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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五龙世界 2 奔过云谷之龙 [壁井有可子][盖亚][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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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9 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五龙世界 2 奔过云谷之龙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壁井有可子
翻译:许金玉
图源:接坑侠狸仔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倾听龙的心跳声——千里眼少女见到的世界是?

  迈开小脚、挣脱身分,破茧而出的少女,
  挖掘自我的挣扎、成长与觉悟的旅程。电击小说大赏得主·壁井有可子的中华风轻奇幻!

  神话时代,天上五龙争夺地上霸权,
  历经漫长争斗,耗尽力气落入海中,
  五龙的尸首形成了一片大陆,人称「五龙大陆」。

  传说,龙的气血在大陆底下循环不歇,
  龙脉的顺畅更是与当地的繁荣息息相关。
  但是,来自西方与东方的外来势力并不相信这些……

  碧耀是小地方妓楼里的红牌歌妓,她的日子封闭在楼里,
  只能借由手上的手镜来观看外界万物的气息。
  一场首都来的官人举办的宴会,改变了她的日常:
  贵人为她赎了身,要将碧耀迎至首都。
  她离开妓楼,挥别了好友柚纪,却在半途遭逢意外,落脚高原上的小镇……

  努力过活的高原农民、控制矿山的极东人与外来矿工,以及反对外来势力的清和党……
  少女初次直视的世界,充满混乱与阴谋的漩涡。
  这时,命运将意想不到的人物带到了她身边,她究竟该如何走出自己的路?
  不同角度的「五龙大陆」,描绘少女成长与变动时代的温暖奇幻!

  从封闭的妓楼到辽阔的世界,一直低着头的少女终于抬起头来展望世界。
  与生俱来的能力是否有其意义?缠紧的小脚是否能走出她自己的路?
  学习着爱自己、表达自己的过程中,少女开始悟出自己的道理。
  从歌妓角度描绘的「五龙世界」,另外一段冒险就此揭开序幕……

http://dl.vmall.com/c016miaaqq

http://pan.baidu.com/s/1i3l2r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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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目次

  序章 月亮的碎片
  章之壹 歌妓与坏脾气的牝牛
  章之贰 歌妓与泼辣的老大娘
  章之参 歌妓与不幸的牧师
  章之肆 歌妓与狂暴的巨龙
  终章 傲慢与骄傲
  后记
  参考文献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物介绍

  碧耀
  十五岁,五龙州兔雨县美丽纤细的歌妓。善于借由「气」掌握世间万象,总是用身边的镜子观察事物,也能借由气息寻找他人踪迹。

  柚纪
  十五岁,碧耀的挚友。
  凡事以赚钱为先的活泼少女。
  五岁被丢弃在赵涛龙道长的道观前,道长收留她并抚养长大。
  赵道长过世时曾经一度萎靡不振,但坚强的她最后还是重新振作。

  赵涛龙
  柚纪的养父。
  住在兔雨县郊外道观里,本领高强的道士。
  外表像流氓,但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当珞尹释出的蛊在县民间造成疾病时,他为了封住蛊而牺牲了自己。

  左慈
  柚纪的师弟,有着一头独特白发的青年。
  平日面无表情,不会察言观色,讲话常常直刺他人痛处。
  工作时会辅佐师父施法,也善于使棍,同时是万能的家庭主夫。

  珞尹
  相传是神仙末裔的龙人之子。
  具有强大的神力,方术高强。
  个性天真活泼又开朗,但也有残忍的一面。
  兴趣是培养会附在人身上的「蛊」,也因此为兔雨县带来灾难。

  伊鲁克
  西域的牧师,精通西域语和中域语。
  金发碧眼、外表俊美,非常毒牙利齿。
  因珞尹让两只蛊附在身上,人生从此黯淡无光。
  一路追着珞尹时经过兔雨县,邂逅了柚纪与碧耀。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月亮的碎片

  芳龄十五的姑娘家,对方却说她的眼睛宛如一个老妇人。
  她大可以当下觉得受到侮辱、进而大发雷霆,但男人的语气中毫无轻蔑之意,听来只是单纯的感想,让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就这么静默地呆站在男人面前,任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性急的老鸨焦急得从男人看不见的死角粗鲁地戳了一下碧耀的后背。
  「这孩子很擅长拉二胡喔。来,拉一首给客倌听吧。要拉最好的喔。」
  见男人扬起下巴催促,碧耀轻轻颔首,「是。」她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坐在椅子的前端后,撩起衣裳的长长裙摆,将右脚背搭在左腿上,再将二胡的琴身放在脚掌心上,以指尖拨起其中一根弦。
  「铮!」琴弦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场座无虚席的客人谈笑声,以及妓女的娇声细语,都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不过是拨了一根弦就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方才说话的那名男人也发出了敬佩的赞叹声,看着碧耀的眼神,比起刚才冷若冰霜又直截了当,更明显浮现出兴味。
  碧耀微微调整呼吸,弹奏起曲子。
  片刻过后,比方才称显压抑的喧哗声开始此起彼落地一点一点恢复。
  小四马路是兔雨县里唯一的花街,这条路上妓楼一字排开、互相毗连,建筑物前半部都是供妓女等候客人的华栏,其中雕刻成莲花形状的鲜艳朱漆华栏和仿自首都瓦斯灯的时髦灯笼,就是碧耀所在的妓楼「五郎馆」的标记。
  今夜五郎馆二楼的酒楼里,充斥着男女嬉闹的欢笑声。一位来自首都的某某高官,包下了五郎馆所有的妓女一整夜,更在此大摆酒席邀请兔雨县的官员。老鸨订了兔雨县里能找到的最顶级美酒,在金银器皿上盛满小山般高的豪华佳肴,将这场在穷乡僻壤的妓楼里称得上奢华的盛宴,妆点得更加多彩多姿。男人应当颇有财势吧,只见总是愁眉苦脸地拨着算盘、厉行节约的老鸨,竟亲自为男人斟酒,只差没搓着手向男人阿谀谄媚。
  主客是一位年轻男子,即便估高一点,至多也只有三十岁左右。从他一脸兴致缺缺,像是已厌倦与青楼女子玩乐,将老鸨的说话声当作马耳东风又泰然自若喝着酒的态度看来,碧耀猜想男人应该是祖父或父亲那代是高官,靠着这层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官位,然后挥霍着家产、四处玩乐的那种纹裤子弟。
  较为年长的姐姐们被搁在一旁,碧耀率先被叫到这名年轻官爷面前被问了名字,姐姐们的内心肯定是波涛汹涌吧。在老鸨的眼皮子底下,她们虽不会明地欺负碧耀,但碧耀也知道姐姐们平素就看自己不顺眼。尽管如此,姐姐们仍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继续在下座接待其他客人。
  包括碧耀在内,五郎馆现有的姑娘总计六人。另外还有一名将满十三岁的见习小女孩,小女孩一边照顾姐姐们的生活起居,一边等着真正成为青楼女子、初次接客的那天到来。两年前,碧耀的身分还和这个小女孩一样。
  这里没有一个女子大于二十五岁,多数皆年纪轻轻就在妓楼里与世长辞。碧耀觉得比起出生在普通农家或商家,一边帮忙家里一边长大成人,又早早被嫁出去的女子们,这里虽然辛苦,但不至于算非常艰苦。她不仅能穿上漂亮衣裳,又有人教自己化妆,供应的三餐也绝不会让她们瘦得面目枯槁。但毕竟因为工作性质,不计其数的女子都是染病去世。听说也有人是郁郁寡欢、沉迷于鸦片,最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夜晚,她们都尽其所能地打扮得妖艳动人、娇声娇气地接待寻芳客,白天则双眼无神地赖在睡榻上。
  碧耀边拉奏着二胡,边偷觑向上座的男人。男人正喝着酒,但看来不像是听琴听得入迷;这时他忽然将杯子移开唇边,细长的双眼看向碧耀。外表虽像绒裤子弟,但男人并没有酒后失态的迹象,明明应该已经喝了不少,眼睛深处却还潜藏着理性的光芒。碧耀有些困惑,将视线转向他方。
  模拟满月做成圆形的月形窗外,却正挂着真正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是形似男人眼眸的新月,细细长长的,仿佛用指甲撩拨后会发出澄澈清脆的声响。
  ——月片。
  她想起了以前自己的名字。
  比起以往被这么称呼的时候,现在的她是否更加有女人味了呢?至今遇见的男人,皆将美丽这个形容词缀以各种词藻赞美碧耀,但她却看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魅力。
  月片,数年前大家都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但如今这个名字早已被她压进了记忆深处,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对这个名字已没有任何眷恋,也几乎没有了那会是自己名字的真切感受,甚而觉得自己已在这里卖身卖艺了好几十年。
  原来如此,明明才十五岁,思想却已像个老妇人的自己,也许真的有双宛如老妇人的眼睛吧。带着些许的自嘲,碧耀拨起琴弦。
  「铮!」格外清亮有力的琴声响起,撞在挂在月形窗正中央的新月表面上。

  □

  不消说,男人造访小四马路,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来寻花问柳。他们总是一边踩着有些匆促的步伐,一边物色华栏后头的姑娘;找到中意的姑娘后,就出声叫住在外头招揽客人的小厮,请小厮知会老鸨一声。如果是初次上门的客人,会先请老鸨鉴定,之后才允许他们与姑娘见面。虽说是金钱交易的母女关系,但毕竟也是老鸨一手拉拔长大的重要女儿们。
  既是姑娘们的母亲,也是五郎馆老板的老妪,年轻时似乎也是颇有名气的名妓,对于自己看客人的眼光有着绝对的自信。换言之,即是能看出对方是不是穷人,付钱时够不够慷慨,若能成为今后也常来店里光顾消费的客人更好。一旦抓住了这种客人,老妪沙哑的噪音就会立刻变成非常露骨的谄媚语气。
  就在碧耀十三岁时,才刚初次接客不久,尚未有常客,也无法像姐姐们那样发出娇滴滴的媚声诱惑男人;只能坐在华栏的角落里,将可说是她唯一私人物品的手镜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划着镜子。
  那一天,听说是某间妓楼里有姑娘过世了,傍晚过后,老鸨就出门参加丧礼。不知是不是人们潜意识里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碧耀总觉得当晚走在小四马路上的客人也变少了。
  夜深之际,本来凭靠在华栏内侧、百无聊赖的姐姐们,忽然远离路边,似乎是在马路前头看见了什么东西。那不自然的举动像要别开视线不去看忌讳之物、保持距离只等对方经过。
  「叮铃——」
  碧耀听见了细微的铃声。
  当她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抬头看向来源时,正好见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行人经过华栏前方。
  那三个人从头到脚都穿着类似寿衣的雪白衣裳,头上戴着银白色的辫发帽,雪白的长袍上套着绣有白银丝线的马褂,胸前佩戴着由念珠和符咒串成的首饰。
  推着脚踏车走在最前头的,是名个子极高的青年。与脚踏车系在一起的板车上,堆着组装式的祭坛和用许多符纸封起的箱笼等行囊。青年单手拿着熏金色的手钟,不疾不徐地每隔一段时间便轻轻摇晃。
  「叮铃——」
  每次摇晃,阴沉沉的铃声就微弱地撼动夜色。
  站在正中央的是名身高一般、体型削瘦的中年男子,最后则是个年纪与碧耀差不多的小孩。
  三人身上都缠绕着浓厚的死亡气味,但碧耀马上就看出那并不是他们自身发出的。
  他们是连结起黄泉与现世的人,一群道士。很显然,他们是主持完丧礼准备打道回府。姐姐们因为相信若和办完丧礼的道士说话,就会惨遭不幸,才会避开他们往后退。但这也不尽然全是迷信。
  死亡的气味来自女人,肯定是今日在附近妓楼里过世的姑娘。看样子,女子去世时怀抱着相当重的留恋与怨念,充满痛苦的不祥气息迎面扑来,连碧耀也感到胸口苦闷。
  一只女人的手正搭在中年道士的肩膀上。仅有手肘到指尖的那条惨白手臂上,有好几个令人鼻酸的紫红色瘀青,从背后像是要抓住道士的肩膀般挂在上头。
  道士没有注意到那只手吗?不管怎么看,一旦带了那种东西回家,肯定会有灾厄降临到他们身上。警告他一声比较好吗?正当碧耀犹豫不决时,道士忽然将目光投向她。
  男人约莫四十上下,尖尖的下巴与略微向左右扭起的嘴唇令人印象深刻,体型非常瘦弱,即使是场面话,也很难说他有张好看的面相。碧耀反射性地僵直身子,发不出声音,半下意识地频频瞥向那只女人的手。道士似乎真的没有注意到,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肩头后,「哎呀」地低叫一声,眨了眨眼,但他没有吃惊地跳开,也没拨掉,只是冷不防地放松了脸部的线条。如此一来,原本有些像是流氓的可怕形象便消失无踪,进而变成了充满慈爱与怜悯的温柔脸庞。
  「怎么啦,阿姐,你跟来了吗?真拿你没办法,你想一起回家吗?」
  明明被女子的亡魂附身,男人的反应却气定神闲。他只是眼角堆起皱纹、露出苦笑,看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这位阿姐是『看得到』的人吧?」
  道士将目光拉回到碧耀身上说。
  面对碧耀这样才刚开始接客的小女孩,道士也用了「阿姐」这种普遍称呼青楼女子的称谓。碧耀可以感觉到同在华栏里的姐姐们都竖起了耳朵,她如坐针毡地忸怩着身子垂下脸庞。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看得见」。就是因为看得见,让她从小就留下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
  「请走吧。」
  碧耀畏畏缩缩地小声说。道士挑了挑眉毛,表示理解地道:「这样啊。」然后向站在前头等候的青年道士递了个眼色。青年又摇响了一次手钟,再次推起脚踏车,板车喀啦喀啦作响,中年道士也跟在板车旁迈开步伐。碧耀半是松了口气,半是对于对方如此干脆就不再深究感到失落,目送他们离开。
  走在最后头的那个孩子经过华栏时,冷不防地停下来看着她。
  那孩子有着笔直的浓眉、熠熠生辉的褐色眼睛,以及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可以看出这孩子有着坚定的意志。是男孩还是女孩呢?碧耀不由得面红耳赤、眼神游移,但对方仿佛要贯穿他人般的视线,仍紧盯着碧耀不放。碧耀早已习惯他人因为自己看得见而投来的畏惧眼光,但在这孩子身上,她没有感受到这种负面情感。
  「你几岁?」
  对方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听来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但也有可能是还未变声的男孩子;碧耀更是一头雾水了。她支吾含糊地回道:
  「十三……」
  一听到这个数字,那孩子倏地绽开灿烂的笑容。
  「我也是!」
  蕴含在那孩子体内的「颜色」,一口气释放出来。不是比喻,是真的有向日葵色的光芒瞬间灿然绽放,就连缠绕在这孩子身上的浓浓女鬼阴气也被光芒弹开,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
  碧耀推断对方是男孩子。因为女子属阴,不会拥有如此充满阳气的耀眼气息。
  「柚纪!」
  走在前头的中年道士叫道。
  「就来了,师父!」
  有些敷衍地答腔之后,那孩子又一次从头到膝盖细细地端详碧耀,然后健康圆润的脸颊微微泛红,一脸向往地说:
  「你的衣裳和化妆好漂亮。」
  「柚纪,要丢下你了喔!」
  「就来了嘛!」
  那孩子轻巧地转身追上板车的尾巴。碧耀脑袋一片混乱,哑然失声地目送对方的背影。道士一行人边摇响手钟阴沉沉的音色,边走出小四马路。
  ……说不定……是女孩子?
  事后她才听姐姐们说,那个中年道士正是兔雨县里法力最高强、深受人们信赖的赵涛龙道长。由于开始接客之前,碧耀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妓楼外的世界,所以那一晚是她首次见到声名远播的道长和他的弟子们。
  而那一天,也是碧耀与名为柚纪、有着太阳气息的同龄少女第一次短暂交谈。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壹 歌妓与坏脾气的牝牛

  Ⅰ

  打从一开始,宁鸣号就非常讨厌碧耀。碧耀坐在它背上时,它就像在展示自己的坏心情般,往自己的屁股甩动尾巴,或是走的时候刻意左右摇晃臀部,将坐鞍摇来晃去,甚至是惹人厌地上起大号。成为旅伴至今已过了两个六曜,碧耀还是无法让它敞开心胸接纳自己。
  而后终于在那一天,在旅途的半路上,宁鸣号坚决不肯再往前跨出一步。
  宁鸣号是头有着亮丽黑毛的母牛。它的血统相当高贵,有着美丽又强健的体格,以及与其相呼应的傲气。碧耀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惹得它不高兴,只能说彼此气味不相投吧。虽然对象是头牛。
  眼下是通往山巅的险峻山间道路。循着行进方向,右手边耸立着裸露出岩石的陡坡,左手边则是同样陡峭的深谷。负责牵牛的男人们,已经连续四分之一辰刻(一辰刻约两小时)都推拉着宁鸣号,时而叱责、时而安抚它,宁鸣号却是一步也不肯移动。「哞——」它浑厚的叫声被吸进了山谷里,隔了一段时间后,才从遥远下方的谷底传来细不可闻的回声。
  装在它后背上的坐鞍,应该是它心情欠佳的原因之一吧。坐鞍是由坚固的橡木制成,虽说是坐鞍,却加装了刻有精致镂空图案的椅背与栏杆,上头甚至还加上了华盖,座椅相当豪华。为了应付长途旅程,椅背上还放着塞有棉花的靠垫。镂空图样的帘子自华盖往下垂落,从四面八方遮盖住被迫坐在鞍上的碧耀的视野。碧耀半撩起眼前的那面帘子,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头看着牛夫们挥汗奋战的模样。
  比起坐鞍,这个座椅更像是轿子,而且因为华盖建造成长长的纵长形,坐起来非常不稳。背部被迫装上这种东西,又不得不登上险峻的山道,也难怪宁鸣号的耐心会到达极限。况且,它好像本来就不喜欢坐在背上的乘客。
  这头脾气暴躁的牝牛,说不定是讨厌碧耀这种弱不禁风的人类女子。若将宁鸣号比喻成人类,它肯定是女中豪杰那一类的剽勇英雌。
  宁鸣号身后还跟着两头体格略逊一筹的红毛公牛,它们的背上捆着装有碧耀嫁妆的木柜。与宁鸣号相比,两头公牛相当乖巧安静,前方那头牛还频频被宁鸣号如鞭子般甩动的尾巴打中鼻头,却只是困扰地甩了甩头,一次也没有发脾气。也许是已经死心,认为就算向女侠抗议也没用吧。就在宁鸣号无论如何也不肯前进一步的这段期间,两头公牛像是终于有时间休息般,吃着干草、悠悠哉哉地等待着。
  自首都前来迎接碧耀的队伍,总共有二十人——负责拉三头牛的牛夫共四人(其中两人拉宁鸣号,其余两人各拉两头公牛,由此可知宁鸣号有多么难驯),剩下的是十六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护卫的分配是牛只前方八人,后头再八人。每个人身上都穿著名为绵甲的盔甲,配备着长枪。只有碧耀一个人坐在宁鸣号上,同行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一路上都是徒步。
  就在那个来自首都的官吏在五郎馆大开宴会的一个月后,对方前来表示要为碧耀赎身。就是那个举办宴会的年轻官爷说碧耀的眼睛有如老妇人。他是微服出巡的使者,想迎娶碧耀的据说是年轻人的顶头上司。
  以金钱买下原为妓楼所有物的姑娘,就称作赎身。基本上,姑娘都是嫁进为自己赎身的男人家中成为小妾。
  青楼女子能够工作赚钱的时间非常短暂,一旦过了女人最青春貌美的时期,也不再有常客频频来看望自己后,日子就只有心酸凄凉这四个字能道尽。如果能在还能接客时遇到良人,花费大笔银两为自己赎身,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好运;纵使结果仍是无法获得自由,只是从妓楼这个牢笼转移到家这个牢笼罢了(通常能为青楼女子赎身的有钱男人,大多家中早有不可动摇的正妻,小妾的待遇就和奴婢差不了多少)。
  完全没有人来告诉碧耀,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是什么人。想当然耳,两人也从未见过面。虽然好人家之间说媒,当事人在衙未见过彼此长相的情况下,父母就依家世背景擅自决定亲事的并不少见;但姑且不论男方,自己却只是一介青楼女子。
  总之,可以想见那名年轻人的上司,肯定身分非常高贵。碧耀还年轻,只要身子没有染病,往后十年应该都还能在妓楼里担任红牌,为五郎馆赚进大笔的银子;原本老鸨绝不会放过碧耀这株摇钱树,然而对方却提出了能让老鸨二话不说就答应放人的巨额赎身金。
  连目的地也不晓得,碧耀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了五龙州。在这趟孤单寂寞的旅程中,那位良人还是没有出现,仅派来了牛只与同行的随从。嫁妆也是对方事先送来的,毕竟碧耀自己的私人物品可以说等同于零。
  除非真有必要,随从才会开口对碧耀说话,就算碧耀主动向他们攀谈,他们也同样极其简短地回答。总觉得他们所使用的首都语中,都带着冰冷的音色。
  「看来只能把坐鞍移到驮牛身上,再请碧耀姑娘坐过去了。」
  其中一名牛夫一脸筋疲力尽地举白旗投降。
  「可是,这么大的坐鞍,有办法装在驮牛身上吗?」
  另一名牛夫说完,颓然无力的气息流窜在男人之间。就是因为宁鸣号的背部巨大强健,他们才会无谓地装上如此豪华的坐鞍。
  大概是因为在山里,太阳也西沉得早吧。比起五龙州温暖潮湿的气候,沿着荒凉岩表由上往下吹来的风,又冷又干燥。如果耗费太多时间,就赶不及在日落前抵达今晚预定投宿的村落。
  「我下来走吧。」
  碧耀坐在坐鞍上开口说。只要自己下来了,宁鸣号或许就会恢复好心情。
  牛夫们像是听见了幻听一般,起先都讶异地来回张望。难不成他们一直以为坐在坐鞍上的,只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偶吗?
  「我要下来走。这里离下一个村落并不远吧?能扶我下去吗?」
  碧耀有些不高兴地加强语气,在坐鞍上微坐起身,往宁鸣号侧腹的方向探出身子。宁鸣号的身高与一般成年男子无异,现在背上又装着构造坚固的坐鞍;对于当然不习惯高处的碧耀而言,地面等同位在令她头晕目眩的遥远下方。而且下头又是坚硬的岩石地表,再往前走三步就是谷底深渊。
  「碧、碧耀姑娘,这怎么行呢……」
  「就算您说要走路,但您的脚……是吧?」
  男人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觑。无论是扶她下鞍还是阻止她,都没有人胆敢直接碰触碧耀,只是站得远远地以手势制止她,并用一种像是在偷看不该看的东西、总觉得还带点猥琐的视线觑向碧耀的裙摆。
  裙摆底下隐约露出的是一双仅三寸长(一寸约三公分),成人可以一手包覆住的小鞋。碧耀羞愧地晈着唇瓣,将脚尖缩进裙子里。
  「哞——」
  宁鸣号发出浑厚了亮的吼叫。先前还坚决不肯移动的它,突然压低脑袋往后退,保持着微妙平衡装载在背上的坐鞍立时向前倾斜,探出身子的碧耀也跟着失去平衡;内心才惊叫一声,她就已经撞开帘子,从坐鞍上往外跌去。
  「碧耀姑娘!」
  随从全都发出惊呼。碧耀就像溜滑梯般自宁鸣号倾斜的背部往下滑,尽管她立即伸长手,宁鸣号气派的牛角却已从根部遭到切除,没有任何供她抓住的东西。先低下头的宁鸣号,仿佛就在等这个时候般,又猛地抬起头来,碧耀就像皮球般被往上推去、飞进了半空中。
  从被帘子和华盖困住的牢笼里,飞向毫无遮蔽物、全面豁然开朗的世界——
  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近在眼前,群山间的缝隙横卧着小河般的细长天空,飘浮于苍穹上的鱼鳞状卷积云,好似在河面上溅起的白色水花。自己正被吸进流过天空的河川里——在感到害怕之前,碧耀更被这幅颠倒的景象慑去了心神。呜哇啊……她在心中发出欢呼。
  隔了一秒之后,理所当然地她遵循着重力往下坠落。瞬间飘远的随从们的大喊,又再次变得好近。
  但她的后背并未撞上岩表,有某种东西接住了她。虽然不比地面坚硬,但也不怎么柔软舒适,是男人的手臂。开阔的世界又被牢牢地锁进强健的手臂、厚实的胸膛,和男人的体臭里。
  碧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男人的下颔,但听见随从们松了口气的声音和冲过来的脚步声时,她惊觉地连忙拉好凌乱的裙摆。
  自己正坐在略逊于宁鸣号,但体格也相当健美的一匹菊花青马背上,银色的鬃毛随风飘扬。
  「向导大人,您回来得真是时候!」
  「哎呀,真是得救了!这下子脑袋保住了。」
  随从纷纷感谢马上的男子。这可不是比喻,若在将碧耀平安送到良人身边之前有个万一,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掉脑袋。马上的男子愕然地看向将头撇向一旁上起大号的宁鸣号后,混着叹息说:
  「先往前赶路吧。不肯移动的话,就把牛丢在这里。」
  男子是为了穿越这段山路所雇用的两名向导之一。从碧耀一行人进入这片新牌高原的两天前开始,两名向导就与他们一同行动,随从尊称两人为向导大人。就在随从们与宁鸣号僵持不下时,两名向导先策马去前头察看情况。
  男子有着剽悍又粗莽的气息,犹如吹过山谷间的粗暴狂风。缠绕在头上的黑色头巾直覆到眼睛上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他背上背着猎弓,穿着棉袄,以及臀部部位缝上皮革的裤子,小腿肚绑上皮革制的裹腿,一身打扮非常粗犷不羁。脚上并不是中域里常见的布鞋,而是附有金属马刺的皮靴。应该是平日就会骑马的人的装扮。
  「可是,怎么能将宁鸣号丢在这儿……」
  「别拖拖拉拉的,出发吧!」
  另一名向导中气十足地朝着正犹豫不决、互相对望的随从们大声喝斥。这名男子跨坐在栗毛马匹上,看样子也习惯骑马,头上同样缠着黑色头巾。
  「我们说好了,在越过这座山之前,都得遵从纪兄的指示,否则我们就不接这份工作。」
  这名男子似乎是义弟,抱住碧耀、被称作纪兄的这个男人则是大哥吧。纪兄轻拉了一下缰绳,菊花青马就用力喷了口气,往前进的方向转过辔头。牛夫们可不想被丢在这里,赶忙奔向待在后方等候的驮牛身旁。
  「那个,纪大哥……」
  碧耀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子远离男子的胸膛,不知所措地朝着对方的下颔开口。如果继续坐在他膝盖上,会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这时男子第一次低头看向她。褐色的瞳孔在阳光照射下看来更像是金色,再加上缠绕于头上的黑色头巾,和往左右抿起的略大嘴巴,在在让人联想到有着漆黑毛皮的狼。总觉得他的嘴形和某个人很像。是谁呢?碧耀思索着,但在想出答案之前,男子就开口了。
  「我是寿纪,只有那边的狼儿会叫我纪兄。」
  寿纪以眼神指向辔头并排的另一匹栗毛骏马后,那个义弟就豪爽地应声。
  「是啊,纪兄和我可是喝酒结拜过的义兄弟。是纪兄告诉我们这些山里长大的土包子许多关于大陆的事。」
  寿纪看起来反而比较像狼,狼儿的五官则比较像狸猫,有着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珠,是个可爱亲切的年轻人。虽然长相像个孩子,但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比寿纪大了一圈。从刚才起,他就不断吹捧他大哥,还趾高气扬地对随从们发号施令,这副模样说是狐假虎威,更像是狸假狼威吧。
  「别说些废话了,你负责殿后吧。」
  与义弟对照之下,义兄寿纪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算开口说话也都简洁有力。「是是。」狼儿缩起脖子,扯着缰绳转向。「动作快!太阳一下山,狼就会跑出来喔。l他一边催促吓唬随从,一边跟在最后头。当驮牛们再次慢吞吞地开始前进时,寿纪也踢了下马蹬,往前走在最前方。
  碧耀隔着寿纪的手臂伸长颈子,看向被抛在后方、份外美丽强壮的黑毛牝牛,它也正以湿润的黑色双瞳凝视着这边。宁鸣号即便再倔强,也不想独自被留在这种地方吧。碧耀暗自期待着它会追上来,但它却将头撇向旁边,像在说「这样子我反倒乐得轻松」般,又开始上起大号。
  「宁鸣号会怎么样?」
  在身旁净是男性随从和公牛的情况下,这两周来的旅程,都是她们两个女孩互相扶持。就算它一点也没有这种感受,碧耀却对它有着依恋。直到最后都无法让它接纳自己,碧耀深感遗憾。
  「这一带也有野生的牛。运气好的话,它就能加入它们的行列,请它们带它前往有食物的地方吧。只要能取得水和食物,就有办法活下去。」
  「它会不会掉下悬崖呢?」
  「这点人和牛都一样。只要稍不留意,就会失足坠崖。」
  找得到同伴的话、能取得水和食物的话、没有掉下悬崖的话……看来宁鸣号若要活下去,得先度过许多难关才行。
  「自由……并不容易。要在没有任何人的庇护下活下去,真是不简单呢。」
  碧耀喃喃地说。寿纪再次低头看向她,蹙起眉做出可怕的表情。碧耀僵直了身子,抬眼看向男子,「怎么了吗……?」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寿纪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就将下颔往上抬,此后立下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不再与她交谈。她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吗?碧耀虽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但寿纪握着缰绳的手臂却从左右两方包围住她,也无法离开。配合着菊花青马轻快悠哉的步伐,她的臀部上下弹跳,太阳穴屡次撞向寿纪虽不比狼儿魁梧、却也看得出锻链得相当结实的胸膛上。
  听说寿纪熟知当地地形,那平常都做些什么工作呢?在这种高原上,普遍都是从事农牧业,但一般农牧民身上会有这种野狼般的锋利气息吗?狼儿身上的气味确实与这片新牌高原相同,但在寿纪身上却感受不到。寿纪的气和这片土地毫无相似之处。他应该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吧。
  碧耀无意识地将右手伸进怀里。在这趟旅途中,她只要不安就会这么做,俨然变成了一种习惯。柚纪送给她的、用绳子做成项链的护身符,正收在她的怀里。
  两人在彼此都是十三岁时初次相遇,自那之后又过了两年。一起出门买东西、并肩坐在茶馆的店门口喝凉茶——这种女孩子会和朋友一起做的事,她们一次也没做过。顶多是柚纪每隔几天会在妓楼忙起来之前,也就是傍晚时分跑来,隔着华栏与她天南地北地闲聊好一段时间,或是互相交换一些小点心。这种关系算是朋友吗?碧耀直到最后都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是,但柚纪却没有任何迟疑地称呼她为「朋友」。
  对于离开五龙州,她没有任何留恋,要嫁给谁也无所谓。但是,唯独不得不与柚纪分开这件事,让碧耀感到心痛。
  告诉了柚纪有人要为自己赎身以后,直到启程的那天为止,柚纪每天都会隔着华栏与碧耀见面。既已决定出阁,碧耀就不需要再待在华栏里接客;但柚纪并不懂这方面的规矩,一直以为碧耀肯定每晚都会坐在华栏里。所以碧耀也每晚等着柚纪前来。
  启程的前夜,毕竟隔天得早起,正当老鸨怒斥着:「你也够了吧!」想将她拉离华栏旁边时,柚纪骑着脚踏车飞快冲来,几乎要撞飞小四马路上的行人。
  「碧耀,这个给你带着!」
  柚纪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华栏的缝隙间伸进手来,将握在手上的东西塞进碧耀手里。被柚纪的体温熨得微暖的那个东西,是由红布制成、大小和掌心差不多大的护身符。里头似乎只有衬纸那类的纸张,摸起来很薄。
  「你绝对、绝对要随身带着它喔!要是我也能嫁给首都的高官,碧耀就不用一个人孤伶伶地上路了;可是,就算天与地颠倒过来,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我也没办法陪你一起去……」
  「里面是什么?」
  「这是秘密,你千万不能打开喔。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就念接下来我教给你的咒语。这样一来,就算我身在远方,还是能帮助碧耀,还是能保护碧耀。如果你的夫君是个很可恶的家伙,对你不好的话,我就替你修理他!所以放心吧,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去首都。首都里可能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但是碧耀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因为碧耀在兔雨县里头是最漂亮、二胡拉得最好听、最最温柔的女孩子呀……你一定要幸福喔。」
  柚纪连同护身符,用双手牢牢地握住碧耀的手,情真意挚地对碧耀说,简直就像将已故涛龙道长留给她的遗言,再原封不动地说给碧耀听一样,为碧耀饯别。纵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对养父女真的非常相像。
  碧耀无法直视柚纪的脸庞,光是垂着眼帘道谢,就已竭尽全力。比起碧耀自身,柚纪反而更加担心碧耀。这点让碧耀很过意不去,没来由地感到愧疚。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男人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将碧耀的意识拉回到眼前的景色。
  寿纪说得没错,碧耀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尽管看见他人的未来时会感到心痛,但对于自己的事却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她并不是想死,但也不觉得想活。
  「那是什么?」
  忽然后头有个人扬声问道。接着随从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叫,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碧耀也自寿纪的马上伸长颈子,看向众人仰头望去的方向。
  耸立于右手边的岩石区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影子,就像岩石上突然一株株冒出笔头菜一样,转眼间影子的数量就增加到十个以上。就在发现背对着飘着鱼鳞状卷积云的天空、看来只像是黑色棍棒的影子,原来是马头时——
  「呜喔喔喔喔……!!」
  浑厚的呐喊声响彻云霄,紧接着那些影子不约而同地往岩石一蹬。空气撼动,地面震得轰隆作响,沙尘漫天卷起。马上的男人们用单手操控缰绳,以几乎是从陡坡往下滑的气势毫不畏惧地疾冲而来,同时另一手拔出弯刀。
  「是山贼!」
  后头传来了疑似是狼儿的大喊。所有护卫将慌了阵脚的牛夫们推到后方,自己往前踏步架起长枪。护卫共有十六人,但山贼的数目乍看之下少说也超过二十人。来势汹汹的马蹄声互相重叠,形成了怒涛般的轰隆巨响,沿着斜坡排山倒海扑来。
  打头阵冲到山路上的山贼发出气势如虹的咆哮,同时高举起弯刀。三名护卫一同朝他刺出长枪。「匡!」刺耳的金属声回荡不已,三根枪尖正好在弯刀的刀刃上形成三角锥状,互相交错。三对一。然而,三名护卫联手攻击仍敌不过对方的力气,枪尖被弹了开来。同一时间,其他出贼也接连袭向手无寸铁的牛夫们。山贼与护卫的怒吼、四处逃窜的牛夫们的惨叫,以及牛马的嘶鸣声此起彼落,顷刻间为寂静的山野带来莫大的喧嚣。
  一名山贼挡在碧耀两人眼前。对方高举的弯刀反射了白色阳光,刺眼得让人张不开眼睛,也因此山贼的脸部变成了无法看清的黑影。但是,在对方高举起弯刀的手臂上,可以看见飞扬的黑巾。尽管山贼的服装并不统一,但这似乎是他们的标志,所有人的上手臂都缠着黑巾。
  碧耀总觉得山贼的行动有些不对劲。对方只是威吓性地朝天高举弯刀,却不打算往他们砍来。如果山贼的目的是半路打劫,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才对。
  「你很冷静嘛,不害怕吗?」
  头顶上方传来了寿纪极为镇定的话声。
  「你看起来……也不吃惊呢,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寿纪没有回应,只是哼了一声。这口气听来也像在笑,但实在不适合这种场合,所以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碧耀姑娘!」
  一名护卫大喊,同时从旁抡起长枪刺向山贼。山贼举起未向碧耀两人挥来的弯刀,毫不迟疑地朝护卫砍下。只见弯刀强而有力地从马上往下一闪而去,长枪遭到撞飞,弯刀的刀刃切入绵甲,在护卫的胸膛上划出了一道大切口。
  护卫按着胸口,咚地一声往后倒地。诡异地停顿了一秒后,鲜血宛如以舀子用力泼水般从他的胸口喷出,高高地画出抛物线后洒至碧耀眼前。寿纪在前一秒及时改变马头方向,用手臂护住碧耀。「啪沙!」传来令人作呕的声音,鲜血喷溅在寿纪棉袄的袖子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抓紧我。」
  寿纪抓着缰绳的手臂和大腿使力,肌肉都鼓起了。
  「跑!」
  他发出了吹响笛子般的厉喝后,踢下马鐄。菊花青马随即蹬着地面,冲过山贼身边。山贼似乎是故意放他们逃走,是她的错觉吗?碧耀在眼角余光捕抓到了山贼的举动后:心底生起些许狐疑,在此同时——
  「哞——!」
  随着低嗥声震动空气,一道黑影自斜后方疾速逼近。碧耀才在思索那个如同岩山般庞大的黑色巨块是什么时,才发现原来是宁鸣号。
  宁鸣号猛然冲上前来,用头顶撞向菊花青马的侧腹。寿纪对此也大感意外,发出了短促的惊叫,而没能来得及操纵缰绳。菊花青马被往横撞倒,发出了高亢的嘶鸣,恰巧倒在错身而过的山贼骑乘的马匹上。那匹马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前脚,山贼因此从马背上跌落,同样地碧耀和寿纪也自菊花青马的背上被往旁抛出。
  宁鸣号——你在妨碍我们逃走吗?为什么?你竟如此讨厌我吗……?
  碧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唔……呜!」她强忍下全身的剧痛,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寿纪没事吧?
  支着地面的手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使得她的手肘撞向地面。吃惊地低头看去后,只见男人套着坚固护具、满是鲜血的手正抓着碧耀纤细的手腕。
  是刚才被砍杀的那名护卫,他正仰倒在地,角度不自然地扭过脖子瞪着碧耀。他的瞳孔彻底放大,毋庸置疑已经命丧黄泉,但还是……碧耀保持着两边手肘和膝盖都贴在地上的姿势,与尸体互相对望了半晌,接着才恍然回神地试着抽回手腕,却是徒劳无功。男人牢牢抓着碧耀手腕的手已经僵硬,仿佛在说「你休想逃跑」一般——我不允许只有你一个人逃走。你一点也不难过,也没有发出任何哀叹,只是没有一点感觉地眼睁睁看着我死。我明明是想帮助你逃跑啊、我明明是为了你而死啊,你这种女人最好不要得救,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充满怨念的话声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
  「停、停下来!我根本没有拜托过你们呀!快点放开我!」
  碧耀发出尖锐的悲鸣、拼命挣扎,反射动作地捡起映入眼帘的拳头大石头,狠下心来敲向尸体的手。骨头碎裂的沉闷声响起后,她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但也因为用力过猛,身体重重地往后跌坐。碧耀气喘吁吁地撑着手往后退,远离尸体。
  你不害怕山贼的弯刀,却害怕因为保护自己而死的同伴吗?是因为你心中有愧吧。宁鸣号就是知道你丑陋的内心才会讨厌你。我们人类虽会被你美丽的外表蒙骗,你却骗不了动物——尸体仍在诉说。骨折的手弯成了不可置信的角度指着她,男人更瞪大了充血的眼球嘻嘻地嘲笑她。这是幻觉、是幻听,男人已经气绝身亡了。明明知道,碧耀却无法置之不理。
  「住口!」
  往后爬行的手指指尖倏地撞上了某样东西。身后有人——就在碧耀回过头的那一瞬间,站在背后挡住她身子的人影忽然倾斜,往前倒在及时仰过上半身的碧耀膝上。
  是牛夫之一。他的背上刺着一把弯刀,似乎还有气,咳着血吐在碧耀的衣裳上。碧耀尽管反射性地往后退,还是连忙扶住男人的身躯。
  每当男人掀开嘴唇,血沫就咕噗咕噗地溢出。他正试图说些什么。这个男人也想诅咒自己,嘲笑自己。
  ——你一直不去正视事实,这是不对的。别再擅自关上心门,试着去看看眼前现实的真正模样吧。竖起耳朵好好倾听。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话声。
  是谁?话声并不是传进耳中,而是直接在心里回响。不可能是眼前濒死男人的声音。那是年轻男子的嗓音,带着一种超脱自得、仿佛不将周遭的凄厉悲鸣放在眼里的感觉。很耳熟,碧耀一时间却想不起声音主人的长相。
  「喀沙。」怀里传出了微小的摩擦声响。碧耀倒抽口气,低头看向胸口。柚纪交给自己的护身符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伸手按住胸口,再次看向濒死的牛夫,不再听从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的诅咒话语,而是看着男人嘴唇的动作,聆听他的声音。
  「碧耀姑娘……请您、快逃。就算只有您一个人、也一定要、平安无事……」
  牛夫边用喉咙虚弱地呼吸着,边拼了命地挤出沙哑的话声,甚至还像要让碧耀鼓起勇气来般,痛苦的脸上挤出了微弱的笑容。
  只要真诚地去看,刚才那名护卫的笑容也和这名牛夫一样。他们绝对不是嘲笑,而是奋力地在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挤出笑容。
  牛夫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将碧耀的身体推远之后,就此断气。没了力气的手自碧耀的膝上往下滑落地面,像在说「快走」般,食指指向道路前方。
  为什么——?
  碧耀脑袋一片混乱。大家不是都很冷漠吗?因为是工作,不都只想用最低限度的劳力达成任务而巳吗?我说我要下来走的时候,大家不也都一脸为难吗?没有任何人想与我四日相接,不是吗?
  ——你太过于将事情往坏处想了,明明没有任何人疏远你啊……
  淡然的话声又在胸口响起。碧耀拉开衣裳的领口,扯出系在脖子上的绳子,收于怀中的红色护身符就从衣领里一骨碌跳出。碧耀已经猜出柚纪在护身符里放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话,她是绝不会收下来的;因为她根本想不到,柚纪竟然为了自己做出这种牺牲。
  究竟在想些什么呀,柚纪这个——大笨蛋!
  四面八方依然不停传来激烈的刀刃碰撞声和呐喊。敌人发出的都是中气十足的怒吼,同伴发出的则全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寿纪被卷进混战中了吗?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宁鸣号黑色的魁梧身躯也已消失不见,眼前弥漫着一片带有淡红色泽的沙尘。
  「女孩在哪里!」
  听见山贼寻找自己的粗声喊叫后,碧耀浑身僵直。她压低身子,躲在牛夫身后,低垂着头就地蹲下,双手紧握住护身符。
  「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就念现在我教给你的咒语。」
  她回想起柚纪说过的话。自己还一字一句正确记得柚纪告诉她的咒语吗?总之,碧耀拼命回想,并在口中将之化作言语。
  「白亮亮的道照你、
  白蒙蒙的雾眩你、
  白森森的水包你、
  白胡胡的风生你……」
  应该还有一句,但她这时忽然想不起来。

