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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BACCANO!大骚动! 1710 Crack Flag [成田良悟/エナミカツミ][台角][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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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BACCANO!大骚动! 1710 Crack Flag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成田良悟
插画:エナミカツミ
图源:Alpelia
录入:雪名残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一切的开端要从1707年说起。剧作家尚皮耶透过朋友麦沙与炼金术师菲尔梅特结识一事,成了引发事件的契机。受到「不老不死」这句话诱惑,麦沙认识贝格及察斯,并醉心于炼金术;至于尚皮耶,则是被自称是他作品迷的菲尔梅特所深深吸引。
  接着,两年后的1709年。依然潜心学习炼金术的修伊对不幸的往昔虽仍留有芥蒂,但逐渐开始对莫妮卡与艾尔摩敞开心房。然而,随着想找出洛特华伦提诺市的特异秘密的使节团来访,以及尚皮耶创作的新戏上演,过去的阴影又再次纠缠修伊等人——
  探究这场「大骚动」起源的异色作品第二弹登场!

http://dl.vmall.com/c0nzn6xzld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76e4ac5c/
http://pan.baidu.com/s/1pJAZD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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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成田良悟
  在寻找能用在作者近影的照片过程中,结果被我找出这张前年元旦拍摄的照片。当时的我或许想着:「沐浴在元旦朝阳底下的自己模样很珍贵,来拍个一张吧」也说不定。不,应该不可能吧,又不是小学生……搞不懂自己两年前想法的我,今年二十九岁。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插画:エナミカツミ
  生长于广岛,现居于东京。据说是个电影迷,特色是在创作角色之际,会参考个人记忆中的演员进行作画。是一位画风富于变化,相当受瞩目的实力派插画家。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2003年 维克托•泰波的独自

  「修伊•拉弗雷特。
  我认为我们若想理解这个无可救药的恐怖分子,
  就得先去调查他的故乡才行。
  嗯,虽然我过去也曾跟圣拉多老爷子一块到过那片土地啦……
  但对那时的我而言,修伊只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家伙。
  不过在重新调查之后,倒也有些新发现。
  那个连亲生女儿都只视为实验体的冷血家伙,
  居然曾有过恋人耶。
  这件事,而要我去问艾尔摩也挺不是滋味。

  只不过啊……就连在我们炼金术师之间,也有许多人对修伊那家伙退避三舍。
  说真的,他确实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而我自己也好几次被他害得惨兮兮。
  但是,姑且不论满脑子开花的艾尔摩,
  连麦沙也说过『修伊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这就表示,他过去跟现在的性格很可能不太一样。再不然——
  就是麦沙跟艾尔摩知道修伊的本性也说不定。
  我想,这个关键得从他移居到洛特华伦提诺,
  直到跟我们相遇的那几年间找起。

  ……首先,先来探讨这篇古老戏曲中描写的他,与疑似他恋人的女性吧……
  有必要调查这个叫什么尚皮耶•阿卡多的诗人所写,
  这篇戏曲的内容是否属实。」


  「洛特华伦提诺,
  在我们这些炼金术师之间算是小有名气的地点。
  市内建立了好几座图书馆,
  各图书馆内均暗藏着不同派阀的炼金术师的私塾或工房。
  说来,就像是个『为了炼金术师而建立的城市』吧。
  在我们之间特别有名的,就是药品与假金子。
  实际上,我之所以和圣拉多老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去那座城市,
  就是为了去调查这两件事啊。
  真受不了,身为英国人的我,
  受西班牙的显赫贵族『德孟特尔家族』雇用,
  被派去意大利半岛进行调查,
  最后还在这里跟不老不死的酒扯上关系,
  连自己也变成不老不死的怪物这种事,还真是作梦也没想过……
  啊,不对,我的事现在一点也不重要。回归正题吧。
  总之,要讨论这座城市的话,
  先对我以前的雇主『德孟特尔家』有所认识比较好。

  但话说回来,身为FBI探员的你,没道理不认识他们吧?
  德孟特尔家族是自古存续至今的大型财团。
  现在虽然比不上马兹家族,
  仍然是世界屈指可数的大财团。
  而当时,更是能跟全盛期的梅第奇家族一较高下的超有钱贵族。
  一旦这群人对那个偏僻城市产生兴趣,
  理所当然地,洛特华伦提诺就像被捅的马蜂窝般引发大骚勤。
  比我更早被派遣的使节团长卡菈,
  也在那里碰上凄惨遭遇。
  ……说到这个,卡菈所着的那身男装,当时只觉得很古怪,
  现在想来倒是挺有型的嘛……啊,又离题了吗,抱歉。

  总而言之,那座城市——在那场骚勖中,
  也不管来者是毒蜂还是什么,
  竟然有个想让他们欢笑的怪咖出现,
  卡菈那家伙想必也吓了一跳吧。」


  「在洛特华伦提诺里,
  有着比起其他城市更多上好几倍的炼金术师。
  也因此,搭上亚特威纳•奥伊斯号,
  并变成不死者的家伙,
  几乎全是洛特华伦提诺出身的。
  这些洛特华伦提诺的炼金术师们,
  基本上背后各有贵族替他们出资,
  形成亲似派阀的组织……
  麦沙的老师达顿在当中特别出名,
  算是该市的炼金术师们的老大吧。

  只不过奇妙的是,
  麦沙的老师是达顿,
  但阿法罗家金援的对象反而是另一个城市的炼金术师。
  喏,之前也让你看过资料了吧?
  就是贝格•加洛特和察斯沃夫•梅耶鲁等人的工房。
  虽说那座工房的主人……察斯的父亲,
  早就在我们抵达那个城市的好几年前就因意外而过世了。
  在阿法罗家的邀请下,
  整个工房的人员全部搬来洛特华伦提诺里。
  那个工房之中后来成为不死者的,
  还有一个叫菲尔梅特的家伙……
  只不过我跟那家伙不怎么熟识。
  听说他跟德孟特尔家也有联系,
  但我跟他几乎没说过话。
  我只知道他是察斯的保护者,
  之后,他就被察斯……
  啊,这些事跟修伊无关。

  总之,修伊•拉弗雷特把自己的过去留在那个城市里。
  虽是像个籍籍无名的诗人般的譬喻方式,但我认为这是真实。
  只不过,令人在意的是——

  那家伙把自己的本性抛下,
  究竟是因为过去真的太痛苦,
  还是因为他太想珍藏那些回忆,
  所以才特地割舍……
  喂,你刚刚笑了吧?混蛋。
  说什么『您真浪漫』嘛!
  不想被减薪的话,
  就快点把那家伙的过去挖出来!

  ……混帐东西。
  只不过,真的是……
  修伊•拉弗雷特……
  那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才获得永恒生命,
  若是能从过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就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A
  第一章 「你……对不死有兴趣吗?」
  第二章 「我自认不是蠢蛋喔。」
  第三章 「也应该是相思病吧!」
  第四章 「真是纯情啊。」
  第五章 「让你看见最灿烂的笑容。」
  终章B
  终章C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女曾犯了个罪。
  但无视于少女的意志,罪恶被世界的一切所掩蔽了。
  于是,少女继续活了下去。
  恬不知耻地,厚颜无耻地。
  少女并不想获得幸福。
  也并非不打算赎罪。
  她只是不懂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因此——我对她伸出了援手。
  虽然我对于那会产生什么结果,甚或前方一寸便是悬崖都没发现。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A

  2003年 意大利 洛特华伦提诺

  青年找到那个箱子,完全是偶然。

  青年没有固定职业,靠着几年前死于意外的父母的遗产过活,是个二十来岁便旅居世界各地的漂泊客。
  他之所以回归故乡洛特华伦提诺市,是因为遗产已经见底,回来这里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物品。
  洛特华伦提诺是一座位于那不勒斯西北的小城市。
  历史悠久,数百年前的建筑仍保留至今。于城市创设之初便设立的港口,今日仍用于贸易与观光之上。
  市内坡道众多,到处是宛如迷宫的小巷,由白色石墙之间的狭窄道路中抬头仰望的蔚蓝天际,美得能当作观光资源。
  图书馆的数目在意大利之中也是数一数二。许多图书馆深具史迹性与艺术性,不时有海外电视台来采访——但除此之外别无特色,就只是个和平港市。以上便是青年对故乡所抱持的印象。

  青年的老家座落在市郊地带。
  他从阁楼之中,翻找出一个来源不明的宝石盒。
  不,要称之为「宝石盒」未免太大了。装饰若更绚烂点,或许称之为「宝箱」会更合适吧。
  箱子约有小型浴缸大小,青年是第一次看见它。
  藏在堆得高高的杂物深处中的深处。
  青年发觉几乎腐朽的墙壁背后尚有空间,将墙壁彻底打坏后,这个箱子才总算重见天日。
  这个箱子仿佛是被特地封印起来,青年不免抱着期待。
  听说祖先在这座城市里是位小有名气的诗人。他也创作戏剧,部分作品收藏在本市的图书馆里。
  箱子里说不定收藏着祖先遗留下来的艺术品或宝物呢。
  撇开值不值钱的问题,兴趣是旅行的青年一想到能一探自己尚未见过的「事物」,自然充满了期待。
  然而当他撬开锁头,打开箱盖的瞬间——充满期待的那张脸一瞬染上了失望神情。
  因为收纳于箱子内的,是多达数十张甚至数百张的羊皮纸。
  这些东西怎么看都值不了多少钱。
  但青年随即转念一想,如果是那位诗人老祖宗所写下的诗歌或散文,拿去博物馆或繁麓摸黠金钱吧。

  ——只要诗歌本身的水准够高,说不定现在再来炒作名气也还不迟。

  开始妄想着要靠祖先卖名,赚取利益,以挣得今后盘缠的青年,决定先从解读这堆羊皮纸上的文字开始。
  文章虽以三百年前的古老文字写成,但因为青年学生时代的兴趣是阅读古典文学,所以勉强还算读得懂。
  某些部分确实难以解读,但反正市区有图书馆可查询,而且巧的是,馆长在这个领域也相当专业。
  就这样,在好几项偶然的重叠下,青年总算有幸能解读这篇书写于羊皮纸上的冗长文章。

  或者说,不幸。

  他成功解读了写在古老羊皮纸堆里的……
  在那已有纸张流通的年代,却仍特地写在羊皮纸上——一个关于洛特华伦提诺市,长达数年的故事。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我想在此记下必须传达,但却无法传达的独白。

  最初该说什么才好。
  若是在平时,要将想法传达给未曾谋面的人们,我只需吟诗即可;但如果要将我的冗长回忆记录下来,传达给读者知道的话,我该用什么开场白才恰当?
  可以的话,我甚至觉得这些最终将会成为庞大数量的羊皮纸堆没被任何人发现更好。
  但结果而言,它们还是被发现了。
  既然这篇文章正在被人阅读,就表示你找到这堆羊皮纸了。
  再不然就是虽然自己无法阅读,拜托他人帮忙解读。

  但在我眼里,是哪种情况都无关紧要。
  我无从得知阅读了这篇手记的人是谁。
  虽然我没打算立刻去自尽。在写完这封信之后,我会将这堆书信藏匿在家中最不可能被发现的场所——至少在未来五十年或一百年内,不会被发现的场所。
  我再次重申,我没打算立刻去自尽。
  自我了断性命是违反神之意志的愚蠢行为。
  请容我再三强调这点。

  我的名字是尚皮耶•阿卡多。
  虽然我靠着在地方快报上写写诗歌、散文收取微薄稿酬钿口,但并不习惯写这种长篇大论。因此,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人啊,或许生涩难读,但请你务必阅读到最后……

           不,算了。

  假如阅读成了种苦差事,就请你把这堆书信摆回原本场所,并忘了这一切吧。别对任何人提起,当作这些书信压根儿不存在好了。
  再不然,将之烧掉也无妨。
  因为我只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才写下这篇文章。
  理解这件事后,倘若你还想继续阅读下去,便请听我娓娓道出吧。

  听我诉说这个我亲眼所见却又难以置信的故事。
  关于一群得到不死之力的炼金术师们的故事。
  读到这句话的你,也许会把这堆文字视为我的空想而觉得可笑。
  或者在你的世界里,不死之力早已成了理所当然的现象,存在于这个世上。
  但是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那仅是任谁也明知不可能,却仍不断追寻的幻想。
  没错。
  幻想罢了。

  然而,即便如此——我却亲眼见到了。
  不死者。
  我接下来要记录的,是我所目睹的洛特华伦提诺市的情景。
  当然,并非一切都出自于我自己的见闻。
  也有些部分是在事后才听人提起——
  首先,我应该先写下关于我所见到的「不死者」的故事。

  我见到他们的「重生」,是在1707年——
  受邀参加本地权贵阿法罗家族的晚宴时的事。】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你……对不死有兴趣吗?」

  1707年 洛特华伦提诺市 阿法罗家

  意大利半岛,那不勒斯总督管辖区的西北方。
  这座城市就位在那不勒斯市近郊的沿岸道路上。
  人口五万人的小都市——洛特华伦提诺市。
  在充满了斜坡的土地上,栉次鳞比的石造建筑遥望大海。景观虽不如其他都市庄严,倒是给人一种宁静肃穆的印象。
  这座小城市位于那不勒斯交易路线上,受地中海影响,气候温和,郊区盛行水果栽培。
  属于地中海一部分的提雷尼亚海一如往常映照出鲜艳蓝色,将一片片风景修饰得宛如绘画。
  若单由构造看来,这座城市的市容恰似那不勒斯的缩小版。但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观光景点。除了贸易商,几乎不见外来游客进出。
  虽然在日后众多图书馆与石造建筑成了一种观光资源,但在这个时代,洛特华伦提诺只不过是座普通地方都市。

  然而,即使是这般小型都市,贵族的夜晚一样耀眼夺目。

  §

  那是个金碧辉煌的夜晚。
  仿佛只在皇宫中可见,装饰华美的水晶灯。
  黄铜制装饰烛台上插着近一百根蜡烛,具温暖感的光线,柔和照亮了宽广室内。
  烛光底下数十名男女忙着谈笑,被庄严的装饰包围的大厅化为由上流阶层人士交织而成的社交场。
  大厅中的艳丽色彩,在在显示出这是一场上流阶层的聚会。
  数十数百的话语慢条斯理地一来一往,每一句都合乎现场典雅的气氛,仿佛所有在场的男女老幼全由一个名为「贵族」的模具所铸造出来似的。

  在这大厅里,一名不怎么合乎模具规格的男子叹着气:
  「早知道就不来了,真是的……」
  自言自语中大剌剌地表露他如坐针毡的心情,但他的声音并没有传人四周人们的耳里。
  身上衣服明显比旁人更简陋,时而有贵族以讶异眼神凝视青年后又离去。
  青年深知自己跟现场气氛格格不入,又大大吸了口气。当他想再次叹息时——

  「嗨,你来了啊,尚。」

  一道不似周遭贵族的坦率招呼声传来,男子屏着呼吸,回头望去。
  一名眼睛细长的修长男子站在他的背后。
  他虽穿着与大厅内贵族们相近的装扮,身上氛围却迥异于其他人,流露出与年轻不搭调的压迫厌。
  见到仿佛盗贼团首领般气息的男子,被唤作「尚」的青年——尚皮耶•阿卡多总算松了口气似的,将囤于肺部的空气一吐而尽。
  「太好了,埃尔,你也来了吗。」
  「毕竟这场晚宴是我老爸主办的嘛……还有,在这里叫我麦沙就好了。在自己家还被人用绰号称呼,怪不习惯的。」
  「原来如此,没想到麦沙竟然会在乎面子问题。不,如果是几年前的你,反而会为了作为对家族的反抗,故意要人用绰号称呼你呢。」
  刚才的烦闷感一扫而空,尚皮耶愉快地露出笑容,拍拍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子肩膀。另一方面,被称作麦沙的那名男子则是不悦地扭着细长眼睛,轻声叹道:
  「这不重要吧?虽然我确实无比讨厌『麦沙〈守财奴〉』这名字,但在这种场合对老爸、老妈表示叛逆,也改变不了我的名字啊。」
  「干脆让人逐出家门如何?这么一来就连『阿法罗〈小气鬼〉』这姓氏也能甩脱了。」
  「……曾有一段时期,我认真考虑过这么做。」
  麦沙扭动脖子发出喀叽喀叽声响,低头看着眼前的朋友反问:
  「话说回来,那你呢?我看你现在一副差点被老鼠啃了的没用面孔,是第一次来这种社交场合吧?」
  「……思,老实说还挺难受的。假如麦沙你没来,我早就打道回府罗。」
  尚靠在大厅墙壁,看着眼前情景,喃喃地说:
  「到处是人、人、人……到头来,映入我眼中的就是如此罢了。他们不像在大街上昂首阔步的民众们一样充满活力,又不至于像参加丧礼一样阴沉。彼此心中各怀鬼胎,一边试探、怀疑对方,但又想笼络对方,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况……你想从身为诗人的我口中听到的,就是诸如此般虚情假意的感想吗?」
  尚从兜圈子的口吻突然转化成轻松语气答腔,麦沙摇头说:
  「没人期待你作为诗人的才华啊。况且比起文章,你反而更擅长唇枪舌战……虽说你阅读写字的速度也是快得异常。」
  「难得生长在这座图书馆特多的城市里,不尽量活用就太浪费了。」
  尚耸耸肩答道,麦沙再次叹着气开口:
  「只不过啊,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你那蹩脚的诗歌跟戏剧意外受到好评,所以现在才会被邀请到到这个不相称的场所……对吧?」
  「何必那么酸溜溜的,你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放心吧,你不是一生只能当个不良少年老大的家伙。」
  对于故意摆出妄自尊大态度的尚皮耶,麦沙眯细了眼,望向虚空,一时的沉默笼罩两人。

  麦沙•阿法罗是住在这座洛特华伦提诺市里的二十来岁青年。
  他是由贵族所组成的不良青年集团「臭掉的蛋」的领袖,自己也是市内权势贵族阿法罗家的长男,可说是标准的贵族分子。但是,由于对家族的显赫地位或「城市」本身的反弹,他组织了「臭掉的蛋」,在市内可说是恶名昭彰。
  虽说恶名几乎全来自其他成员的不良行为,他自己并不带头干坏事。即便如此,他仍被奉为首领的理由乃是来自他的实力——尤其是号称市内第一的短剑技术而来的「打架实力」。
  他的损友尚皮耶则是自古以这座港市为据点的贸易商之子,原本说来并没有资格参加这种贵族众会。
  但他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诗人」。年纪轻轻,作品便受到周围认同。不仅洛特华伦提诺,甚至邻近都市也听过他的名声。
  虽说比起本行的诗歌创作,随便写写的剧本反而受到更高评价,对此他时常感到不满——结果无视于他这般心境,他以剧作家身分获邀参加这场「晚宴」。

