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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红玉いづき][台角][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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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6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3-27 09:14 编辑


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红玉いづき

翻译:江宓蓁

图源:绿色无农药纯天然青椒㊣

录入:种罗门的噩梦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保持美丽吧。就算只有一瞬也无妨。」

  「因为只有这一瞬,才能让你们成为永恒。」



  这是一座没有小丑的马戏团。

  在曾遭受无情天灾袭击,如今已化为灯红酒绿象征的湾岸城市,傲然矗立着一座特技马戏团,成员清一色是经历专属艺校严酷训练的貌美少女。而每一项表演的首席,都拥有以文学家为名的称号:驯兽师「卡夫卡」、默剧演员「恰佩克」、歌姬「安徒生」,以及空中飞人「圣修伯里」……。冠上称号,站上这华美有如梦幻的舞台,是无上的荣耀。

  名号只能传承,无法共存,当一个闪亮新星升起,也意味另一位新星的殒落——然而,为了站上舞台,成为众人仰望的焦点,无数少女舍弃一切,以性命作为赌注,只为能拥有那以文学家为名的称号,只为在聚光灯之下闪耀一瞬的美丽。

  一度放弃梦想的少女爱泪,为了守护双胞胎姐姐泪海空中飞人的称号,假扮为「圣修伯里」,站上有如魔物般的舞台。然而,当她站立在聚光灯下,才发现,灯光暗处,竟是无法预测的阴谋与黑幕——



  属于马戏团少女们独有的美丽、纠结与瞬间的永恒——

  今晚,也将盛大开演。



http://dl.vmall.com/c08bc367it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9be6fd24/

http://pan.baidu.com/s/1mgI6d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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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红玉いづき Kougyoku Iduki
  居于石川县金泽市,夏天出生、喜爱冬天。以描写少女的崩溃与再生的《角鴞与夜之王》获得了第13回电击小说大赏冠军,为倍受期待的新锐作家。之后,擅长描绘跳脱逆境、朝着自己道路前进的少女们,并以撼动人心的台词和灵活的譬喻,建构起独特而魅力无穷的世界,深受读者好评,另着有《失落的花园》、《毒吐姬与星之石》等。

  译者:江宓蓁
  铭传大学应用日语系毕业,广岛女学院大学文学硕士。现为专职翻译,正努力朝向自己最爱的日本文学与动漫电玩领域前进。志向是有朝一日能在译文当中正大光明地写出「非人哉!」三字。
  译有《萌奈美即将终结世界?》、《乱反射》(新雨出版社)等书。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幕 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Ⅰ
  第一幕 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Ⅱ
  第二幕 训兽师卡夫卡
  第三幕 歌姬安徒生
  闭幕 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Ⅲ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幕 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Ⅰ

  掌声如雨点。
  当薄如蝉翼的帷幕分开,聚光灯的光芒便落在自己的身体上。包裹在伸缩性极佳的单薄布料之下的肌肤,感受到的是如针刺般的炎热。然而另一方面,我的身体内部却犹如冰块一样寒冷。如果炎热是源于灯光,那么寒冷便是源于恐惧。现在这一刻,我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冻结。
  低下头即可一眼望尽的观众席,今天同样座无虚席。今天是据说抽选竞争率最高的周六夜间公演,所有人都像是即将站起身来一样探出身子、抬头仰望。惊人的是,这些观众们的脸竟然每一张都清晰可辨。他们的年龄层广泛,绝大多数都是亚洲人,不过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异国观众的身影,所有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感觉男性观众较多,当中偶尔会混杂着一些像是学生的年轻人。他们无不瞎大了闪闪发光的眼睛,像是等待饵食的雏鸟一般抬起头来望着我。
  为了让我冻结的身体内部能稍微融化,我深深唆入舞台的气息与灯光的热气,然后吐出。我感觉到自己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相信就连这微小的隆起,也都是他们的好奇目光注视的焦点吧。我刻意地不再往下看,双眼凝视前方,这位于聚光灯所在地的舞台高空,就是空中秋千的出发点。
  我从不觉得自己害怕高处。
  但是,从高处坠落就是一件恐怖的事了。我已经不再是被父母高高扔起时,还有办法天真大笑的孩子了。
  十三公尺处的高空。我已经深刻了解,这换算成数字也不过尔尔的高度,是多么轻易就能变成杀人凶器。
  伸手抓住从天花板的机关上垂挂下来的秋千。没有安全绳,我的依靠就只有衣服上的小圆亮片和化学纤维,还有我自己的肌肉。然后我将身体投掷到空中,在管弦乐声的催促之下,朝着人类不可能飞往的地方前进。
  掌声是雨点,聚光灯是雷光。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大概就是在雷云之间受命进行夜间飞行的飞行员吧。就算前方等待着我的是死亡,聚光灯与掌声仍会在我的身后,将我推向黑夜。而我的终点并没有星星。
  因为我是乘着敏键的圣修伯里。
  是这个少女马戏团的闪亮之星。
  跳跃、滞空。反转身体。因牵引而还开。抗拒地心引力。仿佛因风起舞的树叶一般。
  我一边乘着秋千,一边检视自己在空中飞舞的身影。
  浮现在脑海当中的,是那堪称完美的空中飞人的表演技巧。那身影有着和我相同的外貌,和我相同的服装,这并不是理想也不是妄想,只是单纯的记忆罢了。我在空中飞舞,挣扎地想要更忠实地展现自己的记忆,努力伸出手指,身体向后弯曲。仿佛即将碰触到天花板一般,向上飞得更高。
  绳索因紧绷而吱呀作响,但是我知道手臂的肌肉更加紧编,神经仿佛每隔一秒就会被削去一层。然而在心臓仿佛高高吊起、纠结成团的紧张感中,我的的确确看到了一抹金黄色的阴影。
  就在静止的时间、以及瞬间的静谧之后。
  聚光灯的灯光、人们的欢呼、闪亮的眼阵、鼓躁不停的掌声。就在我想抓住那个身影、抓住那个实体的下一秒钟。
  (啊。)
  距指尖只差了几公分,白色的握把就从我手中溜走。而那是唯一一条能够让我停留在空中的蜘蛛丝。
  随后我的耳中只剩下大地的悲鸣。
  被重力之手抓住的我,头下脚上地坠落。如果我失手没抓住的东西是蜘蛛丝,那么在下方绵延开展的,就是如同蜘蛛网一般的薄薄安全网,它轻巧单薄得让人不安,但却是我唯一的保命降落伞。
  正如同使用降落伞逃生时所伴随的紧张感,在坠落时也同样不容许有任何一秒的判断失误。
  就算是这个时候,飞行者依然必须保持美丽、优雅。
  要是丑陋地跌落,我的生命应该会就此消失吧。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所以我的大脑开始因恐惧而萎缩,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坠落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影像相互重叠,坠落、败北、悲鸣、绝望、暴风雨、一片漆黑。要是能够直接这样失去意识,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我觉得很好。这样很好。这样才好。可是——
  (不行。)
  即使掉落地面,也必须是美丽的花朵。即使根已腐烂、茎已枯萎,唯有花朵本身,直到凋谢为止仍要坚持美丽!
  掉落在安全网上的我,反弹似地坐起上半身,像只孔雀般张开双手。扑满止滑粉的双手一片雪白,上面已经没有指纹了。
  (这是空中飞人的手呢。)
  我想起了边说边傲然微笑的「她」的笑容,于是我也试图勾扯布满红色唇彩装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露出毫无歪斜的微笑。虽然可能有点难看、有点僵硬抽痛也说不定。
  只要聚光灯还照在我身上。
  只要我还站在这个舞台上。
  若不露出笑容,多半就意味着死亡。
  (笑吧。)
  只有这个,是我唯一可以掌握的胜利。
  一片死寂的观众席,爆出了如暴风雨般的掌声。就像是雷云散去的夜晚一样,世界就在傍佗雨点之下,陷入黑暗。

  当我强忍着膝盖的颤抖,回到舞台边的时候,暗处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上穿着有如蝶翼般的长裙,那纯白闪烁的光芒,是由我不知道的布料散发出来的。从黑暗中朦胧浮现的身影,感觉上比萤火虫的光还要更加冰冷。虽然这种形容方式对于她本人的美貌来说相当不恰当……但是看起来的确就像深海生物一般。
  她是歌姬,名为安徒生。丰润的嘴唇,是为了让语言乘上音阶而设的天之莲台;那压倒性的存在感,正是这个马戏团以及当代的象征。
  她接下来应该是为了今晚的公演演唱谢幕曲而登台吧?最受嘱目的空中飞人节目,总是排在节目表的最后一项,只要表演结束之后,谢幕时就会流泻出她的歌声。而她从不回应任何安可的要求。
  歌姬安徒生朝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瞥,为了歌唱而生的嘴唇勾出了无以伦比的笑容。
  「你在发抖呢。」
  她用受众神眷顾的女高音这么说道:
  「像只小鹿一样。」
  我被战中了痛处,在焦急当中正准备开口时,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放上了我的嘴唇。
  「拜托你,千万别做出狡辩这种难看的事情来啊。」
  这句话,即让我全身冻结起来。仿佛只有音量逐渐变大的交响乐团乐音,能让我的心臓持续跳动。
  「这样就好。」
  语毕,她笑了,对着失去语言和表情的我露出笑容。歌姬安徒生看起来比站在舞台上时还要娇小,同时也极度魅惑人心。她用能让男女老幼一律沉醉其中的蜜糖色嗓音,如歌唱一般对我开口。这是真正从输本当中走出来的公主,同时也是邪恶的魔女。
  「因为,泪海在舞台上犯错的日子是绝对不会笑的。」
  毕竟她这个人就像个女王一样呀。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接了我的嘴唇一下,然后移开手指。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我以为我知道。然而我心想,她说不定也知道。
  (被她发现了。)
  我直觉地这么想。
  泪海虽然是我的名字——
  然而我却不是泪海。
  尽管如此,她却没有做出任何指责,也没有试图张扬,只是把我和我的秘密留在原地,笔直地朝着舞台走去。
  「晚安了,圣修伯里。」
  最后传入耳中的是仿佛在暗示着谢幕时我绝对不会出现的未来一般,断然拒绝的言词。

  马戏团的休息室里还残留着紧张的气氛。
  「没事吧?」
  「有受伤吗?」
  匆匆忙忙地跑来关心的,是一群还是学生的少女、尚未从学校毕业的「针子」们,以及在演出当中担任舞者、没有得到名号的「艺子」们。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打从一开始,我就被吩咐不需要跟她们说话,只要当她们不存在就好。当我质疑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只得到了「因为不一样」的回答。因为,我和那些女孩们,已经不一样了。
  这不是傲慢也不是虚张声势。在舞台上,拥有名字的人和没有名字的人之间,有着压倒性的隔阂。
  担纲表演节目的人也没有人过来和我攀谈。她们全都神经兮兮地补着自己脱落的舞台妆,在一整面的镜墙前检查自己的模样,然后为了舞台谢幕而离开休息室。我换下表演服、松开头发、卸下浓妆,最后把我的波士顿包夹在腋下。我没有回到舞台,直接离开了马戏团。
  今天的演出,对「我」来说是相当丢脸的丑事,所以在这种日子是不会登台谢幕的。
  我从剧场相关人员专用的后门走出去,马上就被夜晚的光辉爆烂刺得阵不开眼。LED的霓虹灯饰遮盖了视线,把星星埋没在无边天际的暗黑之中。可能是今晚的风比较强,鼻子隐约嗅到一丝海潮气息。所到之处无不听见大人们的喧哗笑闹声;随处都能闻到烟草与酒精的味道。晚上十点之后,吸烟区就会扩大,空调风扇也会开始转动。
  照理说,才刚满十九岁的我,晚上九点之后不可以在没有监护人同行的状况下在街上乱走。当然,如果我把马戏团的团章拿出来,基本上可以期待对方瞎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伴随着巨大愧疚感的行为。我像是逃亡一般,在身着黑服的人潮当中快步行走。
  穿越主要干道,转进灯光稍微黯淡一点的小路,就能看到一栋白色的医院,那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在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医院柜台前,报出探望家人的来意,然后走了进去。
  住院大楼深处,当单人病房的门一打开,就看到里面亮着蓝白色的读书灯。
  坐在墙边椅子上的母亲抬起了头。可能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关系,感觉母亲似乎在这一天又消瘦了许多。当她一看到我的脸,马上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立刻露出对于自己安心下来感到后侮的神情。
  「她醒着吗?」
  我用稍微压低的声音询问。母亲还来不及开口回答前——
  「我醒着喔。」
  声音从隔帘后方的病床上传来。若是仔细倾听,就知道这个声音和我的声音很相似。母亲像是把座位让出来似地站了起来。她虽然十分在意病床那边的动静,但还是默默地走出房间。
  我取代她的位置,缓缓地走近病床,拉开隔帘。
  那里躺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孔。未施脂粉的小脸还有些许苍白,紧闭的眼皮上浮着几条蓝色的血管。她的身体平躺在全自动病床上,我刻意不去注意这个状态,伸手扶着床边护栏,探过身去。
  「泪海。」
  我噙着泪水,呼唤这个名字。
  呼唤这个到刚才为止,一直用来呼唤我的名字。
  「泪海,我办到了喔。」
  泪海的纤长睫毛,像是全身颤抖似地震动起来,然后缓缓地睁开一线。黑色的瞳孔反射着蓝白色的读书灯。
  我觉得好美,她非常美。虽然和我长相相同,但是她很美。因为她是必须永远美丽的人。因为她的生命是为了受人赞赏才诞生的。
  我和她不一样。可是我却借了她的服装,借了她的名字,把原本应该是献给她的掌声和聚光灯占为己有。所以,这个报告我非做不可。
  「我可以一直当个空中飞人,直到最后一秒了喔。」
  「是吗。」
  泪海的喉咙微微颤动。她并没有看向我的脸,而是望着这间单人病房的半空之中。接着,她用和我一样微微压低的声音,对我说道:
  「谢谢你,爱泪。」
  这句话,总算让我觉得如释重负,像是不小心从秋千上松手的飞行者一般,趴在散发着消毒药水味的、医院的白色病床上放声大哭。
  我从来没想过,从她口中听到一句谢谢,竟然会如此痛苦。
  脑中回想起自己在聚光灯下所感受到的激昂,那片景色,那些欢呼。以及,应该站在那个地方的你。
  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无法起身,我唯一的双胞胎姐姐。
  全世界最令我骄傲的——
  真正的,空中飞人圣修伯里。

  湾岸地区,是在二十年前规划成经济特区的。
  当时天灾接二连三来袭,即使准备万全的都市地区也留下了巨大的伤痕。尽管死伤人数已经降到最低,但是经济方面的打击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复元。特别是不断反复填海造地的湾岸地区,土壤液化已然成为严重的问题。政府担心再这样下去,不但无法避免景气持续低迷,湾岸地区也将成为一片死亡之地,因此强制执行了多年以前就开始协议的方案。
  他们再次填起了液化的土地,在上面打造出大规模的公营赌场。
  接着,他们又在这唯一一个在政府管辖之下,可以合法赌博的娱乐城之中,创设了招揽客人用的小小马戏团。
  有如展览品般被聚集于此的,全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少女。怀抱着总有一天能置身光辉耀眼的世界愿望的她们,刚开始不仅没有获得充足的设备,而且如果不是生长于特别的家庭,甚至也无法接受专门的教育。不过即便如此,她们笨拙却新鲜的表演仍然变成了博奕特区的象征。
  其后,随着博奕特区急剧发展,马戏团也沾了不少光。
  身为艺子的少女们,其舞台生命绝对称不上长久。但是只要站上马戏团舞台一次,就等于保障了将来的安稳生活。不论是进入演艺世界当中,或者是自行创立公司,抑或是找到能使自己衣食无虞的结婚对象。
  同时也创设了培养特技人才的才艺表演学校。虽然想要入学的人多不胜数,但是入学门槛却相当高。就算顺利毕业,能够一肩红起演出节目的人,也唯有才艺表演学校第一名毕业的菁英。
  无数的少女历经了僮忆与挫折,最后只有拥有出众的容貌、在竞争中获胜的人,才能冠上古代文学作家的名字,跃上舞台。
  这是少女马戏团。
  这是一个没有小丑的马戏团。

  第八代圣修伯里。
  我在湾岸地区的街角,巨大的电子广吿看板前停下脚步,仰望着画面中的侧脸。比实物还要巨大许多的影像,映射在人工的冰冷表面上。
  长长的睫毛、单薄的嘴唇、紥得又高又紧的头发,让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眼角变得更加上扬。
  片冈泪海这个名字并不存在。上面只有少女马戏团的标题,以及剧场介绍。接着紧贴在她的侧脸旁边出现的,是「第八代圣修伯里」这串文字。唯有这个,才是她在舞台上的名字。历代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少女想要继承这个名号。不只是圣修伯里,歌姬安徒生、驯兽师卡夫卡,或者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全都一样。
  得到名号,就等于背负起整个演出节目。这是由第一代艺子们决定的,那些一边挥舞着复与的旗幡,一边打造出少女马戏团的少女们,早已成为传说。
  至今仍然隶属在少女马戏团中的人,只剩下一个——团长莎士比亚。她是现今少女马戏团的绝封支配者,是为马戏团献上一生的女神。
  我像是为了躲避电子广告的视线一般,仓促地朝向剧场前进。几个清洁人员正在路上穿梭,应该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灿烂夜晚做好准备吧。
  我一边轻轻喘气一边抵达剧场后门,拿出团员章扫过感应器,哔的一声轻响,自动门开启。非相关人员无法轻易踏入这里。
  「早安。」
  我一边对着擦身而过的人点头致意,一边走向置物値室。我站定在以灰色为基调的置物柜室里标着「片冈泪海」的置物柜前,以便更换衣服。当我正准备用内含IC晶片的团员章打开置物柜时,发现上面用磁铁贴着一张不知名的广告传单,这是咋天晚上还没有的东西。我疑惑地歪着头,拉下来一看。
  「!」
  呼吸瞬间停止,冲击让我失手弄掉了广告传单。柜门上面贴的,是和电子广告相同的泪海的侧脸,大概是用来发送的宣传广告吧。而眼睛的部分,则被黑色签字笔涂得乱七八糟。
  【烂死了!】
  上面只写了这几个充满恶意的文字。我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降到了比脚趾还低的最低点去,手指冰冷、嘴唇颤抖。烂死了。如果这是针对我星期六夜间公演当中的表现的话,那么被说成这样也无可奈何。
  可是,心里同时也觉得她们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中伤、这样过分的话。现在在这里的并不是我,而是她。不管我是多么笨手笨脚、多么难看。
  泪海一点也不烂!
  我在脑中如此放声大喊,耳朵立刻嗡的耳鸣起来。
  泪海一点也不烂!
  烂的人其实是我。发觉这一点之后,眼泪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我担心自己会不会玷污了泪海的舞台?感觉自己似乎做出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双脚失去力气,整个人跌坐在地,眼前随即变得一片漆黑。
  「身体不舒服吗?」
  突然被人问话时,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臓会从嘴巴里跳出来。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短发、脖颈纤细的少女。虽然有印象,但是乍看之下实在不知道是谁。经过几秒钟之后,我的脑中才突然闪过她定妆后的容貌。现在只能从她灵活转动的眼睛看出一丝端悦,她也是这个马戏团的担纲表演者,第三代的驯兽师——卡夫卡。
  一看到我手中的传单,她的两条柳眉立刻皱了起来。
  「又来了?」
  她相当不屑似地说完,随即抬头望着自己的置物柜。打开了上面写着庄户茉铃的柜子后,她再次开口:
  「你的那些仰慕者也真是不嫌烦啊。」
  「我……」
  依然蹲坐在地上,声音不断发抖的我,实在非常难看。我自己也相当清楚卡夫卡是什么人,因为她是少数和泪海同期的担纲表演者。由于有不少人都是以重考生身分进入才艺表演学校,所以大家的年龄各不相同,但是在泪海这一期继承名号的,就只有圣修伯里和卡夫卡。
  在舞台下见到的她,身上并没有散发出仿佛不小心接触就会被割伤似的霸气。
  「我……」
  我又说了一次。这时,卡夫卡像是刻意要把她单薄的背部暴露出来似地脱去衬衫。
  「你怎么了?是从昨天开始就不舒服吗?」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这么说。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不可以让针子还有其他演出者知道这件事,但如果是担纲演出的人应该就没关系了。」)
  泪海曾经这么跟我说,这个秘密可以让她们知道。她们一定可以理解,而且也不可能一直满着这些担纲表演者。
  这个少女马戏团是非常特殊的组织。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少女们,彼此既是竞争对手,也是在工作上的好伙伴,是少数能够相互理解的人,同时也像是绝对不可能出现交集、朝不同方向而发射的子弹。那里根本没有我进入的余地,而且我也没有资格,因为我其实是……
  「不是的。」
  没错,我开口说了:
  「我并不是泪海。」
  训兽师卡夫卡,用她未上脂粉的脸凝视着我的脸,然后说道:
  「…………跟我来。」
  她伸过来的,是一只伤痕满布的手。

  金属、油脂,以及野兽的气息。她带我前往的地方是一个昏暗的房间。透过低沉的咆哮声与喘息声,以及仿佛采过枯叶般的声音,我立刻知道这个房间的用途。这是她演出伙伴们的房间。
  驯兽师卡夫卡,是和许多大型动物,例如鲫子、老虎与猛禽类;以及其他小型动物,例如毒蛇、迹蛛等一起站上舞台的奇特艺子。相对于圣修伯里名号已经传承到了第八代,她却还是第三代,就可以充分表现出此种表演者的数量有多稀少。
  第二代卡夫卡,据说从发狂的大象背上跌落而死。在那之后,一直没有人敢报名训兽师,而睽违十年后的名号继承者就是她。
  「早啊。」
  她沿路对着每一个笼子逐一打招呼,伸手进去抚摸它们的头。虽然这些猛兽都已被敲碎牙齿、磨平指甲,昆虫们也都被去除毒液,但还是让我出现一股生理性的恐惧。然而另一方面,只要反转这份恐惧,就能在舞台之上呈现出完美的感官效果。
  的确,这里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可说是最适宜的密谈地点。
  卡夫卡取出一条大蛇缠在膀子上,同时用平淡的声音开口:
  「我知道泪海有个妹妹,但是我没想到你们的脸竟然会这么相像。」
  她的声音就和她的侧脸同样冷淡,并不十分惊讶。
  「名字叫什么来着?记得我之前曾经听过啊。」
  我眼睛慌张地转动着,一边畏惧前后左右的野兽气息,一边说道:
  「我叫爱泪。」
  「爱泪。」
  她轻声复述了一次。没错,我是爱泪,不是泪海,所以我并不是圣修伯里。卡夫卡依然持续抚摸着大蛇,询问道:
  「泪海怎么了?她应该不是那种因为小病小痛就休演的像伙吧?」
  「她现在在医院。」
  我老实回答,毫无隐瞒地说出了事实。我一直希望能有人询问,同时也希望能有人开口安慰。希望有人能安慰现在正躺在白色病床上、在消毒水气味当中沉睡的可怜泪海;也希望有人能够安慰为了代替她而站上舞台的愚蠢的我。可是卡夫卡的脸色分毫未变:
  「生病了吗?」
  她只短短地询问了一声。我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喧到一般胸臆不断起伏着,开口回答:
  「……她在练习的时候,掉下来了。」
  泪海习惯每天进行私人练习,而我则习惯每天陪她练习。所以当那件意外发生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场。在空中翻转着身体的她,要是我能抓住那双手就好了,明明只要这样就好了。
  她就这么掉下去了。
  从我的手中滑落,头下脚上地掉落地面,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
  这是个一点也不像她会犯下的失误、是桩意外。又或许,说不定,泪海其实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也说不定。
  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也没能够及时阻止。这一切,难道不是和她在一起的自己应该要负起责任吗?
  每次一回想起来,当时的恐惧就会随之复趋。仿佛人偶一般掉落在地的空中飞人,微微睁开一道翻白的眼睛,毫无意识。不管我怎么哭叫呼喊都没有任何回应,等待救护车抵达的这段时间,漫长得永无止境。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几乎让她的指尖变黑、几乎让她的血液停止流动,我就是如此全心全意地依靠着那虚弱的脉搏。
  这时我向神祈祷了。不要让她死、不要让她死、拜托千万不要让她死!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所以,当阵开眼睛的泪海,向我提出一个要求的时候,我仿佛是在回应着肺一般,只能上下点头。因为她活下来了;因为她的命、只有那条命残存下来了。
  「请告诉我。」
  我环抱住自己的手臂,用颜抖的声音说道:
  「泪海她,是不是在烦恼什么事呢?」
  此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那张眼睛被涂黑的宣传单。看到那个东西,卡夫卡的反应是「又来了」,可见这并不是第一次。是不是有人把泪海逼入绝境了呢?
  然而卡夫卡却微微叹了一口气,用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的声音回答:
  「就算是如此,会受伤还是泪海自己的责任啊。」
  这句话实在太冷漠了。我屏住呼吸,仰起了脸。可能是想对她提出抗议也说不定,可是卡夫卡的侧脸,的的确确带着悲痛的神色。我知道她是打从心底为了我的姐姐感到悲痛,所以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在病床上沉睡的艺子,到底有多么悔恨自责?她似乎比我还要清楚百倍。
  的确,刚醒过来的泪海不但难以开口说话,连侧耳倾听都十分辛苦。
  『妈妈,怎么回事?』
  在混浊不清的意识当中,瞎开眼睛的泪海,这么说道:
  『我的脚,不会动了。』
  这份绝望到底有多么深刻呢?如同女王一般的泪海;如同花朵一般的圣修伯里。
  可是她却不恨任何人,甚至连我也不恨。
  她只对我提出了一个请求。用尽全力,依赖着、哀求着我。
  「……所以。」
  卡夫卡鋭利低沉的语声,打断了我一再反复重演的记忆。
  「你就站上舞台了吗?」
  被卡夫卡这么一间,我抬起头。她的脖颈依然缠绕着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蛇,鳞片闪闪发光。
  她的侧脸毫无表情。虽然没有责备,但是也没有同情。她只淡淡地开口:
  「你没有去过学校对吧?」
  「是的。」
  我用嘶哑的声音点头回答。我并没有接受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试,当初修完义务教育时,母亲原本打算让我也走上表演之路。不过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把灿烂的舞台让给泪海了。
  在交战之前,我就已经输给了她,只有放弃,才是我唯一的胜利。我放弃这条路,然后为她加油,只有这么做,才有办法在不恨她的状况下结束这一切。我只要为了那个距离自己最近的、沐浴在聚光灯下的她,感到骄傲就好。
  有着同样长相的她,有着相似身形的她。
  只要把自己的梦想,重叠在那道身影上就好。
  「所以……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站上舞台的。」
  可是,正因为如此,当泪海封我说出「拜托你」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把自己重叠在她身上。
  『爱泪,代替我站上舞台吧。』
  所以我无法拒绝这句话。
  「嗯——」
  卡夫卡一边轻咬着大蛇的身体,让自己的伙伴感到不舒服,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不认为你没有资格。不过……」
  在野默喘息声的空档之间,传出她的声音。
  「舞台可是魔物啊。」
  再也回不去了喔。语毕,身为训兽师的她笑了。接触着常人厌恶畏惧的事物的第三代卡夫卡,脖颈上缠着一条大蛇地笑了。虽然肌肤上未施半点脂粉,但是她此刻的笑容却无比美丽。
  再也回不去了喔。
  这到底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泪海呢?
  我曾经看过初代少女马戏团的公演。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在我的回亿之箱里,那也是埋藏在最底层的回亿。我牵着母亲的右手,所以母亲的左手应该是泪海吧。
  站在最便宜的二楼站票区,混杂在大人当中的我一边紧抓着栅栏,一边看着光辉耀眼的舞台。现在观赏表演已经设有年龄限制,但是当时,只要是日间公演,不论几岁都可以入内观赏。虽说是初代,但是当时的少女马戏团已开始受到瞩目,记得当时的会场应该挤满了观众。
  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唯有感觉却依然鲜明。打击乐器的声响阵阵撼动着我的心臓,仿佛连脉动都将受其操纵一般,让我相当害怕。
  没错。马戏团之于我,是相当恐怖的东西。
  另外,恐惧足以支配人心这件事,也同样令我害怕。
  第一次观赏的马戏团表演,印象最深刻的表演项目果然还是空中飞人。身上穿着金光闪闪的服饰,虽为人身、却能在空中飞舞的她。
  在我幼小的眼中,只把这个表演当成与死亡比邻的恐怖行为。映入泪海眼中的光景又是如何呢?相信一定和我截然不同吧?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就梦想让我们其中之一——不,应该是让我们两个都加入少女马戏团。容貌和同的双生艺子,光想像就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华丽万分,而且也比较有价值。
  不费什么工夫就产下了五官清秀的孩子,而且还是两张相同的脸,母亲决定从中获取最大的好处。因此,我们每天都必须前往芭蕾和体操教室;而且早在懂事之前,身体就被迫记住了如何演奏钢琴。
  同样紧紧紥在后脑勺上的头发,同样款式的服装。我想,我们应该正是母亲的希望与梦想的具象化吧。
  如今,我以泪海的样貌,透过位于舞台边的荧幕画面看着观众席,周日的夜间公演依然是全场爆满。
  休息室里,在不断戳刺皮肤的紧张感,以及刚睡醒般的倦怠感笼罩下的我,就像是一只半睡半醒的龙。
  今天的最后一项节目,也依旧是空中飞人。这次一定要让大家看到我完美地在空中飞舞的身影才行!我心里这么想着。
  昨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哭着说自己果然办不到。
  我还是无法成为泪海。我没办法在观众面前演出。
  可是,泪海却不允许我这么说。口中说着「拜托你」的她,指尖用力到快要留下爪痕,微微渗血。
  『不要说你做不到。』
  她的话不断地来回荡漾。在我的耳中深处,在我的心臓内侧。
  『那是我好不容易才赢来的名字。我不想让给其他任何人。』
  这句话,让我感受到一股近似于过去自己对于马戏团第一印象的恐惧。
  干渴到极点的喉咙,就连吞口水也费尽千辛万苦。
  虽然只是待在舞台边,但不断上涌的紧张与压力,早就让心臓如警钟激怀不已,甚至有点想吐。要是能把这个绑手绑脚、麻烦至极的东西吐出来,不知道会多么轻松。我心里暗自这么想。这个地方既恐怖又孤单,比那座舞台还要更加孤独。
  然而当我想到泪海一直在这个地方,一直拼命地孤军奋战时,就让我忍不住想要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不行的,泪海。)
  我没有办法变得像泪海一样。虽然从她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开始,我就一直陪着她练习,可是,和春季开始便几乎每天登台的她相比,我还是相差太多了。
  什么东西相差太多?是觉悟。
  就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
  「欸。」
  另一个声音让我惊慌地抬头,发现眼前站着的人,是歌姬安徒生。管弦乐团的演奏正逐渐变得激昂,马戏团开演的开幕表演,照理说应该由她的歌声揭开序幕才对。
  可是,宛若人鱼公主的安徒生,今天也用她美丽的身影、动人的笑容,对着我微笑。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在哭呢。」
  要是哭了,妆可是会花掉喔。仿佛愉快闲聊般的安徒生说完之后,伸出她做得完美无缺的美丽水晶指甲,指着最深处的那扇门。
  「与其要哭,不如笑吧。如果连这个也办不到,回去的门就在那里,请自便吧。」
  如果不知道路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呼唤引路的妖精喔。歌姬安徒生,如同公主一般美丽且傲慢地这么对我说。
  「能够取代你的人多的是。」
  虽然不知道你是出自什么理由。她边说边像只小鸟一样偏着头。
  「但是在舞台上笑不出来的艺子,就只是个垃圾。」
  丢下这句话,她旋即踏着她轻巧的步伐走出舞台。她的指尖早已搭在五线谱之上,而且也不需要配合呼吸。歌声就在最巧妙的时机开始流写。
  依然呆若木鸡的我,口中一起念出了那首曲子的歌词。
  (「欢迎来到马戏团。」)
  请给我永恒。这首不断反复同样歌词的歌曲,是每一代歌姬持续不断地咏唱的、少女马戏团的代表主题曲。
  接受了各式各样的乐曲,录制并贩售了无数歌曲的第五代安徒生•花庭蕾、通称「哈尼」的她,唯有这首歌会不断演唱。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从她的口中唱出来的音阶,每一首曲子听起来都像是为了她才会诞生于世。
  请给我永恒。
  请给我永恒。
  唯有你的心,才是我所在之处。
  ——欢迎来到马戏团。
  会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
  就算我逃走、就算我撒谎、就算我根本是赝品,帷幕依旧掀开,今晚的表演即将开始。

  今天的开场节目是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接下来由呼拉圈的赫塞接手。我站在舞台边,看着其他艺子的表演技巧看到入神。不是作为一名观众,而是以同样站在舞台的表演者立场。
  她们到底是如何露出美丽的笑容、如何跳出美丽的舞步呢?若是问我是否了解她们的心情,我还是会回答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自己至少不要表现得太难看而已。而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
  「事情不妙啊,圣修伯里。」
  走近我身边、附耳对我说话的人,是驯兽师卡夫卡。她像平常一样,脸上画着如同咒术师一般的特别妆容,已经散发出些许的野兽气息了。
  「有人买下了特别席。」
  「特别席?」
  我艰着眉头反问。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思绪才好不容易回想起持别席的意义。在这个马戏团专用的剧场当中,从高价的SS席到便宜的站票席,全部一应俱全。当中更有能够指名某位艺子而购买的特别席,就在最前排的正中央,是最好的位子,同时也最抢手。
  我曾经坐在那个位子上一次。那是第八代圣修伯里初次登台的那一天,泪海为了我和母亲所准备的位子。
  卡夫卡她那如同珐琅般的假睫毛晃动了一下,低沉的呢喃声传进我的耳中。
  「而且是用你的名义。」
  我哑口无言。
  一般人很难买下特别席。至于指名某个艺子而买下座位的动作,更等于是对该表演者最直接的支持,这也是特别席之所以又被称为赞助席的原因。当然,当初泪海是以家属名义为我和母亲准备座位,但是即使如此价格仍是站票价格的十倍。
  「看得到吗?」
  她梢微揭开舞台边帷幕的一角,偷看着观众席。接着又用她满是伤痕的手指向舞台中央。
  「看,就在那里。戴着墨镜、留着长发的那个。」
  舞台边这里虽然看不见观众席后方,但是却能马上看到特别席。
  坐在那里的,是一位奇妙的客人。
  那是一位二十岁后半、或是三十岁前半的男子。虽然是男性,却留着一头笔直的长发,然而那样反而相当适合他,因此更增添了一抹神秘,看来应该是位容貌俊美的男性。美貌,却又奇妙。其中最奇妙的,就是他明明在观赏灯光不甚充足的马戏团表演,太阳眼镜应该是不需要的吧?我心里这么想,他可能是这座城市当中特有的奇妙人种也说不定。
  我想起泪海曾经说过,会买下特别席的人,对于金钱的感觉全都已经疯狂了。
  『虽然疯狂,但是在这座城市里,可能疯狂才是最正确的吧。』
  就像我们一样。她半开玩笑似地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无法了解她话中真正的涵义。
  「该怎么办?」
  我轻声回应,而卡夫卡也把脸凑了过来,悄声说道:
  「一般来说,我们必须对于自己的名义买下座位的客人有所表示。可以在节目进行途中,也可以在节目结束之后。」
  这一部分我也看过许多次。例如安徒生会唱出对方要求的曲子;卡夫卡则会靠近对方,让他抚摸野兽。
  既然可以对成为自己赞助者的人提供服务,当然也会有艺子趁机抢走别人的赞助者。
  可是——卡夫卡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泪海是怎么做的,你可能要问问她比较好。」
  联络得上吗?听到她这么问,我立刻慌张地点头。
  随后我迅速回到置物柜旁,从包包里拿出手机,透过通话纪录打电话给泪海。这是一台骨重级的简单手机。这台像是给小孩子使用的手机,是才艺表演学校规定的机种,黄铜制的手机吊饰是和泪海一样的款式。拨号音只响了一声半,在我还来不及开口之前,泪海沙哑的声音就已先传了过来。
  『喂,发生什么事了吗?』
  现在还在公演中吧?泪海的语气迅速又严厉。我像要躲进置物柜里似地蹲下,开始报告。
  「特别席上……」
  我还没有全部说完,泪海就已经意会过来。
  『是谁?』
  她仿佛针刺一般严厉地反间,我则是语带哭音地回答:「我不知道。」然而电话另一头的泪海并没有就此罢休。
  『如果是以前来过的人,我会记得。你知道名字或是特征吗?』
  总之我先说了自己第一个回想起来的特征。
  「戴着太阳眼镜,头发很长……」
  『啊啊。』
  泪海的反应,快到足以打断我的话。
  『那应该是宇崎老师吧。那是名牌服饰的首席设计师。那个人从以前就一直很照顾我,别担心,其他艺子是抢不走的。表演期间也不必特别做什么事,不过结束之后还是要去打一声招呼。』
  虽然觉得名牌服饰这个词跟那个人有点不太相配,但是自己只能一边听泪海说,一边点头。
  「打招呼的时候要说些什么?」
  『只要说好久不见、或是每次都很感谢您之类的话就好了。没事的,宇崎老师很温柔,每次都会开口夸奖我,就算失败也一定会出言鼓励。』
  「我知道了……」
  我颤抖地点头回应。这时有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出现了一点也不像是泪海的沉默。
  『爱泪。』
  一个小小的声音传了过来。和昨晚令人毛骨怀然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强忍着眼泪开口哀求的声音。
  『对不起啊。』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刺进我的胸口,却牵动起犹如打入木桩似的剧痛,让我差点流下眼泪。
  「不会。」
  我摇摇头。
  「只到你痊愈为止嘛。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非得这么说不可。说泪海的病况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人,是母亲。她说只要进行复健,泪海的身体,还有现在无法动弹的右脚,都会痊愈。但是至于我相不相信,则是相当难讲。
  『……说得也是呢。』
  泪海也如此低声回应。母亲的温柔,让她说出了没问题这句话。而我们两个女儿能做的,就是仿佛相信她的话一般努力点头。
  我听见至今仍然躺在单人房病床上的泪海的声音。那个从与我相似的体格当中发出来的,与我相似的声音。
  『听我说,爱泪。虽然我觉得说出这种话实在有点过分。』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呼吸。
  『不过你好好享受一下吧,舞台就是我的一切啊。』
  这句话就像是刺在我的心头上,随着疼痛逐渐沁入全身。

  第二次的夜问飞行,我全副心力都投注在不要犯错这一点上。透过尽可能小巧内钦的表演技巧、运用我最拿手的动作编排。每天早上的私人练习似乎发挥了一点功效,我的身体变得比昨晚灵活许多。
  但是我的焦虑还是远大其他感情。就在节目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的表演又失误了——像是失足滑下来似的比预定时间更早着地。我忍不住咬紧牙关,深感怀恼。
  是的,我所感受到的懊恼之深刻,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而已。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扼杀所有情绪,转身面向观众席。最前排席位突然映入眼帘,让我立刻瞪大眼睛。
  (咦……)
  特别席是空的。本来应该有个男性坐于其上的座位,现在空无一人。我忍不住张望搜寻,随即看到一道修长的背影。观众席虽然相当昏暗,但是那头长发肯定不会错。坐在特别席上的人,正朝着剧场外面走去。
  我随着灯光转暗时迅速退入舞台边。
  「不好意思。」
  然后再用焦急的声音驱散人群,从相关人士出入口跑到剧场外。这里可以隐约听见安徒生的歌声。站在外面的观众并不多,但是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因为我一身的舞台装扮而感到吃惊。然而我的焦躁之情却比他们更甚。
  (为什么?)
  一走出来,我马上就看到了那个高姚的背影。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即使无知如我,也能看出是高级品。他的手上挂着另一件灰色外套。我在他开口招呼计程车之前抢先叫住了他。
  「那个,不好意思!」
  对方回头。瘦削的脸频,高挺的鼻梁,端正的容貌魄力十足。太阳眼镜仿佛融入夜色。
  「请问,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
  在马戏团表演结束之前,而且是在我的表演结束之前就离席的这个人,应该是一直支持着泪海的人才对。尽管我的表演技巧的确不成熟,但是我不希望他是因为这个理由离席。
  我的内心或许正在期待着他可能是临时有事、或是身体突然不舒服之类的,这些可以充分解释他为什么中途离席的理由。可是——
  「没有啊。」
  对方微微侧着头回答。他单薄的嘴唇嘴角浅浅扬起,仿佛一切都无足挂齿,低沉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甜腻。
  「只是因为很无聊而已。」
  我整个人愕住,因为实在太震惊了。
  「太过分了。」
  没错,我下意识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周围的烟草与酒精气息轻抚过我的睫毛。安徒生的歌曲可能已经结束了,观众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他们一看到我,便远远地停下脚步,开始议论纷纷。
  我在这片嘈杂当中依然哑口无言。
  「那么,我换个说法好了。」
  对方的脸陡然逼近我的耳边。他身上的味道不是烟草,不是酒精,甚至也不是海潮的味道。而是一种水果熟透时会散发出来的苦涩味。出现在我耳边的、那低沉而甜腻的声音,让我直觉地向后退,畏缩起来。
  「小孩子出卖自己的身体,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快点上床睡觉去吧。语毕,男子便坐进了计程车。被留在原地的我,不知该做何反应。
  周围的交头接耳以及熙壤人潮挤压着我。
  我就像是被随机施暴狂狠狠殴打了一顿似的,一直伫立不动。