  「最后这句话非常适合碧耀喔,是我为了碧耀想出来的、保护碧耀的咒语!」

  柚纪莫名自豪地这么说时,碧耀记得自己内心同时生起了愧疚和难为情这两种情感。她应该没有告诉过柚纪自己以前的名字才对呀。
  月亮——对了,是月。
  「白花花的……月护你(闪闪发光的月亮会守护你)。」
  刹那间——
  护身符被一道青白色的火焰包围,那是一种手心感受不到热度,却又带有不可思议暖意的火焰。火焰烧掉了覆住内容物的红布后,留下灰烬。
  折叠起来的一张纸自灰烬中出现。那是一张用朱墨写下复杂图腾和咒文的符纸,而且纸张沿着折痕的部分几乎快要破掉,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看起来非常破烂。
  冷不防地刮起一阵强风,堆在手中的灰烬往上飘扬。碧耀用袖兜遮住脸庞,挟带着灰烬的风卷成漩涡,吹起她的长发。
  「找到女孩了!」
  粗暴的话声和武器碰撞声逼近身后,碧耀心惊地抬起头来,然后——
  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名青年。青年单膝跪地,在脸部前方并拢两边袖口,深深地低垂下头,行以仿佛正参见天子的最高敬礼。白色的灰烬就像开错季节的樱花花瓣般,轻飘飘地点点落在青年四周。他与灰烬同色的白发在颈后随意绑成一束,身上穿着道士的道服,仪表堂堂、身形挺拔。
  「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左慈。」
  碧耀用有些愠怒的嗓音呼唤青年的名字。
  「这是柚纪的命令,我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
  和方才自怀里传来的声音一样,青年用着亦可说是缺乏情感的凛冽语气回答,放下手臂抬起头来。青年有着俊美的五官,一双冷澈的凤眼令人印象深刻,但其中一边脸颊上有着与符纸上的焦痕如出一辙、不忍卒睹的烧伤痕迹。
  「我知道,但就算如此,你怎么能离开柚纪身边……」
  碧耀鼓起腮帮子想再说下去时,身后突然出现一道气息。她反射性地想回过头,眼角余光捕抓到了一抹黑巾,脖颈立时僵直。
  左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跪地的脚伸直打横一扫,用脚尖挑起落地的长枪伸手接住。是那把自死去护卫手中滚落的长枪。他先将枪柄转了半圈,让底部的錞朝上,往前跨出一步的同时狠狠使出突刺,一道斩击般的锐风掠过碧耀的太阳穴旁。碧耀就连将头往后仰一寸的余地也没有——不,反而只要不小心动了一寸,她的太阳穴就会被贯穿一个大洞。出手攻击之后,左慈才恍然想起般,伸长一只手臂抱起碧耀。
  「等、等等!」
  被左慈抱在臂弯上后,碧耀慌忙开口制止他。
  身后手持弯刀的人是狼儿。就在千钧一发,手中长枪的錞即将击碎仰过上半身的狼儿喉结时,左慈停下动作。
  为什么左慈与狼儿会视彼此为敌人呢?碧耀一时间混乱又焦急地来回看着两人。狼儿手上的弯刀是从山贼那里抢来的吧,刚才掠过眼角的黑巾并不是山贼们缠在手臂上的标志,而是狼儿缠在头上的头巾。这么说来,双方很巧合地都绑着黑巾。
  「左慈,这个人不是山贼喔。狼儿公子,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来救我的。」
  总之,她赶紧为两人作介绍。狼儿浑身僵硬,斗鸡眼地凝视着眼前的鎿头。「朋友?」狼儿怀疑地拧起眉心—在他看来,当然只觉得突然间不知从何处现身的左慈是个可疑人物。
  来势汹汹的马蹄声自红色沙尘后方逼近。左慈的眉毛挑动了下,狼儿脸色丕变地回过头。就在两人弹起似地不约而同纵身跳开时,一名山贼正好骑着马冲进两人之间,一连三骑疾驰而过。碧耀仅被左慈用一只手抱住,慌忙搂紧他的腰。
  左慈挥着长枪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后,錞准确地打中第一骑山贼的太阳穴。山贼哀嚎了声,坠地落马。枪尖部分应该才是使枪重点,左慈却完全无视于这一点,灵活地运用着底端錞的部分。左慈原本的拿手绝活就是使棍,他可是拜涛龙道长为师的护乐流棍术高手。
  紧接着,左慈用握着长枪的那一手食指与中指,挟起一张符咒。
  「急急如律令,『突』!」
  他咏唱咒文后,起手一挥。射出的符咒就像水鸟瞄准了水里的鱼般,紧贴着地面滑翔前进,钻进了第二骑马匹的前脚底下。他再以食指和中指结成剑形手诀贴在唇上,继续施咒。
  「『缚』!」
  霎时马匹发出凄厉的嘶鸣往前摔倒;马上的山贼呜喔惊叫一声,被狠狠地抛往前方,不仅重重摔落在地,甚至往前滚了好几圈。左慈轻甩了下手收回手诀,马儿立即恢复自由;没了骑士后,它踩着变得轻盈的步伐飞奔离开。
  还有敌人。最后一骑敌人正高举起弯刀,怒声咆哮着逼近他们。左慈未以长枪迎击,反而将焊插进地面,「当!」的清脆声撞在岩表上。碧耀正纳闷着他想做什么时,没想到左慈竟是以长枪为支撑点,展现出他卓越的运动能力,连同单臂抱着的碧耀,让修长的身躯跃进半空中。他没有发出半点运气的吆喝声,一连串的动作驾轻就熟,仿佛水由上往下流般天经地义。
  左慈以长枪为轴心,在半空中优雅地转过身,脚勾向马上山贼的脖子,给了他一记回旋踢。山贼往后仰倒,自马上跌落,马鞍上变成空无一人;左慈就像正等着这一刻般,跨上马,抛开长枪。但宛如杂耍团搭档般被甩来晃去的碧耀根本吃不消,在离心力作用下,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就要被撕裂了。「左、左慈!」她近乎悲鸣地呼喊,下颔不停打颤。
  「会咬到舌头喔,请闭上嘴巴抓紧我。」
  听见左慈用呼吸毫不急促、泰然自若的语气这么说,不得已之下,碧耀也只能闭紧双唇、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两人乘坐的马匹转眼间就冲出混乱的战场,碧耀越过左慈肩头,定睛望着逐渐远离的沙尘浓雾。
  寿纪呢?狼儿呢?他们肯定还在那团沙尘中。
  「左慈,大家会被杀掉的!」
  「你有办法一个人骑马吗?」
  「……不行。」
  「我想也是,你甚至踩不到马镫吧,肯定很快就会被甩下马背跌进谷底。既然如此,就不能只有我下马回到那里。我收到的命令,是要在以你的安全为最优先的情况下服从你。也就是说,现在恕我无法从命。」
  碧耀知道这个男人没有恶意,但他说话总是不会斟酌用词。语气明明不轻浮也不粗鲁,却会吐出毫不留情的尖酸话语。左慈真的不懂婉转说话。
  碧耀无法反驳,用力咬住嘴唇。
  这时,她发现混乱战场不远旁的岩石区上有道黑色人影。对方搭箭、拉弓,瞄准他们两人。碧耀正想警告左慈,却在认出对方身分后感到不敢置信。
  为什么——?是寿纪。缠在他头上的黑巾布尾,在粉尘的吹打下不停翻动。
  由于太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许是判定这段距离无法射中,寿纪最终放下了弓箭,没有射出。

  Ⅱ

  五龙大陆。
  相传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共争地上的霸权。历经了横跨数万年的漫长争斗之后,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层层相叠地重重落进中域之海。以其尸首为基石,几千几亿年的岁月飞逝后,最终形成了一块大陆。
  玉头神龙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气绝身亡,尸首形成了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断气时的吐息则化作了诅咒,形成瘴气吹进峡谷。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挠了人类的迁徙与贸易,将大陆概略地划分成五块。首都背对着耸立于大陆中央的灵峰崑仑山而立;自首都座落的一龙州到五龙州,这五个自治州合并在一起之后,现今这座大陆称作辛国。至少对中域民族而言,崑仑山和这座大陆就是世界的中心。
  从大陆第五州五龙州北上两周后(辛国采六曜制,一周为六天),就来到地处在四龙州与三龙州交界的新牌高原,由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巨大岩石平台地形,因此被称作「大陆屋脊」。
  新牌高原上有一座历史已久的村落,叫作拉瓦村,原本寿纪会领着碧耀一行人前来此处投宿。
  一抵达拉瓦村让碧耀下马后,左慈立即转过马头,掉头返回方才的现场。但是这趟路程来回要一个辰刻,山贼应该不会一直留在原地。左慈赶到时,很有可能山贼已经掠夺完物资全员撤退了,只剩下随从的尸首留在原地吧。尽管如此,碧耀还是恳求左慈回去一趟,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希望还有随从幸存。
  「真是可怕的灾难呢。近来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外地无赖,总是在村子附近出没,连村里的年轻人也被洗脑,甚至还有几个傻小子加入他们……」
  村长的儿子、名为安道保的壮年男子,邀请碧耀进入屋内,为她接风洗尘。听说村长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所以安道保现在是村子的实际管理者。约莫有十名村民众集在村长家里,但当中没有半个年轻人,所有人看起来应该都超过四十岁了。
  与温暖潮湿的五龙州相比,新牌高原十分寒冷,时节也已进入深秋,一待太阳下了山,屋外就冷得扎人刺骨,屋内却十分暖和。应该正焚烧着木炭吧,但屋内却没见到火盆或火炉一类的东西。碧耀在安道保的催促下就坐,底下的毛皮坐垫传来了暖洋洋的热气,看来是这底下设有某种暖气设备。
  屋子的构造也和碧耀熟悉的五龙州民房有几处不同。五龙州家家户户不是木造就是石造,但拉瓦村的民房墙壁都是用泥土烧制而成。五龙州基本上住家里头都是泥土地,但在这栋住家里,却是在泥土地上再建地板,然后再铺上草席、毛毡和绵织坐垫。较为年轻的人就站在泥土地上说话,年老的长者则脱下鞋子、坐在坐垫上。
  每个人都穿着由各种蓝色交错成美丽格子图案的纺织棉袄和长袍,铺在地上的坐垫看来也是同一种纺织品。抵达这里的时候,碧耀见到包围着村落的群山斜坡上,是一片片广袤的棉花田。这种蓝色的棉织品是拉瓦村的产物吧。这么说来,印象中狼儿身上的棉袄也和村民一样。
  大概是怕她冷吧,碧耀接过对方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发现只是普通的白开水。可能拉瓦村没有喝茶的习惯吧。
  「碧耀姑娘,今晚您尽管住下来没关系,但明天您打算怎么办呢?」
  安少爷殷勤地询问。其他人都没有直接向碧耀搭话,仅是不发一语地在旁边看着。碧耀一头未绑起的长发和轻飘飘的丝绸衣裳,以及垂在地板边缘旁、小到不可置信的鞋子,想必都与村里从事农耕工作的女子有着明显不同,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地观看,却又站得远远的。
  从安少爷的语气听来,他似乎将自己当成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大小姐。碧耀虽想纠正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今后她确实会嫁进富贵人家,但她现在甚至不晓得对方的官位和名字。
  「那孩子才不是什么姑娘,是烟花女,闻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吧。」
  聚集在此的村民当中,只有一人看穿了她的身分。
  虽然嗓音低沉沙哑得仿佛喝了太多酒,但声音的主人是名女性。那名老妇人站在门口附近,一头白发上缠着染成蓝色的头巾。村里女人的服装都是裙装再加上蓝染棉布围裙,与男人们一袭蓝染棉袄和长袍的打扮互相呼应,老妇人也不例外。尽管年迈,老妇人仍挺直了腰杆,板着一张不好说话的脸;那副姿态让碧耀不由得联想到五郎馆的老板娘,反射性地缩起身子。
  「老大娘,你来了啊?」
  安少爷如此称呼老妇人。人们的视线先从碧耀移到老妇人身上,接着再一次转向碧耀,这时即便没有露骨的轻蔑之色,眼神也已变得有些游移,像正看着不该看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恐怕村民当中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女子吧。
  碧耀垂下脸庞,置于膝上的两只拳头紧捏起裙子。虽然被人误会成千金大小姐她很困扰,但在众目睽睽下被人指明是烟花女,却也难堪得无地自容。
  「马匹回来了!」
  在听到屋外传来的大喊时,碧耀抱着得救的心情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她走下泥土地后,村民立即退开、让出一条路。虽觉不快,但眼下她没有心思理会。她有些跌跌撞撞地小跑步来到屋外时,穿着道士服的高挑青年也正好自抵达门前的马匹背上跳下来。他非常熟练自在地驾驭着马匹,仿佛从山贼手中夺来的马儿原本就是自己的爱马。
  「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左慈轻拍了拍马儿的鼻梁,慰劳它的辛苦,看似一点也不在乎碧耀焦急等候的心情,牵着缰绳慢条斯理地走来。村民皆从住家的门口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在山间小村落的村民眼中,说不定会觉得这奇异的白发美青年不是凡人吧(其实这么说也对),也难怪众人会敬而远之。
  「所有的随从都死了,山贼已经撤退。我简单埋葬了他们,所以才回来得慢了点。」
  他依然以不带一丝情感的口吻报告令人心痛的事实。话虽如此,他可是埋葬了多达二十人的随从,明明费了不少力气,却没有一丝疲态;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像在说自己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他也绝不会轻视人的死亡。左慈是道士,而主持丧礼,将魂魄安详地送至地底黄泉,正是道士的工作。
  「寿纪公子和狼儿公子也在里头吧?他们两位是缠着黑色头巾的向导。」
  「不,遗体共是牛夫四人、护卫十六人,以及山贼三人。」
  「是吗……」
  碧耀皱起小脸点头。护卫全灭,至于三名山贼,怎么想都是左慈攻击的那三个人吧。两名向导都成功逃脱了吗?
  「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
  「柚纪命令我保护你,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指示。只要以你的安全为优先,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协助你。」
  碧耀无措地抬头看向左慈,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拥有行动决定权的这种状况代表了什么含意。
  「可是,我现在是那个住在首都、为我赎身的人的女人……」
  「随从已经都死了,现在这里不再有人身负着要把你带往首都的责任。你不想去的话,根本没必要去首都。你大可以回到兔雨县,柚纪也会非常开心吧。即便是我,也看得出柚纪其实心里根本不想送你走。」
  「在我心里,与柚纪分开也是最难受的事呀。」
  碧耀这会儿终于有些恼怒地反驳。
  「那要回兔雨县吗?」
  但是听见左慈这么一问,她却无法立即点头说好,霎时语塞。
  「……你是符力吗?」
  「淡然」的嗓音变成了「冰冷」的嗓音。就碧耀所知,这是左慈第一次变了语气。
  「咦……?」
  她怯生生地反问。左慈正冷冷地眯起细长的凤眼,低头看着她。
  符力是由道士的法术所创,换言之即是式神,似人却又非人的纸人偶,自身没有情感也没有意志,只会成为术者忠实的仆人,遵从术者的命令而行动——
  就是他,左慈。
  「你似乎无法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如果只能按照他人的命令去行动,那就和我没有两样。」
  真希望有人能教教这个木头人,这世上有分能在本人面前说的事实和不能说的事实。但当然,这里没有任何人会代替她提醒他,身后只有村民竖起了耳朵偷听他们说话。
  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她连自己会有过那种生存方式也忘了。
  「那是因为……涛龙道长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并不像柚纪是那么幸运的孩子啊……我的生存方式并未得到尊重,也不是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下长大呀……」
  碧耀朝着自己的鞋尖挤出颤抖又虚弱的话声,但说完后立即厌恶起自己。为了维护自己,碧耀伤害了柚纪,在只为了柚纪一人而存在、她忠实的符力面前说她的坏话。
  「请你……去首都通报,请对方重新派来迎接的队伍吧。有很多人不幸丧生,应该要赶紧通知他们才行。我就留在这里等。」
  现在她光是决定这件事,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是。」
  左慈似乎不打算继续说服她,变回平时的语气答腔;接着踩上马镫,翩然跨上一旁的马匹。见状,碧耀大吃一惊,劝诱地询问眨眼间就上了马的左慈:「你现在就要出发吗?太阳快要下山了喔。」
  「我会在日落之前能赶多少路就赶多少,请别介意。」
  仿佛在说「我想尽快结束这份我没半点兴趣的工作,回到柚纪身边」般,冷淡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
  「我无法理解柚纪究竟喜欢你哪一点,这是不懂人类七情六欲的我的问题吗?如果有机会遇见牧师大人,我真想问问他。只要他没有在某处吃到了毒蝗虫又喝了泥水而客死异乡,我想应该还会再见到他吧。」
  符力应该是没有感情的,但左慈却让人觉得他没有咂舌已是最后的仁慈般,丢下毒辣至极的话语后,随即转过辔头踢下马镫。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贰 歌妓与泼辣的老大娘

  Ⅰ

  解开紧紧包住脚尖到脚跟的束缚布条后,折叠成自然生长下不可能会出现形状的三寸金莲便露了出来。这是从骨头尚未定形的孩提时期开始,就将大拇趾以外的四根脚趾折向脚底再绑起来,让脚不会继续成长。缠足是中域的古老习俗,一般人认为女人的脚越小越美丽,有几个时期听说大脚丫的女子还找不到成亲对象,但如今这个价值观已逐渐式微,缠足的女子越变越少;现在几乎只有贵族千金和从小就努力想让自己变美、学习技艺的艺妓这两种女子有缠足的习惯。而两者的共通点,就是不会从事家事和农耕这种普遍的劳动工作。毕竟一旦开始缠足,每日夜里都会痛得让人忍不住嚎啕大哭,即便长大成人,也很难利用那双小脚走路,甚至无法出一分力成为一般家庭里的劳动分子。
  碧耀将手巾浸在脸盆的冷水里,拧干后仔细擦拭自己的脚,接着拉开衣裳的领口,分别将衣袖褪至肩膀下方擦拭身子。水非常冰,早晨的户外空气刺激着肌肤。但是,睽违数日终于又能拭净身体和双脚,让她觉得通体舒畅。五龙大陆一进入干季,水就非常珍贵。想在抵达首都之前惬意地泡在暖呼呼的热水澡里,看来只是种奢望。
  碧耀依照原先的顺序将布条缠回脚上,再穿上以丝绸制成、缝有精致刺绣的小鞋,很快地拉拢衣裳,遮掩住冻得发红的肌肤。尽管从外头的道路看不见被土墙围起的这片中庭,但毕竟这里是他人的住家,不晓得会不会有人躲在某处偷看。
  土墙后方可以远眺到山坡上的棉花田。拉瓦村的主要农作物是棉花和芋头,而村民穿在身上的、染成鲜艳蓝色的棉织物,则是村里的传统民俗工艺品。现在凑巧是采收棉花的季节,接下来一进入寒冷的冬季,村民就会窝在屋子里生产棉织品,据说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千年之久。
  碧耀站在中庭环视周遭景色一圈后,发现只有一个地方不太对劲。东北方,也就是丑寅方位的山上有座像是被巨人用锄头凿过的巨大山谷,只有那里寸草不生,偏黄的灰色烟雾从山谷间流向村子。
  那是什么呢……碧耀有些在意。那里的人口密度格外地高,村人们的气都间隔着一段距离零星散落,却只有那一带的气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那种山的山腰上会有什么东西呢?
  从这里能感觉到这些已是极限,若用手镜窥看,也许就能看得更加清楚吧。碧耀抱起沐浴用的脸盆,走回屋内。
  这里是昨天在安少爷家揭露碧耀是烟花女子的那个老妇人家。「就由我照顾她吧。」老妇人如此提议后,安少爷也表示赞成;因此碧耀纵然胆颤心惊,也没有理由拒绝,自昨晚起就落脚于此。等到左慈回来,估计也要一周到十天的时间。若和先前一样继续乘着牛只前进,恐怕会花上更久的时间,但只有左慈一人的话,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加快速度吧。
  但总不能只是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因此碧耀本想帮忙老妇人工作,但一觉醒来时,老妇人早已出门去田里上工了。过去碧耀有时也会在妓楼里工作到天明,然后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深幽房间里睡到中午。对于一直过着这种生活的碧耀而言,今天已经算是早起了,但看来务农远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早起。
  将脸盆放回厨房后,一早就听见的、让她有些发毛的模糊呻吟声依然持续着。碧耀不禁僵着身子竖起耳朵,痛苦的微弱呻吟声始终没有间断过。昨日老妇人并没有向她介绍任何家人,但若是一人独居,老妇人的家也未免太大了,就算还有其他人同住也不足为奇,可是……
  拉瓦村的房子,基本上也是和中域传统建筑差不了多少的四合院房舍,站在中庭往四周看去,平房的墙壁围起了其中三边,剩下的一边就是土墙和大门。厨房就位在碧耀背对大门时、她右手边的那间耳房里;而碧耀现在借住的,则是隔着中庭、与厨房相对的另一间耳房。呻吟声来自正房——也就是当她背对着大门,位在正前方的那间房子。
  碧耀循着呻吟声,放轻脚步在屋檐下前进,从正房门扉往里头望去。
  泥土地的后头照例又是建得较高的地板,上头铺有被褥。寒冷地区相当普及的火炕这种取暖设施会建在地板底下,今后进入寒风刺骨的季节时,就会在炕里焚烧木柴,再铺上被褥就寝。碧耀今早也是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醒来;明明想早起却迟迟无法爬出被窝,肯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某个人在被褥上撑起上半身,蜷缩着背不停咳嗽。踌躇一阵之后,碧耀还是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那个……您没事吧?我替您拍拍背会比较好吗?」
  碧耀跪坐在地上,朝那痛苦地上下起伏的后背伸长手。
  那是名脸色苍白,但看起来出身良好的青年。
  一股刺鼻的臭味袭来。当她察觉到这是小便的臭味时,原先看来是名青年的人,竟瞬间变成了应已年过六十的老爷爷。
  不管碧耀再怎么定睛细看,这会儿眼前的人确实是名老者。刚才的青年是他年轻时的模样吗……连碧耀也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原本那般光润饱满的白皙俊容,现在却已枯萎地泛黄黯淡,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多半是年老昏聩了,老爷爷发出了婴儿闹脾气般的「呜呜、呜呜……」呻吟声。
  「老爷爷,没事的。我先帮您换套衣服,再替您晾干垫褥吧。」
  碧耀虽对小便的臭味有些畏缩,但也无法置之不理,她面带微笑,安抚地对老爷爷这么说。掀开被子后,只见黄色的水渍在垫褥上扩散开来。被床铺底下的火炕熨暖的被褥当中,充斥着小便的蒸气。
  「这样子您会觉得很不舒服吧。」
  碧耀怜悯地低喃,老爷爷茫然地将无助又无神的双眼转向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喊道:
  「啊啊,莲娘……」
  碧耀眨了眨眼。他将自己误认成某个人了吗?
  「你想做什么?擅自闯进别人夫君的房间,还掀开他的棉被。就算在这么贫寒的乡村,你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是会蠢蠢欲动吗?」
  背后传来了女人嘶哑的话声。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粗俗设骂后,碧耀吃惊至极地回过头去,只见老妇人正抱着装满带叶芋头的竹笼,站在门口瞪着她。
  「我并不是……」
  「他是我的老伴喔。你的态度中有一丝一毫面对一家之主时该有的礼貌吗?竟然还对他抛媚眼。」
  被老妇人这么一说,碧耀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因为若说她对一个下半身已无法行房的老人抛媚眼,实在是太令她错愕;但如果是论及身为食客的自己对一家之主是否有礼,她认为自己似乎也有不对。
  「你去我的房间吧。穿着那种轻飘飘的衣服,什么活儿也不能做,我已经把我的衣笼拿出来了。」
  遭到尖锐无情的谩骂后,碧耀无精打采地远离棉被,微瘪着嘴走出房间。
  「相公,早安,我立刻帮您拿替换的衣物过来喔。」
  老妇人与碧耀互相交换位置后,只听见老妇人如此对老爷爷说。碧耀惊讶于她充满敬意和情意的温柔话声,但更惊讶于就这种深山穷谷的村妇而言,她的遣词用字出乎意料地相当讲究得体。
  走进隔壁老妇人的房间后,有两个以竹子编制而成的衣笼并排放在火炕上。碧耀脱下鞋子走上火炕,跪坐在其中一个衣笼前打开盖子,里头放着看似是老妇人旧衣的衣服;衣服上隐约飘出了如熏香般的甘甜香气。
  碧耀拨开好几件叠在一起的衣裳后,见到底下收着一双绣有精细丝绸刺绣、长仅三寸的小鞋。在这种女性也是重要劳动力的山村里,她不认为会有缠足的习俗。
  从第一次见面老妇人就看穿她是烟花女的那时开始,碧耀就有这种直觉,果然老妇人原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残留在衣裳上的这股香气——比起一般良家妇女会用的熏香还要高贵且甜美,是媚惑男人用的香气。昨日老妇人说过「闻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这句话,正巧也是碧耀现下的心境。原来如此,只有同行会识破同行。
  「不是那一笼,你的衣服在这一笼喔。」
  不知何时老妇人已走进了房间。她不理会碧耀欲言又止的视线,打开另一个衣笼的盖子,从中抽出衣服丢在碧耀的膝盖上。那是看来很暖和的棉袄、长裙,以及和老妇人缠在腰上和头上一样的蓝染围裙及蓝染头巾。
  「换上这些衣服后去帮我跑个腿吧,去昨天安道保的家。你的脚再小,这点距离还走得到吧。我可不会让你白吃白喝喔,我会在你做得到的范围内彻底使唤你的。」
  「啊……是!当然!那我出门了。谢谢您!」
  「你干嘛向我道谢呀?」
  碧耀不由得微微抬高音量应声后,老妇人露出纳闷的表情。碧耀单纯只是因为对方交付工作给自己而感到高兴。在这趟旅程中,随从恐怕都以为自己无法好好走路吧,连三步也不让她用自己的脚行走。自己能做的事确实不多,但随从却从一开始就认定她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不让她做,她早已对此心生不满。
  老妇人哼了一声,撇过头。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换上衣服吧。」
  碧耀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老妇人的双脚上。见到她没有缠足,而是穿着普通大小的鞋子时,碧耀的内心如遭雷击。缠足是自小就强硬地将双脚折起并紧紧捆住,将骨头的形状加以固定。这么说来,老妇人是在成人后强行将叠在一起的骨头扳开吗?——光是想像,碧耀就浑身直打寒颤。
  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妇人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有双普通的脚呢?

  □

  碧耀在安村长家领了一袋砂糖、一笼鸡蛋,以及用油纸包起的少许奶油。砂糖与奶油都是村子未自行生产的贵重物品,所以都是安家先从行走商人那里买来,再分卖给村民。这里养鸡的人家也不多,所以鸡蛋也很稀少。毕竟没有大型物品,碧耀就请安道保将那些东西装进老妇人让她背着的竹笼里。
  「这是老大娘借你的衣服吧?穿上之后,就和村里的姑娘没两样呢。」
  安少爷,也就是安道保,像介怀着昨日的事般笑着说道。毕竟是生长在这种深山里的村落,思想比较封闭也无可厚非,但本性应该都是善良的人吧。
  「安少爷您认识老大娘家的老爷吗?他好像生病了……」
  「啊,白老爷吗……矿山当初一开始雇用人手时,他就自愿参加,但是才几年就搞坏了身子,没办法再工作了。」
  「矿山?」
  「你看,那里有一座光秃秃的山吧?」
  安少爷指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和从老大娘家的中庭望去时一样,棉花田之间可以见到一片露出褐色荒凉岩表的斜坡,黄浊色的浓密烟雾仍旧如同瀑布般流向低地。
  「就在十五年前,那时候我父亲还非常健康硬朗,掌管着整个村落,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详情;总之,一个异国工头率领着军队来到这里,不断在村子附近挖掘开采之后,就在那座山上找到了矿脉。听说可以开采到锡和白铅。」
  「异国……是指西域吗?」
  「不,是极东。」
  「忍者和武士特地远渡重洋来到中域吗?」
  碧耀瞪大双眼,不假思索地反问。
  极东是漂浮在大陆东边海洋上的岛国,传闻中是单一民族国家,有着忍者与武士这种拥有特殊战斗能力的少数精锐。中域与极东之间的交流并不像与西域那般频繁昌盛。
  「听说极东里现在已经没有忍者和武士了。与西域展开贸易之后,极东似乎也转变成了近代国家喔。」
  闻言,碧耀更是瞠目结舌。忍者与武士皆已灭绝的极东之国实在是太难以想像了,她的脑袋不由得变成了一张白纸无法思考。
  「据说他们得到了皇上的批准,可以尽情在此采矿,所以我们也无法轻易赶走他们。再加上他们不晓得向哪个州的哪个村雇用了大批工人,使得砂丁大量流入,甚至还在山脚下盖了砂丁的居住区。由于能向他们贩卖蔬菜和布料,一开始村民也很欢迎他们,但是……」
  安少爷说到最后,支吾起来,沉下了一张脸。碧耀再次仰头望向丑寅方位、冒着浓烟的那座山。
  「龙脉的流动在那里遭到截断了呢。」
  「你看得出来吗?」
  安少爷立即追问,碧耀不禁微微后仰,含蓄谨慎地答道:「我可以稍微感受到龙脉。」
  「是吗……就连外地来的你也感觉得出来呢。自从那帮家伙来了以后,村里就接二连三发生坏事。以白老爷病倒为开端,村民当中也陆陆续续有人染病。我父亲也一样,内脏开始衰竭,说他四肢无比疼痛。现在也因为无法顺利起身,要大小便都不方便。白老爷应该也是吧,我父亲也一口气衰老了很多。起先还只有老人和小孩,但最近连年轻人也开始病倒。一定是因为那帮家伙挖到了龙脉,导致土壤和水源都遭到了污染。就算有皇上的敕令许可,但要是村子因此灭亡,我绝对不能接受。现在村民大伙正在商量,打算向工头陈情,希望他们能撤出矿山。」
  龙脉即是构成大陆基石的五龙尸身的血管,也就是遍布大地、循环不息的龙之气血。中域人建盖村落和住家时,都非常重视龙脉的方位与流动。若能北临龙脉畅通、物产丰饶的山脉,南接龙穴——也就是充盈地底的龙脉涌出地面时的出口,然后在这个地方建盖村落和房屋,就能远离灾厄,人们也能长命百岁、得到财富,世世代代繁荣兴盛。龙脉之于中域人的生活已是不可或缺。但是,龙脉的流动有时也会因为挖掘土地,或是设置障碍物这种人为的行为而产生扭曲。相传过去甚至有人蓄意堵住龙脉,导致一个都市毁灭。
  由于安少爷今天接下来还有陈情的集会,碧耀便离开了安少爷家,背着竹笼返回老妇人的住处。碧耀心想,若将分到的奶油沾在蒸熟的芋头上再喂老爷爷吃下,他也会恢复一点精神吧。之后再回到房间,用手镜详加察看一下村里气的流动吧。
  「烟花女。」
  这时,忽然有人在大门前嘲笑地叫住她。
  应该才十几岁出头吧,那是两个穿着村里服装、比碧耀小上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人推着系有板车的偌大脚踏车,板车上堆放着四、五个水瓶。由于村里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水井,没有水井的人家就会请孩子帮忙运水,再给他们零用钱吧。
  由于鸡蛋和奶油在这里都算罕见,孩子们多半很少摄取得到动物性蛋白质,与餐桌上还算常常出现猪肉或鸡肉的兔雨县孩童相比,这里的小孩都发育不良,肌肤的色泽也称不上好,只有带着黑眼圈的眼皮深处那对眼睛不怀好意地炯炯发光。
  「就是你啦,烟花女。稍微应点声吧。」
  碧耀冷冷地看向两名少年。为什么男孩子这种生物老爱做些无聊的事,然后就开心得手舞足蹈呢?以前在兔雨县,也定期会出现为了测试胆量就闯进小四马路的男孩子,用碧耀听了后错愕得一点也不想回嘴的下流言语劈头乱骂一阵后,就哇哇大叫地落荒而逃。青春期的男孩似乎都喜欢将刚学到的猥琐字眼挂在嘴边,而碧耀这种与他们同年又卖着身的姑娘,正好就是适合他们宣泄的理想对象。
  「宿舍街上盖好妓楼了喔,你去那里工作不就好了嘛。」
  「我们带你去吧?」
  碧耀态度倨傲地无视少年们的冷嘲热讽,正想穿过大门时,对方却从后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站住!别因为你从县里来就这么瞧不起人!」
  「过来!」
  碧耀的手臂被少年粗鲁地拉过、远离大门后,险些被他们强行推上板车。明白到他们想带她到某处并做些什么时,碧耀全身不寒而栗。论力气,她根本不敌两名少年。透过亲身经历,她知道面对这种人时,最好还是乖乖听话,才不会遭遇到更可怕的事,因此不自觉地胆怯畏缩。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她也许会放弃抵抗,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吧,但今天她却没来由地心烦意乱。
  甚至还被符力骂自己没有意志。但是,并不代表她的心已经死了。听见别人对自己说些冷酷无情的话,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为什么昨天自己没有反驳呢?昨日起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情感,如今化作确切的形体一股脑涌了上来。
  「你们一天的零用钱有多少?一天不到一闵吧。我的费用可是一辰刻三百五十闵喔。况且你们也不晓得什么是寻花问柳吧,那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妓女是卖艺的喔。你们听得出二胡拉得好不好吗?能和我一起下棋吗?能为我朗诵风雅优美的诗词吗?如果只想对女孩子恶作剧的话,就去找别人吧。但如果真的想买下我,等到妈妈或姐姐替你们割了皮之后再来找我吧!」
  碧耀瞪着少年们,用着连自己也大吃一惊的大音量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大概是一时间无法意会过来吧,少年们显得惊慌失措。过了半晌后,似乎理解到最后那句「割皮」的含意,两人的脸庞很快越涨越红。
  「你、你这家伙……!」
  少年的下颔不停颤抖,高举起拳头。碧耀紧抿着嘴唇,抬起下巴。想打的话就打吧,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舒畅多了。
  「你这蠢蛋,怎么这么孩子气地对外行人小鬼头说这些话!」
  但少年们的拳头还没落下,就有其他人从后头打了她脑袋一巴掌。
  「噫!」少年们低声惊叫,涨红的脸蛋在瞬间转为惨白。碧耀按着脑袋回过头后,背着竹笼的背后正站着一名表情如恶鬼般狰狞骇人、也难怪两名少年会吓得缩成一团的老婆婆。「我、我又不是大人……」碧耀方才的气势也立即消失无踪,缩着脖子,低声咕哝地反驳。
  「你们还有家里的活儿要做吧。再不快走的话,我就剪掉你们那摇来晃去的皮喔!」
  老妇人这么一威胁后,「哇——!鬼婆婆!」少年们便发出惨叫,几乎是你推我挤地一起跨上同一台脚踏车,逃之夭夭。
  「哼,一群小兔崽子!」
  老妇人粗气地哼了声,目送他们离开;碧耀则半眯起眼看向她,噘起嘴不满地表示:
  「老大娘您不也对小孩子说些下流的话吗?」
  「我是个老太婆,所以没关系,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说那种话,可会让人退避三舍。好啦,看来你已经有精神回嘴了呢,来帮我削芋头吧。」
  老妇人冷淡地转过身,走进家里。碧耀重新背好背上的竹笼,边跟在她身后,边小心翼翼地问:
  「老大娘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村庄的呢?」
  「大概是二十五年前吧,当时我二十二岁。」
  老大娘淡漠地答。「这样啊。」碧耀随声附和之后,下一秒哑然无语。这么说来,老妇人才四十七岁而已,碧耀一直以为她早就超过六十岁了,就连看来不过五十岁前后的安少爷,也称呼她为老大娘,想必安少爷也不晓得她的真实年龄吧。
  「我的年纪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老吧?」
  老妇人隔着肩头转过脸来,投来凌厉的目光。「是的。」碧耀老实颔首。
  「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女人都不长命,因为我们都是磨耗身心,将精力分给男人啊。你以后也会这样吧。虽然你是个漂亮的姑娘,但会老得很快。」
  「……是。」
  碧耀垂下目光,语气沉重地点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妓女的老化速度很快这项事实,但实际上亲眼见到才四十七岁就已如此衰老的女人时,还是受到了强烈冲击。
  五郎馆的姐姐们也是一过二十岁,就会哀叹着自己的肌肤急速变差,然后嫉妒起年轻的碧耀那依然如同陶瓷般,光滑又没有一丝斑点的肌肤。
  比起同年的柚纪,自己也会很快变老又变丑,届时也会开始嫉妒柚纪吗?现在柚纪还像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但当她成长到一般女性最富魅力的那个年纪时,自己却已经开始走下坡。
  既然如此,倒不如别再相见,还比较能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静吧?碧耀甚至有些认真地如此思索着。

  □

  当天傍晚,碧耀在老大娘安排的房里独处时,拿出手镜坐在火炕的边缘。这是统称为中域风器物的舶来品手镜;由来很复杂,听说是中域的传统手工艺品在西域深受好评,西域人就以中域的样式为基础做出器物,再出口到中域。象征云龙的精致银雕镶在镜框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边框上又嵌着具有阴阳含意的玛瑙勾玉。
  遭到山贼袭击后,几乎所有行囊都被抢去,所幸这面手镜和贴身的小物品都还一起放在身上。反正驮牛上头的东西都是对方送给她的嫁妆,就算失去,碧耀也不觉得可惜。
  待在五郎馆华栏里等待客人指名自己期间,碧耀总会透过这面手镜观察兔雨县的模样。人类、动物、群山、田里的植物、河川的溪流、风和大地,都有气流动其中。她看得见的范围仅限于兔雨县这座城市和其周边,但对于生活范围仅有妓楼内部的碧耀而言,镜子里头延展出的世界永远都辽阔得令她百看不厌,甚至觉得全世界仿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碧耀在安少爷面前答道:「稍微可以。」但其实她读取气的能力早已超越常人,借由土地、人和动物等万物之气的流动,她不只能看见气的主人现在的状态,还能看见未来与过去。各种生物的气所具备的阴阳属性、亮度和温度的差异,会在她眼前形成一幅偌大的图画,从中浮出其代表的意义。她作此回答不是谦虚,而是因为这份力量的关系,她会招来不必要的灾厄,却从来没发生过好事;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向他人透露。
  现在这个时间,拉瓦村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饭,可以看见四处都亮起了炉灶的火光。每户人家都设有火炕,所以家中很温暖。村里人们的生活步调,比县里的人们还快。拉瓦村民在太阳下山前就会吃完晚饭,孩童也早早上床睡觉,大人们再就着油灯的火光,为布料染色或是纺织。
  碧耀发现整个村子到处都散落着微暗的黑影,这点让她很在意。这个村子染病的人格外多,由于病患的气无法正常流动,因此只有他们那里看起来灰蒙蒙的。
  接着,她在镜子里循着龙脉的上游,看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从中域各地雇来的砂丁就住在山脚下,听说也盖好了酒馆和妓楼。原来如此,那里确实聚集了大量男子杂乱的气息,但离朝气蓬勃却有一大段距离。每个人都非常疲倦,气息相当混浊。
  砂丁就是矿工,工头则是矿山的所有人。听安少爷说,这座矿山的工头是极东人。砂丁会签下一年的工作契约,这段时间就住在居住区的宿舍里,也无法返回家乡。为了排解矿工的郁闷,工头才会提供酒馆和妓楼。
  碧耀可以清楚看见原先该流进村里的龙脉,在丑寅方向那座山的山腰处遭到阻断。这样一来,良气就不会流进村里,恶气也无法排出。竟然将龙脉破坏得乱七八糟,极东人难道都没有依附龙脉而生、接受龙脉的恩赐后再归还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吗?碧耀感到万分愤慨。
  听安少爷说,那里也有栋极东人工头居住的宅邸。做事不顾后果的工头在哪里呢?碧耀让指尖滑过镜子的表面,一一滑过散布在山脚下的每个气的小点。
  这里据说能开采到锡矿和白铅矿,但碧耀无法顺利读取到矿物的气息。矿物当然也有气,但矿物非常坚固,不像水和风会循环流动,存在的时间也远比生物的寿命还要漫长,好几万年都停留在地层当中,坚忍不拔地汇集着气。所谓矿物,是构成大陆基石的神龙,其血肉、内脏、鳞片、爪子和皮肤结晶化后的产物。换言之,即是神龙的碎片。因此,挖掘矿物需要得到统治中域的天子许可。
  碧耀时常在想,神龙们会不会并未死去,只是处在假死状态?他们只是陷入了长达好几亿年的沉眠,然后每隔几十年,其中一头神龙的心脏出现了跳动,而这次心跳就会以大地震或是地形改变这种自然现象呈现出来……
  「……那是……?」
  忽然,碧耀在镜子中捕抓到一抹令她在意的气。
  那股气与中域人的气好像不太一样。那是极东人吗?但是碧耀至今从未见过极东人,所以不可能对于对方的气有印象。
  她认识这股气的主人,非常美丽,又古怪得非常罕见——
  「闪耀的绝望」。
  她感受到了如此自相矛盾的印象。
  美丽却又不洁。
  「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