  「能被令尊邀请我很感激,但老实说我已经想回去了。」
  对于毫不隐瞒地表示抱怨的尚皮耶,麦沙苦笑地开口:
  「别这么说嘛。多少习惯一下这种场合,对戏剧创作也不无帮助吧?」
  「不知道现实反而更容易想像。原来如此,在这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空气里,难怪会连贵族的蛋也臭掉了。」
  尚一边讽刺损友,心想「果然还是该回去吧」时——

  「请问……您该不会是尚皮耶•阿卡多先生吧?」
  一道谦恭有礼的声音传入尚的耳朵里。
  他与麦沙一起转头——见到一名青年站在该处。
  年纪似乎与麦沙他们相去无几。长长的浏海遮住了眼睛,令人无法仔细端详他的表情,但嘴角似乎透露出略显兴奋的笑容。
  他的打扮给人的印象与贵族或市民皆不尽相同,令人联想到学者。
  「是我没错……请问你是?」
  尚一头雾水地反问,青年则一副「糟了」的表情,显得有些害羞地开口:
  「我太失礼了。一看到崇拜的对象就在眼前,不由得被兴奋冲昏了头。我是与阿法罗家有深交的炼金术师的助手……」
  男人嘴上挂着爽朗的微笑,对尚与阿法罗恭敬地行了个礼。

  「我叫勒布罗……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这就是我与那名炼金术师……正确而言,是炼金术师学徒的相遇。
  他是一名很爽朗的男子。
  过长的浏海虽让人觉得很可疑,但跟他聊天后,很快就不在乎这点了。用个奇妙的说法,就像是「跟多年好友闲话家常」的感觉。或者更单纯地说,他是个很好聊的人。

  总之,他是我认识的「最初的炼金术师」。
  说来惭愧,在那之前,我从未跟炼金术师集团有过接触。
  不特别想认识他们。
  我并非不信任炼金术。
  而是基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
  这是我们洛特华伦提诺市的耻辱,是一桩我必须在此告白的秘密,同时也是希望隐瞒这封信直到后世才被发现的理由之一。
  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直到1705年为止,长期处于一种特殊状况。
  市民独占炼金术师带来的「药品」或「假金子」的炼制方法,想靠这笔利益从贵族手中将整座城市买下来。
  同一时期,出现了一名唤作「面具工匠」的连续杀人魔,让整座城市陷入了一场小小混乱。只不过这并不是我的主题,请容我在此不详述事情始末——

  罪。
  是的,就是罪。
  那个时期,所有市民都犯了罪。
  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毒品或假金子的炼制,但也耳闻过这件事。不仅如此,我也知道为了制作这种「药品」,致使某种境遇的孩子们遭到凄惨对待的事。
  我却什么行动也没展开。
  有人认为这么做理所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错的。形形色色的思绪缓慢地盘旋交错,但这样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事都不做,从结果说来便是同罪。全体洛特华伦提诺市民透过某个事件确切地成了共犯。

  称作面具工匠的杀人魔将这件事公诸于世,是在1705年-——关于这件事,我就不记录在这篇手记了。毕竟对此事件,我也不是从头到尾详细知悉。
  只不过关于面具工匠,这篇手记接下来还有机会提及,就等到时候再叙述吧。
  总之,我们曾有一段时期想将这些「罪」嫁祸在炼金术师们身上。我明知这是冤枉的,却什么行动也不展开。
  跟面具工匠一样,关于这件事总之也先摆到一旁吧。
  假如命运肯帮你一把,你应该也有机会知道1705年事件的详细经过。然而我这篇手记并不是能帮助你的命运,如此罢了。
  回归正题吧。
  由于这些罪恶感,令我消极地回避与炼金术师扯上关连。
  我早听说过麦沙家跟邻近都市的炼金术师集团有密切往来。特别是那个叫作贝格•加洛特的男人。他是药品制作的专家,前述「药品」的原型也是由他带进这座城市。
  虽说,当时的我仍不知该事件背后竟有这层关连存在。】

  §

  「……啊,贝格的助手吗?」
  听见麦沙的话,自称勒布罗的男人再度行礼。
  「这不是麦沙少爷吗,同门的贝格受您照顾了。」
  「贝格去哪里了?」
  「他正在跟麦沙少爷您的父亲见面呢,所以这段时间,由我来照顾这个孩子。」
  「照顾?」
  当尚和麦沙歪头感到疑惑的同时间——
  从勒布罗背后,一道娇小人影缓缓地露出半边脸来。
  「喏,察斯,快跟两位先生打招呼啊。」
  炼金术师青年催促,娇小的人影轻轻点了个头,怯生生地探出整颗头,轻声说:
  「我……我是……察斯沃夫•梅耶鲁。请多指教。」
  人影的真面目是貌似只有六岁前后的少年。
  见到少年战战兢兢地抬头望着高大麦沙的模样,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你吓到他了啊,麦沙。」
  无视于尚的风凉话,麦沙弯下腰,轻轻把手放在少年头上。
  「你好,我是麦沙。大家都叫我埃尔。」
  「分明是你强迫别人这么叫你。」
  「这个笨蛋是尚皮耶,叫他『尚』就好。」
  望着勉强将板起的脸扭转成笑容的青年,察斯沃夫眼神游移,不知该如何是好。
  仿佛要替少年帮腔似的,勒布罗语气柔和地道起歉来:
  「抱歉,他很怕生。这孩子是我们老师的独生子……」
  「嗯,贝格跟我提过他的名字。」
  麦沙心中对这名叫作察斯沃夫的孩子浮现某种复杂的情感。他一边克制这种情绪,一边带着苦笑开口:
  「总之,既然是炼金术师,应该不愁没话题。好好享受这场宴会吧。」
  接着又将视线朝向尚身上——
  「更何况,你应该是这个剧作家的戏迷吧?」
  「咦?」
  尚一阵呆愣,这才想起勒布罗最初的招呼不是对着麦沙,而是对着他发出。相对地,勒布罗听见麦沙所言,立刻于嘴角浮现笑容,握着正在发呆的尚的手,像个兴奋的孩子般说:
  「是的,是的!能够跟您见面,真的是我的荣幸啊,尚皮耶先生。您的最新戏剧『多尔戈家的石柱』真是棒极了。」
  「别这样,很难为情啊。」
  直接受到他人赞赏,尚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原本尚皮耶期望能在诗歌上获得一番成就,反而是为了餬口而写的戏剧剧本广受好评,这令他的心情很复杂。但他当然也不至于感到愤怒,在心中打转的纯粹是不好意思的情感。
  但——或许是看穿了尚的心情,勒布罗边抚摸察斯的头边开口:
  「我也拜读过您的处女作的诗集喔。哎,真是非常有独创性呢,恕我说句失礼的话,我一开始还不相信那是您的首部作品啊。」
  「咦……」
  「正因为有那种独创性作为基底,新挑战的剧作领域才能如此感动人心吧。本来我只是抱着观光心态来这座城市,没想到竟能跟您见面,实在太荣幸了。」
  「哈哈,你真会说好听话。再怎么捧我,我也没办法给你好处哟。」
  见到嘴上说着这些,忍着笑意的嘴角却抽搐个不停,麦沙确信了。
  ——啊,尚这家伙,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啊。

  勒布罗接下来仍继续奉承,尚虽不好意思,但也没想要真心制止。
  麦沙一脸受不了地看着这一幕,但也不想打扰,便将视线朝往躲在勒布罗背后的孩子身上。
  ——这孩子就是察斯吗。
  熟识的炼金术师贝格•加洛特曾提起这名少年的事。
  ——听说这孩子的双亲死于意外。
  ——现在由那个叫勒布罗•菲尔梅特的家伙跟贝格充当他的家人。
  ——年纪还这么小,真可怜。
  ——……不,他至少还有家人,已经算很幸运了。
  麦沙此时想起这座城市某一群孩子的事。
  ——……一个不幸,他也可能被人卖掉,送到这座城市……被迫干起「那份工作」……虽说现在已经不必担心了……
  想起几年前发生的某事件,麦沙又看了少年的脸。
  察斯沃夫似乎真的很怕生,紧抓着勒布罗的衣服下摆不放。不知该聊什么的麦沙,姑且试着籼少年攀谈。
  「察斯沃夫……啊,叫你察斯就好吗?肚子饿了吗,察斯?要不要我帮你用点吃的?」
  麦沙的话令察斯沃夫身体震了一下,他露出小猫般的表情抬头回望。接着,怯生生地说:
  「……雪酪。」
  勒布罗一听见这句话,连忙停止对尚的奉承,面带苦笑地规劝察斯:
  「喂喂,这样不行喔,察斯。怎么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呢?」
  「……但是我真的想吃嘛,菲尔梅特。」
  看到察斯耍赖般地抬头望着其保护者,麦沙笑着说:
  「放心,我立刻替你准备。」
  「真的好吗?请您千万别费心,雪酪是高级品吧?」

  1700年代初期尚未有冷冻库这类物品发明。若说冷藏库倒还有,距离能让水结冰的箱子的概念诞生还有一段时间。
  但是,雪酪在当时已经存在。不用说,自遥远古代起,人类便懂得利用雪或天然冰制造冰品——但在这个时代,却流传一种不同以往的冰品制造法。
  自从人们发现将硝石溶于水时,会吸收周围热度的现象以来,能取得大量硝石的贵族们广泛将此一技术运用在「冷却葡萄酒」上。作为应用,也发明了将果汁冷冻制成雪酪的方法。
  只不过,理所当然地这不是平民能轻易制作的点心,而是只在贵族间流传的奢侈品。

  「抱歉,察斯沃夫真的很喜欢冰品……以前去北方的都市时,他实在很夸张啊,想说他从食材当中拿出砂糖和蜂蜜不知要做什么,没想到却直接洒在积雪上开始吃了起来呢!」
  「可是……真的很好吃嘛……雪……」
  察斯害羞地低头。
  麦沙又摸摸察斯的头说:
  「不,没关系的,反正为了那些贵族千金,本来就准备了不少雪酪。我去叫服务生拿来吧,等我一下。」

  麦沙离开后,现场只剩诗人、炼金术师与孩子的奇妙组合。奉承也中断了,失去话题的尚思考该聊些什么好——
  ——该怎么办?要聊炼金术的话题,我又跟不上……
  当他思考这些事情时,仿佛又被看穿心思似的,勒布罗先开口了:
  「波寇布咖啡馆(注:于西元1686年起营业,为巴黎最古老的咖啡馆)。」
  「咦?」
  「那是西西里商人法兰索瓦•波寇布在巴黎开设的咖啡馆,听说那里也有卖冰品呢。店里常有像您这种诗人或剧作家,还有画家及学者流连。如果您有机会去巴黎的话,去拜访一下或许不错喔。」
  发现眼前男子真的把他当成「艺术家」看待,尚又害羞起来,半是敷衍般快速回道:
  「……哈哈,暂时没有预定去巴黎呢。我一定会一直留在这座城市,沉沦于此吧。我有这种预感。」
  「原来如此。的确,如果这是您的期望,或许真的会这样吧。」
  「……」
  勒布罗的回应意外地冷漠。发现自己打从心底期望他说「没这回事,您是应该在世界展翅高飞的人才啊」,尚的脸颊变得更红了。
  但是——勒布罗接下来的话却更是令他满脸飞红。
  「但是,您写下的诗歌或剧本却会无视于您的意志,在宽广世界里遨游哟。也因此我才会知道您的名字,并像这样跟您见面啊。」
  「别这么说,我很不好意思啊。别老是讨论我,勒布罗,你也该谈谈你自己的事吧。」
  虽然是为了掩饰害羞而推搪的话语,说出口后,尚立刻发现不妙。
  ——我忘了,万一他提起炼金术的事,我实在……
  急忙想改口,但已经来不及了。勒布罗带着清爽笑脸开口说:
  「啊,真是失礼了……但话说回来,就算谈起炼金术的专门学问,身为一介学徒的我实在无法描违如深渊般的浩瀚知识呢……」
  「你这么说的话,关于炼金术,我才是真正跟无知一样的外行吧。就算对我论起深渊,我也塞不进脑子里啊。我只是想当作今后戏剧创作或诗歌的参考罢了。」
  「是关于一群痴心妄想从铁屑炼出黄金的人们的喜剧吗?」
  勒布罗笑着说,尚连忙摇头否定。
  「怎么可能!我没有轻蔑炼金术的意思……」
  「没关系,因为我自己也觉得很滑稽。」
  「咦?」
  对于讶异的尚,勒布罗笑着述说起来:
  「贤者之石、人造人、链铁成金,以及透过Opus Magnum〈伟大工作〉达到人神合一……若光看这些『达成点』,怎么看都是滑稽至极的小丑呢。虽然原本提炼金子的目的并非为了赚大钱,但在这个时代的旁观者眼里,炼金术师实在很难摆脱贪婪的假学者形象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请别误解,我没有瞧不起这门学问喔。在追求这些痴心梦想的过程中,实用的『科学』也诞生了。因此,炼金术对我而言是一条值得尊敬的学问之路。」
  「原来如此。」
  太好了,是我能理解的内容。
  尚总算放心地点点头—
  「然而,炼金术还有另一种令人敬畏的面相。」
  勒布罗突然说起奇妙的事。
  「咦?」
  「虽然研究者坚称那是炼金术的一部分,但从旁看来根本不像炼金术,更像是跨过一个阶段的魔术之流……这类事物,应该更能激发您的创作灵感吧?」
  「不……该怎么说,我比较习惯在现实之中寻找讽刺性……况且,能提炼出金子的炼金术,对我而言也与魔术无异啊。」
  「这么说倒也是。」
  柔和笑容没有变化,勒布罗以仿佛想到坏主意的孩子般的语气继续说:
  「但实际亲眼见到的话,又会有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喔。」
  「你能让我亲眼见到提炼金子的情景吗?这可厉害。金价崩盘,市场经济瓦解的情况仿佛历历在目了。」
  尚以不带恶意的玩笑话回应,但勒布罗缓缓摇头否定。
  「若是那个也不错。但对于没有分辨能力的人而言,这城市制造的假金子便很足够了。」
  「……喂喂,对你们这些炼金术师而言或许是公然的秘密……但可别在这种贵族聚会提起这件事啊。」
  一边在意周遭,尚小声地劝戒对方。
  尚并不清楚其背后关系如何,只听说这座城市仍在制造假金子。
  而对于过去差点被民众以假金子买下整座城市的贵族而言,这是一项不能触碰的禁忌。
  麦沙组织「臭掉的蛋」的理由之一,也是对因为「假金子」和「药品」而腐败的城市感到厌恶。就是知道这层缘由,尚才会如此神经质地劝阻。
  「抱歉,是我失言了。话说回来,如果有机会亲眼看到这类『近乎魔术的事物』的话……您有兴趣吗?」
  「别卖关子了,你想说什么?所谓的近乎魔术的事物,到底是什么?」
  尚一边注意四周,一边随口回应——
  但由勒布罗口中发出的下一句话,却令尚瞠目结舌。

  「不老不死。」

  「……什么?」
  「如果我说,这座城市里有炼金术师获得了不老不死能力……您打算如何呢?」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一开始听到,我还以为只是恶质的玩笑话。
  但由于先跟他交谈过,我无法相信他是个会开这种骗小孩玩笑的男人。
  仔细听他说下去,据说市内无数图书馆中的一座里,有位叫达顿的人物。他身兼馆长,并教育年轻人炼金术,过去曾呼唤出「恶魔」,获得了不死的身体。勒布罗老早认识达顿,那天他来这座城市的理由,有一半就是想来问候他一声。
  勒布罗说,如果我想看达顿的不死之力,他愿意替我安排。
  我问他为什么选我,勒布罗笑着回答:
  「我只想让您这种能正确看清现实的人见到真实。」
  于是,我被这单纯至极的奉承话语冲昏头,主动答应了。
  说没有兴趣是骗人的。
  你也许会以为这是个无聊的玩笑吧。
  当见到「恶魔」这个词的时候,你或许会将这本手记放回箱子吧。
  如果你肯这么做,反而更令人感激。
  因为,连我自己在撰写这篇手记的当下……即使距离最初见到「那个」又过了数载,我心中的激动情绪仍未平复。】

  【既然你又翻开羊皮纸,将这视为你仍对这篇手记有兴趣,应该没问题吧?
  是因为你嗅闻到藏于手记中的真实气息吗?还是单纯想知道玩笑话的后续?这我无从得知,总之我尊重你选择继续阅读羊皮纸的事实。
  虽然无从确切预测未来的情况,我会尽力考虑任何一切的可能性,将接下来的事记录下去。

  于是,我抱着疑虑离开晚宴,去见叫达顿的那名人物了。
  虽然,对「不死」抱持兴趣的愚者并不只我一个。】

  §

  「麦沙没必要跟来吧?」
  「叫我埃尔。」
  「一离开家里就这副德性。真是的,好个任性的大少爷啊。如果你是担心我才跟来,应该多给我一点自由才对吧?」
  「我并不担心你,况且真的担心的话,不就更不会放你自由了?……我只是对这个叫达顿的男人有点兴趣,如此罢了。」
  走在麦沙身边的,还有勒布罗与察斯……以及刚刚会合的另一名炼金术师——贝格•加洛特,一群人在夜晚的街道上不断前进。
  原本说来,身为贵族之子的麦沙不应该跟这批人马一起夜游,但身为「臭掉的蛋」首领,不论是他本人或四周的人们都不怎么在意他的行为。
  接着,为了不让走在前方的炼金术师们听见,麦沙小声地对尚说:
  「话说,这个达顿是个谜团重重的家伙啊。听说他跟那个色鬼领主也有联系,虽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色鬼……你是指波罗尼尔大人吗?好歹对自己城市的领主抱点敬意吧。」
  「前年他镇压城市暴动,让我多少对他有点改观。但也顶多只是多少。虽说如果能跟那个色鬼一样放得开的话,我那个老弟也用不着辛苦了。」
  「说得也是,听说你弟弟迷上一个女侍?名字好像是叫希薇……你老爸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万一被他知道,在你弟弟被逐出家门前,那女孩恐怕早就被处理掉了。只不过,这要当作戏剧题材似乎又稍嫌老套了点。」
  瞪了一眼开着不识相玩笑的尚,麦沙又拉回原本话题。
  「……总之,这表示如同我老爸跟前面叫贝格的家伙是搭档一样,领主也跟炼金术师有所勾结。」
  麦沙边走边把脖子扭得喀叽喀叽作响,将细长眼睛眯得更细长。
  「如果听到炼金术师提起关于『不老不死』的事,你想那个色鬼领主会怎么想?很可能说出:『要让女性维持永恒青春,永远留在身边』之类的事,并鼎力资助不老不死的研究吧。」
  「话又说回来,真不知道勒布罗是怎么想的。我就算了,竟然连你也邀来。」
  「……『我就算了』是什么意思?」
  「他看出我的品味超群,所以才邀我的啊。像你这种天生莽夫,就算不老不死的奇迹在你眼前发生,恐怕连一半也无法理解吧。」
  尚毫不在乎地调侃着这名充满压迫厌的男人。
  在他的后脑勺被麦沙赏巴掌的瞬间,走在前头的勒布罗说:

  「没什么,理由很简单啊。麦沙先生跟一般贵族不大相同,所以我认为让你看看同是这座城市所孕育出的异质事物比较好。对你和达顿先生彼此都是。」

  ——没想到被听到了。
  麦沙与尚心中同时浮现这个想法,一股难堪气氛支配了现场。
  不知是否为了掩饰难为情,麦沙叹了一口气,又像平常那样板起脸问:
  「是否对彼此都好我不知道……重点是那个叫达顿的家伙肯对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士展现不老不死的证据吗?」
  「他没有特别隐瞒这件事。假如说,听到有人嚷起『那男人是不老不死者!』你会作何感想?」
  「顶多担心他是不是酗酒或嗑药过头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隐不隐瞒,过于偏离现实的事实都只会被当成空想。这就是人的本质啊……我们到了。贝格,你怎么了?」
  对于勒布罗的话,被叫作贝格的炼金术师有所反应。
  贝格是名头上缠着头巾的胡渣男,那副尊容实在难以称为和善。
  但从跟他牵着手,走在夜路之中仍显露放心表情的察斯看来,至少可知他深受这名少年的信赖。
  尚如此判断,决定不多怀疑这名跟麦沙也相识的炼金术师。
  只不过那名炼金术师意外地多话,一路上跟察斯聊个不停,话匣子从没阖上。说不定勒布罗就是受不了他,才会偷听尚和麦沙的对话吧。
  「好,我们到了,达顿先生应该一样是在老地方吧。话说回来,我还真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时跟人少有交流的菲尔梅特竟说要带人来这里,害我差点以为你是不是在晚宴上吃到什么馊掉的东西。更没想到的是,来的人居然是麦沙,而另一个还是菲尔梅特最爱诗集的作家,这又是怎样的偶然?」
  一边以如连珠炮般,让人怀疑他何时换气的速度说个不停,贝格穿过图书馆大门。
  此时,有几名男女跟他擦身而过。
  是一群仍很年轻的男女,不是使用图书馆的市民,就是图书馆附设炼金术私塾的学生吧。
  实际上,市内有好几座图书馆早已变成炼金术师的私有地状态,对于有意无意回避炼金术师的尚而言,这座图书馆被分类为「不使用的图书馆」的场所。
  尚想尽可能不与之视线交错地穿过他们——
  与他擦身而过的其中一名少年却突然停下脚步,喊着:
  「咦?埃尔先生!」
  「嗯?」
  在场所有人一齐朝向麦沙与少年。
  从图书馆出来的有三人。
  一个是黑发金瞳,表情冷漠的少年。
  一个是有着一头飘逸的金色长发,含羞依偎在黑发青年身边的少女。
  至于出声呼唤麦沙的,则是一名脸庞有北欧风貌的金发碧眼少年。他称不上特别俊美,但也算不上难看,是个很适合孩子气笑容,极为普通的青年。
  这三名少年少女的年纪大约是十六、七岁上下吧.
  看起来并不像不良青年集团「臭掉的蛋」的成员,也丝毫不像贵族。尚颇在意他是怎么认识麦沙,暗暗窥探着麦沙的反应。
  「……嗨,好久不见了,艾尔摩。你还是老样子,脸上挂着令人发毛的笑脸啊。」
  对于相遇,麦沙并没有特别露出愉快或厌恶的表情,就只是淡然回应。
  被唤作艾尔摩的少年则一点也不害怕这名身材修长的不良贵族。他开口说:

  「埃尔先生才是该多笑点呢。」

  §

  几分钟后 大马路

  「……喂,刚刚那家伙是『臭掉的蛋』的领袖吧?」
  「嗯?是啊,他是埃尔先生。」
  与尚跟麦沙交身而过的少年们,在阴暗的街道上进行这般对话。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谁知道?应该是来读书的吧?」
  「……你认识他身边的那些人吗?」
  听到黑发少年的话,被称作艾尔摩的青年沉思半晌——接着笑着摇摇手:
  「完全没印象。怎么了?这么在意。」
  「没什么,因为那个浏海很长的家伙……在看见我的瞬间,露出诧异神情。」
  「是吗?那你怎么不直接问他理由?」
  「我又不是你,别把我当成跟你一样。」
  比「臭掉的蛋」领袖的脸色更险峻的黑发少年回答,站在一旁的少女轻轻击掌说:
  「一定是因为修伊同学太可爱了,以为你是女孩子而看呆了吧?」
  「拜托别做这种恶心的想像好不好?」

  或许是讨厌继续想像那种情况吧,黑发少年很快就把刚才那群人的事抛在脑后。对他而言,不管以前是否曾跟那男人碰过面部无所谓。

  至少,对在这个瞬间的他而言是如此。

  假如此时他更深入思考关于那名浏海男子的事,更提高一点警戒心的话,也许就会为他的命运带来重大变化吧。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件事。
  那是短短——几年之后的事。

  §

  同时刻 「第三图书馆」馆内

  过去,贵族的各大家族在洛特华伦提诺市内竞相修筑图书馆。像是要夸耀自己的知识一般,毫不惋惜地将财产投入其中。
  当中,有一栋虽无过度华美的装饰,却有着特别古老气氛的建筑。
  那就是俗称「第三图书馆」的场所。不只这座城市的贵族,不知为何还受到普鲁士王国北部小岛上的某贵族援助,在市内也是相当特殊的存在。
  奇妙组合的五人组在这座图书馆中阔步而行。
  通道到处点着灯笼,让人联想到还有人留在馆内。
  「喂,刚刚那个轻松跟你打过招呼就走的小鬼是谁啊?」
  「呃……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偶尔会在街上碰到他,顶多是想打发时间时的聊天对象吧。」
  「能轻松跟你这么可怕的家伙闲扯,那家伙肯定是个怪人。」
  「嗯,跟你有得拼吧。」
  一边进行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一行人在图书馆内的石造通道上前进。
  周围不见人影,只有脚步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好可怕啊,贝格。」
  「没什么好怕的。晚上大多是这样,况且我们以前住的城市比这里暗多了吧,察斯。你只是因为第一次来还没习惯而已,更何况待会跟达顿老爷见面时,保证你会吓得腿软———」
  正当贝格嘲笑着胆怯的察斯时,通路深处的灯火晃了一下。
  突然有阴影从通路转角浮现。
  一道让人联想到乌黑大蛇的平滑弯曲的巨大阴影。
  「呀啊啊啊啊!」
  发出有如少女的尖叫声,察斯抓紧贝格的脚。
  尚反而是被他的尖叫吓一跳,整个身体抖了一下——
  「……真吵耶。会震到书本的,请各位安静好吗?」
  从通道深处现身的,是一只弧度有如一颗大苹果,闪烁黯淡银色的钩爪。
  尚睁圆了眼——紧接着钩爪,一名白发苍苍的年老男子露脸。
  那只钩爪似乎是他的义手,用来代替右手手掌。
  他在嘴唇周围与下巴蓄了长胡须,头上带着宽边帽。与其说他是炼金术师,其风貌更像军人或商人,说他是加勒比海海盗恐怕也没人觉得奇怪吧。
  见到老人的模样,察斯更是害怕地发抖,尚的背脊上也爬满冰冷汗水。
  但勒布罗走向那男人,恭敬地行了个礼,声音爽朗地问候:
  「这不是达顿老师吗?好久不见了。」
  「嗯……今天只是定期交流会,你倒是带了很多客人来嘛。」
  「为什么令天装上钩爪呢?您平时不是都装那只木制的义手吗?」
  「义手的状况不太好,送去认识的技师那里修理了……我一个学生嚷着要我装上钩爪,拗不过他。」
  被称为达顿的老人用钩爪推起帽檐,视线朝往尚与麦沙的方向。
  「哦……真是稀客,这不是阿法罗家的长男和本市唯一的诗人吗?没听说过你们在学习炼金术……所以是对不死有兴趣吗?」
  单手是义肢,头发苍白的老人。
  看着这名给人的印象距离不老不死很遥远的老翁,尚与麦沙又互望一眼。
  ——不过考虑到希腊神话诸神或东洋的仙人,他的形象倒也不算严重背离。
  尚漫不经心地思考着这些事情;与之相反,麦沙的气势猛烈无比,像是要把深具压迫感的对方给吞下一般,双眸闪露尖锐光芒。
  「老爷子,你认识我们?姑且不论这个当诗人的家伙,你为什么记得单纯只是个贵族少爷的我的长相?」
  达顿承受麦沙的锐利目光,脸色不改地开口:
  「还用说吗,当然是凭着炼金术师与炼金术师之间的联系啊。不管是贵族、市民还是罪人,在这门奇异学问面前都是平等的。想学的话,我愿意把所知的一切都传授给你们。」
  老翁仿佛以麦沙入门学习为前提般地说明着。麦沙对此咂了咂嘴,回答:
  「别闹了,我只是来看看跟那个色鬼领主合作的诈欺师长什么模样罢了。」
  听到这句怎么听都是挑衅的话语,达顿首次在脸上浮现表情。
  虽说,那并非对讥讽的愤怒,而是浅浅的微笑。
  「诈欺吗?原来如此,很高明的说法。只要人的感觉无法跟他人完全共有,再怎么如何诉说自己所见天空有多么蔚蓝,也不可能完全传达。在这层意义下,一切的教导都可说是诈欺吧。毕竟不管如何挣扎,真实一直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心中。」
  「……你在说什么?这死老头,想用狗屁道理蒙骗我们吗?」
  「我从不挑学生,但你最好改掉你的粗鲁用词。炼金术本来就很容易被人误解,至少用词要干净一点。好,第一课就教你怎么说话吧。首先,你要学会沉默。」
  「你罗哩罗嗦地在讲什么……」
  「喂,冷静下来啊,麦……埃尔。」
  尚努力想让一脸焦躁的麦沙冷静下来。
  然而,事态却朝往意外的方向发展。

  「贝格,盖住那孩子的眼。对小孩而言,『刺激』可能太强了点。」
  达顿嘟哝的同时,贝格用手心遮住察斯的眼。
  「哇,贝……贝格!怎么了?」
  察斯不安的说话声,与达顿挥起钩爪的瞬间几乎是同时间——
  「慢着……」
  现场的某人会被钩爪撕裂。
  尚想像着此般情景,但他也无法拔腿就跑,全身因惊吓而不停颤动。
  麦沙或许也想像了相同的光景吧,但与尚相反,他则是朝达顿奔去。

  只可惜来不及了。
  难以想像是老人的动作,钩爪急速划过半空——
  激烈喷涌的鲜血,遮蔽了灯笼的光亮。

  只不过,那并不是察斯或麦沙他们的血。
  而是达顿用钩爪撕裂了「自己的脖子」,血液喷洒在夜间图书馆的通道上。

  尚与麦沙都停下动作,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贝格也惊讶地睁开眼。不知道现场状况的察斯只能轻轻发抖,紧紧抓着贝格的下摆。
  唯一只有勒布罗表情冷静地守望这一幕,但尚他们根本无暇注意,就只有脖子喷着血的达顿露出苦笑,凝视勒布罗。

  沉默。
  喷血声很快就停止了,压倒性的沉默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首先,你要学会沉默。
  一如刚才达顿的话语,麦沙全身僵住,陷入缄默。
  但看着眼前凄惨的光景,表情却像是忍不住要叫喊「这老头究竟想搞什么啊」一般。
  与麦沙老早熟识的尚几乎能写实地想像麦沙在几秒后会喊出的话。
  然而,令他们陷入真正沉默的,反而是接下来的事态。

  血——开始蠢动。
  从达顿的脖子喷涌的血不知不觉间停止,相反地,溅到石造地板或墙壁上的鲜红血液开始蠢动起来了。
  每一滴沾湿了通道的血液。
  不,比一滴还更小的血团各自有如独立生物般蠢动,从石头缝隙中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爬了出来。
  仿佛红色粘菌以数百倍的速度蠢动一般,彼此相互交缠并移动的血滴。
  就这样,仿佛归乡的人潮一般,蠢动的「血群」从达顿的脚下朝向脖子「边沾湿衣物边向上爬行」。
  明显是无视于物理法则的行动。尚跟麦沙见到眼前光景,不由得怀疑这是场梦境还是幻术。
  衣服、地板、墙壁、天花板明明全都被血沾湿了,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恢复成原本的颜色。
  这红色的大游行,令人陷入仿佛整个世界的时间被倒转的错觉中。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比理解更快地,比想要理解更快地——
  流出的鲜血全都回到达顿的脖子里,连脖子的伤痕也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每次看都这副情景都难以置信呢。」
  「虽然听说过,实际见到也还是觉得好惊人。我还以为自己是自制的药品嗑过头,看到幻觉了。」
  「喂……喂喂……怎么了?贝格,我看不到嘛。」
  相对于各自表述意见的炼金术师们——
  「……」
  「……」
  仿佛遭人偷袭一般,过度充分的「不死的证据」摆在眼前,尚与麦沙却连大叫也办不到。
  自己真的在现实之中吗?脚还踏在地上吗?连这些事都变得模糊不确实了。
  「很好。关于沉默的课题,就算你们合格吧。」
  达顿喀叽喀叽地扭扭脖子,重新朝向麦沙,开口说:
  「接下来,我刚刚去除罗唆繁琐的理论,单纯地让你们看了结果……现在再问一次。虽然实际不像名称那么美好,也可能被抨击是偏离炼金术的旁门左道……」

  「你……对不死有兴趣吗?」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直接说结论就是:麦沙立刻当场拜达顿为师。

  我还挺惊讶的。麦沙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不良青年,但我没想到他竟抱着追求不老不死的世俗欲望。因为想长命百岁的家伙,不会过着那么放纵的人生。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想要的,或许是一扫「城市」气氛的力量吧。
  这座被假金子跟药品玩弄于股掌中的城市,仍然笼罩在凝滞的气氛之中。
  但或许他认为,身为贵族少爷的他不具有能改变那种气息的力量。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力量」之一,就是达顿所展现出,连炼金术与魔术也称不上的恐怖「不死」之力。

  见到这样的麦沙,我反而不想对达顿低头。
  说真心话,我很想抓住达顿大喊:「也让我不死吧!」理由很单纯,我就只是想长命百岁,如此罢了。
  或许也因为如此,在我眼里,不为了如此世俗理由,而是带着真挚热情想向达顿学习炼金术的麦沙显得很耀眼。虽然这只是我现在回想起来的分析罢了。
  是的……多年后回想这件事,我深深觉得那时没有变成不死,真是太好了。
  虽然变成不死并非那么简单,但假如在那时变成不死的话,我将成为与永远停滞的石块相差无几的存在了吧。
  不,就连石块也会在滚动之中改变形状,我恐怕会变成连石块也不是,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事物了。假如在成为不死者后还能从事创作倒也罢了,但我认为,当我成了不死者的时候起,恐怕连吟咏诗歌或创作戏剧也办不到了。对此,我有着近乎确信的预感。
  但是,在那个瞬间——
  见到不死者一事带给我的冲击,我也不认为毫无意义。
  我敢确定地说,那件事情、那个情景成了驱动我人生的齿轮。
  说实话,我一直到那天、那个瞬间为止,长期处于停滞之中。
  我以为在沉闷停滞气氛的城市里,敢对无能为力的现实嘲讽的自己很特别。
  当然,这只是种错觉。我只是在「旁观」。
  不管目击了什么奇迹,我都只是个旁观者。
  只不过,那个事件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先声明,即使在书写这篇手记的阶段,我也不是不死者,只是个普通的人。
  不,连普通人也不是,我只是个胆小鬼。
  我利用那一瞬间的冲动,写成了一篇剧本。
  是关于某个获得了永恒生命的男子的故事。描写了拥有永恒生命的哀愁与讽刺,以及为了追求那男人的力量而引来自我毁灭的人们、城市,甚或整个国家的一出悲剧。
  戏剧凑巧获得好评,半年后,我获得了受肯定的剧作家地位。
  虽说当时西班牙正处于继承战争当中,那不勒斯的都市被奥地利军占领,意大利半岛不置可否地被抛入战乱之中,我的地位可说有如即将腐朽的椅子一般岌岌可危。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坐在那张腐烂椅子上,因为坐起来很舒服。
  我就只是不断描写着从别处借用来的冲动,不像麦沙亲自踏进那个世界,我就只是把自己的冲动改换成故事的形式来利用,如此而已。
  不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只知吸取甘美汁液的胆小鬼。

  在我烦恼时,勒布罗对我说:「你的工作,就是将自己的冲动与世人共享。没有必要烦恼,你应该引以为傲。」
  我接受了他的话。
  应该说,我假装接受了他的话。
  若不如此,我害怕自己会彻底崩坏。
  我说服自己不应该无视于勒布罗的好意,于是接受了勒布罗提供的甜美借口。实际上,我以外的许多创作者应该也是以此为荣吧。
  但是我不一样。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物。
  说不定从那时后起,我早已经就毁坏了。
  不,肯定已经坏了。
  我因为接触了「不死」此一现实,从停滞中动了起来。
  相反地,我却停不下来。
  宛如无法闭眼,只能继续游泳的鱼儿,我无法移开我的视线,只能不断不断地奔走下去。