  像具空壳的我一回到病房,泪海立刻追问过来。
  「宇崎老师怎么样?」
  我本来想要满着她,但是这样就犯规了。而且看到我的这副脸色,泪海更不可能不询问。
  「就是……」
  听着前因后果的泪海说出一句「等一下」,中途打断我的话。
  「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那个男人他……」
  「你说的是谁?」
  「咦?」
  坐在病床上的泪海,身上披着一件羊毛衫,表情讶异地说道:
  「宇崎老师,是女的呀?」
  头发很长,戴着橘色的太阳眼镜。不是吗?听她这么一问,我连忙左右摇头。这么说来,当时实在太紧张了,根本忘了再次确认。
  「坐在特别席上的人是男的啊。」
  「可是你不是说头发很长……大概多长?」
  听到我说是直达背后的长直发,泪海身边的氛围顿时难以理解地混独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朝我靠过来,却马上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没事吧?」
  我抓住泪海的肩膀。随后立刻发现,那是因为她的脚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的关系。因为泪海的右脚正在反抗她的想法。泪海并没有回答没事,她只是仿佛不愿承认自己的右脚无法动弹似地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至今从来没有来过。」
  「那么,他肯定是第一次来的人吧。」
  这句话的原本用意是想要安慰她,但是说出口之后,我自己也发现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第一次坐在特别席上观赏,但是眼中所见的圣修伯里的表演却是出于我,这应该是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吧。
  「……泪海,对不起。」
  「没关系。」
  泪海的回答非常迅速。正因为迅速,所以可以知道她正确地理解了我为什么开口道歉。可是泪海并没有更进一步地责怪我。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只不过……」
  那个人很令人在意。泪海如此说道。
  「制作人手上应该有特别席购买者的名册。拜托,去看看那本名册上登记的名字。如果是知名人士的话,我应该马上就会知道。」
  知道名字之后,你要做什么?我询问泪海。而泪海不屑地哼了一声,将羊毛衫的前襟开口拉在一起,然后——
  「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
  她这么说的同时,黑色睦孔中也燃着愤怒的火焰。直到这一刻,我才像是望着镜子一般,了解到自己当时在腹部深处所感受到的炎热究竟是什么。
  那是愤怒——自己的荣耀遭人侮辱的愤怒。
  那个男人不屑一顾的,是我的表演。但是那却是泪海所在的归属,是她所有的一切。
  尽管是在苍白灰暗的病床上,也不能原谅他!泪海这么说道。她再次从喉咙深处挤出「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然后低下头来,像是呕出血块一般补上一句:
  「……总有一天。」
  那令人毛骨惊然的扭曲侧脸,让我的胸口揪成一团,忍不住随下一口唾沫。
  总有一天。也就是等到泪海的脚痊愈的时候。「没问题的。」如此吿诉我们的人是母亲。连医生都不曾这么说过。虽然无法相信,但是也只能相信。相信她会再次完好无缺地回来。
  所以至少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要好好帮她守住。在她重回舞台之前,守住泪海的舞台、泪海的名字、泪海身上的聚光灯。
  至少要守住她人生的一切。要是我能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她守住这一切就好了。
  (可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此我到底该怎么做。

  少女马戏团的公演内容会依照各个季节而变动。现在正值春季公演,除了艺子之外,管弦乐团的演奏者、照明还有音效,都有专属人员负责。
  其中负责舞台整体演出的制作人,其影响力甚至遍及角色以及节目表安排。当我去找他索取特别席名册的时候,我看到资深制作人前岛先生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忙碌地触碰着平板电脑。他没有把咖啡放下,直接尖着嗓子对我说:
  「最近这几天,你是不是身体状况不好?」
  正准备离开房间的我,因为这句话停下了脚步。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对不起。」
  「不必对我道歉。」
  面对着用神经质的声音开口说话的制作人,我低下了头。这位制作人的本业是电影导演,至今已经负责过多次少女马戏团的舞台演出。如果泪海不是今年春天刚继承名号的新人艺子的话,我的身分可能也早就被揭穿了也说不定。制作人连头也不抬——
  「你们并不是完美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然后用他含糊的声音这么说。
  「不过,要是你忘了还有许多人想要取代你的话,那可是很让人伤脑筋啊。」
  好的。我回答的声音十分沙哑。
  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话。而我像是逃跑似地离开了房问。
  刺下的钉子,留下了完全无法忽略的伤痕。
  想成为圣修伯里的人,虽然称不上是多如繁星,但是双手依然数不完。如果只论单纯的憧憬,那更高达数百人之多,当不上的人也同样不在少数。虽然如此,但是现在却是由我这个早已放弃这条道路的人,代替她站上舞台。
  虽然上了公立学校,却没有放弃芭蕾和体操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养成习惯了。我并不讨厌默默地运动身体。此外,当泪海逐渐站上顶峰,我也很自豪自己能够成为她的最佳商量对象。
  我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才会如此喜爱她在舞台上绽放的光芒。
  众多的喝采。
  欢呼。
  那个和我相似,但却截然不同的美丽身影。
  展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而且受到所有人喜爱。
  那种感觉仿佛是某种欢愉。
  我叹了一口气,望向我手中的名单。在这当中,用圣修伯里的名字,买下昨天的夜间公演入场券的人是……
  (咦?)
  Antoine Bishop——这是那一天用圣修伯里的名义买下特别席的人名。因为怎么看都不是日本人的名字,让我感到加倍混乱。
  「安托万……」
  我看著名单,下意识地低声稳出这个词。
  「不对喔。那念作安东尼。」
  突然有人出声搭话,我迅速转头看去。星期一是马戏团的休演日,伫立在杳无人烟的剧场里的人,是身上穿着淡粉红色春装的歌姬。
  「因为制作人说你跑来了。」
  在舞台上总是将头发完美紥起的安徒生,今天放下了头发。看起来似乎更为年幼。
  「安东尼•毕夏普。据说是这个月刚进入黑杰克剧院的新人发牌员。国籍是美国籍,但是双亲都是日本人。在进入赌场之前好像是在美国当魔术师吧。」
  安徒生一边用她戴着水晶指甲的手指操作手机,一边用她闪耀着唇彩光芒的嘴唇,说出这段介绍。她平常总是戴着金色假睫毛,不过今天的睫毛是黑色的。
  「你认识他?」
  我惊课地询问。安徒生抬起了脸,随起眼睛。
  「怎么可能。」
  她作出可爱的模样,灵活地闭起一只眼睛。
  「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而已。」
  我感到加倍疑惑,缴起眉头。
  「为什么……」
  「吸呀,理由很简单呀。」
  安徒生依旧不改脸上那宛如春季照日般的笑容。
  「因为那个人,明明坐在最前排,却在我唱歌之前就回去了哊?」
  当然会对他感到与趣呀。歌姬虽然是笑着说出这番话,但是她的眼睛却毫无一丝笑意。我感受到背脊出现阵阵凉意。
  在马戏团表演结束前中途离席。这个行为不只是伤了我和泪海,似乎也伤了演唱谢幕曲的安徒生的自尊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调查出那个人的美国国籍和赌场发牌员身分,但我很犹豫是否要追问这件事。
  歌姬安徒生,长达五年来一直都是这个马戏团的带刺攻瑰,同时也是拥有剧毒的海洋生物。美艳无比的她,身边经常围绕着一些黑暗的谣言,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男人的身影。
  这个少女马戏团里,有好几个不成文规定,严禁丑闻就是其中之一。身为艺子的她们不但不允许自由恋爱,结婚更是绝无可能。甚至连针子,也会因为引发丑闻而被学校退学。然而歌姬安徒生却经常被网路与周刊杂志报导为情史丰富的女人,多次引起騒动。至于她还是能够继续担任马戏团歌姬的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报导全都是因为嫉妒而握造出来的……还是因为她后台之硬,区区丑闻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至少,特别席贩卖数量最多的就是她啊。』
  我唯一知道的事实就只有这个。泪海过去曾经对我这么说。
  近在眼前的安徒生,看起来虽然有着一点也不像二十五岁左右的少女特质,然而内心的激烈情绪似乎比泪海还要更加猛烈。
  「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混进去看看的。」
  安徒生拿出她的名牌钱包,伸出手指,以独特的动作拿出一张名片,然后递到我的胸前。
  「因为我遇上你了,所以这个权利就让给你吧。如果想和那个人聊聊,不妨去一趟吧。」
  我低头一看,那张散发着高级感的厚实名片,上面印着黑杰克剧院的店名,以及Antoine Bishop等文字。
  「毕竟那个男人是用你的名字买了特别席呀。」
  察觉她的话中涵义后,我慌慌张张地摇头。
  「我不能去剧院这种地方。」
  实际上进行着赌博行为的各大剧院,未满二十岁的人若是想要进出,必须要有监护人陪同。然而就算有人陪同,除了无法换成金钱的代币游戏机之外,亦明文禁止不准上睹桌游玩。所以我对安徒生说,就算拿到这张名片,我也没办法进入剧院。
  「真是傻子。」
  但是安徒生却露出了仿佛看见愚蠢小孩一样,以无可奈何、却又流露出慈爱之情的眼神这么说道:
  「你呀,以为自己是谁呢?」
  在这个湾岸地区——
  还有哪个少女能够比我们更任性?
  这句傲慢得惊人的话,让我感到有点眩晕。这是身为特权阶级的她所说出的话,正是这份特权,提高了她自身的价值。我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可是——
  我看着那张高级的名片,看着上面的英文字母,想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人所说的话,仿佛融入了逸乐之城的黑暗当中一般的话语。
  「……那个人,他说我们是在出卖自己的身体。」
  而且自己无法反驳这句话。看着沐浴在欢呼声之下的泪海,难道自己真的一次也不曾想过,她是在出卖自己的年轻、美貌,以及她的身体吗?而且对方还说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安徒生因为我所说的话,挑起了她那修饰得极度完美的眉毛。
  「吸呀,真是失礼。」
  这句话当中并不包含以往的冷酷。她鼓起了她小小的脸频,将她精密计算到极致的可爱小脸蛋微微歪向一边。
  「如果真的有人蠢到说出这种话,请你一定要这样告诉他。」
  下一秒钟,歌姬的声音就像鞭子一般打在我的身上。
  「我们出卖的,是生命啊。」
  第五代歌姬安徒生露出了少女般的微笑。这句话当中没有任何虚假成分,也没有半丝半毫的夸饰。所以我才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句话给吞没掉。接着,安徒生把钱包收回皮包里,换了一个态度悄声说道:
  「那么,就麻烦你顺便帮我向泪海问好吧。」
  这句话,让我察觉到某种可能性。于是我垂下视线,以颤抖的声音轻声回应:
  「……你也调查了我的事情吗?」
  听到我的话,歌姬露出了几乎令人意外的柔和笑容,仿佛是为了让我安心一般。
  「那家医院的院长是会保密的人,不必担心。」
  作为回答,这句话已经相当充分了。我虽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感到惊讶,但是听到院长二字,让我抬起头来。
  「泪海她……」
  会好吗?我本来打算这么问的,但是随即闭上了嘴巴。安徒生充满水润感的眼睛如箭一般盯着我看。那个动作让我的胸口感受到如针刺一般的感觉,所以我说不出口。
  现在,要是我真的问了她泪海会不会好——
  如果得到的答案是不会好了呢?如果她说泪海的身体再也不会恢复原样了呢?
  我脚下的基石应该会轻易地崩坏吧。不然的话……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突然,安徒生把手放在背后,像是探头过来似地仰望着我。
  「这是我们在才艺表演学校学到的事。因为我想你应该没有入学,所以就让我说给你听吧。我们总是在同一个节目里赌上性命。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被要求的并不是完美。就像花朵每一天的风貌都不一样,我们学到的是要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从她永远都在歌唱的嘴唇中清晰了亮地说出来的这番话,是她们的理念。
  「我们并没有长久的生命。」
  虽然像是在海中游泳的鱼一样自由,但是她们早就发现,这里其实只是个圆柱型的大水槽。「所以才有办法一直咏唱着,请给我永恒。」
  请给我永恒。
  唯有你的心,才是我生存之处。
  我想起了她欢迎客人前来马戏团的歌曲。当歌姬即将离开休息室的时候,她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声调依然像是母亲一般温柔。
  「好好振作起来吧。能够取代那个孩子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只有你,才能守住她的名字。」
  随后她便离我而去。
  安徒生身上,有种宛若大海一般的清爽气息。
  简直就像人鱼公主一样。我征征地这么想。

  化妆是一种面具,同时也是魔法。
  就如同其他众多少女一般,我从小、我们从小就很喜欢化妆。母亲从来不责备我们的化妆游戏,相反的,甚至还会指导我们。至于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我们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假人可以画。我们会互相抚平对方的毛孔,涂上唇彩,描枪眼线,然后享受着完成两张同样脸孔的过程。
  当完成度高的时候,我们会故意捉弄母亲,让她伤伤脑筋。听到她问「你是泪海?还是爱泪?」的时候,真的让人觉得非常有趣。不仅泪海曾在我的脸试过许多次妆,我也自认自己相当了解泪海化妆的习惯。
  我定好妆,穿上宴会裙,踏上了即将漂浮在夜色之中的湾岸地区。脚上的粉红珍珠高跟凉鞋,每走一步就发出一次响声。
  擦身而过的人们再三地回头看我。我知道自己一旦停下脚步,他们就会过来搭讪。所以我紧闭着嘴巴,在大人们之间穿梭前进。
  湾岸地区有着无数家餐厅、旅馆,以及通称为剧院而并设有旅馆的赌场。由于每一间店都有提供酒精饮料,没有成年人士陪同的未成年人通常无法进入。
  黑杰克剧院位在湾岸地区最靠近海边的地点。入口处负责接待的年轻男性一看到我,便挑起了眉毛。不过看起来并不是「有小孩子跑进来会让我们很困扰」的表情。如果他是被我的模样迷住了的话,那就有胜算!我心中暗想。
  原本我就决定不惜战斗也要前进,就算途中遭人阻档,也早已有所觉悟。
  「我想要找人。」
  我把名片递给接待处的服务生。
  「找这个人。」
  服务生看了看名片,随后恭恭敬敬地低头回答:「请稍等一下。」当他准备离开柜台时,可能是发现其他客人似乎打算找我搭话,于是他又说:
  「请跟我来。」
  她没有把我独自留下,而是领着我一起离开。
  和我们剧场相同,剧院的员工也同样必须拥有一流的接待技巧。因为这外国观光客众多的湾岸地区,已然逐渐成为这个国家的对外门面。
  我脑海中出现的是泪海,还有那个能够魅惑人心的美貌歌姬。心里满是走钢索一般的紧张感,所有人都盯着我看,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是空中飞人圣修伯里。
  剧院里就像是举办着舞会一般热闹嘈杂。男性们穿着或黑或灰的西装,女性们则是身着晚礼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飮品或香烟,各自看着赌桌,或是玩着游戏。
  其中有个济满了人的赌桌。正面位置有个像是要擭住所有人潮似地洗着牌的人,就是我要找的对象。黑色长发,脸上依旧戴着太阳眼镜。身上的燕尾服外套已经脱去,只留下背心,为我带路的服务生走进了俗称为PIT(注:此为赌场用语,PIT指的是数张赌桌围绕起来的一方空间,发牌员站在此区。)之站台区内,对他说了几句话,随后他便注意到我的存在。
  「稀客稀客啊。」
  安东尼伸手一挥,人潮自然分开。可以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应声回头,然后目瞪口呆,我走进了这些人所分开来的道路之中。努力望着前方,小心不让双脚颤抖,不让自己咬住嘴唇。
  安东尼还是像之前一样,用他端正的五官露出面具般的微笑,开口说道:
  「看来这个国家的马戏团似乎是来到赌桌前表演了呢。」
  这句话让周围的人们騒动起来,应该是确定了我的身分的关系。安东尼继续说了下去:
  「请问需要秋千吗?还是说你其实是偷偷溜出来的呢?星之王女。(注:出自《小王子》一书的日文译名《星の王子さま》。)」
  我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我是来见你的。」
  听到这句话,安东尼的盾毛扬了起来,嘴角讽刺地扭曲微笑。
  「哎呀哎呀,可是我现在正在工作中昵。」
  他的口气就像是面对着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但闻言喊出「别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人,是周围的客人们。
  「你怎么可以拒绝圣修伯里难得的邀请!」
  这些话像是涟漪一样蔓延。我在自己办得到的范围当中望向四周,努力露出生硬的微笑。
  「真是没办法。」
  安东尼夸张地耸了耸肩,从PIT之中走出来。身上没有穿外套的他,双腿显得更修长。他走在前面,带我来到剧院的角落。在吧台前方停下脚步后,他问我「要喝些什么吗?」而我摇头。感觉就像是被迫配合三流戏剧的演出,十分令人恶心。
  「……那一天,你为什么要买下特别席的票?」
  我单刀直入地问。我只想问这个问题。因为被人用那个名字买下的席次,应该是属于泪海的才对。
  安东尼一边用煤油式打火机点起了纤细的外国烟,一边回答:
  「没什么特别理由。有个赌光身上所有钱的客人,说他要是继续领钱出来的话,就会被他太太发现。」
  我盯着他的侧脸,只看到了黑色的障孔。他的脸并没有对着我。
  「而他拿得出的有价票券就是那个。」
  安东尼的说明十分单纯。「那么——」他从喉喃深处发出闷笑,抢先答覆如果你想问为什么要选择空中飞人的话:
  「我的名字法文念安托万,英文念成安东尼。安托万•德•圣修伯里。(注:即《小王子》、《夜间飞行》作者圣修伯里的部分名字。全名为安托万•玛丽•罗杰•德•圣修伯里(Antoine Marie Roger de Saint-Exupry,1900年6月29日~1944年7月31日)。)」
  因为名字一样。安东尼这么解释。他歪过头似地转头看向我,发丝滑落在肩膀上。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所以你大可安心。」
  果然又是令人不快的说话方式。
  「就算买了其他人的名字,我也还是会离开的。」
  他这么说。我把颤抖不停的拳头压在胸前,努力试着吸入空气,然后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没能留住你,是我的责任。」
  不管其他的事物是否拙劣、是否不成熟,只要我的表演技巧够美丽,就能让他留下。如果是泪海,相信就不会让他决定中途离席。我是这么认定的。可是安东尼还是在墨镜后方微微笑了一下,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
  「如果是脱衣舞的话,最好是更性感一点比较好。」
  除了甘甜的古龙水香气之外,还溺漫着另一股异国烟草的苦味。
  「还是说,应该要从脱衣服的方法开始教起呢?我虽然对女童没有与趣,但是还是可以提供一点建议,教你如何引诱客人喔。」
  因为这一句话、以及他脸上明显的嘲讽,我伸手按住安东尼胸前,把他推开。
  「你真恶心!」
  我忿忿地吐出这句话,狠狠地瞪着他。
  「歌姬安徒生说了,我们出卖的并不是身体,而是在出卖生命。」
  迅速说完后,简短回答了「是吗?」的安东尼一面捻熄香烟,一面毫无笑意地宣告:
  「能够让自己擅长于出卖生命的,是小孩子的特权。」
  那种东西比年轻少女的身体还要更加廉价,他不带任何笑容地吐出这句话,随后伸手拿起吧台上的矮杯,像是为了懦湿嘴唇似地浅尝一口,回到二十一点的赌桌去。
  我还是站在原地,如同上一次一样呆愣不动,不过到了第二次,我认为我已经十分清楚自己腹内深处的炎热究竟为何物了。
  我咬住嘴唇,大跨步地走了出去。分开人群,走到二十一点的赌桌旁,我对着坐在有着高耸椅背的小椅子上的绅士开口:「不好意思。」而对方似乎也对我的脸有印象,扬起眉毛。
  「可以让我坐在这里吗?一次就好。」
  客气地开口询问之后。对方满脸笑容地回答当然可以,然后把位子让给我,发牌员并没有出言干涉,周围的客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我要赌。」
  我刻意用高冗的声音说着。仿佛要一吐腹中的炎热一般。我紧盯着安东尼,然后开口:
  「要是我赢了,就请你再来看一次马戏团表演。随时都可以。」
  正在切牌的安东尼,嘴边露出一抹微笑。不过我觉得那只是他挂在脸上的冰冷面具而已。
  「如果输了呢?」
  他用低沉的声音反问,让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但是我依然毫不畏惧地回答:
  「我就把上次特别席的费用退还给你。」
  因为没能让他充分享受表演,所以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安东尼却微微耸了耸肩。
  「真是没什么好处的赌局呢。」
  他果然又用了这种令人厌恶的说话方式。这次喊着「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啊!」出声拥护我的人,也依然是周围的客人们。
  「能让马戏团的圣修伯里动手切牌,这不是很光荣的事情吗?」
  我确实期待着客人们如此说。毕竟不论是多么无礼的人,只要眼前的男人对自己的工作诚实,他就无法随意拒绝。我的预感准确命中。安东尼轻叹一口气之后——
  「那么就从面朝上的牌开始。」
  戴着戒指的细长手指,丢出了一张牌。

  二十一点,在我所知道的赌场桌上游戏当中,算是比较容易的游戏。规则相当单纯,手上拿到的牌面总和越接近21的人,就是赢家。虽然单纯,但是当然不表示它很简单。
  我记得我们曾在学校的休息时间和校外教学的时候,把发夹和零食当成寿码,玩起扑克牌游戏。这可能是许多学生的家人都在赌场工作的学校才会有的特色吧。
  「今天就用Double Decker来进行吧,希望各位也一起同乐。」
  安东尼这么说道。Double Decker的意思是使用两幅扑克牌。照例说使用的牌越少,越容易预测牌面,对客人较有利。身为庄家的他发给我一张正面朝上的牌。接着他也发给自己一张。
  我看到自己拿到的第一张牌是黑桃A,不由得屏住呼吸。被花朵包围的巨大黑桃图案当中,细细描续着看似惊惊的蜂巢。这张牌,几乎就象征着赌场、象征着二十一点。
  他拿到的是梅花6。
  我的另一张牌是方块5。他的另一张牌依然是正面朝下。此时,双方手上的牌正好能凑成21的「二十一点(BLACK JACK)」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我的牌面数字,若是把A当成11的话就是16点;若是当成1的话就是6点。
  「要再来一张吧。」
  周围的客人异口同声地这么说。我也无意识地点了头。
  「请再给我一张。」
  他丢来的下一张牌是方块5。唔嗯!周围发出了阵阵蛮闷的声音,我也咬着嘴唇陷入沉思。
  因为出现了2点以上的牌,所以现在不能再把A当成11了。也就是说,我现在手中的牌是1、5、10,总共……16点。
  虽然想要再来一张,但若是出现6点以上的牌就会爆点,自动落败。和其他任何游戏一样,过度贪心就会导致在瞬间败北。
  「这还真让人犹豫。」
  「不不不,可是这样……」
  周围的人开始讨论着无解的问题。我暗自预测着还没掀开的牌,还有安东尼手中的牌。他亮出的牌是6,二十一点游戏当中,出现率最高的数字是人像牌象征的10。如果他的底牌是A的话,就是自己输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是A以外的卡片,他就一定会再抽一张牌。
  「庄家也是6。现在只能等他自己爆点了。」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再来一张。」
  窃窃私语声不断交错。我吞了一口唾沫,望着安东尼的脸。我看着他脸上纹风不动的假笑,心里想着若是泪海在此,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是我,就会直接等待庄家自己爆点,而不会赌在机率较低的可能性上。
  可是,如果是她的话,她一定会目视前方,毫不犹豫地如此说出口吧。
  「再来一张。」
  观众们騒动起来。但是安东尼的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微笑,没有反应出任何感情。他细长的手指抽出牌组最上方的那张牌,丢给了我。
  哇!周围爆出欢呼声。
  我拿到的牌是——红心4。
  1、5、10,然后是4。总和是……20,我在距离爆点只有一线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忍不住把刚刚时化的气总呼了出来。
  「真了不起。」
  「这真是让人意外啊!」
  「不愧是马戏团的大明星呢。」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夸奖分出胜负的我。可能是因为紧张过度,我就在无法顺利露出笑容回礼的状态下,作出暂停叫牌的手势。
  安东尼把自己盖住的牌掀开,牌面是梅花1O他的点数总和是16,必须再抽一张牌。
  「果然没错。」
  「我早就料到了。」
  「为了求今晚的赌运,想请圣修伯里签个名啊!」
  虽然被一群确信自己已经获得胜利的人包围,我仍无法抹去心中的一丝不安,的确再世没有比现在更有利的状况了。他抽的下一张牌,若是4,就是平手;若是3以下,就是我的胜利;而且就算是6以上,也同样是我赢。以机率来看,我算是压倒性地有利。
  可是。
  他说不定会……
  细长的手指,翻开了追加的牌。那张牌是——
  「怎么可能!」
  比刚才更激动的欢呼声淹没赌桌。呼声如同怒吼,还有高冗的口哨声,笑声和掌声。
  安东尼抽出来的牌,是梅花5。
  10、6,然后是5。他的牌面总和是——21。
  20与21,客人们虽然纷纷赞扬我的表现,但是仍然无法颠覆胜败结果。那是唯一一张能够让我完全败北的卡片。安东尼还是挂着虚假的笑容,开口说道:
  「真是愉快的赌局,当然,我是不会收取赌金的。」
  他的声音字正腔圆到有点虚伪。
  「各位,请为了美丽而且勇气十足的圣修伯里鼓掌吧。当您下次前往马戏团时,请务必多多关照她。」
  随后他走出赌桌,站在我前面说道:「我送你。」客人们的掌声推着我站立不稳的背脊,光是为了不让自己低下头来,就令我费尽千辛万苦。我一点也笑不出来,脑中想起了在舞台上犯错时的泪海。从我的腹部深处不断翻腾上涌的感情,是懊恼。
  来自拉斯维加斯的魔术师。美国出身,手指灵巧的二十一点发牌员。这样想只不过是连死不认输都称不上的悲惨念头而已。
  当他送我到剧院门口时,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是骗术。」
  这句话似乎传进了安东尼的耳朵。他的嘴唇胁起,露出独特的笑容。
  「错了。」
  对于怀惨无比的我所发出的不平之语,他并没有完全否定。
  「那不是骗术,只是一场秀而已。」
  接着,他把两张扑克牌塞进了我的胸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连眼睛也几乎冻结。这时耳边传来了尽惑人心的低沉嗓音。
  「为了感谢你以来宾身分参与演出,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淡淡的甜香扑鼻而来。
  「胜利的铁则就是看准放手的时机。当你获胜时,就要放手。」
  对着无法掌握话中之意而扭曲着脸的我,他又说了一句:
  「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命……这一季,空中飞人说不定连命都会被人盯上喔。」
  说完这些话,安东尼便回到剧院当中。
  残留在我胸口的,就只有分出胜负的两张牌,红心4和梅花5。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 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Ⅱ

  塑造内心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呢?
  我偶尔会思考这种事情。学校的课程曾经教过,从双亲身上继承而来的基因就是我们身体的设计图。就算不是如此,光是以双胞胎的样貌出生这件事本身,也让人感到十分特别。
  拥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细胞,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另一个自己。不是两个,而是成对诞生于世的我们,世因为母亲的教育,而一直为能成为相似之物而努力。尽可能地吃相同的东西、作相同的运动、睡相同的时间、穿相同的衣服、读相同的书本。对此感到绑手绑脚的次数其实绝不在少数,而且我们的自我认同可能也因此出现了巨大的扭曲。不过硬要说的话,这些还算是愉快的行为,至少比自己独自一人长大成人要好。虽然讨厌的事情多出了两倍,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仍然觉得过去那段日子同样也有两倍的快乐。
  我不知道其他的双胞胎,一般来说是如何生活的。因为我一直到了十九岁,都没有遇过我们以外的双胞胎。不过我不知道这是日益严重的少子化结果,还是纯粹的偶然。
  我觉得,用尽一切努力、让我们尽可能地相同的我们,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内心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医院走廊吹进来的风,蕴含着一丝夏天的气息。
  这里是相当洁净的空间。为了换掉花瓶里的水,我来到院内的洗手台前,因为单人房里的洗的洗脸台太小,而且有点故障。
  就算是走廊的角落,也仍然是一尘不染的洁净空间。白色的花瓶,扭曲地映照出自己的脸孔。今天不必去剧场,所以我没有化妆。完全没有覆盖着任何层次的五官,果然每一处都和双胞胎姐姐有着些微差异。
  我装了大约半瓶左右的水,然后抱着花瓶回到病房。单人房的房门只要稍微碰触,感应器就会启动,自动开敢。隔帘使我无法看见病床上的状况,但是我却听到那里出现了小小的动静。「痛!」
  「泪海……!」
  我把花瓶放在附近的桌上,慌慌张张地冲了过去。想要下床的泪海,正因为失去平衡而坐倒在地板上。
  白天由我代替外出工作的母亲,留在病房内负责看护。才刚入学不久的大学,我也已经决定提出休学申请。虽然大学让我有点在意,但是对我来说,照顾自己的双胞胎姐姐,还有她托付给我的角色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不是跟你说过不行吗!」
  我抱着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的时候,赫然觉得轻得很不自然。
  她稍微瘦了一点,这个念头让我冒出一身冷汗。她的肌肉可能开始衰退了也说不定。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不止撑过了困难的手术,而且在这种光是呼吸就会伴随痛楚与苦温的日子里,她依然毫不示弱,持续忍耐。
  我的双胞胎姐姐泪海在练习中发生意外,至今已过了一星期。她的右脚仍然残留着麻痹感,还是无法自由活动。「只要复健就一定会康复!」母亲虽然这么说,但是复健课程却始终无法开始。等不及的泪海于是背着医生和护士活动身体,每次都让我和母亲吓得胆战心惊。
  「医生也说过现在还不能乱动吧——」
  「要是不乱动,就没有办法把身体重新锻练起来。」
  泪海像是打了我一耳光似地回答。她的脸上依然因疼痛而扭曲着。
  她想把自己早已失去儿时柔软度的身体重新锻练起来,这样的决心让我哑口无言,只能不知所措地让她缓缓坐回病床上。
  床上散落着好几本已翻烂的文库本。有《小王子》,《风沙星辰》,以及《夜间飞行》。
  音乐播放器的耳机里,也隐约传出交响乐团演奏的马戏团背景音乐。
  我觉得她的灵魂并不在这里。虽然身体近在眼前,但是内心已经飘荡到远方。
  飘荡到那座遥远的舞台之上,聚光灯照亮的那个地方。
  仿佛空壳一般的泪海,她的侧脸流露着绝望。同时,她的眼中仿佛也摇荡着坚毅不屈的火焰,黑色的瞳孔反射出黯淡的光芒。那道光芒,令我这个凡人感到恐惧,可是同时也像是黑暗当中的火光一样让人安心。她并没有放弃,而且还拥有比任何人都更坚定的决心。让我能够打从心底相信,泪海一定能成功。
  在我所知的范围之内,泪海比任何一个成年人、甚至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来得坚强。
  所以,虽然我们是双胞胎,我还是可以非常明确地认知到她是「姐姐」,而我,是不成材的「妹妹」。尽管我们年龄相同、身高也只差了几公厘。
  泪海是我的姐姐。
  同时也是我的骄傲。至今依然。
  「舞台怎么样了?」
  像是为了摆脱掉痛楚、愤怒以及不安,泪海迅速地开口问道。没有办法立刻回答的我,一边用手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用舌头添着牙齿内侧,寻找可用的字句。
  「……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好——」
  我没有自信,我用沙哑的声音这么回答。节目表是早已决定的东西,所以我也已经站上马戏团的舞台许多次了。那段时间,对我来说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是。就算能够毫无失误地完成表演,传进耳中的掌声也十分空虚。因为我是虚假的。因为我根本配不上这些掌声。
  「别担心,你一定可以做好的。」
  泪海安慰似地对我这么说。
  「爱泪比你自己想像的还要更有实力。」
  因为你至今一直陪着我练习呀。泪海露出浅浅的微笑。
  可是!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可是!观众想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泪海啊。
  我永远也赶不到,而旦也永远不可能追上。
  只要在泪海回来之前就好。至少在这一季,我要守住泪海的位置。我心里如是想。
  (至少,在这一季。)
  思忖及此,一句相当危险的话突然闪过自己的脑海。那是自己每次和泪海见面时,每次都想说出口、但是却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呐,泪海。」
  关于那个绝对不可原谅的、名叫安东尼的发牌员,我只有把自己向他挑战之前的对话告诉泪海。听完那些话,泪海只嗤之以鼻地回了一句:「真看不起人!」我有预感,若是歌姬安徒生听完我的话,应该也会出现同样的反应。
  我说出来的部分,仅止于自己向他挑战为止。在那之后的对话,就像他交给我的两张扑克牌一样,依然藏在我的胸中。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才好。
  『……这一季,空中飞人说不定连命都会被人盯上喔。』
  邪魅美丽的男性发牌员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不吉利的预言。我至今仍不懂他话中之意。虽然不懂,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的,是那张眼睛被人涂黑的圣修伯里宣传单。
  假设,如果有人想要加害圣修伯里的话?
  我尽可能地装出冷静的声音,开口说道:
  「……泪海在马戏团里,是不是……碰过什么讨厌的——」
  讨厌的事情?在我还没问完之前——
  「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
  泪海立刻回答。拉住我的手的动作也非常迅速,黑色的瞳孔微微向上,笔直地注视着我。
  她反问的并不是「做了什么吗?」而是「做了什么?」这个反应,已经等于是对我的问题的某种确实回答,所以我皱起了眉头。
  我回想起环绕在马戏团以及学校周围的跪异传言,还有偶尔回家时,动作粗暴、脸上充满不快神情的泪海。因为我无从置喙,所以一直假装没看见的那个神情。
  「我只是假设而已。」
  我低着头回答。泪海的眼神太坚定了,实在很难逃开。
  「假设,我因为某件事,而被某个人做了讨厌的事情的话……」
  该怎么做才好?我如此询问。我该怎么做?而泪海一直以来又是怎么做的?
  此时,泪海第一次垂下了眼睛,望着下方。泪海浑圆的眼窝上,浮着几条青色的血管。嘴唇也同样微微泛青。
  「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要忍耐。」
  泪海用刻意压抑住情感的声音,仿佛呼吸一般轻声说道。然后,把她拉住我手腕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抬起头来说道:
  「如果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你就这么想。受到恶意攻击的人是我,不是爱泪。」
  受到恶意攻击。泪海所采用的文字表现,让我觉得那是接受了这件事、并且以理性加以诠释之后才挑选出来的字眼。所以我随起眼睛,再次发问:
  「泪海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吗?」
  即使被那种看不见的恶意彻底重击,也还是觉得没关系吗?
  听到我的问题,泪海突然笑了。那是非常动人的笑容。美丽的笑容。
  「因为我觉得,遭到别人毫无道理可言的厌恶,是胜利者才有的特权。」
  这句话并不是在逞强。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是女神一般。虽然容貌相同,但是却神圣而不可侵犯。那是绝对在我之上的人才有的表情,是拥有着让我感到骄傲、也让我感受不到任何懊恼的实力差距的「姐姐」。
  「嗯。」
  我点顕回应。尽管脸是的表情变得有如惨笑。
  既然泪海说了那是胜利者才有的特权,那么就没有必要刻意排除这个状况,也不需要为此感到烦恼。我果然还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努力地守住一切。我心里这么想。
  当你躺在这张病床上的期间,我要守住站在这个位置的你,让你远离这蛮横的暴力。为了让想要尽快回到舞台上的你,能够尽快地回到你应当所在的地方。代你承受那些朝你张牙舞爪的恶意,可能就是我唯一办得到的事情也说不定。
  只要抱着这个想法,不管任何事我应该都可以忍耐。就在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爱泪。」
  坐在病床上的泪海,探过头来张望似地说道:
  「舞台还是一样,只让你觉得痛苦吗?」
  听到这句话,我左右游移着视线搜寻答案,但最后还是只能沉默不语。因为代替泪海站上的舞台,对于身为赝品的我,负担实在太过沉重、艰辛。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我虽然无法回答,但是我的心思似乎已经完整传达到泪海那里了。双胞胎虽然不见得能够知道彼此所有事情,但是比起他人,我们还是更能轻易地互通心意。
  泪海把手从我身上移开,仿佛垂下肩膀似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可以稍微乐在其中一点就好了。」
  没错,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
  我没有准备任何词汇来回答这句话。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到底何谓乐在其中,而且我也不觉得那是一件我可以乐在其中的事。
  于是我悄悄地将视线偏了过去,偷偷瞟了泪海无法动弹的脚一眼。心里想着要是能让我代替她受伤就好了之类毫无意义的事情。
  如果受伤的人是我,那会是多么轻松的事啊!思及此,我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变得越来越灰暗。我心里当然清楚,这种事情不可能实现。尽管如此,或许是因为我看到躺在病床上、让身上好不容易锻练出来的肌肉逐渐退化的她,心中第一个出现的念头仍然是「要是自己可以代替她就好」,所以我才有办法继续撒着这个谎。
  「泪海果然好厉害。」
  像是为了挥去心中灰暗的情绪,我硬是济出笑容说道:
  「因为你有办法说那个舞台有趣呀。」
  我就没办法了。刚说完,泪海就用手抵着膝盖,撑住自己的脸,露出了眺望远方的神情。
  「在我眼中——」
  白色的病房里,只有泪海的声音再三回荡。
  「从舞台上看见的观众席,看起来就像是金黄色的丘陵。」
  虽然不了解她的话中之意。
  但是望着她的侧脸,我心中再次觉得她真是美丽。这份美丽,肯定不是有形的。因为那是我所没有的东西。
  明明是从同一个母亲腹中,带着同样的细胞、同样的基因诞生于世;明明是吃着相同的食物、用相同的动作相视,微笑。
  为什么内心却在不知不觉当中,变成如此遥不可及、如此大相径庭了呢?