  Ⅱ

  两天后,碧耀听闻安少爷等村民集会的成员,准备前往座落在宿舍街里的极东人宅邸,向工头陈情请他们撤出矿山。
  「我不能代替老大娘过去吗?」
  这两天,老大爷的身体状况都不好,老大娘也没去田里工作,片刻不离地看顾着他,今天应该也不想因为集会的事出门吧。只有几次,老大娘吩咐碧耀从厨房里拿热水来,除此之外,不肯让碧耀踏进正房里一步;碧耀只能无事可做地任凭时间消逝。碧耀之所以这么提议,最主要也是因为她两天前起就非常在意宿舍街里的那股气息。
  「你吗?」
  老大娘目光锐利地将碧耀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后,板起一张脸说道:
  「说得也是哪……你在这儿稍等一下。」
  语毕,就突然走出家门。
  结果老大娘还是要一个人去宿舍街吗?正当碧耀如此想着,没过多久,老大娘就带着某个人回来了。
  「啊……!」
  一见到对方,碧耀马上露出了称不上和颜悦色的表情,是两天前调戏碧耀的其中一名少年。今天他也推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但板车上没有货物,车轮旋转的声音非常轻盈。
  「狸儿,你听清楚了吗?要确实带她到那里去喔。要是半路上动些无聊的歪主意,我就一刀剪了你!」
  老大娘举高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动作威胁。「老、老大娘,我知道了啦!」少年就像乌龟一样紧缩起脖子、臭着脸回答,然后困窘地看向碧耀。碧耀随即别开目光。
  「好了,快坐上去吧。」
  在老大娘的催促下,碧耀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脚踏车,撩起蓝染围裙和裙摆后,坐在板车的尾端。她背对着脚踏车坐下后,老大娘像在说「这样就好了」般点点头,朝少年努了努下巴。
  「之后确实把她送回来的话,我再给你零用钱。」
  碧耀隔着肩头微微回头望,只见跨坐在脚踏车座椅上的少年也扭头看向她。眼神对上后,少年欲言又止地抿着上下嘴唇。碧耀只是冷冷地回望向他,正想撇开视线时——
  「我、我的皮已经退了啦!」
  一道中气十足的话声从背后飞来。碧耀双眼圆瞪,不由得再次回过头时,少年已经转回前方用力地踩下脚踏车。木制的车轮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驶过凹凸不平的路面;碧耀慌忙伸手抓住板车上的横木。少年紧盯着前进的方向,耳垂红得似火。
  丑寅方位的山脚下,在能够睥睨砂丁宿舍街的岩石平台上,坐镇着一栋气派的宅邸。那与碧耀印象中的极东建筑截然不同,是栋西域风的建筑(话虽如此,碧耀从来没亲眼见过极东或西域的住家)。看来极东人的西域化进行得比想像中还快,也许忍者和武士真的都灭亡了。
  那是一栋涂成明亮灰色的三楼木造建筑,正面墙壁上并排着开放式的窗户(中域的住家一般少有窗户),三楼的屋顶往上方尖成高塔形状,让碧耀联想到曾在书上看过的西域教会。在千年来过着一成不变生活的新牌高原和拉瓦村的风景当中,这栋建筑物格外醒目。
  铁栅栏高得必须抬头仰望,呈半圆形地环绕在宅邸前方,屋子后方则紧邻高耸的岩壁。铁栅栏的正面是扇对开的门扉,两侧总计十人的士兵一字排开,牵制着蜂拥而至的村民。
  军队的装备也是西域式。士兵都将有着帽檐的帽子深深戴在头上,上半身穿着立领黑色上衣,腰际佩剑,略宽的裤管用侧面有一排钮扣的绑腿束住,脚上则是皮革长靴。所有士兵都将长靴的左右鞋跟紧紧靠在一起,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站在原地,动作整齐划一地提着步枪,枪口对准天际。碧耀不禁打从心底怀疑,这十个人是否全都未拥有自己的性格,而是由一名术者操控的符力。
  尽管身上穿着西域式的装备,但士兵们的脸孔比起西域人,还是与中域人的特征更为相似。每个人都有着黄皮肤和平坦的五官。这当中就算有中域人混进去,大概也分辨不出来吧。
  现场以安少爷为首,聚集了约十五人左右的村民。安少爷一直安抚着身后同伴激动的情绪,因此目前还没出现会引发暴力冲突的迹象。
  「我是拉瓦村的安道保,希望能见武先生一面。」
  安少爷神色紧张地朗声恳求。一个男人挡在门前出面处理。那个男人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袍,头戴半球形的瓜皮帽,一身打扮像在仿效中域文官,但本身却是极东人,语言无法沟通。只见他用着村民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不晓得对安少爷说了些什么。
  这时,开始有些村民等得不耐烦了,口气变得暴躁粗鲁。
  「竟然派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出来,瞧不起我们吗!」
  「我们跟那个西瓜头根本谈不起来,快让我们见工头!」
  「把龙脉还给我们!把土和水还给我们!」
  站在瓜皮帽男人左右两边的军队摇晃步枪,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大家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安少爷连忙制止众人,碧耀则站在村民的最后方观察情况。少年狸儿倚着脚踏车,百般无聊地站在斜后方。
  「你可以先回去呀。」
  就算碧耀冷淡地这么说,狸儿也只是板着脸声称:「结束之后,不把你送回去的话,老大娘会把我骂到臭头的。」
  这时,瓜皮帽男人的身后响起了笨重的声响,宅邸的大门打开了。
  瓜皮帽男人几乎是跳起来般转身敬礼,那么想必那个人就是工头,也就是安少爷口中的「武先生」吧。瓜皮帽男人冲向武先生,很快地向他说了些什么。武先生也以相同的语言回答。极东语与中域语比起来,发音比较没有起伏变化,感觉上也较为冷漠无礼。
  「他就是极东人吗?看起来不像会藏着手里剑啊。」
  狸儿直率地脱口说出感想。
  的确,武先生完全没有在书上见过的忍者或武士特有的特征,但他的站姿所散发出的气息,也不禁让人觉得他确实来自有着忍者和武士的国家。
  仔细观察,武先生矮小的身躯上穿着西式服装,肩膀以下披着天鹅绒大衣,顶多三十岁上下。碧耀原先想既然是工头,应该是个更加年长的男人,却意外地相当年轻。他甚至连胡子也没留,光滑的下颔更彰显出他的娃娃脸。在认为蓄着浓密胡子、体格壮硕的男人才是美男的中域,对方应该无法被归进美男子行列。但是,无一丝赘肉的结实身躯,让碧耀联想到敏捷的小型野生动物。
  「是工头!」
  再也按捺不住的村民见到工头出现,更是怒上心头,不约而同地拥向大门。站在最前方的安少爷也被卷进人潮当中,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没人出声制止,大门前顷刻间陷入一片混乱。瓜皮帽男人发出尖锐的叫嚷,试图拦住村民,却因为语言不通,当然没人会听他说话。
  演变成暴动之后,想当然耳军队也开始行动。士兵用剑鞘或是步枪枪柄殴打村民,但反而引得村民更加愤慨激动,发狂般的咆哮声不断扩散开来。
  「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狸儿拉过碧耀的手臂,但碧耀甩开狸儿的手,继续站在原地。「你为什么不逃啊!老大娘会骂我的!」碧耀边抵抗着用浑身力气推她肩膀的狸儿,边瞪大双眼凝视着某一点。
  有个人正从宅邸里冲出来,跑进混乱的中心点。
  中域人和极东人都不可能拥有的、让人联想到蜂蜜的明亮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得格外耀眼。男人强行钻进你推我挤的村民和士兵之间,用着正确又流畅的中域语大喊:
  「工头说他会好好听你们说话!冷静一点!大家先冷静下来往后退!」
  果然——
  当时捕捉到的气就是这个人。向柚纪暗示她会再见到他的自己,没想到竟比柚纪还快再次遇见他,五味杂陈的心情渗进碧耀胸口。
  男人身上乌鸦色的合身大衣长及膝盖,金色钮扣密密地缝成一排。再加上黑色长裤和黑色皮靴,以及从肩膀垂至胸口、称作圣带的金线刺绣饰带,这身打扮据说是西域宗教天聆教的圣职者装束。
  「真是的!明明不会翻译,极东人还硬要戴着瓜皮帽出来多管闲事,情况才会变得这么棘手!」
  男人俊美的五官上有双带着神秘气质的浅灰绿色眼睛,口中却说着不仅正确,甚至比土生土长的中域人还要流利的毒辣批评,这副反差甚大的模样,也依然让人觉得很奇妙。
  就在西域人出面翻译,暴动看似就要平息下来时——
  「你这个白鬼子想站在极东人那一边吗!」
  一名情绪激昂的村民却发出粗野的咆哮,揪起西域人的衣领。村民是个似乎对自己的臂力极有自信、如熊般魁梧的蓄胡男子。相较之下,西域人体型修长,就算想说好听话,看来也不像有着高强的武功。
  这时,一道矮小的人影身手矫捷地切入两人之间。是「武先生」——他一把扣住巨汉想朝西域人挥拳的手臂,随即压低身子钻进巨汉的腹部下方,刹那间巨汉的身躯像是失去了重力般往上浮起。
  「咦?」
  巨汉发出愣怔的叫声,在半空中被武先生旋转了一圈后抛向地面,同时重力也像是重新恢复了般,腰部撞在地面上,发出轰隆巨响。
  原先所有人还蜂拥成一团互相推挤,此时都愕然地大声惊呼,飞快后退,在巨汉周围腾出一圈空间。
  不仅是村民,连西域男子也像被雷打中一般,一时间只是呆站在原地;直到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暴动瞬间化解,带着白色烟雾的风吹过鸦雀无声的大门前。巨汉似乎还没理解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仰躺在地,眼珠子无措地直打转。
  武先生依然保持着压低身子的姿势,抓着巨汉的衣袖,忿忿然地用极东语对他说了些什么。尽管听不懂极东语,但巨汉那和熊没两样的壮硕身躯,还是像小猫一样瑟瑟发抖起来。毕竟对方轻轻松松地就将体重有两倍重的自己抛进空中,还眨眼间就压制在地,简直就像使了妖术一样。不,那一定就是忍者的招术吧——包括碧耀在内,想必每个村民都这么认为。果然,极东中还有忍者。
  武先生放开巨汉的袖子,眯起双眸,目光锐利地朝村民瞥来一眼,同时将手伸进大衣怀里。
  当他的手从怀里抽出来时,已握着一个散发出黝黑光泽的铁块。
  铁块的长度为半尺再多一点。和军队携带的步枪不一样,那是能单手操作,称作手枪的东西。不论是宽口径的枪身还是枪柄,上头都点缀着金子,外形优雅迷人,但同时也能用其美丽的外表眨眼间夺走人的性命;那是源自西域的不祥力量。村民瞬间发出喧哗,但很快又归于冰冷的寂静。
  武先生笔直地伸长手臂,枪口却不是对准呆立不动的村民或巨汉,而是毫不迟疑地瞄准了西域男子的额头。见到这出乎意料的发展,村民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西域男子也微微瞠大浅色的双瞳,最后轻耸了下肩,乖乖举高双手。巨汉错失了起身的良机,死盯着就在自己脸部正上方的枪口。
  武先生轻摇了摇枪口指向宅邸,只听见他用极东语简短地命令道:
  「回去。」

  Ⅲ

  「你真的明白自己的立场吗?虽说是软禁,但我们现在可是限制了你的自由,你随便跑到外头去,我会很困扰。」
  武智用力皱起眉,边发牢骚边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由于他的身材短小精悍,西域制的坚固桃花心木椅一点摇晃也没有。但诚如他刚才华丽的投技所表现出来的,如果光看体型就小他,可是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伊鲁克对他抱持的印象就是:这男人真像头郊狼【※郊狼(coyote),也作草原狼,产于北美,狼的近亲。身形娇小,常单独狩猎。】。
  伊鲁克脱下长长的大衣,挂在武智对面椅子的椅背上,随意地拉松衬衫的领口后坐了下来。椅子虽是西域式,但椅面和椅背上的靠垫都是用中域产的丝绸做成——也就是中域风器物;在这座极东人宅邸,日常家具之间随处可见中域风的西域制品。建盖这座宅邸的初任极东人工头,也就是武智五任前的工头,好像是中域风器物的爱好者。
  这里不是办公室,而是武智的私人房间。只有在这间房间里,伊鲁克才能不必在意自己是俘虏的立场,对等地与极东人的上校说话。
  「你刚才那是空手道吗?」
  伊鲁克一派悠哉地对武智的抱怨充耳不闻,改变话题。两人对话时都使用西域语。武智接下前任工头的位置、被派到这座矿山来才半年,还不熟悉中域语,但由于会在西域留学,西域语的程度倒是足以进行日常对话。因两人的共通语言只有西域语,伊鲁克也久违地说起西域语。这几年来,反倒是中域语成了他的母语,但没想到幼年时期深深烙在自己身上的语言,还没被彻底遗忘,一旦经过喉咙,舌头就径自灵活地动了起来。
  「那是柔道,我没练过空手道。」
  「柔道?这我就没听过了。我还以为极东人全都是忍术和空手道的高手呢,真教我有点失望。」
  「那可真是抱歉。说到这个,倒是中域人……」
  武智相当不满地鼓起脸颊、噘起嘴。摆出这副表情后,原本的娃娃脸看来又更像小孩子了。听说他已经年过三十五岁,但是西域人伊鲁克实在怎么看都不像。依武智的长相和身高,若在西域,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小孩子。尽管他们的年龄差了快一倍,却因为长相关系,伊鲁克和他对话时就是会不由自主变得没大没小;武智也常叨念他:「西域人太不尊敬长辈了。」
  眼前的男人名字是武智勒,换个说法就是勒•武智。上面两字是姓,下面一字是名,但如果从姓氏中取一个字的话,也能当作寻常的中域名字,所以拉瓦村的村民都称呼他为「武先生」。
  「我刚才对那个大块头男人说:『我还以为中域人全都是武功高手,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见武智像个少年般因梦想和憧憬幻灭而感到沮丧,甚至还颤抖地握紧拳头、大感遗憾地嘟嘟哝哝,伊鲁克不由得放声大笑。
  「彼此彼此嘛!」
  得知当时让不懂极东语的村民全都僵在原地的那番话其实是这个意思后,伊鲁克会捧腹大笑也是理所当然。
  「哼,你看来心情很好嘛。」
  「我哪一天心情好过了,我每天心情都郁闷得不得了。」
  伴随着椅子的吱嘎作响声,伊鲁克仰头看向天花板,笑意止息后,不正经地说出真心话。但他马上又转换心情撑起后背,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朝武智探出身子。
  「你打算怎么回复村里那帮人?虽然我无法理解他们口中的龙脉那种迷信,但确实也触及了一些事实。毕竟他们是代代在这片土地生活的居民,会依本能察觉到土和水质产生了变化吧。」
  「我会向本国报告。但是,应该不可能撤退吧。」
  「我认为在他们向首都上报前撤退比较好喔。如果这是真的,你们就得付大笔赔偿金给村民和工人,吭也不能吭一声。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你们这种行为毋庸置疑是矿害。」
  「我也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现阶段我难以接受你的提议。我会要求本国派调查员过来。」
  「至少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停止精炼所的运作吧。灾情会继续扩大的。」
  「不可能。」
  武智眉毛挑也不挑一下,断然否决。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伊鲁克啧了一声,又重重地将往前探出的身子靠回椅背上。武智则是仅在椅面上坐了一小块面积,背脊挺得笔直,拳头分别放在左右两边的膝盖上。明明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将扣子扣到立领的最上面那一颗,丝毫没有放松懈怠。又不是在拍证件照,这家伙不觉得难受吗?虽听说过极东人是非常一板一眼的民族,但伊鲁克与武智相处时,总会有些呼吸困难。尽管外表上无法区分,但中域人和极东人的民族性上根本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武智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在西域,矿害也仍然相当少见。近年来近代化的脚步急远加快,等到将来这个问题演变成再也无法忽视的规模时,众人也将不得不体认到这个事实。但现在就算跟他们说矿害诉讼或是赔偿受害人这种事情,他们也只会视为无稽之谈。
  此时有人敲了敲房门,以极东语唤道:
  「上校。」
  待在这栋宅郦期间,这是伊鲁克渐渐听得懂的几个单字之一,也就是武智的官阶。考虑到武智的年龄,伊鲁克总觉得这个官位有些太高了;但毕竟武智是以极东代表远赴异国,没有这点身分的话,就太不体面了吧。
  武智以极东语简短回应,允许对方入内;出现的是武智的部下,就是刚才穿着让人联想到中域文官的宽松长袍、戴着瓜皮帽的微眫男子。由于难得来到中域,他似乎是抱着观光的心态做这身打扮。听说瓜皮帽男子因为喜欢中域文学,又略懂中域语,才会志愿担任翻译,跟着武智来到这里;但来到当地后,才发现他学到的中域语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武智是个军人,这座矿山隶属于军方管辖,主要是开采原料再提供给与极东军方有关的工厂。现在极东正进入军事帝国时代(话虽如此,这个国家长年都由武士统治,原本传统上就是军事国家),因此相中资源丰富的中域,向中域政府取得了开采许可。「工头」在中域语中,是指矿山等地方的拥有者;但正确地说,武智本身并不是工头,在这种情况下,工头应该算是极东军或是极东政府吧。
  瓜皮帽男子用着尖锐又刺耳的嗓音向武智报告了一些事。武智点点头后,转向伊鲁克翻成西域语。看来是约好和方才来访的拉瓦村代表——名为安道保的男子——将在三天后重新召开会谈。
  瓜皮帽男子结束报告后,仍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站在原地,因此武智蹙起眉催促他。瓜皮帽男子只是不发一语地对着武智摇头,但看向伊鲁克时,却是露骨地投来愤恨的目光。伊鲁克斜眼看向瓜皮帽男子,耸了耸肩。
  「看来瓜皮帽大人是对俘虏惬意地待在上校的私室里感到不满吧。明明连一杯茶也没奉上来。」
  大概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戏谵,瓜皮帽男子又用尖锐的嗓音激动愤慨地说了些什么,但伊鲁克听不懂。
  「他刚说了什么?」
  「他说:『西洋鬼子,注意你的态度!原本你现在应该被关进牢里的,还不感谢上校的宽宏大量!』」
  听了武智的翻译后,伊鲁克半点也不感恩地嗤笑一声。明知道对方听不懂,他还是用更加挑衅的语调对着瓜皮帽男子说:
  「你可别搞错了,握有你们弱点的人是我。只要我想,我大可以向中域政府告发你们极东人正在不当残害中域人民。你那颗空空如也的西瓜脑袋可能无法理解吧,但这是矿毒。在精炼锡矿和亚铅矿时所排出的有毒物质会渗进河川和土壤里,毒害在村里取得的农作物和饮用水。由于是从十五年前开始慢慢渗透,才会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但那些直接接触有毒物质的矿工会在短时间内就出现症状。你们再继续漠视下去的话,之后就算引发暴动也不足为奇。有必要的话,由我出面煽动也行。」
  由于一直与武智说话,伊鲁克说的是西域语,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对方是以翻译的身分过来,至少简单的话听得懂吧。于是他用简单的文法将刚才的话翻成中域语,缓慢并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说:
  「听好了,我要,煽动当地人。用武力,向你们抗议。」
  间隔了一段可能是在脑海中将中域语转换成极东语的时间后,瓜皮帽男子很快地脸色变得铁青,尖锐沙哑地大喊:
  「上、上校!」
  看来是勉强听懂了。如果连这么简单的句子也听不懂,那么特地重说一次的自己就太蠢了。瓜皮帽男子伸手指着自己,用中域语口沫横飞地连声喊道:「危险份子!」「间谍!」「枪杀!」「包子!」为什么他老是只记得这种危险的单字啊?(不过其中也掺杂了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单字。)伊鲁克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偏好的中域文学究竟都是什么类型。
  「……义男。」
  一直安静倾听的武智不耐烦地挥手,让瓜皮帽男子闭嘴。武智先用极东语,接着又用感觉上发音比西域人还标准的西域语,分别向瓜皮帽义男先生和伊鲁克两人说道:
  「由于本国担心会造成国际冲突,已经严格命令过我们,绝不能伤害这名西域人。但是视当时的情况,我也会自己下判断杀了他。有必要的话,我不会有任何迟疑,一切责任由我来担。」
  武智眯细的双眼让人联想到极东锋利的单刃剑。「这就是所谓的格杀勿论吗?」伊鲁克用学到一点皮毛的极东语调侃道,但同时后背冒出冷汗。武智尽管顽固,至今却也都会站在中立的立场听他说话,甚至也承诺会要求本国展开调查,但眼前这个正经八百的男人一旦真的判定有必要,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吧。
  「说够了的话,就下去吧,我很快也宣让俘虏离开。」
  瓜皮帽男子貌似还想说些什么,但上司都已明白下令,他也无法再反驳;恨恨地朝伊鲁克瞪来一眼后,气得圆帽子顶端快冒出烟来似地大步离开房间。武智「哎呀呀」地叹了口气,伊鲁克也同样「哎呀呀」地耸了耸肩。
  「『义男』不是武士吧?」
  「他家是华族【※贵族阶层。】,欣赏中域文物也是华族的嗜好之一吧。老实说,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换言之,未来会成为我的妹婿,所以不能对他太苛刻。」
  「咦……令妹的品味真差耶。」
  伊鲁克不由得老实地脱口说出感想,但武智没有反驳,这个反应表现出了武智对这桩婚约的个人看法。看来武智对义男的评价也和伊鲁克差不了多少。
  「那么,我也看在令妹婿的分上,有点俘虏的样子吧。」
  伊鲁克捞起大衣起身,不再看武智一眼,也无法看,因为反胃的感觉忽然袭来,他光是掩饰这点就已竭尽全力。
  走出武智的房间迈步前行后,站在门边待命的一名士兵就默然不语地离开墙边,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虽说伊鲁克还算能自由行动,但要是让俘虏独自在宅邸里走来走去,就无法起到示威作用。武智称呼这名士兵为「铃木」,无论伊鲁克去哪里,铃木总会隔着两步,像尾巴般跟在他后头。铃木这个姓氏在中域里就好比是「张王李赵」吧,在极东里应该也是十分常见的姓氏之一。虽然很失礼,但铃木的人就和名字一样,是个缺乏个性、存在感很薄弱的男人。真要论及显眼特征的话,就只有那双细长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打瞌睡的小眼睛。话说回来,铃木也不会开口说过一句话,所以伊鲁克也不记得他的声音。
  ——妹妹。
  仅是记忆稍微被掀开,他依然痛苦得想吐。
  伊鲁克也曾经有过妹妹,虽只是在天聆教的孤儿院里一起长大,没有血缘关系,但大家就和家人没有两样。
  他曾经有过妹妹。她的存在,早已成为了过去式。

  表面上遭到软禁,但待遇算是食客的伊鲁克,就住在位于宅邸最高楼层、能从门外上锁的一间客房里。深夜当然会不容分说地上锁,不准他外出。伊鲁克撇下照例又不发一语地站在门边的铃木后,一进房里就将大衣抛在床上,直接走向装设在门口附近的洗脸台,将脸埋进去。由于胃里没有任何东西可吐,他只是不停地干呕。
  拉瓦村里当然还未整顿好供水系统。新牌高原的土壤贫瘠,所以都是以灌溉方式将水引进棉花田,但一般村民还没有在住家里引进自来水或下水道的概念,只有这栋宅邸会从专用的储水槽引进自来水。
  扭开熏金色的水龙头,涓涓的细小水流流了出来。伊鲁克直接将口对着水龙头,大口喝下有着金属味道的水,终于觉得舒服了点,吁口气抬起头来。洗脸台上方的墙壁上,是一面有着精致银制镜框的中域风镜子。
  这时,映照在昏暗镜中的自己,忽然出现了变化。
  伴随着有种异物压迫着食道往上涌来的感觉,喉结出现了由下往上突出的诡异隆起。怔怔地凝视着镜子的两只眼睛,像要将眼球推出眼窝外般张得如铜铃大,两边嘴角则一路上扬到左右两侧的脸颊边,做出新月形的笑脸。和自己的声音全然不同、就像胡乱拉着小提琴般的尖锐沙哑嗓音,夺走了自己的声带开始说话。不仅音色,连语气也完全是不同人。
  「伊鲁克,别在那家伙的房里待太久啦。咱很怕那个极东人,你知道吗?听说忍者都是藏在水里头再施展忍术。人类虽然不像咱们一样能在水里呼吸,但忍者却能衔着竹筒呼吸耶。咱们坐在莲叶上放松休息时,经常被他们吓到,心脏差点负荷不了哩!」
  「武智是武士,不是忍者。」
  将声音的主人压回喉咙深处后,这次换伊鲁克用声带说话;映照在镜子里的脸也变回原样。但很快地,声带又被夺走,眼珠子也往外突出、嘴角高高勾起。
  「极东人白天是武士,晚上就会变成忍者喔!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消息啊?」
  伊鲁克又夺回声带,半眯起眼。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真是再诡异不过的单人喜剧,要是被武智撞见了,他有可能会大喝一声「妖怪!」然后一刀劈了自己。幸好这家伙讨厌武智,只要武智在的时候就会乖乖待在肚子里头,真教人不胜感激。
  「乖乖缩回去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脸。」
  为了不让应该还在门外的铃木起疑,伊鲁克压低音量忿忿然说道(但就算被听见了,他总觉得铃木也不会向武智告状,可能是因为自己没见他说过话吧),然后就背对着镜子离开洗脸台。
  「因为你想起了妹妹的事吗?因为咱吃了你妹妹?可是咱吃了她,也等于是你吃了她啊?」「别一直罗哩叭唆,我杀了你喔。」伊鲁克扫视房间,想找到能让这个妖怪闭嘴的道具。有棍棒的话自然最好,但房内的家具只有书桌、椅子和床铺这种生活最低限度的必需品。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了,你也明白的吧,如果要杀了咱,你也会死。可是,在你的宗教里,自杀是最大的罪过,所以你不能选择自杀。对了,你只要改变信仰,加入武士之国不就好了吗?听说在武士之国里,自己切腹是种美德喔。」
  没棍棒的话,那也没办法了。伊鲁克抓住椅脚,举高至眼前。「我说过了吧——」「喂、喂!伊鲁克?你想做什——」再将椅脚前端朝着发出惊慌话声的自己肚子——
  「叫你——闭嘴!」
  卯足全力地刺了下去。
  「喎恶……真不敢相信……」
  声音的主人发出被压扁蟾蜍的呻吟声后,承受不住地在肚子里痛得昏过去。共有着胃部的伊鲁克,当然也承接下了同样的重创。他很少做这么愚蠢的事,但这也代表着他有多么无法忍受肚子里怪物说的话。
  「该死,为什么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受罪……」
  伊鲁克弯腰跪在地上。他刚才把心一狠使出全力,但看来使得太过头了。他抱着又热又疼的肚子,半爬行地移动至床铺,爬上床后不支倒下。
  蟾蜍正在肚子深处抽噎啜泣,让伊鲁克觉得好像是暴力相向的自己不对。他知道这家伙本身没有恶意,也是个老实乖巧的家伙,但根本上的本质却是邪恶的,所以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惹人不快的可怕言语。它们的存在本身与人类大相径庭,思考模式也与人类有着偌大的落差,怎么样也无法理解人们眼中善恶的界线。
  在中域,它们被称作「蛊」;简单来说,就是附在人身上的怪物,而实际上也无法否认它们确实就是妖怪。
  「夷,已经嗅不到珞尹的气味了吗?」
  他趴在床上,提出这个在旁人看来像在自言自语的问题后,左脚的肌肉就过意不去地蜷缩起来。和肚子里聒噪的蟾蜍不一样,左脚上的这家伙既内向又纤细敏感,甚至还让人不由得无谓地为它担心,怪物太纤细敏感的话,很难以怪物的身分活下去吧。
  栖宿在胃里的是蟾蜍蛊,卑褛;栖宿在左脚上的则是黑犬蛊,夷。
  话说回来,会踏进这片新牌高原,就是为了追寻那个让这些怪物附在伊鲁克身上的罪魁祸首——正确来说,他是靠着夷的嗅觉一路嗅着味道,才会来到这里。
  珞尹确实曾经过新牌高原,但似乎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味道已淡得快要消失,夷无法再靠嗅觉追踪到他。就在跟丢了对方的行踪、无计可施之际,伊鲁克偶然间发现到了正腐蚀着这个村子的矿害。伊鲁克本想劝劝工头,才会来到极东人宅邸,极东人却以为他想「勒索」,而将他关起来,然后一直到现在。对矿山的经营者来说,若放了伊鲁克,让他向当地居民和劳工灌输不必要的知识,当然很不利吧。

  □

  软禁状态下的伊鲁克也无事可做,就一直赖在床上到晚上。武智邀请他一同吃晚餐,但时间过得越久,腹部的疼痛就越加剧烈,所以他婉拒了。
  「伊鲁克,你太过分了。伊鲁克,好痛喔。」
  卑褛偶尔也会跑出来向他哭诉。
  「我也很痛啊。」
  「你太乱来了啦。想死的话,别给咱们添麻烦,你自己想想办法嘛。」
  「我又不是想死。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给谁添麻烦啊。」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愤怒就变成了无奈。虽然搞不懂为什么,但结果通常都是他先低头认输。明明它们将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自己也打从心底憎恨它们,只觉得它们思心,一点也不可爱,也想尽快找到方法让它们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切断孽缘,根本不打算和它们和平共处啊。
  「……抱歉,我做得太过火了。」
  伊鲁克将脸颊贴在寝具上,叹了口气后道歉。卑褛很单纯地就此恢复了好心情。
  「那么,等肚子不痛了之后,咱们就偷溜去酒馆吧。这栋宅邸提供的伙食不合咱的胃口,因为连蝗虫和蜂蛹也没有嘛。其实生蝗虫才是最棒的美食,但咱可以让个几步,吃酒馆里下酒的盐汆蝗虫就好。」
  「别得寸进尺了,我要点炸蝗虫罗。」
  「呜哇!千万不要,这一点也不好笑。你是明知中域人有多么爱将咱们做成炸青蛙,还故意这么说的吗?连青蛙和狗都吃,咱真无法理解中域人奇怪的食物品味。」
  「蝗虫是超级美食,炸青蛙却被归类成奇怪的食物?你的标准也太让人想吐嘈了吧。」
  「是吗?」
  尽管不这么认为,卑褛还是开心地鼓起喉结,「嘓呵呵」地笑了。腹部又因此痛了起来,「痛死了——」「痛死了——」共有一个胃的一人一蛊先后发出呻吟。
  夷轻轻地将脚挨向疼痛的地方,因此伊鲁克抱住脚缩成一团。虽然他一直很怀疑夷是不是普通的狗,但狗的体温似乎都比人类高一些。这种感觉就像被毛茸茸的兽毛包覆住般,疼痛多少被缓和了些许。
  由于伊鲁克已经睡惯较硬的中域式床铺,这时较有弹性的西域床垫,反而因为太软而让他静不下心,但睡意仍是逐渐袭来。他将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不晓得失去意识多久,直到听见房门外有说话声,伊鲁克才张眼醒来。
  「上校……」
  伊鲁克隐约听到了这句极东语。虽是第一次听见,但应该是守卫铃木的声音吧;和外表一样,说话语气也很平板单调。接着是打开门锁的声音。看来现在已是得锁上门锁的时间了,别想偷溜去宿舍街的酒馆了。伊鲁克顿觉饥肠辘辘。
  伊鲁克在床上坐起身子的同时,房门也刚好打开,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照射进来。一道人影背对着细长的光柱走了进来,身高虽然不高,但肌肉结实,是武智。后头铃木再次关上了门扉。
  走廊上的灯光被挡住后,只有书桌上微微摇曳的油灯火光照亮了武智。细长的双眸反射出阴沉浑浊的光芒,感觉不到他平时那种明亮又锋利的眼神。见到武智的样子与白天不同,伊鲁克起了戒心,将单脚垂放在地板上,不着痕迹地做出防御动作。
  「上校,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很抱歉婉拒了你的晚餐邀约。」
  伊鲁克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主动出声攀谈。
  「嗯,那件事没关系。」
  武智以西域语回答,身子东倒西歪地走来,将陶瓷酒壶放在书桌上。浓厚的酒臭味飘了过来。
  「一个位居总监的人却醉醺醺的,这样子好吗?」
  「陪我一起喝吧,还是说西域的神禁止你喝酒?」
  「不,只是小酌的话那倒无妨。」
  见武智将带来的酒杯递过来,伊鲁克起身伸手接下。武智拿起酒壶倒酒后,只见微浊的白色液体在油灯的光线下边摇曳着边注满酒杯。
  「这是我国的酒。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本国带过来的。」
  武智也在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先恭敬地两手拿着酒杯敬礼后,旋即压到唇边一口饮尽。伊鲁克就连中域的酒都不太合胃口了,所以坦白说,也有些害怕第一次喝的极东酒,但他还是学着武智一口气喝干。
  「呜哇,这酒真烈!」
  酒虽然很爽快地滑过了喉咙,但喝下肚后,胃部就像着了火般猛然发热。伊鲁克皱着脸擦拭嘴角时,武智又不容分说地倒了第三朴,接着也斟满自己的酒杯,一仰而尽。
  「喂、喂,上校,你没事吧?」
  「你指什么?」
  武智边喝酒边闹别扭地瞪向伊鲁克,双眼显得有些发直。武智看来不是那种会借酒浇愁的傻瓜,但他今晚真的很不对劲。
  武智若再继续倒酒,伊鲁克绝对承受不住;因此他拿着酒杯退到床边,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酒。武智则坐在椅子上,缩起背、手支在书桌上托腮,不停地自斟自饮。椅脚似乎是刚才敲肚子时撞歪了,从这里看去显得有些不稳。
  「今天下午,我收到了本国送来的电报。」
  「是调查矿毒那件事吗?」
  伊鲁克不禁往前探出身子,但武智懒洋洋地挥了挥酒壶。
  「不,对你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私事。义男明年春天就会卸下任务回到祖国。嗯,也就是会和更有用的翻译人员交接。然后听说一回国就会举行婚礼……和我妹妹。」
  「……嗯。」
  伊鲁克也只能如此回应。一般而言这应该值得庆祝,但眼下的气氛他也无法说声恭喜。一般人会为了妹妹要结婚这种喜事而如此意志消沉吗?武智的神情仿佛是现世中所有的苦涩都浓缩压在了自己身上那般,甚至让人觉得滑稽。
  「令妹几岁了?」
  「十八。因为是同父异母,所以和我差了很多岁。」
  「喔……和我差不多嘛。」
  「你几岁?」
  「十九。」
  「……嗯。」
  明明是问的人,武智自己却没什么反应地随声附和,但又突然僵在原地陷入沉默。总觉得有一阵空虚的冷风咻地吹过两人之间。
  「十九!?你别骗人了!」
  武智瞠大细长的双眼,冷不防地没头没尾大喊。
  「我干嘛骗你。」
  伊鲁克撇下嘴角,半眯起眼反驳。
  「没骗人的话,你就是诈欺。就算再加个十岁,所有人也都会相信喔!」
  「喂,你太失礼了吧,我心灵受到重创了喔。这不能怪我吧,只能怪中域人和极东人都太娃娃脸了。」
  「这不是外表的问题,是因为你的态度太目中无人了。竟然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整整是我年纪的一半嘛!」
  「一半,这么说来……你三十八岁!?」
  这回换伊鲁克发出错愕的大叫声。武智趴在桌上,捂着脸发出呻吟。有这么幻灭吗?伊鲁克难以释怀地瞪着武智。反倒是武智就算再减个十岁,大家也都会相信吧。
  「……我是明知道义男说的中域语根本派不上用场,还强行要求带他到这里来。」
  从武智捂着脸庞的手臂下方,传来了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因为我想,毕竟是在异国,又是未开发的土地……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他丧命,也只能说是他运气不好吧。」
  阴郁的话声伴随着重量,渐次沉进火光摇曳的昏暗底部。仅隔了一拍之后,伊鲁克就明白武智委婉说词底下隐藏的真意,忍不住瞪大眼睛。
  「上校,你的意思是……」
  伊鲁克险些失手拿不住酒杯,几滴酒洒在了膝盖上,夷瞬间惊得一跳。看来接下来的话题会很沉重,伊鲁克啜饮着杯里剩余的酒,胃部越变越热。
  「为了和义男的家族攀上关系,武智本家才会强行撮合这段姻缘。我一点也不想让妹妹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她才十八岁而已,今后将会靠着自己累积经验,找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吧。现在我国也开始风行自由恋爱。所以我……要将义男……」
  就算喝醉了,这个男人也不会掉以轻心地将这种计划泄露给其他人知道吧。但因为伊鲁克不是极东人也不是中域人,而是西域人,基本上和武智现在的立场没有利害关系,所以才会将伊鲁克当作倾吐对象吧。虽然不晓得身为极东人的武智是否知道忏悔这个词,但该说是刚好吗?聆听迷惘人们的告解,正是天聆教牧师伊鲁克的工作。
  「我不是不能明白上校的心情,但是令妹婿并没有罪过。就算憎恨身边的人,也只会招来不幸而已。」
  身为牧师,基本上他还是必须试着说服武智,但武智当然也很清楚这些伦理道德——他是在非常清楚的前提下准备行动。
  「……我会在冬季,杀了……义男。」
  武智支撑在书桌上的手肘忽然往下滑开,手中的酒杯也跟着掉落在地。空空如也的酒杯在地板上匡啷作响地画着圆形,最后歪歪地停了下来。
  看样子是睡着了,低沉的鼾声开始从贴在一起的桌面与额头之间传出。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仅来到了这种鬼地方,还得听他说这些沉重的话……早知道该喝醉之后再听。」
  伊鲁克搔着头发嘟哝抱怨,捡起武智掉落的酒杯,脚步却忽然有些不稳。「嗯?」他伸出手撑着桌沿。虽说只喝了两杯,但毕竟是不习惯的异国酒,看来自己可能有些醉了。
  伊鲁克将酒杯放在桌上。
  「上校,你别睡在这里,床只有一张耶。」
  伊鲁克伸手摇了摇武智的肩膀,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早早就喝醉了吧,武智发出鼾声呼呼大睡。不仅酒品不好,又单方面向他人倾吐听了会让人抑郁不快的话题,结果自己倒头就睡,真是太差劲了。
  那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总监睡在俘虏的房间里吧。叫铃木送他回房吧。
  就在伊鲁克转向门扉时,夷忽然停在原地,害他差点扭伤脚。
  「夷?搞什么啊……」
  鞋底紧贴在地板上,左脚动也不动。环顾四周,伊鲁克没见到任何会让黑狗在意的东西,也不可能会有它害怕的猫咪。左脚传来细微的颤抖,但当中并没有畏惧的感觉——反倒比较像是兴奋的颤抖?
  「喂,卑褛,夷发现到什么事了?」
  伊鲁克询问后,仍然没有回应。平常总在不必要时跑出来凑热闹的蟾蜍,不知为何现在却窝在肚子里闷不吭声。不得已之下,伊鲁克只好拖着宛如成了棍棒的左脚,挨近门扉的内侧,敲了敲门。房门随即从外打开,铃木那张有着细针般小眼睛的脸庞探了进来。
  「上校喝醉了,你来帮个忙吧。还有,有什么不寻常的状况吗?」
  尽管对方应该听不懂,伊鲁克还是用中域语说道。铃木那如同圆头小木偶人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也没有做出听不懂的歪头或蹙眉这些动作。见他面无表情得如此彻底,伊鲁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无奈地竖起拇指指向房里,铃木认出了趴在桌上的武智后,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默默地走进房间。
  就在这时,一种类似地鸣、断断续续的低沉声响从某处传来。
  夷又传来了细微的颤抖。夷靠着它敏锐的听觉,已经早一步听到了这个声音;如果它是具有实体的狗,应该正发出威吓性的低嗥吧。
  由于夷又开始遵照他的意志行动,伊鲁克冲向房间的窗户。毕竟这里也是俘虏的房间,所以窗户无法打开。房间位在三楼,斜下方可以看见设于宅邸正前方的门廊屋顶。
  在环绕着宅鄙前庭而立的栅栏前方,有许多亮光在摇动。是火把的火光。男人浑厚的呐喊伴着摇曳的光芒,将窗户玻璃撼得微微晃动。
  从火把的数量来看,现场人数应该不少。在呈现不规则摇晃的略红火光缝隙间,有无数的人影摇动。数十人,说不定还超过一百人。是白天前来抗议的村民吗?但已经说好三天后会谈,应该已暂时取得他们的谅解,村民也撤退了吧。况且,规模与白天也差太多了;如此浩大的队伍和气势,以及成群壮年男子所散发出的压迫感——
  「……是矿工吗?」
  如果是从中域各地雇来的矿山劳工,就能轻易达到这种规模。而且全都是正值壮年的男人,一旦化身为暴徒,将成为比贫瘠乡村村民更可怕的威胁。
  「不管你是用泼水还是什么方法,总之快点叫醒总监!」
  伊鲁克回头看向房内,焦急地朝着铃木大喊,但说中域语也没用。
  「上校,快醒来!」
  伊鲁克自己冲上前想摇醒武智,但他虚脱的身体只是无力地倒在伊鲁克身上。伊鲁克啧了声,把手绕过武智两边的腋下,将他拖到位于房间角落的洗脸台。铃木先行绕到前头打开洗脸台的水龙头。作为一名部下,看来铃木远比瓜皮帽义男先生还要有用且机灵。走廊前方隐隐传来瓜皮帽男子尖锐的大嚷声,想必是在寻找不在办公室也不在自己房里的武智。如果是武智,可能会真心认为与其让妹婿看到自己现在的糗态,不如切腹自杀还比较干脆。
  伊鲁克毫不犹豫地将武智的头压进已注满冷水的洗脸台里,接着就将武智交给铃木,再次守在窗边。
  「竟然好死不死像算准时机似地挑今天晚上……」
  自言自语之后,伊鲁克恍然醒悟——就像算准时机一样……难不成就是有某个人刻意挑在总监喝得酩酊大醉的今晚,唆使矿工发动暴动?外部的人不可能知道武智今晚喝醉,如果自己的推理没有错,那么宅邸里就有内奸。难道是义男察觉到武智的想法……这个念头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伊鲁克直觉这个可能性很低。
  如果是要求改善劳工条件的示威游行,应该会高举着标语牌,但也没见到这一类东西。看暴徒的气势,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袭击宅邸,手中还高举着十字镐和铁铲等凶器敲打铁栅栏,冰冷无情的金属撞击声甚至传到了三楼,也有人爬上栅栏想跳进来。当然,武智旗下的士兵全都出面镇压,但在司令官醉得不省人事的状况下,看来也无人能上场指挥士兵。尽管士兵将枪托和剑柄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去,推开从外压迫的暴徒,但无论是数量还是气势,全都是暴徒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一记枪声响起。在始终无人下达开枪许可的情况下(因为有权下令的司令官不在),似乎终于有士兵按捺不住了。
  霎时尖叫声四起,挤成一团的暴徒中出现了一小块像被凿了个洞般的空间。从这里无法看出是否有人被枪击中。
  畏缩恐惧了一瞬之后,这记枪响让暴徒更加愤怒激动,人群中爆出了几欲划破夜空的震耳怒吼。暴徒接连将火把丢进栅栏内侧,趁着士兵忙于灭火之际,不断有人爬过栅栏。鲜红的火焰狰狞地照亮了像被什么东西附身般、无比亢奋的大批暴徒。
  「这下子大事不妙了。」
  伊鲁克再也无法袖手旁观。要是暴徒拥进了宅邸,连他也会有危险。
  「唔唔……」
  身后传来呻吟声。回过头,只见武智正在铃木的搀扶下站起身子。他将手支在洗脸台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
  「上校,我劝你赶快逃离,那帮人似乎不是来和你谈判的喔。」
  「发生什么事了……?」
  「这应该不算是暴动了,说是土匪来袭比较贴切吧。」
  烟灰的臭味也飘进了房内。俄顷间,楼下变得人声嘈杂,粗暴的脚步声和怒吼接连响起,偶尔也夹杂了几记枪响。
  听见枪声后,武智的表情立时绷起;原本像是覆盖了一层浑浊薄膜的双眼,也恢复了锋利的神采。武智的身体应该还不太听使唤,但一旦清醒过来,动作仍是灵活又无一丝停顿。武智马上冲到窗边,很快掌握了情况。
  这时,有人从外头将石子丢向武智靠着的窗户。
  「工头就在那里!」
  其中一人疾呼后,其他人呼应地异口同声呐喊。
  「是对工作感到不满的人吧,这完全是我的失误。你和这件事没关系,快点逃吧,我会吩咐铃木带你到外面去。」
  武智回头语气凌厉地说完,又用极东语向铃木下达指示。伊鲁克却怎么也想不透地将手支在下颔上,皱起脸庞。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我总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就算是示威行动,但这么二话不说就袭击雇主的宅邸,未免太快了吧?」
  「上校!」
  这时瓜皮帽义男先生脸色大变地冲进房间,这个话题也因此被打断。尽管身上穿着睡衣,义男头上还是牢牢戴着瓜皮帽。他嫌碍事地一把推开伊鲁克和铃木两人,开始尖声以极东语向上司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大概是些没用的屁话吧)。
  「西域人先生,这边请。」
  铃木站在前头引领他。伊鲁克啧了一声后转过身,跟在铃木后头。不少含着煤灰的烟雾也飘进了三楼的走廊。伊鲁克用袖子捂住口鼻,小跑步地跟在铃木身后穿越烟雾。
  ……嗯?刚才好像……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盯着铃木因烟雾而变得朦胧的细长背影。虽然险些听漏——但刚才铃木好像是用中域语说话?
  内奸。
  方才闪过脑海的骇人字眼,仿佛在铃木背上浮出。不,铃木始终寸步不离地监视着自己,应该没机会和外部的人取得联系。更何况就算内奸真的存在,他又是基于什么目的要和外部的人串通?这点伊鲁克怎么想也想不通。
  暴徒已经彻底包围宅邸前方。铃木打开面向宅邸后方的一楼走廊窗户,要伊鲁克先走。伊鲁克将脚踩在窗框上,往外探出身子。高度应该不算高,但由于外头一片漆黑,仿佛要被吸进虚空里的错觉攫住了他。
  背后传来铃木的声音。
  「我只送你到这里,之后就请你靠自己的力量逃走吧。我们这回的目的是驱逐极东人,西域人不在目标当中。但是,将来我们也会铲除西域人。用肮脏的脚践踏了我们神龙的国土,极东和西域都一样罪孽深重。而谄媚讨好蛮邦、接受了屈辱开国的天子,也是同罪。」
  铃木用着缺乏个人特色的平板语调说道——但说的千真万确是中域语。伊鲁克无法得知他是怎么假扮成极东人,又如何以武智部下的身分混进来,但错不了,铃木的真实身分是中域人。对于铃木那深藏在不表露情感的细长双眼深处、带着危险气息的思想,伊鲁克不禁浑身颤栗,哑口无言地回望向铃木。
  煽动矿工引发暴动的幕后黑手确实存在,铃木也是其中一分子。伊鲁克也猜到了幕后黑手的真面目;主张这种思想的组织正是——
  铁器互相碰撞的声音也开始往宅邸后方逼近。就在伊鲁克的注意力被引开时,铃木推了他的后背一把。
  「咦?呜喔!」
  伊鲁克整个人失去平衡,从窗框坠向地面。虽然夷凭着敏捷身手着地了,身体方面却跟不上,往前扑倒后,手肘撞向地面。
  「这边!有个家伙从后面逃走了喔!」
  铃木突然一改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拉开嗓门刻意引来暴徒。「啊!你这混帐!」伊鲁克仰起头,本想抗议,但铃木用他细长的眼睛冷冷瞥来一眼后,就消失在宅邸内部的昏暗中。
  「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后面!快绕到后面去!」
  几声怒吼和脚步声渐次逼近。伊鲁克咒骂了声,之后沿着宅邸的外墙往远离暴徒的方向拔腿狂奔。