  也因此……
  也因此,我才会采取了那样的行动。
  我诅咒自己,决定留下这篇手记。

  为了几年后,我所犯下的罪行赎罪。
  我不认为我能就此获得原谅,但希望至少能因为你读了这篇手记而令她得到救赎。】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我自认不是蠢蛋喔。」

  1709年 冬季 洛特华伦提诺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和平。

  当时横扫欧洲的西班牙继承战争之战祸,毫不饶恕地波及了意大利半岛。距离那不勒斯王国被奥地利占领后又过了两年岁月。
  但——若问洛特华伦提诺市是否有所变化,答案却是否定。
  总督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依然建在,本地现在仍是西班牙领,市民们过着与几年前毫无差异的生活。
  或许在统治阶层有什么行动吧,但至少黑云仍未笼罩到市井之上。
  即使是这样,距离那不勒斯仅有咫尺之遥的这座都市,却能在横扫欧陆的大战争中置身事外,怎么想都不自然。
  描写详尽的后世史书将之形容为「神秘的中立地带」——市民们虽然感觉到这种和平反而令人毛骨悚然,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度日。
  若问为何,因为他们从好几年前便已经发现一个事实。
  洛特华伦提诺市是一块仿佛与周围都市有着平缓隔绝的土地。
  另外,他们也知道。
  造成此一原因的「药品」制作者不是别人,就是他们自己。

  过去由「面具工匠」引发的连续杀人事件。
  那之后又经过四年岁月——城市之中仍残留当时的闭塞氛围。
  然而,也存在着许多不受这种气氛迷惑的人物。
  有的人跟「臭掉的蛋」的领袖一样,从一开始就打算打破这种氛围。
  有的人则如稚儿或其他都市来的交易者一样,对于四年前的事一无所知。
  此外还有——

  「呐呐,修伊同学!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尚皮耶•阿卡多的新戏从下个月起要在市内剧场上演了唷!」
  正对港口的洛特华伦提诺市场大街。
  不愧是各地船只往来交错的贸易港市,市场上充斥着各地交易品,是市内最有活力的地段。
  市场上有着各式各样的人,罗马、凯尔特、希腊、阿拉伯、日耳曼、腓尼基,形形色色的人种在这里来来去去。不只这个都市,意大利大半区域也都呈现如此样貌——但不愧是港市,在此出现的人种复杂度更胜其他。
  只不过,虽然本市尚称和平,但在西班牙继承战争如火如茶展开的现下,停泊于港湾内的船只与船员免不了带有某种独特的紧张感。
  即使如此,忙于买卖的人们的活力仍不知不觉间消解了船员们的紧张。
  一名雪白肌肤透出粉嫩色彩的年轻女子,以仿佛不想输给市场活力的天真嗓音高声说着:
  「所……所以说,修伊同学,那个……我有门路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进剧场……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那是个金色头发在风中飘扬,身体虽已发育成熟,脸蛋仍然留有稚气的女性。
  年龄大约是十八岁前后吧,若只从说话方式或动作来看,仍给人稚气的印象。
  这位妙龄少女表示好感的对象,是一名黑发金瞳的冷漠青年。
  「……我没兴趣。」
  面对一如表情,回答也很冷漠的青年——修伊•拉弗雷特,少女不气馁地继续说:
  「没有兴趣就不能去看吗?」
  「当然没有不能看的道理,但是我对观赏戏剧本身也没有兴趣。如果那么在意,莫妮卡自己去看不就好了?」
  听到修伊彻底冷淡的回答,被称作莫妮卡的女性悲伤地低头,像是在闹别扭地说:
  「不是跟修伊同学一起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是跟我一起才有意义的话,用不着看戏,在这附近散步不就够了?」
  听到青年所言,莫妮卡立刻眉开眼笑地说:
  「那……那么,我们去散步也好啊!」
  「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咦?咦,等等?……咦咦——?」
  「那么,明天见。」
  修伊看着莫妮卡的脸喃喃地说,快步离开市场。
  完全是单相思。
  刚才的情景,若由不认识他们的人们客观看来,任谁都会如此认为吧。
  但在莫妮卡遗憾地叹口气后,脸颊却染上红霞。
  ——太好了。
  ——修伊同学,今天也看着我的眼睛说「明天见」。
  虽然只是件小事,对她而言便已足够。
  若问为何,因为她很清楚。
  修伊•拉弗雷特这名青年,对于这个世界「近乎」一切的事物都抱着恨意。
  就少女所知,修伊不装出假笑,以坦率表情看着对方眼睛打招呼的对象,这世上只有两名。
  其中一个是自己的事实令莫妮卡欣喜若狂,她每天都会细细品味这份喜悦。历经数年依然毫不厌烦地享受这份喜悦。若有人知道这个内情,十之八九会断言「这女人有问题」吧。
  莫妮卡对此也有所自觉。
  自己有问题。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市场大街走进巷子,在不被别人打扰的地方,她抚着自己的胸口。
  回想刚才修伊的冷淡表情,莫妮卡低着头,再次浮现微笑。

  然而——这个对她而言无比幸福的时刻,却被由背后传来的粗野呼唤打断了。
  「嗨,小妞,你刚刚被甩了吗?」
  脸上的羞红褪去,莫妮卡缓缓抬起头。
  几名陌生男子以仿佛要挡住巷子入口的形式站在该处。
  长相给人粗暴印象,由服装看来,似乎是某艘贸易船的船员。男子们口操意大利语,或许是来自附近都市的贸易船吧——总之他们所散发的气氛,怎么看也不像是想安慰被甩少女的爱操心船员。
  「就算被那种书呆子甩了,也用不着在意啊。」
  「比起这个,你愿意带我们去市内观光吗?」
  多半是今天或明天就要出港的船员吧。他们大概想着即使捅出娄子来,也能马上溜之大吉,所以才轻浮地想来调戏伤心的少女。
  但不管船员们是想靠花言巧语拐骗,还是要用暴力强行带走,他们显然找错对象了。
  理由之一是莫妮卡丝毫不觉得自己被修伊甩了,因此男人们的话语除了挑衅,什么也不是。
  另一个理由则是——
  「……」
  方才的天真微笑消失得无影无形,低着头的莫妮卡脸上浮现了「锐利冰冷的木然表情」。
  仿佛戴上面具一般,什么情感起伏也看不见的表情。
  只不过,即使没有表情,眼里却放射出「明确的敌意」,甚至可说「杀意」的神色。
  但是这群粗心大意的船员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点。
  「呐,我们会对你更温柔喔,不管白天还是晚上……」
  一边说着下流的话语,一名男子毫不犹豫地将咸猪手伸向莫妮卡的胸口——
  突然,他的手肘闪过一阵剧痛。
  「好痛!啊喔啊啊!怎么回事?」
  船员一瞬间马上离开女子,确认自己的手肘。
  定睛一看,手肘上竟淌着血珠。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无法理解自己身体发生什么事情,男人着急地按住手肘。
  顺着对方混乱的呻吟,莫妮卡跟着在旁敲边鼓。
  「糟糕……!你受伤了呀?」
  「畜生!这到底是怎样?我被什么刺到了,畜生!」
  男人翻转手臂,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有道红黑色液体痕迹。怎么看都不像擦伤,而是被某种锐利物刺穿的伤痕。
  「或许是之前割到的伤口现在裂开了……!赶快去看医生!」
  「咦?啊,喔喔。」
  男人的脸在痛苦和恐怖之中变得扭曲,莫妮卡表情真挚地朝巷口望去。
  「往右转,走一下子就能看到诊所看板了!这地方正流行破伤风,不赶紧包扎的话……」
  「破……破伤风!」
  「喂……喂喂,别说了,你快点去看医生吧。」
  「畜生!到底在哪割到的?怎么会有这种伤口……」
  话讲到一半突然流血的事态令男人们陷入混乱。虽然在海上或日常的打斗中,受伤只是家常便饭,但在完全预料外的时机受伤与理由不明的出血,还是令人毛骨悚然,引发混乱。
  男人们仿佛连继续搭理莫妮卡的时间也嫌可惜,赶紧拖着受伤者,朝诊所方向而去了
  莫妮卡视线冷漠地目送男人们的背影,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地转过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但是,一名青年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知从何时起便站在那里,青年站在堆积于巷内的桶子上,以背对蓝天的姿势朝莫妮卡开口说:
  「嗨,莫妮莫妮的假仙还是一样很精彩呢。」
  「……艾尔摩,你看到了?」
  莫妮卡的扑克脸瞬间瓦解,变成略为鼓起腮帮子,带有天真的不满表情。
  「表情别变得那么恐怖嘛。连你假装出来的仙子都会吓得惨叫喔。」
  话语内容虽然满是讥讽,声音里却感觉不到半点恶意。
  含有独特清爽感的圆脸青年击掌一声。
  「好了,既然平安度过危机,『造成那道伤口的莫妮莫妮也没有露出马脚』,那些大哥也平安找到医生治疗伤口,可说万事解决!好,笑吧笑吧!」
  「不用担心啦,艾尔摩。」
  对于艾尔摩的奇妙说词,莫妮卡深深叹口气,收起险峻的表情,以带有苦笑的表情开口。
  同时从袖子里亮出仍沾着鲜血的锥形短剑。
  「我自认不是会被那些人看穿的蠢蛋喔。」

  在修伊面前展现的天真表情。
  与男人们对峙时露出,有如面具般的冷酷表情。
  现在显露给艾尔摩看,略显成熟的微笑。
  这些仿若截然不同人物的表情。
  全都是这名叫作莫妮卡,康帕奈拉的女孩的本性。

  她是在「第三图书馆」学习炼金术的学生之一。
  只是个对和他人格格不入的少年——修伊•拉弗雷特抱着爱慕之情的少女。
  至少,直到四年前发生某事件以前——周围的人们如此认为。
  而在那个「某事件」发生后,知道她多面相本性的也只有极为少数的人。
  她不是多重人格者。单纯只是刻意将好几种表情分别用在不同地方而已。
  少数知道这件事的艾尔摩,对于她的这种性质毫不在意,依然正常地与她来往。
  「哎呀,想说有艘奇特的船进港,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才来看一下,没想到却碰上莫妮莫妮被人纠缠的情景,所以吓了一跳啊。」
  「满脸傻笑地说这些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耶。」
  莫妮卡再度叹气。艾尔摩用双手捏着自己的脸,对莫妮卡笑了。
  「别露出那种表情,多笑一点多笑一点。」
  「假笑也行的话,我就笑罗?」
  「啊——那就伤脑筋了。」
  哈哈一笑后,艾尔摩从木桶堆上跳下,拍拍莫妮卡的肩膀。
  「修伊那家伙呢?回去了吗?」
  「嗯,我邀他去看戏,他说没兴趣。」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啊。找找能逗他笑的喜剧吧?」
  「不必了,用不着勉强让他笑啊。」
  莫妮卡缓缓摇头,靠在巷子墙壁上,抬头望着蓝天呢喃:
  「我喜欢现在的修伊同学。包括他冷淡的部分,全部都喜欢。」
  在喜欢之人面前,害羞发抖得说不出口的话语。
  但在莫妮卡与修伊的共通朋友的青年——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面前,却能轻易面不改色地吐露。
  换作是一般人,听到这些话多半害羞得难以答腔吧。但艾尔摩只是点点头,脸色不变地回答:「我想也是。」
  「……艾尔摩真好,能很轻松地跟修伊攀谈。」
  「咦?难道我被嫉妒了?我说过好几次,我没有那种兴趣喔。」
  「女生啊,连男生之间的友情也能嫉妒喔……」
  莫妮卡的背部从墙上离开,拍拍衣服的灰尘,又提起另一件事。
  「在那之后,又经过四年了呢。」
  「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刚刚被那群男人纠缠,让我想起往事了。」
  她想起在认识艾尔摩前后,跟修伊距离最接近的时期的事。
  —那时,我被「臭掉的蛋」的家伙们纠缠时……修伊同学挺身拯救了我。
  实际上被纠缠的人是修伊,他只是拍掉落在自己身上的火苗而已——但在莫妮卡脑中,这个值得纪念的回忆似乎被窜改成更合己意的形式了。
  「我第一次对修伊同学告白后不到十天内,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事,艾尔摩来这座城市也是其中之一呢。」
  说到这里,莫妮卡微低下头,脸上浮现缅怀过去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艾尔摩揭穿我的秘密,打动修伊同学的心,并打算拯救城市的孩子们……那时真的发生了很多事。不,那之后也发生了许多事。」
  「是啊,光是欢笑的回忆就有不少。」
  「但是……我们明明已经相识四年,却对彼此的事仍不太熟悉。」
  「会吗?」
  艾尔摩歪着头反问,莫妮卡淡淡地述说:
  「我不是完全知道修伊同学的事,也不知道艾尔摩的过去。而艾尔摩跟修伊同学也不清楚我的详细过去。啊,艾尔摩应该大略知道一点吧?」
  莫妮卡凝视巷子里来去的人们,将过去的回忆与人群重叠。
  「尤其是艾尔摩的过去,真的很难以想像呢。」
  「你问的话,就会告诉你啊。」
  「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了,要谈秘密时,大家一起说吧。」
  「原来如此,或许会期待得让人想发笑啊。」
  莫妮卡直接走出巷子,艾尔摩跟在她背后。
  比起跟修伊一起走路时,步伐更自然得多,但莫妮卡对艾尔摩一点恋爱情感也没有。
  莫妮卡像是要对自己再确认般地说:
  「我把艾尔摩当作是朋友一般地喜欢。而修伊呢,当然是当成情人一般地喜欢。」
  「是吗,这真令人高兴。如果修伊觉得更高兴就好了。」
  看着语气轻松的朋友表情,莫妮卡也噗哧笑了。不是苦笑,而是愉快的心情所带来的轻笑。
  莫妮卡面对港湾方向,光泽闪闪的头发被海风撩起,她更进一步地说:
  「我啊,时常在想……虽然我其实不应该期望这个……」
  「嗯?」
  「真希望时间能像这样,永远地……」

  但是——
  正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话突然打住。
  「咦?」
  艾尔摩望着她,但莫妮卡不只话语,连全身的动作也停止了。
  只剩被风撩拨起的头发激烈晃荡,巧的是,那也和莫妮卡的心情一致。
  「莫妮莫妮?」
  艾尔摩侧着头走到她面前,凝视莫妮卡的脸。
  她的眼瞳因惊愕而睁得老大,视线动也不动地紧盯住港口某一点不放。
  「嗯?」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艾尔摩所见到的是——
  一艘停泊在港口的船。
  港口内停有好几艘船,艾尔摩立刻就猜到莫妮卡所见是哪一艘。
  因为与其他船相比,那艘船未免也太醒目了。
  在整体被涂成黑色的船身上,描绘着以沙漏为主题的奇妙徽章。
  徽章图案是金色沙漏四周配置了好几个圈圈,与红色圆球环绕金色盾牌的「梅第奇家族」徽章很类似。
  「那艘……船……」
  「啊,我说的就是那个,刚刚进港的巨大船。好厉害啊,到底是哪里的船?」
  「……」
  「话说回来,居然用沙漏当徽章,简直是海盗嘛。」
  这个时代的海盗尚未流行用常见的骷髅旗当作标志。每一艘船各自挑选主题设计出五花八门的海盗旗,当中较为常见的是以象征「时间到了」来作为威胁的「沙漏」标志。
  日后,因绰号「黑胡子」的海盗(注:1680-1718,本名爱德华•蒂奇,英国人,史上最著名的海盗之一)使用了沙漏旗而一口气提升知名度。
  由于黑胡子的海盗旗上同时也画着骷髅,沙漏与骷髅成了海盗象征而广为人知——但在这个黑胡子尚未以海盗身分活动的年代,这是只有艾尔摩这类杂学爱好者才知道的冷知识。
  「为什……么……」
  艾尔摩卖弄的知识似乎没有听进莫妮卡的耳里,她看着那个沙漏徽章,就像个被宣告「时间到了」的海盗被害者一般,喃喃自语。
  她的脸色发青。
  嘴唇不停微微颤动,扭曲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睁大。
  艾尔摩见过莫妮卡的各种「本性」,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这副表情。
  「莫妮莫妮,你怎么了?」
  艾尔摩收起笑容,担心地摇动莫妮卡的肩膀。
  但是,莫妮卡却连回应也办不到——
  她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就只是嘟哝着:
  「为什么……会在这里……」

  艾尔摩知道。
  现在在她脸上的这副表情——一般称之为「绝望」。

  §

  同时刻 港口

  「该怎么说,这种压迫感,真的光是抬头望就足以令人绝望啊。」
  「的确。不过在搭乘者眼里,反而是无与伦比的可靠城墙吧。」
  望着这艘让人想像到军舰的巨大船舰,市民露出「战祸终于要蔓延到这座城市了?」的胆怯表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边听着背后的喧闹声,尚皮耶问站在隔壁的勒布罗:
  「你说有东西想让我看才过来,但让我看这么可怕的东西做什么?接下来要我写战争剧吗?还是要我吟咏反对战争、赞美和平的诗歌?」
  「我从不会对老师作品的方向性表示意见。况且,这也不是军舰啊。」
  「咦?不是军获吗?」
  尚还以为自己面对这艘深具压迫感的黝黑巨大船体,一时眼花,将之误判为军舰——
  但看到设置于船侧的数十门大炮,尚又皱着眉头对勒布罗说:
  「怎么看都是战列舰(注:十七至十九世纪初,采用战列线战术时期的风帆战舰)吧?」
  「形状上的确是如此,但这艘船并不实际运用在战争上。这是西班牙某贵族使用的船舰,大炮只是用来护卫。」
  「照你这说法,如果这艘船用桨划动,不也能称作独木舟了?」
  「是我失言了。」
  勒布罗笑着道歉,尚提出一件令他在意的事。
  「为什么这艘船会来这座城市?现在正值战争期间,有这么一艘豪华战舰,怎么没被国家征收充作军用?」
  「因为这艘船的拥有者是德孟特尔家族,他们已经『捐赠』好几艘战列舰了。德孟特尔家族的名号虽不响亮,但与英国马兹家族并列为欧洲首屈一指的资产家。甚至能跟过去的梅第奇家族比拟呢。」
  「听起来真奢华,光听到这些就有许多讽刺一一浮现脑海。」
  「能提升老师的创作意愿,是我的荣幸。」
  兼具尊敬之意与朋友间轻松玩笑的勒布罗发言,让尚的心情一整个好了起来。
  尚认识勒布罗已有两年,两人的交情十分要好。只不过,尚依然对炼金术不怎么了解,也没打算学习。两人顶多一个月见一次面,拜达顿为师的麦沙跟勒布罗接触的机会或许还比较多。
  但每次与勒布罗见面,总会带来一些「刺激」,因而扩展了尚的创作方向也是事实。
  「话说回来,听说你们最近要搬来这座城市?」
  「嗯,战祸逐渐波及我们那边……而且老师现在也不在了,能在『图书馆』做研究的话,各种层面上都比较方便。」
  「大家全部搬过来吗?包括那些佣人?」
  「是的,他们之中也有几名出身于这座城市。虽说不见得全对这里抱着美好回忆……」
  勒布罗的话里似乎有弦外之音,尚不便多做追问。
  对现在的尚来说,勒布罗是崇拜他的粉丝,也是朋友,更是提供灵感的伙伴。
  起初他还觉得自己的创作似乎被人掌控,但周围的赞赏赶走了这种疑念。
  由这瞬间起,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可说已经完全成了尚皮耶•阿卡多这名诗人生活的一部分。
  「话又说回来,勒布罗,为什么西班牙的大贵族会派船来这座只有图书馆的城市?看起来也不像只是要补充水与食物吧。」
  尚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勒布柜轻轻点头回答:
  「确实,搭乘这种大型船来这里是有点夸张……」