  星期六的日问公演,虽然不到全场爆满的程度,但是大部分的席次还是被填满了。结束了空中飞人节目的我,仿佛被掌声赶跑似地进入舞台边,躇坐在墙角调整呼吸。不知道今天的表演技巧如何?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太显眼的失误才对。
  由于公演日程的关系,今天是我阔别数日的舞台。和泪海商量过之后,表演流程已经更改成比较适合我的内容,也从制作人口中听到还不错的评价,而旦练习时没有问题。所以我应该做得不错,应该做得还不错。
  重新开始呼吸时,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水大量喷发出来。紧张感始终没有消失,身体十分 僵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这不是因为过度使用半规管的关系,而是更偏近于精神方面的理由。
  「没事吧?」
  听到有人搭话,我的肩膀猛地一霞。心里立刻想着在这个名字、在这个模样时,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么丢脸的样子。我打算站起来,一股恶心感也随之而起。
  「等等。」
  对方压住我的肩膀,让我再次于昏暗的舞台边坐了下来。轻声说着「这种脸色是没办法再回舞台去的吧!」的人,是训兽师卡夫卡。她的脸上依旧化着舞台妆,用她那仍然残留着野兽与油脂气息的冰冷双手,覆盖住我的眼睛。
  那双手,感觉十分熟悉该如何应付失去自我的野兽。
  「我觉得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喔。」
  传进耳中的女低音仿佛镇静剂。就算无法传达给对方,自己也会付出所有心意,她所拥有的诚意就是如此真擎。我在恍惚不清的意识当中,想着真不愧是驯兽师。急促的呼吸不断反复,吸气、然后吐气。
  「和泪海很像。」
  镇静剂和麻药大概只有一线之隔吧。心情稍微平复后,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谢谢你」。如果真是如此就好。我心里这么想。就算只是单纯的安慰也好,就算我无法照单全收也罢。只要有人开口安慰自己,感觉就会舒服许多。
  我努力想要站起身来,最后抓着卡夫卡的手腕才重新站好,就在这个时候——
  「档到路了。」
  与至今一直回粮在耳边的低音完全不同,出现一阵仿佛鞭子一般柔软的高音。苍白模糊地浮现在灯光刻意调暗的昏黄舞台边的,是拥有海洋生物般的美貌歌姬——安徒生。
  「走开。」
  过去曾说泪海像是女王的安徒生,如今用着公主般地严厉声音这么说道。她那仿佛看着某种下等生物般的视线,并不是望着我,而是紧紧盯着我身旁的卡夫卡。
  卡夫卡什么也没说,只是顺从地,像是消失在黑暗当中的夜行生物一般悄然离开,我也跟在她的身后,采着仿佛置身云端的摇晃步伐,准备远离。
  「圣修伯里。」
  没错,她指名叫住了我。当我回头,原本如同剃刀一般的鋭利感已经云消雾散,眼前只有纤细而艳丽、自由又奔放的,公主般的微笑。
  涂着亮彩唇蜜的嘴唇,露出了宛若弦月的笑容。
  「那个男人怎么样?」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开口询问。高雅的花朵芬芳扑鼻而来。我心想原来她登台时和私底下的时候,身上的香气是不一样的啊。
  然而我也立刻反应过来,她间题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谁。因为,我就像是在她的带领之下,才有办法见到「那个男人」的。
  「……那个——」
  我的视线飘忽不定。脑海中浮现的,是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发与太阳眼镜,以及那个璀璨生辉的世界。还有他那虽然甜美,但是说出的内容却令人无比屈辱的声音。
  我不愿意想起,也不想把它说出口。但是,我现在非得向她说明不可。为了从安徒生她那水润的眼珠中逃开,我转开了视线,抱着自己的双手手肘回答:
  「……他说不管是谁都好,就算不是我,他大概也会中途离席。这样……」
  我的说话声嘶哑得显得难堪。没办法,因为喉嚷实在太干渴了。剧场里的空气无时无刻都非常干燥。
  我看着安徒生,觉得自己就像只被晒干的水母。
  安徒生相当愉快似地「呵呵」笑了一声,作为回答。表情看似相当愉快,但是眼神却是彻头彻尾的冰冷。
  然后她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对我这么说:
  「……要是他可以再来一次就好了。」
  这次要等到那孩子回来的时候。
  听到她这句低语,我一语不发。安徒生虽然问了我,但是我怀疑她说不定早就知道答案,而旦也知道我和他的那场赌局,甚至知道结果是由红心4舆梅花5分出胜负。因为歌姬安徒生的情报网络有如千里眼一般。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
  最后,交响乐团的乐声开始唤她登台。节目已结束的我,只能肃穆地目送她。可是——
  「那个……」
  我尉着她的背影丢出一句话,而她也回头了。既然回头,就表示我还有发问的时间吧。因为她总是在最适合自己登场的时机,仿佛在某人的牵引之下,跃上舞台。所以,我紧紧掌握住这段我获准拥有的时间,开口问出我的问题:
  「那个人对我这么说:所谓胜负,就是要在获胜的时候放手。」
  我自己世觉得这句话来得十分突兀。可是这是那个名叫安东尼的发牌员原原本本的发言。然后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消失在交响乐团的乐声中,开口问道:
  「我们现在赢了吗?」
  这个疑问,是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一直让我在意的问题。尽管泪海说过胜利者拥有特权。
  但是我们真的赢了吗?
  不管如何勉强,如何重新锻练身体、如何扭曲自己的心,甚至不惜说谎,也要拼死努力。可是永恒明明是不存在的啊。
  明明不管在何处都不存在。
  那么,现在我们能够站在这个地方,真的算是胜利吗?
  听见我愚蠢的问题,安徒生宛若慈母般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不得不开口责骂实在不听话的女儿一般,虽然十分厌倦不耐,但是仍然无比温柔。
  「那个孩子的胜败,应该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吧。」
  安徒生果然说出了有如母亲会说的答案,稍微偏离了我想听见的答案的真正论点。这个答案虽然像是某种狡辩,但是她自己应该也只能这么说吧。接着,安徒生反问了回来:
  「我觉得你也可以自己决定胜败喔。怎么样?你觉得自己赢了吗?」
  才刚觉得她说出了像母亲般的回答,现在却立刻像孩子一般地天真发问,我游移着视线,低声说出「我觉得」之后,接着说出「……像我这种人」
  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感受到胜利之情。
  我的回答,让安徒生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似乎没有发现呢。」
  随后,她配合着交响乐团的演奏,如歌般地说道:
  「没有去过学校,没有受过训练,没有投入庞大的进去,也没有获得有力人士的协助,但是却能站上舞台,接受众人的掌声。你啊,看来是真的没有发现,这到底是多么价值连城的事情呢!」
  她的笑容就像人鱼公主,同时也像是魔女。随后,安徒生说出了我难以理解的话。
  「我想你应该拥有特技表演的天分吧。对,可能是天才也说不定。」
  面对不知所措地伫立不动的我,安徒生丢下了这句话:
  「不过,比较适合马戏团的应该还是那个孩子。」
  圣修伯里并不是你。
  温柔却又严厉的话语,让我忍不住想哭。我好想回说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为什么现在非得被她这么说呢?就算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扭曲的表情肯定丑陋无比。
  另一方面,歌姬却是光辉耀眼,美丽动人。
  如果真有魔镜,它应该会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你;世界上最丑陋的人,
  则是我。
  虽然<魔镜>这个故事不是出自安徒生,而是出自格林。
  「要是你能找到属于你的胜利就好了。」
  丢下这一句话,歌姬走上舞台。
  宣告公演结众的歌曲,旋律即开始。

  从小,我就不觉得自己能够胜过泪海。不管有多少人称赞我的体操或舞蹈动作,我的眼睛与心思都只看着泪海。我幼小的心灵一直觉得,泪海做得比较漂亮。
  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试也是如此。我在战斗之前就已经败北。但是泪海正好相反,她在战斗之前就已经获胜了。
  「我觉得我会考上。」
  在考试之前,泪海就已经用她坚定不移的双眼这么说了。考上之后的事情更重要,她的眼睛早已注视着未来。
  母亲并没有要求我一定要进才艺表演学校。
  十五岁那一年,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我们的家境应该没有足够的钱,让两个女儿都进入特殊的私立学校。
  念小学时,几乎已是分居状态的双亲离婚了。虽然和父亲与母亲身处同一个家中,但我却无法像面对泪海一样明确地了解他们。可能是某一方的热情冷却了,也有可能是产生了某种误解,抑或是,父亲实在无法理解母亲要让我们成为艺子的执著。
  可能是因为其他理由,也有可能是多种理由复合而成。总而言之,小学念到一半,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变了。我们每天到体操教室学习芭蕾、声乐所需的费用绝对不是小数目,于是母亲不只是白天,连晚上也开始外出打工。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泪海从才艺表演学校第一名毕业,并且登上出道舞台为止。
  所以,我始终认为放弃成为艺子的选择是正确的。泪海没有阻止我,母亲也没有强迫我。
  只有一个人,我们的体操老师,露出了相当遗憾的表情。
  「真的好吗?」
  太浪费了、太可惜了,她不断说着同样的话,但是只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那种感觉,与其说是受人称赞,不如说是遭人斥责。其中又以她背着母亲和姐姐把我叫过去,试图说服我的这件事,最让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糟糕。
  「老师觉得,爱泪也有足够的能力进入马戏团呀。」
  是您太看得起我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出包含这个意思的回答。心中感到前所未见的困惑,虽然同时也觉得老师是个好人,但是这样会不会有点粗线条呢?艺子并不是人人都能当上的职业。所以才更应该要把注意力放在比较有希望的泪海身上呀?
  我喜欢跳舞,喜欢体操,也很喜欢模仿空中飞人的动作。不过最让人开心的,还是跟泪海一起尝试各种新的技巧。
  我并不觉得只要这样就好。因为实际上并不只是如此。我认为泪海是连同我的份一起,攀上更闪亮的高峰,所以我长久以来一直持续的行动并非白费。
  如今,事实不是就摆在眼前吗?我一直持续至今的行动,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天。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节目虽然进行得相当顺利,但是我实在没有意愿上台谢幕。我坐在化妆台前,准备卸掉舞台妆。就在此时——
  (咦?)
  仿佛被人从背后敲入了直达心臓的木桩般,冲击猛地袭来。虽然只是比喻,但是真正困扰我的,是我未能立刻了解这冲击的真正来源。我努力翻找着放有化妆用具的小化妆包。
  (不见了。)
  我又想了第二次。不见了。我按住嘴边,慌乱地转动着眼球。手机应该放在化妆包里面。自从发生过特别席那件事之后,为了能够立刻连络上泪海,我把手机带进休息室,而非留在置物値里。那被我放进化妆包然后拉上拉练的,和泪海相同款式的老旧手机。
  「有谁……!」
  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过惊慌,所有待在休息室里的人同时转头看向我。艺子们都已经为了谢幕而离开房间。现在留在这里的,都是无法成为艺子的马戏团少女团员们。
  当她们一同对我投来强而有力的视线,反而让我退缩了。只要询问,应该就会有人回答?那是不可能的,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肯定是这样没错。
  我的手机被人偷走了。
  这不得不说我真的太不小心了。打从第一天起,泪海就告诉过我一定要把私人贵重物品锁在置物柜里。我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她为什么会这么要求,不过要是她早就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了呢?可能会被人找麻烦,会被人恶意诋毁,会被人盯上,所以绝对不能让人有机可趁。
  而我如傻子般犯下大错。我根本没想到会这样。还以为不过短短几十分钟,应该不会有事。
  我虽然责备了自己好一阵子,但是心里还是担心着被偷走的手机的行纵,如果只是遭人破坏,那还算好;如果是为了故意找我麻烦而丢进海里,那我也能干脆地放弃。
  可是,没错,那是我的电话啊。
  虽然电话本身有密码锁,可是要是里面的资料被人读取出来呢?很有可能会被人发现,这支手机的持有者并不是片冈泪海,而是片冈爱泪。一想到对泪海心怀恶意的人可能会发现这件事,我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
  快步离开休息室之后,我询问自己到底该去哪里才好,去找制作人吗?还是找警察?
  (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我再三对自己说。总之现在要先连络泪海。我心里这么想,但随即发现能让我这么做的手机已经不见了。感到十分绝望的我立刻就想当场蹲下,但是最后还是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从置物柜里拿出钱包,跑到剧场的公用电话旁。
  我平常都是从通讯录当中叫出泪海的手机号码直接拨号,所以没办法默背出来。现在的我只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
  虽然犹豫,但是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打了过去。
  如果电源仍然开着,那么应该就能透过电信公司,以GPS情报找出所在位置。虽然我真正的希望是与其被人拿走,还不如被人弄坏丢掉比较好就是了。
  我整个人压在白色的公用电话上,仿佛祈祷似地把话筒贴在耳边,然后经过了一段仿佛永恒的短暂静默。
  拨号音开始响起。
  (还开着!)
  手机还开着,而且还在收得到信号的地方!确定这件事之后,我正准备挂断公用电话,这时突然传来嘟的一声,拨号音中断了。
  『……喂?』
  电话另一头传来说话声,让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那一瞬间,我本来想立刻放回话筒,但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我用的是公用电话,所以应该不会显示号码才对。而且,就算手机锁没有解除,还是有办法接电话。
  『喂?』
  对方第二次出声。直到现在我才首次注意到,那是男性的声音。
  『嗯——』
  我把手中所有的零钱全部投进公用电话,对着话筒喊了起来。
  『是。』
  对方回答。
  「嗯,我是,那支手机的……」
  『您是这支手机的主人吗?』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相当平静。当我带着哭音回答「是的」之后——
  『太好了。』
  耳中听见了对方如释重负般的声音。
  『我才正在犹豫要不要把东西拿去派出所呢。这支手机被丢在自动贩卖机的垃圾桶附近。』
  这句话,差点让我整个人跪了下去。总之现在可以稍微安心了。我用力挺直了双腿,把话筒紧紧压在耳边,说道:
  「不好意思,请问您现在在什么地方?」
  对方说出的地点,是距离这里相当近的一家饭店停车场,只要走十五分钟就到。想必应该是在公演途中被人偷走的吧。幸处如此,才没有办法丢到太远的地方。
  『该怎么处理呢?』
  听到这个问题,我立刻反射性地回答:
  「我现在马上过去拿!」
  因为是在立刻就能抵达的范围内。我并没有多想什么,而且对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那么,就请你到停车场来,找一台黑色的车子吧。车子满大台的。为了方便辨认,我会把后车厢打开,相信你应该可以立刻找到。』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话,我连道别的时间都觉得浪费,立刻挂上电话。身后传来了艺子们和乐团回到休息室的嗜杂声响。应该是因为谢幕结束了吧。
  我只回过头一次。随后就在没有跟任何人说明的状况下跑了出去。

  新川中央饭店(New River Hotel)位于博奕特区的正中央位置,没有兼设游乐设施,是长期住宿用的饭店。停车场位于饭店的半地下层,可以直接从入口进入。此外,现在虽然是丽阳高照的白天,但是地下停车场仍然十分昏暗。在水泥墙的包围之下,阴冷空气与汽车废气都沉淀于此。
  现在似乎正好是结账退房和登记入住之间的空档,仅有几台汽车零星停放着,不过这里毕竟是代表整个博奕特区的巨大饭店,停车场的腹地十分广大。
  我焦急地四处走动,随即看到了目标车辆。如同电话当中所描述的,敞开的后车厢盖成了最好的辨识标记。黑色的烤漆,看似是最高级不过的高级车,不过在这条街上并不稀奇。
  我放心地走近过去,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会在驾験座吗?我绕到车子前方。在昏暗的灯光下实在看不清楚,不管我再怎么凝神细看,都没有看到人。
  会不会是因为有事,所以暂时离开了呢?我考虑着该不该等他回来。心里有点后悔刚刚没有询问对方的联络方式,不过等拿回电话后,一定要问清楚才行,因为要向对方好好道谢啊。
  我从皮包里拿出手表,戴在手上。今晚的夜间公演我也必须登场。拿到电话之后就到医院一趟,然后……就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
  「咦……?」
  后车厢的深处,有个东西闪出一道光芒。
  「那是,我的……」
  那是理当系在我的手机上的,黄铜制的星形手机吊饰,以前去毕业旅行的时候,为了当成送泪海的礼物,我买下了一对。
  带着惊讶之情,我探头张望着空荡荡的后车厢。车厢深处的确有个看似我的手机的物体。
  我立刻伸手想要把它拿回来。但是后车厢比想像中更深,所以我踮起脚尖,探身进去。
  「……」
  我的手碰到坚硬的手机了。就在我这么想的那一瞬间。
  「呀啊!」
  身体突然浮了起来。等到我发现是有人硬生生地举起我的膝盖时,已经慢了一拍。黑色的人影、烟草的气息。我的脸颇直接撞在只铺着一层薄地后、遍布沙尘的后车厢里。
  好痛!我无意识之间喊出这句话。就算想撑起身体,上方却有更强大的力量把我压回去。那股力量不是来自于人的手。
  更加坚硬的车厢盖,盖了下来。
  喀擦!这沉重的响声,仿佛世界末日的信号,在我耳中反复回荡。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披着短袖罩衫的肩膀直接接触到车厢盖。
  「讨厌、不要!这是怎么回事!」
  我拼命地想把车厢盖顶起来,但是它却不动如山。这和我认知到自己被人关起来之间出现的时间落差,完全是因为我不想承认这项事实而产生。
  「放我出去!」
  当我一用沙哑的声音大喊,在狭窄空间里的声音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其距离之近,唤起了更惊人的恐惧,我顿时陷入恐慌。
  救命啊!我放声尖叫。可是,在这近乎密闭的空间里、在这人迹罕至的饭店停车场里,到底还能传进谁的耳中呢?
  这时我猛然发现一件事,立刻慌乱地摸索着后车厢角落。仿佛最后一线生机般抓在手里的,是我的手机,只要用这个对外呼救就行了。
  我在中央饭店的停车场,被人关在后车厢里面,快救救我。
  只要这么说就行了。我边想边打开了折叠式手机。可是荧幕却没有发亮。我焦急地反复压着按键,压到手指都痛了。可是荧幕就是不亮。在我心里感到奇怪的同时,手中也感觉到不太自然的轻盈。
  当我察觉电池已经被人拔掉时,我嚷下差点进发出来的惨叫,握在手中的手机应声落地。
  「怎么会?」
  至此我终于、真的是终于,发现到一件事。
  这从头到尾都是阴谋。
  「怎么会这样……」
  偷走我手机的人、电话里出现的男人,还有,把我推进后车厢里的人。如果他们全都是同伙的话?
  (骗人。)
  我不敢相信,同时也不愿相信,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碰上这种事情。同时我也不愿相信,人类竟然会做到这种程度。
  成功者的周遭一定充满忌妒;胜利者肯定会招人怨恨。
  可是,真的会做到这种程度吗?我忍不住想着。
  站在那座光辉燥烂的舞台背后的泪海,还有——
  (还有我。)
  牙齿无法咬合,喀哒喀哒地响着。膝盖仿佛痉挛似地发抖。
  (这一季,空中飞人说不定——)
  说出这句话的男人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他不是说过了吗?如同预言,如同忠告。是的。我的动作像是趴在地上一样。地面开始晃动。排气管的声音。车子开始前进。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我思考着。
  ——我可能会被杀掉。

  像是放在纸盒里的杏仁巧克力一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滚来滚去。我完全无法得知车子开到什么地方,只能紧抱着头,努力振过这段时间。手、脚、肩膀,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无一不痛。我想像着自己的身体到处都是恐怖的淤青。不过,那也必须是我活着才能看到的状态。对,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
  我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脸。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想要保护自己的脸?实在相当滑稽可笑。
  然而这是出于无奈,因为我无法保护其他任何一样东西。
  至于呼救,我也已经放弃了。刚开始还会发狂似地放声大叫,但是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了,让我害怕得闭上嘴巴。
  (我到底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
  黑暗之中,脑海中浮现的尽是恐怖的想像。是就这样连人带车一起被丢进海里?还是被人放火烧车?就算不是如此,若是被丢弃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呢?在某个地方遭人虐杀,也是不无可能的事。我从不觉得在这个和平的国家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这里是这个和平的国家当中,只有外观妆点得极其美丽的、欲望与享乐的城市。
  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话语。甚至连「我到底做了什么?」之类的咒骂也没有出现。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迷失自我,我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
  唯有手上的手表,才让我好不容易与外界有所联繁。
  (泪海。)
  都到了这步田地,我心里担忧的还是今晚的公演。我猜,做出这种恶劣行径的人,肯定是看圣修伯里不顺眼,所以试图不让她站上舞台。而且再这样下去,那个人的愿望应该会成真。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泪海就真的太可怜了。
  她所拥有的明明就只有舞台而已。至于我——
  我也只是僮怀泪海而已。
  在这个不断左右摇晃的不安定箱子里,我摸索着羊毛衫的口袋。放有钱包的包包虽然就在手边,但是里面顶多只有手帕。我想要可以书写文字的东西。就算只能写下「救命」也行。
  我把指尖碰触到的坚硬物体抽了出来,把它贴近到几乎碰到睛毛的位置细看,发现那是红心4。另一张应该放在一起的梅花5,不知道掉落在什么地方。
  脑中忽然想起了如夜色般的长发,还有黑色的太阳眼镜。
  当初我说我在赌命的时候,那个人笑了。我的确没有在赌命。可是,我其实——
  (我其实真的很拼命啊。)
  真希望,真希望能让那个人了解这一点。手中的红心4被我揉成一团。因为我手边没有可以用来写字的笔。
  「救救我。」
  我哽咽似的说着。
  拜托,救救我。把我、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
  就在我祈祷似地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重心移动了,让我知道车子的速度减缓,最后停止。虽然觉得应该只是红绿灯,但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说不定是抵达了他们想去的目的地?我微微抬起头来。
  当然这样也不能让我放心。虽然感受到车门开启又关上,以及人走动的声音,但是几乎快从嘴巴里翻出来的心臓跳动声,远比这些声响要大得多。
  外面隐约传来男性说话的声音。我把耳朵贴在后车厢壁上偷听,但是这旧凸不平的内装,实在没办法传送太多声音。
  最后,出现了另一台车子的车门开合声,以及逐渐远去的引擎声。然后,有一段时间都寂静无声。
  喀擦。一声比当初关上时略微轻巧的声响,后车厢盖被打开了。我屏住呼吸,连忙隐藏住自己的脸。理由是恐惧。因为我太胆小,无法直接正眼看向试图加害自己的人。
  风中蕴含着浓浓的海洋气息。光凭这一点,就让人强烈意识到这里是「外界」。不过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之后即将开始的事情定是恐怖无疑。
  「你还活着吗?空中飞人。」
  从上方落下的声音,乍听之下分辨不出来属于何人。但是,那个声音却像是紧紧贴在耳边不放似的,带着熟悉的深沉与甜美,以及苦涩。
  我仿佛被它吸引过去一般,无意识地抬起头来。由于对方背着光,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但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那头过肩的长发,以及反射光线的太阳眼镜。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那低况的、几乎让人不舒服的甜腻嗓音。
  「太好了。」
  他笑了起来。那个来自美国拉斯维加斯的二十一点发牌员,名叫安东尼的人,他打开了后车痛盖,低头看着横躺在里面的我,悠然地开口:
  「坐在CENTURY(注:丰田汽车最昂贵的车型之一,日本皇室御用车款。)最高级车款的后车厢兜风,感觉如何?」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中顿时爆发出熊熊怒火,但是一时之间却说不出半个字。我的脸扭曲到近乎丑陋的程度,举起手来,准备朝他的脸狠狠挥过去。要是不这么做,我就无法消气,可是他连这个动作都不容许。
  随着一阵响声,我的手腕被他一把攫住,随后立刻被紧握到有点痛起来。他只需要用到姆指和食指,就能圏住我的手腕并紧紧固定。
  「既然能够这样举手,就表示精神很不错吧。」
  说完,安东尼又再次瞧不起人似的削了,在我开口追究他这番话之前,我的手腕突然被他提起来,整个人被硬生生地拖出车外。原本就已经撞伤的手时、肩膀、还有脚,全部都被狠狠拉扯。我连因为疼痛而发出哀叹的时间都没有——
  就已经被安东尼江在肩膀上了。
  「放开我!把我放下来!」
  不稳定的平衡,以及刺鼻的古龙水香气,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可是不论我多么用力挣扎,安东尼都毫不在意。
  「如果你想要继续坐在后车厢里回去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不过日本的道路交通法规应该不会承认少女是一种行李吧。」
  他边说边打开了后座车门,仿佛扔东西似地把我丢进豪华礼车的宽大座椅上。等到他自己也坐进车子里,立刻像是目的达成了一般拿出烟灰缸,点起一根烟。
  「你要好好感谢马戏团的歌姬啊。」
  我好不容易撑起了全身疼痛的身体,顶着一头乱发,脾睨似地看向安东尼,为了猜测他话中的真正涵义。
  他看似厌烦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之后静静地开口:
  「光明正大地闯进剧院威胁我,实在是手段惊人的毒妇啊。就连拉斯维加斯也很难看到这么厉害的人。真想让那些憧憬大和抚子的人见识一下。」
  他可能以为这样就算解释清楚了,但是我还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用沙粗嗓音发问:
  「……是你、把我抓来的吗?」
  「为什么?」
  他用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安东尼露出了打从心底觉得麻烦的模样,扭曲着脸微笑着。
  「面对我这个经过层层交涉才把你救出来的恩人,不止连句道谢也没有,这种请话态度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话说回来。他用细长的手指握住我的下巴,在我无法逃跑的极近距离之下,开口说道:
  「我应该已经忠告过你了。」
  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命,就放下胜负。
  这一次,安东尼用更直接的方式说出这句话:
  「如同字面所说,你的确是赌上性命了。」
  怎么样,满意了吗?他如此询问我。我像是抱住自己一般轻抚着自己的手时,同时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人。虽然我早就知道了。知道自己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
  无意识之间说出口的低语,明显地颤抖着。这并不是对安东尼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随着这句低语一同流荡出来的,是眼中的泪水。一旦开始滴落,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因为它们的束缚已经消失了。安东尼似乎相当厌悪不断降下的雨点,松开了我的下巴。随后他单手拿着资,完全不理会我的回应,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首先是他和歌姬定了一个契约。
  他会把圣修伯里平安无事地带回马戏团。但是条件是,不要去深究这台车的主人,以及事件主谋者是谁。
  当我红着眼睛逼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时,他只回答了一句话,当成所有行动的理由:
  「这表示对方是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的证词就受到动摇的对象。」
  无法完全承受住这句话的我,像个小孩一样哭泣。可能是因为陷入混乱的关系。不管是多么条理分明的说明,我都不想听。我只希望有人安慰我。我只希望有人对我说一定很痛吧?一定很恐怖吧?不过之后可以不必再担心了。如此而已。
  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会这么对我说,所以任何一个人都好。任何人都好,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对,我希望是泪海。
  我希望能听到她的安慰。
  念及至此,我抬起了头。
  「我得回去才行!」
  我望向天空,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没有时间了。
  「求求你,带我回剧场!今天也有夜间公演啊。」
  非去不可!当我像是发高烧似地不停叹语的时候——
  「用这副模样?」
  用这副模样站上秋千吗?安东尼边嘲笑边说。我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回答:「对。」
  「我非去不可。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非去那座舞台不可!这种小事,跟人在医院的泪海比起来……」
  根本不算什么!这番话不是议言也不是逗强,是自己最诚实的心情。不过,这可能有点太过诚实了。当我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之后,才发现到自己的失言。就算按住嘴巴,也已经太迟了。在这不自然的沉默之中,安东尼边说着「哎呀哎呀」边耸了耸肩膀。
  「这话还真是奇怪啊,片冈泪海。圣修伯里难道不是你吗?」
  秘密虽然拽漏出去了,但是我却对他正确记住圣修伯里的本名这一点,感到十分惊讶。
  「……现在。」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变得一片冰冷。感觉慢慢恢复冷静。我想,这应该是因为我想起了泪海的灵魂。想起刚刚被恐惧盖过而差点忘记的,她的热情。不管碰上任何事情,我体内的泪海都无所畏惧,他的心永远不会屈服,永远都会笔直地望着前方。
  「在我姐姐的伤势疫愈,在她回来之前,我就是圣修伯里。」
  这一次,安东尼没有发笑。
  「是姐妹吗?」
  他以低沉的声音发问。
  「是双胞胎。」
  所以我如此回答。另外悄声补上一句:「不过我并不像姐姐那样了不起。」
  安东尼缓缓地拿出另一根烟,用沉重的煤油打火机点燃,吸了一两口之后,又粗鲁地捻熄。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应该去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迅速地,仿佛脱口而出似地说道:
  「连性命都赌上去,最后让你这样遍体麟伤,你姐姐肯定会伤心的。」
  听起来就像是印章一样刻板的句型,这次差点换成我笑出来,不过最后只有脸颊稍微抽动,没有变成笑容。
  「不。」
  我垂下眼睛,缓缓说道:
  「因为,舞台就是泪海的全部。」
  而且也是现在的我的全部。
  我在后座座椅上跪坐着,低下头去。
  「拜托你。我知道自己接受你的帮忙却还说出这种话,实在非常厚脸皮。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请带我到剧场去。在姐姐回来之前,我非得守住那个地方,还有那个名字才行!」
  只要他叫我做,就算是下跪还是其他任何事,我都会照办。即便是要我出卖身体,我也可能会答应。不过,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应该不会说出那种话。尽管他绝对不是好人,也绝对不是个温柔的人。
  「原来如此。」
  安东尼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讽刺微笑,将手伸入口袋。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的舞台为什么会让人无聊了。」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我静大了眼睛。就在此刻,安东尼从胸前口袋拿出的,并不是香烟盒,而是红色的扑克牌盒子。他悄然无声地打开它,然后下一秒,扑克牌就在空中飞舞。
  薄薄的卡片,仿佛成群的蝴蝶一般,在安东尼细长的手指间穿梭来回。合成一束,再次飞起,这段期间,安东尼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在进行赌场内的工作一样,平静冷漠地让扑克牌从重力当中获得解放,赐予它们宛若空中飞人般的翅膀。
  生动鲜明足以让人睁大双眼,足以让人忘记这里是狭窄的车内。
  扑克牌就像是他的手臂延长一般远远伸出去,然后又突然一个转弯高高弹起,轻巧地滑落。旋即又像眨眼一般翻面,其中一张牌正面朝上地飞了出来。
  「还给你把。」
  那是我以为被自己弄丢的梅花5。当初他所抽出来的牌,最后还是回到他的手中。
  而现在,它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借由他的手。我仿佛变成了傀儡一般,顺从地接过那张牌。
  「丢掉它也没关系,不过可别做出故意丢在犯罪现场给人看的事情喔。」
  我也不希望自己刚到日本就被解雇啊。说出这番话的他,脸上刻意压抑住不怀好意的苦笑。尽管被太阳眼镜档住,但是我还是有点意外他有办法做出这种表情。
  「刚刚那是……魔术?」
  「不。」
  回答来得相当迅速。他像是宣告表演结束一般,把扑克牌收回口袋。
  「这只是非常初级的花式切牌。」
  这是发牌员和魔术师为了学习扑克牌的操纵技巧而练习的才艺。说完,他又接着说:
  「我能做的表演,就只有这个花式切牌,还有二十一点而已。看见美梦了吗?停止流泪了吗?忘记现实了吗?」
  他接二连三地快速发问,但是我却一个也答不上来,也说不出话。这个模样,可能比任何滔滔不绝的回答都要更加明白吧。
  「就算只是一瞬,也要让对方忘记现实生活的痛苦,令他着迷。」
  随后安东尼不再看着我的脸,转头望向车外。这时,我才发现车门一直都是保持敞开的。于是我导出了这个人可能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加绅士也说不定的可能性。
  「表演能够做到的事,不就只是这样吗?」
  他低沉的声音,比任何药物都更加渗入我的心。虽然泪水没有再流了,虽然身体的疼痛没有消失。但是,却有那么一瞬间,可以不去注意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痛楚。
  这就是所谓的表演。他这么说。而这就是我的节目当中所没有的东西。
  「你有美貌,也很拼命。可是观众的心情并没有传达到你心里,而你的心情,也同样没有传达出去。」
  你知道为什么吗?安东尼询问我。那并非嘲弄,而是缓慢的、带着指导说服之意的语气。
  「因为你的眼中只有你的姐姐。」
  就算站在那个舞台上,沐浴在聚光灯之下,我的眼中还是只有泪海。安东尼如此宣言。
  「尽管观众们的眼睛都在看着你。」
  他的话,可能是正确的。我可以理解。可是,然后再一个可是。
  「骗人。」
  我如是说。用颤抖地声音,紧咬着牙关。骗人,我重复说道。
  「他们看得才不是我。他们看的是泪海啊。不管是观众,还是我,全都一样。」
  站在那个地方的,是圣修伯里。是第八代的马戏团空中飞人。我只是个赝品。观众们真正想看的,应该是泪海的表演技巧才对。
  可是这个回答,却让安东尼嗤之以鼻地笑了。这次是一如往常的、对我这个小孩表示轻蔑的笑容。
  「至少,当时坐在特别座上的我,之所以会觉得不过如此而彻底失望的原因,的的确确就是因为你的表演技巧。」
  随后,安东尼缓缓地脱下外套,丢给了我。
  「把头盖住。我可不能让外面开始流传着,圣修伯里曾经坐在这个车牌的车子上到处兜风的传言啊。」
  反正是顺便,就送你一程吧。因为这句狂妄的话,害我不小心错失了道谢的时机。
  离开汽车后座,重新站直身子的安东尼静静发问: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以前是个魔术师的?」
  看着那个身穿黑色背心的宽阔背影,我千辛万苦才回答出一个词语「安徒生」。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就算我只看得到背影,也能知道。
  「就算是消息灵通的歌姬,有时也会得到假情报呢。」
  嗅?我反问。安东尼并没有回头。只用他的背影微微低下头。
  「以前是魔术师的人,是我的弟弟。」
  「弟弟。」
  我像只鹦鹉般复诵了一次。
  「啊啊。」
  安东尼坐进了驾验座,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轻声补上一句:
  「是我双胞胎的弟弟。」
  我没有时间追问这句话。由于巨大的车辆开始移动,我连忙用西装外套盖住了头。像个遭人逮捕的罪犯一样。
  手中紧紧握着扑克牌的我,尽管身体被男性的甘甜香气团团包围——
  但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不安。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停在剧场旁边。他边说边让我在离剧场约一百公尺的小巷里下车。
  我把外套还给安东尼的同时——
  「谢谢你。」
  道谢之语自然脱口而出。安东尼没有下车,直接在驾驶座上接过外套。
  「帮我向歌姬问好。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下一次,还请继续关照。」
  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并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夜间公演开始的时间了。不过如果是我的节目,应该还赶得上。确认这一点之后,我伸手压住车窗,在它关上之前开口:
  「你不来看夜间公演吗?」
  星期六的夜间公演,肯定是全场爆满吧。不过如果是站票席……不对,只要拜托制作人,说不定可以帮忙安排备用的座位。
  可是安东尼弯起了嘴唇,露出他独特的,充满讽刺的微笑。
  「我吗?」
  他先是刻意这么说,然后再说出「今天必须工作」这种冷漠的回答。
  不过我并没有退缩。
  「那么,随时都可以。」
  我微微弯下腰,深深望进驾验座内部。仿佛直接贯穿他深色太阳眼镜一般,开口说道:
  「来看看我。」
  在泪海回来之前。我希望他来看看我的、而不是泪海的舞台。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可以持续到什么时候。泪海可能马上就会回来,没用的我也有可能失去圣修伯里的宝座。可是,我觉得这跟剩余多少日子毫无关联。
  我们并不拥有永恒。
  所以才有办法一直咏唱着,请给我永恒。
  我要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努力接近泪海,必须为了守住她的宝座而继续说読下去。我对此毫无疑问。
  可是,如果你能来的话。
  「作为今天的谢礼,我会为了你而飞。」
  我可以做到这个。我想这么做。仿佛祈愿,仿佛希望。
  安东尼听完我的话之后,像是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
  「赌局应该是我赢才对?」
  他如此低声说道。不过在我锲而不舍地继续要求之前,安东尼的话语先插了进来。
  「记得你会把特别席退给我对吧?」
  他轻声笑了起来。讽刺地、声起了嘴唇。不过,看似有那么一点点的愉快。
  「那就请你直接以实物(门票)支付吧。」
  安东尼挥着他的细长的手指,像是说着快走快走似的,把我赶开。
  「到时候,用你尽全力做出的梦也好,让我着迷吧。」
  我微微颜首,开始跑了起来。
  朝着少女马戏团的剧场。不断活动着疼痛不堪的脚,使尽全力。
  朝着我的舞台前进。

  我一打开休息室的门,少女们便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其中甚至有人轻轻发出了惨叫似的声音。虽然从出入口开始就全力避开他人目光,全速奔跑过来,但是我的模样真的非常吓人。看着休息室里的镜墙,我心想原来如此,实在不能怪她们发出惨叫。我的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汗渍,两个膝盖严重淤青。手臂上也有多数擦伤,头发更是像个幽灵般乱七八糟。
  然而我默默地在人群中前进,在化妆台前坐下。说不定,偷走我手机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这群少女当中——不过我现在没有空闲时间理会这档事。
  「哎呀哎呀。」
  透过镜子,我的身后,站着与我完全相反、拥有完美无瑕美貌的歌姬。然后她轻轻地,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模样真是凄惨呢。」
  虽然是句挖苦的话,但是声音当中透露的却是安抚,也是安心。让我觉得,这仿佛是她为了我费尽多少心思,对我有多么关心的证明。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涂着粉底液的同时,迅速回答。
  「我马上准备好。」
  嗯嗯,安徒生点头。她一边用梳子梳过我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可以不必担心了。」
  「经过这次事件,已经大致掌握内贼是谁了。相信马上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那个人不会被交给警察,而是由莎士比亚亲自制裁。她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亵渎马戏团的。」
  安徒生口中的那个名号,是这个马戏团的团长,同时也是少女马戏团的创始人之一,至今仍是马戏团的最高象征,拥有绝对权力荣冠的女性。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拥有莎士比亚这个名字的人,就只有她而已。
  不过我的视线并没有从镜子当中移开,手上继续化妆,就这么开口:
  「这样就好。」
  我发出的声音,比我自己想像中更加清晰有力。
  「圣修伯里并没有输,所以这样就好。」
  那句话,是泪海并没有输,同时也是片冈爱泪并没有输的意思。到底是谁想要陷害空中飞人?到底是谁想要把我拉下舞台?虽然有点与趣,但是现在,追究这种事情根本毫无意义。
  「我会登台的。」
  我的话,让安徒生难丽地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
  随后,她将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如歌般地说道:
  「虫子(卡夫卡)的节目意外出现延迟了。想必一定会挨骂吧。」
  我真的很不喜欢这种坐在野兽身上的表演。她怜爱似地轻声呢喃。
  「所有观众都在等待喔。等待着你。」
  去吧。歌姬拉起我的手,领着我前往舞台。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只要站上舞台就是胜利,内心对此充满信心。就算有人想要阻挠这件事。只要将之击破,站上舞台,就是我的完全胜利。
  交响乐团的演奏,以及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传进我的耳中。
  黑暗的舞台边尽头。那里,就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掌声如雨点。
  我刻意放慢速度,从十三公尺的高空缓缓扫视全员爆满的观众席。然后高高地举起手臂,行了一个深深的礼。光是如此,观众席内便引爆了騒动。庞大的鼓掌声浪打入了我的腹部深处,随处都可听见煽情的口哨声。
  这所有的一切,终于传到我身边来了。我心想。
  连指尖都微微发烫。这股热度不只是来自聚光灯和内心的兴奋,也因为自己全身上下都出现了物理性疼痛的关系。不过,多亏有这份疼痛,我的身体仿佛完全化为心臓,不断鼓动。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想要好好感谢他。
  这份疼痛,仿佛让我觉得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属于我的。这个身体是我的东西,是受我的意志掌控的东西,是我可以自由操作的东西。
  我没有必要飞得像泪海一样。对,我突然发现了。
  我没有必要把泪海当成范本、追索她的动作。因为,我就是无庸置疑的圣修伯里。
  我的飞翔轨迹,就会成为圣修伯里的表演技巧。这代表了不会有人把责任交付在自己身上,同时也是无比自由的一件事。与我和泪海人一起乘坐秋千时的快乐,非常相似。
  从天而降的秋千,我把手放在握把之上。吸入一口气,然后吐出。防腐置身于空气稀薄之处。但是,唯有呼吸,才能让自己的大脑和肌肉逐渐活化,这个胸口就是帮浦,而卧锻链至今的肌肉反射和半规管,会变成我的羽翼
  在这之后,我缓缓闭上眼睛,等待踏出的的我的耳里,突然注入了美妙的歌声。
  观众席上也是一片喧哗,凝神注视。
  从舞台深处悄悄走出来,然后唱出动人歌声的人,是歌姬安徒生。不喜欢在人后演唱;不在舞台中央绝不善罢甘休;打从出生以来就是闪亮之星的她,配合着交响乐团的背景音乐,开始演唱无意义的歌词。
  就像是在催促我前进一般。又像是从脚下吹来的上升气流。
  为了即将迎向夜间飞行的飞行者。那不是为了泪海,而是为了现在,必须以这个遍体麟伤的身体飞翔的我。
  掌声是雨点;聚光灯是雷光。
  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前进。
  跳跃、反转。这是只属于我的表演技巧。不论如何失去方向,不论身体受到何种伤害,只要为了现在这一瞬间,一切都无所谓。仿佛是要回应我一般,观众们的热气与声援,都传到了正在跳跃的我的胸口。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托付在这一瞬间了。我心想。
  不是我自己独自飞翔,也不只是代替我美丽的姐姐飞翔。现在,我必须把所有观众的心,全部带到那片天空之中才行。
  这是我第一次,想让别人看看我的表演技巧,看看我没有安全绳的跳跃。就算只有一瞬之间也无妨。只为了忘却现实。
  在我还活着的这段期间。只要一次就好,希望那个人能为我着迷。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表演结束的掌声,仿佛毛巾一样披落在我的肩膀上。一转眼就结束了。虽然感受到倦怠感和疲愈,但是我的脚步并不虚浮。此外,我也知道自己的心臓正强而有力地输送着血液。
  「辛苦了。」
  随着眼睛,站在舞台边守候的人,是卡夫卡。因为她的节目拖得太久,所以我的登场也跟着延后。由于不能让公演的结束时间拖雍太久,所以这一次谢幕,安徒生只会唱一首歌。
  为了这场演出,为了我,这些担纲表演者们都费尽了苦心。
  「对不起。谢谢你。」
  「不会。只要……就好。」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卡夫卡露出了全部了然于心的表情,隐约透露出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的意念,微微点头。
  她们在战斗。随时随地,无时无刻。
  而且一直获胜至今,所以才能站在这里。
  「啊~啊。嗓子都快轻了。表演途中时的观众席实在没品,真是讨厌。」
  正在补妆的安徒生,一边把头发拨到耳后,一边厌烦地开口。那是刻意要让这里清楚听见的声音。
  比起其他任何人,我最应该向她道谢,同时道歉。于是我转身面向她。但是,她却什么也不让我说。
  她只是把她的食指,放在我的嘴唇上。戏谑似地笑了一下。
  「舞台在等着我们喔。」
  留下这句话,她便走上舞台谢幕。卡夫卡也点了点头。
  站在化妆台前,我重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这么想实在是肤浅至极,但是那淡淡染上一层红量的脸类——实在很美。
  我只补上口红,旋即回到舞台。回到掌声从不间断的,歌姬的谢幕。所有人都以自由自在的动作回到舞台,一边微笑,一边挥手。
  当我站上舞台,欢呼声仿佛又变得更大了一点。
  我站在舞台前方,高高地举起双手,行礼。
  抬头一看,座无虚席的观众席上,所有观众都为我起立鼓掌。
  宛如一望无涯的,金黄色丘陵。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训兽师卡夫卡