  极东人宅邸座落的岩石平台南侧称作宿舍街,矿工的宿舍和为矿工所设的旅店、酒馆及妓楼皆集中在这里。尽管已是深更半夜,宿舍街仍是一片喧哗吵闹。手持火把的矿工五、六人为一队,口中都杀气腾腾地吆喝着,不停地来回奔走;旅店和酒馆的小二、妓楼的姑娘也都四处逃窜。
  自十五年前开山以后,从包括武智在内就接连换了六任工头来看,可以推敲出这座矿山一直以来都缺乏具有远见的计划性开发。随着矿工增加,就只是毫无规划地不停扩建宿舍,如今弯弯曲曲的胡同离奇复杂,整座宿舍街俨然成了一座迷宫。
  伊鲁克穿梭在没窗户的墙壁仿佛要自左右两边将人压垮般的巷弄里,好几次都跑进了死胡同,只能掉头折返。带着酒臭味的嗝不断地从腹部涌上来,脚步摇摇晃晃。
  「卑褛,你这家伙,我还在想……嗝.你从刚才就异常安静……嗝……」
  共用一颗胃的蟾蜍,已因刚才武智灌的极东酒而喝醉了。四处东奔西跑之后,酒的后劲现在才开始发作;而且每次打嗝,腹部上的瘀青就加倍疼痛。虽然卑褛让他很火大,但自己白天的行为更是可恨。
  「唔嗝,极东酒真是太好喝了,嗝,再多拿一点来,伊鲁克。要是有蝗虫当下酒菜,那就更好了……唔嗝。」
  「你给我闭嘴!一点紧张感也没有……嗝,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啦……」
  「唔嗝,咱觉得好不舒服……好想吐。」
  「真巧,我现在也非常想把你吐出来,再把你踩得稀巴烂!嗝。」
  实在很难向他人说明只有胃喝醉了这种状况,胃就像成了肥大的心脏般,脉搏跳个不停;自己本身的意识应该是清醒的,却还是被喝醉酒般的思心不快感侵蚀。这种感觉也许更像是晕车,而且还是开在非常崎岖不平的凶险道路上。
  弯过难以一眼看到尽头的胡同转角时,出乎预期地,他突然置身在开阔的场所。是主要道路吗?只要沿着这条路笔直地向前走,应该就能逃进拉瓦村了,但是宽敞的道路上没有藏身之处,要回头走其他小路吗?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
  某个东西猛然往伊鲁克的侧头敲来。这个冲击使得他整个人往旁飞了出去,也没余力做防御动作,弹到地上滚了好几围,狠狠地撞到了肩膀和后背。
  「……嗝……嗝!」
  当他趴在地上痛得无法动弹时,身体又打了个嗝,破坏了紧张感。视觉与听觉霎时麻痹,令他无法掌握周遭的情况;头侧也痛得让他龇牙咧嘴,脑袋阵阵发麻。抬手一摸,掌心传来黏稠的触感。
  他的听觉率先恢复,周遭的声音重新回到耳中,但视觉仍是掺了杂讯般的灰色。
  「这家伙是工头那里的西域人。」
  头顶上方传来了数个盛气凌人的话声。
  「要怎么处置他?」
  「别管他的死活了,反正这家伙也是极东人的同伙。极东人和西域人一定是互相串通,在那栋宅邸里策谋不好的事情。」
  「喂,站起来。」
  有人拎住他的后领将他拖起来,喉咙一时间无法呼吸。鲜血沿着太阳穴流进单边的眼睛里,昏暗的视野有一边变成了红色。伊鲁克咳了一声,低垂着头,用沙哑的嗓音不屑地说道:
  「真受不了……受到挑拨的笨蛋比附身的妖怪还要恶质哩。嗝。」语尾还加上一记打嗝。
  「这家伙喝醉了耶。还真是悠哉啊。」
  男人们哄然大笑。红黑色的视野与太阳穴的疼痛互相呼应,就像明灭闪烁的光芒般,微微变亮后又暗了下来。好不容易视觉开始慢慢恢复,但其中一边仍覆着红色的薄膜。
  「我说了,喝醉的人——嗝。」又被打嗝打断。啊啊,烦死了!「不是——我啦!」
  伊鲁克在语尾加重语气,并以自己为轴心抬起左脚划圆一扫。那个揪着伊鲁克后领的男子双脚一歪,「呜喔!」惊叫一声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啊喔……」伊鲁克自己也失去了平衡跌坐在地。
  共有四、五个人包围着他吧。男人们手上各自拿着短棍和十字镐,健壮的上半身一看就知道是矿工。虽然说「幸好」好像也不太对,但刚才袭击自己的家伙手上拿的应该是短棍吧。如果是十字镐,现在他的脑袋早就飞出去了。
  「哇——痛死我了!」
  倒在地上的男子慢了几拍后,才发出凄厉的惨叫,开始在地上打滚。他抱住双脚,两边脚踝上分别喷出了鲜血。其他男人也一阵哗然,搞不清楚受伤的男人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好痛啊,娘、娘!」男人哭喊着向母亲求助。
  循着左脚划出的圆弧,地面上也出现了一圈遭到刨开的环状深沟。和肚子里只会在不必要的场合硬抢走人的声带、说些不必要废话的无脑蟾蜍不一样,左脚上的黑狗具有确切的攻击能力:若说有什么相似的东西,那就是镰刀。
  「光是没直接切断你的两条腿,你就该感激我了。西域里就有这么一则恐怖的童话,听说有个女孩无法脱下脚上的红色鞋子,就拜托樵夫砍断她的双脚。」
  伊鲁克弯起两边嘴角、刻意笑得无比邪恶,缓缓地站起身,只见矿工们都吓得往后缩。
  「不想受伤的话,就全部给我让开!」
  伊鲁克恶狠狠地说;为了牵制住众人,正想往前跨出一步时——
  「……嗯?」
  他的膝盖却忽然一软,又跌坐在地。伊鲁克试着直起膝盖,却使不上力气。矿工们也都一脸纳闷地面面相觑。
  左脚像在打嗝般,痉挛地抽动了下。
  是因为跑来跑去的关系吧,看来夷也终于醉了。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一见到伊鲁克无法动弹,原先害怕畏缩的矿工们,旋即换上了神气活现的笑容,只差没说「轮到我们了吧」,拿起武器朝他逼近。
  伊鲁克仰头望天,无奈地喃喃自语。
  「……喂,这下子根本死定了嘛。」

  Ⅳ

  油灯温暖的火光在眼角余光里微微摇晃,朦胧地照亮墙壁和天花板。室内?不是宿舍街吗——这里是哪里?
  化作暴徒的矿工们的怒吼,以及胡乱逃窜的人们的悲鸣,全都自耳中消失。好安静。可以说是一种从墙壁向外透出的寂静。伊鲁克瞬间也会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的听觉没在运作,但附近传来了水声。他想转过脑袋,身体却不听使唤。他皱起脸,好不容易才能转动眼球。
  眼睛的余光中出现了一只苍白的小手,那只手将湿手巾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刹那间痛楚袭来,伊鲁克发出呻吟。
  「啊……你醒啦。」
  轻柔的嗓音传进耳中。一名年轻女子弯着腰往他看来。见她身上穿着拉瓦村民特有的蓝染服饰,应该是村里的姑娘吧。这么说来,这里是拉瓦村吗?
  伊鲁克用还混沌不清的脑袋回想当时的情况。他好不容易才逃离暴徒的围殴捡回一条命后,就在某一条胡同里动弹不得……想起来了,当时听到的「找到了」的声音,和现在这名少女一样。既然会说找到了,就表示对方一直在找他,所以当下伊鲁克还以为铁定是暴徒的同伙,却再也没有力气反抗。「狸儿,来帮忙。」少女这么说完,他就听见被称作狸儿的那名少年出声回应。少年少女用他们纤细的四只手臂拉起他的手臂和双脚,将他拖着抬至某样东西上。是板车吗?然后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看样子是这名少女救了自己。
  「我一直循着你的气息在找你。这里是我的房间,和正房有段距离,所以老大娘不会过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在这里。我也叫狸儿要保密,所以你放心吧。」
  少女将掌心贴在伊鲁克的额头上说着。她的说明相当零碎,很多地方伊鲁克都听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少女虽然穿着村里的衣服,但遣词用字却不是村里的人会有的。那是一种摇响玻璃铃铛般,有着透明感又优雅甜美的嗓音。是谁……?他们在哪里见过吗?他想开口询问,空气却服贴在干渴的喉咙上,只是发出了咻咻喘气的声音。
  「你要喝白开水吗?」
  他用眼神向对方点头后,少女的脸庞便自视野里消失,不过很快又拿着茶杯再次出现。
  「……对了,你起不了身吧。」
  少女低喃,思索地偏过脑袋,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先将茶杯凑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再朝他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伊鲁克的嘴唇上,把含在口中的水喂给他。伊鲁克不由得有些吃惊,在心里发出了类似「呜哇」的叫声。
  少女微微闭起的眼皮上,有着一排又长又直的睫毛,上头乘着几滴细小的水珠,在油灯的光芒照射下,红艳艳地发光。虽与西域人眼里的明艳动人美女不同,但她也是个美丽的少女。她的五官像用黑墨与细笔尽其所能地追求着流畅线条的极致,隐约透着忧郁神采,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风情。
  少女移开嘴唇坐起身子,看来一点也不觉得害臊,神色平静地说:
  「我去帮你换脸盆的水,会留你独自在这里一会儿,但我会留意你的气,一有什么动静,就会立刻赶回来。」
  语毕,少女自被褥旁起身,消失在视野中。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和莫名不稳的脚步声,伊鲁克透过气息知道少女走出房间,才将一直含在口中的水咽下喉咙。
  他知道在中域,「气」这个概念非常根深柢固。中域人每当生病,或是农作物歉收,动不动就会牵强附会地说「是体内的气不好」、「是土壤的气不好」。
  微温的白开水滋润了干得发疼的喉咙,往下流去的水分在身体里循环之后,全身上下开始慢慢感觉到刚才应该只是麻痹了的痛楚。连他自己也觉得被打得真惨,那帮家伙是真的想杀了他。说不定有一、两根肋骨断了,不过现下手脚和五脏六腑都还在,他就该心存感激了。
  「卑褛、夷,你们还活着吗?」
  他勉强发出了嘶哑的话声小声地问,怔怔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有着蹼和吸盘的濡湿小脚「吧哒、吧哒」地,用着比平常缓慢的速度,匍匐前进地从食道涌上来。这只蟾蜍应是灵体一类的存在,没有实体,但总会让伊鲁克觉得自己真的养了一只肉眼看不见、却货真价实的蟾蜍在胃里。
  「基本上,咱和夷都还活着,但刚才真是太可怕了。咱身上全都是瘀青了。和你在一起,真的是一点好事也没有耶,你这个『不幸』的家伙!」
  「别说得好像只有你才是受害者,我的肚子也被揍了一顿吧。话说回来,都要怪你们在重要时刻派不上用场。」
  「喝酒的人是你耶!」
  「啊——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全身的力气已被疼痛磨耗殆尽,伊鲁克马上主动投降。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若还两个人轮流说话,会对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
  「嗯,算啦,咱现在的心情倒也没那么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那位姑娘,就你而言还真是天大的好运哩。」
  然而还没来得及休息,卑褛又夺走声带径自说话,鼓起喉咙「嘓呵呵」地笑了。伊鲁克本想叫它闭嘴,却转了念头,讶异反问:
  「那位姑娘?」
  「你不记得了吗?真无情哪。就是你在五龙没能买下的妓楼姑娘啊。」
  「……啊——」
  经卑褛这么一说,他马上想起来了;脑袋不甚灵光地出神附和后,又半眯起眼,对着虚空纠正:「我才不是没能买下,不要扭曲事实。」
  大约是三个月前吧,是他路过五龙州兔雨县时发生的插曲。虽说见过面,但也只是偶然经过花街时,少女邀请自己买下她,又站着交谈了几句而已。况且,他本来就不打算寻花问聊,所以绝没有「没能买下」这回事。
  印象中是个有着不可思议氛围的姑娘。的确,就是当时那名少女。既然她离开了妓楼,就表示遇到了愿意为她赎身的良人吧。但为何她会出现在这种山区的小乡村里?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他实在不觉得住在这种贫穷山村里的村民,会特地跑到五龙州一个小县市里的花街;也不觉得有人付得起足以为妓女赎身的庞大巨款。
  「五龙吗……这么说来,不晓得辫子丫头怎么样了。」
  坦白说,辫子丫头的长相已自他的记忆中淡去,毕竟她原本就不是美女,容貌也不特别会让人留下印象。比起外表,她那经常跳上跳下的眉头、灵敏俐落的动作、称不上有女人味的说话方式,或是边甩动着那一对触角般的辫子、边气势十足地冲过来的模样……这些生动活泼的画面,更让他记忆犹新。
  不过,应该不用担心那丫头吧,想必她还是活蹦乱跳;况且又有爱吃醋的符人紧紧跟在她身边。
  细细地吐了口气后,伊鲁克闭上眼睛。矿工的暴动怎么样了?武智的安危呢?瓜皮帽义男先生呢?铃木呢?啊,不用担心铃木吧,因为那家伙就是内奸……宿舍街的居民除了矿工以外,还有拉瓦村的村民,是否也有人受伤呢?这些思绪只是短暂地浮出又消失,无法深入思考。不知不觉间,疼痛逐渐舒缓,呼吸也变得轻松许多,相对也变得很想睡。意识摇摇晃晃地沉进水的底部。
  「……我让你吸了一点鸦片,看来是发挥作用了。」
  昏暗水幕的另一头,传来了模糊的话声。看来少女回来了,但他眼皮重得无法张眼看她。一只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的脖子上;床底下的火炕自后背送来暖意,伊鲁克的身体甚至被烘得有些过热,少女的手却非常冰凉。因为照料他时,少女都是将手巾浸泡在冷得冻人的水里再拧干。
  冰凉的手指自他的脖子滑进领口里,缓缓拉开他的衬衫。宜人的冷空气拂上了火热的身体,伊鲁克昏昏沉沉地将自己完全任由她摆布。
  紧接着传来了「啪沙……」衣服落地的声响。
  「……?」
  伊鲁克撑开像被人从内侧拉着般沉重的眼皮,跃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如果身体能动,他应该会飞快地往后倒退吧。
  「喂……你……」
  全身好重,连从舌头吐出的话语也变得缓慢。
  少女一丝不挂的雪白肌肤在油灯的火光照射下,带着红色光泽明灭闪烁。她解开缠在头上的蓝色头巾,丰盈的长发弹落在肩膀上,再如同绵密的水流般滑过肌肤,一路垂至腰际。她嫌碍事似地一脚踢开缠在纤细脚踝上的蓝染衣裳,然后跨坐在伊鲁克身上。见她直接将女性的私密处挨在自己身上,伊鲁克彻底狼狈无措,身体却来不及做出反应。
  「等……等、等一下,你在想什么……」
  「鸦片只能暂时性地缓和你的痛苦,但同时也会削弱在你体内循环的气。气就是生命力,负责驱除侵蚀身体的坏东西,所以人体的恢复力会变弱。若不补气,你现在的身体非常危险。」
  「不,所以说……为什么……」
  「你听过房中术吗?我养母以前曾在首都学过房中术,后来她又将房中术传授给我。」
  伊鲁克好像曾经听过,但反正也是和自称道士的花和尚所施展的方术一样,是从中域人不甚可靠的医学知识所衍生出、妖术那类的术法吧。在说明时,少女的手指仍继续动作,由上往下,一一解开伊鲁克衬衫的钮扣。
  明明脱下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不知为何,少女还穿着鞋子,仿佛只有那里是绝对不能暴露在他人眼前、最让她感到羞耻的私密部位。那是一双鞋尖往上尖起,绣有精巧刺绣的极小布鞋。双脚的用处明明是行走,但不管左看右看,她脚上的那双鞋都不像是走路用的。缠足——这是西域人无法理解的中域习俗。据说以前中域里有头有脸的男人,都会为了这双小脚砸下大笔金钱,当作是性方面的观赏物件,就与触摸女性的性器没有两样,慎重以对。
  少女的指尖滑进裤子,抚向他的下腹部时,「呀!」的嘶哑呻吟从自己的口中迸出。卑褛,别发出奇怪的叫声!要是身体能动,他真想扯下自己的一只手臂从嘴巴一路将卑褛塞回胃里。不,刚才是卑褛的声音吗?还是他自己的声音?
  「住……手……你这种女人,这种事……」
  他竭力自我克制,挤出沙哑的话声。好歹他也是重视贞操的天聆教牧师,虽未禁止与女人交欢,但当然不能不论对象地过度沉溺于这种行为。
  「我是烟花女。你别放在心上,就当作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吧。」
  两边乳房所形成的圆形阴影,在红色烛火的照亮下不停晃动。尽管她的手脚如孩童般纤瘦,但胸部与腰部的曲线不愧是女人所有。伊鲁克虽想抵抗,脑袋和身体却都违反他的意志而沉进了水底。意识时而中断时而浮出水面,而每当往上浮出时,都可以在四面八方仿佛被黑暗侵蚀的狭小视野里,见到少女雪白的裸体小心翼翼地上下移动。
  他总觉得好像持续了一整晚,但由于大半时间他都置身在梦境中,说不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而已。期间,他的思绪无法持续。但是——
  卑褛,你现在绝对不能跑出来!
  他只记得不晓得有几十次,每当意识转醒时,他一定会这么想。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Ⅰ

  昨夜,拉瓦村的村民就像等待恶鬼过境般,躲在家里隐藏起气息;天一亮,便纷纷打开木门和窗户、胆颤心惊地朝外探出头来。被废村般的寂静包覆住的村落,开始一点一滴地恢复生气。
  在粗糙的毛毡和毛毯包夹下,碧耀醒了过来。尚未清醒的她,一时间继续享受着由床底下火炕烘暖的毛毯,随即惊醒地坐起身。毛毡滑下她的肩头,冷空气扎向她完全赤裸的上半身。她将褪下的衣服随便折起,放在头部下方代替枕头。
  两只胳膊远的地方铺着被褥,头躺在枕头上的青年用还有些出神、混杂着淡绿与淡灰色的雾色双瞳看着她。一头金发尽管到处都沾上了凝固的血,还是显得非常柔顺,披散在气色有些难看的俊脸上。
  「身体感觉怎么样?」
  碧耀出声询问后,青年这才大梦初醒般地轻眨了眨眼,茫然失神的视线正巧落在碧耀的胸口一带,聚焦之后,苍白的俊脸微微泛红。青年倏地板起脸,吃力地将脸转向另一边。
  「嗯,比昨天好多了。」
  青年用着与他异国长相不搭调、十分流利的中域语回答。赤裸的肩膀与脚趾趾尖从棉被的上下两端露了出来。由于棉被的长度刚好适合村民的标准体格,对高挑的青年来说似乎有些太短了。
  「我去拿热水来帮你洗头。」
  碧耀迅速地穿上衣裳。设有火炕的地板正中央是青年躺着的被褥,碧耀则是夹在平常铺在地上的毛毡和蓝染纺织品之间,在勉强能汲取到火炕温暖的角落里睡了一晚。幸亏她将衣服当作枕头,肌肤很快就适应了熨得非常温暖的衣服。她用昨天缠在头上的头巾随意将发丝绑成一束,垂在背上。
  她正想走出房间时,青年生闷气般地用很快的语远,嘟嘟哝哝地朝她说:
  「顺便替我看看外头的情况吧!最好能稍微掌握一下状况,好比说极东人宅邸现在怎么样了。」
  「村民现在应该都出来了,我会不露声色地问问看。」
  碧耀歪过小脸,点了点头;青年继续看着其他方向,口气变得有些严肃:「麻烦你了。」她提着水壶准备出去,青年又忽然想起似地再次对着她的背部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在兔雨县遇见你时,好像有听人说过。」
  「我叫碧耀。蓝眼睛的官人,你没记住我的名字呢。」
  碧耀微噘起嘴唇,回过头来。
  「别叫我官人了,这里不是妓楼,我也不是客人。」
  「那么,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伊鲁克不是你的本名吧?」
  青年的体力还没恢复,不过几句问答,他就疲倦地仰头朝向天花板,将头深深地靠在枕头上,半闭起双眼,用流利的西域语发音说:
  「亚雷克斯。」
  「亚雷……克斯。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青年正想回话,但嘴巴很快张成了「啊」的形状,顿了一拍之后,结果什么也没说地又合上嘴巴。他从尚未恢复血色的薄唇缝隙间,吐出像要将塞在喉咙里的异物挤出般、微弱又痛苦的呼息后,几乎没掀起嘴唇地冷漠说道:
  「叫我伊鲁克就好了。」
  看来他想将自己真正的名字藏在心底深处、那扇不让人进去的门扉后头。
  「是吗?伊鲁克……是不幸……的意思呢。」
  碧耀没有继续追究。
  胸口传来剧烈的刺痛。自己的名字「碧耀」,不过也只是歌妓的艺名。她怎么会自己报上假名,却没神经地询问别人的真名呢。明明自己心中也有一扇紧紧掩起的门扉呀……

  由于安少爷就在围墙外和村里的男人高声谈论,碧耀竖起耳朵偷听后取得了情报。安少爷他们当然很希望工头撤出矿山,但都发誓绝对没有参加昨晚的暴动。当时村民全都吓了一大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害怕受到波及,都先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但是,若说拉瓦村与这回事件全无关系,似乎也不尽然。当中有人稍微提到不常接近村子的年轻人们(安少爷曾抱怨过有些年轻人受到在村外徘徊的无赖影响,离开村子做些不好的事),似乎也帮忙煽起了暴动,安少爷为此头痛不已。
  听说岩石平台上那栋极东人宅邸,已有一半以上遭到烧毁。由于房子是木造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工头与他手下的军队被逼到山腰上的矿山,躲进精炼所里,被数量比己方多达十倍的暴徒包围。由于精炼所是石造设施,无法采取火攻;况且,虽然极东人数量不多,但毕竟也是配备着枪械的军队。暴徒也不知该如何进攻,目前陷入胶着状态。工头一行人也许想等本国派出救援,但不幸的是,这里对极东人而言是异国,又是地处边疆的山岳地带。救援必须远渡重洋再翻越无数高山,得耗上好几个月才会抵达吧。
  回到房间后,碧耀向伊鲁克转述自己目前掌握到的状况。
  「你听说过清和党吗?」
  碧耀本想像昨晚一样嘴对嘴地喂他喝白开水,但伊鲁克别过头婉拒,同时这么问她。
  「没听说过。」碧耀歪了歪脑袋瓜。
  「那是因为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没扩展到你之前居住的五龙州吧。最近他们在一龙州那里倒是声势浩大地做了不少事。他们是一群不欢迎外国人……也就是我们西域人和极东人进入中域的家伙。这场暴动肯定就是清和党唆使的。」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想让极东人收起矿山并离开这里,正好和拉瓦村民的希望一样呢。」
  「但他们的手段更加偏激。他们大概打算砍下武智的首级以仿效尤吧。」
  「那位武先生吗?」
  昨日在极东人宅邸前方,武先生将一名巨汉抛出去的俐落身手浮现眼前。印象中,武先生是名矮小但又剽悍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你是武先生的朋友吗?」
  「开水……不,我自己喝。」
  伊鲁克拉开被单,自碧耀手中接过杯子。他本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上半身,但还是太过勉强,因此碧耀伸出手来扶着他的头,帮他将茶杯凑到嘴边。但昨晚他甚至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看来至少略微康复了。
  伊鲁克是穿上衣服后显壮的类型。穿着合身的西域大衣时,体格看起来威武强健;但脱下衣服后,可以发现他瘦得能清楚看见骨头。碧耀虽不是大夫,没有人体方面的正确知识,但见状也不由得心想:这样子内脏根本不可能正常运作。身体到处都散布着令人沭目惊心的内出血痕迹,也有好几处气的流动不畅通。即使没有骨折,少说也有骨头裂开吧。
  碧耀目不转睛地端详后,伊鲁克若无其事地拉起原本滑落至腰椎一带的被单。这么说来,他现在可是全裸。碧耀本想在洗涤、缝补衣服时为他找来替换的衣物,但男装的话,就只能借老爷的衣服。若向老大娘坦承自己窝藏了一名西域人,不晓得她会有什么反应。碧耀只想像得到老大娘大发雷霆的模样。会要碧耀立刻把他赶出去吗?
  「这里也有好严重的伤痕。」
  心窝的斜下方有一个虽然小,但已变成深紫红色的瘀青。
  「这不是他们打的,是我自己打的。」
  伊鲁克别扭地将被单再稍微往上拉,混杂着咂舌声说;就在这时——
  他的皮肤底下仿佛有某种东西忽然往上一跳,腹部隆起了个拳头大小的诡异肿瘤。就在碧耀双眼圆瞪时,那颗肿瘤又消失在皮肤底下,但紧接着伊鲁克「唔恶」地干呕了声,隆起的肿瘤再次出现,更沿着食道往喉咙移动。两只眼睛也瞪得如铜铃般大,嘴角直直往上裂开,做出了不像人类的怪相。
  「小姑娘,昨晚你让咱见识到了好东西呢。你是咱喜欢的那种漂亮姑娘。虽然有点太瘦了,但胸部很大,这样很好。你要不要成为咱的新娘啊?」
  那对有些混浊、让人联想到河边石子的灰绿色大眼珠往上看着自己,用刺耳极了的沙哑尖锐嗓音说。
  「闭嘴!你这只好色蟾蜍!」
  伊鲁克的手很快展开行动,将茶杯里的水泼向自己的脸,声音也变回了原先悦耳的低音。近距离下无预警地看到奇怪面貌后,碧耀吃惊地抽开扶着他头部的手,伊鲁克的后脑勺因此撞向硬邦邦的枕头。「好痛!」但这声惨叫又是刚才那个沙哑的嗓音。「你也考虑一下时机和场合吧!」接着又是伊鲁克的声音。同一张嘴交替吐出两种声音。
  碧耀先前就发现伊鲁克的气与常人不同。就她所能区分的,基本上有三道气——这三道气互相啃食似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难分难舍的气、互相共存。没错,正好就像互相吃食、互相缠绕,横卧在海底形成一座大陆的中域神龙般。方才她觉得他内脏并未正常运作的想法,也算是猜对了吧。妖怪的瘴气已将他的身体腐蚀到就算死去也不足为奇的地步,但讽刺的是,他也是因为妖气才活了下来。
  尽管有些退缩,碧耀还是没有逃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青年的怪异模样,然后一脸认真地回答:
  「……对不起。妖怪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求婚的话我会有点困扰。」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是一时反应不及的怔愕表情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眼花撩乱地不停变换。
  「伊鲁克,你被甩了呢。」
  「求婚的家伙和妖怪都是你吧!」
  「至少妖怪也包括你喔。」
  「该死,无法反驳!」
  碧耀明显表露出好奇心,在近距离下观赏着他们非常一搭一唱地演起奇妙双簧。该怎么说呢,明明背负着如此无可挽回的沉痛业障,但看起来……
  看起来又多么地开心呀。
  碧耀忍不住轻笑出声;伊鲁克像在说「有什么好笑」般地瞪向她,用身体主人原本的声音问:
  「你不觉得恶心吗?」
  「这个苏……多少会有一点,但人类原本就是令人作呕的生物。也有人外表打扮得光鲜亮丽,内心却很丑陋,这种人会拥有让人直打冷颤的混浊气息。」
  「我实在不明白你口中的『气』是指什么。中域人不管讲到什么,都会马上扯到气那里……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吗?」
  在碧耀看来,看似博学多闻的这个男人却无法理解气,她才觉得难以理解呢。中域人自古以来,都很看重气的流动,已融进人们的生活基础、精神和自然当中,若要从头说明,碧耀也不由得沉思起来;这就像要说明平素说得理所当然的中域语文法一样。
  「或许可以说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吧……但我想,应该还是不太一样。构成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有着各自的气喔。就是因为气顺畅无阻地在世界里流动,我们才能在安定的大地上呼吸、生活。举例来说,这个村子也是,就是因为那位武先生持有的矿山伤害了龙脉,阻断了气的流动,土和水才会堵住,许许多多的人才会生病……这回的暴动肯定也是一样。龙脉的淤塞也使得矿工体内的气堵塞住了,导致恶鬼容易有机可趁。大家会突然变得那么暴力冲动,就是因为被恶鬼附身了。」
  碧耀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想尽可能说得浅显易懂,但伊鲁克却不快地深深皱起眉头。被男人瞪视时,碧耀会条件反射地瑟缩,因为她就是受到这样的调教。
  「我刚才说过了吧,唆使矿工引发暴动的是清和党,不是被鬼附身这种暧昧笼统的原因,幕后黑手确有其人。而村里出现的疾病,则是矿毒引起的,是挖掘矿山时,矿物里含有的毒素渗入了土壤和水里。龙脉?那种东西只是迷信吧。」
  「龙脉就是神龙的血脉喔。这才不是迷信,而是大陆的历史本身。」
  伊鲁克将眉间的皱纹拧得更深,脸庞扭曲。
  「只要一讲到这个话题,中域人就很冥顽不灵呢。」
  见他用轻蔑的口吻说道,碧耀也不禁恼怒。明明现在你光靠自己一个人还无法去上厕所呢。
  「冥顽不灵的人是你吧。神龙确实存在,虽然死了,但祂们的血脉如今仍然强盛地循环不息,让我们能够生存下去,同时也能消灭我们。瘴气之谷里,神龙吐出的诅咒气息依旧终年不散地盘旋缭绕。西域人虽然瞧不起神龙的力量,但若对神龙不怀一丝敬意就践踏中域的土地,总有一天会遭到惨痛的教训喔……我是很认真地在警告你。」
  碧耀竭尽所能做出严厉的表情和语气警告对方,但伊鲁克也毫无退缩的迹象。他锐利地眯起灰绿色的双眼,不服输地抬眼瞪向她。
  「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听到清和党吧。听好了,我也很认真地警告你,绝对不要在自己国家的人面前说刚才那番话,要是传进清和党耳中,他们可能会手舞足蹈地把你当作活招牌吧。话说回来,你身上就散发着一种那帮家伙会想拥戴你的气质。」
  双方各持己见地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这种时候,栖宿在他肚子里的妖怪似乎决定别多管闲事,完全不敢吭一声。
  朝阳已开始升高,阳光斜斜地洒进屋里。老大娘应该在厨房准备早饭了吧,再不过去露脸的话,会引来怀疑。碧耀还不确定是否该坦白说出自己藏匿了从暴动中逃出来的异国人一事。
  「……说了这么多话,你也累了吧。我先替你洗头发,之后你就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时,我会拿些吃的过来。」
  碧耀叹了口气后垂下目光。就算固执地坚持己见又能怎么样呢?她早已习惯退让了。
  她让伊鲁克的头靠在装有温水的脸盆边缘,将因血和灰尘而黏在一块的头发浸在温水里清洗。伊鲁克尽管一脸不高兴,还是乖乖地交由她清洗头发。屋内仅有碧耀舀起水的水声持续了好一阵子。透明的温水很快变成了污浊的红灰色,相反地,美丽的蜂蜜色头发又恢复了原先的透明光泽。干发时就有些微鬈的头发一浸湿之后,鬈得更是厉害,令人联想到凉风吹起时随风摆动的金黄色草原。真漂亮……碧耀边动手清洗边看得入迷。
  「中域的女人真是倔强又不好应付。」
  伊鲁克闭着与发色相同的蜂蜜色睫毛,出神似地听着水声,忽然开口低声说。
  「……但是内心很坚强。」
  他将自己的身影与谁重叠了呢?就在碧耀如此思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抹漆黑的污点滴在了她的心底。
  他似乎不晓得柚纪与自己是知心好友。先向他说一声比较好吗?也许柚纪自己并没有发现,那又只是非常微小的嫩芽……但是,碧耀早就察觉到柚纪对他有着爱慕之心。
  以前「电影」这种活动首度在兔雨县上映时,一时间全兔雨县的年轻姑娘都为里头的西域男主角神魂颠倒。结果碧耀一次也没能看成,但妓楼的姐姐们中,还有人特意拜托常客带自己去看。见到了宛如银幕上男主角的俊美青年出现在眼前,就算是柚纪,会心头小鹿乱撞也是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碧耀愕然。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冷笑呢?是不是在嘲笑柚纪呢?自己心里,是否有一部分是这么看待柚纪的呢……?
  心中仿佛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欲望在蠢动,碧耀忽然害怕起来。外表装饰得漂漂亮亮,却有着混浊气息的人,不正是指自己吗?所以昨晚她才会没有一丝踌躇地试图做那种事……那时候她心里一定沉醉在对柚纪所生的优越感当中吧。她是在嘲讽柚纪:要是你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种事吧……
  自己非常喜欢柚纪,但同时也非常讨厌她吧……?