  「听说,他们是来找人的。」

  §

  同时刻 市内东北部

  洛特华伦提诺的市街随着离海洋越远,标高也陡然升高。
  贵族们的宅邸建于市内标高较高的地段,居高临下鸟瞰城市,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豪宅一样。
  当中有一座巨大宅邸矗立于最高处。
  若是没见过其他都市大贵族的豪宅者,恐怕还会以为这是一座王宫吧。
  在西班牙统治下的这个区域绝对称不上富裕——但这座宅子的庄严外观足以让人一时忘记这类经济上的窘境。
  以白色作为基调的宅邸周边,设置了与城市风景完美融合的庭园。内部所营造出的风景,足以令踏入宅邸的人们受到第二次震撼。
  白色堡垒在满是花朵与豪华装饰的庭院中若隐若现。
  宅邸内的仆役团结一心,他们细腻的动作也像是装饰的一部分,将整座宅邸衬托得更加美轮美奂。

  当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
  宅子内为数众多的佣人。
  有九成以上皆为女性。

  「伯爵大人,客人到访了。」
  少数男性仆役之一的管家恭敬地禀告后,靠在执务室椅子上的男人佣懒回答:
  「是德孟特尔的走狗吧?原本应该直接赶他们回去……难道不能随便找个理由赶走吗?」
  如此嘟哝的是名打扮奇特的男子。
  穿在这名男子身上的,确实可说是合乎这座宅邸的「贵族」风格装扮。
  但那是单就「只有贵族才有本钱穿着的高级布料」这层意义而言。
  他的年龄将届三十,穿着轻薄的法国式外出服,上衣配戴了不会过于花俏的宝石装饰,背上大大地绣着某种异国文字。
  若是汉字文化圈的人,一看便知上头写着「火」这个汉字,但不懂的人看到,顶多以为那是某种图案吧。
  以贵族而言,男子难得没有配戴假发,也没配戴欧洲贵族流行的布制假痣。取而代之的是头顶深深戴上十分花俏的三角帽,以及在有如猫头鹰般睁得老大的眼睛底下,以化妆用颜料画上小星星来代替假痣。
  大大睁开的双眼底下的眼袋边缘有道粗黑线条,看不出是真的睡眠不足还是故意画的。
  若是站在剧场的舞台上,也许会被当成崭新风格的小丑——但这名男子住在这座城市中标高最高的地带,同时也是地位最高的贵族。
  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
  他是统治那不勒斯的西班牙王朝中,拥有伯爵称号的贵族。
  这座小型都市是他的领地。他的独特打扮使他被母国称作「小丑伯爵」当成笑柄。虽然洛特华伦提诺市基本上是受到那不勒斯总督管辖,但基于某个特殊缘由,这座城市特别交由这位伯爵来管辖,
  这种情况在奥地利占领那不勒斯后依然没变。总督从那不勒斯转移到其他西班牙都市,这里就这样作为特别自治领继续受这名男子管理。
  传闻中,波罗尼尔家在本国被当作烫手山芋,为了少个麻烦才将他送到这里——在市民眼里,伯爵大人的古怪行径也的确足以令人相信传闻。

  「总之,就跟他们说我得到只有男性才会感染的不治之症,一旦碰到男人就会爆炸死掉吧。被我的血肉喷溅到的人,也会以相同方式死掉。」
  面对胡扯一通的小丑伯爵,身为管家的男人面不改色地说:
  「不,伯爵大人,那种借口是没有意义的。」
  「没试看看你怎么知道呢?……不,慢着……嗯,果然不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能斩钉截铁说没有意义?你知道何谓人生吗?人生乃是由连续的挑战所构成,除此之外的停滞等同死亡。要相信啊。相信对方是个会真心相信这个漫天大谎,吓得逃回本国的蠢蛋!」
  伯爵说出更胡来的话语。管家并没有劝戒他的荒唐说词,而是提出更合理的理由来说服。
  「首先,那样的话,身为传令的我没有得病并不合理。更重要的是——」

  「德孟特尔家的使者是一名女性。」

  下个瞬间,埃斯佩兰萨像是弹簧人偶一般立刻从椅子站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先说!啊啊,害她等了将近两分钟了!」
  才刚说完,为了亲自迎接客人,他马上照着身边的镜子整理仪容。

  无比的女性爱好者。
  那是麦沙及部分贵族将埃斯佩兰萨称为「色鬼」或「色情狂」的理由。当然,不管哪个城市,喜好女色的贵族均多得数不清,但埃斯佩兰萨的程度与他们截然不同。
  不仅宅子的佣人几乎全由女性所构成,他可说是平等地爱着所有女性。话虽如此,他并非每晚都干着淫秽的事。他所具有的是旁人看来几乎无法理解,只要能望着女性就感受到无比幸福的独特癖好。
  当其他贵族来造访宅邸时,他还曾说出「请将府邸内所有女性的话视为我的发言」这番疯言疯语。不只本国,连本地贵族都在背后讪笑他。
  但是,传说他在本国多次为了女性问题跟其他贵族决斗,所以实际上敢在他面前侮辱女性的人,一个也没有。

  「初次见面,波罗尼尔伯爵阁下。我是德孟特尔家派遣来的使者卡菱,阿巴雷斯•桑托妮亚。」
  站在入口大厅如此自我介绍的,是貌似只有二十来岁的女性。
  她的脸庞十分秀丽,但锐利眼神与俐落身段让她看起来成熟了二至三岁。
  以当时的女性而言,很稀奇的不只是她的语气,还包含了服装。
  晒成浅棕色的肌肤上披着近乎男性军服的衣物,配上短发。由远处看来——特别是由背影看来,几乎所有人都会将她误认为男性吧。只不过,仅由骨盘形状就能一眼认出她是女性的埃斯佩兰萨这类人除外。
  然而,她的打扮也的确有一半是故意想被人误认为男性。佩在身上的军刀带给人压迫感,再以布匹将略为隆起的胸部缠住的话,被称为「男装丽人」一点也不奇怪。
  在当时,装扮成男性的女性——除了在剧场里扮演「这种角色」的情形之外,几乎没有机会见到。面对如此特异的女性,表面看来同样像是剧场里小丑的男子——埃斯佩兰萨未显动摇,以和面对其他女性宾客别无二致的语气开口:
  「幸会,卡菈。我是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期望这次来访能带给你幸福的结果。」
  「……」
  见到卡菝锐利的眼神一瞬闪烁了一下,埃斯佩兰萨问:
  「卡菈,你怎么了吗?」
  「不,没事。」
  卡菈若无其事地回应,但埃斯佩兰萨更是惶惶不安地说:
  「如果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我愿意道歉。」
  埃斯佩兰萨的态度令人难以相信他竟是堂堂一个城市的领主,感到错愕的卡菈老实将心情说出口:
  「我才是失礼了。一般说来,第一次见到我的人总不免露出讶异或好奇眼神,但埃斯佩兰萨大人却完全没有这种模样,我只是对此感到惊奇罢了。」
  「你太看重我了。我向来是以讶异眼神面对世上的所有女性。因为我总是惊讶地想:为何世上会有如此美丽的生物存在啊。」
  「请别这么说,身分卑微的我承受不起。」
  「你没必要妄自菲薄啊。更何况除此之外,他人对你投以好奇眼神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碗对埃斯佩兰萨所言,卡菈半眯起锐利的眼睛,仔细观察埃斯佩兰萨的脸。
  等到由表情之中确信对方不带有一丝讽刺时,她轻轻叹气,在心中咕哝——
  ——真惊人。
  ——真的是如同传闻的奇人啊。

  卡菈出身于自古以来侍奉德孟特尔之一族。
  该族在德孟特尔家的侍从中尤其护卫辈出,她虽身为女性,自幼性格不让须眉,跨越种种困难而获得护卫地位。只不过那个时代没有男性愿意在女人之下办事,所以她并不配属于护卫队,而是负责在只有女性能进入的场所保护佳丽们。
  这次她被选为「使者」——全是因为德孟特尔家的人们深知埃斯佩兰萨的这种性格。
  光听传闻,她以为对方顶多只是个好色的贵族罢了。
  一旦实际见面,反而是自己对小丑扮相的埃斯佩兰萨频频送出奇异的视线,当发现对方毫无偏见地接纳自己时,卡菈自觉惭愧地说:
  「不,打扮成男性的我跟周围格格不入是事实啊。」
  虽然打扮成男性有其理由——卡菈没想到自己得主动说出这种话,一股奇妙情感盘据内心。
  为了恢复成致力工作的自己,她以冷淡的语气说出:

  「实不相瞒,当德孟特尔家赋予我的任务圆满达成,我获得幸福结局时,只会带给埃斯佩兰萨大人不幸的结果。」
  「什么意思?」
  埃斯佩兰萨歪着头,卡菈则是淡然地,彻底淡然地说:
  「我来此是为搜找出某个罪人。那只会重新挖开您的旧伤口,并证明那位罪人仍大摇大摆地潜伏于您的领地里。」
  听到这里,埃斯佩兰萨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是喃喃自语地说:
  「是吗。虽然我早就猜到是这件事……」
  仿佛没听见埃斯佩兰萨的自言自语——
  卡菈凛然地说明自己被赋予的任务:

  「我要逮捕的对象,就是那名杀死了您的双亲与德孟特尔家长子……以及您的妹妹玛莉贝儿•波罗尼尔,对双方家族而言都无可饶恕的杀人魔。」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当时,德孟特尔家对市民而言只是种异物。
  在这个洛特华伦提诺市里,就连通常贸易船的船员也时常被当作外来者排斥。对市民来说,来自西班牙本国的大贵族不过是可怕的肿瘤罢了。
  我也这么认为。
  但在写道封僧的现在,我理解了•
  异物反而是洛特华伦提诺市本身。
  对整个意大利半岛而言,对欧陆而言,甚至对整个世界而言——
  洛特华伦提诺都只是逃避在平缓隔绝之中的异物罢了。

  正因如此……我一边憧憬着外在世界,同时并憎恨自己的土地。
  当时我没想过自己抱着憎恨,但现在回顾自己书写的诗歌,竟是充满了对世界的讥讽。

  回归原题吧。
  蒙盖在幻想与谎言中的洛特华伦提诺这片土地,德孟特尔家族此一「现实」突然在这里现身了。
  市民们害怕着。
  在1705年的事件中,许多人锒铛入狱,市民对贵族与军队有着强烈恐惧的记忆犹新。虽然比起被卷入战争中的其他土地,这只是很温和的恐怖罢了——但如同前违,这座城市较为特殊,市民们曾有段时期握有强大权力。
  这个常识,不,或许该说非常识被颠覆后又过了几年。随着巨大战列舰进港,尚未安定的心灵又会被挑起何等战栗……

  但是,然而……
  在勒布罗引导下,我见到那艘船的瞬间——感受到一阵希望之风吹来。
  望着多达八十门的大炮,我在心中期待着。
  有如麦沙向不死的肉体追求能改变世界的「力量」一般。
  有如炼金术学徒累积能破坏世界的财产一般。
  有如年轻女孩期望能打破与心上人之间的隔阂一般。
  有如追求万人笑容的异常者在使他人幸福的过程中,自己也得到幸福一般。
  有如对主人宣誓忠诚的看门狗带着最大的自豪,展示自己的利牙与锁链一般。
  有如被讥笑为小丑的贵族纯粹期望着异性的幸福一般。
  我也同样从战列舰带来的「变化」中找出确切的希望,以作为抗衡这些愿望或自豪的基点。
  抱持着希望的人们,靠着死命紧咬通往该处的绳索活下去。
  虽然也有许多人咬得过于急切,不慎把绳子咬断了,但那也是人们创出事物的原动力。
  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希望的人们也会期待着失去希望的日子反而活得更轻松。若非如此,就是期待着能透过一死来解放无趣的日子吧。
  总之,我期待着。
  期待这艘船能在本市掀起一阵新旋风。
  和我在1707年第一次见到不死者时一样,带来惊奇与喜悦,在本市引起新旋风。
  当然,我没有打算把自己的希望全都仰赖他人。
  要让世界笼罩在狂热中,必须有被旋风煽动的烈火。
  创造出最初的火种,正是我被赋予的使命。
  我自以为如此。
  接受了些许赞扬,就自以为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不……就结果而言,我书写的剧本的确改变了世界。
  我把少数几人的世界彻彻底底地粉碎了。
  虽说,那是与我所期望,完全相反的结果。

  所以我才会留下这篇手记。
  啊啊,你或许已经发觉了吧。这篇手记不是我将见闻的怪异事件,如不死者等类的故事搜罗成册的奇谭集。
  若是如此,我就不会在写完这手记后将之隐藏起来。现在这个瞬间我仍未改变心意,等我写完时,我也不会颠覆这份决心。
  这是忏悔,是告白。
  对着古井呐喊「国王耳朵是驴耳朵」秘密的理发师。
  我就是那个理发师,也是国王本身。
  若是这个秘密泄漏出去,我将会被我自己处刑。
  也就是说,你的任务就是当作古井,负责聆听我的秘密。
  你想怎么对待这篇手记都无妨。要公诸于世或藏纳于心都好。
  只是,我不认为自己能跟驴耳朵的国王一样心胸宽大,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所以我才会把这封信藏匿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这封信被找到的时代是否还流传着驴耳朵国王的童话故事,无法保证你能听懂我的比喻。

  是的……我犯了罪。
  犯下「揭发被世界掩蔽的真实」此一无可弥补的大罪。】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也应该是相思病吧!」

  1709年 洛特华伦提诺 港湾部 仓库

  离市场有段距离处,港口中的一条气氛幽静的仓库街。
  四周没有船只停泊,环绕着寂寥气氛的场所。
  在这仓库街深处,一间特别老旧的仓库。
  仓库内部几乎没有货物堆积,破旧得好似鬼镇一部分——从充作居住区使用的二楼传出不合静谧气氛的呼喊。