  仿佛热带雨林当中的骤雨一般,贴抚着鼓膜的乐声直达耳中。
  那是表演开始的信号。我缓缓地唤着正在笼中沉睡的搭档们。轻声呢喃这个动作有时是有意义的,有时却也毫无意义。然而对我来说,这是有意义的。拔去尖牙的狮子、没有毒液的大蛇、以及即将载着我跳过火圈的雌马,所有动物都带着彻底覆盖住眼睛的面具。这是装饰,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它们精神状态的防卫措施。
  我虽然没有面具,但是却有其他古怪的图案纹饰覆盖着我的脸。我的指尖也散发出和野兽油脂相同的气味。
  这所有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让我从人类改变成野兽吧。
  我是它们的另一半,同时也是支配者。
  我会抽着响鞭,让它们开始今晚的表演。另一方面,我会朝着观众们低下头,将他们的喝采与掌声全数接收。
  美丽的歌姬曾经这么说:你那根本不叫表演,只不过是骑在牲畜背上,受人轻蔑耻笑而已。
  她的话实在太过正确,但同时前却也不构成任何指责。
  面对这爆满的观众席,我相信若是以掌声大小来估算的话,不管是接受赞美还是任人蔑视,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吧。
  我的体内响着某种近似于欢呼与悲鸣的声音。
  在这充满着欲望以及不自然的美感,名为少女马戏团的展示小屋之中。我乘坐在野兽身上,让观众看见与他人不同的美感。
  不自由、不完整、怪诞无比的美。或许有一天,我会被它们啃食殆尽。多年以前的前任驯兽师就是以类似的方式死去。
  我也觉得,如果要死的话,最好是死在舞台上。如果可以实现的话,最棒的方式就是被它们啃噬而死。
  第因为我至今见识过太多动物的死亡,所以现在根本不想死在医院或是榻榻米的病床上。
  被啃食,然后死去。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真希望能把这个也转变成掌声与悲鸣。
  如果能够永远维持美丽。要是真的能够在喧哗、喝采,以及尖叫声中死去,该有多好啊。黑色的丝绸帷幕缓缓升起,聚光灯一齐唤醒了我们全部的感官。
  只有舞台灯光微微可及的观众席最前排,隐隐浮现出来。
  最前排中央的特别席上,坐着一尊人偶。
  黑色头发,白暂肌肤,维持着上扬的嘴角,手脚纤细,关节浑圆,眼睛眨也不眨。
  让时间停止流逝的人偶,脸上带着微笑,注视着我。

  我一直希望能够拥有不必为他人而笑的人生。
  从小,亲戚的阿姨伯母们就说我是个不讨喜的、不像小孩子的小孩。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小女孩特有的可爱笑容,以及讨人欢心。有人对我说不会微笑就会吃亏,也曾因此遭受指责,甚至受人同情。
  这所有一切,我只觉得是多管闲事。我始终找不出让表情扭曲成微笑的形状所代表的意义和价值,直到十五岁之后,内心也彻底地弯扭起来,仿佛冰冷地僵化一般。
  如果可以不笑,就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虫子,我也无所谓。
  「我是希望成为卡夫卡的,庄户莱铃。」
  刚进入才艺表演学校时,在敎室内自我介绍。当我这么一说,立刻可以感受到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瞬间集中过来,仿佛是归巢的老鼠一样。
  进入才艺表演学校的少女们,大家都有着一双爬虫类般的眼睛。水灵浑圆、不断转动的眼睛。我虽然不讨厌这样的眼睛,但是她们脸上仿佛面具一般的笑容,实在让我相当没撤。
  马戏团出身的女性教师仔细比对了我的名字和长相,像是再三确认似地说道:
  「卡夫卡就是……驯兽师卡夫卡,没错吧?」
  「是的。」
  我点头。二十四名同学中,教师主动进行这项确认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没有错。」
  人生当中第三次穿上的水手服,比起以前都要更加缚手缚脚,更加令人呼吸困难。

  进入才艺表演学校,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我是在即将超过年龄限制的时候参加考试的。考虑到每一期当中约有半数左右的人是在义务教育结束后便直接入学,像我这种念完了普通高中才来考试的人,光凭这一点就是个异类了。周围同学的年纪几乎都比我小,横跨在十五与十八之间的代沟就像海底一般深沉、黑暗。
  之所以选择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其实只是一种生涯规划。因为过完了三年高中生活、即将决定就职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想做的工作除了进入才艺表演学校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说得难听一点,至今所受的学校教育其实是个保险。为了在我成为艺子、成为担纲演出者的道路中断时,能够回到正常人生活的保险。我就是如此奸诈狡猾到会算计这种事情。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依照父母亲铺好的轨道笔直前进。就连这个生涯规划,也算是「偶尔也必须要反抗父母」的自主性成长的轨道延伸而已。
  当我说出我要接受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时,我为数不多的友人们无一不瞪大了双眼。父母,和老师也不例外。我对他们说自己想要成为训兽师,而他们沉吟了一阵子之后,回答想挑战就去挑战看看吧。
  如果不行的话,应该还是有办法从头来过的。他们这么说。
  他们也和我一样,是非常清楚自己还有退路的人。
  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试,会从秋天一直进行到冬天。依序为资料审核、笔试、才艺实演,最后才是面试。高中三年一直是个认真的学生,所以笔试考试对我来说不成问题。若要说到最让人不安的科目,应该是才艺实演吧。歌唱和舞蹈。我个人比较擅于运动,虽然去速成班上了一年的课,但是还是做不出任何专业的表现,其中身体僵硬又是最大的缺点。可是,我还是来到了面试这关。
  很难认为是由于笔试的配分较重。真正配分较重的,应该是个人资历方面吧。我的父母分别是大型动物和小型动物的专门兽医师。特别是父亲,同时兼任了海滨赛马场的专属兽医。父亲认识的朋友当中,也有人和经济特区中枢有着密切关联,相信当然也有和马戏团相关的人吧。
  最后一关面试是在寒冷的冬天。我还记得当天教室的暖气有点太热了,所以在面试开始前曾要求稍微降低室温。
  面试官有五人。男性两人,女性三人。其中唯有坐在正中央的女性,散发着和其他人明显不同的氛围。
  「志愿是……卡夫卡?」
  那是位美丽的女性。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只是个烫着一头卷发、戴着眼镜,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就连她淡淡刻划在嘴角旁的皱纹,看起来都非常耀眼。仿佛接受了年华逐渐老去,并且乐在其中似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直到当时我才知道,原来某一部分的人身上,会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气场。这是实际感受,也是身体实感。围绕在她周遭的空气色彩以及氛围完全不一样。
  我感受到一股比面对熊或狮子还要更加浓烈的紧张感。可能是因为对方同为人类,才会让我如此恐惧吧。
  「是的。」
  我边感受着口中的干渴边回答,而妇人微微领首。
  「你有考虑过训兽师以外的节目吗?」
  「没有考虑过。」
  我回答。她再次领首。下一个问题。
  「刚兽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负责演出,,我们可能无法提供非常完善的训练。这样也无妨吗?」
  「没关系。」
  我从不觉得自己能够成为驯兽师以外的表演者,而且我也不想。
  听到这里,妇人闭口不再说话。察言观色后,左右两旁的大人提出了下一个要求。
  「那么接下来,你就做一点自我才艺表演吧。这里的空间可以自由使用。」
  闻言,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相当于两个香烟盒相叠大小的小木箱,打开。从里面现身的,是比手掌稍微小一点的细蛛。隐约透着一层琉璃色的脚,看起来非常美丽。离开家门时,它虽然因为寒冷而缩成一团,不过由于这间教室里暖过头的暖气,现在又醒过来了。
  它马上从箱子里爬出来,企图逃跑。不过,由于我用一条细线绑住了它的身体,所以它始终无法逃离我的手边。
  「这是新加坡的毒细蛛。」
  唔!我立刻听见坐在座位上的女性倒抽一口气。当然,正中央的妇人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我继续说道:
  「它并没有致人于死的毒性。」
  相信顶多只会出现剧痛而已吧。有个小技巧可以避免被它蜜到。
  我轻轻拉着绑住的细线,让它爬到我的手背上。而它随即爬上了手臂,而我像是追着它似地转了一圈。
  这时,妇人突然笑了。
  「真令人怀念。」
  初代的卡夫卡世特别喜欢蜘蛛呢。
  是的,就在她怀念似地这么说完后,我便有种淡淡的预感。我应该会考上这间学校。
  不必询问任何人,就能知道如同贵妇人一般的她,就是少女马戏团的最高权力者,同时也是活生生的象征——团长莎士比亚。

  才艺表演学校规定在学期间为两年。领口相当宽大、设计得相当高雅的水手服制服,是在确定入学的时候,为每一位入学者量身订做的。其受欢迎的程度,高到连网路拍卖上也有制作、贩售许多仿制品,一个爱说话的同学如是说。
  当然,真品的价格更高。若是担纲演出者的所有物,价钱更是水涨船高。说着这些话的女孩们,眼中闪烁着梦想,仿佛深信自己总有一天一定能够获得文学作家的称号,站上舞台。
  与剧场并设在一起的学校,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打扫是我们这群被称为「针子」的新生的工作,只要稍有任何一点疏忽大意,就会被大一届的学姐们狠狠斥责。据我所知,有同学因为窗户上面留下了一个指纹,就被罚跪到半夜。这应该是才艺表演学校特有的「照顾学妹」的方式吧。
  充满着光辉灿烂的梦想的美丽学校,其内情当然像是天鹤在水面之下拼命划水的脚扑一样,,凄惨无比。
  穿着同样制服的学姐,我从不记得她们曾经善待过我们。
  除了她们对我们的照顾,霸凌也是日常生活当中的一环。不对,因为这已经是日常生活了,所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霸凌。
  二十四个同学。其中能以担纲演出者的身分成为舞台主角的,只有一个或两个获选者,其他都会成为没有名字的艺子。例如舞群或是合唱团,以及统称为「妖精」负责帮客人带位的角色等。虽然大家都同样是马戏团的团员,但是若要说其中并没有上下关系,也实在太过虚假了。
  我们必须明确地列出高低顺位,采在别人的头上,让自己往上爬。
  在来自于同学的排挤中,我算是比较容易成为目标的人。理由我自己也想像得出来,大概是因为从头到尾都格格不入的关系吧。更正确来说,在所有同学当中,我从头到尾都显得非常消极沉静,随时都像是半个身体陷落在汗泥当中一般,沉重而晦暗。
  她们纤细的双腿,以及不知晒黑为何物的白暂肌肤,还有紥成包包头的发丝,精心修成美丽形状的指甲,全都和我回异到好笑的程度。在我心中,其实也以践踏这些能够露出美丽笑容的少女们为乐。
  我这种人当然不可能被爱。同样的,我也从来不试图去爱那些能够露出笑容的她们。
  梅雨季节,在一个乌云低垂的日子里,我停下了自己正要打开鞋柜、拿出鞋子的手。因为有股异味飘散出来。虽然臭味强烈到让人忍不住流泪,但是并不会让人体出现立即性的不良影响。我直觉地察觉这一点,所以只屏住了呼吸。
  放在鞋子里的东西,是猫的粪便。光凭不是液体这一点,就让我觉得庆幸。幸好这样比较容易处理。由于我已经多次协助过父母亲的工作,所以排泄物和动物尸体的味道早就已经闻惯了。至今从未面对过的,大概只有人的尸体吧。
  与哺乳类动物的排泄物和尸体相比,昆虫和爬虫类的产物显得非常无臭无味,近似于土块或灰尽,甚至曾让我觉得颇有美感。虽然也有为了生存而散发出恶臭的种类,但是那就和毒液一样,是生存必备的武器,而非死后留下的丑陋痕迹。
  我把东西扔进附近的银色垃圾桶里,盖上盖子。心想偶尔一整天不穿鞋子,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跳舞时也会穿上硬头舞鞋。而且地板也是由自己打扫的,确定非常干净。
  我并没有特别感到哪里不方便。可是——
  「这给你。」
  这个时候,身旁有人递来一双叠在一起的拖鞋。
  「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用吧。」
  突然对自己搭话的人,是将包包头紧紧紥在头顶稍微偏移的位置的、在所有同学当中尤其,「散发出气场」的少女。
  纤长的睫毛和白嫩的肌肤。比起五官特征,更显眼的是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伴随实力的自信。如果是国中毕业便入学的话,应该比自己小个三岁吧。名字是片冈……后面是什么呢?
  虽然面对我这种不值得当朋友的女人,对方仍然笔直地望着我,开口说道:
  「庄户小姐。」
  我微微将头侧向一边。
  「叫我莱铃就好。」
  同学之间没有年龄高低之分。就算有,也只有成绩高低,以及能否得到名字。最后决定地位高低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不过片冈小姐却轻轻变了双肩,移开视线之后说道:
  「嗯——那样也有点怪怪的。因为庄户小姐看起来非常成熟呀。」
  然后她缓缓抬起了她长长的睫毛。
  「叫你卡夫卡?」
  我已经十八岁,她顶多只有十五或十六吧。然而这种说话方式也实在太傲慢了,但是我也神色如常地回答,同时接过她多半平常一直带在身边的拖鞋。
  「那我就叫你圣修伯里吧?」
  周遭的人全都知道,片冈小姐的目标是成为马戏团的闪亮之星,空中飞人。同时,她也是我们这一代最接近那个位置的少女。
  不只是体能在同学当中有如鹤立鸡群,而且她也有让擦身而过的人忍不住回头的明星风范。再加上那双眼睛里,总有着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决心。
  称呼我为卡夫卡的少女,听到我的称呼,果然还是傲慢地点了点头。
  「真是光荣呢。」
  不过这样太长了,叫我泪海就好。
  这就是我跟片冈泪海第一次正式开口说话的经过。

  第一年的课程训练几乎和军队一模一样。针对歌唱、舞蹈,以及舞台表演技巧进行彻底训练,坐在教室里上的课程顶多只有差强人意的英语会话。彻底磨练起来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意志,我们在此学习受到众人注视究竟代表什么,以及美丽到底为何物。
  每个月,莎士比亚都会前来视察上课情形好几次。在那一天,教师的指导和学生的实习都会加倍用心。
  因为在这个马戏团里,莎士比亚说黑的东西就是黑,说白的就是白。其实莎士比亚并不是可怕的人。她总是以温和的笑容,看着我们上课的模样。如果有学生因为严苟的练习而哭出来,她甚至还会出言鼓励。
  「有件事情希望能先跟大家说清楚。」
  练习场的亚麻地板一如往常地擦得非常干净,我们就坐在其上。莎士比亚站在前方,词藻之雨落在我们身上,仿佛点心上的糖霜一般,也像毒娥的鳞粉。
  「我们马戏团,并不会要求你们一定要完美。」
  柔和的声音,优雅的站姿。
  「成为艺子的你们,应该都会在年纪尚轻的时候站上舞台吧。至于成为担纲演出者的人,更可能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间,演出相同的节目将近两百天。这么一来,每天的表演当然不可以完全一样。就像花朵,每天呈现出来的样貌都会有所不同。」
  她一个接着一个凝视着我们的脸。随后,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这个马戏团的创世之初,曾在那些灯光、掌声以及欢呼之下的现世之神开口:
  「保持不完整。」
  反复、再反复。
  「保持不成熟。」
  仿佛咒语一般。
  「保持不自由。」
  这甚至不算是教育,而是定义。这个马戏团的美感,不是由客人也不是由演出者决定,而是由她决定的。
  蛮横,是位于顶点的人才有的特权。
  以微笑一刀斩开,以美声下达判断。简直就像是宣读罪状的法官一般。
  「这正是你们站上舞台的理由,同时世是你们获得掌声、欢呼,以及聚光灯的理由。」
  我注视着她映照在镜子里的背影,还有全部聚集在一起的少女们的眼神。
  为了表演,我们互相竞争着舍弃的事物多寡。像是时间、身体、感情,以及被称之为青春的岁月。
  付出所有的一切,所换来的东西只有一项。
  「保持美丽吧。就算只有一瞬也无妨。」
  我垂下了眼皮,细细思考着「一瞬」这个词弃。
  「因为只有这一瞬,才能让你们成为永恒。」
  如此而获得永恒的人,眼中到底看到什么样的未来呢?变成像团长莎士比亚一样,就算是成功吗?透过镜子,我偷窥似地望向泪海。她白暂的肌肤和蔷薇色的脸颇依然一如往常,眼睛直视着莎士比亚。但是当中浮现的情感应该不是憧忆吧。
  是觉悟,同时也决定吞下所有绝望。于是我也开始梦想。
  仿佛是只知道这种生活方式的饥饿艺术家(注:《饥饿艺术家》为法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年7月3日~1924年6月3日)的短篇作品。内容叙述一个以饥饿来追行表演的艺术家,成名时被人误解,风潮衰退时被人遗忘。最后他只能无限期地延长他的饥饿表演时间,在艺术达到前所来有的巅峰时,亦迎来死亡。)一样。
  要是可以死在舞台上,那就太好了。

  除了严苛的日常生活,周末假期也必须排班到剧场帮忙。
  我们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机会,享受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少女可能享受到的娱乐。
  「不过,我觉得这也是训练之一喔。」
  从剧场走到车站这段归途,泪海如此说道。她走路习惯将背脊挺直,所以即使远观,也能马上认出她。从海上窜流而来的风,抚过裸露在外的后颈。平常总是绑着一丝不苟的包包头的她,后颈上连一根松脱下来的头发都没有。
  并设于剧场内的才艺表演学校位在湾岸地区的深处,因此回家时非得穿越过整条欢乐街不可。由于我们鲜少日落之后在外面走动,所以找们熟悉的经济特区一直都有种干枯疲怀之感。
  在这条歌颂逸乐的街道上,年轻女孩们穿着夸耀自身存在的制服昂首阔步,刚开始会让人感受到一丝危机感,不过实际走过之后,我才再度确认了我们的立场。
  只要走在街道上,任何人都会向我们行注目礼。这些视线虽然不雅又低俗,但同时也保护着我们。就像是遍布各个角落、毫无死角的监视器一般,我们被烧烙在这条街上,同时也受到它的庇护。
  只要我们还背负着少女马戏团这个象征。
  这沉重的象征应该旣可以成为枷锁,也能成为羽翼吧?看着身旁轻巧迈步的泪海,我不由得这么想。
  泪海今天也以她坚毅不拔中依然残留着一丝稚嫩的侧脸,用着傲慢口气说道:
  「如果没有鞋子,我们不就得光着脚登台了,不是吗?」
  所以我们不仅必须忍耐这些中伤,而且也会遭人罗织一些空穴来风的谣言。而这些全都是成为担纲演出者所必须的。泪海一边屈指计算一边说着。
  「包含这些全部,我觉得这问学校真的做得非常好。」
  她的目标是少女马戏团,同时也为其存在而心醉神迷。虽然不太认同,但是我从没想过这间学校到底该是什么样貌才好。学校的方针也好,同学们的恶意也好,全都像是蕴含着潮水气息的海风一样,根本不痛不痒。
  这是一间每个星期都会有救护车来的学校。因为次数实在太过频繁,救护车早已不再鸣笛,直接停在校舍的后方。病人大多都是因贫血而昏倒的女孩。
  可能是因为压力吧。住在宿舍里的少女们,体重都增加得非常明显。
  我和泪海是少数的自家通勤生,所以多少还有宣泄情绪的管道。然而尽管如此,逐渐锻练起来的身体还是开始出现了问题。
  「我的生理期已经有三个月没来了。」
  在月台上等待电车时,泪海仿佛若无其事地闲聊般开口。
  「你昵?」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我,在瞬间的犹豫之后回答:
  「有人帮我停掉了。」
  泪海睹大了眼睛,反问似地凝视着我。那是一双有着滔滔不绝说服力的眼睛。
  「因为我的父母是兽医。」
  跟医疗相关人士的交流较深,所以拿得到适合身体的处方药。就算没有说明到这个地步——「啊啊~」
  只一个点头,泪海就了解了。
  「真是方便呢。」
  要登上舞台的身体,竟然还要受到月亮的盈亏左右,实在太荒露了。泪海说出了类似这个意思的话。
  马戏团需要的是少女,而不是女人。
  真的是非常干净例落的说法。
  我看着她露在水手服领口外的纤细膀子和后颈,脑中突然闪过了自己常看的小说中的内容。
  「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里——」
  泪海微微移动了她的下巴,回过头来。
  「有一篇描写空中飞人的故事。(注:出自卡夫卡的短篇作品《最初的忧伤》。)」
  这篇故事的开头写着,在人类所能习得的所有技巧当中,空中秋千算是最难的才艺之一。
  「说给我听。」
  泪海只说了这一句话。我虽然不太擅长说明,但是还是试着告诉她:
  「有个空中飞人表演者,因为致力于磨练技巧,最后再也没办法从秋千上下来了。」
  「没办法下来?」
  「……不对,应该是不想下来了。」
  开始在秋千上生活的空中飞人,过着非常舒适安心的生活。与人相处的机会受到限制,只有他的搭档偶尔会攀着绳梯上来。这时候,他们两人总是坐在同一个秋千上说话。
  两人同坐在一个秋千的左边和右边,这副画面实在非常美,让我一直无法忘怀这篇故事。不知道泪海是不是也感受到那片景象,她说:
  「真好呢。」
  她垂下视线笑了。
  「如果我也能那样就好了。」
  语调十分认真。泪海轻轻移动到车站月台的盲人步道上,跪起了脚尖。若是不小心摔倒跌落,立刻就会死亡。可是在这个地方做出这样的事,感觉异常地适合她。
  「我想要永远待在秋千上。」
  她的背后有着看不见的羽翼,单轨列车乘车处吹来的风,让她的裙子和羽翼同时飞扬。我忍不住随起了眼睛。这时面露微笑的泪海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会来看我的搭档肯定是爱泪。」
  「爱泪?」
  我开口反问。
  是啊。一个转身,泪海的脚跟终于着地。决定放弃进行与死亡相邻的表演。
  「我有个妹妹喔,双胞胎妹妹。」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老实说,除了容貌、愿望以及身体能力之外,我对她算是一无所知。可能是因为我也难得地说了自己家里的事情吧,泪海继续悄声说道:
  「她的空中飞人技巧,比我还厉害。」
  怎么可能。我低声回应,心里想着根本就不可能会有那种人存在。这句低语让泪海笑了。
  「你一定以为我在骗人吧?那孩子其实只是单纯喜欢运动而已。而且她说她很喜欢跟我一起乘坐秋千。那孩子一直深信我的技巧比较高明,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受到任何注目却能默默地完成动作的她,才是真正拥有才能的人啊。」
  「可是——」
  月台广播响起,单轨列车飞驰而入。为了不让自己的语声掩没在这些杂音当中,我注视着泪海,说道:
  「可是要成为空中飞人的人,是泪海吧。」
  泪海再次将身体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仿佛乘着单轨列车的风势。
  「没错。」
  扬起裙摆折线根根分明的裙子,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要去那个地方的人,是我。」
  这个时候,要是可以对她报以微笑的话,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然而我就是无法微笑。暑假结束时,有五个人离开了才艺表演学校。
  教师们的处理方式,就是当作她们从来不曾入学过。
  我们只能强忍着恶心呕吐感,努力度过每一天。甚至没有余力回头看望那些离开的人。

  感受不到任何秋季的感伤或冬季的沉痛,光阴如同马匹不断绕圏奔跑一般迅速流逝。我们接受了大量的训练,身体与精神都逐渐地脱胎换骨。仿佛更上一层楼似地,从一年级升上了一一年级。而第一年课业的总结,就是亲眼目睹胜者与败者的出现。
  毕业典礼。上一代,获得担纲演出者资格的人是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在往后的人生当中,我们肯定不会忘记她美丽的侧脸,以及低垂下视线的其他学姐们吧。穿着橘色礼服的安徒生,看起来就像是老鼠民族的女歌手约瑟芬(注:出自卡夫卡的短篇作品《女歌手约瑟芬或老鼠民族》。)一样。在她的带领之下所合唱出来的,是如同拷问一般、如同囚犯一般的歌曲。
  欢迎来到马戏团。
  才艺表演学校的毕业典礼选在马戏团的休演日,举行地点在剧场内。观众席上,坐满的是监护人以及受邀前来的客人。由于才艺表演学校的开学典礼并没有对外公开,所以我们是第一次暴露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之下,同时也是第一次知道置身舞台上能够看见何种光景。
  聚光灯刺得眼睛静不开。献给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掌声,听起来似乎非常遥远。
  位在讲台右边的,是我们这群学妹。而讲台左边,则是坐着历年来获选成为当代担纲演出者的人。每个少女都穿着光鲜亮丽的舞台服装,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自己才是唯一而且至高无上的女主角。那彻底压过他人的存在感,让我觉得这才是献给即将离巢的少女们的钱别之礼。
  当中有一个人。我一直注视着坐在最旁边的少女。她和其他所有担纲演出者一样,都是美丽动人的少女。但是回异于他人的,是她在毕业典礼进行途中从来不曾起身、从来不曾开口、从来不曾眨眼。她的衣服相当单薄,贴合在身体上的紧身衣,上面印着仿佛刺青一般的球体关节花纹。手臂和双脚病态似地纤细,一刀剪齐的头发杂乱而干枯。
  另外,她那精织的脸上,始终带着面具般浅浅的微笑。
  领唱毕业歌结束的安徒生走了过去,轻轻吻了她的脸频。这时,她突然开始不自然地、僵硬地、仿佛被人操纵似地动了起来。
  她是默剧演员恰佩克(注:卡雷尔?恰佩克(Karel Capek,1890-1938),捷克作家。)。
  擅于演出人偶的动作,是少女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在这光辉爆烂的舞台上,迎接历史性的毕业、以及继承名号的瞬间。可是当中最清楚地映照在我眼中的,却是她的异常。

  升级,就像是把一直紧紧盖着的锅盖掀开似的感觉。当一群裹着全新制服、感觉十分小鸟依人的少女们以学妹的身分入学时,我们便继承了前人的身分,从受虐者转变为施虐者。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总算知道学姐们为什么要对我们施以那种如同鞭打一般的恶言。那其实是某种温柔。死心放弃比较幸福,如果像是温水煮青娃一般,以吊车尾排名从才艺表演学校毕业,对当事人的身体和心灵都会造成无法负荷的严重伤害。
  所以我们这些年长一届的人的工作,就是将这些充满着自信与期待的少女们眼中的希望之火,用轻柔的气息悄悄吹媳。为的是让她们获得足够坚强的心,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是不让她们因为东西得不到手而如同槁木死灰般绝望。
  梦想与愿望。我们必须教导她们这些东西其实一点都不美好,也不温柔。也必须粉碎这些东西,让她们看看无尽深渊之下所残留的黑暗。
  因为我们知道,只有从那片黑暗攀爬而上所看见的光明,才是毫无虚假的真实。
  原本严奇非凡的上一届学姐们成为团员、成为艺子,各自肃穆地完成自己的公演,同时也在发现时机成熟时努力做到功成身退,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们一眼。
  相反的,同学之间的竞争则是变得更加隐晦而惨烈。可能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一直以来的集体课程减少,转变成以少数人为主的训练制,教师的指导也开始露骨地指出高低排行。此外,再加上,我在初春时节被叫到团长室去这件事。
  浅浅地坐在看似校长才会坐的椅子上的人,是莎士比亚。因此我也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背脊。
  「你好啊。」
  由于她面带微笑地这么说,所以我也特别注意着小细节,伸手轻轻抢起裙子一角。
  「日安,莎士比亚。」
  看到我的招呼方式,莎士比亚心满意足似地笑了。我依然屏着呼吸,等待她的下文。忙碌非凡的她,绝不会做出以寒喧来暖场之类的事。
  「今天之所以把你叫来,是因为有事想要麻烦你的父亲。」
  面对莎士比亚这单刀直入的话,我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好的」。这是预料中的事。不过她的动作比我想像中还要更迅速。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速度其实是出自对我的期待。
  莎士比亚的要求,是希望透过父亲的管道来饲养马戏团表演用的动物。另外照顾这些动物的工作,也希望能够交给我。
  「我会马上跟父亲讨论。」
  我如此回答。不管这件事情到底会对他的人脉和金钱带来多大的负担,我相信父亲应该都不会拒绝。因为,这是为了让我在马戏团当中获得担纲演出的机会所必须的事。莎士比亚眯起眼睛望着我,开口说道:
  「你好像不太高兴。」
  「不。」
  我非常高兴。我这么回答。虽然做不出开心的表情,但是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情了。
  对于我的厚脸皮,莎士比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责备之意。
  「当然,这样并不表示一定会让你继承名号。」
  这句话,相信绝对不是为了让我沮丧才说的。
  「往后这一年,希望你继续精进你的才艺。」
  这句话就足够了。我深深低下头,一边让确切无比的喜悦鼓动着胸口,一边离开团长室。
  没有得到任何口头承诺。但是我仍然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眼角余光看到了走廊上阶梯的转角处,有几个同学正在交头接耳。当她们发现我看向那边的时候,立刻像是刚孵化的小蜘蛛一样一哄而散。
  那种地方,并不在阶梯之上啊,我心想。然而另一道从更高处缓缓下降的黑影,则是让我谜起了眼睛。
  「现在大家的话题,都离不开你被莎士比亚叫过去喔。」
  伸手扶着楼梯扶手,背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泪海笑着说道:
  「是跟你讨论继承名号的事吗?」
  「并不是。」
  反正马上就会众人皆知。当我一告诉泪海,这次是为了演出节目而希望我协助安排动物的时候,泪海的眼睛立刻绽放出光采。
  「这不是很棒吗!」
  随后,泪海突然跨过楼梯扶手,跳了下来。裙子飞扬而起,仿佛被五月的光线推着前进似的,她在我的脚边着地。那是被磨练到极限的轻巧身驱。
  「很棒吗?」
  「很棒吧!」
  几乎能够创造出微风的长睫毛眨了几下,泪海如此说道。我一边端详着她小小的脸蛋和小小的身体,脑中搜索着语汇。
  如果这件事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好事的话。
  那么我应该也不会被那些人暗地里扯后腿、说坏话了吧?然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泪海说明这个想法,所以我依然神色不变地简短发间:
  「泪海不会觉得不安吗?」
  当一个人走上阶梯的时候。
  采在她脚下的,可能就是穿着同制服的少女。
  可是泪海却像是相当好笑似地笑着回答:
  「为什么会?」
  随后她一个转身,让裙子扬了起来。接着又从肩膀上回头看向我,一边转动着眼睛一边低声说道:
  「要成为担纲演出者的人,不就是你跟我吗?」
  我哑口无言。心想泪海虽然在这间学校里生活了一年,可是内心依旧没有出现任何扭曲。
  我缓缓闭起眼睛。这个人想必生来就是一朵娇丽的花吧。是为了在那座广大的舞台上接受聚光灯的照耀,才诞生于世的生命。
  当我正踩着某个人的头顶往上爬的时候,她早已轻松地越过我的肩膀,朝更高处前进。
  到底要用什么生活方式、用什么样的训练手段、拥有什么样的决心,才有办法笑得如此美丽动人呢?
  看着洒落在她肩膀上的光芒,我浅浅地呼出一口气。
  我肯定,敌不过这个人。
  不过,这样并不令我感到厌恶。
  「泪海一定是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梦想成为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吧?」
  我抱着半确定的心态发问,只见泪海笑了起来。
  「嗯嗯,不是喔。」
  泪海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从小时候开始,我的梦想就是成为空中飞人。」
  就只有这个而已。说出这番话的她,自始至终都是无比率直。接着她依然率直地反问我。
  「茉铃也是吗?」
  「我……」
  被她这么一问,让我想起了自己早已遗忘的,过去的回忆。

  从小,我就经常跟着父亲一起四处工作。我原本就是喜欢动物胜过人类的怪人,而且双亲大多数时候都会听从我这个独生女的任性要求。其中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海滨赛马场的马厩。在这个国家的所有赛马场当中,海滨赛马场是最新、也是最大的赛马场。每个星期,身披欲望之鞍的马匹们,都会在天然草皮上卖力狂奔。
  人们欢笑、怒吼。尽管背负着这一切,却没有丝毫畏惧,而且也不会骄矜自满的马匹们,我真的非常喜欢。
  长大后的梦想是成为「乘坐在马上的人」。我想那指的应该是骑师,不过应该很困难吧。父亲对着年纪尚幼的我这么说道。
  我的僵硬表情肯定是从父亲身上继承而来的。父亲虽然也是绝对不会露出笑容的人,但是他用一脸茂盛的胡须遮住了嘴角,所以看不太出来。
  身为女性的我没办法留出像父亲一样的胡子,这对我的人生十分不利。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就算是我这种小孩的梦想,他也一样认真地回答:
  「以目前的现况来看,女性骑师只有在偏远地区才有办法活跃。将来应该也很难成为主流吧。你觉得训练师怎么样?」
  听到这个提案,我静静地摇了摇头。我是在和它们一起接受众人欢呼这件事当中找到了价值所在,而不是与动物一对一地面对面。
  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这件事——对于能够掌握到无法言语的动物心情的他来说,小孩子的思路可能早就被他模得一清二楚了——总之,他这么对我说:
  「除了兽医之外,还能跟动物一起的工作……对,大概只有那个马戏团的卡夫卡吧。」
  「卡夫卡?」
  「就是训兽师。」
  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看过。
  那是一场由少女操控的,动物们的响宴。
  我想要亲眼确认一次,所以去了马戏团。然而「训兽师」这个节目,早已因为演出者意外死亡而暂停演出了。
  由于不管等待多久都没有重新复出的迹象,所以进入高中时,我就放弃了。
  只有自己来担任卡夫卡的这条路可走。

  在那之后,除了每天的训练课程之外,照料动物也成了我的工作。剧场内的某个房间里搭起许多牢笼,接着动物们被送了进去。虽然每天都有饲养人员进出,但是我也拿到了动物饲育室的输匙。
  莎士比亚说过这并不表示一定会让我继承名号,但是正如同泪海对我说了恭喜一般,从旁人的眼中看来,这种待遇也可以解读成我获得了莎士比亚的宠爱。如果我真的没有希望成为卡夫卡的话,那么就不会花上庞大的购买费以及饲养费,买下这些昂贵的野獣们了。
  泪海以外的同学们开始明显地避开我,同时用我听得到的音量,大声说着野兽的味道真是恶心,以及多半是靠父母亲的钱才进入马戏团之类的话。基本上并没有说错,要是她们是面对面地对我说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她们的确如此。
  没错,我的父母很有钱。
  不只是钱,我的父母还有实力和人脉,对我也有充分的爱。而这些东西,你们都没有。不就是如此而已吗?
  诸如此类,我只有想过而没有开口。也没有必要开口。
  情况变得更如不顺遂,我和无和法开口的搭档们相处的时间相对地逐渐增加,也为我带来了每天内心的宁静。因为有好一段时间,一直持续着回家后立刻仓促地吃饭、睡觉的生活,所以差点就忘了,我是真的觉得我喜欢动物。因为它们不会因为我不笑这个理由就拒绝我。
  放进笼子里的毒虫,以及毒蛇、马匹、以及年轻的狮子全都准备好了。我准备用一年的时间,让它们习惯我,习惯人的眼光,同时学会表演才艺。
  我决定在回家的时候再把门锁上。因为这么一来,每天进出的饲养人员就能以有无上锁,来判断我在或不在。
  同学们完全不会停留在这个房间附近。就连泪海也是如此,如同我不会对她的空中飞人节目说三道四一般,她完全不打算靠近这个房间。
  因此,在开始饲养这些动物的数日之后,当我发现有一对摆放在地的脚踝出现在漆黑的笼子角落时,实在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按下近在手边的开关,白色的光线立刻照亮了房间。蛇类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起。
  「嗯——」

  我走近那对纤细的脚踝,有所顾忌地对着一个斜倚在笼子与墙壁之间的小小身驱开□。
  「恰佩克。」
  闭着眼睛坐在地上的人,是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
  默剧演员恰佩克。
  她穿着与舞台装相同的黑色洋装,以及描续着球体关节的单薄吊带袜。有着仿佛连倒立都做不出来的,充满骨感的纤细手脚。
  「这样让我很困扰,恰佩克。」
  我跪了下来,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把手放在恰佩克的肩膀上。这个马戏团里,拥有文学家的名号的人是绝对上位者。我们针子,连她们的影子都不可以采到。
  恰佩克似乎并没有睡着。她点线着卷钟睫毛的眼睛缓缓阵开。因为连眼皮上都抹了无解可击的厚粉,所以不只看不见毛孔,连血管也不见纵影,真的就像是人工作出来的一样。
  「请问,你在这里做什…」
  「动物。」
  恰佩克鲜红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如同振翅声一般的沙哑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其他地方,也都几乎不说话的恰佩克的声音。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动物呢?」
  缓缓将头侧向一边的恰佩克发问。由于这个动作也做得极度完美,让我咽下了一口唾沫。
  之所以会忍不住瞥了天花板一眼,是因为我想找出从该处垂下来的,操纵人偶的丝线。
  「是为了表演节目。」
  我一边感到困惑,一边如此回答。
  「为了新的表演节目。这里是训兽师的搭档的房间。」
  可能是为了表达了解之意吧。恰佩克的头咚的重重掉了下来。我不由得惊慌地伸出了双手,想要接住她的头。
  我真的以为会掉下来。
  默剧是她的拿手绝活。尽管我非常清楚,却依然如此反应。不是在舞台之上,而是在近距离目睹,真的非常吓人。
  舞台上是一种非日常生活的表现。可是这里并不是舞台,仿佛直接从展示柜里掉出来的她,感觉相当异样,而且非常不稳定。
  平常若是有我或饲养人员以外的人进入房间,动物们总是会騒动不已,然而现在却十分安静。可能是因为她身上真的只散发出无生物的气息吧。
  我再次询问她在这里做什么。这次恰佩克似乎有意愿回答,只见她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虚弱地挪动嘴唇,说道:
  「因为有人啊,叫我一定要吃饭。」
  因为空调的声音以及附近的马匹呼吸声相对大多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耳朵贴近过去。
  「医生告诉我啊,不吃饭是不行的。」
  仿佛年幼的孩子说话般,非常生浓的说话方式。
  「所以我就逃进来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眉间出现了激纹。随后,恰佩克依旧以无机质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了类似珠宝盒之类的东西。当她一打开那个看似非常适合收藏耳环、戒指的红色天鹤绒盒子,里面出现了满满的药锭和胶囊,还有小小的抛弃式针筒。
  接着,恰佩克果然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对我这么说:
  「站不起来了。可以给我水吗?」
  若要说我没有感到一阵毛骨怀然,那就是骗人的了。然而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样实在完美得过分。
  仿佛人偶一般的少女,拒绝进食,依赖药物。骨头清楚浮现,而关节处则是以吊带机做出圆形的装饰。
  这样实在过度完美。而这种过度完美的模样竟然在下了舞台之后仍然存在,又是另一项令人惊讶的事。对我们来说,舞台是一种非日常。但是对她来说,舞台可能就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本身吧。
  不过再怎么样,我都没有可以抵抗她的权利。所以我抓起了手边的杯子,为了装水而离开房间。就在这个时候
  「欸。」
  走廊的另一端,突然飞来一个响亮而悦耳的声音。光是这么一个字,就拥有让人停下脚步的力量。
  我回头。眼前这个身穿奋丝装饰的春季羊毛衫,摇荡着樱花色发饰缓缓靠近的人,果不其然是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歌姬安徒生。她以尖鋭的眼神笔直地走到我身边,旋即用立场高低分明的口气说道:
  「就是你。有看到恰佩克吗?」
  明明只是简单回答有看到或是没看到而已,我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安徒生把这个反应解读成肯定之意。虽然比我桥小,但是却以彻底把我采在脚下的口气追问:
  「快点说!」
  尽管如此,我仍然哑口无言,只将视线转向自己刚刚走出来的房间。安徒生应该立刻注意到了吧。当她准备进入饲育室时,她可爱的红色脸蛋立刻扭曲起来。
  不过她还是下定决心似地跨了进去。我感受到周围的动物们立刻开始騒动,笼里的狮子也缓缓地低吼起来。
  安徒生只凝视着一直坐在地板上的,坏掉的人偶。
  「站起来。」
  她以强烈的支配者口吻这么说。我想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试图阻止。
  「她说她站不起来……」
  要吃药、要喝水。
  可是,安徒生仿佛制造出尖鋭声响似地猛地回头,瞪着我看。由于她的眼神当中包含着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的憎恶,所以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无法碰触她。
  因为,动物的本能。
  至少我还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可能被杀掉。
  安徒生再次将头转了回去,啪啪两声,将她有着楼花色指甲的双手互击了两下。
  配合这个声音,恰佩克做出了抗拒地心引力的动作。珠宝盒从她的膝盖上落下,药锭洒了一地。安徒生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伸出了手。
  「就是这样。」
  随后,安徒生仿佛魔女一般,把恰佩克拉到身旁。令人讶异的是,她的说话方式并不是愤怒,也没有强迫。她以一种近乎慈爱的温和动作,伸出了她戴有银色装饰性手鋳的手腕。
  「来。」
  接下来,安徒生便牵着恰佩克的手,从我身旁穿越而去。她已经不再为了和我说话而停下脚步了。
  最后只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
  「拜托你,把畜生的房间确实上锁好吗!」
  我依然像是全身冻结一般无法动弹。
  人偶恰佩克也没有回头看我。
  被留下的我,站在大放光明的房间之中,一边感受着生物的气息,一边看着一颗掉在脚边的药锭。我检了起来,放进口中咬碎。
  一股仿佛坚硬的面粉裂开似的触感传来。
  药物的苦涩味,让我脑中某个角落,出现椎心般的刺痛。