  □

  日暮之后,矿山的状况还是没有太大变化。听说也有部分血气方刚的村民赞同暴动,但以安少爷为首,大多数村民基本上都不喜欢滋生事端。当天村民也暂时不去田里,静静地在村里度过。
  为了节省油灯,村民都在日落前吃晚饭。今晚饭桌上的菜色是清蒸芋头、炒豆苗和豆芽菜汤。中午碧耀还能将自己那一分的馒头偷偷塞进袖兜里带回去,但晚上就必须和老大娘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前吃饭(题外话,老爷的饭菜都是由老大娘送进屋里,所以碧耀从未和老爷同桌吃过饭)。
  那么,该怎么把这些饭菜带回去呢……虽然这样说不好听,但只能用偷的带回耳房去了吗?当碧耀注视着摆放在桌上的菜肴暗自苦恼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老大娘用一如往常的凶巴巴语气说:
  「你又打算不吃自己的那一分了吗?我已经煮好小米粥了。等你吃完了自己的那一分,再端过去吧。」
  「咦?」
  碧耀大感吃惊地看向老大娘。老大娘哼了一声,食之无味似地喝着清淡的汤。新牌高原的食材不如五龙州丰富多元,尤其接下来天气转为寒冷后,都是靠着能够储存的少数几种蔬菜,以及小麦和小米等谷物撑到春天。五龙州作为日常生活主食的白米,也很少在这里的饭桌上出现。
  「您在……说什么呀?」
  碧耀间隔了一段明显不自然的停顿后,才想蒙混带过,自然是骗不过人生历练丰富的老大娘。
  「狸儿已经告诉我了。你房里有男人吧。」
  「狸儿真是的!」
  碧耀不由得发出了责怪的轻叫。
  「我事前就嘱咐过他了,一旦你拜托他什么事情,全都要告诉我。和他有约在先的人是我,所以那孩子不算违反了与你的约定吧。」
  「那、那是……」
  虽觉得这是强词夺理,但碧耀也无法反驳。是被对方先发制人的自己不对。明明数天前才认识,碧耀却觉得自己已完全被老大娘看透了。
  「快点吃吧。对方受了伤吧?家里的药不够的话,可以再向安道保借。其他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老大娘边说边继续动筷切开芋头,但不管怎么听,她的口气都像是婆婆在嘀咕抱怨媳妇腌酱菜腌得不够好吃。听见老大娘如此细心周到的询问,碧耀万般惶恐,只能低下头道谢。
  「那么……能向您借男人穿的衣服吗?因为他很高,穿我的衣服的话……」
  都到了这个地步,再客套下去也无济于事,因此碧耀下定决心提出请求,但还是有些支支吾吾。这时老大娘头一回停下筷子,抬起原先投在碗里的视线。
  「喔……」
  她双眼里带着饶富兴味的光芒,从碧耀的脸一路打量到胸口。
  「你和那男人睡过了吧?」
  「不是的!」
  碧耀只差没双手拍桌而起地即刻否定。尽管不明显,但这还是老大娘第一次微微向后仰。碧耀恍然惊觉地马上后退,将手抽回桌子底下,紧紧缩起身子。
  「真的……不是的。我后来住手了……」
  碧耀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颊涨得通红,同时用细若蚊蚋的音量老实招认。

  女人属阴,男人属阳,以阴气补充阳气即为房中术——也就是闺房秘术。据说借由特殊的结合方式,就能调和人体内阴阳的平衡,让朝气蓬勃的气在体内循环,便能驱除疾病,使人脑袋保持清醒、全身活力十足,更能得到常人难及的健康与长寿。代代天子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借由这项秘术追求着媲美仙人的健康长寿。由于也有不少姑娘会从妓楼被召进宫中,如今这项秘术仍在首都的妓女之间传承。抚养碧耀长大的五郎馆老板娘虽然是个嗜钱如命的丑陋老妪,但听说往昔也是备受高官宠爱的首都名妓。
  「为什么住手了?你应该问心无愧吧,如果是为了救那男人的性命,没有理由犹豫不决。我完全无缘接触房中术,你可以学到这项秘术可是件很棒的事情喔。」
  「老大娘您之前不也说过吗……说我掀起老爷的棉被,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在蠢蠢欲动。当时我也不是想做任何问心有愧的事情呀……」
  见老大娘询问缘由,碧耀不甘地噘起嘴发牢骚。
  「因为你自己就瞧不起自己啊。从在安道保家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受不了你那种一副对这个世间感到过意不去、又畏首畏尾的模样。你至今的生存方式让你觉得很可耻吗?烟花女是那么不洁的工作吗?」
  「老大娘您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才会从良,住在这种深山的乡村里生活吧?」
  「老大娘您不也说过吗、老大娘您不也这么想吗——你从刚才就不会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的问题呢。」
  被狠狠一斥后,碧耀答不上话来,不高兴地闭上嘴巴。
  而后碧耀拿着装有小米粥的锅子,老大娘则抱着衣笼,一同前往耳房。老大娘特意去老爷的房里找来了衣服。年轻的碧耀因为缠足,都是不稳地小碎步走着;相对之下,年迈的老大娘则是挺直了背脊,跨着大步豪迈前进。碧耀有时候只能小跑步、跌跌撞撞地跟上老大娘。
  要经过多少岁月,才能像老大娘一样变回能够行走的普通双脚呢?碧耀思索着,但很快感到空虚。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想用普通双脚走到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况且,自懂事开始,自己的脚就是这副模样了。明明没有用普通的脚走过路的记忆,还想「变回」什么呢。
  「打扰啦!」
  老大娘只说了这句话,不给房里的人有缓冲时间,就打开耳房的房门。伊鲁克大吃一惊地想跳起来,但他顶多只能立起手肘,微撑起上半身。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不打算告诉别人您在这里。直到您身体康复之前,尽管待在这里没关系。现在虽然多了这个孩子,但平常就只有老爷和我两个人在这里过着孤单的老人生活呢。」
  从老大娘口中吐出的,是青楼女子特有的风月措词。伊鲁克先看向从老妇人身后探出头来、一脸过意不去的碧耀,再重新转向老妇人,稍稍放柔了僵硬的神情。
  「您是这个家的夫人吗?真是失礼了,没经过您的允许就住了进来。」
  大概是体内根深柢固的西域人灵魂吧,面对年长的女性时,伊鲁克的态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敬意。听说在西域,男人都很疼爱且尊敬女人。
  「我什么忙也没帮喔,不须要向我道谢。那么,希望您穿上老爷的衣服后还合身,总比一直光着身子来得好吧。您的衣服就交给我缝补吧。」
  「啊……真是抱歉,实在是太劳烦您了。」
  见老大娘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伊鲁克尴尬地在棉被里蠕动,迅速地缩回露在棉被外的脚趾。碧耀放下锅子后,协助老大娘将衣笼放在地板上。
  「老大娘,缝补衣服就交给我来吧……」
  「你那间店甚至教了你裁缝吗?」
  被老大娘侧眼一瞪,碧耀无法反驳。见习时,缝补姐姐们衣服上的一些小地方,也是碧耀的分内工作;但开始接客之后,这些工作就转给年纪较小的女孩了。鸨母教给碧耀的,都是如何在夜晚取悦客人的修养与各种才艺,她完全做不来寻常人家女子会做的工阼。
  「别放在心上。我刚来这里时,也是什么都不会。连怎么缝补衣物、腌渍酱菜也不知道。都已经年过二十了,才开始从头学一般女人应该要会做的事。为了和老爷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做过。」
  老大娘自衣笼中拿出的衣物,与拉瓦村农民身上穿的衣服截然不同。那是虽然陈旧,但仍看得出是高级品的黑貂毛皮马褂,以及富含光泽又有着镂空花纹的长袍,尺寸看来也足够。尽管老爷现在削瘦孱弱,体型也好似缩水了两圈,但可以看出他以前是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身分肯定也十分高贵。
  会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男人,与曾是青楼女子的女人,究竟是经历过什么事情,夫妇两人才会在这种山村里生活呢?男人脱下了尊贵的衣裳,拿起十字镐;女人则卸下妆容,种田挖芋头——碧耀原本以为自己能比他人看到更多东西,也见识过这世上许许多多酸甜苦辣,但结果依然是个人生历练只有十五载的小丫头。这位原是妓女的大前辈,肯定有着自己完全无法想像的壮阔一生吧。
  老大娘转而将伊鲁克到处都有破洞、十分破烂的大衣和衬衫收进衣笼,准备走出耳房时,忽然回过头来,坏心眼地弯起两边嘴角问伊鲁克:
  「对了、对了,这孩子的味道怎么样啊?」
  伊鲁克立即将碧耀刚喂他吃的小米粥,一股脑地喷回碗里。「老大娘!我就说不是了……」碧耀慌忙伸手拍着身子往前弯、呛得连连咳嗽的伊鲁克后背,同时朝老大娘投去抗议的视线。
  「是吗?不过从这位公子的反应看来,他的解读方式好像和你不太一样哩。」
  老大娘贼笑着,不干己事地说。虽然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但本性其实很善良吧——碧耀才刚对她改观,但现在看来果然本性也很坏心眼。
  「好啦,总之都是多亏了这孩子,你才能活下来,好好感谢她吧。那么我就此失陪了。」
  老大娘留下轻笑声后,消失在门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伊鲁克仍是脸庞朝下,不住地咳嗽,最后才用力上下摇动肩胛骨,像在等待疼痛过去般地吐了口又细又长的气。看来是咳嗽时牵动到肋骨了。
  「活下来……吗?」
  自他与被单的缝隙间传来了闷闷的呢喃。老大娘单纯只顺势开个小玩笑,应该没有什么深层的含意,但这番话似乎在他的心底划下了一道伤口。
  「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仿佛打从心底憎恨着「活着」这件事;无论如何,至少不是心存感激吧。他只是想抱怨吧,并非想征求他人的意见,况且就算问了,也没有人能回答他吧。
  但尽管不算完整,碧耀却能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他不想活了,她就必须告诉他一些残酷的事实。
  「你的气已经被不幸吞噬殆尽了喔。恶气很容易就会缠上你,就算你因此丧命也不足为奇。但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是……你身上一点死亡的阴影也没有。你会一边体会着不幸与痛苦……同时继续被束缚在这个人世间。看守黄泉大门的阎罗王还不打算接你进去吧。」
  「你这是预言吗?靠你那个什么感受气的力量,能够知道人的寿命吗?」
  「你就当作是这样子吧,就算要斥为无稽之谈也没关系。」
  「不……不幸与痛苦吗?说得真好。」
  伊鲁克低垂着头、自我解嘲地复述后,可能是习惯吧,他像要将哽在喉咙里的异物挤出来般地大叹口气。谁都可以,拜托快杀了我吧——纵然实际上他没有说出口,但从他的叹息声中,仿佛传达出这个悲壮的恳求。

  □

  大概是因为情绪的起伏太过剧烈,身体在抗议了吧,当晚伊鲁克有些发烧;喝了老大娘为他熬煮的退烧药后,情况才终于稳定下来、沉沉睡去。矿山那边依然没有显著的动静。至少待在村子里时,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地恢复到原先宁静的生活。村民原本就很封闭,就算外头发生了什么动荡,除了继续过着代代祖先延续至今的生活以外,恐怕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油灯的灯芯变得极短,随时都要消失般的微弱火光难以照亮整间房间,只有偏红的光圈在火炕上头摇摇摆摆。碧耀靠墙坐在火炕的一个小角落,斜放交叠着双脚,隔着一小段距离凝视青年的睡脸。
  「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碧耀原封不动地用男人的口吻喃喃说出残留在耳畔的话语。微弱的声音沉进不稳摇荡的火光池底,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只要一闭上眼睛,现在也能鲜明地忆起烙印在眼皮底下的画面。就连飘散在屋里的血腥味,也清晰地在鼻腔里复苏。
  那是碧耀还是年幼月片时的事了。
  她的家人不是被切开喉咙就是背后中刀,血流成河地倒在地上。陌生男人们粗哑地吼着,踏着又重又急的步伐在家里翻箱倒柜。年幼的月片蹲在箱子底部,将其中一边眼睛贴在侧面的裂缝上窥看外头的情形;身体不住地颤抖,挨在裂缝旁的小手使得箱子的侧面不停晃动。
  「哎唷?这个箱子是活的呢。」
  听见这句喝醉酒般的嘶哑话声后,月片不禁吓得一跳,于是又听见了笑声。
  「喔喔,这回箱子跳了一下呢。」
  箱子的盖子被掀开后,月片如小猫般被人拎起后衣领,她拼了命地蹬着手脚挣扎。虽想踢向男人的肚子,但小孩子的脚根本构不着。男人身上传来了浓浓的血腥味——那是月片的父亲、母亲们和哥哥姐姐们的血的味道。
  「还有小鬼活着吗?是女的吗?男的话就杀了他。」
  好几名穿着相似的男人走上前来。他们身上散发出浓得呛人的血腥味,为了打量被拎起来的月片,将溅满他人鲜血的脸庞凑了过来。
  「不错、不错,是个将来会长成美人儿的小鬼嘛。卖到妓院去吧。」
  父亲与哥哥们都是不容分说地惨死刀下。娘亲们当中较为年轻的,以及正值妙龄的姐姐们,则是在遭到侵犯后被无情杀死。对男人们来说,月片还年幼到不足以当成那种对象吧,所以没有让她当场遭到与美丽的姐姐们相同的痛苦,相对地却将她推向了另一种命运。
  「像你这种小鬼头,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爬进箱子里吧,是爹娘把你藏在这里的吗?」
  月片没有回答,反倒保持沉默地瞪向男人,往他肮脏的胡子脸吐了口口水。下一秒伴随着咒骂声,她的脸颊被掴了一巴掌。嘴巴内侧立时破皮出血,她痛得眼眶泛泪,死命咬着牙关,但泪珠还是一颗颗地滑过脸颊。
  将月片放进箱子里的人确实是父亲,但这绝不是为了让贼人找不到她,而是惩罚。月片自懂事开始,就偶尔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知为何,总是看见不好的东西,所以连家人也对她敬而远之。月片是小妾生的孩子,原本在家中地位就很低下的亲生母亲更因此觉得脸上无光。
  「你说的话会化作言灵,招来灾厄。」
  父亲会对她这么说,并且严厉地告诫她,不论看到什么,都要紧紧闭上嘴巴。
  但是今晚——月片预见到了强盗将会闯进家里,她说什么也无法再保持沉默,赶紧告诉了父亲。
  「爹、爹!再不快逃的话,大家会被杀掉的!」
  岂知父亲不但不予理会,还狠狠骂了月片一顿,说她讲话不吉利,将她关进了箱子里作为处罚。
  只要没有说出自己的预知,月片也会和家人一起坐在饭桌前吃饭,然后肯定也会和家人一起惨死刀下。不,如果她没有说出预知,话语也不会变作言灵,也许家人就会一如往常地度过这个夜晚,并沉入梦乡吧?是自己的言灵唤来了强盗,使得一家人悲惨的命运化为现实吗?
  「杀了我!求求你,也把我杀了吧!」
  月片向胡子强盗恳求。自己今晚应该要和父亲、母亲们,以及哥哥姐姐们一起惨死在这里才对。听了不满十岁的年幼女童提出的恳求后,不知粗鄙的胡子强盗作何感想,只见他搔着浓密的落腮胡,不怀好意地笑了,更以像涂抹了黏液般的含糊不清话声,在月片的耳边这么说:
  「我不会杀你。你就诅咒着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吧。往后的人生你将会不停地想着:当初如果能和家人一起死掉,不知道该有多好哇。这都要怪你藏了起来,独自一人苟活下来。因为你是个既胆小又龌龊的小鬼啊。活下来就是你的罪过,而活下来也是对你的惩罚。」
  男人向她灌输的话语,化作了言灵,束缚住月片往后的命运。
  仅这么一晚的光景,不知名的恶劣强匪中的一人就夺去了月片的家、家人、自尊心,以及活下去的动力,什么也没留下;取而代之的,是在她身上施加了「永远责备自己吧」这个诅咒。

  「……逃……」
  沙哑的呻吟声传进耳里,将碧耀的意识拉回到现实。额头上放着手巾的伊鲁克,呻吟着说了些什么,痛苦又急促地呼吸着。碧耀将手支在床上靠近他。
  「你哪里痛吗?还是要喝水?」
  她凑上前询问,伊鲁克却对她的声音没有反应,只是痉挛似地微微一张一合着双唇,低喃说些不清楚的句子。看来是在说梦话。
  碧耀用已变得相当热烫的手巾,为他擦去额头与脖子上浮出的汗珠。
  「……快逃……」
  这回她清楚听见了这两个字,有些吃惊地瞪大双眼。
  伊鲁克重复说着「快逃」,左右摇晃脑袋。枕头上的金发变得凌乱,闪烁出金色的光粒。他被怎样的梦魇缠身了呢?快逃……是在对谁说呢?
  碧耀边摇着他的肩膀,边在他耳畔安抚:
  「没事的,大家都逃走了喔。大家都平安无事,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听来是如此空虚。明明除了自己以外,谁也没能成功逃走啊。尽管如此,碧耀还是耐心十足地继续安抚他。渐渐地,伊鲁克的呼吸变得平稳,也不再说梦话。碧耀暂时松了口气,将手巾重新浸在脸盆的水里,拧干后放回他的额头上。
  她不知道这个人背负着什么,又在苛责自己什么。柚纪气愤于自己无法了解他,但也因为无法了解而深受他吸引吧……但碧耀认为,自己至少稍微比柚纪能了解这个人。她与这个人背负的东西多半很相似。她是中域人,而他是西域人,尽管至今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但奇妙的是他们都抱持着相同的想法活到现在。
  也就是——「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正因如此,可以拯救这个人的是柚纪,不是自己。柚纪的开朗、想活下去的意志、近乎鲁莽的直率,就算伊鲁克会觉得有些多管闲事,但对他来说却是必要的。即便强势了些,柚纪的个性也会将这个人拉到充满光明的地方吧。
  ……太好了,那个时候中途停了下来。碧耀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背叛柚纪,她还能继续当柚纪的好朋友,还能够支持柚纪的恋爱。

  Ⅱ

  自烧毁极东人宅邸那一晚起的三天后,陷入胶着状态的暴动开始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碧耀来到拉瓦村也已届第六天。
  矿工开始下山来到村里,四处遛达闲晃。有些人或抢夺村民的物资,或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调戏村里的姑娘,甚至有人破坏田地。由于矿山的指挥系统被迫停摆,想当然耳,矿山也处在不得不暂停工作的情况—上百名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不用再整天辛苦劳累工作,所以下山来打发时间。
  「那副德行简直和破坏田地的山猪没有两样!反而比山猪还要恶劣!」
  对于矿工的无赖行径,老大娘非常气愤。碧耀则加强警戒,以免伊鲁克被暴徒发现。
  碧耀拢起头发缠上青色头巾,打扮成不起眼的村里姑娘,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她听见安少爷家的方向传来了男人互相怒吼的咆哮声,其中一个声音是安少爷。该不会是暴徒闯进了安家闹事吧?得通知老大娘才行!就在碧耀想掉头转身时——
  「臭老爸,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秀学!你这个不孝子,给我站住!」
  「少罗嗦,别用那个名字叫我啦!」
  然而,传进耳中的却是这样的对话。
  那道声音是……关于另一道声音的主人,碧耀也有了头绪。她绕过围墙,走向安家。安家门前站着一名体型壮硕的年轻人,他和村里男人一样穿着蓝染棉袄,正与安少爷互相对峙。但年轻人缠在头上的,不是村民特有的蓝色头巾,而是黑色头巾。
  「狼儿公子!」
  碧耀扬声呼叫后,年轻人吃惊地回过头来。尽管体型粗犷剽悍,但那张亲切可爱、让人联想到狸猫的五官,毋庸置疑就是之前在山道上遭到盗贼袭击后,行踪就此成谜的其中一名向导,狼儿。
  「什么?」安少爷瞪大了眼睛,「碧耀姑娘,你认识我家的傻儿子吗?」
  「他是安少爷的……公子吗?」
  碧耀的惊讶也不亚于安少爷。狼儿身上穿着拉瓦村的衣服,又熟知当地地形,如果真是拉瓦村村民,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没想到竟是安家的孩子。狼儿似乎直到最后都还搞不清楚状况,用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从头到脚审视了碧耀好几次后,才指着碧耀,突然扬声大喊:
  「啊——!碧耀姑娘,是你啊!」
  「啊,是的,就是我。你看。」碧耀解下头上的蓝色头巾,露出一头长发。
  「因为你打扮得跟村民一样,我完全没发现到哩。刚才还在想,村里哪时有这么标致的姑娘了。啊,呃……真亏你平安无事呢。那个一身白的家伙也和你在一起吗?」
  「幸好狼儿公子也平安无事。因为左慈说随从无一幸免……啊,左慈就是那个一身白的男子。现在他去首都请人来迎接我……寿纪公子呢?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一问之下,才知道狼儿是他的乳名。狼儿其实是安道保的长男,名为安秀学,也就是骑着脚踏车的少年——狸儿的哥哥。碧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狸儿是安家的次男。安少爷曾抱怨过村里的年轻人被近年来出现在村子外头的盗贼洗脑,还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原来就是在讲自己的儿子。
  碧耀有些混乱。被盗贼洗脑?……可是当时狼儿与寿纪是和她们一起受到了盗贼的袭击啊……
  「纪兄不是村里长大的,所以回来的人只有我。没想到村子的处境变得这么危险……大伙得去避难才行。隔壁村子应该愿意收留我们吧。」
  「别说蠢话了!你要我们弃村吗?」
  安少爷立即出声反驳。
  「我不是要你们弃村,是要你们在暴动平息之前先去避难啦,你这颗石头脑袋!」
  狼儿也马上回嘴。看来两人就是为了这件事起了争执。
  「要是那帮无赖在我们不在时烧了房子或是田地,村民就都活不下去啦。你自个儿不帮忙田里的工作,只知道在外头游手好闲,现在却突然跑回来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你以为谁会理你!」
  「我跟在纪兄身边,见识到了外头许许多多的东西,才没有游手好闲!」
  「那男人是看中了你的蠢,才谁骗你的吧?」
  「就算是父亲,我也不允许你侮辱纪兄!」
  「请等一下!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有人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离开村子,好比说老大爷和村长。病人太多了。虽说是隔壁村子,但距离也不算近吧?」
  眼见这对父子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吵下去,碧耀有些焦急地插嘴,发表中肯的言论。结果这对父子吃惊地眨了眨眼,面面相觑,最后父亲摆出正合我意的表情:「你听,碧耀姑娘说得没错。」「可恶……这倒是真的。」儿子也只是咬牙切齿地恨恨瞪着父亲,无法反驳。
  「只要有马,半天就能到隔壁村子了。我去找纪兄商量,看能不能安排到马匹。同时也会向纪兄报告碧耀姑娘你在这里,之后就马上来接你。你能去看看纪兄吗?纪兄受伤了。」
  语毕,狼儿像是再也无法待着不动般,用力哼了声,掉头转身。
  「秀学!你也该脚踏实地工作了吧!」
  「吵死了,我是狼儿!别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土包子取这种不搭调的名字!」
  狼儿对于身后安少爷发出的怒吼亦回以怒吼,猛力转过强健的身躯后,飞奔离开。

  回到自己的耳房后,碧耀向伊鲁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若要说明自己为何会在拉瓦村寄人篱下,就必须从一位素未谋面的首都高官单方面地看上自己,在她还一头雾水之际就确定为她赎身,于是她动身离开兔雨县这件事说起。由于伊鲁克从未主动问过她,所以碧耀至今也不会向他说明过这方面的事。
  紧接着,她再说明左慈已前往首都请人来接自己,不久就会回来,而这时也不得不提及左慈的主人,也就是柚纪与自己的友谊。
  「怎么,那个不会看气氛场合的符人,现在是你的保镖啊?」
  伊鲁克露骨地做出不快的表情。
  「也称不上是保镖吧……」
  「辫子丫头过得还好吗?」
  不晓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就像顺口提起似地冷淡问道。顾及柚纪的心情,碧耀边叹气边回答:
  「当然呀。柚纪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输的。」
  伊鲁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发笑似地「哼哼」吐气。他是想起了柚纪的什么事情在笑呢?一思及此,碧耀的胸口莫名地有些隐隐作痛。
  总之,这下子终于能将对柚纪的愧疚感从肩膀上卸下了。
  伊鲁克经过数日总算可以起身,穿上了长袍与马褂、系上腰带。他穿着西域黑衣时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但他穿上了老爷的这套衣裳后,与中域人相比,散发出的气质更是截然不同。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这个人实在是白白浪费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资质。
  「好!」
  伊鲁克气势十足地拍了拍腰带,但下一秒马上按着侧腹往前弯腰。「好痛痛……」都是你太得意忘形啦——碧耀好气又好笑地走向他,正想为他松开腰带时,伊鲁克却状似不经意地转过身,冷声拒绝道:「这种事你为将来要成为你相公的男人做就好了。你要嫁给高官做夫人了吧?」伸出去的手顿时悬在空中,碧耀诧异地抬头看向伊鲁克的肩膀。
  「我能和那个叫作狼儿的家伙见一面吗?」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应该可以吧……为什么这么要求?」
  「那男人应该和清和党有关系。」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碧耀一时意会不过来。伊鲁克继续对眨着眼的她说明:
  「清和党最近一直在扩大规模,拉拢边境这些没读过书、光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这个村子也不例外。那个叫作狼儿的家伙,就是崇拜清和党,才会离开村子成为党员吧。那个叫寿纪的男人说不定也是党员之一。」
  「假使真是如此,见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清和党的中心思想就是抵制外国人。就算我这个西域人出面,他们大概也不会理会吧,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智掉脑袋;我要试着说服他们。毕竟我也受了武智不少照顾,他在祖国也还有妹妹……更何况,清和党现在应该也快要无法收拾矿工失控的局面。明明他们标榜的理念就是为了百姓重建国家,现在却开始有村民受到迫害,他们也差不多想收手了吧,所以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伊鲁克紧皱起眉,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不像在对碧耀说,更像在自言自语;他也没发现到碧耀自中途起,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瞠目看着他。
  这数日来,伊鲁克听到的情报,都是碧耀在外头一点一点听来的,也就是传言中的传言,但这个男人的脑袋却清晰得足以靠这些情报掌握大局。中域人皆重视以风水为基础的自然观,碧耀本以为他只是个无法理解这种观念的男人,但现在看来,也许自己对他的个性也有些误解。他的国际观非常公正。
  在他身上看不见死亡的阴影,难道是因为他是应受神龙庇佑的人吗……?可是,他是西域人,不是代代在神龙的土地上长大、神龙的血肉渗入全身百骸、真正受神龙庇佑的中域子民啊。

  □

  「这不是安秀学嘛。你这个大笨瓜放荡子,什么时候回来啦?」
  「我、我要找的人不是老太婆你啦。我听狸儿说碧耀姑娘住在这里。还有,叫我狼儿,在外面我一直是这么称呼自己。」
  「哼,这么大一个块头,还一直用乳名称呼自己,可真是丢人。」
  「唔唔……」
  「狼儿公子,这边请。」
  面对老大娘应门时的辛辣炮火,狼儿毫无招架之力。碧耀招呼他进自己房里。
  在寿纪的协助下,他们的同伴已愿意借马匹给村民。狼儿还得意洋洋地说,只要让马牵着板车,这下子也能让身体虚弱的村民避难。
  「你口中的同伴是指清和党吗?」
  碧耀谨慎地试探询问后,狼儿兴奋得发红的脸颊倏地僵硬绷紧,亲切可爱的脸庞上也闪过了强烈的警戒。可以窥见到隐藏在尽管粗野、却为村民着想的善良年轻人背后,恐怕连安道保也不晓得的另一面。
  「碧耀姑娘……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见狼儿散发出端看她如何回答,说不定会用他那只大手当场将她勒死的气息,碧耀也下意识地僵直了身子,这时房里传来说话声。
  「告诉这个姑娘这些事情的人是我。」
  狼儿整个人大动作地跳了起来,猛然扭过头。
  门扉的缝隙间倏地伸出了一只长手,一把揪起狼儿的衣领,不给他开口大叫的机会,就将他拉进房里。碧耀也赶紧入内,关上房门。伊鲁克正将体格几乎有自己两倍壮的狼儿压制在泥土地板上,用膝盖压住他的心窝,使他无法动弹。狼儿做出了说着「西域人」的唇形,双瞳里燃烧着憎恨。
  「你应该有带答案过来吧?」
  伊鲁克丝毫不引以为意地单方面开口。碧耀已事先吩咐过狸儿,要他转告狼儿有人想见盗贼的头目一面。
  「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介侍奉神明的无害牧师。我绝对没有想把你当成人质再威胁你首领的不人道想法。我想和你的首领和平地进行谈判。依我的推测,你们的首领是个眼睛很小、长相很像圆头小木偶的人吧?」
  「牧师?小木偶?」狼儿的嘴巴又一张一合地做出这些字的唇形。看来他还没搞清楚现在状况,脑筋一片混乱。但这也是当然的。伊鲁克本人似乎是忘了,但他现在身上穿着中域的衣服,就算说「如你所见」,身上也没有半点让人联想到西域牧师的要素。
  「伊鲁克,你快点放开他。由我来和他说吧。」
  碧耀看不下去地插嘴后,伊鲁克略微不满地噘起嘴,但还是将膝盖移开狼儿的胸口。明明他只是将左脚膝盖抵在胸口上,那一带的衣服却像是被刀刃割过,破了一个大洞,还散发出些微的烧焦臭味。狼儿边咳嗽边坐起身,低头看向衣服的破洞,露出不敢恭维的表情。
  碧耀在狼儿的身旁跪下。
  「狼儿公子,这也是为了让村民不再继续受苦,能请你让这个人见见清和党的人吗?」
  狼儿朝伊鲁克投去交织着憎恨与恐惧的目光,但听到是为了村子后,态度就有所软化。看来狼儿是真的被清和党的思想感化了,但波及到村民这件事也是出乎他的预料吧,所以回到村里发现情势不妙后,才会那么慌张。
  「我从来没见过首领。但是,纪兄说可以替你这个西域人引见,要我带你过去。」
  「原来是个小喽罗啊。」
  碧耀以眼神斥责出言挖苦的伊鲁克。
  「寿纪公子在哪里?你说过他受伤了吧……」
  「村子四周有好几个当初极东人在丑寅方位那座山上开矿之前,四处挖山寻找矿脉时留下的遗迹。纪兄就是以其中一个遗迹作为据点。我不能说是哪座山,由我直接带你过去。」
  「你那个义兄到底是什么人?」
  听见这种高高在上的问话语气,狼儿火大地瞪向伊鲁克;但一提到寿纪,他的双眼就熠熠生辉,志得意满地说:
  「纪兄告诉了我这个土包子很多事情,像是现在整座大陆上正发生什么事情。如今西域人和极东人都远渡重洋蜂拥而来,想侵占中域土地上的财富。据说前代天子迫于蛮国的施压,才会答应出借港口,成了一切灾难的源头。清和党要赶走蛮国人,不仰赖愚昧的天子,打造出一个真正为了中域人民着想的国家。纪兄可是很厉害的喔,他的视野不像我这么狭隘,一直看着更加远大的目标。纪兄的父母是行遍全国各地的商人,从小就周游整座大陆。说是行商,其实也一路贫困,为了少几口人吃饭而送走了弟弟和妹妹,家人失散在各地。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纪兄开始担心大陆的未来。他很认真地思考着,只要创造出一个整座大陆的孩子每天都能吃饱、也能睡在安全又温暖的床铺上、又能学习读书写字和算数的国家……小孩子就不会年纪轻轻地死去,而能活下来学习如何变成一个大人。」
  狼儿真的很崇拜寿纪,听完他这番充满敬意的话语,碧耀听见伊鲁克嘀咕地泼冷水:「还真乐天。」但幸好狼儿没有听见。碧耀边向伊鲁克投去责备的视线,边动脑思索。
  碧耀听了狼儿这番话后,其实也没有感动到有资格训斥伊鲁克,但当中有几句话令她在意。父母是行遍各地的商人,为了少几口人吃饭而送走了弟弟妹妹,就此失散……?不,有这种背景的家庭并不少见。在整座大陆中,甚至已是屡见不鲜了吧。
  「好吧。总之先去看看再说,你就带路吧。」
  伊鲁克火远起身,打断了碧耀的思绪。
  「依你现在的身体,要去山上还太勉强了。」
  虽然康复了许多,但伊鲁克还没有恢复到原本的健康状态。看他的脸色,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其实连站着也很吃力吧。村子周遭的山头可能也要骑马才能抵达,但骑马时的震动却会更加消耗体力。
  「让你出门的话,老大娘会骂我的。」
  「那我就小心点,别被夫人发现,偷溜出去吧。」瞧他说得好像是半夜偷溜出去玩的顽皮少年。「我也承蒙你的照顾太久了。这个家里还有病人吧,你就过去那边帮忙。」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碧耀还心想为了柚纪要好好保护他,但太过坚持也显得不自然,只好不再多说什么。

  □

  目送两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偷偷摸摸地瞒着老大娘出去后,碧耀走向正房。老大娘正跪坐在火炕上,将蓝染坐垫当作围毯铺在膝盖上,缝补着衣服。她低垂着眼帘,惬意地前后摇摆着上半身,用真的真的非常微弱的沙哑声音,哼着歌曲。碧耀虽然没听过这首曲子,但优美的旋律非常悦耳动听。
  恍然察觉时,老妇人已变成了一名年轻女子。
  藏在蓝色头巾底下、早已斑驳鬈曲的白发,变回了宛如映照着深山湖面般、有着深绿色泽的丰盈黑发。蓬松盘起的发髻上插着雕工精细、华丽璀璨的金簪子。镶有一圈漆黑长睫毛的眼眶旁皱纹与斑点也悉数消失;像是烙下了经年累月痛苦般的严肃表情,也柔和了下来;如珍珠般饱满有光泽的白皙脸颊,扑上了浅桃色的腮红,画着鲜红胭脂的双唇带有笑意。自丰满的嘴唇中吐出的,不再是低沉的沙哑话声,而是犹如成熟果实般既甜美又清脆、娇滴滴的嗓音。
  女子的裙摆底下,隐约可见以金银丝线绣上精巧刺绣、长仅三寸的金莲绣花鞋,正是如今静静躺在衣笼深处的那双小鞋。
  女子美若天仙,当初还身在青楼时,想必让许多男人魂牵梦萦吧。
  歌声倏然中断。女子察觉到碧耀的出现后,抬起目光。下一秒,原本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魅力的年轻妓女转眼间衰老,又变回了那个像是尝尽人间所有辛酸般,始终板着一张脸的老妇人。
  「怎么?安秀学已经办完事情了吗?」
  老大娘用没好气的沙哑嗓音问。一如往常,碧耀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并微微低下头,答道:
  「狼儿公子……安秀学出面协调后,说是已经准备好了马匹。他说村子接下来的情况很危险,大家最好暂时离开避难……老大娘和老大爷也请准备一下吧。」
  「没那个必要。我们打从在这个村子里安身立命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老死在这里了。」
  然而老大娘却不感兴趣地断然拒绝,将视线又转回手边,继续缝补衣物。
  「安少爷也这么说过。可是,等到暴动一结束,马上就能回来了。」
  「我不打算将我家男人带离开这里。我家男人……已经活不久了。我不想再让他奔波劳累。」
  老大娘动着只有骨头和皮肤的皱巴巴手指,灵活俐落地将针穿过布料。原本是个根本不需动手照料自己、深受众人盛赞的绝世美女,却连这种乏味的针线活在内,什么事都要从头一一学起。
  「老大娘……你不是说过嘛,为了和老大爷一起活下去,你什么事都做过了,为什么现在却要放弃呢?」
  「我也老啦,活得有些累了。我已经努力活过了这大半辈子,我想现在已经可以别再垂死挣扎,一切听天由命吧。你就带着那个西域年轻人一起逃走吧。」
  老大娘的指尖就像熟练地拨着二胡琴弦般划出弧形后,在线的尾端打了个结。她用小剪刀剪断线:心满意足地眯起深埋在皱纹里的双眼,俐落地折起缝补好的衣物,将那叠衣服推到火炕边缘。
  「好了,拿去吧。」
  是请老大娘缝补的伊鲁克的那套衣服。碧耀感到难以释怀,但还是走进屋里,朝衣服伸长手。
  「老大娘!老大娘!」
  就在这时,大门口传来了小孩子高亢的大喊。是狸儿的声音。碧耀惊讶地自正房的门口探出头,只见狸儿直接将脚踏车丢在大门前,脸色大变地冲进来。
  「怎么啦?」
  「田里在冒烟!而且就是老大娘你的田地那一带,被那帮家伙放火了!」
  狸儿激动地比手划脚,扯开嗓子大声报告。老大娘立即推开碧耀冲了出去,她将阴沉的脸转向围墙后头隐约可见的田地,眯起眼睛细看。从这里只能看见山顶上覆着乌云,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冒烟。老大娘的田地就在丑寅方矿山东侧不远处的山表上。
  「爹他们已经过去灭火了!他叫我也来通知老大娘一声!」
  「我知道了,我也立刻赶过去。狸儿,麻烦你载我了。情况很危险,你载我到半路上就好。」
  「嗯!我可以载你到山脚下。」
  「老大娘!」
  碧耀出声呼唤;焦急地推着狸儿的背、已经迈开步伐的老大娘回过头来。
  「你就留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我家相公就拜托你了。」
  「啊……是!」
  这是老大娘第一次对她这么说,碧耀只能点头。老大娘也用力回以颔首,追上已先跑向脚踏车、跨上坐鞍的狸儿。尽管年迈,老大娘的步伐还是相当矫捷,碧耀边目送两人离开,边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无法追上逐渐远去的人,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碧耀望着田地的方向紧紧握拳,小鞋鞋底用力地踩在地面上。
  萦绕于山头的乌云,就像神龙扭动着的长长身躯般蜿蜒起伏,在斜阳的照射下,绽放出淡红的光彩。蕴含着些许煤灰臭气的风吹起了长发。
  「莲娘……」
  老爷房里传来了细若游丝的呼唤声。碧耀惊觉地掉头走回屋内。
  「失礼了,我是碧耀。」
  由于第一天老大娘就斥责过她要对一家之主有礼貌,碧耀这会儿低下头,慎重有礼地打开房门。「老大娘出去了,有什么吩咐,就由我来服侍您。」
  见老爷想自枕头上抬起头来,碧耀连忙上前协助老爷坐起身。老爷在近距离下凝视着碧耀,露出恍惚失神的表情好半晌之后,才垂下眼角微笑道:
  「……这真是失礼了。原来是客人啊。我还以为是莲娘返老还童,一时间看呆了呢。」
  老人一微笑,在他枯槁的面容上,就闪过了第一天曾瞬间窥见的那名出身良好的青年残影。
  莲娘是老大娘的名字。发音真好听。大概是青楼时期的艺名吧,那么老爷当初是妓楼的客人吧。
  「我和老大娘长得很像吗?我也一样……是烟花女子。」
  「不不,莲娘她可是个非常泼辣又自视甚高的女子,你们俩倒是不像。」
  老爷别开视线,眯起双眼回想往事。的确,看着现在的老大娘,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她,一定深知自己既羞丽又受欢迎,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吧。
  连日来老爷都躺在床上昏睡,今天身体状况看来变好了些,让碧耀松了口气。他也不像第一天那样意识不清。骨瘦如柴的四肢和因黄疽而暗沉的肌肤虽然依旧让人目不忍睹,但双眼炯炯有神;说话速度虽慢,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这时候看来,他就是一个充满知性氛围的睿智老人。正如伊鲁克借穿的衣服所示,想必老人以前是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这时当然也不再闻到小便的臭味,反倒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不可思议的好闻香气。
  啊啊……这阵香气是……
  碧耀像是心脏被人勒住般,胸口作疼。
  她在老爷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因人而异,有排泄臭味、腐臭味、焦臭味……大抵都是恶臭。如果不久后将凄惨地死去,或是过世时会怀抱着巨大的眷恋或怨恨,恶臭更会强烈得让人难以忍受。只要靠近,不论是谁,都能嗅到这股气味吧,但一般活着的人都不会察觉到这是暗示死亡的气味。可是碧耀不论自己愿意与否,总是能嗅出这股味道。
  老爷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完全不是恶臭,而是一种开错季节的雅致樱花香气。大概是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在运作吧,在将被带往黄泉人口的最后一刻,老爷长期以来一直朦朦胧胧地飘浮在黄泉深渊中的意识被拉回到了现世。
  「那个,我现在马上去叫老大娘回来。她应该还没走太远……」
  「不必了,我反倒想和你说说话。你能待在这里吗?顺便帮我倒杯热水吧。」
  老爷沉稳地制止了想站起来的碧耀,用眼神指向备妥在枕边的铁壶。尽管心里焦急,碧耀还是顺从地将铁壶里的热开水倒进碗里,让老爷拿在手上。老大娘准备的铁壶还未放置多少时间吧,壶身还是温热的。这么说来,老大娘应该也和处在清醒状态下的老爷说过一些话了。
  「我也老啦,活得有些累了。」
  这种软弱的话,真不像老大娘会说的;她大概也察觉到了老爷的大限将至吧。她没有碧耀这种无论对象是谁,都能嗅出死亡气味的能力,但毕竟是长年来相依为命的夫妻,肯定能自然而然地感觉到枕边人即将不久于人世。
  老爷用温热的白开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后,放下碗吁了口气。碧耀接过碗,在他身旁正坐。
  「莲娘的个性就是那样,一看到你,就会觉得心浮气躁吧。大概也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你就原谅她吧。」
  「……是。」
  碧耀顺从地颔首,但语气中可能还是流露出了不满;老爷温文地抿嘴轻笑。他笑的方式和遣词用字中,都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由此可知他来自地位显赫的名门,年轻时是个喜爱寻芳问柳的人吧。原本他的人生不该落魄到得在这种偏僻乡村里过着俭朴的生活,还当矿工从事劳力工作,最后甚至病死异乡。
  「莲娘和我是在我生长的一龙州阳明县里认识的。我不过是莲娘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人……当时,莲娘在阳明县的花街里,可是最受欢迎的名妓。我本想利用自家的财富为莲娘赎身,却被她无情地拒绝了。我当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傻瓜,不管是财产、地位,还是人脉,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却还以为自己具有才气和品德,真是个蠢材;也难怪心高气傲的莲娘会瞧不起我。我实在没有资格成为站在莲娘身边的男人。」
  「可是……老大娘最后也厌倦了妓女这分工作吧,所以现在才会住在这个村子里,以农妇的身分过活啊?」
  趁着老爷中途歇一口气,碧耀噘起嘴将一直盘踞在心头的不满说出口。前些天她当面对老大娘说了这些话后,却狠狠地遭到驳斥,所以此刻不由得转而发泄在温和的老爷身上。
  老爷丝毫没有不高兴,露出了温和的苦笑。过往那种倚仗着父母光环,自以为有权有势又挥霍钱财、不知人间疾苦的惹人厌公子哥气质,如今在他身上已完全看不到。
  「莲娘并不是厌倦了妓女这分工作才当起农妇,她是贯彻了身为妓女的矜持喔。」
  「妓女的……矜持?」
  「是啊,看来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说说话呢。你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吗?」
  碧耀听着老爷悦耳又温文尔雅的说话声,同时在他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外表与气质和老爷并不相像,说话方式也更加粗俗,甚至可说是个村野匹夫,和老爷截然相反。但是,那种接受了自己死期将近时流露出的觉悟,与那个人最后的身影十分相似。
  那个人名为赵涛龙,既是五龙州兔雨县的道士,也是柚纪的师父,更是抚养柚纪长大的养父。