  「所以说,你想不想潜入那艘船?一定很有趣!」

  虽说,发出这声音的并不是仓库的居住人。
  另一方面,身为此一生活空间主人的青年则以冷漠语气回应:
  「并不有趣吧。」
  「咦——」
  「『咦』什么『咦』啊。」
  「咦咦——」
  艾尔摩像个孩子般抗议,修伊•拉弗雷特因此大叹了口气。
  「你难道不能先用逻辑思考后再发言吗?就算莫妮卡看到那艘船深受打击,为何有必要潜入那艘船?」
  将不舒服的莫妮卡送回家后,艾尔摩顺便绕来修伊的住处。将莫妮卡见到刚进港的船舰时的模样告诉修伊后,突然说出刚才那番话。
  「说不定能在里头找到一些让莫妮卡感到放心的事物啊。」
  「别说傻话了。你明明连莫妮卡有那种反应的理由也不知道吧?」
  「这还用说吗!」
  「你回答得那么肯定,我也很困扰……」
  修伊原本边看书边应付艾尔摩,这时他把书阖上,缓缓转头看向艾尔摩的脸。
  笑容中毒者的脸上照样充满天真烂漫的喜色,对于自己的发言毫无迷惘。
  「我确实不知道理由,总觉得那时的气氛不方便问她本人,而且就算问了,她多半也不会告诉我吧。所以干脆自己调查比较快。」
  「……我有时真的觉得你的乐观性格值得敬佩。」
  轻露出苦笑,修伊静静地摇头。
  假如,除了艾尔摩和莫妮卡——是认识平时的修伊的人见到,或许会对他的苦笑感到些许奇妙吧。
  因为平时的他总显露出用来敷衍他人的假笑,或是厌世的木然表情。
  像苦笑这种很合乎人性的表情,修伊平常几乎不会显露。因为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在这座城市里顶多只有三个。
  脸上挂着艾尔摩早看惯的那种苦笑,修伊更进一步提出否定理由。
  「第一,不确定莫妮卡是否害怕存在于那艘船内部的事物。也许她单纯只是对战列舰有不好的回忆,也可能只是讨厌黑船而已。」
  「但是她说了『为什么会在这里』,表示她应该是看见那艘船……那个金闪闪的沙漏徽章才感到惊讶。」
  「就算真是如此,潜入军舰也绝对不是好选择。话说回来,万一那是莫妮卡不想被人触及的过去又该怎么办?如果不想被我们知道的过去被揭发,只会将莫妮卡的精神逼上绝境吧?」
  修伊提出很合理的反驳,艾尔摩却歪着头回答:
  「咦?那时就当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把一切都忘记不就得了?」
  「……你的个性真的很乐观啊。」
  修伊大叹口气,喀叽作响地靠在椅背上。
  他从桌上拿起某个奇妙道具,开始在艾尔摩眼前耍弄起来。
  「那是什么?」
  艾尔摩兴味盎然地问,修伊将那个装置装到手上后回答。装置上有好几根细管,连接到修伊腰间的皮袋里。
  「小小的戏法道具。」
  说完,修伊站了起来,远离纸张与书本堆积处,朝仓库里的虚空挥手。
  不知背后有何机关——从他手中竟生出小小火焰,在空中一瞬燃烧后又消失了。
  「唔哇!」
  眼前突然闪起赤红光芒,艾尔摩惊奇地叫了起来。不顾艾尔摩的反应,修伊将那个奇妙装置握在手心。
  装置本身不怎么大,若从手背方向望去,恰好能完全隐藏起来。
  感受装置在手中的触感,修伊自言自语地说:
  「……再来就只剩将它和护手做组合了。」
  「哇……好厉害喔!怎么办到的?魔法!」
  背对两眼发亮的艾尔摩,修伊再度坐回椅子回答:
  「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试着重现『希腊火』而已。混合石脑油与其他几种原料就能做出液态燃料。用这个装置喷出的同时便会自燃……总之只是个玩具。」
  修伊在手中耍弄这个被他称呼为「玩具」的超危险装置,艾尔摩边拍手边发出赞赏。
  「好厉害,好厉害!你还真能毫不气馁地制造这种玩意儿呢!」
  所谓的「希腊火」,是好几百年前罗马帝国使用的「可燃水」兵器。关于配方谜团重重,难以重现,有许多炼金术师独力研究制法。
  姑且不论制造出来的东西是否跟历史上的「希腊火」一致,修伊以不满二十岁的年龄能制出这种奇妙装置,可说十分异常。
  这是来自达顿或蕾妮的教导呢?还是出自他自己的才能?相信看到修伊的技术,许多炼金术师都想寻找其来源吧。
  但也有一名炼金术师学徒根本不在乎这些,单纯发出赞叹。
  「不愧是修伊!你真的很喜欢这种东西啊。」
  「……哼。」
  「但修伊的研究或这类『作品』有很多都用到火呢。你对火有什么特别情感吗?」
  「……不,没这回事。我只是将最初偶然入手的东西拿来应用,结果而言有此倾向罢了。」
  修伊冷漠回答。他这时说谎了。
  他心中其实知道理由。
  袭击修伊过去所居村庄的女巫狩猎暴行。
  修伊的母亲被怀疑是女巫,受到审判后殡命了。
  并不是因为被断定为女巫而受到火刑的缘故。
  幼年的修伊眼中见到的情景,是在母亲豁出性命的「告发」下,许多村民遭到火刑的模样。他暗恋的邻家大姐发出惨叫声被灼烧的情景,真的就如同字面一般深深烙印在少年眼底。
  修伊执著于火,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被控诉为女巫而来的憎恨——或者,是想起母亲的仇人遭受火刑的模样而欣喜呢?
  这股情感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只是,修伊抱着「若自己真能毁灭世界的话,恐怕选择用火焰笼罩整个世界是最恰当的」这种近乎空想的期望。
  因为对修伊•拉弗雷特而言,这个世界本身就像是女巫。
  这名青年抱着整个世界应该受火刑才妥当的执拗想法,但这种想法随着岁月经过,也逐渐变得淡薄。
  使之变得淡薄的原因之一正朝向修伊大声击掌。
  「好,不然我就趁修伊表现这个魔术,让人惊讶的时候潜入船里,你看怎样!」
  「直接燃烧稻草,引起小火灾比较快吧。」
  对于同样说着可怕计划的修伊,艾尔摩点头认同——
  「好吧,那就调整稻草的分量,尽可能别引起任何人受伤。万一火势延烧到房子,害人死掉的话,可就笑不出来了啊。」
  「我没说要实行啊。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必须帮忙你?」
  「你也不想莫妮莫妮因为过度绝望而自杀吧?」
  「……你啊,明明性格很乐观,却净说些危险的话来……不,话说回来,你难道不认为我很可能根本不在意莫妮卡的生死吗?」
  对于露出无所惧笑容的修伊,艾尔摩答道:
  「不认为啊。」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现在的笑容变成假笑』了,就这么简单。」
  「……」
  艾尔摩的特技之一就是能「看穿假笑」。
  对于他人笑容喜欢到无法自拔的艾尔摩而言,这可说是基于长年观察结果所得到的必然技能——但由全然不知情的人看来,其正确程度甚至近乎读心术或魔法。
  「……」
  拍拍保持沉默的修伊肩膀,艾尔摩静静地笑了。
  「况且,虽然你对莫妮卡一副冷淡面貌,事实上你对人直接表露情感的情况反而稀奇。」
  「少自以为是了,你又懂什么?」
  「当然是懂『你的眼里所看不懂的事』啊。」
  「……狗屁道理。」
  修伊再次于脸上挂起苦笑表情。历经一阵沉默后——
  避免提及自己对于莫妮卡的想法,提出今后的行动方针。
  「总之等明天再说吧。看看莫妮卡的状况再决定。」
  「万一她请假呢?」
  「……那时就以探病为借口去窥探状况就好。」
  听完修伊的回答,艾尔摩露出更灿烂的笑容。
  「什么嘛!你果然还是喜欢莫妮莫妮啊!什么借口不借口,还不就是想探病?」
  面对朋友的讥讽,修伊勉强装得面无表情,把头别开,喃喃地说:
  「这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
  「只要我们还是『面具工匠的一分子』——不论我和你,与莫妮卡都是命运共同体啊。」

  §

  修伊•拉弗雷特。
  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
  莫妮卡•康帕奈拉。
  他们在第三图书馆学习炼金术,是达顿的弟子。
  同时,他们三人也共有了某个「秘密」。
  「面具工匠」。
  他们「隶属于」这个过去被本地所畏惧的连续杀人魔。
  虽说艾尔摩跟修伊实际上并没有杀过人。「面具工匠」原本是莫妮卡基于某种理由创造出的身分,在暗中活跃的她「目送」了某一类人的自杀。
  但是,在经过1705年的某事件后,面具工匠和修伊•拉弗雷特创造出的「假金子制造」系统融合,形成一个组织。
  虽然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这三人。修伊从未揭晓自己的身分,一直躲在暗中指挥假金子的制造过程。
  至于艾尔摩更是什么也不做。但他是让莫妮卡跟修伊的「面具背面」相结合的原因。黏合那两面的糨糊,就是艾尔摩这名少年。
  ——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的现在,作为「面具工匠」的奇妙缘分仍然持续着。
  在1705年发生的某事件后,洛特华伦提诺市的罪恶被揭发,某一类孩童受到虐待,甚至丧命的状况也改善了。
  修伊在那之后尽量减少与制造假金子的体系接触,但仍然在城市背后进行某种操控。艾尔摩虽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特别干涉他。
  只不过艾尔摩仿佛口头禅般,老是将「既然要打坏主意,就该打能让众人欢笑的坏主意」挂在嘴上。修伊一开始听到这些总觉得很不耐烦,但在经过几年后,那种不耐烦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苦笑。
  也不知他是否察觉自己的变化,未曾触及莫妮卡或艾尔摩过去的修伊,一直坚守着身为「达顿私塾的学生」的立场。

  今天,他也一如往常地走向第三图书馆。
  「啊,昨天真是抱歉呢,艾尔摩。昨天突然觉得不舒服。大概是中餐吃坏肚子了吧。」
  在充当教室的藏书库一角,莫妮卡露出灿烂开朗的笑容说。
  课堂还没开始,讲师蕾妮•帕尔梅迪斯•布林维里尔也还没来。
  在几个人并坐的桌子旁,莫妮卡面对艾尔摩,一开口便如此表示。
  但艾尔摩面带笑容,毫不留情地抓住对方语病。
  「咦,可是你不是说『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是想说『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想吐』啊。」
  莫妮卡也带着笑容轻松回答。在艾尔摩眼里,那不像装出来,而是打从心底浮现的笑容。

  修伊独自坐在有段距离的座位上,观察莫妮卡与艾尔摩的对话情况。
  他坐在窗边的座位,啪啦啪啦地翻阅书本,不停侧眼观察两人的模样。
  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修伊感到某种异常。
  那的确是莫妮卡平时的笑容。倘若是假笑,艾尔摩也应该会在当下不顾情面地指摘出来。
  但修伊确实感到她与平时不同。
  ——怎么回事?
  ——是哪里不同?
  修伊眼睛朝着书本,暂时陷入思考。
  明明看不出哪里奇怪,但一股无可奈何的不协调感就是盘据着青年的心。
  ——……
  明明忽视即可,却有一种奇妙的不舒服感缠绕着脖子附近,他再一次将视线朝向莫妮卡。
  她一直跟艾尔摩或其他同学谈笑,无异于平时的模样。
  但——修伊此时发现了。
  这正是古怪感的来源。
  修伊暂时将视线对着莫妮卡,她却完全没有回头。
  如果是平时,修伊偶尔望向她时,莫妮卡一定会回望修伊。就算是她正与他人说话时,甚至在课堂之中。
  记得前几天他还曾佩服地想着:「近五年来都看着同一个人的脸而不厌烦,她可真厉害。」
  凑巧连续碰上她没注意修伊的时间点罢了。
  一般来说都会这么想,但奇妙的不协调感仍成了修伊心里的疙瘩,当他考虑是否要出声呼唤莫妮卡时——
  「各位——久等了……咿呀!」
  一道散漫的女性招呼声与尖叫声响起,强制打断了教室内的谈笑。

  胸部卡到堆得老高的书本,夸张地将藏书全数打翻的,是个戴着眼镜、身材姣好的女炼金术师。
  身为讲师的这名女性瞬间成了室内学生们的笑柄。
  修伊没笑,就只是叹气,决定待会儿再呼唤莫妮卡。
  最后又看了一次莫妮卡——她依然没有回望。
  倒不如说,反而更像刻意要回避修伊的视线一般。

  「所以呢,这是在提炼粉剂阶段促进汞齐化的手法,应用这个——」
  蕾妮以悠哉的语调继续说着专门课题。
  在无异于平时的授课情景中,修伊自己也维持平常心,边随便听着蕾妮的授课,让意识于窗外风景与手边书本间来回。
  这样的时间,不知又经过了多久——

  当修伊把意识朝向图书馆正门时,发现有一群很不寻常的人们在那里。
  ——军人?
  是一群身上裹着笔挺衣物,走起路来抬头挺胸的男人们。
  ——……不,走在前头的是……女人?
  从略有起伏的胸口与长相看来,修伊如此判断,但在这个位置无法确切断定。修伊的视力算很不错了,但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没看走眼。
  ——不,做那种打扮的,不可能是女人吧。
  修伊基于常识做出如此结论后,突然又想到:
  ——看起来不像是自卫队……是都市警察?
  ——但也不像正式的军服……
  ——究竟是来做什么?
  脑中浮现一丝危机感。
  四年前,这间炼金术私塾的学生蒙受「面具工匠」冤屈而遭到拘捕的事仍记忆犹新。
  虽说,那并不能完全说是冤枉。
  ——……还是警戒一下好了。
  脑中思索逃脱路径,但这个藏书库位于二楼。
  一边模拟从窗户跳下的最糟情况,视线持续关注着教室入口。

  结果,直到上课结束也没发生任何事——修伊发现自己莫名紧张,又将眼神望向莫妮卡。
  但她的视线依旧没有朝着修伊。
  ——……
  ——怎么回事?
  ——我在想什么?
  平时感觉厌烦的那道视线不在了。
  仅只如此而已。
  觉得自己竟对这种事感到异常,轻微的焦躁感油然而生。
  ——真愚蠢。
  ——这不就表示,我很在乎莫妮卡吗?
  对修伊•拉弗雷特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敌人。
  从十五岁时起,这个想法基本上没有变化。
  他现在就只是在思索该怎么样才能对世界报复,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满足,在摸索这些方法当中——如果他得出的结论是「大量杀戮」,他多半会毫不疑惑地实行吧。不管在那之后会有什么结果等着他。
  过去相遇人们的名字被记录在心中的书本上。
  与名字一并记下的说明文中,共通写着「敌人」两字。
  虽然道是青春期少年常会怀抱的妄想,但在经历过某个体验后,这个妄想成了现实并烙印在修伊身上。
  然而——由于某事件的缘故,只有「莫妮卡」与「艾尔摩」的项目并没有标记「敌人」的字眼。
  因为修伊自己也尚未能够掌握。
  那两人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与他人一样是敌人?还是值得今后生死与共的伙伴呢?
  或许将世界以二分法分为敌人或伙伴是件愚蠢的事。
  但修伊认为,就算愚蠢也无妨。
  关于他们是敌人还是伙伴,他必须慎重审视。
  只是在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岁月,他仍然无法决定面对那两人时的态度。
  甚至他连要审视他们的事都快忘记了。
  ——……应该不至于吧。
  修伊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勉强将这种感觉压抑在心底。
  ——觉得这种暧昧的状况很舒服……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
  ——这就是我变化的结果?
  修伊在过去便有所预感。自从艾尔摩来到这座城市起,他就觉得自己或许会产生变化。
  自己的心,难道真的变了吗?
  ——不,关于这个问题,等日后再来思考吧。
  他轻轻叹气,等到休息时间,朝跟艾尔摩他们说话的莫妮卡方向走去。

  「嗨,莫妮卡。」
  「咦……修伊同学!怎么了?」
  莫妮卡被呼唤,跟平常一样害羞地笑着,但修伊就是无法拂拭心中某种奇妙的不协调感。究竟是哪里有问题?若是能以逻辑说明,就能消弭这种焦躁感了。他对只能得到「莫名感觉如此」结论的自己感到生气。
  但是他丝毫不让这种焦躁于表面显现,以平时的木然表情问:
  「听说昨天跟你道别后,你似乎不太舒服……没事吧?」
  「咦?讨……讨厌啦!是艾尔摩告诉你的吗?真是的!艾尔摩大嘴巴!」
  莫妮卡边说边对坐在旁边的艾尔摩的肩膀乱敲一通。修伊越看越觉得她超乎必要的孩子气行为,只是为了隐瞒真心的假象。
  「我真的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啦!别在意喔!」
  「真的吗……现在没事了?」
  「嗯,完全没事了!」
  莫妮卡开朗地回答,修伊暂时陷入沉默。
  这段短暂时间,修伊将视线一一朝向天花板、墙壁、艾尔摩,最后,总算下定决心似的面对莫妮卡。
  「昨天你提过的看戏门路,今天还能用吗?」
  「咦?」
  修伊对着微笑歪头的莫妮卡如此宣告:
  「我有兴趣了。若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那出新戏吗?」
  「……!」
  惊讶之中,莫妮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但,不只是莫妮卡——修伊的发言在这从十来岁少女到二十岁左右青年都有的藏书室里引起了一阵混乱骚动。

  (喂,你听到刚刚的话吗?)
  (修伊那家伙……主动邀约莫妮卡?)
  (怎么回事,他过去不是一直很冷漠吗?)
  (那只钝感虫终于要接受莫妮卡的心意了吗!)
  (太好了,莫妮卡!真是太好了!)
  (混蛋!我一直在等莫妮卡何时放弃,我好来安慰她啊!)
  (呐呐,艾尔摩,修伊他怎么了?生病了?)
  (会死吗?)
  (呃——就算有病,也应该是相思病吧!啊哈哈哈哈。)
  (喂喂……昨天是有一艘怪船入港,今天居然连修伊也变得怪怪的了。)
  (这座城市究竟会变得怎样呢……)
  (最好跟阿尔坎杰罗老师报告吧?)
  (不知道蕾妮老师会不会顺便脱衣服。)
  (应该说,绝对要让她脱!艾尔摩,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啊?)
  (……把房间弄得非常闷热的话,说不定会脱吧!男生一个个眉开眼笑,变得凉爽的蕾蕾也会欢笑……超棒!好完美的笑容计划!怎么办啊!)
  (等等!我觉得只要拼命拜托蕾妮老师的话,应该用不着代价,她就肯脱喔!)

  听着这场混乱骚动,修伊的脸不由得抽搐起来。
  ——这……这些家伙……
  由于修伊向来对周围漠不关心,反而引来其他炼金术学徒们对莫妮卡和修伊的情感发展的好奇。四年来什么进展也没有,众人都近乎放弃的时候突然产生了变化。就像中了埋伏一般,这群惊奇的年轻人自然像是碰上某种稀奇娱乐一样,尽情享受着这个状况。
  ——话说回来,我在背后原来被称作「钝感虫」吗……
  勉强维持冷酷表情的修伊环顾周围的学生。骚动的内容已经逐渐转移到蕾妮身上,修伊一把抓住堂堂加入这场骚闹的艾尔摩脖子。
  脸上依然维持木然表情,以略带焦躁的声音在他耳旁细语:
  「……怎么连你也加入这场骚动了?」
  「哎呀,别这么说嘛。太生气的话,就要从钝感虫变敏感虫了喔。」
  「原来这个外号是你取的吗……!」
  「讨厌啦,我取的是『钝感兔』耶,不知不觉间便成了虫而已。」
  面无表情的修伊,单手勒住若无其事地说明的艾尔摩脖子。
  但在意旁人视线的他很快便把手放开,并转头朝向莫妮卡。
  「……所以说,莫妮卡,你的回答是?当然,前提是你愿意跟我去的话。」
  「唔……那……那个要看日子呀,今天没办法了。但下周的话,肯定没问题!」
  「原来如此。」
  一直以为待会儿就能立刻去的修伊感觉像是扑了个空,但又觉得直接回座位怪不自在——发现自己受到周围的好奇视线,修伊边在心中咂嘴,默默不语地离开教室。
  「啊!等等嘛,修伊同学!」
  莫妮卡连忙追在他背后,一起离开了教室。
  目送这对男女——藏书库再次引发一阵骚动。

  (……私奔?)
  (照这样看来,他们会跷掉下午的课了。)
  (我也好想跷课啊。下午是阿尔坎杰罗老师吧?)
  (如果是蕾妮老师就好了。)
  (话说回来,修伊那家伙突然跑掉,肯定是为了掩饰害羞吧,艾尔摩?)
  (这还用说吗!)
  (那家伙表面上很冷漠,其实很在意莫妮卡啊。)
  (但真的如同艾尔摩所说,那家伙其实也挺有人性的嘛!)
  (修伊其实只是个害羞的家伙而已!)

  (所以如果他跟莫妮卡有进展的话,大家要笑着祝福他们喔!)

