀,觉得自己一直在被手枪影响。我始终在被人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影响着,如果我没有将重心放在「我的人生」里,我就葬送了我的生活。这时,我看到那个女人四周的景色。那是脏兮兮的红绿灯、柏油路、不知名的建筑物、不认识的人们。但是,我却对这小小的生活片断,对过去我所活过的无聊时间,产生强烈的渴望。这份渴望疯狂地高涨到我的意志无法控制,彻底将我淹没。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不开枪很卑鄙。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我是认为,杀人又怎样?我觉得杀了人以后,我还是能若无其事地过日子。至今的历史里,少说也有上亿人,直接或间接被杀死。贫困会杀人,原子弹会杀人,任谁来判断都是如此。但是,我依然无法扣下扳机。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视野逐渐模糊,等我回神时,我已经扔掉手枪。而且我没有感觉到是自己扔掉的,但手枪确实已经被扔到离我有点远的泥土地上。我松了一口气,顿时瘫坐在地。接着我意识到,我已经无法和手枪在一起了。这个念头,几近不可思议地,毫无抵抗地入侵我的心里。而涌现出来的却是我过去从未感受过的,悲痛。我出声哭了很久。这是一种交杂着安心与悲伤,不可思议的呜咽。我坐在地上一直哭,泪水像溃堤似地流个不停。然后,我看向掉在远处的手枪,不知为何,联想到已经快死的父亲。
  我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这口烟,通过我呼吸紊乱的喉咙,使我当场咳了起来。而那个女人,那个我不知为何执著要杀她的年轻女人,已经不知何时扔下我逃掉了。