  默剧又称为哑剧。是一种不用语言,只用身体动作演出的表演。严格来说可能不算特技,不过仍被视为一种演出,与歌唱和舞蹈一起被编入才艺表演学校的教学课程里。
  所以我们对于该表演的基础知识,例如将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表现成它仿佛存在一般,或者是做出机器人般的动作等,如果只是基本知识的话,其实是了然于心的。不过,冠有恰佩克之名的人所进行的演出,当然必须异于基本知识。
  我在剧场后方,注视着休息室外的小小子母画面当中的舞台影像。先出现一段喀哒喀哒、仿佛节拍器似的声响,薄薄的帷幕掀起,人们立刻鼓掌相迎。
  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个头发漆黑、皮肤白暂、关节浑圆的线控人偶。双眼睁开,脸上带着微笑。仿佛骨折一般不自然的坐姿,看起来就像是被年幼的主人随便塞进了玩具箱一般。然而浮现在她脸上的,是绝对不会出现变化的人偶的笑容。最后,从天花板降下来的细线,终于随着轻快的钢琴演奏声,拉扯她的手臂,让她站了起来。
  观众们都在心中估算鼓掌的时机。因为她的表演并不是对着观众演出的。嘴角虽然笑得如此美丽,但是眼睛却连一次也没有眨过。这不是为了取悦观众,而是她为了成为她自己所做的理所当然之事。
  人偶是没有自我意识的。
  只有从天而降的无主丝线,从各个角度移动着她的身体。将她的头来回转动、举高、然后落下。是种完全不构成舞蹈动作的僵硬行动。可是这样反而异常地逼真,观众们也因此如痴如醉。甚至让人出现操纵着她的丝线,仿佛也拉着自己一般的错觉。
  在黑暗当中,画面上出现的舞台影像让我看得入迷。可能是因为我停下了脚步,另外两个同学也像我一样,在画面前停了下来,开始交头接耳。
  那并不是对我发出的话。在我们升上二年级的这几个月当中,除了泪海,我几乎再也没有和同学交谈过。虽然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绝大部分的课程都是训练动物,以及指导它们学会才艺表演;不过主因还是因为同学们的排斥,开始以无视与沉默这两种形式表现。这样反而比较轻松。就像现在,我虽然可以听见她们的低语声,但是我本人似乎被当成不存在一般。
  「真是无聊的节目。」
  其中一个人这么说。我没有回头。
  「恰佩克这个人,根本就只有脸蛋可取嘛。」
  真是浅显易懂的中伤。因为身处黑暗之中,我实在没有意愿确认她们的脸。不过她们的言语和泪海的高傲完全不同,在后台这里听起来特别猥琐不堪。
  「她甚至连脸蛋都没有呢。」
  下一句低语,仿佛充满着愉悦。
  「那张脸,好像有动过喔。特别是鼻子和嘴角附近。」
  「有动过?」
  一阵阴脸的笑声。
  「刀子。」
  我迟了一秒钟,才掌握到正确的意义。以隐语来说,这算是相当直接的发言。我回溯自己的记忆,想起自己在近距离之下看过的恰佩克的苍白面孔。以及药物、针筒。
  她们真正想说的应该不是刀子,而是手术刀吧。
  「真的吗?」
  另一个人果然也以刻意压低的笑声反问。
  「真的。我有在网路上看过,恰佩克入学之前的照片。」
  那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啊。暴露他人秘密的声音,在黑暗当中来回还样。既然这样,那说不定真的是别人啊?我只在心中默默回应,因为我现在正努力地假装没听见,假装自己不在场。
  不过话说回来,那真是充满勇气的发言啊。我心想。当我还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时,手里拿的也是大荧幕的智慧型手机。不过一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就立刻更换成学校指定的,极端地限制使用网路的机种。另外也有人对我说过,即使只成为团员,也要尽量避免使用一般手机。
  那是一种非常婉转、而且出自善意的情报操控手法。
  为了让我们能够逃离充满恶意的中伤。至少让我们不会被外界的杂音所迷惑。然而这当然也只是徒具形式。校方无法限制自家当中的网路环境,而且真的想鑚漏洞的话,方法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连来自内部的中伤都已经习惯的我们,对于外界那点程度的批判护骂,早就没有任何感觉。不过这些像伙自己还是主动地跳进去,实在是糟糕透顶又爱管闲事啊。我心想。
  而且现在还用那些透过不当管道获取的言论,取笑他人。这真是肤浅至极,而且愚*到家的行为。
  「真的像是人工作出来的呢。」
  两人嘻嘻笑了起来,笑法非常令人厌恶。到底有什么好笑的?真是蠢到不行。当我浮现出这个想法的瞬间
  「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仿佛贯穿了整个背部的女高音响起,令我不禁回头。感觉得出来,一旁的同学不只停止说话,连呼吸也一起停止了。
  站在眼前的,是以舞台装和完美妆容点缀着自身样貌的歌姬安徒生。她让自己的美貌清楚浮现在一片黑暗之中,同时带着令人彻骨冰凉的微笑,以不容他人分说的美声,开口询问。
  「刚刚在笑的人,是谁呀?」
  站在一旁的那两人,肩膀猛地一霞。安徒生当然不可能做出手下留情这种事。
  「你们这些针子,竟然有资格取笑站上舞台的担纲表演者呀?真让我惊讶。才艺表演学校是什么时候开始进行这种教育了?」
  她非常生气。
  不对,不只是生气这种单纯的感情。是失望,是激昂,同时也是指责与论罪。在灯光昏暗的舞台边,这比被人用刀子威胁还要更加恐怖。
  我在一片黑暗当中,凭着气息感觉到那两名同学互相对看,然后又偷偷猫了我一眼。接着,一个沙哑颤抖的声音响起。
  「……是她。」
  我轻轻叹出一口气。就知道她们会这么说。
  至今明明连我的存在都不认同的人,就只有这个时候会这样。
  「你?」
  安徒生依然面带微笑,缓缓逼近过来。披散的发丝,散发出海洋一般的气息,所以我忍不住微微后退。不是试图逃跑,而是因为她的气势太过强烈,因此被她压倒而已。
  由于她所散发出来的大型野兽的魄力以及有毒生物的气息,正朝着我的方向而来,所以两名同学决定趁隙逃跑,这是弱者理所当然的反应。不过既然是理所当然的反应的话,强者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给我等一下。」
  她说出的话语仿佛祖咒一般,仿佛操纵人偶的细线一般,轻而易举地牢牢抓紧同学。
  然后她的水晶指甲轻巧地举起,朝着其中一名同学的脸频,用力地挥了下去。这毫不留情的耳光,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至于屈辱比疼痛还要更加巨大一事,当然不难想像。
  像是继续追打一般,脸上依然带着动人微笑的安徒生开口唱道:
  「我不会问名字的。」
  因为就算记住了,色没有任何意义吧。
  安徒生是个非常了解文字的用法,以及其中暴力涵义程度的人。她说出的话,大概比她纤弱的手更能将这两名同学打趴在地。当然,这完全不代表安徒生想要保护、或是信任我。她随起眼睛狠狠瞪我一眼,随后说出了充满明确的轻蔑之意的话。
  「要是这个木头人真的可爱到能够嘲笑别人的话,倒还另当别论。」
  其实安徒生在这句话里,加入了比那两个同学还要更加强烈的排斥之情。但是被打了一耳光的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安徒生这句话,应该只会让这两个同学的心情加倍恼怒而已旧。
  她们的脸全皱成一团,匆匆忙忙地离去。
  我默默地感到敬佩不已。因为她彻底看透了我这个人类的本质,让我有种近似感动的感觉。然而我却不知道任何可以表现出这些感情的方法,因此只能伫立不动。荧幕画面显示出恰佩克的默剧即将结束,现在正在一根一根地剪断操纵绳。
  从线控人偶,变成普通的人偶。
  仿佛剪断生命一般,手臂垂了下去,身体坐了下去,双脚倒了下去,然后头也掉了下去。
  安徒生安正我,貌似相当不愉快似的皱起了眉头。对于貌美如花的她来说,算是相当难得的表情,不过对我来说,这只是相当熟悉的厌恶感。
  她向我发问。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没有。」
  我就像是已经预料到这句话一样迅速回答。
  「我觉得,有话想说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这句话,让安徒生笑了出来。因为那是美丽却又豪迈的笑容,所以我立刻心想,糟糕了。大概,肯定,非常地糟糕。安徒生再一次地举起了手。这次是为了把我像只虫子似地拍落在地。不过舞台方向隐约传来的拍手声,以及因为操纵绳被切断而躺在地上的恰佩克的荧幕画面,停下了安徒生的手。
  她应该也注意到了。注意到光是碰触我,都是一件肮脏的事。
  随后安徒生快步走向舞台边的方向。相信她应该是为了过去照顾刚下舞台的恰佩克吧。恰佩克在灯光转暗的舞台上,任由一群针子抱着拍去灰尘。她连自己移动都办不到了。因为她是被切断了操纵绳的,人偶。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对了。我心想。难得那位歌姬,给了我发问的机会。说不定直接问出来就好了。
  虽然心里很清楚她绝对不会回答。不过难得她这么问我,早知道就直接问了为什么,你会如此特别宠爱她(恰佩克)呢?

  虽然她要我锁上饲育室,但是我却不想照做。毕竟这里没有任何值得偷走的物品,而且这也已经成为自己和饲养人员交换轮班的信号了。此外,还有另一个理由。
  午休时间,我一看到那双落在牢笼后方的脚踝,我便一边叹气一边迈步前进。
  「你又来了吗?恰佩克。」
  在狮子的牢笼与墙壁之间,仿佛嵌在狭窄缝隙里一般坐在地上的恰佩克,今天也穿着同样的紧身衣与吊带袜,以及宛如夜色的漆黑服装。
  有时她会闭上眼睛,不过偶尔也会圆睁着眼。不过不管怎么样,她都没有睡着。
  因为她绝对不会对动物们做出任何不妥的动作,所以动物们似乎也把她当成某种静物看待。要是不小心刺激到它们,当然极有可能受伤。但是这一点并不需要担心。
  人偶,是不会刺激到动物的。
  就算头被咬下来,滚落在地面上,
  相信她也不会发出任何惨叫吧。
  因为她会来,所以不能锁门。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管我以多么困扰的态度对她说话,恰佩克依然紧闭着眼睛不回答。
  「听我说。你这样会让我被安徒生骂的。」
  自从上一次之后,安徒生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不过要是被她发现,想必绝对不是骂一骂就能了事。听到我搬出安徒生的名字,恰佩克的眼皮,以及黑色的睫毛,都缓缓地提了起来。
  「哈尼她——」
  尽管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的轻声呢喃,不过下一句话来得相当缓慢,所以我才得以跟上她的发言。
  哈尼,是安徒生的昵称。因为她的姓氏是花(Hag)庭(Niwa)。
  「哈尼她,讨厌,动物。」
  没错。我点头认同。安徒生肯定讨厌动物。然后我的下一句话意外简单地说了出来:
  「而且她也讨厌我。」
  黑色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和人偶四目相交。感觉相当奇妙。有点像是和动物互望时的感觉。也有种像是偏见一般的,感伤。
  有一根头发勾住了她的睫毛。我觉得这种不整齐的样子不太适合人偶,所以我伸出了手,而她微微地闪开。我从她的眼睛、鼻子一直观察到嘴角。心里想着同学说的「动过刀」。
  就算她们用了特别的黏胶,将单眼皮粘成双眼皮。然后再植入睫毛,烫卷头发。这些事情,和前往医院,躺在手术台上,让手术刀划开自己的脸相比,其中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巨大呢?
  我们会重新打造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借此重获新生。如果是精神方面就能容许,但是身体方面就会受人蔑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而且,她是个人偶。
  如同人偶师动手把过尖的鼻子削掉,把原本ヘ字型的嘴角提高,重新做过。我实在无法认为这样的行为是错误的。
  而且要是马戏团真的排斥这件事的话,团长、还有歌姬,也都绝对不会默许的。
  「安徒生很喜欢你。」
  为了让恰佩克了解这件事,我再一次,缓慢地这么告诉她。虽然我不知道安徒生喜欢她的理由,也没有任何根据。
  但是只要看到,就会知道,并且我相信这是不会错的。
  「所以,你跑来这个地方,安徒生会生气的。」
  请你理解。我如此低语。恰佩克的头,缓缓地倒向一边。
  「为什么?」
  恰佩克发问。我不懂她的「为什么」指的是什么。她缓缓地举起手臂,仿佛固定成勾针形状的手指,勾住了我的手。长期坐在地上而冷透的肢体末端,大概除了那个形状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形状了吧?我出现了这种错觉。恰佩克的手指依然勾着我的手,然后开口说道:
  「你,跟我,明明这么像。」
  这句话实在出乎意料。我声了一下肩膀,立刻做出回答:
  「我们并不像。」
  之后迅速补上的另一句话,说的不是相似之处,而是不同之处。我跟她,有决定性的不同。「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微笑。」
  不管我重新塑造自己的脸多少次,我的面具都无法变成微笑的形状。所以,我没有办法变得像你一样美丽。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有没有传达给她。不过恰佩克伸出了双手,所以我也伸手拉住,将她毫无肌肉装甲的轻盈身驱举了起来。
  如此站起身来的恰佩克,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说出一句话。
  「只有那样而已。」
  随后她便回去了。回到她的舞台,回到歌姬的身边。,
  (只有那样而已。)
  我一边照料动物,一边沉思。为什么我不把门锁起来?恰佩克到底喜欢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安徒生到底爱着什么?
  (只有笑容而已。)
  只有那一点不同而已。恰佩克想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的确,可能真的只有那一点不同。但是那一点,正是我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

  迈入二十岁之前最后一个夏天,我是和动物们一起度过的。夏天进入尾声时,我的训练变得和其他同学几乎完全错开,而且也被引见给许多演出家和制作人认识。
  我和教师一起站上舞台,演出才刚记住不久的表演,试图从他们口中获取建议。
  「因为这是暌违多年的表演节目。」
  看起来很有趣。每个相关人士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他们以及她们注意的并非我的个人特质,而是只专注于演出上,所以让我觉得轻松很多。另外登上舞台时才感受到的,如同毒品一般的聚光灯亦如是。
  和这些事情相比,同学们的恶意中伤和冷漠视线,还有可悲的扯后腿行为,全都变成只要撑开雨伞即可档住一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和朋友一起进行平稳的对话,只要找泪海就行,所以我应该已经十分幸福了。
  人偶偶尔还是会翩然造访我的饲育室。我的心里可能也有某一部分在期待她过来也说不定。只要她在自己身旁,就会给我一种所有物欲都获得满足似的奇妙充实感。因为就连我都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照顾自己的人偶,所以歌姬安徒生会出现自己仿佛是母亲、仿佛是主人、仿佛是饲主、仿佛是所有者一般的错觉,也是无可奈何。
  事情就发生在那年初秋的某日。
  那天下午,我正在进行创作舞蹈训练时,其他教师突然冲进了练习场,喊着我的名字。
  「饲育室的摸样不太对劲。」
  这句话,让我立刻冲出走廊,直奔到那扇沉重的大门之前。的确,可以听到里面的动物们,尤其是马匹非常地兴奋。当我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眼睛立刻感觉到强烈的刺激。四周则是充满烟雾。
  (这是……)
  我用袖子盖住口鼻,立刻拜托别人帮忙联络其他饲养人员,以及我家。
  强忍着眼泪走进去,我立刻发现蜘蛛笼旁边,放着一种除虫业者专用的巨大杀虫剂铁罐。那是只要加水之后放着,就能把家中的白蚁一次全部驱逐干净的强力药物。
  我以为我的愤怒会让心跳停止。
  总之,我先把罐子拿到外面丢掉。然后找来许多人,合力把大型动物连同笼子一起搬到走廊外。心里之所以会觉得没有碰上最糟糕的情况,应该是因为恰佩克不在房间里的缘故吧。
  等到我好不容易才把幸存的动物们全部带出来,整个人坐倒在地时——
  「卡夫卡!」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的人,是泪海。
  「发生什么事了?」
  我无法立刻回答。我微微双肩,想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容,但是自己的嘴角依然只有稍微抽动而已。
  泪海张望着走廊,确认了正在痉挛的马匹,以及蜷缩成一团、没有任何反应的狮子之后,向我询问其他不在眼前的动物们的情况。
  「小型动物和虫子们呢?」
  「都死了。」
  我的声音非常淡漠。身体比较小的动物们都已经死了,不必确认也知道。
  再怎么说,我都是兽医的女儿。
  远方,有好几个同学以及一年级生,正在远眺着我和其他动物们。是相当不安、相当好奇的视线,此外也包含着讪笑。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觉得自己天真无比的认知,实在非常窝囊难看。
  可能是日复一日的安稳生活,让自己松怀了。
  不过与我同期的泪海,依然十分坚毅。
  「马上买新的吧!」
  她对着呆滞的我继续说道:
  「你不是花了半年训练它们吗?」
  泪海紧握着拳头,凝视着我,斩钉截铁地开口:
  「现在还有半年。还可以挽回!」
  马上买新的,然后重新训练。泪海如是说。
  「这怎么行?」
  我的声音在颤抖。就算请莎士比亚和父亲重新买,仍然可能再次成为目标啊?
  可是泪海并没有退让。
  「什么意思?那不是你的手脚吗?没有的话,不是会很困扰吗?旣然可以用钱重新买的话,那就应该立刻买回来。不是吗?」
  我打了一个冷颤。泪海是认真的。她在哀悼死亡之前,先说出重新买这种话。仿佛坏掉的手脚可以随意更换一般。
  用金钱来取代。
  不是为了动物,而是为了我的表演节目。
  那就像是光着脚登台一样。我吞下一口唾沫。的确,那些动物们并没有和我熟悉到足以交心,的程度。只要付钱,应该能成功取代它们。我心里也认为应该这么做。
  可是,若要说和它们不存在任何感情,就是谎言了。
  (它们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就在我心里这么想,但是却无法开口的时候。
  已经聚集成人墙的同学之间,传来一阵悲鸣似的尖叫。
  「不要!」
  我惊说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了漆黑的长发。是恰佩克。被她紧紧抓住手腕的人,是同学中的其中一人。
  这时我赫然想起,那是许久以前,被安徒生用了耳光的少女。
  「请放开我!」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是双眼却像是表现出兴奋一般通红。相比之下,恰佩克的脸色则是一如往常,笔直地朝着我走来。
  「呐。」
  随后,她把同学拉到我的面前。
  「给你。」
  站在旁人的角度,也能清楚看出这只被她抓住的手,已经被用力握到连皮肤都变色了。她只要开始使力,普通人的力气根本无法让她的手松开。
  手腕仿佛是被锁在那个形状之下。
  「恰佩克。」
  我征征地喊着恰佩克的名字,她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
  她只说了这句话,但是已经足够。至此终于完全失去血色的同学不断叫唤着「不是!」但这一切都只造成了反效果。
  恰佩克说她看到了,她肯定不会说読的。这个同学,应该就是犯人吧。
  只不过——
  「……算了。」
  我垂下了头,如此说道:「它们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现在处罚这个人,就能让我轻松吗?让她支付赔偿金,就能让我消气吗?不论哪一种做法,在已经失去的事物之前,都没有任何意义。让她有机可趁的人是我,所以袍们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当我这么说完,同学仿佛失去声音一般陷入沉默。此时换成恰佩克开口:
  「对不起。」
  我回望着她漆黑的眼睛。
  「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心里想着让她说出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没关系。」
  这完全不是逞强,也不是安慰,是我发自内心的话。
  「你只要存在就可以了。」
  因为你是人偶。
  当我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似乎笑了出来。到头来,我究竟有没有成功地笑出来呢?

  我是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应该归咎于我。不过从杀虫剂的剂量来看,这件事情变成了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有人类受害的案件。于是警察出面采取了指纹,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同学之间又消失了一个名字。不过在我忙碌不堪的生活里,根本没有时间注意这件事。
  饲育室里加入了新的动物,我每天都致力于特技表演的训练。恰佩克再也没有造访上锁的饲育室。她每天都在舞台上,徘徊于人类与人偶两者的界线之间。而我,只要能透过小小的荧幕注视她即可。心里总是梦想着总有一天能够一起登上舞台。
  如此度过冬天之后,就在我们这一代应该会由片冈泪海、还有我继承名号的感觉逐渐浓厚起来时,才艺表演学校里开始谣传着危险的谣言。
  不知道是从何处发端。谣言的内容是「下一次有人继承名号时,就会有人被迫退团」。两人同时继承名号是很罕见的。当两人一起走上阶梯,就会有人被踢下来。
  就在和入学考那天相同的寒冬之日,我再次被莎士比亚叫了过去。
  她要说的是,我已内定继承卡夫卡的名字。以及——
  「咦……?」
  当我听闻这件事的瞬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听到我下意识的反问,莎士比亚又重复了一次。
  「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这一代的担纲演出者有两名。第三代卡夫卡和第八代圣修伯里将会继承名号。同时第九代恰佩克将会退休。」
  「莎士比亚,可是——」
  我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莎士比亚依然深深坐在团长室的椅子上,只用眼镜后方的视线催促我继续说下去。她发出的魄力,让我感到喉喃有些干渴,但是还是努力开口说道:
  「……恰佩克她,应该才刚登上舞台不久吧……」
  不是应该有比她更需要退休的担纲演出者吗?我虽然没有明白说出这句话,但是似乎已经传达给莎士比亚了。
  她斩钉截铁地、毫无转圆余地地说道:
  「我们也已经得到她本人的同意。这件事情已经定案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眼前正在缓缓地变暗。就连当初动物们被杀死的时候,我都没有感受到如此沉重的冲击。
  这时,安徒生的歌声突然闪过脑海。
  (请给我永恒。)
  请给我永恒。
  ——那是一首持续捜索着不存在之物的歌曲。

  我茫然地走回饲育室,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宛如假人模特儿般的身影。
  「……恰佩克。」
  那是自从饲育室开始上锁后,就几乎再也不曾来过的恰佩克。尽管是在冬季寒冷的走廊,却依然带着不让人感觉到寒冷的无机质,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让我进去。」
  我从口袋中拿出银色的钥匙,打开饲育室。
  许久未踏入此处的恰佩克,并不像以前一样坐在地板上,而是左右张望着动物之后,悄声吐出一句话:
  「因为哈尼她、很生气。」
  所以逃过来了。她的声音轻得仿佛呼吸一般。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垂下眼光说道:「我觉得安徒生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相信她一定很懊恼吧,而且也憎恨着我。因为她至今仍然肆无忌伟地说我的节目只是骑在动物身上的下贱演出。
  结果,对她来说,演出就是逐渐出卖自己的价值。我和恰佩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她是逐渐出卖自己的人生,我则是逐渐出卖掉名为动物的存在。所以安徒生不喜欢我,同时也把恰佩克当成自己的人偶一样宠爱。
  「因为她总是孤单一人。」
  想要一个可以换衣服的娃娃。恰佩克这么说。
  「所以才会喜欢我。」
  这对恰佩克自己来说,应该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吧。而我现在摘下她的位子进入马戏团一事,相信最愤怒的人就是安徒生了吧。如同公主一般的她,以尖鋭的喊叫彻底绝望的模样,光是想像就令我的内心騒动不已。
  「……那个——」
  虽然犹豫,虽然迷个,但是我还是把自己绝对不会对莎士比亚吐露的话,说给恰佩克听。
  「我的家人是兽医。继承他们的工作,应该也是我可以选择的未来之一,所以……」
  ……只要我放弃成为担纲演出者,你就可以……
  我还没有把所有想说的话全数说出口,恰佩克就已经摇了摇头。仿佛是为了打断我。那个动作实在太像人类,简直就像是从人偶变成了人类的皮诺丘一样。
  「不必做出这种无欲无求的事。你的心,就和野兽一样。」
  恰佩克一边望着狮子的牢笼,一边这么说:
  「应该可以和任何人作战,而且也会胜过任何人吧。」
  「怎么可能。」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我心想。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不过恰佩克直视着我,对我说道:
  「让我相信吧。」
  他的脸上隐含着哀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
  「你从我身上夺走了那个舞台呀。」
  这一句话,足够让我失去所有的话语。
  向上爬,就代表这件事,我以为自己早就知道了。胜利者踩踏着落败者,只为了唯独前方才有的,照耀在聚光灯之下的舞台。
  当我哑口无言时,恰佩克的眼睛转向别处,轻声说道:
  「要是我现在离开舞台,就会大爆冷门。」
  「咦?」
  我反问。而回应我的只有一个温和的笑容。
  「如果不知道的话,不必知道也没关系。」
  她这么一说,让我完全无法回话。心里出现了仿佛被她狠狠拒绝在外,仿佛遭她遗弃似的感觉。我轻声说道:
  「之后……你一怎么办?」
  身为退休的担纲延迟这,她之后到底会如何呢?虽然觉得问了这种问题也于事无补, 还是忍不住想问。
  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
  我的心情可能传递过去了吧。恰佩克看似为了让我安心般微微一笑。
  「有人买下我了。」
  她灿烂地笑着。
  「我的梦想,就是被主人用钱买下来。」
  我会成为那个人的人偶。
  听到这句话,我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找到了。找到了一辈子都能像人偶一样笑着活下去的方法。
  就像我想要永远不笑地活下去一样。
  的确,如果是在这层意义之上,我们真的非常相似。相信这就是我和安徒生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地方吧。
  仿佛有点遗憾似地,恰佩克轻声说道:
  「……哈尼果然还是会生气吧。」
  「她会理解的。」
  我只能说出这种聊表安慰的话。
  「安徒生也会理解的。」
  恰佩克依然露出了平静的笑容,走到我身旁,用手指碰触脸类,静静地说道: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这是除了变成人偶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期盼的人偶,唯一一个愿望。
  「请对她好一点。」
  因为她非常怕寂寞。
  能对万人喜爱的歌姬安徒生说出这种话的艺子,相信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从这一点来看,她的确是歌姬特别重视的人。
  呐。恰佩克轻声呢喃。「人偶帮你施个魔法。」
  说完,她在我的脸頼留下一个充满敬爱之情的吻。
  「希望你能在舞台上,绽放笑容。」
  我想要回应她的魔法。所以,我抱住了那个带着些许药水味,仿佛快要折断的纤瘦身驱,然后开口。
  虽然我没有办法施加魔法。
  「希望你能够受人所爱。」
  如果可以的话。
  「希望你能成为,全世界最受人珍惜的人偶。」
  只有那双回抱着我的双手,仿佛真正的女孩一般,纤细而温柔。

  开幕之前的马戏团,连舞台边都充斥着紧张感。一边听着身边来来回回的急促脚步声,我一边透过舞台边的小小荧幕看着观众席。最后跑到我身边来的人,是圣修伯里。
  「那个,茉铃小姐。」
  她不是片冈泪海。而是她的双胞胎妹妹,爱泪。正如同过去泪海曾经说过「失去的东西只要再买回来就好」,这是她为了弥补变得不完整的自己而找来的,非常单纯、温柔的影武者,她的双胞胎妹妹。
  尽管长相相同,表演技巧也极度相似,但是内心却回然相异。然而她的确拥有连泪海都认同的才能。现在她已经能够无所畏惧地,在舞台上展现出她燥烂的特技演出。
  ——泪海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因为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如同泪海、如同歌姬,以及如同人偶所拥有的觉悟。为了泪海而一头閲进马戏团的她,对着已经画好舞台妆的我,战战竞竞地发问:
  「今天,坐在特别席上的那个人——」
  伸手指着小小的荧幕,圣修伯里说道:
  「不是恰佩克吗?」
  就是那个默剧演员……如此轻声低语的她,看来内心深处依然是少女马戏团的粉丝。我的视线没有从荧幕上移开,低声回答:
  「不。」
  她的身旁,坐着一个金发的白种人男性。虽然她还是一样像个人偶般坐着,可是气质已经不同了。服装品味、化妆,还有脸的形状,似乎都变成了男方的喜好。所以——
  「她已经不是恰佩克了。」
  语毕,我走上舞台。今天的表演节目,是由训兽师打头阵。我和结束开幕表演的安徒生在舞台边擦身而过,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相信她根本没有原谅我。可是歌姬的自尊不容许她继续紧咬着我不放。
  ……因为今晚,她是以我的名义,买下了特别席。
  仿佛热带雨林当中的骤雨一般,贴抚着鼓膜的音乐声直达耳中。
  那是表演开始的信号。
  我和搭档一起跃上聚光灯之下。喝采与掌声。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献给我的搭档们。
  把拔去毒牙的大蛇缠在膀子上,我走向前方的席次。
  那伴随着我的人生,持续坚决抵抗的微笑,现在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展现出来。只有这个微笑,是我从恰佩克那里继承而来的东西,是她存在的轨迹、是她留在这个舞台的证据、是她……永远的遗憾。
  只要我还沐浴在聚光灯之下,我就拥有继续微笑的意义和理由。
  我一边把她留给我的微笑还给她,一边伸出了缠着蛇身的手臂。
  这时,美丽微笑的人偶,缓缓地举起了手。
  指尖互触。
  从想要变成人偶的女孩——
  传递给不想成为人类的女孩。
  那是,象征着道别之意的交棒。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歌姬安徒生

  聚光灯、是、天上、的光。
  掌声、是、破裂的水泡。
  这里是海底。
  (你的脚踝有鳃呢。)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教导我如何张开双足的人。在我层层叠叠不断累积的「第一次」当中,这也是深埋在最底层的话。
  因为我的脚踝,有点平坦,上面还浮着几根血管。
  (大概是你还是鱼的时候留下来的吧。)
  我的人鱼公主。他如此说道。我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躺在床上抱住枕头,然后发间。
  那么,我是会变成泡沫的那个?还是用歌声迷惑水手的那个?
  你当然是——
  单薄的帷幕升起,交响乐团的音乐变得更加清晰。今天的观众依然爆满。剧场里的圆形舞台大厅,包住了我。我一边微笑,一边深吸一口气。这并不是呼吸。
  因为我的、喉咙、肺叶、还有腹部和背部。
  全部只是、为了、唱歌、才存在的器官。
  若真是如此,他说我的脚踝上有鳃,可能是正确的。
  一边用踩着高跟鞋的脚踝呼吸。
  我撼动着身体,开口高歌。
  人鱼公主。
  海上女妖。
  这里是海底。
  是光、与黑暗、的、甜甜的甜甜的马戏团。

  你连睡着时说梦话都在唱歌呢。这句话传进我的耳中。
  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睁着睡眼惶松的眼睛,眺望着熟悉的旅馆天花板。
  心里感到非常满足。
  结束了日间公演与夜间公演之后,我和买下特别席的客人一起吃饭,道别,然后在约好碰面的旅馆房间里冲澡,卸妆,让身体放松,溶解,随波逐流,开心玩耍,然后入睡。如此,我所有的欲望都获得满足。
  「我唱歌了?」
  我开口反问。因为没有自觉。仅有数盏间接灯光的房间里,资深制作人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如往常地一边操作平板电脑,一边点头回答:「嗯」。无框眼镜反射着平板电脑的蓝色光线。
  「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曲子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便停止了。看来他对于我到底唱了什么歌,似乎一点与趣也没有。桌上放着铜制的烟灰缸,但是它仍然保持着清洁光亮,没有任何脏污。心里突然觉得,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人不抽烟这一点。
  还有单薄的身体,还有低沉的声音,以及神经质似的细长手指。
  爱情让我的意识迅速恢复清醒,于是我撑起了自己还残留着些许疲乏的身体。衣服现在还扔在沐浴间旁边的衣柜里,所以我把床单披在肩上。
  「会冷吗?」
  资深制作人询问我,而我回答嗯嗯,不会。一点也不冷。房问里的空调相当安静,空气也有点闷。
  可能是因为我睡着了吧,这是为了不让旅馆内的干燥空气影响我的喉嚷。这份贴心与其说是为了恋人,不如说是制作人为了艺子所做的顾虑吧。然而不论是何者,我受到他的温柔对待这一点、是、不会有所变化的。
  「啊啊,对了,哈尼。」
  资深制作人从沙发上站起,换成在床舗上坐下。他应该才刚冲过澡吧,朝着我的头伸过来的手,散发出一股带着浓厚氯气的水的气味。
  哈尼、是、我的、名字。
  花庭(Hana Niwa)蕾。爱我的人,都会叫我哈尼,或是甜心(Honey)。
  仿佛大人对待小孩一般,资深制作人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开口说道:
  「是有关圣修伯里的事。」
  这句话,让我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没有回答,等待对方的下文。
  「最近她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有点怪怪的,是指什么呢?圣修伯里,是我目前在其中担任歌姬一职的少女马戏团的,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是刚继承了空中飞人名字的艺子的称号。
  若要说到今天也在空中飞舞的她是不是有点奇怪。
  那当然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奇怪呀。
  「不行吗?」
  我歪着头反问。圣修伯里有点怪怪的,难道是、不好的事吗?
  「也不是不行。」
  资深制作人回答。没错,当然不可能不行。因为她的演出非常美丽。
  「那么不就好了吗?」
  我如此说道。
  只要美丽,一切足矣。不管是她看起来像别人,或者是总有一种难以抹去的违和感。
  就算她是鬼魂也好,是僵尸也好……或是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也好,全都无所谓。只要她的演出够美丽就行了。
  我的这份心意可能总算成功传达出去了,只见资深制作人的嘴角不断扭动。那种仿佛刻意压下所有不满似的嘴角动作,我真的不喜欢。和他狡辩着自己已经到达极限时的动作相同。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我的胸口渐渐冷了下去。
  资深制作人起身走向桌子,按下滴炉式咖啡机的按纽,开始泡咖啡。
  咕嘟咕嘟,仿佛深海鱼呼吸的声音传来。像是要消去这阵恼人无礼的声音般,资深制作人的声音覆盖了上去。
  「这么说来,最近我听到了不好的谣言。」
  谣言总是不好的。
  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不好的谣言无时无刻都贴附在我们的肌肤之上。就像是睡觉时的床单一样。所以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资深制作人却说了让人有些意外的话。
  「听说你和那个莎士比亚吵架了。」
  听到这句话,我松手让被单从身上滑落,接着为了到浴室沐浴、泡澡而站起身来。
  尽管我一丝不挂的肌肤相当适应这个没有冷气的房间,但是没有采着高跟鞋的脚,却还是有点令人不安。
  哈尼。由于呼唤我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我微微侧过身体。
  「谣言总是不好的。」
  这一次,我只告诉他这句话。
  资深制作人露出了迷途小孩似的表情。
  我真的非常喜欢他容易受伤这一点,同时也非常讨厌这一点。

  少女马戏团的台柱,空中飞人圣修伯里在练习中受伤,也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对于马戏团有着异常执著的她,为了守住自己的名号,要求自己的双胞胎妹妹代替她。发现这件事情的,就只有我和训兽师卡夫卡而已。
  诸如此类。
  (当然不可能如此啊。)
  扑通一声,我一边让自己的下巴以下全部浸泡在浴缸的水中,一边这么想着。泡在水中,名为「我」的这份质量稍微从地心引力当中获得解放。从莲蓬头流荡出来的水声像噪音一般摩擦着鼓膜。
  代替身为圣修伯里的片冈泪海演出的少女,容貌和才艺都无可挑副。然而一个人想要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只是在舞台上就另当别论,但毕竟就连往来时间甚短的资深制作人,都感觉到一丝违和了。
  (那个人不可能没有发现的。)
  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张温和的笑脸。我们的马戏团团长,莎士比亚。
  依然在世的、少女马戏圏的、当代之神。
  「您应该知道吧?」
  在如同这间浴室一般明亮的团长室里,我曾经这么问过她。这是发生在几天以前的事。空中飞人圣修伯里差一点就被不知名人士绑架。关于这件事,我向莎士比亚提出了建言。那时,我先确认了一件事。
  现在的、圣修伯里、到底、是谁。
  您应该知道吧?
  听到我的问题的莎士比亚一如往常地平静微笑:
  「你指的是什么?」
  然后如此回答。我叹了一口气,放弃了之后的对话。不会深入追究,就表示她已经认同了这件事。只要好好磨练她,玻璃珠也会变成钻石。意思就是如此。
  人生百态本来就是以各种不平等堆湖而成。所以就算这个代替品片冈某某并不是才艺表演学校出身,只要莎士比亚说可以,那么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心想。
  所以,我也不再继续讨论这件事,而是提出了另一件事。
  「……我想圣修伯里应该是被陷害的。」
  监视器应该有拍到才对。
  专职吸引客人、被称为妖精的艺子,从圣修伯里的化妆台上,偷走她的手机。
  接着再把那支手机当成诱饵。
  试图将圣修伯里赶出马戏团这件事。
  可是莎士比亚仅是垂下眼睡,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偷窃是犯罪行为呢。」
  我们会做出适当的处置。莎士比亚这么说。
  「偷窃?」
  我忍不住反问。不管这座城市多么悖离纯平朴的乡野风光,绑架也绝对不是件寻常的事。她所遭受到的是暴力行为,甚至可能是强奸未遂、或者是杀人未遂也不一定。
  就算不是如此,这难道不算是对少女马戏团的一种亵渎吗?我目不转睛地瞪着莎士比亚,试图猜出她藏在浅浅微笑的眼睛之后的真正用意。
  「……您打算放过犯人吗?」
  我询问的声音有点沙哑,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当然。」莎士比亚回答: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我会进行调查和处分。」
  你也要帮忙提醒大家小心注意。
  也就是说——
  小心一点。她的意思是如此。
  (我们自己、吗?)
  我不小心反问出来。
  「您的意思是,这次的问题都出在我们不够小心吗?」
  圣修伯里应该已经非常小心了才对。
  打从才艺表演学校的在学期间,她应该就和卡夫卡一起遭受了众人的嫉妒与嫌恶。过去自己也是如此,所以非常感同身受。而且在她成为圣修伯里之后,同样的状况不仅没有停止,甚至还加速悪化,最后终于引发了根本不该发生的事故。
  一切都是因为注意力不足,莎士比亚的意思是这样吗?
  「不。」
  这一次,莎士比亚明确地摇了摇头。
  「你们每天都致力于精进自己的技艺,这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
  希望你们能够演出更精彩的舞台表演、希望你们能够更加精进。莎士比亚这么说道。
  心里留下了非常难以释怀的感觉。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对这个人抱持太高的期待。自从上一次继承名号、从冬季结束后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心中,但是我却一直假装视而不见的,名为失望的感情。
  她是这个少女马戏团的降罪与统率之神。
  可是绝对不是拯救之神。
  「……就让我尽可能地小心注意吧。」
  我已经不打算隐藏自己话中的挖苦与尖刺了。就在我准备走出团长室时,莎士比亚的声音传了过来。‘
  「安徒生。」
  柔软的、温柔的、轻巧的——
  降罪之神、的、声音。
  「——你也要小心,夜游可别玩过头了。」
  我突然笑了出来。那是当然。我边说边屈了屈膝盖。
  那是当然。吿辞了。
  然后我离开团长室,一边笔直地前进,一边想着。
  要是我的夜游真的玩过了头。
  欸,莎士比亚。你会、砍掉、我的头吗?
  像当初你对我的人偶(恰佩克)所做的一样。
  你在高处俯视,偶尔挥动一下断头之斧。如果你的职责只是如此,那么你就永远当我们的偶像就好了。
  我绝对不会原谅这个马戏团的仇人。
  我不会再依靠莎士比亚。关于这件事的所有犯人,我会亲手把他们揪出来。