  §

  同时刻 第三图书馆 特别资料室

  「……真是热闹的图书馆。」
  听着从楼上传来年轻男女的欢笑声,一名女子静静地自言自语。
  陈列着化石与骨骼标本,酿出独特气氛的资料室。
  由房间深处至中间空下的一块广大空间,以及摆设于正中间的椅子看来,与其说作为资料室,或许更近似珍奇物品的拥有者用来向客人炫耀收藏的接待室吧。
  只不过,来访的褐色皮肤女性——卡菈的视线并非朝向收藏品,而是眼前的男人。
  「嫌吵的话,我可以去叫他们闭嘴,如何?」
  将木制义手拧得吱嘎作响的年老男子——达顿淡然回应。
  卡菈在房间之中与身为图书馆馆主的炼金术师对峙。
  房间虽然宽广,但也不是无边无际,因此她让部下在房间外待命,单独与老翁面对面。
  卡菈听说达顿是位年事已高的炼金术师,一开始想像他是个四肢纤细、骨瘦如柴的老人,但达顿的体魄比想像中更结实,其风貌或所释放的压迫感与其说是炼金术师,更像一位熟练的船员或海盗船长。
  一进房,立刻映入眼帘的是放在桌子上的钩爪型义手。达顿现在装配着普通的木制义手,改装上钩爪的话,看起来说不定更像海盗吧。
  没被达顿的气势震慑,卡菈凛然地开口:
  「我想您已经先看过通知的文件了。今后,我等德孟特尔家使节团将长期在本市停留,若有必要,我的部下或许会进出这座图书馆,请您谅解。基本上,我们不会做出妨碍图书馆使用者的行动。」
  「基本上……吗?我倒认为从像你们这种分子来到本市的瞬间起,已经偏离所谓的『基本』了。」
  话语听来像在讽刺,但达顿的表情却僵硬得跟岩石一样。
  「不过,有礼貌是好事。你打算去拜访本市所有设施吗?」
  「没打算去民间设施或住宅。我们的本意不是令居民感到无谓不安。听说『图书馆』与本地贵族的关系深厚,尤其是贵第三图书馆与波罗尼尔伯爵交情甚笃,所以我才优先来此拜访。」
  「我并不否定。」
  虽然卡菈的要求蛮横,态度却很诚实。
  若因为她是女性而轻视的话,应该会尝到一番苦头吧。
  达顿如此判断,仔细观察对方后开口:
  「话说……你说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某个罪犯……」
  「是的。」
  「……『只有』这个目的吗?」
  达顿扬起单边眉毛,瞪着对方。卡菈面不改色地回答:
  「……有什么地方令您在意吗?」
  「劝你别在否定或肯定之前先反问对方,因为那就像是承认了有所内情……总之,只要你们不影响授课,我也不追究你们的目的。」
  达顿淡然宣告后,仿佛暗示已对卡菈没兴趣似的,将视线移向手边的资料。
  「那么,我告辞了。」
  卡菈也像是要办的事完成了的模样,像达顿行礼后转过身——
  对着她伸手开门的背影,达顿语气柔和地呼唤:
  「对了对了,有件事忘了说……」
  「嗯……?请问是什么事?」
  卡菈打直腰杆回头问。达顿扭动胡须,咧嘴笑说:

  「欢迎来到洛特华伦提诺市,美丽的小姐。」

  §

  市内某处

  「修伊同学,休息时间已经快结束了耶。」
  莫妮卡提出理所当然的提醒,修伊没有答腔,缓缓地走在远离图书馆的路上。
  但莫妮卡也不想强行阻止他,只配合步伐,跟在青年背后。
  修伊保持沉默,莫妮卡也不开口。好似配合两人的步伐,一阵宁静的微风吹过。
  笨拙的青年与恋爱中的女人,彼此都没对对方开口,就这样逐渐融入街景之中。
  以接近二十岁的男女而言,这样的构图似乎太青涩了点。
  跟在背后的少女好像已觉得满足一般,带着微笑低头。
  但这段梦幻般的时刻一等巷道里没有其他行人的瞬间,立刻有了变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咦……?」
  在坡道途中停下,修伊靠在墙壁上。
  「就连我也看得出你不寻常。」
  「没……没有这种事啊,我跟平常一……」
  「用不着隐瞒了。」
  被强烈语气反驳,莫妮卡闭上嘴,移开眼。
  相反地,她的态度更让修伊的怀疑升华为确信。
  ——果然,莫妮卡在隐瞒着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莫妮卡将视线侧向一边,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对方。
  修伊这时停下动作,开口说:
  「因为你的焦点都没在我身上」这句话实在难以启齿,修伊一瞬也移开了视线,又重新凝视对方说:
  「别忘了,我跟你都是『面具工匠』,是生死与共的同伴。万一你背叛,会对我造成麻烦。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我一直都在观察你的态度……所以你有细微变化,我当然不会放过。」
  「……原来如此。」
  莫妮卡接受了这个说词,表情阴沉地沉默不语。
  一道风从两人之间吹过,时间一刻刻地流逝。
  巷内没其他人行经,找不到适当时机行动。以为寂静将就此持续下去的当下——
  修伊的叹息打破了现况,面露认真表情问莫妮卡:
  「就连对我也不能说吗?」
  「……嗯。」
  果决的回答。
  不论是回答时或回答后,莫妮卡一直低着头。嘴角勉强挤出笑容,刻意不让修伊看见她的眼睛。
  修伊并没有愚昧到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但他也没聪明到能拂去莫妮卡的烦恼。
  「好吧,我不勉强问你了。」
  说完,修伊缓缓走向莫妮卡。
  不想被缓缓走近的心上人看到脸,莫妮卡连同整个身体把脸侧向一旁——
  但右手却被修伊的手抓住。
  「啊……」
  惊讶的莫妮卡瞠目结舌,修伊说:
  「反正也来不及上下午的课了。」
  「咦?这……这是……修伊同学?」
  莫妮卡带着困惑表情歪着头。修伊拉着她的手,再度走上坡道。
  「偶尔也轮到你陪我打发时间吧。」

  §

  洛特华伦提诺 市场大街

  相对于无视下午课程离去的修伊等人——
  这里也有另一名青年跷课了。
  ——阿尔坎杰罗老师见到有三个人跷课,应该会很生气吧。
  ——明天得想点方法逗他笑。
  边思考着这些事,艾尔摩跟在某个集团背后。
  若即若离地,混在市场的人潮中慎重地跟踪。

  修伊等人离开不久后,艾尔摩在休息时间中望向窗外,不经意地看见某个集团。其风貌虽然有如军人,却不像西班牙正规军。艾尔摩对身穿罕见服装的集团感到在意,从藏书库走下一楼,接近一看——
  他们的服装挂着与黑船一样的金色沙漏徽章。
  ——果然,跟那艘船有关系啊。
  ——不知道偷偷跟在背后潜入船上,或是直接打招呼发问哪个较好。
  虽然这两者都很异常,但从来不知煞车为何物的青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他选择了异常度还算低的后者,将移动方法由跟踪改为光明正大接近。

  此一瞬间——
  他被人从背后抓住衣领,强制拉了回去。
  「唔咕哇呣!」
  艾尔摩慌张挣扎,努力让喉咙不被勒紧地回头。
  他见到的是——高了他半颗头的眼镜男。
  「艾尔摩,你在做什么?」
  看到这名态度柔和的男人,艾尔摩一瞬间感到惊讶,随即露出笑容,呼唤对方名字。
  「啊,麦沙!好久不见了!」
  「上周才在图书馆见过面吧?……这先不论,你在做什么?」
  男人一边嘟哝,一边交互望着艾尔摩与道路前方的集团。随即叹了口气,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艾尔摩……」
  「什么事?」
  「你又想主动跳进麻烦之中了吗?」

  麦沙•阿法罗在这几年间有了重大变化。
  不管是说话方式、服装、表情,在在都跟「臭掉的蛋」领袖时期的他大为不同。若由认识当时的他的人看来,几乎判若两人。与其说变得像个贵族,更给人贴近学者的印象。不管怎么说,认识他的人无不对他的变化感到吃惊,在背后议论纷纷。
  虽然不知是否适合称之为成长,其他贵族对于这名态度有着一百八十度变化的权势贵族长予,多半抱着「总算长大了」的感想。
  麦沙没有跟艾尔摩他们一起上课,而是在达顿的指导下,半是独自摸索地学习炼金术。圆书馆的藏书在这几年间几乎都读完了,现在他甚至还自行编纂起有用的资料。
  自然而然地,因为进出第三图书馆的机会增加,所以跟艾尔摩碰面的机会变多了。两人比过去更经常对话。
  况且,麦沙早就见识过艾尔摩的性格与行动力——直觉就理解他现在想要做什么。

  「哎呀,真是偶然啊,麦沙,居然跟你在这种地方碰面。」
  艾尔摩挂起敷衍似的微笑,麦沙用单手推推眼镜,再度叹气。
  「有一半是必然吧,我也有事找那些人。」
  「咦?是熟人吗?」
  「不,我有点在意他们,所以也在观察……结果,恰好看见一个熟人偷偷摸摸跟踪他们。」
  「真不愧是麦沙啊。」
  不知他的「真不愧」是指着什么,艾尔摩笑个不停,猛拍麦沙背部。
  接着,以极度自然的态度向麦沙提出疑惑:
  「所以说,那些人是谁啊?」
  「……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跟踪了吗?」
  「就是为了知道才跟踪啊。」
  对这名说得轻松的笑容中毒者,麦沙发出今日第三次叹气,放弃似的笑着回答:
  「……你真是个从不瞻前顾后的家伙啊。」

  §

  洛特华伦提诺 丘陵地带

  比波罗尼尔府邸标高更高的位置,景色开阔的山丘上。
  背后有大片森林,前方可瞭望洛特华伦提诺市全景。
  脚边野花丛生,整体气氛宛如牧歌一般。
  据说这里是恋人们幽会的热门地点之一,时常可见情侣在此欣赏市街景色。
  跟传言相同,现在也有一对男女正在眺望街景。
  「……刚刚在教室里,那群家伙不是在骚动吗?」
  「嗯。」
  望着眼前的开阔街景,修伊与莫妮卡聊了起来。
  修伊依然面无表情,说着平时从不提起的「闲聊话题」。
  「那些家伙的气氛也改变了啊,他们以前不会为这种事情就吵闹起来。」
  「多半是艾尔摩来了才改变的吧。大家变得更开朗了。你也知道,艾尔摩不只跟我们要好,跟大家的交情也很好……」
  「明明老讲些讨人厌的事,真不可思议……不,想当炼金术师的家伙都是怪人,或许怪人与怪人会彼此吸引吧……」
  修伊说这句话是想讽刺。
  但听到修伊所言,莫妮卡噗哧笑了出来。
  「……噗!啊哈……啊哈哈!」
  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莫妮卡的这一面,修伊不由得轻微感到困惑。
  「咦?怎么了?」
  「因为……!修伊同学讲的话好好笑啊……!啊哈哈哈哈哈!」
  「唔?我讲的话很好笑吗?」
  「你说班上同学是怪人……」
  狠狠地笑了一顿后,莫妮卡用手指擦拭因笑过头而泛出的泪水,答道:
  「因为跟艾尔摩最合得来的人,『不就是修伊同学』吗!」
  「……!」
  修伊夸张地睁大眼,试图提出反驳。
  但嘴巴只能一张一阖地呼出空气,脑中什么话也想不到。
  接着——他放弃似的闭上嘴,在草丛上坐下来。
  伸展腿部,抬头看着莫妮卡,修伊面无表情地问:
  「果然看起来像是那样吗?」
  「嗯。」
  「我一直被艾尔摩惹得很不愉快。那家伙的思想实在乐观得让人受不了,不知该讲什么才好:他老是不顾我的感受,成天说着『要笑啊』『要笑啊』的。」
  「嗯。」
  莫妮卡温柔地点点头,修伊更进一步地问:
  「我的人生因那家伙白费了许多无意义的时刻。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认为我跟艾尔摩的交情最要好吗?」
  「我认为能一起度过无意义时间的对象,交情才是最好的喔。」
  「……」
  再度沉默,修伊望向周围的景色。
  海风吹上来,花草随风摇曳,就像在嘲笑修伊一样。
  连拟人化的花草视线也令他不好意思起来,修伊吐出极深沉的叹气。
  「嗯,也是有这种看法吗……」
  修伊似乎放弃辩解了,露出苦笑。莫妮卡也微微一笑,眼中透漏出些许寂寞地说:
  「我啊,一直很嫉妒艾尔摩呢。」
  「被误会成那种关系,我实在很意外啊……」
  「啊,不……不是啦!我不是指那种意思……单纯只是因为修伊同学跟艾尔摩在一起的时间很长……」
  莫妮卡直接在修伊身旁坐下,仰望天空继续说:
  「明明是我先认识修伊同学,艾尔摩却总是能发现我所没见过的修伊同学的新面貌。我很不甘心,总觉得好像被不断前进的你们抛下了一般。」
  「……」
  「但我也喜欢艾尔摩,无法完全讨厌他……啊,不……不是啦!我说喜欢艾尔摩,是指以朋友而言的意思,跟喜欢修伊同学的意思完全不一样喔!」
  「我知道,」
  修伊坐着,双手拄在身后,跟莫妮卡一样看着天空。
  看着晴朗无云的天际,有种这片巨大的蓝色画布快掉下来的错觉。
  ——如果天空掉了下来,将这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打得粉碎就好了。
  倘若是好几年前,修伊看着天空,只会想到这些。
  然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对这类幻想隐约感到「可怕」。
  想像天地突然颠倒,四周的一切或只有他自己单独掉入天空的状况时,他甚至轻微地发起抖来。
  ——啊……原来如此。
  整理自己的心境变化,修伊慢慢得出结论。
  ——刚刚……在其他同学面前不愿意思考……
  瞄了莫妮卡一眼,修伊慢慢思索暂时塞进心底的问题。
  ——我或许在害怕吧。
  ——我害怕……现在这种跟莫妮卡、艾尔摩的关系消失。
  ——不,不对,这种说法太迂回了。
  ——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很愉快。
  ——就只是如此罢了。
  修伊对自己别扭的个性感到苦笑,对莫妮卡说:
  「但你所说的有个地方错了。」
  「咦……?」
  「陪我度过无意义时间的不只有艾尔摩。你也占用了我许多时间啊……而且你跟我相识得早……在一起的时间,说不定比艾尔摩更多。」

  莫妮卡没有回答。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来去,只余被海风吹动的花草细语声在山丘上回响。
  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修伊看了莫妮卡的脸——
  她哭了。
  「咦?」
  的确,刚刚的话带着想让莫妮卡高兴的成分。
  但是,莫妮卡现在却变得面无表情,只见眼泪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咦,怎么了,莫妮卡?你哪里会痛吗?」
  平常装酷装习惯的青年,面对这个状况反而不知所措。
  一边讲着完全搞错状况的话,摇摇莫妮卡的肩膀——
  「不……不是,不是啦,对……对不起,修伊同学。」
  抽抽噎噎好几次后,莫妮卡勉强笑出来。
  就算不是艾尔摩也知道,她的笑容是硬挤出来的。
  「喂,别勉强啊。你是怎么了?突然哭出来。」
  「……我很……高兴。」
  「咦?」
  「像是修伊同学刚刚对我说的这番话,或是带我……来这么美丽的场所……呜……我都非常……非常……高兴。跟我谈天说地也……很高兴。愿意聊你……自己的事……也……非常……非常……非常……高……高兴。」
  莫妮卡眼泪流个不停地说,但哭得一点也不像喜极而泣。
  「我……真的很笨吧。明明……又不是跟修伊同学……成为恋人了……」
  言语伴随眼泪化成洪水,在修伊面前倾泻而出。
  「但是……但是,我很幸福。有修伊同学陪我,虽然嫉妒艾尔摩,但也不是真心讨厌他……不,不只如此。受到艾尔摩影响,在跟大家相处当中,原本觉得无所谓的私塾中的每位同学……现在却觉得喜欢了……受到影响,对修伊同学也变得更加更加喜欢……!」
  「……」
  「从修伊同学接受……『面具工匠』秘密的那时起……在三人共有秘密的那时起……我以为已跟修伊同学合而为一。我真的以为自己跟修伊同学合而为一了!但是,比起那时……现在……像现在这样无关乎秘密……日常闲聊的感觉……反而更高兴……更幸福……我想着大家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莫妮卡似乎在透过说话来维持自我。
  在心中旋绕的感情过度膨胀,只靠她自己的容器,似乎已经无法完全容纳了。
  修伊虽看得出来,却没办法对她伸出援手——只能继续听着对方的话。
  「但……这样不对……不对的。我……我!没有那种资格!我明明不该期望幸福……却……却想忘却这件事……想逃避……!但是……!……————」
  说到这里,莫妮卡突然打住。
  或许是无法整理自己所说的话了。
  宛如在害怕着什么般,身体不停颤抖,视线飘怱不定。
  「啊……啊啊……啊啊……」
  仿佛无法控制感情,莫妮卡手把脸扭曲成一团,几乎就要惨叫出来的瞬间——
  修伊的臂膀用力抱住了莫妮卡的身体。
  「……!————……修伊……同学?」
  「放心吧,我没打算问出你的过去。」
  修伊淡然说道,视线朝向街景与大海,动也不动。
  但是,他的声音明确地朝着臂膀中的女性发出。
  「不管莫妮卡做了什么任谁都无法原谅的事……我都没兴趣。我有兴趣的只有现在的你。」
  「……」
  「我们是『面具工匠』吧?不管现在的你崩坏得多严重;即使你的真面目被揭穿,全世界都与你为敌……」
  修伊此时,一瞬看了莫妮卡的脸。
  凝望着甚至给人稚嫩印象的莫妮卡的「真实」表情,青年脸上略显潮红地说:

  「我还是会为你创造新的面具。」

  修伊•拉弗雷特。当时十九岁。
  高傲独立,被憎恨世界的怨念所束缚的青年。
  这是他首次对莫妮卡显露羞赧神情。

  同时,也是他睽违十年——再度对异性表示兴趣。
  出生以来,他第一次喜欢上的异性,是当成姐姐仰慕的邻家女子。
  那是在他母亲蒙受女巫嫌疑,受那名女性安慰时的事。