  □

  两年前,十三岁的碧耀隔着华栏第一次看见道士一行人。数天之后,涛龙道长便造访五郎馆并「买下」碧耀。
  「今天打麻将赢了不少钱哩。麻烦你对我家的徒弟保密喔。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把赚来的钱花在妓楼里,我可就倒大楣了。因为有个徒弟管钱管得很严哪。」
  这名年纪将届四十的男子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碧耀则坐在他身旁为他倒酒。才刚开始接客的她,脸上仍掩饰不了紧张的神色,当然也无法笑容可掬地出声附和。一般而言,她们都是先陪客人喝酒和下棋一会儿之后,再拉二胡咏诗歌,之后只要客人一要求,就陪他一起进房。广义上,妓女的工作就是卖艺,但也是因为后头的乐趣,男人们才愿意花大笔银两来妓楼。
  然而,眼前这位客人赵涛龙,不管过了多久,就只是一味喝酒,完全没有邀她进房的举动。之后也以赢了麻将为由,三不五时就会过来。
  「您这样子,对徒弟而言是坏榜样吧?而且您有女徒弟吧?要是让她知道了您来妓楼买妓女,她会觉得不舒服吧。」
  「别在意,能让女人吃醋,也表示我这个男人有魅力啊。」
  谁知他只是自吹自擂地这么回答,要她继续斟酒,仍是一次也没邀请碧耀进房缠绵。偶尔两人也会下下棋,虽不晓得他麻将打得如何,但下棋却是彻底的外行人,根本无法对弈;他也听不出来二胡音色的好坏,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喝酒,最后才醉醺醺地走人。
  碧耀心里诧异万分,因此某天晚上鼓起勇气主动邀请他,难以置信的是,竟然被他委婉地拒绝了。
  「我还是处男呢。等你累积了更多经验,变成了能够从头到脚好好教导我的成熟女子后,说不定到时我就会拜托你了。」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过来呢?真是教人摸不着头绪的男人。喜欢成熟女子的话,别指名碧耀这种黄毛小丫头,指名更加年长的姐姐们就好了呀,而且如果只是爱喝酒,在县里的酒馆喝酒还比较便宜吧,也比较好向那个管钱管得很严的徒弟解释啊。
  道士上门光顾了五、六次后,碧耀终于明白对方是在同情自己。这位道长是个老好人吧,见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被迫在胸部都还没发育完全的瘦弱身躯上,穿上成熟又漂亮的衣裳,又不得不一脸苍白沉重地拉客,才会心生怜悯,花钱买下她吧。
  碧耀非常生气。道士的行为对妓女而言,只是一种侮辱。
  「请您不要再过来了。客人您根本没有必要买下我。我又不是乞丐。这是我的工作!」
  道士大吃一惊,随即坦率地道歉。一个已经一把年纪的大人、被尊称为兔雨县高人的道士,竟在一个十三岁的黄毛烟花女面前,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低头致歉。见到他那副有些没出息的无精打采模样,甚至让人怀疑他说将届四十还是处男一事,说不定真的不是随口乱编。

  那天之后,道士就不再出现,过了约莫一个月后,他才又突然出现在华栏前。看来他真的深受打击,以至于花了这么久时间才重新振作。
  「之前真是对不起。那之后我想了很多,然后才明白,原来妓女也是一分具有信念和矜持的职业呢。」
  一个已经一把年纪的大人、被尊称为兔雨县高人的道士,竟在一个十三岁的黄毛烟花女面前难为情地搔头苦笑。每次他一笑,没什么肉的脸颊就会挤出一堆皱纹。连笑容也称不上赏心悦目,与其说是深受县民信赖和尊敬的高人道士,看起来更像是管理山贼的三头目。
  「信念……?」
  碧耀却是没有半点笑意,蹙起柳眉。她并不是基于这种理由勃然大怒。她一直诅咒着自己竟活了下来,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下去,还被卖进了妓楼里。她至多觉得自己正从事的工作令人厌恶,但从未有过什么信念。
  「我想在中域里,大概没有别的女人比妓女更有职业意识了吧。在中域的女子当中,你们其实是最有教养、最自立自强的女人了。既会读书写字、又精通四书五经,明明是女人,却和男人一样会下棋、会弹奏乐器,又会跳舞。要是觉得客人谈不来,也可以拒绝款待对方。在中域里,还有其他女人的职业像你们这样吗?」
  这男人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碧耀满腹疑惑。他就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般,天真无邪地跑来向十三岁的小姑娘报告。他究竟是成熟呢?还是幼稚?是好人呢?还是地痞?碧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位道长。
  赵涛龙——非常不可思议,也非常有意思的男人。
  自那之后不久,他的徒弟柚纪渐渐地会来找碧耀玩耍。她是个与碧耀同年,全身上下乃至两条辫子,都蹦蹦跳个不停的开朗少女。恐怕柚纪并不知道身为她师父的这位道士会好几次前来买下碧耀吧。倘若知道,柚纪看着自己的眼神,肯定会变得不一样,所以碧耀说不出口。她一直是以卑劣的手段,维系着与柚纪之间的友情。
  「因为你是个既胆小又龌龊的小鬼啊。」
  胡子盗贼的声音变作了楔子,扎进了心底,伤口一点一点地化脓。
  自尊心强的女人?
  她怎么也无法同意。

  Ⅲ

  某个人敲响了房门。
  讲完了长长的往事之后,大概是累了吧,老爷将头靠在枕头上,开始发出细微的鼾声。碧耀低头看了老爷一眼,起身离开床边。
  「老大娘?你回来啦,田地的情况怎么样……」
  一打开房门,碧耀就闭上嘴巴、眨了眨眼。原本她预计会看见老大娘双眼的位置上,却出现了穿着棉袄的男人胸膛。男人的裤子上绑着皮革制的裹脚,穿着附有马刺的皮靴,一身打扮显示出他是马上男儿。碧耀将视线往上移后,只见头上缠着黑巾的男人正静静站在门外,整个人像要融进带点绯色的灰色天空里。
  「寿纪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现在狼儿与伊鲁克应该正去见他才对。
  寿纪身上散发出强烈到让人有压迫感的气息,使得他原本不算高挑的身躯看起来变大了一圈。六天前在山路上与他走散时,他身上确实带着剽悍又犀利的气息,但并未强烈到这种程度。他皱着眉眯起的双瞳中,绽放着使人联想到空腹野狼的炯炯光芒。再次重逢后,碧耀既觉得开心也觉得困惑,不由得往后退。
  寿纪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发一语地低头看着她,然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寿纪公子?」
  寿纪就这样抓着她的手腕转过身,跨着大步穿过庭院往前走,马刺发出了匡啷匡啷的碰撞声。碧耀走得跌跌撞撞,几乎是被他拖着走。
  「寿纪公子!等一下,好痛……」
  碧耀一头雾水,努力以最快的速度移动双脚追上寿纪,想要甩开他的束缚;却变成了用头撞向他的身体。撞击的力道应该不大,没想到寿纪却发出了呻吟声往前一个踉跄,碧耀也因此被一把推开,双脚踩空后跌坐在地。
  由于和棉袄同色,碧耀才没发现到,但寿纪正用一条垂在脖子上的布吊起左臂。她这才忆起狼儿说过寿纪受伤了。
  「你的手……骨折了吗?是在山道上遇袭时受的伤吗?」
  碧耀跪行地走向用右手抱住左手、蹲在地上的寿纪,忧心忡忡地问。寿纪仍将浮着痛苦表情的脸面向地面,同时咬牙费力挤出低沉的话声:
  「不是在山道上遇袭那时候。我是因为计划失败了,才会受到制裁。」
  「制……裁?」
  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若直接从字面上的意思解读,就表示他的手是人为折断的。用某些方式蓄意打断人的手臂,光是想像碧耀就浑身颤栗。脖子上冒着汗的寿纪,侧眼瞪向她。
  「你还没发现到吗?在山道上袭击队伍的山贼就是我的同伴。我们计划掳走你,却因为那个一身白的家伙而失败了。你已经知道我们是清和党了吧。为什么不更加警戒我一点?在这种中域土地面临威胁的局势下,天子却还悠悠哉哉地网罗美女增建后宫。我们还以为这次即位的男人多少比愚昧的先皇聪明了点,看来是我们太高估他了。所以我们要向天子抗议。」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寿纪数落着她,但碧耀只是脑筋一片混乱。就算突然扯到天子,这些话对她来说也太过遥不可及了。
  「你连召见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打算前往首都吗?你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人生吗?还是只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寿纪打从心底蔑视她地冷冷说道。
  「……咦?」
  碧耀瞬间停止思考。不,寿纪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根本不用思考,她自己也能找到答案。换言之,为自己赎身的良人就是……
  寿纪故意让她听见地啧了一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围住碧耀的身体,将她一把扛在肩膀上,旋即迈开步伐往大门走去,害得碧耀险些咬到舌头。她急忙攀住寿纪的后背,转头看向他前进的方向,只见菊花青马正站在门前等候。
  计划失败后他受了制裁,如今再次出现掳走碧耀。大概是不允许再失败第二次吧,寿纪身上流露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暴躁气息。第一次失败时他被打断了手,假使再失败第二次,又有多么残忍的制裁在等着他呢?清和党是对同伴也如此严厉且不留情的组织吗?
  碧耀一直以为在山路上袭击护送队伍的山贼,目的只是抢夺物资和堆在驮牛背上的豪华嫁妆。但是,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吗——她全然没发现到自己才是自己的附加价值。护卫的士兵和牛夫们都是深知此事,才会想优先让碧耀逃走,大家才会因此丧命——
  「放开我!寿纪公子,放我下来!」
  碧耀猛烈挣扎,抡起拳头敲打寿纪的后背,他却不动如山;她恨自己如此无力。碧耀扭过身子抱住寿纪的头,不顾一切地胡乱拉扯他的黑色头巾。「住手!」寿纪扬声怒吼,甩开碧耀,将她丢在菊花青马的背上。碧耀依然紧紧抓着黑色头巾,腹部扎扎实实地撞上坚硬的马鞍。
  黑巾随即松了开来,往外披散的发丝垂落在寿纪的额头上。
  先前黑巾一路盖到了眉毛,益发彰显出他严肃又难以亲近的五官,但现在头发放下来后,刚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看来的确「很像」。蕴含着坚强意志的笔直浓眉、往左右抿成一条直线的略大嘴巴。因贫困而送走弟妹以好少口人吃饭这种事并不少见,所以先前她曾一度否定过,但是,果然——
  「柚纪……」
  碧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见到寿纪露出震惊的神情后,她的猜测转为确信。
  「狼儿公子稍微提过你的出身。我本来还以为是我想太多了,但寿纪公子……你是柚纪的哥哥或是堂哥吧?柚纪说过她是行走商人的孩子,以前曾和父母及叔父一起旅行,途中却为了少口人吃饭而被抛弃,之后她就再也不晓得家人的下落了。她说她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和一个堂哥。我是柚纪的……朋友。柚纪现在住在五龙州的兔雨县里,她过得很好。要是知道了你的消息,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
  碧耀攀在马鞍上,仰头看着寿纪,浑然忘我地滔滔不绝。她从未如此急切地说过这么多话,边呼吸困难地喘着气,边充满期待地等着寿纪的反应。寿纪像被她的气势给震慑住般,微微向后仰,哑然无言地瞪大双眼。
  「柚纪……我妹妹她……?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
  他沙哑的话声听来有些颤抖。
  啊啊,神哪。
  碧耀趴在马鞍上,强忍下呜咽。这说不定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天意。自己会被带到这里来,一定是因为天意的指引。自己若能将柚纪与她的家人之间十年前一度遭到斩断的缘分再度连接起来,没有比这更让她自豪的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可憎罪过,根本不值一提。
  「柚纪的符力……她的随从很快就会回到这个村子来。我会请他为你带路,你愿意去一趟五龙州吗?」
  碧耀用衣袖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寿纪的双瞳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般,左右闪烁;但他的迟疑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又变回了原本的冷峻表情,冷冷骇人地说:
  「我无法脱离清和党。我和铃木蜻是结拜过的金兰兄弟,他也是我的恩人。脱离组织就等同于背叛恩人,到时的制裁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吧。」他瞥向布条吊起的左臂。
  「怎么会……」
  「不过,只要将你当作礼物带回去,说不定会为了犒赏我,允许我脱离组织……你说呢?」
  寿纪紧接着提出的提议,让碧耀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将自己交给清和党,就能换得寿纪的自由?又是乔装成盗贼袭击经过山路的人、又是煽动暴动,从清和党至今的所作所为看来,很显然他们不是什么绅士的组织。一个年轻的姑娘家若被独自丢进那种地方,会遭遇到什么可想而知。
  可是……那又如何?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贞操可失去的?就算要浑身赤裸地跳进有着一大群空腹鳄鱼的沼泽里,只要是为了柚纪,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碧耀勾起苍白的双唇露出微笑后,寿纪狠皱起眉。
  「你在想什么?该不会是想答应我吧?」
  明明是他自己的提案,说这话还真奇怪。
  冷不防地,寿纪脸色丕变,纵身往后一跳远离马匹。刹时间,一道迅猛的疾风紧贴着马的侧腹破空飞来。疾风中像是藏着一把利刃般,将碧耀抓着的马鞍锋利地削出了一个小缺口,细微的焦臭味飘入鼻腔。只要再稍微往前探出身子,她的鼻子肯定会被削下来。
  菊花青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抬起前脚往上站起,眼看着碧耀就要被甩下马鞍,这时,从旁伸出了一只大手握住缰绳,使劲将马匹拉回原位。
  「喝!」那只大手环抱住马匹的脖子,将它压下来,用低沉又了亮的嗓音大声喝斥。菊花青马甩了甩头,用力哼了口气,不可思议地听话顺从了。在黑貂马褂的衬托下,那头金发随风摆动,与菊花青马银白色的鬃毛缠绕在一起。
  「伊鲁克……!?」
  攀在马背上的碧耀正要张口呼唤,却吃惊地哑然失声。
  伊鲁克全身上下脏得一塌糊涂。包括向老爷借的衣裳在内,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黄土,长袍的一边袖子还从肩膀裂开,往下滑落了一截;难得借到一套保存良好的帅气衣裳欸。举个例子来比喻的话,他就像是被人活埋后,又从洞里爬了出来。
  「你、你怎么了?」
  「我被人活埋后,又从洞里爬了出来。」
  伊鲁克再认真不过地回以像是玩笑话的答案,抬起袖口抹了抹带着擦伤的脸颊。太阳穴上好不容易快要痊愈的伤口又再次裂开,混着泥土流过脸颊的污黑鲜血已风干凝固。
  「来吧。」
  伊鲁克朝马上的她伸长手。碧耀无法厘清他的意图,一时间有些迟疑。伊鲁克不耐烦地火大催促她:
  「搞什么,你要下来吧!」
  毕竟自己是被寿纪强行推上马,又险些被掳走,她没有理由不下马才对,但是她才刚刚决定要和寿纪一起走啊……见碧耀迟迟不握住他的手,伊鲁克强行抓住她的上手臂,在她还犹豫着该不该拒绝时,就已经将她从马上拉下来抱进怀里。他的衣服上飘起尘埃,碧耀轻咳了几声。他身上有血的气味。
  伊鲁克应该已在狼儿的带路下,前往寿纪位在遗迹里的根据地。然而,寿纪本人却像相准了这个时机般,前来掳走碧耀。如今想来,这应该是寿纪与狼儿串通好的计谋,将伊鲁克从碧耀身边调开。
  伊鲁克松开缰绳后,菊花青马就胆怯不安地在他身旁兜着圈子,但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后,就连连哼气地跑走了。寿纪站在原地,用右手按着吊起的左手。菊花青马在寿纪四周转了半圈后停在他身边,撒娇地将鼻子蹭向他。伊鲁克放下碧耀,转头看向寿纪。
  「你就是那个义兄吗?」
  「你就是那个西域人吗?」
  两人开口的第一句话都是开门见山,态度也称不上友好,彼此之间更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一道类似黑烟的模糊影子,缠住伊鲁克的身体,若有似无地时隐时现,外型像是野兽的尾巴,细长的黑影中有一对金色眼瞳闪闪发光。「唔唔……」影子发出了低嗥。狼、鼬鼠、狐狸……是狗。这就是栖宿在伊鲁克体内的第三股气的真面目。
  「伊鲁克,住手。寿纪公子是柚纪的哥哥喔。」
  「辫子丫头的哥哥?」
  碧耀居中调停后,伊鲁克挑起单边眉毛,重新朝寿纪投去饶富兴味的视线。狗的影子缠绕住伊鲁克的身体,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说它随时都能扑上去般,双眼炯炯发光地待命。
  「没想到西域人竟然会用蛊。」
  「我是被它们附身了,才没有使唤它们。」
  听见寿纪的口吻中带着轻蔑,伊鲁克立即反驳。但是,看见忠实到值得表扬、横看竖看都正乖乖等着术者指示的黑犬影子后,实在很没有说服力。「我可是非常困扰!」听到伊鲁克断然地这么说,黑犬的尾巴还沮丧地垂下来。
  「那么,我现在的状态也称不上最好,你看来也受了伤,彼此就不要再白白耗费体力了。我希望你能暂时撤退。还有,你的义弟被我反埋了回去,所以最好趁着他还没窒息前把他挖出来喔。」
  「狼儿?」
  一提到义弟的名字,寿纪有些变了脸色。
  「真是的,我可是差点被活埋呢。那是你的计划吗?」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吩咐他,在我抓到碧耀姑娘之前要绊住西域人。不过,我倒是说了可以视情况杀了你。」
  「根本就有说嘛!所以我才会差点没命!」
  寿纪紧抿着唇,神色骇人地瞪着伊鲁克,但眼下比起争论,救出狼儿才是优先事项。寿纪倏地别开视线,走向在一旁等候的爱马踏上马镫,只用一只手就轻盈地翻身上马。
  「等一下,寿纪公子!柚纪她……」
  碧耀惊觉地想冲上前去,伊鲁克却伸手拦住她。期间寿纪已掉转马头,「跑!」厉喝一声后踢向马镫。菊花青马轻快地摇着尾巴,沿着老大娘家的围墙往前疾奔,转眼间消失在远方。「啊……」碧耀万分遗憾地目送他的背影。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难道想主动去当抚慰那帮家伙的玩物吗!」
  被伊鲁克劈头痛骂,碧耀咬着嘴唇朝他投去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才刚下定决心,就算如此也无所谓啊……妨碍她的人是他才对吧。
  「在我看来,中域人这方面的感觉就跟魉魅魍魉没有两样。算了,如果你是自愿被轮奸,我也没有义务阻止你。」
  「轮……我才没说这种话呢!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失去了。可是,柚纪不一样,今后她将会得到许许多多的东西,将会得到幸福,所以只要是为了柚纪,我的身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喔——你就是像这样施加恩惠给辫子丫头,想让她对你感到亏欠吗?你以为那个顽固倔强的小丫头会感谢你的牺牲吗?你其实是对辫子丫头怀恨在心吧?」
  听见伊鲁克直言不讳地说出意想不到的话语,碧耀一时哑口无言。
  意想不到……真的是这样吗?我不也常常在怀疑吗?自己其实是讨厌柚纪的吧?其实一直打从心底诅咒着袖纪充满阳光的气质,和她明亮宽广的未来吧?每一次碧耀都赶紧打消这些闪过脑海的骇人念头,如今被人当面一说,一股热气赫然往上窜升。
  「你、你才没有资格教训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难不成经过那一晚,你就以为我变成了你的所有物吗?我先声明,那一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啊啊,她正要脱口说出非常厚颜无耻的话,应该要立刻住嘴才对。她只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丑陋内心被发现了,想将气出在这个人身上而已。谁都好,现在快拔出自己的舌头吧——「因为那一晚,你根本没有派上用场啊!」
  伊鲁克被碧耀气势汹汹的模样震慑住,身子微微后仰,瞪大了浅色的眼睛。他吸了口气像是想要回嘴,却只是怔怔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白皙的俊容瞬间涨得通红。惹他生气了。毕竟她对着一个男人说出了屈辱至极的话,这也是当然的。做好挨打的觉悟后,碧耀紧闭上双眼。在她心中,没有这种时候要赶快逃跑的选项。
  如果是中域男人,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赏她耳光。但是等了老半天,耳光却迟迟没有落下。听见衣服的摩擦声响后,碧耀微睁开眼,伊鲁克正背对着她往前走。
  「如果那两个人原本就不打算协助我,那指望他们也没用。我必须想办法去武智那里。既然你自己决定要成为玩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随你高兴。」
  伊鲁克断然地将她撇下。「等……!」碧耀本想追上去,却又改变了主意,停在原地。对方临走前已撂下了如此无情的狠话,自己再追上去,也只会惹对方不高兴吧。
  大家全都指责我……这到底算什么嘛。她内心涌起了难以平息的怒火。
  「你是符力吗?」
  不管是左慈。
  「你从未用自己的话回答我呢。」
  还是老大娘。
  大家都责怪她没有自己的意志。
  然后这一次她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为了柚纪牺牲自己,却又被伊鲁克责骂。那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
  碧耀甚至心想,早知道不离开妓楼就好了。待在那里时,没有任何人会为了这种事责怪她。她只要当个遵从鸨母和客人的指示起舞的人偶就好了,根本没有所谓的选择,所以很轻松。
  ……没错,很轻松。将一切全权交给他人,将一切全怪罪在别人头上,只要懒洋洋地度过每一天就好了。

  「原来妓女也是一分具有信念和矜持的职业啊。」

  男人悠然自得的话声,在脑海里鲜明复苏。
  涛龙道长,您真的觉得我也有信念和矜持吗?到了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啊……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之肆 歌妓与狂暴的巨龙

  Ⅰ

  这是某个青年与某个妓女的故事。
  妓女的艺名是莲娘,是个个性落落大方、容貌艳冠群芳的姑娘。她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触怒客人,却被厌倦柔顺贤淑女子的绒裤子弟视若珍宝,顷刻间一跃成为当时阳明县花街里首屈一指的名妓。
  前来向她求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不只一、两人不惜为她砸下大笔金钱。但是,不管鸪母介绍多么好的亲事,不管捧上多么高额的赎金,莲娘就是坚决不肯点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脱离风尘生活,她却选择继续待在这片苦海里。
  青年也是恋慕莲娘的客人之一。当年,青年倚仗着家业,得到了他这年纪不该有的地位,挥霍着家里的钱财游手好闲,也因为父母的人脉备受周遭众人吹捧。换言之,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
  若以客人的身分前往妓楼,莲娘会款待青年,但只要一谈到赎身,她转眼间就不理不睬。
  「我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成为客官所有物的廉价女人。」
  明明他说会拿出大笔金钱,根本与廉价扯不上关系。青年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还缺了什么。
  「就是因为官人您什么也不缺呀。」
  莲娘冷淡自若地答,让青年更是摸不着头绪。
  就这样,青年自陷入情网后,便三天两头地前往妓楼,成为莲娘的座上宾;持续了三年之后,将有人为莲娘赎身的传闻传人青年耳中。
  对象是阳明县的知县。知县在某次宴席上,对莲娘一见钟情、为莲娘神魂颠倒,进而利用自己的地位强行为她赎身。莲娘就像以往拒绝其他男人一样,一开始也拒绝了,但毕竟对方位高权重,鸨母终究无法拒绝,哭着央求莲娘接受这门亲事。莲娘绝不是薄情的女子,自从鸨母在少女时期将她买下后,长年来两人都同甘共苦,而今年迈的义母都如此恳求了,最终她也只能点头答应。
  赎身的日子逐渐逼近,就在青年觉悟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买下了莲娘的某一晚——
  「官人,您能否下定决心带我逃走呢?」
  躺在床上时,莲娘将头倚在青年的胸口上,一改平时冷淡又公私分明的口吻,一反常态地以恬然平静的语气说:
  「如果您做好了觉悟,那我就成为您的女人吧。只要您愿意将至今得到的地位、财富、人脉,所有的一切全都舍弃,只选择我的话。」
  「莲娘……?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下子即便是青年,也听出了莲娘的弦外之音。她正向他提议,在知县为她赎身之前,两个人一起私奔。妓女一逃跑,妓楼就会派出追兵;婚事告吹的知县也会因名誉受损而大发雷霆,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将她抓回去。
  莲娘果真讨厌赎身到了这种地步吗?知县的人品姑且不论,但至少能保证让她过着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为什么她不惜舍弃这一切,也想继续待在这个既痛苦又残酷的青楼世界里?况且,莲娘已经二十二岁了。尽管现在是女人最富有魅力的时期,但再过几年,她的年华也会老去,上门的客人势必会减少。若能趁现在赎身从良,就不用担心年华老去、过得凄苦悲凉,而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吧。
  「就算嫁给知县大人,我也不会幸福。那个人不过是为了面子才想得到我。他只是想向大家炫耀,就算是阳明县第一名妓、对无数男人不层一顾的高傲女子,也无法违逆身为知县的自己。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这样不好,因为我也非常爱慕虚荣……我至今会一直拒绝他人为我赎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是我的骄傲。纵然嫁给了富有的大官人,但很快地我对官人来说,也只是失去了也不觉可惜的存在吧。靠钱得到我的官人,一旦我变老变丑,也只会再掏钱买下其他年轻貌美的姑娘。若是如此,即便我脱离了苦海,还是和继续当个妓女没有两样。」
  「官人您若是没有这个觉悟,就当作我没有说过这些话,请回吧。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这真是有勇无谋至极的提议,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轻易点头说:「好,我明白了。」纵然能甩掉追兵逃到其他州去,一个是缠足的烟花女子、一个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少爷,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在市井之间生存下去的两人,若要一边躲躲藏藏一边求生,不晓得会遭遇多少困难。
  「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如果我不愿意带你逃走,你会向其他男人提出同样的请求吗?」
  「问这种问题又能如何?既然官人不愿意,我之后做什么都与您无关。」
  大概是认定了他不会答应吧,莲娘忽然抽身离开,青年赶紧伸长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揽进怀里。
  这真是有勇无谋至极的提议,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轻易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但是青年毫不迟疑,反正地位、财富和人脉,原本就不是青年凭着自己力量得到的东西。他从未想过会失去它们,但也对它们没有执著。比起这些事物,若让莲娘身上这种顽固到近乎傲慢的罕见高洁气质,与毫无用处的金银财宝一起放在知县的宝库深处里任其腐朽,这才是最难以饶恕的罪过吧。
  为了守住莲娘的傲气,青年舍弃了所有的一切。不,并不是舍弃,青年反而觉得自己得到了更多。他得到了名为莲娘、阳明县所有男人都想得到却又求之不得的「至宝」——以及一个至今都迫遥自在地享受着不劳而获事物的年轻人,为了和心爱的女子一起跨越苦难所做出的「觉悟」。
  这是老人还是年轻人、老妪也还是年轻姑娘时的故事了。

  □

  「莲娘……莲娘……」
  老爷房里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
  「老大爷,失礼了。我是碧耀。老大娘出门了,有什么吩咐的话,就由我来服侍您……」
  碧耀重复着不久前才说过的话,打开房门。
  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少爷,因为在矿山从事不适应的重度劳力工作,最终疾病缠身,甚至老得比实际年龄还快。如今他身上带着死亡的阴影,枯枝般削瘦的身体躺在被褥上。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老爷神情恍惚地对着虚空,竖耳倾听地侧过脑袋。
  如果老人听得见,碧耀也早该听到了,但是她并未听到特别引人注意的声响。碧耀纳闷地东张西望之后,猛然惊觉地转头看向刚才自己走进来的房门。
  她从敞开的房门探出头,仰望天际。由西至南的天空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形成一片带了点橙色的灰蒙蒙色彩。另一方面,从东边直至北边,丑寅方位的天空上头却出现了黑压压的厚重云朵。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头后方似乎下起了雨。
  整片天空呈现出极端不祥的样貌。
  非常低沉的轰隆声震得鼓膜微微刺痛。
  轰轰——
  真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这种声音吧。空气在震动,听来像有头巨兽正停在山顶上发出长啸。
  神龙……在生气……?
  碧耀冲进自己的耳房,翻出和先前自兔雨县穿来的衣服一起收在衣笼里的手镜。她连爬上火炕也嫌麻烦,直接坐在泥土地上,指尖滑过镜框,专注地想着丑寅方位的那座山。模糊的景象不间断地变幻着形体,浮出镜子表面。
  那毋庸置疑是神龙。漆黑的巨龙正扭动着硕大的长长身躯,粉碎岩石、凿穿大地、撞倒林木,边大肆破坏行经的一切事物,边气势惊人地奔下峡谷。祂张开巨大的嘴巴,伴随着愤怒的咆哮吐出瘴气。
  瘴气隔着镜子迎面扑来,碧耀发出悲鸣,别过脸庞,一把扔开手中的镜子。
  触碰到瘴气的指尖,像被火烧到般疼痛难忍。仔细一瞧,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还真的冒起了水泡。比起高温造成的烫伤,看来更像是冻疮。
  「那是……什么……?」
  一种瞬间就让世界万物腐朽,冷得比冰雪还要致命、释放出不祥气息的庞然大物,正以惊涛骇浪之姿逼近村子。
  碧耀将手镜收进怀里,用掌心包住刺痛发麻的手指,压下疼痛。当她和方才进房时一样又迅速地冲出耳房之际,只见穿着睡衣的削瘦老者,正独自一人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准备走出大门。
  「老大爷?」
  碧耀吃惊地追上老爷。别说是在房里走动了,就碧耀所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老大爷离开床铺。他的步伐非常不稳。碧耀将缠在腰上的蓝染围裙解下来,围住老爷只穿了一件睡衣的肩膀。
  「老大爷,您要去哪里?这样子对您的身子不好。」
  「莲娘……莲娘在哪里?」
  「老大娘去田里了。有什么吩咐的话,就由我——」
  「我得去莲娘身边才行……」
  老大爷坚持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他朝着虚空,瞪大了埋在皱纹里的双眼,像正听着什么般地竖起耳朵。
  「轰轰——嗡……」
  空气的震动依然未停。多半是早一步察觉到了异变而感到害怕,家家户户饲养的家畜显得躁动不安,但是人类尚未发觉。
  「莲娘她……在哭泣。你听不见吗?这二十五年来,莲娘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她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一直支持着我这种男人。至少在最后一刻,我得赶到她身边才行……」
  「老大爷……?」
  老大爷是将这股几欲让人心脏冻结的可怕空气震动,听成了其他的声音吗?碧耀困惑地搀扶着老爷瘦弱的肩头,先是咬住嘴唇,然后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带您到老大娘那里去吧,我们一起过去。」
  她完全没有自信一个缠足的姑娘和一个重病的老人能走去哪里,但是眼下也没有其他人在,只能走多远算多远了。
  「喂——!」
  正巧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呼喊声。
  「喂——你们在做什么?」
  一名少年摇晃着上半身,站在与他矮小的个子不太搭调的偌大脚踏车上,边匡当作响地牵着板车,边沿着围墙越骑越近。
  「狸儿!」
  碧耀顿时绽开笑颜,呼唤少年的名字。

  蔓延的火势就像沿着山表铺了一层鲜红色的毛毡,其中一座山头被红色的火舌彻底吞噬,隔壁的山头在干燥的热风不断吹拂下,也仿佛随时会起火燃烧。即便站在远方,也能看见凶猛骇人的火势。
  此刻已不需要再请狸儿骑脚踏车登上位在山腰的田地,因为束手无策的安少爷等人都已退到了山脚下田地旁的平坦道路上避难。细小的火星在空中飞舞,村里男人们全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山腰。狸儿停下脚踏车后,碧耀就滑行似地跳下板车,发现到安少爷后冲上前去。
  火星在风的吹动下翩然起舞,飘进被火焰照得通红的天际。反射了天空的颜色,连脚下的大地也染上了斑斓的红艳色彩。热得烫人的空气扑上脸颊,穿着冬季棉袄的身子更觉得热。
  「安少爷!」
  安少爷回过头来,在刺眼的火光照亮下,可以看到他的脸都被煤灰弄脏了。
  「碧耀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太危险了,快点回去吧!」
  「老大娘在哪里?」
  安少爷指向熊熊的火势,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浮出苦涩。
  「她站在那里坚决不肯下来,真是顽固的老太婆。」
  碧耀在火势眼看就要到达平地的地方,见到了老大娘的背影。尽管火星之雨洒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不为所动地仰头望山。即便在这种时候,老大娘依然坚毅地挺直腰杆,仿佛要用自己年迈的身躯独自与火势对抗、将它反弹回去般。
  「这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我们村里的田地非得被人纵火不可!」
  安少爷看着老大娘的背影,愤恨难平地怒声痛骂。
  「外地人就只会为村子带来灾难!不管是极东人、矿工,还是山谷里的无赖,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碧耀总觉得在安少爷的话语中,也包含了对于同样来自外地的老大娘、老大爷和自己所生的不信任感,是她心胸太狭窄了吗?虽然有些退怯,但她也没有时间了。碧耀鼓起勇气,切入正题。
  「安少爷,请您快带着村里的人去避难吧。龙就要来了,祂非常生气。」
  说出口后,连碧耀自己也觉得这听来真是荒谬。「龙?」果不其然,安少爷也露出了「这种时候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大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龙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记载。也许那与真正的龙不太一样吧,但是,映照在碧耀镜子里的东西,千真万确只能称作是龙。她也曾想过,这可能是在暗喻这场火灾会延烧到村子。但是,不对,紧逼而来的龙远比火灾还要凶猛巨大,连这场森林大火也能吞噬。另外,它的属性并不是火,反而又暗又漆黑,又寒冷得让人直打寒噤。指尖上的冻疮隐隐作疼。就连隔着镜子,她的手指也在一瞬间就险些被扯断。
  「不,等一下,我会听父亲说过。」
  安少爷忽然低声呢喃,仰首看向被火焰覆盖的山顶,皱起眉拼命回想。
  「拉瓦村里有一则龙的传说。龙会奔下山谷、摧毁一切……」
  「一定就是这个!请您告诉我传说的详细内容!」
  碧耀激动万分地急急迫问,安少爷甚至不由得微微后仰。「可是,我也不晓得详细内容,因为我只在小时候听过片段。」安少爷没把握地歪过头。
  「这个传说我知道喔!」
  此时出乎意料地有人从旁插嘴,是狸儿。由于他马不停蹄地一直骑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在山里及村子之间来回,整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摇晃不稳地跑向父亲。
  「大哥会告诉过我这个传说。」
  「秀学他吗?」
  「大哥说,神龙上一次降临是在两百年前。当火红蜥蜴在山顶上咆哮之际,黑龙将会奔过山谷,吃掉蜥蜴,铲平大地,借此扫净污秽——传说两百年前,村里的田地和房子也曾被黑龙吞噬殆尽,灾情非常惨重。我因为自己不识字,所以只知道大哥教给我的事,但是,大哥说的话我全都记得。大哥他告诉了我很多村里的事情。其实大哥很喜欢这个村子,所以才会担心现在村子外头正在逐渐改变,村子如果不跟着改变,就会被改变的洪流击垮。为了保护村子,也必须知道外面的局势才行……
  「秀学他……曾经说过这种话吗……?」
  见次男如此拼命辩解,安少爷尴尬地皱起脸庞。碧耀也开口声援狸儿。
  「安少爷,请你呼吁村里的人去避难吧。既然两百年前曾经出现过龙,这次也一定是真的。」
  「可是……我也不能将小孩子说的话当真,让村民更加混乱啊。」
  「安少爷!」
  「爹!」
  碧耀和狸儿双双一脸真挚地呼喊。安少爷犹疑不定了好一阵子,最终拗不过他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就试着照你们说的去做吧。大家,全员撤退!现在重要的不是田地,是村子!」安少爷转过身朝同行的男人们扬声大喊;碧耀与狸儿互相对望后,也一同颔首。
  「狸儿,谢谢你。先前我说了失礼的话,真是对不起。你很厉害呢。」
  「反、反正我又听不出二胡音色的好坏,也不会下棋,更不会读书写字,所以也没办法咏诗。」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写在纸上,就能记住听到的所有事情,这样子更加厉害呢。」
  「才、才没有很厉害呢,我不过是个土包子而已!」
  少年面红耳赤地鼓起腮帮子。
  在狸儿现在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少年面貌上,碧耀忽然看见了他未来长成一名凛然青年的模样。他未来的身影散发出一种充满着知性与慈爱的沉稳气质,仿若学问之神太上老君再世。狸儿,这不是恭维喔,你将来真的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碧耀打从心底祝福少年的未来。现在他还全然想像不到的璀璨未来正等着他,他也将会跟在一个出人意表的人物身旁。虽然那条道路,与碧耀的道路完全没有交集。
  「老大娘!老大娘,我们带老大爷过来了!」
  狸儿朝着老大娘的后背扯开嗓子大喊,往她跑去。原本直立不动、与火焰对峙的老大娘,动了一下后背,回过头来。原本那般硬朗的老大娘,如今却踩着蹒跚不稳的步伐,若不是有狸儿慌忙上前搀扶,说不定早就倒下了。在短短的时间内,她那张被熏黑的脸庞,就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从天而降的灰烬就像白发般,堆积在她缠于头部的蓝色头巾上。
  「相公……」
  老大娘用沙哑又失魂落魄的嗓音唤道。
  不知何时,老大爷已走到了碧耀身旁——不,他的面貌与碧耀第一次在正房里看见他时一样,是年轻时的姿态。老大爷身上穿着先前借给伊鲁克的那套衣裳,但是,黑貂毛皮的马褂仍维持着二十五年前的模样,尚未变得陈旧,充满了光泽。青年挺直了洋溢着活力与自信的高大身躯,同时又有张讨人喜欢的温柔脸孔。从第一次见面时起,老大爷映照在碧耀眼里的模样就一直变来变去,很不稳定,时而是现实中的年迈姿态,时而又是意气风发的青年。
  樱花香气……老人身上的樱花香气,强烈到甚至让人忘了在四周翻卷飞舞的烟灰臭味。离开肉体的魂魄,会变换成生前各个年龄的姿态。老大爷肉体与魂魄之间的连结正逐渐变弱。
  「我的田地都没了……」
  相对于大限将至、看来反而神采飞扬的老大爷,老大娘却变得非常衰老,整个人有气无力,用难以相信是从她口中吐出来的软弱又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着。「老大娘,田地大家再一起耕种就好了,现在活命才是最重要的。」狸儿让老大娘靠在自己肩上,如此鼓励她,但老大娘左右摇头。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也没有力气再逞强了。不管我一个人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抵抗这世间的无常。」
  老大娘如此自我解嘲,可能是疲于照顾长年卧病在床的夫君,如今又失去了田地,才变得自暴自弃吧。但青年仍对老大娘投去充满爱怜的痴迷目光,仿佛她还是以前那个美丽又年轻的女子。
  「我记得……你叫作碧耀吧。」
  忽然,青年用清亮又温柔的声音呼唤碧耀。
  「别忘了,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就算是虚张声势也无所谓,勇敢地往前走吧。千万不要轻蔑自己,也不能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对莲娘的侮辱,莲娘一次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妓女就抬不起头来。请别忘了,妓女是一种兼备了美色与不输男人的教养、话术精湛充满智慧,在大陆当中也是极少数女人能自立自强的工作。希望你能将莲娘的意志传承下去。我相信天意一定是为此,才会将你送来莲娘和我身边。」
  这番话,碧耀听了犹如当头棒喝。
  涛龙道长……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和您说一样的话的人。
  青年踩着感觉得出受过良好教育的优雅步履,走向老大娘。迎面扑来的火星猛烈地编起他的长袍,但青年的脚步仍是不疾不徐。
  「莲娘,抱歉让你吃苦了。感谢你一路扶持着不中用的我到现在。你这二十五年来始终不变的美丽和生活方式,是我的骄傲。」
  「相公,你在说什么啊……将我救出来的人是你才对吧?要求你带我逃走的是我,是我让你吃苦了。」
  「我一次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在那之前,我从未靠自己辛苦付出得到过一样东西。我是自己做好觉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双手从事挖土的劳力工作……然后,得到了你这个我在世上的唯一财富,我的宝物。」
  「相公……」
  青年朝老大娘伸出手。当老大娘颤颤巍巍地伸出因农务而凹凸不平的粗糙双手时,青年用他强健的大手将其握住,并强而有力地拉向自己。泪水滑出老大娘的眼眶,不断流过满是皱纹的脸颊。
  「相公,当时你问过我吧……要是你拒绝的话,我是否会向其他男人提出同样的请求?答案是不会……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打算问,我只希望你带我走。爱上你的人是我……从你一开始踏进店里来,我就一直爱着你了。可是,我根本不敢主动开口说我爱上了你。我很害怕一旦嫁给你,你总有天还是会去找其他年轻的妓女。所以我才故意那么说,夺走你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一切……」
  也许老大娘并不如碧耀所想的那般坚强。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对烟花女的批判还是非常无情。老大娘其实并非从来不会看不起身为妓女的自己吧,也会有过脆弱无助的时候吧。但是,她都咬着牙关向前看,勇敢地奋战至今。
  碧耀,那你又是如何呢?
  她问着自己的心。
  ……你敢奋力一搏吗?
  突然间,一股冲动自腹部深处往上涌起,让她再也无法呆立不动。无以名状的激昂情感正从体内敲打着想冲出来。
  碧耀弹起般地转过身;在老夫妇身旁无事可做的狸儿慌忙追了上来。「啊!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你送老大娘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吧。」
  「那、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其他地方得去。」
  「可是你的脚……」
  见狸儿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双脚,碧耀懊悔地咬住嘴唇。这双脚为什么不能在她希望时跑到她想去的地方呢,反倒是自己的这双脚一直在扯她的后腿。
  「对了!」
  狸儿像是想到了好主意,开心地抬起头来。
  「我把板车分开来,让老大娘他们坐在板车上,我再和爹他们一起拉板车吧。那你只要骑脚踏车就好了。」
  「咦……」
  拉瓦村的孩子大概平时就常骑着脚踏车到处乱跑,理所当然地觉得每个人都会骑脚踏车,所以狸儿恐怕想像不到吧——眼前的这个姑娘竟然从未骑过脚踏车。狸儿天真地提议之后,碧耀闷不作声。但是,她也仅迟疑了数秒。
  「谢谢你,那就麻烦借我了。」
  她一直看着柚纪骑脚踏车。当柚纪的辫子轻盈地上下跳动,像要让自己娇小的身躯看起来比原本大一圈般,重重地左右晃动身子踩着大人用的偌大脚踏车,全然不在乎花街里那种仿佛要紧紧缠在人四肢上的黏稠怠惰空气奔驰而过时,那副身影一直是碧耀的懂憬。
  没问题的,她能骑。骑的方式她看着看着就记下来了,没有道理办不到。
  狸儿分离了板车后,将变轻的脚踏车牵到碧耀身边。碧耀将裙摆撩高至膝盖,跨坐在坐垫上,抬起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狸儿一放开手,她就险些不稳地摔倒,赶紧牢牢地握住把手稳住身子。
  她在踩着踏板的脚上施力后,一鼓作气往下踩。
  「如果被我摔坏了,我先说声对不起!」
  「咦?」
  碧耀撇下瞪大了双眼的狸儿,骑着脚踏车往前疾冲。自山脚下的平地出发后,接下来好一段路都是和缓的田间下坡。「请让开!」男人们正遵循安少爷的指示开始撤退,听到叫声后,全都吃惊地回过头来,然后一看到从后方冲过来的脚踏车,就急忙往旁跳开,碧耀从中穿梭而过。
  现在是用胆量决胜负。只要因害怕而放慢速度,下一秒肯定就会摔倒,整个人被抛出去。只能把心一狠,上了!
  她一直以来都在找借口,好比说一切都是因为被言灵诅咒了、为了朋友这也是无可奈何等等,总是将责任推给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从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只要嘴上说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能随时以此为借口逃避责任。
  老大娘和老大爷这二十五年来,一路上想必充满了重重阻碍。无论再怎么尊敬彼此,一定也有光靠互敬无法度过的难关吧。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罪在对方头上,近乎执拗地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扛起责任。
  我也想要坚强,也想要觉悟。
  我就承认自己的丑陋吧。我确实曾想过自柚纪那里夺走她怀有淡淡爱恋之心的那个男人,就是因为有这种卑劣的想法,才会试图使用房中术。面对柚纪,我总是一味地感到自卑;但下意识里,肯定有着「只有自己这张吸引男人目光的美貌还能赢过柚纪」这种扭曲的优越感。我全都承认。若是一直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自己真正的内心,我永远都会瞧不起自己、无法前进。
  身后带有火星的热气越离越远,安少爷他们也被她远远地抛在后头,前方没有半个人影。山岳地带的干季冷空气刮过脸颊。由于直到这里的道路都是一条直线,只要固定好把手的前进方向,再稳稳地踩下踏板,边忍着车轮的摇晃边滑下去就好了;但是下坡的尽头是两条岔路,一条通往拉瓦村,另一条通往丑寅方位的矿山。
  就在下坡的尽头逼近眼前时,车轮辗到了小石头。即便碧耀试图控制车轮的方向,但是她原本就不会骑车,一路上冲过来还没有摔倒,已经堪称是奇迹了。转眼间她已经无法控制把手。
  后轮往上浮起,车身倏地向前倾斜。尽管如此,碧耀还是紧抓着把手不放,因此与脚踏车一同飞上空中。
  她看到了上下颠倒、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山头。褐色的地面变成在头顶上方,映得火红的天空则延展在脚底下。转了半圈的世界实在太过新鲜,她不由得「哇啊」地发出惊叹。
  这一周来是她第二次飞上天空。对了,上一次是自宁鸣号的背上被抛出去。
  从高处见到的世界是如此辽阔。当时见到忽然豁然开朗的视野,她也倒抽了一口气。啊啊……不是在镜中看见的世界,而是亲眼所见的世界,竟是如此地有趣。她不该老是低着头凝视膝盖上的手镜,应该好好抬起头来,看着实际存在于自己眼前的事物才对。
  宁鸣号,如果我变得更加坚强,你是否就会认同我了呢?如果我自己也喜欢自己,你是否就会喜欢我了呢?没来由地,那头既顽固又脾气暴躁的牝牛身影,深深地烙印在碧耀心底。