  唰!耳边传来波涛般的声音。回神后才发现,从莲蓬头洒下来的热水已经满出浴缸,流到浴室地板上了。我想我应该没有睡着才是,我把头发浸入热水当中,然后一直注视着天花板。刚刚喉咙有种震动的感觉,所以、应该是、唱了、什么歌也说不定。
  我伸手扶住浴缸边缘,站起身来,顿时觉得身体沉重不已。尤其是头发,吸饱了水。是人类的重力。一走出沐浴间,我立刻仔细地弄干头发,走回房间。
  旅馆房间内依然只有昏暗的间接照明。身上依然穿着浴袍的资深制作人,整个人倒在床上。「制作人?」
  他睡着了——很难用这种方式形容,因为他连半点细微动作都没有。问话也没有回复。仍然像是想要独占这张特大尺寸的床舗一般倒卧不动。
  床边桌上,快要喝完的咖啡已经冷了。
  在咖啡杯的旁边,放着好几个药锭的空包装。上面印刷的文字是英文字母没错,但是多半不是英文吧。黯淡的银色铝箔,仿佛让人回想起已经不在的重要内容物。
  「……」
  我把那些药馆放进包包,然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按住了资深制作人的膀子。虽然微弱,但是我还是在该处找到了脉搏。我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为他感到难过。
  拿出最新型的平板手机,按下熟悉至极的快速拨号键。
  「……喂,医生?」
  嗯,对。这么晚打扰真是抱歉……嗯。嗯。又来了……我想应该没错。可以麻烦您吗?没关系。车子,我想应该不需要。虽然不太清楚。
  我打电话给熟识的医院院长,请他派一个急诊医生到旅馆来看看。因为他服药过量而昏迷不醒,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其实并不稀奇了。
  等待医生前来的同时,我坐上床舗,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在这一季的少女马戏团公演结束后的新电影剧本,我知道他一直写不出来。
  他应该是个幸福的人吧。削减剩余的性命、放弃可能的未来,只因为自己还有想做的东西。同时,他也是个非常可怜的人。
  逐渐枯竭的、才能。那份干渴,只能用疼痛或是药物才能治愈。
  他的头沉在被单当中。我一边看着他的耳后一边轻声唱出歌来,相信这应该不是因为意识到什么东西才做的吧。
  (Baby,Baby……)
  我的宝宝。我反复唱着。这是死去的母亲唱给身后留下的孩子听的摇蓝曲。过去刚见面时,他是如此才华洋溢,而我是以女人的身分爱着他。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母亲。如果在医生抵达之前,他都没有醒过来的话。
  就跟这个人分手吧。
  我闭上眼睛。
  仿佛、春天、一样、短暂的恋情。

  黑心歌姬。
  马戏团的蝴蝶夫人。
  毒妇安徒生。
  这些全都是周刊杂志里的三流文章用来形容我的文章标题。不论哪一篇,都只是娱乐性质的推测,从来不曾以真实新闻之名大肆报导。而我之所以深信将来也不可能发生的原因,是因为媒体业界当中有着许多赌场和少女马戏团的信众。而且从少女马戏团的舞台退休的艺子,大多都课属于大型演艺经纪公司。我是个妓女的传言顶多只会出现在转瞬之间。
  现在的话题,以及未来的投资。
  权力游戏的结构相当复杂,却也十分单纯。
  这里是逸乐的街道。爱人以及被爱,就是获胜利的方程式。
  在剧场的休息室里,我一边进行登台准备,一边心想。即将面临开眼的空间里,有种特殊的紧张感,不论其中的人如何更迭,感觉都是不会变的。
  所有人都尽其可能地打造出美丽的自己,为了表演,以觉悟覆盖住身体与心灵。
  虽然大家都说马戏团的台柱是圣修伯里,但是其实报名人数最多的却是歌姬安徒生。就算不会舞蹈、不会跳跃,也无妨。只要会唱歌,就行。也因此不难想像,世代交替的竞争应该会相当激烈。这个照理来说每隔一年就会交替一次的位子,我已经在上面持续坐了五年之久。
  这段期间内,我的歌声普及于世。
  一而再、再而三地交到我手中的新曲,仿佛华服一般点缀着我。
  我在被褥与床舗之间受人拥抱的同时,也会要求对方制作为了我而生的、适合我的歌。能够拥有这么多个人单曲的安徒生,相信在少女马戏团的历史当中也是绝无仅有。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执著。只是想要歌曲而已。想要新的歌,想要为了我而作的歌。想要的东西就直说自己想要,然后弄到手。仅止如此。
  (给我歌曲吧。)
  最适合我的、最棒的歌曲。
  求求你,让我唱。
  三流报导总是把这件事情写成我出卖身体或从事枕边事业等,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只要、我、自己知道,那打从出发点就是错误的就好。
  另外,还有那些爱我的人知道。
  确切地知道,那就够了。
  (我只是、恋爱而已。)
  这只是、喜欢上对方、而已。
  就算别人无法理解,也无关紧要。
  平日的夜间公演开始前,当我正在调整接发的角度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露脸的人,是剧场的女性经纪人。她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笔直地朝着我走来。
  「你有听说今天晚上前岛制作人会请假的事吗?」
  有。我开口回答。
  他昨天晚上是以什么模样陷入沉睡,以及后来被运送到什么地方。
  我很清楚。大概比你还清楚。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这是不需要说出口的事。
  「是吗?拿去吧,这是今天的特别席名册。」
  她递过来的,是一张薄薄的纸。「谢谢你特地拿过来。」我如此道谢。的确是特地。如果是资深制作人在场,这顶多是贴在墙璧上即可的情报而已。
  特别席,别名赞助席。可以用两倍以上的票价金额,直接以自己喜欢的艺子名义购买的特别座位票券。
  今天晚上,似乎也有用我的名义买下座位的人。
  先瞥一眼贴在墙上的纸张再登台,是我的习惯。一杯蜂蜜袖子口味的冰红茶,我含住了吸,管,望向纸张。
  (——王小义。)
  这是中国地区的名字,念法不太清楚。我用手指弹了纸张一下,随后像是用手指在沙滩上写字一般,隐约记住了这个名字。曾经爱过我的人,我都不会忘记他们的长相,但是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实在非常困难。
  因为对我来说,男人的名字比他们的头衔还要更加无意义。哥哥、伯伯、大师、制作人。只要利用这些分类,就能把大部分的事情解决,而且他们对我的称呼也没有太大变化。
  哈尼、甜心(Honey)。被恋人如此称呼自己,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
  最后我将头发整理好,洒上亮粉。然后再为了站上舞台,探着高跟鞋前进。
  配合着远方的交响乐团前奏,让我的心跳搭上节拍,让我的声音与之契合。
  把、身体、交给音乐。一想到今天也能开口唱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安宁而已。
  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在呼吸。不过像是自己不唱歌就会死,或者是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活着之类的事,我倒是从来没想过。
  比做爱还更加舒服的事情,我、知道的、只有唱歌而已。
  帷幕升起。
  掌声变得更加清晰,聚光灯照亮了我。这时,我看见最前排的座位,内心微微疑惑。
  观众席的最前排中央,只有一个位子是空的,左右两边的座位都是满的。我记得那个位子,那是我今天的赞助席。以我的名义买下座位的中国地区客人,到底是怎么了呢?会买下特别席的人几乎都是忙碌的名人或是资产家,所以也可能是临时有事,导致不得不放弃这张一位难求的门票。那真的是非常让人伤心的事。不过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愿意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前奏还在持续。这时,观众席后方大门突然打开,手持灯光的妖精,领着一个人影走来。
  竟然迟到?还真是个嚣张的有钱人呢。我想要稍微瞪他几眼。然而就在我朝那个方向看去的瞬间,耳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带路的妖精也是一脸不安。
  特别席的客人,乍看之下是个随处可见的成年男性。身材高姚,短发。另外一边耳朵上别着数个闪闪发亮的耳环。是个典型的东方人,有着相当结实的身体。
  结实的身体?
  ……不知为何,那位客人的上半身并没有穿衣服。由于他手上拿着一件看似湿透的観衫,所以应该可以猜测他把衣服给脱了。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右肩一直到手臂、背后,刻画着一片美丽的几何学图形。不过这也是、不重要的事。我差点就错过了开口唱歌的时机。不过这是我唱了最久的歌曲,所以反射性地发出声音来。
  欢迎来到马戏团。
  尽管来者不拒,但是去者若无允许,绝不轻饶。这里是逸乐之都的马艺团。
  那个人的名字到底叫什么呢?
  隐约回想起来的姓氏,让我在心中笑了起来。
  简直就像是穿着新衣的国王呢。
  随后,我面向那位客人,开始唱起歌来。

  我们每晚都在此举行马戏表演的这座剧场,并不是不法地带,而是相当高雅的场所。既然那位客人能以那副模样坐在最前列,就可以推断他已经接受了充分的身分调查了。
  「那个人是谁?」
  回到休息室后,我如此询问经纪人。多亏了剧场人员四处奔走,他现在已经穿上了尺寸稍有不合的新衬衫。直到现在依然让他继续坐在座位上,表示他的来头应该相当大。至少地位大到不会因为没穿上衣就被赶出剧场。而这种人应该不多见才是。
  「他是……」
  剧场经纪人有点支支吾吾的,可能是因为看到那个人的样子而起了疑心。不过根据她断断续续的说明,那好像是最近因为3C产品而急速成长的某中国企业最高负责人。
  我无法完全理解这项情报,缴起了眉头。
  「也就是说,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经纪人的回答是YES。另外补充的一句话则是「而且是个脑筋好到不可思议的人」。
  我心想原来如此。意思应该是指脑筋越好的人,总是会更加异于常人吧。没关系,我并不讨厌怪人呀。
  当我笑着说完后,经纪人看似难以启齿般,张开了她涂满鲜红唇彩的嘴唇。
  「……安徒生,今晚表演结束后,你有时间吗?」
  今天是平日。于是我反问她:「为什么问?」而经纪人又再次露出了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
  「……想问问看你愿不愿意和王社长吃个饭。」
  我吃了一下眼睛。到目前为止,我从来不曾拒绝过这一类的邀请。若是平常,我说不定会开心地答应。不过——
  「……真是让人心动的邀请,不过很抱歉。」
  今晚我已经有约了。我如此拒绝。经纪人露出了半是失望、半是松一口气的表情,回答:「那就没办法了呢。」这肯定是因为她也知道关于我的种种不当谣言。
  只要对方是有力人士,就可以和他上床的妓女。
  那虽然是错的,但是真正的事实只要我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一起吃顿饭其实无伤大雅,出于敬爱的吻,要我亲多少次都没问题。
  只要真的爱上了,相信也会立刻上床吧。
  不过,今天不行。
  我今晚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约会。
  所以,对于穿着新衣的国王,我就送给他一首最棒的歌吧。我如此决定。
  因为我想要一视同仁地温柔对待所有爱我的人。

  如果、歌声是、乐器。
  听众的鼓膜、就会让、我的歌声、增幅。
  所以,剧场的开幕歌曲和床边的摇蓝曲,必须有非常明显的巨大差异至于在这问狭窄的店内所唱的歌,又是另一种风情。我如此认为。
  以歌声模仿着古老的西洋专辑,由黑胶唱片伴奏,这种无机质感实在令人相当愉快,所以我想我大概不会讨厌这个小小的兼差吧。即使这是为了达成眼前目的而做的、仿效妓女的行为。
  酒精与烟草的味道。我在这个昏暗的小型会员制酒吧里,唱着歌。窥如夜色一般的晚礼服,是我在登台时绝不会穿的服装,脸上的妆也与之搭配,不浓,但是却化得十分妖艳。然而不管我再怎么改变歌曲、改变服装、改变化妆方式,我的、歌声,是不会变的,所以酒吧里的客人不可能搞错我的真实身分。
  在此共识之下,秘密共享制的经营方式让这家店的入店门槛提高不少,带给客人充分的满足感。不管是客人还是女侍,所有人都沉默无声,进行着如同呼吸般细微的对话。
  盯铃!怀旧风格的门铃声响起,无法由外侧自由开启的门被打开了。走进店内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性。我悄悄地将唱盘机的唱针拿起,对着服务生使了一个眼色。
  随后在店内响起的音乐,让所有客人都抬起了头。
  轻快的交响乐声,演奏着我今天已经唱过一次的音符。与舞台上相比,我将声音压低许多,仿佛轻声呢喃似地唱了出来。这首歌是——
  ——欢迎来到马戏团。
  高大的客人往我这里看了一眼,随后和店员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等到我演唱结束,店内立刻充满了感动的叹息以及有所节制的掌声。
  我轻远地走下玩具般小巧的舞台,走到每一张桌子旁边客气地娇嗔献媚,以笑脸接过随着握手而来的筹码。
  银制的专用筹码,本来应该是客人拿来送给高级女侍的东西,最便宜的也要三万日元起跳。这是为了让这群热爱动用金钱的人们无需喝得烂醉,就能把女侍带出场的专用货币。
  当然,我是不会跟着他们离开的。
  我的一首歌,具有这一枚筹码的价值。我和对方都是如此解释,所以不会有任何问题。
  「晚安。」
  等到我走遍所有的桌子,小小的手提包里塞满了筹码后,我来到了那位高大客人的桌旁。
  男子停下了他不断抖动的膝盖,仿佛瞪着我似地上下端详。
  「真让人惊讶。」
  是本人吗?他这么说道。
  厚嘴唇、脸上带着仿佛烧伤结痂痕迹的男人,像是为了赶我走似地拿出了筹码。我没有接过筹码,反而「……嗯哼」地干咳了好几声。这时男人停手,转头叫了服务生过来,点了一杯酒精浓度低的鸡尾酒,邀请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来他并不是不解风情的男人——尽管他在我唱歌的时候,不断神经质地抖着脚。
  「不好意思。」
  我言不由衷地道歉之后,在沙发上浅浅地坐下。心里有种在舞台上许久未感受到的紧张与高昂感。他今天晚上会出现在这里,是我经过仔细调查才得知的情报。
  织多雄士。他是著名制药公司会长的独生子,也是个不论合法或不合法,彻头彻尾沉溺在赌场里的赌鬼。这是与我平素往来甚密的大型出版社撰稿人告诉我的。
  另外,最近被赶出马戏团的那个妖精,付钱给她的人就是他。
  害怕遭人报复的她,我运用我个人的管道,让她逃离了这座城市。相对的,我得到的是这个男人的名字,以及他会出现的店名。
  「马戏团的歌姬竟然会外出行商吗?」
  他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这么说,因此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请帮我向莎士比亚保密。」
  我仔细观察他的脸色,确认他对我说出的单字是否有话要说。不过他那双因为脂肪的重量而呈现半闭状态的眼睛,完全没有出现任何反应。只用他粗壮的手指捻熄了刺鼻的烟草。
  虽然一同举起鸡尾酒干杯,但是他似乎不太欢迎我的出现。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不时盯着放在桌上的手机,阅读画面里的博弈广告。
  我用鸡尾酒润了润嘴唇,两手在膝盖上紧紧握拳,开口说话。
  「……那个,伯伯。」
  听到我的呼唤,织多应声回头。我轻触他的手臂,仰望着他,再用极撒娇的口吻说道:
  「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喀哒,我将自己的手提包打开一条缝。
  「只要一枚筹码就行了。可以给我吗?当然,如果您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就唱絵您听。」
  我露出有点苦恼的模样这么一说,对方浓黑的眉毛挑了起来。
  「你没有钱吗?」
  他这么说。我嘟起了嘴巴。
  「……说没有,其实也不是没有。」
  我像是难以启齿似地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偷偷望了对方手中的筹码一眼。
  「呢……因为有人跟我说,希望我能拿钱出来……最好是在近期内……是一笔金额颇大的钱……」
  「是恋人吗?」
  男人压低了声音询问。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艺子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我没有说出如此、所以之类的话。不过我相信他应该也知道关于我的「不好的谣言」吧。
  后来「伯伯」叫服务生拿过来的筹码,既不是银制也不是金制,而是白金制的筹码。那一枚随便也要二十万左右的东西,就像糖果一样掉进我的手提包里。
  我轻轻吓下一口唾沫,装出偷看对方脸色的样子。
  仿佛正在思索自己应该要唱多少歌,才能报答他的怀慨大方。然而织多点燃了一根新的烟草,急促地说道:
  「这样够了吗?」
  我举起一只握拳的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回答:
  「……要是我说、不够的话,您会给我、更多吗?」
  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多。
  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那个误入歧途的妖精,是以金钱和这个男人绑在一起的。织多的视线仿佛在估价一般,从我的嘴边移动到我的胸口。
  「你想要多少?」
  他用低沉的声音询问。我瞬间疑惑了一下,然后转开视线,谨慎地回答。
  「……要是说出那种话,会被您看不起的。」
  仿佛微微颤抖的小兔子一般。当我用畏缩之中带着谄媚的口气这么一说,他应了一声「是吗?」我感觉到那个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身为女人的嗅觉敏感地发挥作用,那是相当露骨的「秘密的气味」。他的脸突然凑了过来,散发出蒸馏酒、古龙水的气味,以及少许的药品气息,对我这么说道:
  「如果你想要更大笔的钱,我倒有个法子。」
  我一边让身体猛地一霞,一边像是仰赖着对方一般,望着在他脂肪厚重的眼脸之下的眼睛。
  「要怎么做才好?」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为了钱,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有某个东西在我心中蠢蠢欲动。在布满脂肪的眼脸之下闪烁的、眼神,那仿佛、被熏黑的灰暗火焰。
  我想,我感受到的应该是美丽吧。
  疲狂的人,总是让我心动。所谓疯狂,有时是才能,有时则是足以伪装成才能的欲望。然而爱着这一切、的我、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疯狂也说不定。
  酒精可能开始发挥作用了。对方的膀子附近开始逐渐染红。
  我吞下一口唾沫,梦想着狠狠咬住他的腾子。脂肪的冰冷,血液的跃动。还有充满尼古丁和焦油气息的、汗水味。
  「……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我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变成了带有高温的气息,仿佛男欢女爱时发出的声音一般。然而他充血的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兴奋之情,相信一定不是出自色欲。
  「这件事情所需要的觉悟,可能比你决定张开双腿来得更高。」
  随后,他在我装满了筹码的手提袋里,塞进一张名片。
  「如果你真的需要钱,就和我连络吧。」
  说完这句话,织多便摇晃着他庞大的身驱离开。我偷偷望了手提包里的名片一眼,用力呼出一口气。

  黑杰克戏院,在平日的夜里总是客满。我既不是未成年者,再加上只要拿出马戏团的团章,经验再怎么少的服务生也会慎重其事地接待我。马戏团的艺子,尤其是背负着文学作家名号的担纲演出者,正是这座城市的象征,是明星,也是公主。
  我的目标是店内的一个二十一点发牌员。今天他也是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洗着牌。
  一丝不苟的服装,不像男性的黑色长发,端正的五官,还有隐藏住他眼睛的太阳眼镜。
  「晚安。」
  我身上还维持着夜晚的乔装,所以察觉到我的真实身分、以及没有察觉到的人,应该各占一半左右吧。身为当事人的发牌员安东尼,我对他送出了「快点察觉我是谁!」的视线。不过,从他的黑色太阳眼镜之后,可能连这个动作都看不出来吧。
  「哎呀呀呀呀?」
  这时,俗称PIT的二十一点赌桌上,突然有个客人抬起头来如此说道。大概是因为察觉到我是谁了吧。我面向着对方,对他微微一笑,希望他不要引起騒动。可是——
  「这不是歌姬吗?」
  说出这句话的男子,是我见过的人。我不可能认错。
  那是买下了今天夜间公演的特别席的……穿着新衣的、国王。
  身上穿着尺寸不合的観衫,而且只扣了最下面两个扣子。本来应该是非常邋遢的装扮,但是不知为何,看起来非常有型。
  「喂喂,安东尼。」
  裸体国王一边转动着身旁的鸡尾酒杯一边喊着。相当粗鲁,却也相当有魅力的声音。令我惊讶的是,那个几乎和日本人一模一样的发音,让我想起了经纪人所说的「他是个脑筋好到不可思议的人」。他将身体横越过赌桌,质问安东尼。
  「你要说明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吗?」
  遭人质问的发牌员微微挑高了眉毛,叹着气回答:
  「我能说什么?」
  打从第一次交谈起,他那完美的低音就一直令人沉醉不已。
  「我既没有主动招揽客人,而且也没有选择客人啊。」
  这段对话,让我感受到一丝异样感,因为这两个人带给我的感觉不像初次见面。
  丢下了冷漠不亲切的发牌员,裸体国王朝着我挥手。「晚安。」
  我轻轻点头致意。已经洗好牌的安东尼开始排列牌组,而我们则是先到吧台旁边拿杯飮料。由于他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所以我越是对他报以微笑,应该就越能满足他的心吧。他看起来应该没有喝醉,至少没有制药公司的独生子那么醉。
  「你今天特别关照我很多次对吧?真是谢谢你。」
  如果他指的是今天的夜间公演,我顶多只和他有过几次眼神接触而已,那样根本不能称之为特别关照。我如此心想。
  「我才要谢谢您。」
  我耸了耸肩之后说道:
  「您明明邀请我一起共进晚餐,真的很对不起无法答应您。」
  「没关系啦。刚刚安东尼也告诉我不要逼得太紧。」
  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我还是趁着他心情大好的时候发问:
  「请问您和他是?」
  「嗯,我们是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认识的。巡回世界各大赌场是我的兴趣。」
  这个答案并不算出乎意料。虽然无法想像他是大型企业的最高负责人,不过的确可以感受到充分的上流人士气息,感受得到才气。只有一直吞食着才能至今的我,才能感受得到。
  这个人是「有才气」的人。
  表现出悠然而难以捉摸的态度,我试着更深入一步。
  「今天我真的有点被吓到了,因为您没穿衣服呀。」
  裸体国王哼哼笑了几声。
  「因为我在想事情,结果不小心掉进水沟里。」
  因为衣服弄体了,心想这样实在很失礼,所以干脆脱掉。他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一般来说不是都是失足脚先踩下去的吗?」
  虽然根本不是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我忍不住问了出来。裸体国王用他纤长秀丽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因为我的头比较重啊。」
  然后说出了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理由。
  我笑了起来。不过这只是在察言观色之后觉得现在应该要笑,所以才笑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笑的地方。
  在近距离观察他之后,我才发现他是个看不出年龄的人。气质虽然相当年轻,可是刻划在他的脸以及脖子上的深刻皱纹,让人感觉到他有点过度勉强自己的身体。
  不过我也认识许多非常勉强自己的身体与心灵的人,所以对这种事情也是早已习惯了。
  「我的、歌。」
  在一片喧闹声之中,我歪着头询问:
  「有成功满足您吗?」
  「————」
  裸体国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结束了赌局的安东尼回到我们这里来。
  「你是因为有事才来的吧?」
  安东尼一边点起手中细细的烟,一边面向着我发问。我拿出了将筹码还给店家后变轻不少的手提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朝着对方晃了一下。
  「今天,我和织多制药的少东见面了。」
  我这么说。这句话,让安东尼的动作明显地停了下来,整个人僵住一阵子,然后才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之前应该说好了吧?安徒生。」
  他打算捏熄才刚点燃的香烟,而站在一旁的裸体国王伸手抢了过去。安东尼完全不理会他,对着我说道:
  「说好不会深入追究的。」
  的确如此。当初圣修伯里被某个人设计绑架时,我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来到这里。
  安东尼。因为我认为他应该知道些什么。这位来自拉斯维加斯的二十一点发牌员。圣修伯里遗落的卡片就是属于他的。再这样下去,你应该也会蒙受其害,如果想要避开这种状况的话——就帮我找出那个孩子。我对他这么说。
  「……我不能说自己心里没有底。」
  安东尼用黑色太阳眼镜档住眼睛,用听不出感情的声音说道: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绝对不要去追究这件事情的主谋是谁。」
  那不是小女孩能够应付的对手。
  他的确是这么说没错。
  「我又不是在追究你。」
  我只是从马戏团的间课艺子口中,得知她是从谁的手上拿到钱的。
  再者,旣然莎士比亚不打算出手,所以我决定自己动手解决。仅止如此。
  说完后,安东尼只忿忿地说出一句:「狡辩。」
  「可能会有人因为你欠缺思虑的行动而身陷危险之中啊。」
  「你担心那孩子?」
  你最偏爱的那个孩子,空中飞人。
  自从我让那个和织多制药少东往来的妖精退团后,针对圣修伯里的小动作似乎减少许多。就算不是因为这个,全身是伤、却还是坚持回到舞台的空中飞人身上,隐约可见某种觉悟让她回来的,到底是恐惧呢?还是廉价的恋爱呢?
  然而不管她拥有多少觉悟……都无法让深锁在病房之内的本尊回来。
  面对我的问题,安东尼报以另一个问题:
  「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都要保护马戏团吗?你想成为正义使者吗?」
  听到这句话,我的脸自然而然地扭曲起来。
  尽管心里相当清楚,在这种相互牵制的对话当中,先拽漏出感情的人就是输家。
  「不是的。」
  我瞪着他,然后开口。
  「我只是想要知道事实真相。」
  「知道了又能如何?」
  只会让你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力而已。听到他这么说,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展览品也有展览品应有的权利。」
  为了那个身在医院的空中飞人,事实真相是必须的。
  这时,一直在旁默默喝酒、默默时听我们的对话的裸体国王,笑着开口:
  「真有意思。」
  「别凑热闹。」安东尼出言制止的动作十分迅速:
  「只要你一出面,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平安落幕。」
  「哎呀,真是过分呢,安东尼。」
  裸体国王一边嘻嘻笑着,一边伸手圈住了安东尼的肩膀。
  「你以为是谁让你从那座城市里脱身的?」
  他边说边把脸凑近安东尼,所以安东尼也使出了等同于被他拉住的力气,把裸体国王的肩膀推开。
  「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你。」
  「真无情。」
  轻声细语地说完这段对话之后,裸体国王转头看向我:
  「对对对,差点忘了自我介绍。」
  纤细指头的手掌朝着我伸过来,他随着眼睛开口:
  「我是王小义。经营一家小小的数位产品店。」
  我垂头望着那只手,缓缓地握住,然后回答。心里想着这个人的手、这个人的手指、这个人,所拥有的东西。
  「……我听说您的公司在中国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大企业。」
  「哈哈。是谁告诉你这种话?」
  微微窜过的、麻痹感。这是我曾经感受过无数次的、仿佛打雷一般的、预感。王小义依然握着我的手,开口发言。
  「不只是中国喔!……我的舞台是世界啊。」
  微微举起互握的手,他对我这么说。黑色眼睛当中浮现出来的,是如同织多一样深沉的贪欲。不过就他而言,那同时也是才气的深度。
  正当我差点被那份深沉吞没,哑口无言的时候,王小义从长裤口袋里,拿出一个大小相当于记事本的电子产品。原本我以为那是手机,或是平板电脑之类的东西。不过他把那个对折的东西啪嚓一声打开,里面突然飞出了一只美丽的小鸟。这只翠绿色的小鸟,连振翅声都十分鲜明。它在空中飞舞一阵,然后消失。
  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王小义就像个孩子一般,洋洋得意地挑动眉毛。
  「我现在正在开发的,就是这种新的影像技术。」
  接着,他非常灵活地对着我,抛了一个媚眼。
  「等到完成之后,应该就会变成一种全新的娱乐型态吧。」
  这当中到底运用了多少技术与程式,对于不学无术的我来说,实在是不可解之谜。然而我还是懵懂地了解到,他现在拿出来的这项电子产品,是即将诞生于世的,前所未见的薪新事物。王小义开始观察我,同时晃动着实在不像他会有的长睫毛,说道:
  「这个新舞台,需要能够承受住这个世界的内容。」
  这句话辣辣地掠过我的耳朵,搅动起心中的不安。
  「你的歌实在很美。可是,我觉得那个鸟笼对你来说有点太小了。」
  他露出了领导者与强者的眼神,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忙。」
  但是相反的。王小义说道:
  「你愿不愿意,为了我而唱呢?」
  我就是,世界。
  他这么说。
  仿佛是贯彻了自己的任性般、穿着新衣的国王。就算有小孩指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他应该也有陪着对方一起大笑的度量吧。
  我到底该不该避开他的目光呢?
  波涛般的掌声残响在我的耳中复苏,聚光灯与剧场内干燥的空气包围住我的意识。
  我从来、不曾、为了某个人、歌唱。不管收到了多少钱,不管获得了多少爱。
  尽管曾经像是打发时间、像是副业、像是摇蓝曲一般,在别的场所唱歌,但是我始终觉得,我的舞台只有那个地方。
  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听着我们对话的安东尼,随手拨了一下他的长发,叹出一口忧郁的气息。
  「随你们便。」
  他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我应该说过,我可不想被卷入麻烦……不管结果如何,今天我什么也没听见,而且也没说过话。」
  语毕,他转身逐渐远离吧台,而王小义则是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真是无情呢。」
  「……不过。」
  我轻声低语。
  「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保护那个孩子喔!」
  想对你说这个而已!尽管我朝着那个宽广的背影抛出话语——
  他依然没有回头。
  「走吧。」
  王小义牵着我的手,迈步向前。

  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能够进行密谈的场所相当受限。虽然受限,但是其实并不少。
  王小义订的旅馆,是中央饭店的阁楼。在搭乘电梯的途中,我深刻了解到果然没错,他真的是个毫无疑间的上流阶级人士。
  「你常常和客人一起来旅馆吗?」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电梯里,肩膀靠着墙壁的王小义问着。我不再看向电梯外,笑了起来:
  「哎呀,说得我好像卖春女一样呢。」
  「如果听起来像这样的话,请见谏。」
  因为你看起来似乎不太警戒。王小义这么说。的确没错,我认同他的话。我这个人,的确没有警戒心。
  「只是因为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而已。」
  「感觉上你应该拥有很多东西吧?」
  「嗯。因为所有一切都是我的东西呀。」
  想丢都丢不完呢。我回答。仿佛互相斟酒对飮似的对话,让我觉得相当舒服,忍不住想要这样沉醉下去。
  「更何况,感觉你会失去的东西似乎更多呢。」
  「失去的东西,只要重头再做一次就行了。」
  说到这里,电梯抵达最上层,而王小义率先走了出去。等他用钥匙卡打开了门,他才选择此时展现出纯士风度:
  「请进。」
  让我走进房间内。
  已经很久没有造访中央饭店的阁楼了。在我望着面海的经济特区夜景的同时,王小义也不打算端出饮品,直接询问我详细经过。
  我毫不隐猫地说出了一切。对于艺子的种种恶行,其扩大恶化的趋势,以及我们内部的人就是主谋者的爪牙等。还有事件的背后似乎有大笔的金钱流动。
  「我不懂的是——」
  我一边用手指抵着玻璃窗一边说:
  「虽然一个担纲演出者失势,可以让其他艺子获得利益,但是我实在不觉得外部的人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王小义没有说话。
  他沉吟一阵子之后,拉进放在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道:
  「……你刚刚说,那个制药公司的少东可以动用大笔的资金对吧?」
  「嗯,没错。」
  旣然如此。他轻快地操作键盘,随后将笔电的画面转向我这边。
  「他下注的对象会不会是你们呢?」
  我眨了眨眼睛。心里想着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面向着我的笔电荧幕上,出现的是色彩夸张的英文网站。
  「这是一种叫做BOOK的运动型彩券。」
  他对我这么说。
  「你们的进退,可能已经被当成赌博的对象了。」
  马戏团BOOK。他如此说道。

  一整面墙壁的水糟,散发着蓝色的光芒
  仿佛是位于海底的秘密基地一般。
  这里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旅馆房间。我拿下了头上的大帽缘帽子以及太阳眼镜,再将平板电脑放在发光的桌子上。
  「欢迎你来,安徒生。」
  坐在真皮沙发上的织多制药少东,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然后对我这么说。因为他的烟,房间内显得有些烟雾缭绕。
  这里是他指定的会晤地点。放在桌上的蒸馏酒杯,漂浮着一块已经变小的冰块。
  「我有所觉悟了。」
  站在维持坐姿的他之前,我如此开口。
  「我应该做什么呢?」
  为了拿到大量的钱。听到我单刀直入的问题,男人不屑似地说出:「觉悟,是吗?」
  「已经没时间了。」
  这时,他用他粗壮的手指,将我的腰揽了过去。我有点站立不稳,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仿佛将气息吹入我耳中一般,男人如此说道:
  「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妨。絵我在这一季之内,把空中飞人拉下舞台。」
  这么一来,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给你。听到这句预料之中的话,我垂下了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为了支撑住自己不稳定的身体,伸手抱住了男人的腰。
  接着,我在他的耳边回话。
  「这样做——赔率会比较高?」
  透过双手拥抱着他的触感,我感受到男人的肩膀霞了一下。可能是不愿让我发现这份震惊男人将我拉开,扭曲着脸说道: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那个表情,我其实并不讨厌。
  「知道了。」
  所以我笑了。毫无虚假,充满爱意。
  要爱上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只要爱着映照在对方眼里的自己就好。
  「就让您见识一下,成功在那间才艺表演学校的地狱中生存下来的女人的手段吧。」
  不要把我跟那些连艺子都当不成的妖精相提并论。我的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我的话似乎让他相当满意。男人仿佛抚摸一般用手指轻轻捏住我的耳朵后,开口说道: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安徒生。」
  一听到这句话,我再次整个人软倒在对方身上。
  「请、叫我哈尼。」
  用甜美的声音。
  用歌唱一般的声音。
  这个态度与动作,应该不可能会有人误解的。一旦拥有金钱和地位,就一定会有相当诡异的性癖好。这是这座城市无可避免的真理。
  不过这个男人似乎打算稍微顾及一些道义。
  「你不是有恋人吗?」
  我轻笑着回答:
  「嗯。他跟我约好,只要我付钱,他就会乖乖跟我分手。」
  对方的手已经搭上了我的肩膀,拉着那条软弱无力的蕾丝细绳。
  「我就是拿没有对象的人没辙呀。」
  欺骗别人的方法实在太简单了。
  只要不要撒谎就好。
  我坐上了男人的膝盖,一边将腿分开,一边打开我肩膀上的手提包,从铝箔外包装当中,拿出一个、两个胶囊。
  然后迅速吞下其中一个。
  「给你好东西。」
  我把胶囊叼在嘴上,送进了织多的嘴唇间。然后喝了一口桌上的酒,再将之注入他的口中。
  「可以飞得好高好高喔。」
  快点。我哀求着。
  男人的喉咙动了动。他吞下的到底是胶囊?是酒精?还是唾沫呢?
  我的身体构造,能够让男人轻松抱起。所以当我像是飞越天际一般被他丢到床上时,感觉实在太过愉快,忍不住笑了起来。
  亮片、是鱼麟。
  喘息、是歌。
  我、很喜欢、第一次的、紧张感。
  不管经过多少次,我的身体都会再次复苏。每当面对新的对象,我都可以成为处女。身体敏感地弹跳。因为男人的体温总是比我高出许多,他可以尽情地挥取,直到我融化干润为止。
  就在我紧抓着床单,而他在凌乱的衣服之间、用高温的舌头舔着我薄薄的底裤时。
  噗的一声,男人的身体倒落在床舗边缘。
  我看着自己不断起伏的胸膛,缓缓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站起身来。
  「对不起啊。」
  翻着白眼、伸着舌头的男人,已然陷入昏睡。
  我譲他吞下的胶囊,是之前资深制作人留下的、近乎非法的强力安眠药。穿上衣服的同时,我心想我其实是真心想要跟你做的。
  如果这样可以填补起某些东西的话,要是可以留给他一点回亿就好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从手提包里拿出另一台小型的平板电脑,透过转接线,将它和桌上的平板连结在一起。
  等到电脑如同指示般开始复制资料之后,再从男人脱下后扔在椅子上的外套当中,拿出另一台手机。我将手机也一起连上平板电脑,然后依照指示操作。
  我一边整理仪容一边看着画面,显示复制进度的横幅标志瞬间就从这一端跑到另一端。
  戴好帽子,戴上眼镜,回头。
  「没有办法喜欢上你,真是对不起。」
  我对着倒地不起的男人说出道别之语:
  「因为我,没办法原谅对马戏团出手的人啊。」
  即使那是——我们的神,也一样。
  接着,我立刻离开了旅馆,冲进王小义正在等候的车子里。

  哈尼。我记得这个呼唤着我的名字的、甜美的声音。这不是逐渐堆积起来的记亿砂砾,而是拥有着非常明确的质量。
  纤细的喉咙,单薄的嘴唇。那绝对不坚强的声带,仰望着我,然后重合在一起。
  她是体温相当低的女孩。
  「哈尼,对不起。」
  她拥抱着我的力道,强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人类一样。该有的东西、全、都有,她的身体能力是完美无缺的。
  紧紧抱着歇斯底里的我,不断反复说着对不起。到底是为了什么道歉?我用尖鋭的声音、如此、大喊。
  为了、唱歌、而存在的、声带,正发出尖叫。
  我从来不曾像那样依赖着某个人。
  你虽然并没有哭,但是却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了吧:
  「让你孤单一个人,真是对不起。」
  黑色头发的——
  我的人偶。
  要把我丢下了吗?呐!
  「因为,要是我现在离开的话……就会大爆冷门。」
  在那场赌局里。
  开怀大笑的——到底是谁?
  「……恰佩克。」
  我伸出手如此呼唤的瞬间,突然浮上的意识让我喷到了空气。我似乎是在车子里睡着了。药量虽然只有那个男人所吞的一半,但是我也同样吞下了安眠药。
  经由药物强制引发的眩晕感,晃动着我的视野。
  「你醒啦?」
  坐在驾験座上的王小义这么说。他一边开车,一边灵活操作着放在膝盖上的电脑。行车途中拨打手机应该是有罚则的,但是电脑又如何呢?
  他用单手一边操作一边进行解析的,似乎是织多的档案。一定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王小义仿佛是在玩游戏般轻松地说着。
  在这个情况下,你就选择你喜欢的方式吧。王小义继续说道。
  希望马戏团B00K就此根绝吗?
  还是只希望看到织多失势?
  他的间题,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回答。
  「一切依你所愿。海上女妖。」
  脑中不断回还着他的话。
  车窗外流逝而去的夜晚风景,逐渐接近了自己看习惯的「那个」。
  映照在后车窗上的我,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态。由于药效还没有完全消失,看起来、就像个、老太婆。我对那张脸涌出了恨意。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马戏团BOOK真的存在的话。至今我所有的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除此之外,我也做出了近似确信的推测。
  这个赌盘,团长莎士比亚多半也牵涉其中吧。
  我不觉得那样是错的。我们的艺术表演需要金钱。我们卖的不是便宜货,而是一流的东西,不管是后盾还是运作用的金钱,全都不便宜。而且就算为了这些事情贩卖我们的美貌,或是把我们未来的进退当成下注对象等,应该都没有关系。
  可是,假设说。
  至今被迫退休的少女们身后,若是也有同样的阴谋运作,那又是如何呢?
  在、梦中,我看到了、年纪不会增加的美丽的她。
  丢下我独自离开的,默剧演员恰佩克。
  她在离开之前所留下的,「大爆冷门」这句话。
  宛如海啸般袭向我的胸口的,是突如其来的寂寞。
  我伸出了手,拉住身旁的王小义的衣服下摆。他回过头来。
  「我不想回去。」
  没有确认对方的反应,我低着头这么说:
  「我不想要单独一人。」
  只要能够陪着我——
  不管谁都好。
  然而,我的手却没有被人握住。
  「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不过很抱歉。」
  取代而之的是,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对女孩子没感觉。」
  车子停了下来。王小义留下呆若木鸡的我,走出车外。随后立刻以充满纯士风度的动作打开副驾驶座的门,让我下车。
  他就这样握住我的手,对我说:
  「如果你不想孤单一人。那就下定决心,跟我一起走吧。」
  一起去到天涯海角。他这么说。
  「我,想要把你,打造成这个世界的歌姬,而不仅仅是马戏团的。」
  你会在历史上留名。
  留下这句话后,他只说了「明天见」旋即离去。被留在原地的我,简直就像是被打上沙滩的贝壳一样。
  远离了湾岸地区,也听不见任何波涛声。
  逐渐远去的车灯。
  很不可思议的,胸中仿佛点起一塞火光。