  17

  之后,我每天的生活慢慢起了变化。不可思议地,我已经能细细玩味自己的存在,看到什么东西,就意识自己在看它—走路的时候,就意识自己果然在走路。对于细微的事物会感到喜悦,借用圭介说的话是:我比以前更好相处,但对女人失去了兴趣。此外,我以前经常想到自己体内有父亲的遗传,但现在也认为那是很无聊的事。虽然不知道遗传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觉得那是端看人怎么用,怎么变就能怎么变的东西。我经常运动,去健身房流汗;也规规矩矩去大学上课,为了能顺利毕业也勤写报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生命根本没有意义,这件事我也很清楚。但不知为何,现在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要好好体会活着这件事。在我的生活圈里,这是极其渺小的事,但我决定在这里面活到死。
  不过,有件事我非做不可。那就是,扔掉手枪。为了维持现在的感觉,我还是非得把手枪扔掉不可。但对我而言,这依然很难过的事。我还爱着手枪,要把它从我心里除掉,感觉需要很花很长的时间。仔细想想或许有不用扔掉的办法,但我还是没有深入思考,觉得扔掉是最好的。我对现在的心情很满意,更何况,手枪也不能放在我身边。可能是尚未消失的感情作祟,使得我无法拆解手枪,因此决定将它拿去远处丢弃。
  为了以防万一,我戴上皮革手套,将自己沾附在手枪上的指纹擦掉。为了不让任何人再用这把枪,我打算把它沉入水中,如此一来指纹应该没关系才对,但我依然要把指纹擦掉。我决定去为了开枪而勘查过的那座山,把枪扔进那里的池子或河川里。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只是我决定这么做。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和手枪共度多一点时间。
  离家前,我从手枪里取出一颗子弹。我想把它当作护身符留下来。子弹闪耀着金色光芒,依旧美丽动人。我小心翼翼将这颗子弹放进牛仔裤的口袋,打算以后买个护身符袋子来装它。然,我后将手枪放入皮袋里,我认为连同袋子一起扔掉比较好。
  走到外面,我感受到太阳的光芒。这个带着温度的金色光芒,毫无间隙地笼罩着我,使我浑身暖和了起来。我点燃一根烟走在阳光下,用全身感受太阳的光与热。这种感觉果然不错。再过一会儿,阳光也会变成橘色的吧。我想起吉川裕子,对她感到怀念,打算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她,虽然我可能无法说得很好,但尽可能的,我希望能再度待在她身边。不久前,我恍恍惚惚地在电视上看了一出爱情剧,或许是受到这个影响吧。
  搭上电车,我坐在最角落的位子。阳光也照进这里的车窗,在玻璃上形成曲折绮丽的色泽。我想着吉川裕子,心情变得很好,眺望着车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与道路。然而在这样情景中,放在夹克口袋的手枪,似乎也坚定地向我强调它的存在。这里确实有一把手枪。但这把手枪,再过几分钟后就会沉入某处的水中。
  这时,我有点觉得手枪很可怜。因为它是机械,所以我的这种感情称不上正确,但对于只为杀人而做的机械,我对它感到一种近乎同情的感受。虽然我也搞不清楚,我觉得「杀人」这种命运,不是这把手枪自己选择的。顿时,我感到一股突发性的强烈寂寞。果然,这把手枪要从我心中完全消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不过,我已经决定要丢弃它了。我不能再想这件事。
  电车里,因为尖峰时间变得很挤,我的身体硬是被挤到角落。隔壁坐了一个五十几岁、一身迈遢脏兮兮的男人,他把双脚打得很开,害我越来越难坐。我暂时忍了一下,试着想些快乐的事。首先想起的,果然还是吉川裕子。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她很漂亮,我好想和她说话。接着浮现的是,手枪。带着有深度的银色,具有高度的性能,现在依然还属于我的手枪。接着,我的脑筋恍惚起来,让我感到很困扰。手机铃声响起,是隔壁男人的手机。他的说话声很吵,不晓得在开心什么,一个人笑得很大声。我实在烦得受不了,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察觉到。于是我不断抛出目光,执意做到他发现为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了,但他只是对我嗤鼻一笑,根本懒得理我。这时我认定了:这个男的是人渣。他一边讲手机,一边嚼着口香糖。那个咕唧咕哪的咀嚼声,使得我的火气越来越大。这时我想抓起他的手机往地上扔,而我也照做了。他顿时吓到,转头看向我。这一幕实在太有趣了。我接着命令他:「你很烦,下车吧!」我对他这么说的时候,脑袋依然一片恍惚,时而根本搞不清状况。他说:「你干嘛!」然后命令我:「捡起来!」此时我脑海浮现一个念头。我从皮袋掏出手枪,抓住他的头发,然后把枪口塞进他吓得张大的嘴巴,对他说:「我杀了你哦!」我认为这是很棒的威胁,即便周遭的乘客去报警,我只要说我是拿玩具枪吓他就行了。几位乘客发出尖叫声,试图远离我们。他两个眼睛睁得很大,呼吸越来越急促。激烈的呼吸使得他的口臭散发出来,酒臭味加上口香糖的甜腻味,搞得我反胃想吐。我左手抓住的头发也油油腻腻的,这种恶心的感觉,让我感到痉挛般的寒气。他的嘴巴被插入手枪依然不晓得在嘀咕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他是在对我说:「这不是真枪吧。」接下来我的动作很敏捷。我拉开保险栓,对他说:「要不要试试看?」我觉得我的动作,简直像电影一样。我仿佛从远处眺望自己似的,任由自己的身体行动。我扣下扳机,瞬间,听到激烈的声音。大量的红色液体喷溅而出,染到了附近一个男人的灰色西装。周遭变得鸦雀无声,我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头失去了抵抗,带着软塌的恶心感,以奇妙的角度向旁边弯过去。大量的红色液体如喷泉般,从他的后脑勺喷出来,溅得车内到处都是。飞溅的红肉与红色液体,仿佛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当我听到女人的尖叫声,看到人们纷纷逃走时,我才知道,我开枪了。我喃喃地说:「不是这样的。」然后不断地说:「这不算。」我只明白一件事:「其实我不用开枪。」其实我不用开枪,我没有必要开枪。既然如此,这里有不同的未来也无所谓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往下沉,突然很想疯狂地抓住什么。这里很暗,我求助地看向四周,但浑身发抖的他们,已经和我是不同的人了。我全身痉挛,下巴不停地激烈打颤。视野越来越窄,我想抓住什么,结果抓住了眼前的铁管。但是铁管湿湿黏黏的,把我的手染成了红色。我希望赶快终结这个状况。想要终结这个状况,我只能开枪射自己的头。我必须赶快这么做。不赶快这么做的话,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可能会撕裂、粉碎我的身体。这个预感已经变成激烈的真实感,侵蚀着我的身体。我想赶快开枪,但手枪里已经没有子弹。我集中精神,想起唯一剩下的一颗子弹的下落,摸摸牛仔裤的口袋。以颤抖的手,死命地从口袋中拿出子弹。接下来,我必须把这颗子弹装进手枪里。然而我的意识,无法顺利传到双手,使得我花了很多时间装子弹。周遭,想要远离我的人们一片混乱,时而回头看看我,纷纷涌向车厢的连结处。我感到有必要对抗他们的目光,不知为何,我努力想挤出笑容。子弹,迟迟无法装进手枪里。我祈祷着,快点让我装进去吧。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切,让我装进去吧。我死命地祈祷。然后,我好像在对谁说话似的,出声说:「还差一点点。」然后以颤抖的手捏着小小的子弹,不断地说:「好奇怪哦,好奇怪哦……」
 楼主| 发表于 2014-3-15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我在东京边打工边写小说时,万万没想到会写出这本书。这绝对不是一个会给读者带来幸福的故事,也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主人翁,不过那时的我非常拼命,牺牲了很多东西才写完这部作品。那是我本身对于生活在「文化」的巨大影响中开始感到不安的时期,也是我想借由写作再度检讨、确认我的心灵的时期。
  如今再读这个故事,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那时候我认为,只要想抓住绝望就会连上希望,这个想法至今依然没变。
  感谢参与出版这本书的各位,家人,友人,以及所有读了这本书的人。

            二〇〇三年一月四日
                 中村文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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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6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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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6 18:1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嘛,当没有能力的人拥有了不属于自己得武器是时,就会是一个悲剧。
意思有点像鲁鲁修的那句话,开枪的人必须要有被射杀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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