  Ⅱ

  三天前伊鲁克遭到围殴、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那一晚,宿舍街里充斥着发狂般的亢奋情绪,以及让人浑身发毛的嘈杂喧嚣,如今却四处都沉浸在窒塞又懒散的气氛当中。大陆干季特有、蕴含着黄沙的不透明大气,形成了一面包覆薄膜,越接近地面的部分越浓。满脸油光又长满杂乱胡子的矿工们皆瘫坐在宿舍墙边,不是喝酒,就是食之无味地咬着开始发霉的馒头。
  矿工原本就不像极东军和清和党一样,是训练有素且听从指挥的团体。武智率领的极东军队被赶出宅邸后,闭门守在矿山山腰上的精炼所,至今已经三天了。在无法从外部进行攻击的情况下,胶着状态一旦持续下去,当然不可能维持住第一天的紧张感。等同于宿舍街厨房的酒馆和旅店,员工都逃跑了,因此没有一家店在营业。起先矿工们还自无人看守的店里抢走酒和食物,随心所欲地大吃大喝,但物资当然不是取之不竭。三天来,上百名年轻气盛的男人肆无忌惮地饮酒吃肉之后,每间店的仓库自然悉数见底。
  而闭守在精炼所里的武智等人也一样。所内应该多少有些储粮,他们又是听从号令的少数精锐部队,会有计划地分配食物吧,但是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双方都快到达极限了,大概再过一、两天就会爆发吧。
  「那么……」
  伊鲁克将后背紧贴在宿舍的外墙上,边藏在暗处,边伸长颈子仰头看向岩石平台上的极东人宅邸。会耸立在宅邸前的那道铁门已经倒塌,后头中域风的木造建筑也惨不忍睹地被烧毁了泰半。
  在他视力可及的范围内有两名守卫。其中一人正沿着突成半圆形的岩石平台边缘来回行走,另一人则在岩石平台下方的开阔平地上绕着圈子巡逻。两个人都用皮带将步枪背在肩上,头上或手臂上绑着黑巾。
  基于这个标志,清和党也被称作「黑巾党」。在提倡驱除外国人的同时,他们也声称前代天子—亦即当今天子的父皇—那时答应开港一事,导致了中域的堕落与衰败,因此主张废黜天子。总之,是个思想极端又激进的组织。
  看来清和党将武智一行人抛下的极东人宅邸,当成了暂时的根据地。毕竟他们原本就是游击性组织,猜想进入新牌高原的党员人数并不多吧,大概与武智率领的极东军队不相上下。所以为了掀起这场暴动,才会煽动人数压倒性众多的矿工。
  「伊鲁克,你少故作正经、装模作样了。」
  蟾蜍涌上食道来,用尖锐沙哑的嗓音说。
  「你给我滚回去。我好不容易制造出了严肃的气氛,全被你破坏了。」
  伊鲁克继续盯着守卫的动静,夺回声带后,用自己的声音回嘴。但蟾蜍学不乖地又鼓起喉咙,发出可怕的笑声。「你其实很在意吧?就是说你没派上用场那句话。嘓呵嘓呵嘓呵。」
  有句俗语说,如鳗在喉。伊鲁克强忍下想竖起指甲搔抓自己喉咙的冲动,在喉头旁吱嘎作响地握住弯成钩状的五指。要是能从嘴里把这家伙从胃里拖出来,再摔在地上尽情踩个够,不知道会有多痛快!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吧!害我自己完全误会了,觉得对她有责任!」
  伊鲁克顿时脸颊发烫,不由自主抱着脑袋就地蹲下。其实当时他是太过无地自容,才会自那名少女面前落荒而逃。
  「夷,你也是!你们两个都知道吧,要早点说啊!一定是看我没有那时候的记忆而误会了,觉得很有趣吧。呿,真是群不安好心的家伙!」
  他继续抱着头,下颔连连敲向左膝盖。一道长长的黑影环绕着左脚现出踪影,做出忙不迭摇头的动作。
  「就算你真的派上用场了,也不可能老实地觉得有责任吧?毕竟她也不是完璧之身了,而且那是一种名为房中术的医术。」
  「这世上才没有那种医术,那是中域迷信的极致。我是西域人,从小旁人就教导我要绅士地对待女性。利用女人当作是得到精气的道具,这种想法我无法理解!还有,别一直说『派上用场』这几个字!」
  「绅士吗……那你到底是想欺负那个姑娘?还是想温柔地对待她?」
  「谁想欺负她啊。」
  蟾蜍没有回答,只是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窃笑声。连伊鲁克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发言似乎有些矛盾,一时语塞;怒火无处可宣泄,只能恨恨地咬牙。
  听到自己并没有「派上用场」的当下(这种委婉的说法更让他脸上无光),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话又说回来,什么都没发生,也让他有些松了口气,但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失落……整体而言,这件事让他耗掉了约莫半年分的心力吧。毕竟他一直与两只怪物共用一个身体,对于自己心力的上限,有着一定的自信,但看来他太高估自己了。
  「你爱上那个姑娘了吗?」
  「才没有。我碾了你喔。」
  「咱倒是很喜欢那个姑娘呢。比辫子丫头更有女人味,真是不错。而且,那姑娘的黑暗看来也很美味。真想吃哪……嘓呵嘓呵。」
  伴随着令人发毛的笑声,卑褛舔了舔嘴唇,「吧哒吧哒」地在食道壁上留下沾上黏液的不快感后,回到了腹部底部。
  「……」
  在伊鲁克半眯起眼瞪着虚空的时候,脸上的热意也逐渐消退,方才的慌张如幻觉般恢复冷静,很快地变回面无表情。
  啊啊,虽然常常不小心忘记,但自己绝不能与这两个家伙和平共处。尽管有着善良的一面,但它们是吃人的怪物。卑褛恐怕完全没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让我不快吧。不论是引人不快的丑恶,还是无法理解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可怖,这家伙的善恶基准,与人类有着绝对性的不同。根本上天真无邪,本质上却又非常邪恶。
  我的意识是否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它们吞噬,对于事物的价值观开始扭曲了呢?一思及此,伊鲁克就不寒而栗。说不定他只是没有自觉,其实早就扭曲了。就像卑褛没有自觉一样,我也只是没有自觉而已吗?
  就算真的发生了要对她负起责任的事,他又能为她做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想嘲笑自己的愚蠢。他难道想把她卷进与怪物共存的旅行吗?更何况,听说为她赎身的人竟然就是这座大陆的天子。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目的地,很容易就能推敲出袭击护送队伍的山贼,其实是和清和党串通、打算掳走她。但是,当时实在很难联想到除了极东人和矿山之外,清和党还有一个与前面两者无直接关系的目标。
  「啧,我还太天真了。」
  他自我警惕地斥责自己,重新打起精神坐起身。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他将后背靠在墙壁上,再一次抬眼看向岩石平台上的极东人宅耶。
  按照最初的计划,只要那个叫寿纪的清和党男人愿意引自己见首领一面,说不定早就能和平地进行交涉了;但如今牵扯到碧耀后,很遗憾地,更是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一致的余地。附带说声,他还把那个义弟——叫作狼儿的大块头男人——埋在村外山上挖好的一处横向坑道里。如果寿纪已前往坑道,现在应该正将他救出来吧。狼儿看来是个只长个子不长脑的男人,伊鲁克埋的时候又留了洞给他呼吸,就算一整晚不管他,应该也不至于翘辫子吧。
  现在伊鲁克的目标,就是想办法见首领一面并与他谈判,请他别对极东人出手。身为西域人的伊鲁克,并没有义务为武智做这些事,毕竟自己也曾警告极东人挖矿会造成矿毒,奉劝他们撤离矿山。但是,无论如何,伊鲁克希望至少别让武智死在这里。听到武智在祖国还有妹妹——为此,伊鲁克心中产生了一定要让武智活着回到祖国的奇妙使命感。
  手臂上缠着黑巾的守卫,走在从刚才起已重复数十圈的路线上,再次往他逼近。伊鲁克将头缩进宿舍的阴影里,在脑海中数数。不多不少数了三十下后,伊鲁克探出脑袋,守卫正好经过他躲着的宿舍前方。肩上扛着步枪的守卫,背影就在他眼前。他时间掌握得分秒不差,只要稍微有些偏差,就会将自己的脑袋直接暴露在守卫面前。趁着守卫绕圈时,伊鲁克数了好几次时间以计算出完美的时机。这个像发条娃娃般,用着一成不变的步调不停来回巡逻的守卫反而是个威胁。
  伊鲁克跨出一步将距离缩短为零,自身后抓住从守卫肩头往上伸出的步枪。守卫发出惊叫声,试图抓起皮带;但在这之前,伊鲁克就将枪身转了半圈,扣住他的下颔,再自左右两边抓住枪口和枪柄用力一压。
  守卫抵抗了一会儿后,很快没了力气,不支倒地。
  「可能会留下伤痕,但请你多担待了。」
  伊鲁克勾着失去意识的守卫胳肢窝,将他拖进宿舍的阴影里,把抢来的步枪挂在肩上。「好歹我也是神职人员,当然不会杀生,这只是我为了演出和平交涉时所使用的小道具罢了。」他隔着肩头看向枪身,明明没有任何人谴责他,却辩解似地自言自语,然后再次看向岩石平台。就在这时——
  岩石平台上方出现了好几道火光。原本只有一人的守卫,增加成了好几倍。
  「奇怪了,怎么会被发现?」
  他冷汗涔涔,但随即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火把群正一边摇晃着一边走下岩石平台,开始移动。自伊鲁克的位置看去,他们正前往耸立在极东人宅邸右后方、丑寅方位的那座山。杀气腾腾的气息自那群人马飘来。
  「武智展开行动了吗?」
  伊鲁克看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只见凹凸不平的棱线切过蓝灰色的夜空,山表沉进了平坦而单调的漆黑里,无法看清楚位在山腰上的精炼所。
  听说极东的武士有自裁的习俗。历史上守城战之际,因四面楚歌而集体自裁这种下场,也决计不在少数。这一价值观与恪守自杀为最大罪过之一的天聆教截然相反,那是一种与其被敌人取得首级,不如自己先果敢切腹才会受人尊敬的思想。当物资告罄、终究进退两难时,武智会不会以武士的身分选择自裁呢……伊鲁克原先还担心他会这么做,但看来是选择了主动出击。
  「喂喂,这下子该怎么办啊……」
  伊鲁克搓着脖子,垮着脸嘟哝。极东军与清和党,双方都是持枪的精兵。和那些只是拿着十字镐、铁铲和木棍等这种可爱钝器的矿工掀起的暴动相比,等级完全不同。万一讨伐了在祖国算是相当有身分地位的武智,就等于给了极东可以对中域发起侵略战争的正当理由。
  「嗯?」
  一道人影自另一栋宿舍的墙壁后方冲了出来。对方身上穿着拉瓦村妇女的服装,但并未缠着头巾,任由一头长发披在身后。见她目不斜视地一路直奔向岩石平台,伊鲁克吃惊地开口叫住她。
  「……喂!」
  下一秒,少女忽然双脚打结,往前摔倒撞到了膝盖。伊鲁克吓得心头一跳,慌忙冲上前去。
  「你要去哪里?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当地的姑娘相比,明显白皙许多的肌肤在暮色中苍白浮出。他抓住碧耀纤细的上臂将她拉起来,但她似乎无法靠自己起身,又坐了下去。低头看向她满是污泥的衣裳下摆之后,伊鲁克瞠大双眼。
  她究竟是在哪里又跑了多久,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绣有精致刺绣的小鞋鞋尖都磨破了,可以看见底下渗血的裸足。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伴随着等同于拷问的痛楚,将脚趾的骨头往下折得小小的,自然生长的情况下不可能会出现的、惨不忍睹的扭曲小脚。仔细一瞧,她连两边手肘和膝盖都带着擦伤。
  原本就不是用来跑步的这双脚,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被……怎样了吗?」
  虽是他自己丢下一句「随你高兴」就撇下她,但一阵阵连自己也不可置信的涛天怒火翻涌而上,他的声音颤抖。他以为碧耀是遭到了无赖的侵犯后逃了出来。
  碧耀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一时间恍然失神,无法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喂!」
  伊鲁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后,碧耀才回神似地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
  「啊……!不是的,什么事也没有,我是骑脚踏车跌倒了。」
  「啥?脚踏车?」
  「对,脚踏车。我是第一次骑。下坡、好快,比坐在牛背上还要快,好、好厉害!风咻咻地吹,甚至觉得好痛。我一直看着柚纪骑脚踏车,没想到这么地快。柚纪一直感受着这阵风呢。可是,因为我不会转弯,就飞上了天空——一
  「等等,你冷静一点!我明白你是骑脚踏车跌倒了,但其实内容听不太懂啦……」
  碧耀只差没反抓住他的手臂将脸庞朝他凑来,就像被什么附身了般,激动又断断续续地滔滔不绝,伊鲁克身子不禁仰后退开,一面打断她的话。他本来还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人让她吸了鸦片,但在她的双瞳里并未看见吸食鸦片后特有的混浊。反而正好相反,一直以来总见她无精打采地低垂的双眼,此时正大大张开、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什么嘛,原来她也会有这种表情啊。伊鲁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明明是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却对人生彻底看破,老摆出一张快乐的事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苦瓜脸。
  碧耀依然酡红着脸颊,但压下亢奋的情绪,敛起表情。
  「龙要来了,矿山很危险,得通知大家快去避难才行。不管是武先生、矿工,还是清和党,现在都不是争执的时候了。」
  伊鲁克会露骨地露出怀疑的表情,也是无可厚非。碧耀焦急地接着说道:
  「你没听见吗?这阵咆哮……是神龙发怒了……村子里也留有传说喔。传说两百年前发生森林大火时,神龙也从山上疾奔而下,将村子吞噬殆尽。」
  「哎……嘴上一直神龙、神龙的,中域人还真爱龙呢。」
  他不由得嗤笑一声揶揄,碧耀凶狠地瞪向他,猛地推开他的胸膛,掉头转身;但走没几步路,马上又踉跄跌倒。地面上残留着几道令人心惊的血色小巧足迹。
  「你已经走不动了吧!别这么乱来!」
  他扶着她的手肘协助她起身,却被她大力甩开。
  「因为你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啊,我要自己去通知他们。你既博学多闻又精通外语,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很多东西,却是一颗顽固的大石头!」
  「到底谁才是石头啊?石头指的是相信莫名其妙的迷信,不肯面对现实的中域人你们吧。」
  见她不容分说地怒骂自己,伊鲁克不由得火爆地挑衅回嘴。碧耀也不服输地板起小脸回道:
  「不仅是石头,还是花花公子,让我非常困扰。你会让女生之间的友情产生裂痕的。」
  「你的诽谤也太过分了吧!?在我看来你才是bitch吧!」
  脱口而出之后,他马上后悔自己的失言。脑海中可以鲜明地想像到肚子里的卑褛正缩着脖子说:「啊啊——又在欺负她了。」虽然不晓得与胃袋同化的它是否有脖子。可是,现在正无端遭到护骂的人是我才对吧?
  虽是西域的俗语,但碧耀似乎明白是什么意思,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力道本身并不怎么痛,但她的指甲刮到了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刹那间目瞪口呆,碧耀却只打一个耳光还不够,扬手又要挥来一掌,「喂!」他赶紧伸出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往下压。论力气的话,他当然不可能输她,但是她的手腕纤细到仿佛一用力过度就会折断,反而更加让人害怕。
  碧耀受辱地咬着下唇,甩着双手想挣脱,斗大的泪珠自眼眶扑簌簌滚出。
  伊鲁克忽然觉得,若论自己是否如她所言,对她产生了她是自己所有物的想法,他想也许真的有那么一点吧,因为这家伙确实会让人产生想将她纳为己物保护,同时也想欺负她的冲动啊。
  耳中仿佛可以听见蟾蜍下流的窃笑声。我才没有爱上她——他至死挣扎地否定。因为,我又能怎么办?一个是即将成为天子侧室的姑娘,一个是像我这样大半身体皆被怪物吞噬的寻死之人。根本无可奈何啊。虽然无可奈何……
  冲动之下,他抓着她的手腕拉向自己,吻住她的嘴唇。碧耀吞了口口水,屏住呼吸。透过嘴唇,他直接感受到了她吞咽的动作。
  大概是太过出其不意,碧耀有一瞬间毫无抵抗,「呜——!」她边发出呻吟,边使出浑身力气一头往他撞来。额头受到重击后,伊鲁克不由得大喊「好痛!」并往后仰。肚子里的蟾蜍四脚朝天、捧腹大笑的模样浮现至眼前。「你到底在干嘛啊!笑死咱了!」实际上,他几乎可以听见卑褛正边这么说,边挥舞着四肢、笑得咻咻喘气。但可能是不想受到正面攻击吧,偏偏只有这种时候不跑出来,真教他恨得牙痒痒。
  伊鲁克按着发疼的额头,透过指尖的空隙往外看时,碧耀已神色大变地仰头看向矿山,双手牢牢地交叉在胸前,竖起耳朵听着什么。结果他无法得知她遭到强吻后的表情是惊慌还是愤怒,但现在也无暇顾及此事了。
  此时,伊鲁克也终于开始听见碧耀所说的咆哮。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有好几十名打击乐器演奏者正一字排开敲打着大气层,低沉的轰隆声接连响起,而且逐渐逼近。这个声音是什么……?
  「龙」指的是某种自然现象吗?好比说就算将矿害替换成龙脉受到损害这种迷信,奇妙的是也确实说对了土壤水质污染是直接的原因。伊鲁克不得不承认中域的迷信虽与西域迥异,但根据观察结果,有时也会捕捉到本质。
  如此一来,「龙」究竟是指什么?他飞快地动着脑筋思索。森林大火之后,从山上俯冲而来的东西。
  新牌高原上的许多部落,都是建立在千年前会流经这片土地、现已干涸的河川山谷上。拉瓦村也是其中之一。此处由于地壳坚固、排水不良,当山上出现集中型降雨时,雨水并不会被吸收至地底,而是滑过地表,大量的水一口气注入低地。这个现象在当地的称呼是——
  「『发水』!」
  咚!
  黑色的水柱化作庞然大物,挟带着几欲粉碎丑寅方山岭的气势猛然爆发,同时伴随着地鸣般的轰隆声响,边溅起凶猛巨大的水花,边气势骇人地涌进山谷,朝着山脚下滑行而来。
  确实……这是「龙」没错,一条有着好几颗头、勃然大怒的黑龙。仿佛是中域绘本里的水墨画之龙被注入了生命后,开始失控发狂。
  伊鲁克不自觉地连呼吸也忘了。不,说是无法呼吸比较正确。压倒性的大自然力量撼动着他的肌肤,让他的心脏紧紧缩起。
  黑龙长大的身躯层层叠叠地翻滚扭动,撞向山表、剜开岩壁,甚至破坏了山原本的形体,一路直冲而来。水花化作好几颗龙头,每当祂们张开血盆大口,仿佛就能听见会让听者变作岩石的可怕咆哮。眨眼间,位在山腰处的精炼所就被龙的大嘴一口吞噬。
  黑龙很快也会抵达宿舍街和村子吧。根本无法可挡。避难——事到如今,还能逃到哪里去?
  总之,伊鲁克先拉过碧耀的手臂。她正愕然地……不,反而是一脸陶醉?——入迷地看着神龙勇猛又庄严的姿态,坐着动也不动。伊鲁克打了个冷颤。如果将她丢在这里,她搞不好还会当场伏身跪拜、主动欢欣鼓舞地投身至神龙面前。「可恶!」他一把强行抱起碧耀僵直的身躯。
  至少要到高一点的地方去!伊鲁克举目望向眼看着就要迎面扑来的黑龙巨头,边奔向极东人宅邸所在的岩石平台。早已面目全非、化作石块和铁板瓦砾的精炼所,在黑龙扭曲的背上载浮载沉。包括守在精炼所里的极东军和包围住精炼所的暴徒,不晓得有多少人被卷了进去。那武智呢——?
  留在极东人宅邸里的其余清和党人,也察觉到了异变,走出屋外。有人呆站在原地,也有人东奔西窜试图逃走。伊鲁克一次跨过两阶地冲上岩石平台旁的石梯,最后往前一扑,将碧耀丢向岩石平台,同时自己也伏身趴下之际——
  咚磅!!
  黑龙的正面重重撞向了平地,溅起一道格外巨大的水花,如朝天耸立的高墙般直指天际,再化作斗大的雨珠降落在岩石平台上。伊鲁克边攀住岩石平台的边缘边回过头,只见龙的后背正气势毫无减弱地削起他脚尖前方的岩壁继续挺进,面目狰狞地袭向宿舍街。
  主啊,请救救称的孩子们吧——他下意识地在口中祈祷。
  碧耀爬向岩石平台的边缘。见她娇小的身躯有可能轻易被卷进眼前正翻滚奔腾的黑龙巨背里,「喂,太危险了!」伊鲁克慌忙抱住她的身子。但她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瞪大双眸凝视着空中的一点。
  在她的视线前方,有某个东西正飘浮在宿舍街的上空,高度与岩石平台相差无几,全身散发出朦胧的白光——
  难以置信地,那竟是一个仿佛站在看不见的踏板上、悠哉立于空中的人类。包覆住他全身的白光薄膜令他看来就像来自异世界的神圣居民,映在漆黑的天空上分外显眼。
  那是名穿着优雅绛紫色长袍的男子。漆黑又污浊的水花溅起后喷向他的长袍下摆,但他身上的光圈却如盔甲般将水花反弹回去,衣服完全未被淋湿。男子见到地面上的恐慌,仍是纹风不动地冷眼旁观。
  「珞尹!」
  伊鲁克带着恨意,怒吼出仇敌的名字。
  仿佛在回应伊鲁克激昂的呼喊,巨大的水花往上窜起,化作抬起头的龙首形状,不留情地扑向珞尹。珞尹不慌不忙地抬起单手,掌心朝向黑龙,倏地瞪大冷澈的双眼。瞬间,让人背脊发寒的可怕冷笑在他的俊容上一闪而过。
  「『碎』!」
  这样极简短又嘹亮的一个字,便撼动了大气,更如环状涟漪般往外扩散,伴随着掴人脸颊的力道,一路扫向岩石平台。
  黑龙发出咆哮。祂就像侧脸被人用偌大的拳头狠狠打了一拳般仰起颈子,残留下令人同情的虚弱呼啸后,撞向宿舍的屋顶,溃散得不成原形。方才还发狂地蹂躏着宿舍街的水龙,如今激烈地扭动着身子挣扎,往天际高高窜起后,又被撕裂成无数的碎片,散往四面八方。滑下山谷自后方涌来的水龙,则像地毯掀起般被往后弹回,猛力撞向才刚用自己磅砖的气势恣意破坏的山表,四分五裂。
  比起降雨,更像是水球的残骸咚咚咚地从天而降。待在平台上的清和党人发出惨叫声逃进屋内,但水球毫不留情地在宅邸屋顶上接连砸出大洞。
  头顶上方是水球,正前方又是自宿舍街反扑回来的恐怖水龙。伊鲁克两人根本来不及逃走,就被吞进了水龙的巨口中。
  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水压挤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后,伊鲁克猛地撞上了某个坚硬的物体。应该是倒塌的极东人宅邸大门吧。这股冲击逼得他吐出肺里的空气,相对地带有土和铁味的污水大量灌进口中。碧耀纤细的身躯自他的怀中溜走,被冲进了无法看清的昏暗水流里。

  「……嗨,没用牧师。」
  气定神闲的话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水龙的轰隆声响已彻底平息,到处皆能听见斗大水珠滴落的声音,以及带董让人莫名抓狂的节奏断断续续响起、瓦砾和被削掉的岩表石头崩塌声。伊鲁克的衣服和头发吸了水后变得很沉,手脚动弹不得。
  当然,会觉得重也是因为有个家伙正坐在他背上。
  「你这混帐……」
  伊鲁克转过脖子,脸颊蹭过岩表,斜眼瞪向后方。
  「为什么没用牧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我才想问你!」
  「我是受命才不得已来到这里。」
  珞尹轻撩起绛紫色长袍的下摆,把伊鲁克当作椅子地坐在他背上、跷起二郎腿。他甚至还支着膝盖托腮,彻底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挂着冷笑。夷——伊鲁克正想在口中下令,踢起左脚时——
  「『缚』。」
  珞尹短短一句话,就让他全身定住,舌头紧贴在口腔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想要解开束缚的话,我也可以替你解开。只是相对地,我得打断你的脚。选个你喜欢的吧,因为你那条狗还挺危险的。」
  对于耍着他玩,珞尹备感愉快地眯起细长的眼睛,勾起两边嘴角。明明伊鲁克全身都湿透了,珞尹那中域翩翩贵公子般的优雅身姿上,却没有溅到半滴水珠,干爽柔顺的黑发垂落在额头上。
  珞尹——以往害伊鲁克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的臭小鬼,不幸与灾厄的元凶。而且对这家伙而言,扰乱他人的人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玩的小游戏。封印解除后,珞尹的外表转眼间就长成了成年男子,但其实五年前还是臭小鬼。
  「正好,我完成了一个新的实验作品,就送给你吧。比起两只,三只会更热闹好玩吧?名字我也还没取,就交给你命名吧。看在你和我的蛊相处融洽的分上,这是奖励,尽管收下吧。」
  什么奖励啊!!伊鲁克瞪向他那张悠然自得的脸庞,愤恨地咬牙切齿。要是舌头能动的话,他早就一骨碌把脑海里能想到的脏话全骂出来了。此刻他才顾不了自己是不是神职人员。
  只见一只蜘蛛正沿着珞尹的后背爬到他肩头上,身体约莫有一个成年男人手掌那般大,而也与成年男人手指等粗的八只脚上,密密麻麻地生有细毛,圆滚滚的肚子上有着色彩鲜艳的横条纹图案。这只毛蜘蛛光看就让人毛骨悚然,胆小一点的人见了,说不定还会当场晕倒。
  那只蜘蛛循着珞尹伸长的手臂,爬到伊鲁克的背上。当它那毛茸茸的八只脚窸窸窣窣地走在他背上时,那种触感让伊鲁克全身泛起鸡皮疙瘩。蟾蜍和狗也就算了,不,它们当然也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但唯独要和这家伙同居,他宁可死也无法接受。就生理上而言,绝对不可能!
  蜘蛛爬到伊鲁克的肩膀上后,停在保持着转头姿势被定住不动的伊鲁克眼前,近到几乎要碰到了伊鲁克的鼻尖,然后仿佛在打招呼说「请多多指教」般,低下头与胸部,有着横条纹图案的腹部往后翘起。
  「看来它很喜欢你,应该能和睦相处吧。太好了呢。」
  珞尹开怀大笑。
  「——左慈!」
  一道犀利的厉喝自旁窜出。少女的音量不大,却凛然清脆。一道人影顺从指示,以滑翔般的高速欺近,抡起棍子往珞尹挥去。珞尹好似不感到惊讶,以感受不到体重的优美动作跳开,同时伊鲁克身上的束缚咒也解开了。伊鲁克旋即跳起,拍落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毛蜘蛛。毛蜘蛛四脚朝天,「咚」地一声坠地。
  有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捡起了毛蜘蛛。它那毛茸茸的身躯就连一个大男人也会不寒而栗,不敢伸手触摸;但一个外表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却毫无惧色地赤手捡起。
  毛蜘蛛弯曲着八只脚挣扎。碧耀用比蜘蛛的脚还纤细许多的白皙手指,牢牢地抓着它的身体,举到与视线同高,左右寻思似地与蜘蛛的八只眼睛对望。
  「……什么……!?」
  见到她过于出乎预料的举动,伊鲁克只是目瞪口呆,一时间无法动弹。
  接着,碧耀闭上双眼、抬起下巴,动作优雅得像要用舌头承接上天赐予的雨水恩泽般,将丑陋的毛蜘蛛塞进自己嘴里。
  蜘蛛整个横条纹的腹部消失在碧耀的口中,虽还有一只脚贴在她我见犹怜的樱色嘴角上抖动挣扎,但也很快被拉进嘴里。
  碧耀紧皱起眉,小脸痛苦扭曲,仍是「咕噜」一声,将毛蜘蛛一口吞下。纤细的喉头上明显隆起了蜘蛛的形状后又恢复平坦。她神情痛苦地捂着胸口。
  「……你、你是笨蛋吗!」
  伊鲁克刹那间全身僵硬地注视着她,这才恍然回神,正要往前冲时,珞尹率先朝碧耀的肩膀伸长手,动作粗鲁地抱住她。「啧,这个蠢女人!」珞尹咂嘴后,将掌心贴在碧耀的胸口上用力一压,她就像被闪雷击中般,身体一度剧烈痉挛,「呼哈!」吐出一大口气后猛烈咳嗽。
  碧耀面无血色地瘫软跌下,但珞尹没有抱住她,只是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吊起她。见状,「夷,上!」伊鲁克厉喝一声,同时左脚奋力踩向地面。黑犬化作一抹疾风,刨起地面往前飞奔,纵身跳起袭向珞尹。
  「区区一只小虫子还想忤逆我吗!」
  珞尹大声喝斥,声音就和方才一样撼动空气,挟带着涟漪扩散开来般的庄严感轰轰作响。夷维持着相同速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溜烟地跑了回来。「你这混帐,别逃回来啦!」夷完全是卷起尾巴落荒而逃,明明是灵体,却缠住伊鲁克的身体、抖个不停。
  「珞尹,你如果伤害碧耀,我会向柚纪告状喔。」
  持棍的白发青年左慈,用依然不带一丝感情的淡漠嗓音说道,与伊鲁克前后包夹地站在珞尹身后。根据碧耀所言,先前左慈跟着她来到这里后,随即受命前往首都请人前来迎接她,以代替全灭的护卫队伍。
  「啐,用不着你说。要是让她死了,我也会被皇兄骂到臭头。如果再被柚纪臭骂,我可受不了。我已经杀了蜘蛛。难得我想到了可以欺负没用牧师的好玩主意,都怪这丫头多管闲事,害我的努力都白费了。」
  珞尹像个玩具被人抢走的小孩般,闹别扭地噘起嘴唇,扣住碧耀低垂的惨白小脸下颔,牵制住他们两人。
  夷尽管躲在伊鲁克背后,还是想起到威吓作用吧,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只露出头来。这时,它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地竖起耳朵。伊鲁克边紧瞪着珞尹,边将注意力转向视野内的其他事物。在视野的右边,他看见压住清和党人的倒塌极东人宅邸瓦砾微微地动了一下。瓦砾底下有个发光的东西。是枪口。
  「如云皇子……」
  缺乏起伏的冰冷中域语传进耳中。这个声音他很耳熟——一个穿着异国岛国军服的小眼睛男子,立即浮至眼前。
  发现到枪口正对着珞尹后,伊鲁克迅速展开行动。当然他一点也不想保护珞尹,而是因为看见碧耀会受到波及。他命令夷飞向极东人宅邸,自己往珞尹冲去。
  磅!
  类似爆裂声的枪响传进伊鲁克的单边耳里,侧身也随之受到一股冲击。
  只见碧耀瞠大了双眼大声叫喊,但在听见她说了什么之前,伊鲁克就往横飞了出去。他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了好几圈,四处形成的水洼因此溅起水花。肚子里的卑褛也跟着一起栽跟斗,不停地哇哇大叫。
  最后伊鲁克滚出了岩石平台的边缘,身体飞进半空中。底下变成了俯瞰的视野,世界正急速变得辽阔又渺小。
  伊鲁克在瓦砾的阴影中捕捉到了手持手枪的铃木。夷变作镰刀朝那里一直线飞去,一掠过铃木握着手枪的右手,又马上九十度旋转回到这里。它在铃木的右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锋利的切口,手腕以上飞进空中。
  一瞬之后,伊鲁克头下脚上地往岩石平台下方的平地坠去。但在开始坠落之前,一根棍尖旋即勾住他的后领,将他拉了回来。衣领被人勒住后,他一时无法呼吸。依照持棍主人的性格,虽然救了人,却很有可能就此置之不理,直接将他甩到岩石平台上;但这回不晓得吹了什么风,左慈竟然亲切地接住了他。
  下一秒遭到火烧般的剧痛袭向腹部。
  「别动。子弹还残留在你身体里面,我没看见它贯穿。」
  左慈非常冷静地说,用手压着忍不住弯起身躯的伊鲁克的侧腹。被左慈按着的地方血流极快。伊鲁克紧咬住牙,压下尖叫声,相对地卑褛却嚎啕大哭着乱踢胃部。即便能从外部压着伤口,但如果卑褛在内部捣乱,结果还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鲜红血液如喷泉般自白皙青年的指尖间溢出。
  「夷,你做得太过火了……」
  伊鲁克咬着牙关,一面急促呼吸,一面挤出沙哑的话声。
  在开始明灭闪烁的眼角余光中,他见到失去了右手的铃木站起身来。大概是夷断手时十分干净俐落,铃木的衣服上只溅到一点血滴,伤口并未流血。在他五官轮廓不明显的扁平脸庞上,依然只见一双宛如摆着两根针的细小眼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湿透的头发紧贴在他的额头上,看起来更像一尊圆头小木偶人。
  「铃木蜻!」
  约莫二十名头上或手臂上绑着黑巾,全身淋成落汤鸡的男人们飞奔而来,异口同声叫道。铃木轻抬起左手,让惊慌失措的伙伴们镇定下来,再以左手按着右手腕的断面走上前来,锐利的目光锁定在珞尹身上。
  「真可惜哪。第一发若是打中,说不定就能让我受伤了呢。基本上我还是该向没用牧师道声谢。」
  珞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故意用挑拨的语调说;手上拿着不知何时捡起的、被夷砍断的铃木右手。僵硬的手指仍维持着握枪的姿势,但那把手枪现在正被珞尹踩在脚下。这幅画面既残忍又骇人,珞尹就将活生生的人类右手当作玩具,拿在手上把玩。
  碧耀被珞尹抓着手臂,脸色惨白地瑟瑟发抖。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骇人的东西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话虽如此,伊鲁克倒觉得她吞下大蜘蛛的举动反而比较骇人,而且大胆得让人不敢相信。
  「嗯?观众增加了呢。」
  在场唯有珞尹一人从容不迫,将铃木的右手举至自己的额头上,蓄意做出眺望平台底下的动作。
  不久,响起了踩在淹水地面上、逐渐逼近的群众脚步声。是武智和他的部下——虽然全身湿透又神色憔悴,但看来平安无事。姑且不论自己的伤势,伊鲁克总算暂时松了口气。跟在武智身后的极东士兵约有二十人,唯独瓜皮帽义男先生不见踪影。与围绕在铃木身旁的清和党幸存者相比,人数不相上下。
  「那么,机会难得,为了远渡重洋来到我国这偏僻地带的客人们,我就献上一则旅游趣闻吧。各位,请睁大眼睛好好欣赏。」
  珞尹以唱戏般的口吻抬高音量,好让两边的人都能听见。中低音的悦耳嗓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缭绕回荡。
  「让开,你太碍事了。」
  珞尹对左慈说,接着像在说就算不抓着碧耀,她也无法逃跑一般,不假思索地一把推开她。左慈立即离开伊鲁克身旁,上前抱住踩空跌倒的碧耀。
  「……你想干嘛?」
  伊鲁克的脸庞因痛苦和憎恨而扭曲,抬头瞪向珞尹。珞尹故意弯下膝盖跨坐在他腹部的枪伤上,伊鲁克忍不住痛得仰过身子,珞尹却又揪起他的衣领,将他的后背拉离地面;在枪伤上施加自己体重的同时,往前探出身子,将自己的脸凑向伊鲁克。下一秒,用浮着冷笑的嘴唇,堵住伊鲁克的嘴唇。
  ……!?
  伊鲁克的脑袋霎时变成一片空白,瞬间连疼痛也忘了。他双眼圆瞪,注视着距离近到睫毛几乎要碰在一起的珞尹玉面。
  「嘶嘶……」伊鲁克忽然有种身体里的东西被人拉出来的感觉。
  「嘶嘶、嘶嘶……」某种诡谲的异物感沿着食道由下往上逆流。珞尹继续堵着他的唇,吸了一口气后,让人联想到熔化金属的凝胶状物体经由伊鲁克的喉咙,移动至珞尹的嘴里。「嗯。」珞尹满意地移开嘴唇后,吐在掌心上的东西,是个表面上密实地分布着网状青色毛细血管、形状如同胃袋的物体。
  珞尹竟透过嘴对嘴,从他人体内吸出了内脏!太荒唐了!
  伊鲁克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哑然失声地凝视着在珞尹手上边鼓着脉搏边蠕动的那个东西。不是恶梦的话,他真希望这是变魔术。
  胃袋内侧有什么东西正发狂地不断撞向胃壁,使得胃袋令人眼花撩乱地改变着形状。鲜血自侧面上的枪伤汨汨流出。每当胃壁如橡胶般伸缩,就会变幻成时而翻跟斗时而弹跳的某种动物的形状。
  ——是蟾蜍。伊鲁克,救命啊!——它正哭喊着大声求救。咱不敢接近这家伙,咱好害怕!快救救咱!
  「枪伤无法可治。置之不理的话,你会死吧。没什么,这是刚才的回礼,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我也学过大人间的社交礼仪啊。只是若就这样放着不管,你还是很快就会一命归西。对普通人类而言,缺少重要的内脏很危险吧。嗯,需要其他替代用的东西呢……」
  右手上拿着伊鲁克的胃,左手上拿着铃木的右手,珞尹气定神闲地偏过脑袋。他用铃木的手指搔了搔自己的脸颊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般,将铃木的右手举至眼前喃喃说道:
  「嗯,就用这个吧。」
  接着,珞尹用拿着胃袋的右手食指,在铃木的手背上迅速写字。自胃袋流出的血液沿着珞尹的指尖往下滴落,在铃木的手背上形成了某种文字。是中域人使用的咒文。书写完毕后,深红色的文字旋即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暗青色光芒,然后与原主人切割开来的右手像是独自得到了生命般,扑通地颤动了下。
  珞尹抓起伊鲁克的衣领,和方才一样又在近距离下凑上脸来。他眯起双眼,无比愉快地得意一笑。
  「什么……难不成……!」
  紧接着将他人的右手塞进了正发出惊愕叫声的伊鲁克口中。