  白色的房间里,飘散出消毒水的味道。现在,距离上午开放会客的时间还很早。我之所以能够造访这家医院,是因为我与院长私交甚笃。
  我敲了敲没有挂上名牌的病房房门。
  由于里面传出了充满困惑的声音,所以我说了「你好」。光凭这个声音,里面的人应该就会知道我是谁。
  房门终于无声无息地自动开启。
  病床上,撑起身体注视着我的,是身形略显消瘦,神色黯淡,但是眼阵中却闪耀着不知名光芒的——
  片冈泪海。
  真正的,第八代圣修伯里。
  「……安徒生。」
  泪海用沙哑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突然来访真是不好意思。」
  这个,如果不嫌弃的话。
  我一边说,一边把花束放在床边的桌上。她的枕头旁,放着携带型音乐播放器、耳机,以及好几本严重磨损的文库书。
  「……为什么,突然过来?」
  流露出困惑之情的泪海发问。
  「因为想看看你的脸。」
  可以吧?我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转头面向泪海。平常总是紧紧绑好的头发,如今披散在肩膀上,发质已经干燥到可以看出分岔了。
  我没有询问她的伤势如何,因为我已经知道她有多么痛苦。我真正想确认的,并不是她目前的状况。
  交换过几句社交辞令之后,我单刀直入地询问:
  「欸,你会觉得你受伤是被某个人陷害的吗?」
  这个问题,让泪海仿佛面具般的表情消失了。青蓝色的血管浮出,眼皮缓缓地降下,吃了一下眼睛。
  「不觉得。」
  她清楚地这么回答。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这个回答,约有一半是在我的预料当中。如果她真的认为自己是被某个人所害的话,她就不会做出要求别人代为出面这种事情了。
  我觉得我认同了这个孩子的玲持。不论另一个空中飞人的表演到底有多么优秀。
  我还是觉得,现在在这里的她才更适合登上舞台。出自于这个想法,我说:
  「就算——」
  仿佛窥视着她一般,我再次发问。「就算有人希望你失势也一样?」
  回望着我的泪海,眼神仿佛无风带一般平静。她用压抑着感情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能成为表演的借口吗?」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点头。
  「……的确不行。」
  这个回答实在过于充分。泪海对着站起身的我,做出了关于马戏团的要求。而我回应了「一定」之后,对她笑着说道「打扰你了」。我并没有说「请多保重」。
  「你就快点回来吧。」
  相对的,你就相信她吧。我一口气说完。
  「我会等着的。」
  在那个少女马戏团里,等待空中飞人圣修伯里。
  等着你。

  那一天,连马戏团休息室都出现了严重的騒动。
  「织多制药负责人的儿子,已将他从客户身上挪用的、高达数亿日元的钱,全部砸在睹场里。」这件事情在隔天中午的谈话节目引爆了歇斯底里般的话题热潮。电视台也尽可能地聚焦在上面,讲述着他与赌场的功过。
  至于这个爆料的消息来源,并没有明白地公诸于世。相信这就表示了王小义的本事不管在哪个领域都一样利落。
  被记者包围的织多制药少东表示:「本来打算立刻归还的。」
  他应该的确打算立刻归还的吧。
  如果他睹赢了他的马戏团BOOK的话。
  夜间公演的开幕时间逼近。休息室里,圣修伯里似乎一直无法绑好头发,反复地重绑。
  「没事吧?」
  我一出声,她立刻惊慌似地回过头来。
  「啊……是……」
  面对紧张不已的她,我隔着镜子对她说,你很可爱的。圣修伯里仿佛相当伤脑筋似地笑了。这是她独有,而真正的圣修伯里所没有的笑容。有点怯懦,但是却十分惹人怜爱。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
  一边注意着膀子后面脱落的发丝,今夜的空中飞人悄声说道:
  「今天,他买了站票。」
  嗯?我回过头去,而她左右游移着视线,补上一句。
  「刚刚他打来一通电话,突然说要过来。」
  她没有明白说出是谁。不过我心中浮现的人影,是黑色长发的二十一点发脾员。
  是因为借此大做文章的谈话节目?还是有其他的情报来源?
  真的是个滥好人呢。我心想。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担心。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
  我边说边恶作剧似地笑着。
  我觉得她不适合这个舞台。然而除去这一点,她依然拥有登上舞台的才能。
  旣然有才能,既然她拥有美丽的技艺,那么就是没办法的事了。我心想。
  虽然我还没有原谅那只骑着野兽的虫子,不过说到才能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宽容。因为,不平等也是一种美。
  这时,休息室里突然吵杂起来。我也跟着回头。有个人,从敞开的大门之外走了进来。
  「……晚安,各位。」
  马戏团团长莎士比亚,就是那个人。
  我感觉到身旁的圣修伯里全身一霞。仿佛保护她一般站到她前面的人有我,还有——
  ——训兽师卡夫卡。
  那个人笔直地走了过来,但是目标却不是圣修伯里。
  「安徒生。」
  莎士比亚站在我的面前,以优雅的姿态俯视着我。然后开口:
  「昨天晚上,你和织多制药的少东一起在旅馆里。没错吧?」
  周围一阵騒动。我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回应。莎士比亚露出极度冰冷的眼神,一口气说道:
  「这是很严重的事。在事情闹大之前,你先闭门思过。今天晚上的闭幕演出,会由其他艺子负责。」
  我微微歪过了头。昨天晚上我到底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呢?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
  「您要让我以外的人唱歌吗?」
  我一边痉挛似地笑着,一边发问。这次陷入沉默的人换成了莎士比亚。要让我以外的人,站上那个舞台吗?
  透过这个动作,又会有多少的钱、流向何处呢?这种事情怎么样无所谓,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莎士比亚。」
  我、既没有、把你的,而且还是形成你双手双脚的那些钱、那个马戏团BOOK公开出来,也没有做出任何指责。
  然而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莎士比亚没有回答我。
  我把自己手中的、准备稍后戴到手上的蕾丝手套丢到地上。
  「我知道了。」
  我明确地回答。
  我决定、离开、这个舞台。

  清晨时分的机场,就像病房一样明亮。
  对方告诉我什么都不带也无妨。然而就算他不这么说,我也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礼服。
  贵金属。
  化妆品。因为我曾经拥有过,就算失去,也只要再次入手即可。我这么想着。
  「嗯。不过你这个样子可能更美喔。」
  今天脱胎换骨似地穿着昂贵西装的王小义愉快地说道。
  「走吧?」
  差不多是登机时间了。他说。
  前方到底有些什么呢?我心想。这里只不过是距离湾岸地区数十分钟车程的机场国际航线大厅。可是只要坐上飞机,起飞,我就会去到某个不是这里的地方。
  更加、遥远的地方。
  王小义抓着我的肩膀。那只手上没有情怒,也没有妄想,只有对我的信赖以及期待。
  「你绝对不会后侮的。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见识到新世界。」
  会让你看看世界这个舞台。他的声音无比甜美。这股魅力绝对不只是从声音当中散发出来的。我的本能如此告诉我。
  他是只要说出口就能办到的男人。说不定我真的会在世界的历史上留下姓名。
  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似的,他明白地说道:
  「我就给你永恒吧。」
  能够约定这件事情的人,除了在床上的枕边细语之外,还能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人,到底有多少个呢?
  他说不定真的能够给我永恒。我心想。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男性一直都只有一瞬间的火花。那是接受对方拥抱的温暖,是熊熊燃烧的爱情,同时也是总有一天会趋为冰冷的东西。
  女孩子都会这么想;而她的对象也一样,会认为她总有一天会被其他男人抢走。
  他和我大概不会有开始。所以,也应该不会有结束。说不定永恒真的会降临。这双拥有才能的手,我紧紧握住。
  我说不定可以开口歌唱。
  从瞬间,到永恒。我想要的,不就是那个吗?
  我被他抱着肩膀,迈出步伐。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熟悉至极的音乐。为了寻找它的源头,我移动着视线。
  出现在巨大电子广告看板上的,是一张美丽的侧脸。
  ——第八代,圣修伯里。
  病房当中的苍白侧脸突然闪过脑海。还有与之相反的蔷薇色美丽脸孔。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守护她、守护她们、守护空中飞人才对。
  必须守护她们。
  现在的她,尽管扭曲,世试图让自己美丽。这不就是马戏团本身吗?
  「王社长。」
  我开口发言。
  同时谨慎地将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移开。
  「我没办法去。」
  仰望着王小义,我对他说道:
  「对不起,我……」
  他露出了极度温柔的眼神。点着晦暗火焰般的双眼尽可能地展现出最大的温情,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的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除了生理性的快乐之泪,以及谎言之泪以外,我到底有多久没出现过这种眼泪了?
  为了、歌唱而生的、我的喉咙、不断颤抖。
  仿佛被打上陆地的鱼类,努力做出最后的痉挛一般,嘴唇不断颤抖。
  「我、不想在那个马戏团以外的地方唱歌。」
  就算那只是一座小小的井。
  我也只能在那里才能呼吸。我心想。
  王小义因为我的话而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摇头。
  「你不是被迫闭门思过了吗?」
  他这么问。没错,所以我今天才来到这里。因为无法登台唱歌的马戏团,对我无用。我应该是要背叛那个地方,朝着世界伸展羽翼。可是——
  「我会战斗。」
  我如此宣告。
  「就算对象是团长莎士比亚也一样。」
  为了在那个地方唱歌,我会不择手段。我这么说。
  如同空中飞人为此撒谎一般。
  王小义耸了耸肩,一边浅浅微笑,一边摇着头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子甩掉。」
  这句话,让我笑了出来。
  「我也是第一次被男人甩了啊。」
  我们果然,说不定能够成为朋友呢。我们两人,为了漫长的、漫长的道别,伸出了手。

  这里是洒落着午后灿烂阳光的团长室。我没有行礼,也没有打招呼,就这样直接走了进去,把一张纸片狠狠拍在莎士比亚巨大的办公桌上。
  「这是买下我的特别席的客人名单。」
  媒体相关人士。警察关系人士。另外还有这个博弈特区的有力人士。里面也包括了好几个、曾经共度夜晚的人。
  「我连络了他们所有人。」
  我的视线笔直地贯穿了莎士比亚单薄的眼镜镜片,然后如此宣言:
  「那天晚上他到底和谁在一起这件事,绝对不会被公诸于世。」
  每个人都是曾经和我一起迎接早晨的客人。正因为他们现在也对我有着特别的思念,所以才会答应保护我。
  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我、只不过是、利用了我能利用的东西而已。
  莎士比亚虽然是第一代的、是传说中的马戏团团员,但是她从来没有对媒体提过任何一件关于当初的事。所以我们自然不可能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根据什么样的理由,维持着这个马戏团。
  可是正如同莎士比亚利用规则与金钱守护这里一样。
  我会用这个身体、和爱情,守住这个马戏团。
  若要问我理由。
  「我是这个马戏团的歌姬。」
  而且——
  「这里是、我的、」
  仿佛宣战一般,我如此说道:
  「是我的马戏团!」

  深海里、的、波寿、声。
  人们的期待。情感。以及爱恶之情,浪浪而来。这片海、是我的、生存、之处沐浴在掌声之下,乘着交响乐团演奏出的音符。
  我、开始、歌唱。
  眼前这个座位,以前、裸体国王、曾经、坐过。
  他曾说过。
  我要把你,从海中拉出来。
  我这么回答。
  我无法、在陆地上、生存。
  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和这座马戏团共结连理。
  不管将来、会有多少次、和多少、我爱的人同床共枕;
  不管如何开放身体、如何激烈相爱;
  那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唱出、我的歌。
  为了让、这个地方、继续留存。
  守住、一切。
  守住、这个马戏团。
  所以我、开口高歌。
  请给我永恒。
  给我永恒。
  欢迎来到、我的、马戏团。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闭幕 乘秋千飞翔的圣修伯里 Ⅲ

  夜是图形的,没有星光。掌声如雨点,敲打着鼓膜。用我的眼睛,还有耳朵,仿佛窗户玻璃一般捕捉着外界。
  在黑暗之中,世界一片浑浊。
  只有聚光灯映出了我行进的方向。当眼睛习惯之后,我看见观众席上灿然生辉的微小光芒。那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生命,是人类的活动,是期待与好奇本身。仿佛细针般的视线,刺着我的指尖、甚至刺进指甲缝隙。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视线化为上升气流,让我飞向暴风雨中。
  宛如金黄色的丘陵。
  平原上的夕阳。金色的光。
  那是我的圣经。
  深吸一口气,耳朵便灵敏起来。传入耳中的交响乐声,转化成引擎动力的声音。仿佛完全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让呼吸与脉动同步。
  从空中垂吊下来的秋千。我紧握住秋千的手,就是我的安全绳。然而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我松手之后的前方。
  我用力一瞪,向前跳跃。犹豫就代表了失速,而失速则与死亡相连。
  那么死亡是什么?
  我心中如此自问,而答案不问自明。
  是坠落。
  我停止呼吸,飞越天空。朝着雷云的彼端。每当我成功穿越危险,就觉得自己仿佛被观众席上密密麻麻的客人的惊叹声与尖叫声给吞噬殆尽。
  我必须把脱离恐惧后的解放感,转变成快乐才行。
  只有美丽,才能获得价值。
  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美,比任何人都危险的特技表演。我并不害怕。因为数百万次的练习,以及一直牺牲至今的光阴与时间,应该都已经化为我的勇气。
  为此而塑造的身体。
  为此而诞生的生命。
  将刹那转变成永恒。
  只为了,获得掌声。
  只为了,翱翔天际。
  我扭转身体,在空中回旋,然后再次被秋千拖曳回去。我可以飞翔无数次,无论飞到何处。松手放开恐惧,伸手掌握喜悦。仿佛不断来回荡漾的波浪一般,数以万计的飞行,数以万计的起飞,几乎令人厌烦的反复运动。明明应该只有如此而已。从天上洒落的聚光灯,那道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肌肉因而萎缩。
  (不要!)
  我连自己在抗拒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就差那么几公分,我的手指没有构着。交响乐声从耳边消失,聚光灯也从眼前消失。我变成了铁块,地心引力变成了漆黑的双手,将我的身体向下拉扯。
  坠落。死亡。抬头,看见了理应失去主人的,狭小的秋千。
  在那个比大地还要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和我拥有相同面孔的艺子,正在笑着。

  突然,我因为呼吸困难而醒了过来。
  我作了梦。是有关夜晚的梦,是特技表演的梦,是夜间飞行的梦。
  先用力吐出堵住喉咙的气体团块,然后再趁势吸入氧气。
  要是不呼吸的话,可是会死人的喔。
  告诉我这件单纯而且理所当然的事情的人,是护士小姐。吸气,呼出。因为办不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刚进医院的时候,我曾经为此按下多次的紧急救护铃。连这种理所当然之事都办不到的我,果然是个真正的病人吧,我心想。
  生病?受伤?都无所谓。
  拉下了百叶窗的窗外一片漆黑,欢乐城的娇喘也传不进病房当中。
  透过中央空调管理的房间,虽值初夏,但是仍有凉意,可是我知道自己的背后早已因为汗水而湿透。
  我转过头去,看向床边的时钟,时针只指到晚上八点。我似乎是在不知不觉当中睡着了。当我准备直接翻身的时候,脚的重量让我皱起了脸。
  这双理当于属于我的腿。其中一只逃离我的意识控制,已经有一个半月之久了。
  我的,右脚。从大腿以下没有任何感觉,尽管血液依然流通,但却总是苍白而低温,所以一直盖着电毯。因为腿没有感觉,所以只开着最低的、淡淡的微温。相信就算低温灼伤,我也不会发现吧。至于偶尔会感受到的疼痛,别人吿诉我,那应该只是大脑将右脚的痊愈解读成「疼痛」而已。
  如果脚是杂物的话,那么大脑应该就是坏掉的器材吧。
  脚枷说不定还可爱一点。自股关节以下,仿佛像是长着铅块一般。
  练习时,从秋千上坠落,那一天的事依然鲜明在目。只要闭上眼睛,随时都会像恶梦一般瞬间复听。
  在真正的梦中,我也同样一次又一次地从秋千上坠落。
  连同这些梦境,全部都是意外的后遗症喔。院长兼主治医生这么告诉我。而我一直觉得「意外」这个词用得相当奇怪。
  对于自己在路边跌倒的小孩,父母会说出「这是意外所以没办法」这种话吗?
  我犯了错,所以现在才会像这样躺在病床上。不过我觉得这是因果循环,是犯了错的我应得的惩罚。
  (「至少保住了性命就好。」)
  刚醒来的时候,母亲曾经对我这么说。而我当时也只能点头同意。
  命,只保住了这条命,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静大眼睛,全心全意望着天空。仿佛虚幻的疼痛一般,我在那里看见了前后摆还的虚幻秋千。
  夜晚的医院里,躺在病床之上。
  每晚每晚,我都在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死掉。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强烈憧憬着马戏团。
  当初牵着母亲的手前往观赏的,是现在已成为传说的初代少女马戏团公演。当时,我看见了身穿金色衣裳、于空中飞舞的圣修伯里。没有安全绳,下方的安全网也单薄得令人害怕。
  可是圣修伯里却以一副不知恐惧为何物的表情,飞越天际,反转身体,倒挂着向观众挥手。我紧紧抓着二楼座位的栅栏,屏气凝神地看着她的下一个动作。那是仿佛看着自己不该看的东西一般,充满背德感的狂喜。
  就像是偷看大人饮酒或性爱行为。
  或者像是紧盯着尸体惨状而无法移开视线。
  如今回想起来,我只留下了似乎是如此的印象。而当时的我也只是不明就里的半张着口,注视着圣修伯里的特技表演。
  当时的秋千绳索比现在长,距离地面比较抵。这也同样模模糊糊地留在我的记亿里。
  正好约二楼高度的特技表演,单脚勾住秋千、头朝下、倒挂着的圣修伯里,和我四目相交。(啊。)
  她在看我。我心想。那是我幼小心灵的自作多情。就算被耻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认为,她在看我。
  她画着浓重眼妆的眼睛,像狐狸一般微微谜起,对我微笑。
  是我这么认为。在表演途中,和乘坐在秋千上的人四目相交,而且对方甚至还对自己微笑。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她,对我,微笑了。我不知为何对此深信不疑。而就在那一刻,我感觉仿佛遭到雷击一般。我决定自己也要坐上那个秋千。
  不知道担纲演出者是名号继承制,也不知道那是多狭窄的窄门、是多激烈的战场,但是我就这么决定了。我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我一说出自己想要乘上秋千,身为马戏团忠实粉丝的母亲欣喜若狂,立刻把我、还有双胞胎妹妹爱泪送去学习各种技艺。并且目标已经镇定当时刚开办不久的才艺表演学校。
  我们总是手牵着手,在放学回家后,偶尔甚至从学校早退,然后一起前往各种才艺教室。自从体操教室的老师知道我的志愿是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后,她就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双胞胎的空中飞人,真是太棒了。」
  两个人,成为一个人。
  我要成为艺子,而且我深信双胞胎妹妹应该也是。在懂事前,我一直都如此深信不疑。
  双胞胎妹妹爱泪,和我有着相似的脸孔,相似的体型,以及相似的声音。然而我们的内心却天差地远。仿佛看着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己,感觉相当不可思议。
  曾经有一次,在前往体操教室的路上,我忘了把当天必备的体操服带出来,因此不得不回家拿。不巧的是,那一天是选出下次发表会主角的重要日子。我说我要立刻回去,而爱泪也跟在我的身后,说道:
  「我跟你一起去。」
  会迟到喔。我这么回答。但是爱泪点了点头说:
  「没关系。我要跟泪海一起迟到。」
  爱泪平常并不是有着强烈自我主张的小孩,所以我不懂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既然这样。我忍不住开口这么说。
  爱泪,那你的体操服借我。
  然后让爱泪迟到就好了……这是多傲慢的提议啊!可是听到这句话的爱泪沉吟了一会。
  随后就把装着体操服的布包包,推到我的面前。
  上面大大缠着爱泪两字的包包。
  「去吧。」
  爱泪这么说。可以吗?我反问。虽然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开始我却难以理解她的行动,因为我抱定了主意,要在这次甄选中抢到主角位置。
  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爱泪应该也是如此。
  还是个孩子的我,压根没想到最后我们两人当中的某一个可能必须把另外一个给踢下去。
  爱泪用力点头。
  「泪海是不可以迟到的。」
  我不可以迟到。旣然如此——
  那爱泪怎么办?
  我这么一问,爱泪便笑了。那是毫无虚假、深信自己是正确的灿烂微笑。
  「要连我的份一起,跳得漂亮一点喔!」
  她这么对我说。
  泪海一定没问题的。如此说着。
  挥着手的爱泪满脸笑容。她的笑容,让我至今依然无法忘怀。

  ————幕间 Ⅰ

  片冈爱泪在自己的表演节目结束后,立刻从马戏团休息室冲了出来。今晚的表演虽然还持续着,但是她身上只披了一件长长的麻制罩衫,就跑向了剧场的计程车乘车处。一如她所预料的,有一位客人正好走出了剧场。
  安东尼•毕夏普。买下了当日发售的侧边席,前来观赏爱泪的空中飞人表演的,赌场的二十一点发牌员。
  见到爱泪的身影,他一点也不惊认,只低声说道:「又偷跑出来了吗?」
  「因为你又打算提前离席,不是吗?」爱泪回答。
  对方是有前科的。
  今天我的节目内容怎么样?爱泪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虽然是自己十分满意的演出,但是当日发售的侧边席实在不值得问出这个问题。
  她的愿望是,让他为了自己而坐在最前列,欣赏自己的演出。
  少女马戏团的入场券非常抢手,而且也不便宜。因此几乎没有人中途离席。可是安东尼似乎还是打算回到自己的工作尚位去。
  「今天会闹脾气的歌姬并不在,不是吗?」
  「你认识安徒生吗?」
  爱泪向前踏出一步。今天的公演,安徒生在开幕之前遭受了闭门思过的处分。已然成为现今的少女马戏团象征的她无法登台,多少也让其他担纲演出者受到打击。
  「她没事吧?」
  「我没说过吗?她可是在拉斯维加斯也能横行无阻的毒妇啊。」
  怎么可能会有事。他回答。这句话,让一无所知的爱泪也安心不少。
  「只不过……」
  安东尼微微地费起嘴唇,轻声说着:
  「问题应该是在她真的没事的时候。」
  爱泪艰起了自己画有美丽舞台妆的眉毛。
  「什么意思?」
  安东尼轻轻一笑,营了变肩。他不是那种会明确回答所有问题的男人。
  他对计程车招了招手,一边坐进去一边说:
  「快点回去。现在应该还赶得上谢幕吧。」
  观众在等你。为了对美丽的空中飞人的动人表演,献上掌声。
  爱泪知道,以前他来看表演的时候,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表示他认同爱泪的表演技巧足以登台谢幕。光是这样,对爱泪来说就已经十二万分足够了。「安东尼——」
  之所以会忍不住叫住他,是因为他没有回答关于歌姬的间题,而不是为了留住他。不过,他还是摇下了后座的车窗。
  眼睛看着前方,短短地说出一句话:
  「今晚还不错。」
  计程车向前开动,前往夜晚的欢乐街市。留下爱泪独自一人。
  爱泪从计程车乘车处回到剧场内,蹲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在昏暗的走廊角落,她抱住自己的身体。用尽全力,只为了压下自己体内这股无法确定、难以捉摸的高温。

  ————

  下午的谈话性节目,谈的全部都是马戏团的相关话题。
  大型制药公司的少东盗领公司的资金,然后全部砸进赌场。这种话题似乎比任何政治丑闻和经济消息更能抓住人心。
  因为当中飘散着人性的浅薄、强者的损落,以及不幸的气息。
  在这三天,同样的话题不断地反复讨论。尽管每一个情报我都已经听腻了,可是还是断绝不了和那座睹场紧紧相连的气氛。
  「马戏团那边也一样不平静吗?」
  我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对着身旁正在削频果的爱泪发问。
  「嗯——还好耶。」
  爱泪低头看着水果刀,直接回答。
  药果不削皮也没有关系的。我像是试图打断自己发起的话题一般地说道。要是害爱泪的手受伤就不好了。这句话我刻意不说出口。
  为了与白天外出工作的母亲轮班照顾我,爱泪提出了休学申请。不过多出来的时间与其说是用来照顾我,其实更多是用于练习马戏团节目。
  代替无法下床的我,接下空中飞人工作的爱泪。只有刚开始,她还会哭着说自己办不到。如今她每天晚上都为了守护我的名号,站上马戏团的舞台。
  我认为她不可能办不到。我早就知道了、也说不定。
  「比起那个,替换制作人这件事似乎引发更大的騒动喔。」
  身体失调了好一阵子的制作人,似乎开始了正式的疗养。这一季还是会依照目前的节目表继续进行下去,但是下一季的演出则是尚未决定。
  这时,爱泪露出了有口难言的表情。
  我马上猜出她想说的是什么。并不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而是因为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在下一季的节目表完成之前,我想回到舞台。我希望能回到舞台。可是我不敢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这句话,就算听到她问,大概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吧。
  无法动弹的右脚、迟迟没有进展的复健。
  下一季若是依然如此,果然得把圣修伯里的位子交给爱泪。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自问。
  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爱泪到底要在舞台上待到什么时候?
  硬是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我。可是那并不是为了让我能够离开舞台而做的要求,那应该是为了在我能够回去的时候,保留住我在舞台上的容身之处才做的,不是吗?
  为了摆脱忧郁的思绪,我询问了另外一件事:
  「安徒生怎么样了?」
  这条新闻播报出来的那一天,少女马戏团的歌姬安徒生曾以事件关系人的身分,和少东秘密见面。而她也因为这个理由而闭门思过……这个消息,我是从爱泪口中听来的。
  谈话节目里,还没有提过这件事。
  「她马上就回来了。」
  她果然好厉害呀。爱泪感叹地说道。
  仅止一次的闭门思过。团长莎士比亚下达这个指令给安徒生的那一天早上,她曾经来过这间病房。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爱泪。
  现在的少女马戏团当中,毫无疑问地长期端坐王位上的歌姬,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关于我自己的想法,我相信自己是毫不迟疑地回答了她。
  听到我的话之后,她说她会等。
  在那个舞台上——
  等我。
  「对了!」
  听到安徒生的名字,爱泪连忙用湿布仔细擦了擦手指,然后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光碟盒。
  「这是安徒生交代给我的。」
  她把光碟放在我的床边桌上。之后似乎是为了表示体贴,指着电视问我:「要不要放?」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说这片光碟的内容,不过我是清楚的。因此我摇头拒绝,说:
  「安徒生有说些什么吗?」
  由于我比较在意她,因此提出疑问。然而爱泪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特别说什么。她只说了把这个拿去医院,然后交给我这片光碟……而且她的闭门思过只发生了一次,隔天开始又照常登台演唱了。」
  虽然也有人说她的坏话,但是没有半个人敢直接对安徒生说。爱泪如此说道。的确,在现在的马戏团里,安徒生是仅次于莎士比亚的绝对权力者。
  尽管的确是那样没错。
  明明没有人拜托她,但是爱泪还是把药果皮削成了小兔子的形状。我一边望着爱泪灵巧的手,一边问道:
  「你碰上了什么好事吗?」
  「咦?」
  停下手,抬起头来的爱泪反间。只化了一层淡妆,可能只涂了防晒乳的爱泪,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珊瑚红色。
  她最近变美了。不过那究竟是因为受人关注、得到掌声与喝采的关系呢?还是因为其他毫无关联的事情?
  「好事……」
  爱泪的眼神摇摆不定。和我相似的脸孔,和我相似的身影,和我相似的声音。
  可是却和我完全不同。
  我有时候在想。当初年幼时,在少女马戏团里。
  要是空中飞人露出微笑的对象,其实并不是我呢?
  因为我们两个是如此的相似。就算神明搞错了对象,感觉也一点都不奇怪啊。

  我想去念公立高中。
  没错,我的双胞胎妹妹爱泪在国二时说出这句话。小学毕业时,我已经决定将来要念才艺表演学校。幼小的心灵深信,只要自己朝着目标拼命努力,就一定可以得到想要的成果。
  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能成为空中飞人就好。
  可是虽然前往同样的体操教室、进行同样的私人练习,爱泪的心思似乎跟我不一样。所以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连入学考也不参加吗?」
  「不参加。」
  这样陪考只会让我紧张而已。她笑着这么说。那个笑容当中没有半丝勉强,而且也不像是撒読。也因为如此,才更让我无法理解。
  我面无表情地在心中进行计算。若是以才艺表演学校的录取率来看,当爱泪接受考试时,我的合格机率到底是会上升,还是下降呢?我计算着双胞胎空中飞人的未来性,以及风脸。
  我一直都在脑中不断盘算着。应该要学会什么样的东西、成长成什么样的人、相信什么样的事物、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才有办法站上那个灿烂的舞台呢?
  我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只懂得卯足全力。我大概相信,只要献上自己的心,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至少比什么都不付出来得好。
  可是,说出她不想去才艺表演学校的爱泪,给了我一个相当意外的理由。
  「因为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呀。」
  我连续眨了眨眼睛,非常吃惊。钱,我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字。我知道在私立学校之中,才艺表演学校需要的学费特别多这件事。另外光是芭蕾、体操、舞蹈等学习课程,也让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花费非常庞大。
  我一直觉得理所当然。能够获得这些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也不断地付出了足以回报这些事物的努力?
  而且我早就已经下定决心,自己一定会成为担纲演出者。
  可是爱泪她——那个甄选会当天,把体操服借给我的温柔妹妹这么说。因为没有钱,所以没办法去。
  在这个状况下,我没有办法叫她不要这么做。
  「欸,泪海。」
  爱泪在练习室的单杠上转着圈子。她美丽地打直了脚尖,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下身体,说道:「你会连我的份一起加油对吧?」
  她的旋转、还有她那笔直而纤细的腿,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就我所知,拥有与我匹敌、甚至超越我的美貌的人,就只有爱泪。她比任何人都美。这句话,我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
  可能是说不出来也不一定。为了让我自己站上那个舞台,我第一个要踢下去的对象就是爱泪,而且她也是我心中最棒的竞争对手。正因为如此,我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输给将来碰上的任何一个人。
  我什么都不奢求,也不需要其他的幸福。所以,我要得到那个舞台,得到那个名字,得到灯光聚焦那一瞬间的,光辉。
  尽管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自己的肤浅而编造的借口而已。
  我只希冀着自己的事。祈求着,拼命地想要实现梦想。
  如果这就是罪,那么这个单人病房,大概就是给予我的惩罚吧

  日光灯散发着惨白余阵的单人病房里,唯独液晶电视的荧幕,发出了鲜明的光芒。
  时刻为深夜。不管是会客时间还是关灯时间,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实在睡不着的我,虽然内心十分犹豫,但是最后还是决定播放这片光碟。
  我重新在轮椅上坐好,用遥控器打开了DVD播放器的电源。这间湾岸地区唯一的医院,将所有可能入院的患者设定为造访博弈特区的富裕阶级,所以病房里备妥了人类生活所需的全套设施,甚至有点过度奢侈。
  这是之前安徒生来采病时,我拜托她制作的东西。音响开始以不会传到房间外的音量响了起来。首先听到的是人们的騒动声,光是听到这个如同波浪般的喧闹声,我立刻一阵鼻酸。
  这是每次公演都会拍摄下来的纪录影片。
  除了制作成光碟片贩售的特别公演以外,这份资料从来没有外流。我一说我想看看舞台上的圣修伯里的演出,歌姬安徒生立刻答应帮我准备这个。
  我应该身在其中,但是却又不在的少女马戏团。
  交响乐团终于开始奏起熟悉的伴奏。宣告即将开演的开幕曲,我已经听了不下数十次了。然而帷幕升起时,站在舞台上的人却不是我所熟悉的歌姬。
  三个,艺子。平常应该是负责和声的她们,这次站到台前所唱的歌是「欢迎来到马戏团」。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事前向观众广播通知。观众们的困惑仿佛阵阵来回的波浪,全都收录在影片音效当中。
  歌姬安徒生没有出现,所以我立刻知道这是哪一天的公演。她这个人极少休演,所以这是她被迫闭门思过那一天的公演影像。
  「因为这是自己没有登台的公演。」可能就是这样拜托摄影组才拿到影片的吧,因为她是特别了解该如何向别人讨东西的生物。
  听着音响当中流漠出来的齐唱,我心想唱得真烂。
  这是年轻而有张力的歌声。当然,她们都是才艺表演学校的毕业生,所以不会出现走音这种状况。但是和歌姬安徒生相比,果然还是远远不及。
  擅长哀求的她,唯一一个要不到的东西。
  「请给我永恒」的祈求之歌。
  听到她们这样唱着那首歌,我心想她果然还是没办法退休啊。感觉有点安心、有点羡慕,心情十分复杂。
  如果这是歌姬安徒生所唱的开幕曲,我的胸口应该会被更加强烈的乡愁紧紧揪住吧。
  稀稀落落的掌声。被人赶鸭子上架的不完全艺子。
  这样的日子同样无伤大雅。因为我们并不是完美的,必须保持不自由才行。
  驯兽师卡夫卡、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这一天,每个人都试图展现自己最美好的特技表演。尽管她们的身影勾起我强烈的乡愁,但是还是让我暂时忘却了这个房间里的孤独。
  可是当下一个节目的音乐一开始响起,我立即感受到自己的心臓发出了悲鸣。之所以用双手紧紧盖住嘴巴,是为了不让自己喊叫出来。
  轻薄的帷幕。站在舞台上方的剪影隐约可见。
  听得到拍手的声音吗?
  交响乐团的声音——
  是如何在那个身体、那个鼓膜、那个指尖之上响起的呢?
  司仪应该会以流畅的声音介绍下一个节目吧。先用日语,然后再用英语。
  《空中飞人?圣修伯里!》
  受到呼唤,然后现身,全身以亮片细细点线的纤巧外型。我明明非常清楚那并不是我的身体,可是还是涌起一股冲击与厌恶感。
  好想吐。快要吐出来了。为什么?我自己明明知道理由啊!
  站上舞台的爱泪非常地美。我希望她会是这个样子,也深信她一定会是如此。可是那份美丽果然还是让我感到挪心裂肺的酸楚。
  因为就算基因再怎么相同,站在那里的人毕竟不是我。
  镜头对准了舞台上方的全景。这原本就是为了观看舞台表演进度而装设在休息室后方的摄影机。不过现在的电视画面比休息室后方的荧幕大上许多,所以勉强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以及环绕在她身边的氛围与表情。
  化妆方式是我教她的。
  不论是洒上亮粉的假睫毛,还是腮红的位置。
  动作是她一直以来观察所得的。因为很喜欢。爱泪是这么解释的。因为很喜欢、因为一直都在看着。这份天真无邪是她独有的东西,而我没有。绝不可能有。
  我用力握着遥控器,握到指节发白,同时咬紧牙关。好想痛哭一场,好想把电视的电源给关了,当作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
  可是我的目光却被吸引住了。我的心,就在画面里头。
  身体向后宝,用力一瞪,跳跃。画面当中的圣修伯里朝着空中飞跃的时候,我也不由得跟着仰起身子。
  遥控器从我的手中滑落,摔在亚麻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我并不是非常在意这件事,只是持续弯着腰,让背部肌肉的神经全部紧线起来。
  黑暗的病房。
  交响乐团的、音乐。
  相互重叠的鼓动与神经、仿佛中邪一般的夜间飞行、随心所欲地飞向远方。身体不断旋转,在空中交错移动,然后飞翔。
  「!」
  当画面中爱泪的手松开秋千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猛烈地痉挛。要掉下去了!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黑暗的病房。这里明明没有任何可能让我掉下去的地方。
  我狠狠地噎住,眼泪涌了出来,我忘了呼吸的方法。眼前虽然不断闪燥着光芒,但是那并不是聚光灯,而且也不是观众在大地之上闪闪发光的视线。
  病房当中的孤独却一点一滴地掐住我的脖子。明明就算停止呼吸,我也无法自己杀死自己。爱泪的表演非常完美。相信她应该比我更美、比我更稳定,做出了我所没有的演出,着地动作也非常鲜明例落。
  脸頼上浮现了蔷薇色的兴奋之情。她对着如雷的掌声高高举手,然后深深地躬身行礼。随后立刻得来此起彼落的口哨,以及更大的欢呼。
  她现在正是少女马戏团最闪亮的一颗星。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深。之后,又行了一次类似点头致意的礼。
  我倏地皱起眉头,仿佛趴下去一般检起遥控器,稍微倒了一点回去,重看她的笑容。
  ——她笑了?
  的确没错。那并不是充当成防御机制的微笑,而且也不是攻击用的微笑,更不是身为担纲演出者的亲切服务。她的的确确是对着某个人笑了。
  在那个广阔的大厅当中,她凝视的位置不是特别席,而是毫无关联的其他座位。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相当幸福的微笑。
  那个为了某个人而露出来的笑容,我自己也不曾在镜子里面看见过。我心想。

  才艺表演学校一次就考上了。
  我深信自己一定会考上,所以根本不可能会落榜。我的目标是空中飞人,没有其他选项。看到我穿上那件领口宽大、十分显眼的水手服,爱泪拍着手称赞道:「真适合你!」至于爱泪的高中西装制服,也同样非常适合她。
  我们在玄关门前拍了照片。
  来交换衣服穿吧!我们已经不会再这么说了。
  穿着如此截然不同的衣服出门,在我们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当中,还是头一次发生。
  才艺表演学校的指导绝对不是轻松的,但是越是辛苦,就越能感受到熬过这些事情的喜悦。那是能够重新打造身体的欢喜,能够逐渐变成某个和他人不一样的人。透过这些动作,让我得以确认现在自身的存在以及未来。
  早一年入学的学姐们,指导非常严格。我曾经被罚跪坐在湿漉漉的走廊上五个小时。记得理由是因为我打招呼的方式太猖狂了。其实理由这种东西根本无所谓。因为这些不请理的虐待,以及忍耐这些虐待的时间,都是必须的。
  她们的严格,其实是温柔的另一种面相。因为这些事情而放弃、离开的同学们,打从一开始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用大孔径的筛子加以余选,让组织变得越来越精练。
  我早有觉悟,不管筛子的孔径有多大,我都一定会留到最后。同时我也相信,只要眼中只看着前方,专注于表演技巧之上,最后一定能让严厉的学姐们哑口无言。
  然而同辈之间的忌妒,比上级生的「照顾」还要更加恶劣。「片冈同学真的好厉害呢!」
  曾经有人一边这样笑着接近我,把我的衣服全部剪烂,然后掉头就走也曾经有人把开口转开,但是却看不出来没盖好的指甲油罐子丢进我的书包里。我在这个时期养成的重要习惯,就是随时都要携带备用的衣服和鞋子。
  其中最让我厌烦的一次,发生在我绕去学校附近的书店的时候。当我走出书店,防盗装置突然响了起来。赶来现场了解状况的保全人员一打开我的书包,就找到了并设于书店内的CD卖场中的未结帐CD。
  我叹了一口气,思索一阵子之后,诚心诚意地恳求店员。
  「您想要连络学校也无妨。不过若要这么做,希望能请警察过来。」
  请不要叫警察。打从心底以为我会这么说的店员吓了一跳,仿佛相当意外。然后,我也对着随后出现的警察先生诚心诚意地低头,说出我的请求:
  「想麻烦各位调查上面的指纹。」
  警察看到我的制服,可能也意会到某些事情了吧。
  我的指纹并没有出现在CD上。相对的,倒是找到了几个不属于我的指纹,而我也拜托他们将这件事情告知学校。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说给当天和我一起出现在CD卖场的同学们听。同学们团结一致地高高吊起了眼睛,大吼大叫着:「你以为是我们之中的人做的吗!」
  我根本没有与趣找出犯人,所以不管是谁做的都无所谓。我只说了一句话:
  「要扯后腿是无妨,但是拜托你们练到跟我差不多程度好吗?」
  我的愿望其实仅只于此而已。
  这群毫无紧张感的同学们实在令我厌烦。虽然有很会唱歌的人,也有比我擅长跳舞的人,还有身体柔软的人。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我的双胞胎妹妹身上发出的光辉。
  爱泪进入和我不同的高中之后,也加入了体操社,只要一回到家,就会和我一起持续练习。我也像是进行复习一般,半玩耍似地把当天在学校学到的练习动作传授给她,而爱泪也与致勃勃地跟着照做。
  其实有不少次,我都是透过她的动作而发现了自己的缺点。身体状态与自己最为相似的人,愿意陪我讨论、练习,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我甚至还觉得除了她以外,任何人事物我都不需要。我并不是为了交朋友才进入才艺表演学校的。
  就算要踢落同学,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然而这样的我,也有唯一一个意气相投、能够轻松对谈的对象。和目中无人的我相比,名叫庄户茉铃的她是以完全不同的意义遭到同学们的排斥。
  首先,她非常成熟。不过这种说法可能有点语病,因为她实际上的确比较年长。是个在高中毕业后,也就是快要超过报考年龄限制的时候才进入才艺表演学校的怪人。而且报名项目还是训兽师卡夫卡。
  卡夫卡,是个长期无人担任、简单来说就是顺便加进来的担纲表演者。在运用身体,或是顶多利用小型道具的马戏团表演当中,使用「动物」这种大型道具的表演,说是异类也不为过。在马戏团历史当中虽然相当受到欢迎,但是却不适合以美丽与令人怜爱为卖点的少女马戏团。
  当她和我同时入学的时候,我突然莫名地觉得,她可能可以突破这一点也说不定。
  在这个孔径粗大的归子上,她说不定可以一直留到最后。
  她的学业成绩似乎高过一般人,但是学业这种东西,是无法在马戏团里混到一口饭吃的。然而长相平凡,身体能力也完全不突出的她,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是兽医之女这个强大的后盾。
  如果是我,一定会拔擢她成为担纲演出者。我如此冷静地判断。
  将来,卡夫卡这个节目不见得会出现优秀的演出者。而至于动物,特别是顺从的动物,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准备完成的。
  让她成为卡夫卡,对这个马戏团来说是有益的。
  我心想着她应该能够突破的同时,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她踢下来。莱玲对于他人近乎病态的不关心与不执著,在这间充满激情的才艺表演学校里算是相当异类,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却相当自在。然后在不知不觉当中,我觉得她可能变成了能够称之为朋友的存在。虽然还不至于到对她有所执著的程度就是了。
  即将成为圣修伯里的我。
  即将成为卡夫卡的你。
  就算只是说笑,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件令人心安的事。不管同一时间让两个人继承名号是多么异常,我仍然认真地想要实现它。
  不如说,我甚至可能觉得事情只会如此发展。
  关于为什么要读完高中,茉铃的回答是用来当成自己无法成为艺子时的保险。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想法。
  要是无法成为艺子的话?不对,要是我无法成为圣修伯里的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人生,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想。
  你们就算只有一瞬问也无妨。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团长莎士比亚。
  「保持美丽吧。就算只有一瞬也无妨。」
  在练习场现身的她,当时所说的话至今仍然贯穿我的心,从未消失。
  「就像花朵,每天呈现出来的样貌都会有所不同。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这正是我们站上舞台的理由,同时也是获得掌声、欢呼,以及聚光灯的理由。她这么说着这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获得宽恕。
  不管错得多么离谱,不管多么扭曲、多么不自由。
  我只有现在。我心想。结果也不过只是现在的延续而已,只要有那一瞬的美丽,就足够。光是活着就会日复一日地失去的,名为年轻的财产。将逐渐失去的东西尽可能地用高价卖出的我们,等到将来某一天全数售罄的时候,最后留下的,大概只是一具空壳吧。
  等到身旁安排了专业训练师之后,我仿佛中邪似地被特技表演所吞没。我的青春期就是这样结束的。只要能在秋千之上,其他任何一切我都不想要,因为我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身体,以及所有的心都奉献出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