  Ⅲ

  碧耀停留在拉瓦村正好过了一轮六曜,一周过去了。
  在山道上遭到盗贼袭击、抵达拉瓦村的那一天,在等待前去探看山道情形的左慈回来期间,她一个姑娘家,穿着怎么看也不适合下田工作的轻飘飘衣裳,又有着一双小脚,承受着聚集村民们投来的好奇目光。和当时一样,碧耀此刻也身处在安少爷家的正房里。房里地板建得比泥土地高一阶,下面设有名为火炕的暖气设备,上头再铺上草席和毛毡,在新牌高原寒冷的干季时,为家人团聚提供温暖的场所。
  四名男子分别占据在火炕上的正方形桌子四边。由于人数刚刚好,乍看之下还会以为一行人在喝酒打麻将,但其实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正进行政治会谈。
  一人是代理村长,同时也是现在拉瓦村实质上的代表,安道保。
  一人是矿山的工头,武先生。听说极东名是武智勒。与中域人的平均身高相比,他的体型较为矮小,但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的武功高强,是个既精悍、气息又无半点破绽的壮年男子。
  一人是自称清和党的改革组织东北分部总督,铃木蜻。虽说地处边疆,但毕竟也是统管一个地区所有成员的人,外表却相当年轻,顶多快要三十岁吧。是个眼睛如丝线般极为细小、五官扁平又不突出的男人,唯一醒目的特征就是缠在右手腕上的绷带。泛有些许血丝的绷带前方没有右手的踪影,但铃木蜻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从失去右手到现在,充其量也只过了两辰刻,痛楚应该还未消退。看来长相虽然平凡,却是个胆识过人的男人。
  然后,最后一个人是如云皇子,乳名是珞尹。既是前代天子的庶出之子,也是当今天子的皇弟。
  没想到三个月前柚纪收留的那名龙人之子,竟然是位皇子。假使柚纪知道了,她也会讶异到没有心思再暗自窃笑自己钓到了上好肥羊吧。他们的身分确实能花钱如流水,但其奢侈程度却是平民难以想像。由于太过于高不可攀,碧耀只觉得惶恐。为什么一个贵为皇子的人会被戴上施有咒语的枷锁、力量遭到封印,又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在市井小巷间流浪呢?
  龙人据说是神仙的后裔,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当初诸神退隐,居住在蓬莱山上之际,它们便将龙人留在凡间,代替自己统治中域。但是随着时代变迁,龙人也隐居至远离世俗的崑仑山顶,天子家系中龙人的血脉断绝已久。无论是前代天子还是当今天子,身上应该都没有半点龙人血液。但是他们方才都领教过了珞尹强大得超乎常人的力量,所以珞尹千真万确是龙人。
  坐在桌旁的四人当中,外表看来最为年轻的珞尹,态度也最为傲慢;他将手支在桌缘上托腮,脸庞面向他方,不晓得有没有在听人说话。他甚至还大打呵欠,「喂」地递出酒杯。坐在火炕一角待命的碧耀,便拿着酒壶上前,默默地为他斟酒。是珞尹命令碧耀必须一同出席会谈。在碧耀心目中,初次见面时珞尹那种年幼稚气的孩童模样还记忆犹新,因此要称呼他为如云皇子,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极东人的矿山已决定关闭。这并不是答应了村民的请求,而是因为神龙的怒火——发水导致精炼所全毁,坑道也崩塌了大半,所以他们不得不撤退。即便要重建,也得耗费莫大的劳力和财力吧。武先生暂时会返回本国。
  安少爷对此当然没有异议。原本他们两人的个性就不会无谓地将事情闹大。如果矿工没有在清和党的煽动下放火烧了极东人宅邸,安少爷和武先生就有机会一同协商,摸索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式。
  就这样,武先生与安少爷之间的谈判,就在没什么大问题的情况下结束了,但清和党的铃木蜻却不给面子。
  「我的要求是工头武智勒的性命。我们因这场灾害而失去了许多同伴。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本部。」
  铃木以容易让人左耳进右耳出、缺乏特色的中域语,发表了自己激进的立场,紧接着又以极东语对坐于正前方的武先生本人说道。他应该是毫不畏惧地重复说了同样的内容吧,武先生倏地眯起双眼。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异国武士,更不是激进派,只是一介平凡山村代理村长的安少爷,紧张地屏着气息观察两人的动静。只要极东人和清和党都愿意离开村子,安少爷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吧。
  「铃木蜻,这次就看在我的分上撤退吧。」
  此时,珞尹边喝着酒,边以混着呵欠的有气无力嗓音说,像在表示自己已经听腻了般。在这场会谈上,这是珞尹第一次插口说话。铃木蜻将他极度细小的目光,从武先生身上转向珞尹。
  「如云皇子,你凭什么要我看在你的分上?我们没有义务顾及你的面子。现在的皇族没有统治这片中域的资格。自龙人以神力统治中域的时代至今,已过了好几百年,皇族早已失去了力量。在这片贵为世界中心的中域上,天子已失去了自身的荣耀,屈服于蛮国的压迫而接受不平等条约,甚至答应开放港口。我们要赶走玷污中域土地的蛮族,为了创造出真正为中域人民着想的国家,总有天也会废黜天子。」
  铃木蜻置于桌沿的右手腕上的绷带,又渗出了新的血丝。如果原本该在手腕前方的右手还在,此刻他早就紧紧握拳了吧。
  可怕的是,现在他的右手正在别人的肚子里。珞尹是否自觉到了自己的残忍?还是因为仍像个孩童般天真无邪,才能那般残酷?正因为无法看穿,珞尹才会暗藏着让人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的恐怖。
  铃木蜻也才刚亲眼目睹到珞尹明显异于常人的强大力量,因此当珞尹冷冷地驳斥:「现在还轮不到你们清和党说话。」他也不由得噤不作声。
  珞尹并未特意抬高音量,声音却在耳中凛凛回响,撼动着头盖骨。想必有百姓光是如此,就畏惧得当场伏身跪拜吧。这就是地上之神——天子的血脉吗?不过是开口说话,珞尹就支配了现场的气氛。
  「当今天子都是以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面对诸国。我们会推翻不平等条约,对于意图侵略中域的蛮族,借由反攻宣示我们的力量,令他们服从。」
  「反攻列强?现在的天子有足够的武力吗?」
  铃木蜻像要宣告自己才不会被他的气势给震慑住般,语带戏谵地反驳,但珞尹完全不痛不痒。
  「中域是世界的中心,天子则是中心的中心,这不过是拿回原本该在天子手中的东西罢了。派人至大陆各地网罗具有千里眼的女孩,也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碧耀吃惊地抬起头来。珞尹依然托着腮面向铃木蜻,目光却饶富深意地瞅着碧耀。明明不是侍女却被当成侍女,要求她斟酒时也是,明明至今一次也没有正眼瞧过她。
  听了先前寿纪说的话,碧耀才理解到送上天价般的赎金,让鸨母二话不说就答应放人的良人,正是这个国家的天子。但看来自己并不是为了成为侧妃候补才被召进后宫。当然她从不记得自己会被天子看上,不过一个地方小城的青楼女子突然获选的理由,就是千里眼的能力,自她懂事时起就具有的这分力量——
  「皇上正在寻找××××。」
  当那句话自珞尹的口中吐出,现场气氛确切无疑地变得沉重,碧耀也感受到了一种有人将自己的心脏往腹部压去的压迫感。
  光从某人的口中说出、光是传进耳里,寄宿在其本体上的力量就会往外释出。虽然珞尹一派悠哉,极为干脆地说出口,但只要是中域子民,从小爹娘就会严厉地警告他们,要是胆敢说出那个字,舌头就会烤焦;要是去听那个字,鼓膜就会碎裂。若不是手上拿着酒壶,碧耀早就反射性地用双手捣住耳朵了。实际上安少爷就正捣着两耳。
  铃木蜻虽未做出剧烈的反应,仍是微微瞪大了细小的眼睛。就连不可能常听见「这个字」的异国人武先生,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蹙起剽悍的英眉。
  相传现今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实际上代表着什么意思。传说只知道那是如今化作大陆地层的沉眠神龙所拥有的「某样东西」,具有着常人想像不到的可怕力量。纵然是天子,应该也无权自神龙怀中夺走那样东西。
  碧耀全身麻痹般地颤抖着。为了这个连神也不放在眼里的计划,自己才会受到召唤。好可怕……她正被卷进一件惊天动地的阴谋里。无数人们的心愿创造出了巨大的混乱漩涡,他们正试图扭曲自古以来诸神订定的、不可动摇的不变天命。
  明明害怕,但同时碧耀内心也有一部分像骑着脚踏车飞进空中时一样,变得轻飘飘的。这澎湃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呢……

  □

  「我们半辰刻后出发。我先去四处晃晃。」
  会谈结束后,仿佛在说终于解决了一件麻烦差事般,珞尹边说边伸着懒腰。由于出发之前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指示,基于长年来的习惯,碧耀感到慌张无措。
  「我可以到屋外去吗?」
  「随你高兴。要去好好珍惜和没用牧师道别的时光吗?」
  珞尹哈哈大笑,用眼神示意绑在自己腰带上的瓶子。那是珞尹在极东人宅邸的瓦砾中随手捡来的蓝色西域制玻璃瓶。瓶底的直径正好和掌心一样长,珞尹在狭窄的瓶口上塞了布条当作盖子。
  瓶中装着一只因瓶子的颜色而变成鲜艳蓝色、有着蟾蜍形状的东西。它将看似蹼的两只小手贴在瓶身上,张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求救地凝视着碧耀。没有什么曲线的平坦身躯表面上,分布着网状的细微血管,怦咚怦咚地运着血液。是只外形奇异的蟾蜍。
  碧耀悲痛地注视着瓶子,握紧拳头瞪向珞尹。
  「你就不担心我有可能和牧师大人一起逃走吗?」
  「逃走?」
  珞尹大感惊奇似地眨了眨眼反问后,「啊哈哈!」随即前后摇着身子捧腹爆笑。系在腰上的瓶子发出喀答声响,里头的蟾蜍也令人同情地被甩来甩去,在瓶子里撞得东倒西歪。
  「你以为稍微离开我的视线,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就能赢过我吗?想逃就逃吧,如果你有自信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的话。」
  碧耀只能咬着嘴唇无话可说。会说「随她高兴」,是因为珞尹对自己的力量极有自信。而他的自信绝不是自大。在珞尹心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着碧耀会逃跑还是乖乖顺从这两种选项。除了服从,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碧耀与珞尹走近后,跪着单膝在房门口待命的左慈就抬起脸来。会谈期间,他完全藏起自己的气息,但只要一站起来,独特的白发和高挑挺拔的个子就非常醒目。话虽如此,他的气息仍和一张纸片一样薄。
  冷漠的面容还是一如往常没有显著的表情变化。左慈以既不包含敌意,也不带半点感情,温度仿佛就要从水变成冰的视线盯着珞尹瞧。珞尹是左慈和柚纪的恩师涛龙道长的仇人。如果是脾气火爆的人,好比说柚纪,说不定现在早就扑上去了。左慈的气息,就连碧耀也只能感应到些许。就结果而言,左慈向弑师仇人寻求了协助,据说不带个人感情的符力青年是否因此产生了屈辱或愤怒等情感,碧耀也不得而知。
  接获左慈的通知后,被派来「迎接」的人就是珞尹。比起重新编列护送队伍、快马加鞭赶来,他是能够飞快抵达拉瓦村的最强迎接护卫。无论是矿山的存废问题、清和党的暴动,还是击溃发水拯救村子,对珞尹来说,全都不过是顺手之劳。
  碧耀不禁纳闷,只要有珞尹一个人在,就算不取得神龙的宝物,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摆脱异国的压迫吧?抑或者,列强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但是,异国人也小看了中域。中域是由神龙的血脉所孕育,得到神龙庇护的土地。
  碧耀领着左慈走出安少爷家。跨过门槛之际,冷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水珠滴在鼻尖上。豆点大的水珠不间断地自门的横梁往下滴落,地面上也四处积有偌大的水洼,映照出熠熠发亮的白浊色朝阳。
  经历了森林大火与接踵而至的发水灾难后,一夜已然过去,整个村子蕴含着丰沛的水气,但由于一夜之间冲洗掉了所有污秽,早晨时周遭充满了清净的气。
  因发水破坏了坑道,人为引起的龙脉紊乱也恢复到了最初原始的状态。可能无法马上复原,但不久之后,干净的土壤和水源又会再一次渗透进拉瓦村人的生活吧。
  碧耀静静地将山间早晨的冷空气吸进肺里,湿润的空气抚平了喉咙的干渴。
  「碧耀姑娘。」
  安少爷自屋里追了出来。
  「啊……不,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想不到您竟是要进入天子后宫的妃子……」
  「请您别放在心上,我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
  碧耀赶忙弯下腰,制止打算下跪的安少爷。「咦?你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安少爷变回平时的语气,瞪大眼睛。碧耀露出自嘲的苦笑,点了点头。
  「是的,因为至今我都不感兴趣。」
  至今……竟这么自然而然就加上这两个字,连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面积等同一座山的田地虽然都被烧毁了,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珞尹降下的水球也扑灭了森林大火。尽管有些房子被水球击中后也泰半都坍坏了,但与两百年前比起来,灾情还是控制在最低限度,这也只能说是珞尹的功劳。
  「田地再耕种就好了,房子也再重盖就好了,只要还有人住在这个村子里,不管多少次,我们都能重新来过。」
  眼底下明显泛着疲惫,安少爷有气无力地笑了,但随即脸色一沉。
  「话说回来,关于老大娘和老大爷……他们都走了。两个人叫狸儿先逃走后,好像就留在了田里,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两个人呢,牢牢地牵着彼此的手,一起断气了。」
  安少爷歉疚地低垂下头,碧耀屏着呼吸,注视着他的额头好一阵子后——
  「是吗……」
  只是这么应道,垂下眼帘。由于早有预感,她意外冷静地接受了死讯。老大爷的死是无法避免的天意。二十五年来互相扶持、互相尊敬的两个人,最后也选择了一同离开人世。这也是所谓的天意吗?
  明明接受了,喉咙深处却涌上了椎心的痛楚。碧耀用双手捣住低垂的脸庞,泪水沿着指尖的缝隙滴答滴答落下,并未在早已哭红了眼般的潮湿地面上留下新的渍痕,而是直接溶为一体。
  「老大娘……谢谢你……」
  她不假思索地道谢。
  老大娘教会了自己许多事情。总是用严厉又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迫使她面对自己至今一直装作没有发现的事实。其实碧耀还想自老大娘口中,听到更多关于她身为妓女莲娘的过去乃至现在的故事,虽然独一无二又倔强顽固的老大娘,可能永远也不会坦率地告诉她——况且,自己的生存方式,一定要靠自己亲手去摸索寻找才行吧。不以他人为指标,而是一边失败、一边后悔,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
  「秀学!」
  安少爷扬声大喊。
  一匹菊花青马正沿着住家围墙飞奔而来,碧耀抹了抹泪湿的脸庞,歛起表情。握着缰绳的是寿纪,还有一个如同泥人偶般,浑身脏兮兮、衣服又破烂不堪的大块头男子,身体朝下地挂在马的后半背部上。是狼儿。
  「这个笨儿子,我还纳闷村子这么危急时他跑去哪里了……」
  安少爷边发牢骚边冲上前去。寿纪半拖半拉地将狼儿自马上拽下来后,安少爷尽管嘴上抱怨个不停,还是紧紧搂住儿子,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同走进屋内。
  看似冷漠又看似莞尔,寿纪以包含着复杂情感的视线目送安家父子消失之后,转头看向碧耀。吊着左臂的布条已经不见了,他任由左手垂在身侧,仅用右手操纵缰绳。寿纪朝站在碧耀身后待命的左慈瞥去一眼牵制住他,开口问:
  「你见到铃木蜻了吗?」
  「是的,他刚才已经回去了。」
  「我和铃木蜻会离开这座村子。手下也减少了很多,暂时会撤离新牌高原吧。狼儿就让他留在这里。那家伙只是仰慕我、跟在我身边打转而已,现在还来得及脱离组织。就算和我一起走,终归也只能成为一个空有蛮力的杂兵。留在这个村子里,反而还能帮上忙吧。」
  寿纪口气冷淡地撇下义弟。但他并不是和符力一样缺乏感情,可以感觉到他正压抑着内心潜藏的澎湃情感。寿纪是柚纪的哥哥,所以原本一定和柚纪一样,是个情感丰富、心地仁厚的人吧。关于狼儿,肯定也是因为不想让单纯仰慕自己的义弟,卷进自己眼前未来那条荆棘多舛的道路……这样的解释大概也包含了碧耀自己个人的希望吧,但她决定这么想。
  寿纪自怀中抽出象征清和党的黑巾。由于他只能用单手,很难绑回头上,于是右手与嘴巴并用地将黑巾紧紧绑在左上臂,似乎是在表明自己坚决的意志。
  「果然,你还是不肯去见柚纪一面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无法脱离组织。但如果你愿意成为我送给铃木蜻的礼物,那就另当别论。」
  「这个……」
  碧耀支吾地微微别开目光。她并不是迟疑。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办不到。」
  音量虽小,但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伊鲁克直言不讳的话语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底。他说对了。就算他不说,自己也早该察觉到了。以为这么做柚纪就会高兴的这种想法,不仅傲慢,对柚纪也是一种侮辱。她想在柚纪身上加上沉重的负荷后,自己再暗自窃笑吗?
  她想要的生存方式,是将来有天再与柚纪重逢时,能够抬头挺胸微笑。
  「呵呵。」寿纪低声笑了。
  这是碧耀第一次听见寿纪的笑声,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寿纪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而笑着,眯起双眼眺望远方;尽管不明显,但总是紧紧抿起的冷硬嘴角,弯出了些许弧度。
  「虽然小的时候就和妹妹分开,但她那时就是个比别人还要固执又好强的丫头。要是知道了我用自己的自由换取你的自由,妹妹肯定会骂死我吧。何况,我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去见她。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好了。只要还活着,有朝一日就有可能在天意的指引下重逢吧。你就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吧。不过,承蒙天子召唤的你,也许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是自己决定要去天子身边的。即便没有选择权,我也不是在他人的强迫下前往。这是我的决定。」
  碧耀嗓音中带着些许不满地断然说道。寿纪将视线拉回至她身上,「喔?」发出惊叹。
  没错,也许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但如同物品般被人随心所欲地带走,和凭着自己的意志前往,两者间是不同的。尽管她靠着自己的双脚无法走到任何地方,但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由自己决定。
  她想亲眼看看与如云皇子一同前往的道路前方有着什么东西。自己为何拥有这种力量?又是为了成就什么才有这种力量?她直觉答案就在前方。
  寿纪轻缩起下巴,用单手解下戴在左右两边耳上的饰品。
  「这个让你带着吧。」
  他坐在马上伸长手。碧耀走到马匹旁边,高举起捧成碗状的双手后,他将两个发光的小东西丢了进来。是一对系着精致玉马的耳环。银环的部分还能感受到寿纪的体温。
  「首都里有我的堂兄弟,当然也是柚纪的堂哥。他的名字是苑仪。如果你在首都遇见他,就拿出这对耳环给他看吧。他一看就会知道是我交给你的。届时苑仪会对你伸出援手。」
  柚纪也曾说过她有堂哥。在为了少口人吃饭而被送走之前,一起生活的孩子,除了柚纪以外,还有四人——分别是三个兄弟姐妹,以及一个叔父的孩子。
  「……谢谢你。」
  碧耀坦率地道谢后,用两手握住耳环。
  大门内侧传来了安少爷和狼儿大呼小叫的争吵声。寿纪对这对父子的斗嘴投以微微的苦笑后,踢向马蹬策马离开。看来是事情办完,不打算久留吧。左慈仅是侧眼看着他,就目送他离开。
  碧耀握紧耳环,直觉重新变成了确信。
  在今后行走的道路上,一切将会串连在一起。未来所有的事物将会被引领至同一个地方,形成巨大的漩涡。
  我只是一个看得见的人,既没有发起也没有改变的力量。在这则传奇当中,我口(能当个旁观者;但相对地,我会好好地看着在天意的引导下聚集在一起的他们的故事,以及这个世界从此刻起开始转动的旋涡,然后记忆下来。
  「左慈,请你带着这对耳环回到兔雨县吧。珞尹在的话,有他当我的护卫就足够了。把这对耳环交给柚纪吧。」
  她将耳环递给左慈。也许是错觉吧,左慈平板的表情上出现了细微的动摇。
  「那是送给你的东西,说不定你在首都会需要它。」
  「我想交给柚纪。没问题的,我想……柚纪会将它带来给我。」
  左慈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好一半晌。与一周前被他丢下一句「你是符力吗?」的她相比,现在自己有什么改变吗?碧耀没有别开目光,回望向左慈淡漠的双眼。最后左慈率先移开视线,颔首说:「是。」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只要是在以你的安全为优先的前提下,我都会遵从你的决定。珞尹在的话,的确就已经非常安全了。反而是我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虽然很不甘心……」
  这个有着一张扑克脸的符力,不可能会笑吧,但在他轻吁一口气的时候,碧耀总觉得他看来像是在笑。很不甘心——这句话竟会从他口中吐出,碧耀不禁失笑。据说符力没有私人情感,但这句话十足带着私人情感吧。
  首都里有柚纪的堂哥,他肯定也是促成这股世界漩涡的其中一块拼图。得知了哥哥与堂哥的下落后,柚纪绝不可能呆坐不动。柚纪也将被这阵漩涡吸引,朝着首都迈进吧。
  铃木蜻和寿纪——清和党也不会就此罢休吧。
  以及珞尹,也就是如云皇子。
  还有……伊鲁克。
  碧耀大吃一惊,急忙抽开无意识地摩挲嘴唇的手指。发现自己一回想起来心脏就会飞快跳动,她感到愕然失措。
  为什么那个人会做出那种举动呢?你误会了。我不过是为了讥笑柚纪才接近你而已,对你全然没有半点特别的感情。
  喉咙火烧般地刺痛着。每当说谎,她的喉咙就会刺痛不已。
  不行——她承认自己对柚纪感到自卑,也有着丑陋的优越感,但只有这件事,她会否认到底。就算我与那个人之间产生了那种感情,也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幸福,因为我和那个人很像,只会将彼此拖进泥沼的深渊。
  她能为那个人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系在珞尹腰上,被关在瓶子里哇哇大哭的可怜蓝色蟾蜍浮现至眼前。
  别哭,我也会和你一起走,所以你不寂寞。所以一起等吧……等着那个人在不远的将来将你带回去。
  所有一切将被引领至同一个地方,天命的圆正逐渐串起。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傲慢与骄傲

  看来那家伙也在狐疑:「这个黑漆漆的地方是哪里?」不停地东摸西摸或是敲敲打打,未了还竖起指爪想爬上来。每当如此,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恶寒和剧痛就袭向伊鲁克,让他痛得满地打滚。
  再加上可能是身体起了抗拒反应吧,他一直非常想吐。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被人将别人的右手塞进体内代替胃,身体也会抗拒吧。但实际上化成文字说出来后,连他也觉得这真是荒唐可笑。话又说回来,这股反胃感是从何而来?呕吐感是从这个新内脏涌上来的吗?这家伙有所谓消化器官的功能吗——目前他还不想进行实验,但不久之后还是得试试看吧。人类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吃东西。如果他还能断言自己是人类、还活着的话。
  似乎有客人来访,在一旁顾着他的武智起身说:「我先离席吧。」
  来者是一名头上覆了一层灰般,白发格外引人注目的高挑青年。一见他身上的雪白道服,就知道他是天道教的道士。武智挑眉瞟了一眼这名奇特的中域人后,与他擦身而过。矮小的武智虽与对方的身高差了一颗头,但两人都是近身战的好手;这两人交手的话,会是谁比较强呢?伊鲁克稍微思索了下,但因为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他马上宣告放弃。
  武智一行人正在拉瓦村北边的郊外、矿山的宿舍街一角扎着简易的营地。由于准备撤出村子,四周一片手忙脚乱。但虽说准备,失去了矿山和极东人宅邸后,武智只剩下二十人左右的部下。牺牲的矿工也不少。幸存下来的人没了工作,都会返回故乡吧。
  「对了,我没看到义男先生,他怎么样了?」
  伊鲁克靠着宿舍外墙,以西域语问背对着他的武智后,正要离开的武智,仅转过头来说:
  「他殉职了。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义男还留在精炼所里。」
  武智不再多做说明。也不晓得他当时是否抱着壮烈牺牲的觉悟,原本困守在精炼所里的武智决定向外反攻,却也离奇地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免于发水的直击。而当时义男还留在所内,恐怕是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就与他心爱的瓜皮帽一同被发水吞噬了吧。
  武智原想乔装成不幸的意外,在异国杀了即将成为自己妹婿的男人,就结果而言,他的企图也算是实现了。但武智并未因为达成心愿就显得心满意足。
  伊鲁克心想,这样就好了。如果武智是个义男死后,会因愿望成真就满脸笑容的人,伊鲁克从一开始就不会信任他吧。人类并不清高,偶尔也会为了己利陷害他人。在脑海中,不可能所有事物都能明确地划分成黑或白,都是在混沌之中迷失、痛苦、后悔,人类才因而如此动人。这些都是亡师对他说过的话。
  等到武智离开,符人才将挟在腋下的蓝染棉织包裹丢给他。
  「……唔。」
  由于手臂抬不起来,包裹直接砸在了伊鲁克的脸上,但包裹的触感很柔软,从边缘可以窥看到材质不同于中域服装的黑布。丢在老妇人家里的牧师服,正折得整整齐齐,包在棉织布里,底部还可以摸到触感再熟悉不过的皮靴。
  「牧师大人,你打算到极东去吗?」
  「对方的确是开口邀请了我。」
  伊鲁克偏着头,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不快的眼神露骨地侧眼瞥向符人答道。当他被水龙卷走,失手松开了碧耀之际,像是算准了时机般救起她的人,正是与珞尹一道回来的左慈。这家伙什么时候堕落到变成那个臭小鬼的仆人了?尽管明白他们两人只是利害关系暂时一致,伊鲁克还是很火大。况且打从一开始,他就和这个超然脱俗的符咒魔王不合拍。
  清和党引起的暴动,有可能会成为极东对中域掀起侵略战争的正当理由。一旦战争爆发,中域会陷入一片混乱吧。届时也无法保证外国人的安全。又加上伊鲁克虽然也是受害者,但因为他肚子里装着清和党铃木蜻的右手,现在也正遭到清和党的追捕。姑且不论能不能装回去,铃木会想剖开伊鲁克的肚子拿回自己的右手,也是无可厚非。因此,在珞尹的召集下展开会谈之前,武智才急忙出面保护伊鲁克,将他带到这里来。
  明明是问的人,符人却像对伊鲁克今后的去向没有半点兴趣般,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珞尹会带碧耀前往首都。我会回到五龙。」
  「你不用跟在公主殿下身边吗?」
  「我的主人是柚纪,总不能长时间离开主人身边。更何况……」
  符力难得感到钦佩似地停顿了一下。
  「她在这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总觉得那孩子变得坚强勇敢多了。对于我一周前对她说过的话,我必须道歉才行。」
  「那是你一开始就对她有所误解吧,她原本就是坚强勇敢的姑娘。真是的,中域的女人都这么好强。」
  「牧师大人早就知道了吗?真是有看人的眼光。」
  「够了,就算被你这个符人称赞,我也只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爱上碧耀了吗?」
  「……」别用若无其事的口吻突然问这种私人问题啦!
  伊鲁克原先就已歪向一边的上半身更是啪沙倒地,脸颊贴在了地面上。地表已开始干燥,但内部还残留着湿气,触感既冰凉又宜人。符人毫无弯腰扶他起身的意思,冷静沉着地伫在原地。伊鲁克朝着他的布鞋鞋尖,咒骂般地呻吟道:「……并没有。」
  好安静啊……他忽然心想。因为此刻本会在他肚子里笑得来回打滚的卑褛不在了。夷则观察着情况,似乎在担心能不能与新同居人和平相处。这五年来,他一天到晚都被迫听着卑褛的破锣嗓音,心情闷到不行,但它真的不在了之后,又觉得浑身不对劲。那家伙是胆小的爱哭鬼,被珞尹抓去之后,一定慌得六神无主吧。虽然创造出那家伙的原始主人就是珞尹。
  一旦倒下,伊鲁克就再也没有力气靠自己起身。要是还有力气动动脸部肌肉的话,他真想嘲笑自己。你看吧,下场就是这样。体内的器官不再属于自己以后,只能靠着怪异的力量活下去,连我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这样还想将他人纳为自己的所有物保护她……真是笑死人了。自以为是也要有点限度。
  就算珞尹解除了他的诅咒,在见识过了珞尹那般超乎常人的力量之后,他根本不可能赢得了珞尹。而且还是位皇子?啊啊,得天独厚的人就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会儿他再也没有力气抵抗,甚而觉得活着很愚蠢。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一死了之啊。」
  「我帮你吧。」
  伊鲁克本想在心里咕哝,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符人立即答腔,抬起手中的棍子。
  「嗯,现在的话,我是很认真地希望你帮忙杀了我。」
  伊鲁克横倒在地,虚软无力地闭上眼睛。接着可以感觉到符人将棍尖抵在他未贴着地面的另一只耳朵上,沾附在棍子前端的泥土带着沙沙的触感。若符人能狠下心来给他一个痛快,尽管这个死法不太光采,但脑部遭到贯穿后,他绝对会死吧。
  锁定目标后,棍子先往上浮起。
  「要动手的话,就干脆一点。」
  应该不用担心这个男人会迟疑不决吧,但只要符人稍微放轻力道,棍子就会插在他的脑袋上,他却死不成地痛得满地打滚。
  棍子没有落下,反而传来了符人不带半点温度的声音。
  「我是符力,所以没有任何好恶情感,但现在的你让我很火大。」
  「……你这句开场白的意义是啥?压根就是负面情感嘛。」
  伊鲁克拧起眉,微睁开一只眼睛。符人解除攻击态势,收回棍子后和方才一样立于身侧。
  「碧耀说,柚纪总有天也会前往首都。」
  「土包子丫头最好还是乖乖地待在乡下,就这样过完一辈子才幸福吧。中域今后将会动荡不安,用不着自己主动跳进国家的混乱漩涡里。」
  「下次再见到柚纪时,让自己看来体面一点吧。现在的你真是难看。」
  「我干嘛在乎自己在辫子丫头面前难不难看啊。」
  「你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么不幸,这个花花公子。」听见符人丢来让他一头雾水,但同时最近好像也才听过的诽谤,「什么?」伊鲁克不禁支着手肘,撑起上半身。符人冷冷地低头看向他。
  「中域不会灭亡。这里是受到神龙庇佑的土地。」
  「又在说这个吗?真烦。」
  「中域发展的脚步确实比异国慢。但是,异国人也小看了沉睡在中域里的力量。中域的胜算,就在于践踏中域土地的异国人的无知、不谅解和傲慢。」
  「你这是在现学现卖那丫头说的话吗?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真的会被拥戴成圣女,被清和党拱为领导人喔。你还不快点阻止她。现在还不迟,快点揪着她的衣领,把她带回五龙去!」
  一激动起来,就牵动了侧腹上的枪伤,他不由得缩成一团、痛得闷哼。未贯穿而残留在体内的子弹已被珞尹连同胃部吸走,尽管因此保住一命,但不代表伤口已经愈合了。
  肚子里铃木的右手仿佛继承了原主人的意志般,喝采似地往上跳了一下。假使铃木听了这段话,说不定真的会策谋夺走碧耀。一旦清和党得到了强大的精神领袖,进而扩张势力,以中域为中心的势力分布就会变得更加有意思。
  铃木……你的期望是混沌与乱世吗?
  「碧耀已经做好觉悟了,她的决心比你还要坚定。既然她已对我下令,我也没有理由阻止她。那么,你要在那里趴到什么时候?」

  □

  一匹白马不疾不徐地缓步穿过山谷之间的道路,背上装着垂挂着金银流苏的豪华马鞍,银色的尾巴配合着步伐,优雅地摇来晃去。后头可以看见变得小小的拉瓦村,但也渐渐地越离越远。
  应是高级品种的白马,尽管背上载了两个人,步履还是没有丝毫颠簸。但因为其中一人是个子非常娇小的少女,对马儿来说,这也许只算是增加了一点行囊。
  是珞尹与碧耀。珞尹负责操控缰绳,让碧耀坐在他的两膝之间。
  「啐,靠得太近了吧。」
  一株纤细的枯柳贯穿岩盘,生长在村外的山坡上。伊鲁克靠着枯柳,俯瞰眼下的山道,带着非常强烈的个人不满啧了一声。
  他已从借来的中域服换回了穿惯的牧师服。黑色皮靴、黑色裤子和立领黑色大衣,只有披在肩上往前垂挂的圣带上,点缀着耀眼的金线刺绣。现在他已不属于任何一间教会,也没有必要穿着这套在中域里分外醒目的服装继续旅行,但这套牧师服就像一张身分证,若不向自己表明自己尚未离开神的跟前,他就会迷失自我,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看来主的意志,暂时还要他待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继续受苦吧。
  伊鲁克谢绝了武智邀请他去极东的好意。他对极东这个国家很感兴趣,西域人在那里也较受到礼遇,所以环境想必不差。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也不错吧,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离开中域的话,就和夹起尾巴逃走没有两样。即便完全没有能力与之对抗,但若转身逃之天天,只会让不可一世的珞尹更加猖狂。不过仔细想想,那家伙应该只是基于兴趣才欺负他,如果自己消失到了珞尹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说不定才是一种报复?算了,珞尹还有不少其他玩具吧。就算少了一个,他大概也不会觉得可惜。
  一阵恶寒忽然苏醒,伊鲁克抬起袖子,拼了命地擦拭嘴唇。这么说来,那个臭小鬼也算是间接亲到了碧耀吧?真教人火大。
  白马行经岩石平台底下,逐渐远离村落。珞尹倏地扭过头,一瞬间往伊鲁克望来,还眯起双眼,露出挑衅意味十足的微笑。
  「那个……臭小鬼!」
  霎时间怒火往上攀升,伊鲁克一拳敲在靠着的枯柳树干上,奋力起身,但下一秒马上抱着肚子蹲下。枪伤的剧痛,再加上体内的异物感(不是比喻)和随之产生的反胃感,至令仍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虽不晓得自己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习惯,但可以的话,他一点也不想习惯。
  「哞……」
  正当伊鲁克弯着腰痛得说不出话来时,忽地听见了一记慢吞吞的低沉吼叫。他抬起头,蹙起眉心。只见坐在马背上小脸低垂的碧耀,吃惊地环顾四周。她推开珞尹转头看向后方,瞠大双眼。
  「宁呜号!!」
  她的呼喊在山谷间形成回声,甚至让人讶异地想:总是微微噘起的那张小嘴,原来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啊?
  一个如小山般庞大的黑色巨块,伴随着「哒哒哒」的蹄声,自村子的方向往这里跑来。是一头体格比珞尹的白马还要健壮,皮毛富有光泽的黑牛。新牌高原上野牛很常见,但那头牛的角不仅被削过,又穿着鼻环,明显和野牛不一样。虽无法从角的大小加以判断,但从腹部的突出曲线来看,应该是牝牛。
  碧耀请珞尹扶她下马。她踩着缠了足的三寸小鞋,跌跌撞撞地奔向黑色牝牛后,那头牝牛也在碧耀前方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碧耀在胸前握紧两只拳头,神色有丝紧张地仰头看向牝牛。明明对象是牛,碧耀却仿佛与严厉的人生导师重逢般,畏畏缩缩地等着导师开口说第一句话。看着碧耀那种表情,伊鲁克有种鲜明的既视感。她的样子,就和面对连伊鲁克也忌惮三分、讲话过于百无禁忌的老大娘一样。
  珞尹坐在马背上轻轻耸肩,没耐性地等在原地。碧耀就像察看老大娘的脸色时一样,提心吊胆地开口。仿佛老大娘的替身真的出现了般,伊鲁克也不禁屏着气息注视她们。
  「宁鸣号,那个……现在,我能明白坐在你的背上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喔。不论是周遭的风景,还是同行随从的表情,只要我想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却在帘子的包围下,只是一味地低垂着头;难得我能坐在你那视野辽阔的背上,却从不会主动好好观察周遭的人事物。我已经没问题了,我不会再低头往下看了,我会亲眼好好看着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所以,那个……宁鸣号,你愿意再载我一次吗?请你……带我前往首都吧。」
  牛不可能听懂人话,但那头牝牛却像在花时间解读碧耀的话语般,漆黑的湿润杏仁大眼紧盯着碧耀瞧了好一会儿。不久后,它甩了下头,哼出一口气,仿佛侍从怀抱着敬意服侍主人一般,低着头弯下四肢,将自己的后背展现在碧耀眼前。
  碧耀冲上前,紧紧抱住了那头牝牛。


  《五龙世界 2 奔过云谷之龙》完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本书是已出版的《五龙世界 1 卧于雾庙之龙》的续集。不过主角与上一集不同,所以基本上算是开始了新的篇章,未看过上集却拿起了本书的读者,不嫌弃的话,请千万别放回书架上!如果愿意阅读本书,我会非常开心。本书最前头附上了登场人物的介绍,也算是《卧于雾庙之龙》的前情提要,敬请当作参考。
  看完上集后也买了本集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这集的主角是碧耀,但上集的登场人物也几乎都有出场,希望大家能接续着上一集看得很开心。本系列真正的主角当然是柚纪,但是在柚纪的视角下很难描写到「五龙世界」的另一面,所以这次有机会写出来后,希望能成功拓展故事的世界观。
  看完《卧于雾庙之龙》,很多读者都寄来了这样的感想:「我还以为是中国奇幻小说,但看完之后,背景意外地相当现代。背景究竟是设定在什么时代呢?」本书的背景是设定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期,大致上是以中国清朝末期至民国初期的世界局势和文明水准为基础,构筑出的中国风奇幻世界。说到「奇幻小说」,的确很容易联想到古代乃至中世纪,但是本书的时代背景与之相比,算是相当接近现代。
  当西洋文化进入自古以来神龙信仰就根深柢固的中国社会时,近代思想与神龙信仰有可能共存吗?——这个问题算是概略的主题之一吧,不过,我并不是要探讨如此艰深的话题。古代与中世纪奇幻小说的魅力当然不在话下,单纯只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文明开始进步时,这种东西融合的脱序混乱时期,所以才会设定在这个时代!
  啊,不过,最近我迷上了富士电视台深夜播放的中国大戏《三国》,古代中国和胡子的魅力快要让我沦陷了呢。几乎所有登场人物都是蓄着胡子的英雄好汉。《五龙世界》里胡子太少了!(……认真的吗!?)身为一个小说家,我都是一面欣赏好戏,一面仔细留心大小道具的详细名称。因为关于服装和住家等细节,很少有翻译好的资料……
  还有机会出版下集的话,我预计再次更换主角,再去描写「五龙世界」的另一面。虽然出版的速度不算快……因为时代背景的关系,必须消耗大量与写日本现代故事时不同的能量。不过,我都是一边做功课一边开心写作。如果各位将来在书店看到了第三集,愿意再买下来,是我的荣幸。
  那么,再次感谢阅读本书的所有读者!

  二〇一一年八月 笔者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参考文献

  《道教诸神说》洼德忠 平河出版社 一九八六
  《何谓道教》坂出祥伸 中央公论社 二〇〇五
  《中国的「附身妖怪」 华南地区的蛊毒和咒术的传承》川野明正 风响社 二〇〇五
  《Books Esoterica 23 风水之本 解读并运用天地的不可思议道教占术》学研 一九九八
  《Books Esoterica 4 道教之本 寻求不老不死的仙道咒术世界》学研 一九九二
  《Books Esoterica 别册「图解」中国诸神 道教神只与神仙大图鉴》学研 二〇〇七
  《中国的咒术》松本浩一 大修馆书店 二〇〇一
  《中国生活志 黄土高原的食衣住行》对谈•竹内实、罗漾明 大修馆书店 一九八四
  《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尚秉和 著/秋田成明 编译 平凡社 一九六九
  《中国庶民生活图解【食】》道尾伸三、潮田登久子 弘文堂 二〇〇一
  《中国庶民生活图解【愈】》道尾伸三、潮田登久子 弘文堂 二〇〇一
  《中华文明传真10 清:中华民族新生的阵痛》陈万雄、张倩仪 著/刘炜 编/川浩二 译/稻畑耕一郎 监修 创元社 二〇〇六
  《中国古兵器大全》筱田耕一 新纪元社 一九九二
  《中国服饰》华梅 著/施洁民 译 白帝社 二〇〇三
  《风月秦淮:中国游里空间》大木康 青土社 二〇〇二
  《穿着中国服饰的女人们 从旗袍看中国近现代》谢黎 青弓社 二〇〇四
  《九龙城探访 居住于魔窟的人们》(City of Darkness: Life In Kowloon Walled City)Greg Girard、Ian Lambot 著/尾原美保 译/吉田一郎 监修 East Press出版 二〇〇四
  《爱与欲望的中国四千年史》金文学 祥传社 二〇一〇

  本作监修/渡边仙州
发表于 2014-3-29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久才更这么一次····不过有得看就行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3-29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
发表于 2014-3-29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吊爆了的小说啊!!
作者明明有过硬的学术实力,却偏偏屈居于轻小说领域。。。这样也好,毕竟有着丰富底蕴却不显摆的小说还是很有意思的。
发表于 2014-4-1 22: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越来越棒了。现实历史上的中土是借助依靠了外国的思想与力量才生存强大起来,但是,是否也存在,与之不同的另一种可能性呢?引人暇想…
发表于 2014-4-2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是描写道教的轻小说?真是小众中的小众啊
发表于 2014-4-2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以前无意中看到了这本小说,本来只是想打发下时间,没想到越看越停不下来了,难得看到以中国近现代的轻小说,而且文章有种鲁迅的风格,我蛮喜欢的,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4-4-2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居然是胡子控,真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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