  我一点也不想吃病房早餐。护士小姐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至少要补充水分,随即离开。她大概知道,若是话说得太重,只会让我觉得不高与而已。这件事情爱泪并不知道,不过我针对那群告诉我「在徒具形式的复健开始之前,还要再疗养一段时间」的医生和护士们,进行着「如果不让我复健,我就不吃东西」的绝食抗议。相信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相当麻烦的患者吧。
  可是只要我待在这里,就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个人隐私。只要持续支付高额的住院费用就可以,还有,只要院长仍是少女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就可以。
  看到了打开房门,肩上挂着巨大包包走入病房的母亲,我才终于发现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
  生下我们之后,母亲便深深沉溺于少女马戏团。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契机为何,但是那段过程正好是她和父亲逐渐失和的时候。虽然我后来发现了这件事,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
  仿佛是为了寻找某种替代品般,被少女马戏团的魅力所掳获的母亲,决定让自己的女儿进入马戏团。于是我之后再也没有对母亲做出任何近似叛逆的行为。
  因为我的眼中只有马戏团,而且只要开口,不管是什么课程母亲都会让我去。我们家绝对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所以本来我和爱泪两人应该是无法同时做出这些要求的。可是会顾虑到这一点的人只有爱泪。至于我,我心里只想着等我长大成人、进入马戏团之后一定会还而已。
  「感觉怎样?」
  母亲问了一声,而我「嗯」了一声,感觉当然不可能好。被绑在这种单人房里,绑在这种病床上,感觉怎么可能会好呢。
  让我跳舞!
  给我秋千!
  类似的话,我只哭喊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的心情虽然依旧没有改变,只是我发现了,就算发液在母亲身上,也只会让她走投无路而已。
  发现母亲只是名为母亲的一个人类。
  发现她不是为了让我进入马戏团的机器人这一件事。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但是话虽如此,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爱泪和我是如此不同,我们以双胞胎的样貌诞生于世,真的是件好事吗?
  我先问了母亲关于复健疗程的问题。希望能赶上下一季的公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在确定制作人人选的时候就前往会合。所以……
  「泪海。」
  仿佛试图打断我的滔滔不绝,坐在旁边的母亲开口说话。原本美丽的母亲,在这一个月当中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骤然老去。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闻言,我的脸孔扭曲了起来。
  「妈妈也说了跟爱泪一样的话昵。」
  就让我勉强自己吧!我回答。我明明一直勉强着自己直到十九岁了,现在要我放弃,根本就是种拷问啊。
  求求你们,让我勉强自己吧!
  否则在我回去马戏团之后,我会没办法继续留在聚光灯与掌声之下的。
  可是母亲只露出了疲惫不堪的表情,再次开口唤了我的名字:
  「泪海,妈妈最近在想——」
  这慎重其事的口气,仿佛带来一种刀子架在膀子上的寒气,让我差点尖叫出声。如果我可以不要听见她接下来的发言的话。
  要是母亲的话说得再慢一点,我大概已经直接尖叫出来了吧。
  「你们,应该也可以考虑看看,马戏圏以外的出路吧?」
  那把刀锋利得足以划开我的喉咙,让我断气。心臓如警钟般快速敲打,连眨眼也忘了。下一秒,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是如同痉挛似的笑容。不是眼泪也不是愤怒,一旦超过了所有感情的界线,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笑而已。
  马戏团以外的出路这句话本身也非常好笑。
  而且还用了「你们」这个词。随随便便就把我和爱泪练在一起这件事,也同样无法原谅。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解读我痉挛似的笑容,她向前采出身子,连珠炮似地快速说道:
  「泪海已经是个很棒的艺子了,妈妈也认同这一点,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喔。但我只是觉得,你大可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啊。」
  「这种程度?」
  我的声音不只沙哑,而且还不断颤抖。
  这种程度,是指哪种程度?
  我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妈妈她到底有多么不了解啊?
  「是你尽全力把我栽培成空中飞人的。」
  这时,母亲露出了仿佛强忍痛楚般的表情。我觉得那是虚假的。看起来就像是察觉到敌人存在的野兽,开始拖着脚前进那般肤浅的表情。
  真正想要拖着脚前进的人,应该是我。
  可是母亲完全不管我的心已经冻结成冰,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那是为了成为马戏团的艺子所必须的。可是——」
  看,又是那种表情。把自己装成被害者,仿佛忍耐着痛苦似的。这个表情就是我觉得唯一无法原谅的、丑恶不堪的表情。
  「……就算没有做到这种程度,爱泪不也是那样站上舞台了吗?」
  哈哈哈!我忍不住疯狂似的大笑。脑中思绪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大概彻底错乱了吧。我抓住了枕边的手机,狠狠丢了出去。这样当然无法控制力道,于是小小的手机撞上了亚麻地板,陪擦一声,发出了塑胶壳碎裂的声音。
  「泪海!」
  母亲带着责备、威吓,以及试图安抚的声音响了起来。要是昨天的水果刀还在,我应该也会把它丢出去吧。
  不然也可能拿来自残。往这个早就已经变成了缺陷品的身体?就算切断区区几条血管,又有什么意义呢?
  「都是她害的!」
  我发出了仿佛声顿力竭般沙哑不堪的声音。我遗忘了如何发出声音的方法。我用力缩紧小腹,放声大喊。
  一说出口,眼前便开始摇晃。
  「我的脚变成这样,明明全都是爱泪害的!」
  滚出去!我大吼大叫着。快点滚出这个房间!让我一个人独处!
  既然已经无法乘上秋千了,至少让我一个人独处吧。
  那个梦见过无数次的,恶梦。掉落地面的我,以及在空中飞翔的爱泪。
  那个孩子取代了我,直到永远。一切都是神明的误会。她才是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真正的、无可取代的、空中飞人。
  是的,没错。爱泪其比较有才能这件事——
  我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成功获选为担纲演出者。继承的名号是第八代圣修伯里。和卡夫卡一同背负起马戏团的招牌,一举跃上舞台。
  聚光灯与欢呼声。
  那一天发生的事,我相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恭喜你,泪海!」
  边哭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爱泪。
  真是太棒了、你是我最骄傲的姐姐。她用尽了所有赞美辞桑,不断地夸奖我。虽然母亲也是如此,虽然观众的掌声也非常热烈。
  但是只有爱泪的话,最能满足我的心。
  因为我已经抵达终点。我终于可以原谅爱泪。原谅?没错。我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原谅她。
  「……谢谢。」
  成为空中飞人的我。
  以及成为大学生的爱泪。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觉得我的终点应该就在少女马戏团、就是成为圣修伯里。如果是马拉松跑者或游泳选手,一旦抵达终点,就会停止跑步与游泳吧。
  可是我必须一直继续停留在那个位置,这就是第一个歪斜之处。
  第二个歪斜,就是观众们的盛赞。众多媒体开始报导我,我被他人争相讨论、被人所爱。
  因为我只想成为空中飞人,所以我非常不习惯这种把我当成稀世珍宝般的对待方式;而且他们这么对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才好。不管是络释不绝的签名与握手要求,还是被刊登在电子看板之上,甚至连特别席这种制度,都让我觉得难以招架。曾经出现在电视上的人,还有我从来不曾听过名字的人纷纷赞美着我,夸奖我非常了不起。而我一点也不想习惯这种廉价的东西。
  这是一条我不断抗柜众人排斥而走到现在的道路,就像是亲手拓荒一般。然而我一点也不想因为这点承认便安心下来。
  获得接纳、获得承认。要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我想我应该会逐渐枯朽而去吧。砸了大钱买下特别席的男人实在令人害怕,要对他们露出笑容也令人十分痛苦。
  只要登上秋千,就无法不去考虑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回到地面。这些施加在我身上的爱情,肯定会让我颓废的。
  受人肯定的意思,就是他们总有一天会幻想破减。
  想获得承认的慈望在我心中不断滋长,感觉非常可怕。
  我无法变成像安徒生一样的娼妇。
  也没办法变得像卡夫卡一样面无表情。
  然而另一方面,他人幼稚的恶劣行径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甚至曾经因为不小心吃下肚的食物而呕吐。尽管还称不上是毒药,但后来我决定再也不吃别人送给我的慰劳品。
  我感觉到有人正在排挤我,而且比学生时期更加露骨。
  不过讽刺的是,这种排挤行为反而让差点灰心丧志的我再次振作起来。只要仍然有人对我存有敌意,我就觉得自己仍然可以战斗。抵抗,就是我唯一可以仰赖的事。
  「听我说,泪海。」
  回到家,爱泪相当开心似地对我说。
  「今天的选修课程的教授,据说也是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喔。他还刻意在课堂上说,今年的圣修伯里真的表现得非常好昵!」
  听到这句话,我到底有没有顺利露出笑容呢?
  「今天也要练习吗?」
  我可不可以也一起配合音乐,乘上秋千呢?
  然后她就让我看见了,比我更美的表演。不对。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到底谁比较美了。可是她是自由的,而我却是非常不自由。在练习途中,我被那孩子的完美表演技巧迷住,所以没有把手完全伸出去。
  坠落。在云海之下——
  ——只有死亡的永劫轮回。
  「如果要死,最好能死在舞台上。」
  我想起了驯兽师曾经说过的话。我也想要死在这个秋千上,尽管这可能是一种缓慢的自杀。而且——
  我不想握住那孩子的手。
  「欸,你会觉得你受伤是被某个人陷害的吗?」
  来到我的病房的安徒生,问了我这个问题。而我回答: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要是必须归咎责任的话。
  那是我的错。
  同时也是爱泪的错吧。
  所以我才会对爱泪做出如此残忍的要求。代替我站上舞台,反正你本来就有足够的能力。我觉得我应该有要求她答应这么做的理由。
  真是傲慢。
  而今,在那个马戏团当中,美丽的空中飞人今天也展露着笑容。

  ————幕间 Ⅱ

  中央饭店最上层的酒吧,若是较为深处的坐位,就是个适合密谈的好地点。歌姬安徒生——花庭蕾正坐在沙发上,撑着自己的脸频。就平常总是闪亮动人的她来说,今天的服装相对较为低调保守。原本蓬松的豊润卷发也罕见地编成了一条辫子。
  「您的朋友来了。」
  她没有对服务生带来的客人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默默地等待对方坐下、点好饮品。明明早就已经成年,但是对方似乎还是没有点酒精类饮料。
  等到服务生不见纵影之后,蕾才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轻轻啜饮一下眼前的短饮型鸡尾酒,然后才开口说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不似平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而是冷漠、疲値,以她来说算是相当罕见的表情。
  「……不会。」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在旁边沙发上浅浅坐下的庄户茉铃。训兽师卡夫卡的妆容早已卸除干净,脸上只拍打了一些化妆水。
  双方都结束了今天的夜间公演,夜色也已趋深沉。
  由于茉铃从不认为歌姬安徒生对自己有任何好感,所以当她透过经纪人口中得知这个邀约的时候,确实感到一丝惊讶。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无法拒绝。
  这一阵子,歌姬安徒生周遭的气氛一直相当尖毅刺人,而这股气氛也已经散播到整个少女马戏团之中。没有注意到的担纲演出者,可能只有每天都为了表演节目而拼命的圣修伯里而已。
  「我有件事想要间你。」蕾的话中流露出一如往常的傲慢。
  「你应该还要赶末班电车对吧?我就直接问了。」
  直到这时,她才总算看向茉铃的侧脸。
  「你知不知道恰佩克的联络方式?」
  茉铃无法立刻回答。她还是望着窗外的海湾,视线也没有移动分毫。默剧演员,恰佩克。过去也有许多人拥有过这个名字……但是会让蕾开口询问的人,就只有一个而已。
  「为什么问我?」
  垂下眼皮的茉铃反问。就某种意义来说,这间题也很残忍,但是蕾并没有因此而受伤。
  「我以为你可能会知道。」
  蕾仿佛把自己埋进了沙发椅背一般,像是呼吸似地回答。这时服务生送来了一杯漂浮着薄荷的彬橘味饮料。她凝视着饮料说:
  「假设,我将来变成了可以干涉马戏团营运的人。」
  接着说出了相当奇妙的假设。
  「然后我说我要强制卡夫卡退休,让恰佩克再次回到马戏团。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茉铃用眼角督了蕾一眼。她立刻从周遭的气氛了解到这番话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也不是单纯惹人不快的话。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呢?茉铃心中默默想着。真想这么做的话,直接做就好了。如果真的可以办到的话,就算自己出言阻止,她也不像是个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女性。
  「……姑旦先不论我的进退。」
  所以茉铃淡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恰佩克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个留着美丽黑发、宛如人偶一般的少女。然而茉铃非常清楚,这个少女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蕾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已经不是恰佩克了。请找新的恰佩克过来吧。」
  才艺表演学校里一定还会诞生出新的恰佩克吧。念及此,茉铃有种极为理所当然的感觉。
  这个回答,让蕾不快似地敲起了脸。
  「意思是说,就算被开除,你也无所谓吗?」
  「……反正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开舞台的。」
  自己的表演并不是永恒。茉铃早已了解到这一点。尽管她为了这些可能会留下的动物,心里默默期待着将来能有继承名号的驯默师出现,可是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掌控的事情。
  茉铃望着蕾放在桌上的小手。没有半点皱纹的美丽双手,指甲仿佛海面晨曦般闪闪发光。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
  身为安徒生的她,似乎打算做出某项决定,某项重大的决定。不对,她可能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茉铃心想。然而不管她的决定到底是如何——
  「不过——」
  茉铃把手叠放在那微微发抖的手上。把充满伤痕的手,放在那因为冷气而冰冷的手上。
  「只要我还待在马戏团,我就站在你这边。」
  她笔直地注视着蕾因为惊讶而瞎大双眼的脸。虽然无法露出笑容,但是为了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对方,茉铃真挚地说道:
  「因为她要我对你好一点。」
  恰佩克是这么拜托我的。
  说完这句话,茉铃手下的蕾的小手,立刻颤抖得更加厉害。把对方的手挥开也好,抽走自己的手也好,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蕾就这么持续颤抖着,垂下了长长的睛毛,轻轻动着嘴唇,以沙哑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呢喃:
  「我要推翻所有的一切,我要守住所有的技艺,守住马戏团。」
  除了身为展示品的痛苦之外,我要把所有的暴力摒除在外。蕾这么说道。她的愿望,绝对不是简单就能完成的东西。相信一定会因此扭曲,备受痛苦,可是她还是决定要贯彻到底。
  夺取,以及被夺取。对少女们来说,这样才是正确的。
  蕾,也就是安徒生,她要以全新的方式守护马戏团。
  那么,我就守护你。茉铃终于能够对蕾立下譬言了。

  ————

  「扑克牌有四种花色,对吧?」
  爱泪毫无任何招呼,直接丢来这么一个话题,让躺在床上的我从书本当中抬起头来。现在是平日的中午,像平常一样来访的爱泪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爱心、方块。」
  因为她暂停在有点奇怪的地方,所以我接着正在更换花瓶水的爱泪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黑桃和梅花?」
  「没错!」
  爱泪一个转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双胞胎妹妹,今天的心情似乎好得有点不可思议。她让阳光扩落在脸頼上,露出健康的笑容,然后开口:
  「是梅花对吧。不过你知道吗?这其实是错的喔。」
  我还没有真正加入对话,不过她自顾自地说了你也不知道吧?延续这个话题。
  「这个梅花,好像是日本人特有的认知方式喔。(注:日文原文为クローバー,苜蓿草,为使读者易于理解,此处以台湾习称之「梅花」取代。)还被人家笑说是类似方言的说法呢。本来应该是Club——也就是棍棒的意思喔!」
  根本没听过这种事情呢,对吧?爱泪如此征求我的同意,但是我也只能含糊地微笑以对。我当然不知道扑克牌花色这种无意义的事,但是话说回来,爱泪到底是从谁的口中听说这件事、到底是被谁取笑……而且还把这些事情,用这种诉说着淡淡的幸福回亿一般的口吻说出来。
  「告诉爱泪这些话的人是谁呢?」
  我这么一问,明明是自己提起话题的爱泪立刻吞吞吐吐起来。当然,只要听过她至今告诉过我的话,马上就能猜到到底是谁灌输她这样的知识。
  是当爱泪代替我站上舞台时,第一个买下她的特别席的人。来自美国的二十一点发牌员。
  他曾经出手救了陷入绝境的爱泪,而且现在也依然秘密地有所交流。只要听过爱泪说的话,就能轻松猜到这件事情。
  由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所以完全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是怎么样的人。而我也不知道爱泪现在到底是在犹豫些什么。
  「……对不起。有件事,我一定要向泪海道歉才行。」
  她最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所以我继续保持沉默,无言地催促她说下去。
  「我不是片冈泪海本人这件事情,被安东尼知道了。不过他一直都有帮忙保密,而且现在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从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可以看出来,爱泪是真的打从心底为此感到抱歉。她原本就是不擅长说谎的孩子,更不是做得出各种伪装演技的人。只要下了舞台便是如此,相信应该也有其他人发现她是另一个人吧。
  不过,由于我至今一直没有和周遭的人交流,所以大家都没有证据,而且也没有可以证明的方法。因为就算想要证明,在现在的艺子以及针子当中,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表演得如此精堪。
  「没关系的。」
  我低下视线,仿佛呼吸般轻声说道:
  「那种事情,没关系的。」
  视线前方,是我握在手中的文库本。那是我的圣经,世是我的教科书,是我已经读过无数次的,圣修伯里的《夜间飞行》。
  我的视线追着这一段文字。
  ——卢鲁,你这一生当中,曾经把精力放在恋爱上吗?
  ——恋爱吗,老爷。到底该怎么说呢……
  我并不讨厌出现在这本书里的,年老丑陋的职工长。虽然只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配角,但是比起驾験员、比起雇主,却让我有着更多的共鸣。
  卢鲁这个名字,不也是种强烈的暗示吗。(注:日文发音ルルゥ(RuRuU)近似泪海?ルゥ(RuU)。)
  「欸,爱泪。」
  我闺上书本,将互握的双手用力抵住眼睛,低下头,像是强忍住泪水一般询问。
  「……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那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我心想。在那个舞台上线放光芒的爱泪、美丽动人的表演、站上该处的喜悦,另外再加上理解者和恋情……如果这些东西她都已经得到了的话——
  那么就算我这个人不存在也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泪海,你怎么了?」
  会痛吗?很难过吗?她一边问一边轻轻摩擦着我的背。那双柔软而又温柔的手,反而助长了我的眼泪。我觉得自己仿佛快要崩溃了。
  如果现在必须感受到如此凄惨的感觉,我还不如不要存在就好了,还不如那个时候直接死掉就好了。我到底是觉得可以杀掉爱泪就好了?还是自己死掉就好了?
  或者是,当初发现自己的脚瘫痪了的时候,如果能够直接放弃一切、离开舞台就好了。要是没有依赖别人就好了。若当时放弃了话,现在就不会这样哭泣了。
  可是。我还是想着可是。可是,若说我想要回哪里去的话。我的归处,当然只有一个。
  被她温柔得令我流泪的手臂环抱,我不断地祈求。拜托,带我回去那个马戏团吧。
  喝采声与聚光灯。
  不管我被人从那里踢落多少次。
  我还是想要,回到那个秋千上。

  这一天夜里,我在半梦半醒之间。
  忽然,飘来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和花朵的香味不同,而且也不是女用香水。
  隐含一丝苦味,类似水果的腐臭气息,还有完全不适合医院的香烟毒素混合其中的味道,冲进了我的鼻子。
  那是属于夜晚的,属于那条街的,快乐的气息。一想到这里,沉睡中的意识顿时清醒。
  我用手手肘撑起身体,全身僵硬。
  「是谁?」
  我对着出现在单薄隔帘前端的黑影发问。时间已经很晚了,而对方发出了我不认识的男人的气息。这一瞬间,我已觉悟到最坏的状况即将发生。
  可是,那个剪影却连隔帘都没有动手掀起。
  「初次见面,圣修伯里。」
  低沉而甜美的声音这么说道。啪嚓一声,传来了塑胶包装的声响。香水味当中有着非常清淡的,绿意的气息,他可能拿着花束吧?我心想。「深夜叨扰真是非常抱歉。」
  对方仿佛是异国的神士般说道。从剪影来看,他应该有着一头长发。以一个男人来说,似乎有点太长了。于是我直接把我从这项特征当中导出的答案说了出来。
  「……安东尼?毕夏普。」
  「哎呀。」
  隔帘之后的男人似乎笑了起来。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真是光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麻烦你把隔帘拉开吧。他这么说。然后又接着说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维持这个样子也无妨。看来他似乎知道自己做的是相当不恰当的深夜访问。
  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把枕头旁边的手机拿了过来。这支外壳裂开的手机仍然可以正常使用。为了随时都能呼救,我把紧急救护铃的按纽和手机全放在手边,小心翼翼地缓缓揭开隔帘。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长相一如我所想像,却也大大超出我的想像的青年。可能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吧,他身上穿着燕尾服,鼻子上戴着太阳眼镜。
  被病房里的蓝白色灯光照亮的侧脸,就像希腊雕像一般立体。虽然是亚洲人的面孔,但是那高挺的鼻梁,仿佛飘散出南欧的气息。
  这是一张冷漠的脸,实在不像是个亲切温柔的人。一开始当着爱泪的面说出马戏团都是在出卖身体的人,应该就是这个男人没错。
  「初次见面,片冈泪海。」
  他的手中抱着花束。那充满绿意的花束,是以大型的绿叶包围住雪白的纤球花,相当独特。接过来之后,总觉得比起花本身的香气,上面似乎附着着更加浓厚的男性香水味。把花束交给我之后,安东尼簿起嘴唇笑了。
  「……确实非常像呢。」
  我不打算问到底像谁,而且也不打算说出「现在那个孩子比我美得多」这类孩子气的话。
  「你来做什么?」
  现在这个时候,来到这种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搞错了幽会的对象。我依然保持着警戒,而安东尼似乎觉得这样也相当有趣,继续接着说道:
  「只是想在离开这里之前,先打个招呼。」
  我感觉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正被他取笑着,但是话虽如此,我也没办法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
  「我决定要立刻动身前往欧洲。」
  说到这里,我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清醒运作起来。
  「……什么时候?」
  「明天。」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听他说话的方式,感觉实在不像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就像他当初突然来到这个国家一样,现在也要突然离开这个国家。他的口气带给我这种感觉。
  我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还有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尽管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但是实际上问出来的却是其他的问题。
  「你要带她走吗?」
  告诉她梅花和棍棒不同之处的那个男人。
  既然他要离开这个国家,就表示他可能会把那个和我有着相同面孔的孩子,一起带走。
  可是我这个问题,让安东尼笑着摇头:
  「真是奇怪的问题。」
  这一瞬间,他修长的手指正准备从内袋里拿出香烟,然而他多半发现了这个地点实在不恰当,于是又把东西放回胸前口袋里。
  随后,那几根一时无事可做的修长手指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张扑克牌的鬼牌。他把那张鬼牌插进了我放在床上的花束里。
  「她是属于你的啊,任性的圣修伯里。」
  安东尼仿佛窥探着我一般,如此说道。我的喉咙干渴异常。感觉自己似乎被迫进行选择。此时此刻,能够把这个男人挽留在这里、挽留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里的,除了我以外,不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吗?
  然而安东尼却对着全身僵硬的我,说出了好几件充满迷团的事。往后,马戏团的势力分配将会改变,那应该也会改变赌场的资金流向。至于当初把自己叫来日本的雇主,必须在他的处境变糟之前,依照前几天来访的知己的建议,前往欧洲——我虽然不懂这番话的意义所在,不过这可能和之前谈话性节目里吵得沸沸扬扬的盗领事件有关也说不定。
  你最好小心一点。他仿佛诉说爱意一般甜腻地低语。
  「那个马戏团的掌权者,很快就要换人了。」
  到时候,不管站在舞台上的人是你还是你的妹妹,都需要有比现在更坚定的觉悟。他的话就像咒文一般,虽然不懂其意,但是却深入我心。
  可是在此之前,我心中的疑惑还是没有消失。
  「你只是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吗?」
  特地来到这种地方?在你即将离开日本的时候,为什么,会来找我?
  不。男人轻轻变了发肩。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而已。他先说出这句话,然后在一次呼吸的沉默无声之后:
  「不要放开你的另一半。」
  我无法从他的侧脸读取到任何感情,但是他以截然不同的声音,冷淡而认真地这么说:
  「迷失在金钱与赌博、欲望与快乐当中的东西,是再也拿不回来的。」
  那个人以前好像也有个双胞胎弟弟。
  告诉我这件事情的人,是爱泪。
  从前。过去。而现在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是在这层意义之下,才会一时兴起地在意我的存在。
  那才不是恋爱昵。
  尽管爱泪是如此辩解的。我很清楚,爱泪并不像我一样薄情。她比我拥有更多的才能,比我更加情深意重,而且是个比我温柔百倍的人。
  所以,我当然可以轻易地想像出来,温柔的爱泪会选择的对象,也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他叫我不要放手。可是——
  「如果那个孩子……」
  我的声音在颤抖。虽然这种事情,就算只是假设,我也不想说出口。
  「想要跟你一起去呢?」
  比起我,她决定选择你呢?
  我这么一问,安东尼果然还是用低沉的声音掩饰似地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再次先说了一句:「真是光荣。」然后又说:
  「但是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他十分笃定地对我这么说。最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因为对现在的她来说,你仍然是最重要的。星之王女圣修伯里。」
  说完,他无声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了刺鼻的甜香,还有花束,以及上面的鬼牌。
  我闭起眼睛,咬紧牙关。这股在我心中渐渐扩散的感觉,可能是我从来不知道、而且将来也多半不可能知道的——恋爱的滋味也说不定。

  隔天来到病房的爱泪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把视线停留在桌子旁,看着那束还没有插进花瓶里的花。
  「哎呀,有新的花呢。」
  怎么了?她一派轻松地询问。
  「……有人给的。」
  是谁呀?我没有回答她接着问出的问题,转头望向窗外。现在的时问还早,而且天气也很好,想必今天的飞行旅程一定很舒适宜人吧。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但是我记得爱泪在高中毕业旅行时,去了台湾。
  除了那个狭窄的舞台,我对于其他事物真的一无所知呢。我心想。说不定我连舞台上是如何都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就只有那个狭小的秋千而已。
  可能只有那个地方,才是我生存之处。
  在我恍神思考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爱泪正呆立在病床旁边。相信白色的纤球花上,应该遗留着香水的残香吧。
  图样一直延伸到卡片边缘的扑克牌,说不定就是他所发出来的讯息。
  「你知道是谁给我的吗?」
  我如此发间。我本打算如果爱泪没有发现,就不说出这件事。尽管坦白可能对她比较好。
  回过头来的爱泪一脸苍白,眼睛瞪得斗大,嘴唇也在颤抖。模样相当美,而且也很可爱。
  同时也非常非常地可怜。
  「趁着最后,他过来打招呼了。」
  爱泪已经不再询问对方是谁。
  「最后……?」
  她用颤抖的声音反问。表示那个问题是相当重要的事吧?然而那也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了?「他会搭今天的飞机,前往欧洲。」
  所以最后来打声招呼,要我好好照顾你。
  虽然是有点委婉的说法,但是应该没有太大的分别吧。除此之外,我也把他那个仿佛狡辩般的出国理由,毫不保留地全说了出来。
  「骗人。」
  可是这些话,似乎没有传进爱泪的耳中。她发出颤抖的声音,仿佛要让花朵发出悲鸣一般,用力紧握住花束。
  「骗人。因为……」
  她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仿佛硬携出声音似地说道:
  「因为、他还没有过来看我啊!坐在特别席上,看我的、我的表演……!」
  她将自己的脸埋进花束里。和我相比,白色的繍球花更加适合爱泪。
  「他明明说过会来看我的……!」
  我没办法把抖动着肩膀哭泣的妹妹抱在怀里。没有办法像她曾经做过的一样,紧紧抱住她,轻抚她的背,陪她一起哭泣。
  我曾经一度想要杀死她。同时也想过既然不能杀她,那么我就应该死掉。可是——
  「爱泪。」
  我向她发问。眼睛盯着自己那只无法动弹、已经变了色的脚。
  「爱泪为什么会答应代替我呢?」
  就算只有一次,她是否曾经出现过想要完全取代我的念头呢?因为温柔,所以把所有一切都让给了我的善良的妹妹。实际上会不会其实想要把我一把推开,自己乘上软缝,然后沐浴在那片聚光灯之下呢?
  能够做出如此美丽跳跃的你。
  会不会是我压抑了你,然后隐藏起来呢?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询问爱泪。
  「为什么……?」
  爱泪似乎连我问的问题本身都无法理解。两眼早已通红,但是她还是开口回答:
  「因为——」
  回答的声音当中不含一丝虚假。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仿佛孩子一般哭泣。
  「因为我想保护你。」
  没错,爱泪这么回答。我的手紧紧握住白色床单,感觉自己的眼前开摇荡。我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哭,因为就算哭了也毫无意义。
  「我也不想拱手让给别人。圣修伯里是……」
  世界上最美的空中飞人,只有泪海而已。
  没错,爱泪是这么回答的。
  我缓缓地闭起眼睛。
  就算她说的是谎言也好。爱泪到底是如何看待我、对我有着何种印象……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
  是非常非常相似的,两个个体。
  就算彼此都觉得对方才是最棒的,也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是吗?」
  就在我咀嚼着她的话、轻轻点头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
  「你就去吧。」
  我从快要坏掉的手机里,叫出了安徒生的电话号码。如果是她,说不定还有办法找到追上安东尼的方法。所以,你就去吧。我这么说道。
  「我放你自由。」
  你可以不必再代替我了。我说。爱泪的空中飞人表演,是属于爱泪的。而且——
  「你不是有个想让他欣赏表演的对象吗?」
  所以你就去吧。我再说了一次。「不要放开你的另一半。」尽管那个爱操心的二十一点发牌员这么告诉我,但是我想把这个孩子用力推出去。
  就像乘坐在秋千上一样,曾经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必须为了飞上天空而松开。
  为了能够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是——」
  眼泪依然掉个不停的爱泪摇了摇头。如同他所说,她的温柔绝对不会舍弃我。

  「可是这么一来,泪海会——」
  那个舞台、那个名字、还有那个马戏团。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再需要爱泪了。
  「我会回到舞台的。」
  没错,我明确地宣告,宣告我选择的道路。如果这样能够让你获得我无法得到的恋情。
  拥有相似的设计图、相似的身体、相似的灵魂的我们,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至于我还希望她能为了我无法实现的恋情而殉身,会是我太任性了吗?
  不过这样就好。直到最后,直到这一刻为止,也请务必让我任性。我是个傲慢、贪心的姐姐,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的双胞胎姐妹是爱泪真的太好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在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谢谢你给了我时间。」
  我也终于做出了另一个,坚定不移的觉悟。
  这不是为了站上那个舞台。而是为了继续站在那个舞台上,所必须有的觉悟。

  ————闭幕 Ⅲ

  置身在一片雪白的机场国际线航厦里,安东尼拨出了最后一通电话。通话对象是前几天在同一个航厦里,被同行者用掉的不幸友人。
  那个伤心的人,似乎打算在欧洲为安东尼接机。
  「你一个人出国?」
  透过电话,友人王小义这么说道。尽管透过电话,还是可以感觉到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安东尼把电话从耳朵上微微拿开说:
  「那当然。」
  那么十三个小时后见。简短说完后,安东尼就把手机的电源关掉。虽然不知道他是从谁的身上得到什么消息,但是个性还是一样糟糕到极点。他心想。
  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他的个性糟糕,所以当初才会对被人赶出拉斯维加斯的安东尼伸出援手,协肋他逃亡,然后停留在朋友这个稀奇的定位之上也说不定。
  关掉手机,在通过登机口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停留在日本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是相对的,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顶多只有十年、二十年之后再来看看也无妨的念头,并没有在安东尼的心中留下有如祸根般的祸根。如果单纯以地点来说的话。
  就在他站在窗边的吸荡处,准备点燃香荡的时候。
  「安东尼。」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的手停了下来。他犹豫了好一阵子到底该不该直接点火,但是最后还是把香烟收回盒子里。
  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提着手提包的少女。身上明明穿着方便行动的轻装,但是右手上却不知为何抱着一束白色编球花。
  那张脸,和昨天见到的人非常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我不记得拜托过你送行啊。」
  太阳眼镜之下的眼睛瞥向别处,安东尼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需要相当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叹息。
  航厦里的登机手续办理时问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先前个性恶劣的友人所说的「你一个人出国?」这句话,在心中不断回响。
  虽然不抽烟,但是片冈爱泪还是站在安东尼的身旁。
  「你姐姐怎么了?」
  总之先询问一下。那花束应该不是交给她,而是送给她双胞胎姐姐的探病礼物吧?
  「空中飞人已经回到秋千上了。」
  爱泪如此回答。花束在她手上,就表示已经不需要探病礼物的意思了吧。
  花束上面插着一张鬼牌。另外还有红心4,以及棍棒……梅花5。
  这到底是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安东尼不得而知。
  「那么,你想怎么做?」
  安东尼发间。而爱泪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
  她望着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像是抛开了某种阴灵般说道:
  「之后騒动应该还会持续好一阵子。所以有着相同长相的我,最好不要待在那个城市比较好。」
  「这个国家里还有其他无数个城市吧?」
  由于安东尼的口吻就像是事不关己一般,所以爱泪回头看去。仿佛从他的太阳眼镜隙缝中望着他的眼睛一般开口回答:
  「可是有你在的城市呢?」
  这次轮到安东尼叹气了。像是想用香烟烟雾来取代呼出气息似地,他点起荡,然后开口:
  「没有人告诉过你,别被坏男人逮住吗?」
  爱泪微微一笑。没有否定。但是——
  「他也告诉我,要让我看看美好的梦境。」
  说完,她看似充满自信般笑了:
  「相反的,我也会让你看到美梦的。」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她,看起来跟她双胞胎的姐姐,非常非常相像。

  ————

  爱泪离开了这个城市。
  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她还是追逐着自己的恋情而去。
  而我留在这个城市里。我先打电话到母亲的工作地点,留下留言,希望她能过来。于是母亲便在傍晚将工作告一段落,直奔医院病房。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医院医生们的包围之下了。
  「妈妈。」
  我对着依然呆若木鸡的母亲开口:
  「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高举双手,打从心底为了我的愿望而开心的人,是安徒生。我问她能不能帮忙安排,而她回答了当然,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很好。这样就行了。
  你就回来吧。安徒生这么说。
  这里才是你的归处啊。
  不管是谁、就算是莎士比亚,我都不会让她们有半句怨言的。
  我的这项决定,可能会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让我非常后悔。可是,就算那样也无妨。
  我们的生命就像花朵。
  就像是每天每天持续变化的花朵。只要现在这一刻能够冶艳绽放即可。
  所以——
  「拜托你,妈妈。把这只脚切掉吧。」

  夜是圆形的,没有星光。掌声如雨点,敲打着鼓膜。用我的眼睛,还有耳朵,仿佛窗户玻璃一般捕捉着外界。
  在黑暗之中,世界一片混漏。
  只有聚光灯映出了我行进的方向。当眼睛习惯之后,我看见观众席上燥然生辉的微小光芒。那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生命,是人类的活动,是期待与好奇本身。仿佛细针般的视线,刺着我的指尖、甚至刺进指甲缝隙。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视线化为上升气流,让我飞向暴风雨中。
  另一方面,这份期待与好奇,还有掌声与欢呼,应该都会变成朝着我们袭来的锋利刀刃。然而疼痛与苦楚告诉了我,眼前这片光景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风就尽管吹吧!我心想。
  最好变成更加强烈的暴风雨。
  迎面击退它,才能获得喜悦。
  因为我们并不完美。因为我们不是永恒。
  有些花朵,只会在剑山上才能给放光芒。
  帷幕掀开。经过数日休演后,今天是本季的最终公演日。就在这一天,圣修伯里即将归来。为了进行我的夜间飞行。
  聚光灯照耀在我的身上。今天同时也是全新的我迈出第一步的日子。未来等待着我的,或许只有数不尽的痛苦、排斥以及否定。但那样也无妨,因为那才是我前进的道路。
  只有疼痛,才能告诉我自己仍然活着。
  当这个身体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瞬,即使距离遥远,我也可以感受到观众们倒抽一口气。没有应有的部位,残缺的轮廊。
  只有单脚的,圣修伯里。
  那只已经不会动的脚,我把它留在那间病房里。人们开始騒动,相信他们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这异常的姿态。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要用这样的姿态,乘上秋千。
  朝着金黄色的丘陵前进,同时做好死亡的觉悟。
  我不再迷个,不再犹豫。
  连同我美丽的双胞胎妹妹的份,获得掌声与喝采。
  我无所畏惧,缓缓地朝着观众们露出笑容。

  「所谓不自由,就是一种美。」

  圣修伯里的夜间飞行,即将开始。


  终
 楼主| 发表于 2014-3-26 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3-26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红玉伊月的名字咱就滚进来了。。
话说台版代理她的小说真是毫不懈怠啊。
话说不论是上回的失落的花园,还是本作,都是完完全全的姬啊(大雾)。。。
嘛,就当是了解“少女情怀”吧。。
发表于 2014-4-10 11:5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撇除架空背景,这本书文艺地描述偶像团体的种种。不知作者是否对AKB做过考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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