  虽说,那名女性——
  也是将母亲当作女巫告发的村民之一。

  §

  同时刻 港湾地区 战列舰前

  站在漆黑的战列舰前,使节团长——卡菈轻声叹气。
  ——真愚蠢呢。
  比起拥有同等炮火的舰艇更大上一圈的特殊船舰。
  除了军舰设施以外,也设置了贵族用的居住空间。
  这艘主要供德孟特尔家族使用的船上,这次并没有贵族随行。包含使节团团长的卡菈,没有任何人使用这个特别空间。
  其实有贵族乘船时,通常也会配上护卫舰,但这艘船造得比护卫舰更坚固,仿佛连护卫背叛的情形也早做好防备似的。
  ——为了这种玩笑般的任务,特地开出这艘船。
  船旅途中,她当然跟其他男人在相同空间内起居。
  由于其女性身分,理所当然地,卡菈在航行中也差点被看轻她实力的船员们夜袭——作为结果,则有七名船员被打落海中。
  若直接剥夺性命的话,难保不会引发叛乱,所以还是将那七名船员救起。但经过几次这样的杀鸡做猴行为后,船员们也总算理解了她跟母老虎一样危险,终于平安无事地抵达这座城市。
  ——这群人很忠于命令,倒是还好……
  站在她背后的使节团成员是德孟特尔家派给她的私人军队。
  说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却意外地缺乏霸气,但动作看来明显经过一番磨练。
  士兵们淡然执行命令的模样,不禁让人想起风车磨坊中的磨粉机。这群表情轻松自若的士兵们甚至令卡菈毛骨悚然。
  受到身为女性的卡菈命令,不厌恶也不欣喜地淡然执行的模样虽然令卡菈感到新鲜,却也不免觉得可怕。
  ——简直就像我自己才是被监视的一方。
  在等候命令时也不会交头接耳、直挺挺站着的部下面前,卡菈暂时沉默——思考关于洛特华伦提诺市的事。

  她对本地的第一印象是和平城市。
  市场充满活力,听不见继承战争的脚步声。反倒是他们的船舰进港才破坏了这种和平气氛,给予市民不安。
  代理领主埃斯佩兰萨伯爵确实是个怪人,但似乎不是坏人。虽然绝不说出口,比起大半德孟特尔家的人们,卡菈对伯爵更有好感。
  但在市内绕过几圈后,开始感觉某种无可言喻的异常气氛。
  就和背后缄默的使节团成员一样,有种难以说明的可怕感。
  市内只有一问教堂。这间唯一的教堂早已破旧不堪,而且还位于市郊。放眼街头,几乎看不见宗教人士。
  但即便如此,这座城市却又显得「过于模范」了点。
  市民温和有礼,充满活力,感觉不到其他城市均有的「沉滞」部分。
  根据事先取得的情报,过去曾有个名为「臭掉的蛋」的不良青年集团,但现在早就近乎不再活动了。
  ——就算如此,仍然很不自然。
  ——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不得已过着模范生活一般……
  ——但是,那个叫埃斯佩兰萨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像会实施恐怖政治的人,其背后也不像还有幕后黑手。
  仿佛有什么在调整这座城市的平衡。看不见那双挪动天秤的隐形手,令卡菈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舒畅感。

  在这个微妙状况中,还有一个令卡菈烦恼的因子。
  从刚才起,在经过市场大街一半左右时,她就发现有跟踪他们的人影闪动。
  跟踪本身早就曝光,卡菈反而怀疑那道人影是幌子,其他地方躲着真正的跟踪者。
  实际上跟踪的人影也已经消失,如今已感觉不到偷偷摸摸的气息。
  ——究竟怎么回事?似乎是从那座图书馆开始跟踪的……果然是达顿派来的吗……
  那个炼金术师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仅仅交谈过,卡菈便清楚了解了这件事。
  但他为何又做出立刻派人跟踪此一不经大脑的行为呢?
  越想越难以理解,卡菈再度大大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到处都是奇怪的事。

  ——别的不说,光这个任务本身就很不合常理啊。

  §

  几个月前 德孟特尔家 庭园某处

  「您是说,洛特华伦提诺吗?」
  「嗯,洛特华伦提诺。名字应该听过吧?」
  让人误以为是皇宫一部分的奢华庭园。
  即使映入眼帘的大半景色由绿色所构成,这座庭园依然强横地表现出所有者的荣耀与奢华。
  庭园角落,在利用高低差使水流不停息流动的喷水池前,卡菈面对着她的护卫对象的贵族女性。
  女子身上裹着奢华礼服,脸被面纱所遮住,看不出年龄或表情。
  贵族女子面朝喷水池,用年轻与娇艳兼备的声音诉说:
  「潜入那座城市的密探传来报告,说十年前杀死德孟特尔家族的凶手可能就躲在该处。」
  「咦?既然如此,为何不立刻逮捕呢?」
  「因为办不到嘛。详情我就不说明了,但这件事我们也不想让它浮上台面。只能动用德孟特尔家的私人军队解决……我希望由你来指挥军队。」
  「……」
  女主人的话语令卡菈一时困惑。
  她的本分是护卫。明明德孟特尔底下人才济济,指挥军队这种工作,一定有更适任的人物。
  「哎呀,你真的是一副『为何找我』的表情呢。真抱歉,但统治那里的是小丑伯爵,派女性去会方便很多。啊,我会派合用的男丁当你的部下,所以放心吧。」
  女人浅笑地说。卡菈将疑惑收进心里,接受了命令。
  「我知道了。总之我先跟密探联络,逮捕或处理掉那名凶手就好了吧?」
  「哎呀哎呀,小卡菈……别•那•么•急•嘛!凶手只是个『借口』,不仅不能认真找,就算找到了,也要先放着不管哟。」
  贵族女子黏滞缠人的口吻,让卡菈的思绪陷入混乱了。
  对着一副无法把握状况模样的卡菈,她笑着继续说:
  「关于那城市有许多传言……不老不死、新式毒品,或平常人无法分辨的假金块等。」
  「……」
  听到突然冒出的「不老不死」这个词,卡菈怀疑主人在开玩笑。但是贵族女子似乎看穿了卡菈的疑惑,噗哧一笑后又接着说:
  「我们不是雇了个圣拉多吗?就是我们专属的炼金术师老爷爷。他笑着否定了不老不死的传闻,但对假金块兴趣浓厚。还夸口说只要知道制法,就能重现呢。」
  「……所以说,要我去寻找制法吗?」
  「我最喜欢一点就通的小卡菈了。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家族是非常非常贪心的吧?」
  「……」
  不否定也不肯定,卡菈贯彻沉默态度。这是判断自己没有资格评论主人一家的沉默。
  「真是的,你太严肃了呢,卡菈。虽然我也喜欢你的这种性格。总之就是,全部。我全部都想要。不老不死、假金子,以及危险的毒品,全部。这些好东西若不让德孟特尔家来管理,不是很可怜吗?」
  虽然很想回答「究竟是谁很可怜?」但多半也只会得到「全部都是呀」这般抽象的回答,于是卡菈什么也不表示。
  但不顾她的内心想法,贵族女人于面纱背后浮现笑容,仿若极为愉快地游说起来:
  「据密探所言,那个城市就像是炼金术师所创出的箱庭呢。」
  「……」
  「我要你做的,就是去把箱子的墙壁打破。」

  「即使得花上好几年也无所谓。」

  §

  现在 洛特华伦提诺 港湾地区

  有过这般经纬,卡菈来到了这座城市——
  老实说,卡菈最初接到命令时,还以为这只是个好听的借口,其实自己是被当作烫手山芋抛开了。
  要她花上好几年工夫寻找无异于童话的不老不死,等于是被流放边疆。
  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在抵达此地前,卡菈时常思考这件事——
  但等实际来到洛特华伦提诺市后,她立刻察觉市内笼罩着一种「不协调感」。
  这不是流放,自己是真的被派来执行任务。
  ——但就算如此,不老不死……这太可笑了。
  卡菈边想边观察港口情况。
  ——接下来,密探要过多久才来与我们接触呢……
  这艘船进港的事已经在整座城里传开了。
  如果是跟德孟特尔有联系的密探,想必早已知情,应该很快就会主动来接触吧。但对这名密探,卡菈目前只知其名,其余一无所知。
  不论如何,有监于刚才受到跟踪,还有这艘船不受当地居民欢迎的事,卡菈决定对身边加强警戒。

  数十分钟后——
  结束了港湾地区和市场大街、好几座「图书馆」的视察,一行人准备返回船上的时候。
  在杳无人迹的巷子里,两道人影挡住卡菈一行人的去路。
  一个是脸上戴着眼镜,身材修长,全身散发温和气氛的年轻男子。
  另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个露出柔和笑容的青年。
  ——咦?
  ——那个笑嘻嘻的人……是刚才跟踪我们的家伙吗?
  「……?请问有什么事吗?」
  卡菈停下脚步询问,男人微举起手后开口:
  「呃,抱歉,各位应该是德孟特尔家的使节团吧?我是麦沙……麦沙•阿法罗。这位是艾尔摩,我个人的朋友。」
  「!」
  说起阿法罗家,是本市贵族中仅次于波罗尼尔家的一族。
  当然,远远不及德孟特尔家的势力。但若仅限洛特华伦提诺这个空间的话,拥有绝对无法忽视的权力。
  「您好,初次见面。」
  卡菈尽可能冷静地对应。
  简单做完自我介绍后,卡菈为了试探对方前来接触的真正意图,率先出招了。
  「……您的朋友似乎从『刚才』起就对我们很有兴趣。」
  如果满脸笑容的青年就是跟踪者,应该会因此有所反应吧——但是与她所猜想的形式不同,青年以极为直接的方式回应了。
  「是的,所以我才跟踪你们啊!」
  「……」「……」
  青年以爽朗的笑容回答,在场所有人均陷入沉默。
  无视于众人的反应,名为艾尔摩的青年满不在乎地继续说:
  「今后我也可能潜入贵船里或做其他事情,你们若能以宽广的心灵笑着原谅,我会很高兴唔咿唔咿……」
  「抱歉,他的脑袋似乎有点混乱。」
  捂住艾尔摩嘴巴,麦沙露出笑脸说。
  「姑且不论他的行动,本市市民对你们的来访感到很不安。假如你们能先明白表示行动目的话,我也能替各位转达给其他贵族知情,并使市民们感到放心。」
  「……我们已向波罗尼尔伯爵传达本回的来访内容。」
  「相信你也知道,相对于其他贵族,伯爵大人是位难以亲近的人物。我只是想帮你们圆滑地传达目的而已。」
  嘴上说得很客气,但麦沙的话语背后隐含着「如果不想引发争执,就老实说出目的吧」的意思。其实无视于他也没问题,但卡菈判断刚开始执行任务就引来贵族们的怨恨实非良策,于是告知了表面上的任务内容:
  「我们来寻找与德孟特尔家有关的犯罪者,我们要亲手逮捕该名罪人。至于无法开诚布公的理由,是因为对象跟德孟特尔家一样,也是贵族成员之一。」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哎呀,这样我们就能放心了。」
  于是麦沙拍拍艾尔摩的头,继续说:
  「艾尔摩是个有点古怪的家伙,他以后也许还会造成什么麻烦,届时我会亲自上门道歉,还请各位对他宽大一点。」

  接着在寒暄一阵后,双双告别,使节团穿过麦沙们身边离去。
  「那位女性的打扮真独特……算了,至少这么一来,对方也认得你的脸了。」
  「那样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你今后还是会插手管这件事吧?」
  麦沙看着艾尔摩的脸,带着苦笑说:
  「我只是在减少你万一被逮到时,被毫不留情地杀死的可能性而已。虽说我也不清楚『阿法罗家的熟人』这个身分对他们来讲有多大价值。」
  「原来是这个意思!好厉害啊,麦沙!你该不会是天才吧?」
  「劝你最好别轻易用天才称赞别人,会被误会在嘲讽人啊。其实我更希望你别去插手管这档予事,但反正再怎么阻止,你也不会听。」
  「当然!啊,如果阻止我能让你大笑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咦?」
  艾尔摩说到一半停住,发现朝向港口而去的使节团有所异状。
  与刚才的两人相同,有人挡住他们的去路,正在交谈当中。
  若只是如此,并没有特别值得在意的部分——
  「那是……」
  「嗯?你怎么了?艾尔摩?艾尔摩!」
  麦沙想拍有着奇妙反应的艾尔摩肩膀,但他的手空虚地挥空了。
  不顾麦沙的制止,艾尔摩一鼓作气跑出去。
  不是追在使节团的背后,而是绕进巷子的旁道——反而先绕到他们的前方去了。

  §

  「传言确实收到。详细的情况,之后再问你吧。」
  「……今后就请您多多指教了。」
  表情冷漠地向卡菈行礼的,是个打扮无异于一般市民的女性。
  年龄约只有二十岁前后,虽然很有礼貌,却显得有些阴沉。
  「……你似乎不太高兴,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的,我对这座城市有种复杂的回忆……呀啊!」
  女孩脸上带着阴霾回答,眼睛突然被从背后伸出的两只手的手心给遮住。
  「猜猜我是谁——!」

  下个瞬间——提出这个问题的艾尔摩的肋骨遭到肘击,同时发出大笑与呻吟滚倒在地。
  「啊哈哈!呃……哈哈!好强烈的回答啊!手肘在英语里念作『elbow』,这是当成跟我名字谐音的回答吗?虽然有点不大一样,但你能因此欢笑的话,我愿意改名喔!呃哇……痛痛痛痛痛痛……」
  另一方面,使出肘击的女孩原本的阴暗表情不知到哪了,一看到那名男子的瞬间,眼神发亮地呼唤对方的名字:
  「艾尔摩……?艾尔摩!」
  在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卡菈,与追来现场赶到的麦沙面前——
  艾尔摩仿佛忘记疼痛般笑着,呼唤眼前少女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妮琪……找到死亡场所了?」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说起麦沙的变化程度,就算在我眼里也显得十足异常。
  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让人怀疑那个态度全是演戏,等到周围没人时就会恢复成原本的埃尔。
  虽说这件事也无法确认。就算能偷偷观察他在独处时的情况,也很难相信他会满口粗话地自言自语。

  回归正题吧。
  是的,他们——名为卡菈的男装丽人一行人是来这座城市寻找罪人的。
  不,正确而言,是以这个作为借口来探查这里。
  采查这座被炼金术与谎言所隐蔽,具有近乎虚构性质的城市。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真相。
  因为当时的我非常忙碌。
  新戏获得极大好评,我每天都被邀请到出资者的宴会上,回到家后又鞭策因酒醉而刺痛的脑袋,思考新剧本。度过了毫无意义的每一天。
  嗯,没错。非常无意义。
  其实别管出资者的邀情也行,但比超出资,我更想受到众人赞赏,所以才会主动踏入那种场合吧。
  我赢得了赞赏。
  不仅如此,我还拥有所写作品不是只为了哗众取宠的夸耀。
  就像是将这个世界的真实,以浅显方式告诉众人的使命感吧。这点先前也说过……在达成这种使命感的同时,还能获得周围的赞赏,以及作梦也没想过的大笔金钱!
  要我放弃这种生活,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用不着奉承别人,用不着出卖自己的灵魂,还能得到世人好评。
  没什么好害怕。
  没什么好后悔。
  我靠着自己的实力,挣得了一切!

  ……我一直这么认为。
  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出卖灵魂了。
  不是自己的灵魂。
  而是他人的灵魂。说穿了,是他们的人生。
  我恣意贩卖了他人灵魂,挣得名为「赞赏」的铜板。

  自从跟炼金术扯上关系以来,我见到了世界的种种阴暗面。
  不论我自己是否期望,自从跟那名不死者相遇以后,我的世界仿佛翻转了过来。

  ……
  我想,你或许还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艘船来到时,我正在上演的戏剧内容如下。我不敢确定剧本能否留到你们那个时代,所以还是在此大略简介一下。

  那是一个关于着迷于魔法的少年,想对世界复仇的故事。
  少年的母亲被村民指为女巫,遭到迫害。
  ……因为教会很想将过去实行过的「女巫狩猎」此一野蛮行为隐蔽于黑暗之中,为了避免对方抗议,我在其他城市上演的剧本不用「女巫狩猎」这个字眼。但在洛特华伦提诺里,我直接采用了这个词汇。
  这些姑且不论,总之母亲在女巫审判中被判无罪。
  她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证明了告发她的人们才是恶魔。
  告发者是过去守护着少年,且在母亲被人带走时,纷纷主动表示同情,温柔对待少年的——几乎是全村的村民。
  被全世界背叛的少年与真正的恶魔相遇了。
  恶魔对他说:「我授予你烧尽世界的力量吧。」于是他成为真正的魔法师,对世界展开复仇,但是最后良心发现,随着恶魔一起投身于烈火之中……故事大致如上。
  魔法只是表面,实际上是指炼金术。
  ……是的。
  就是如此。
  如同「实际上」这个字眼所示,这个故事是基于事实写成。
  我听到这个故事,以自己的手法修改后,使之上演。
  不能让这么可怕的现实,随着女巫狩猎的历史一起埋葬于黑暗之中。
  于是,我写下了。
  基于正义感。
  基于使命感。
  告诉我这个事的人也哭着拜托我「务必将这个真实传达到世上」。
  ……对我说这个故事的人……是勒布罗。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故事?
  答案很简单。
  因为他当时就待在那个实行女巫狩猎的村子里。
  只不过,他不是那里的居民。
  ……而是那群实行女巫狩猎,连是否为教会正式指派也不晓得的「异端审判官」们。
  该集团领袖的独生子——就是勒布罗。
  他哭着告诉我这个故事。
  说是为了偿还父亲等人犯下的罪恶。
  虽然想要忘怀这个过去,但他仍旧无法原谅当时年幼无力的自己。
  原本想把这个故事带进坟墓,但见到对事件浑然不知遗恬不知耻地活着的人们,总觉得难以忍受。
  但是,倘若由他的口中说出,恐怕没人理睬吧。
  他之所以成为炼金术师,也是想用理论证明女巫狩猎行为之异常。

  于是,我写下这篇故事。
  我实在无法不写。
  谁能责备我?
  究竟有谁能责备我呢?
  我就只是不知道,如此罢了。
  我不知道。我……我……我真的一无所知。

  关于那名被世界背叛,母亲被杀害的少年仍然活着的事——
  而且,竟然还住在洛特华伦提诺市内的事!】

  §

  一周后 洛特华伦提诺 剧场前

  「嗯……真期待呢,修伊同学。」
  「是啦,虽然我不知道戏剧内容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总之评价非常高喔!用便宜价格将门票卖给我的是我们面包店的常客,他是这家剧场的工作人员……据说是能让人省思人与人之间的爱与羁绊的内容!」
  「这主题听起来好陈腐啊。」
  修伊苦笑,看着身旁诉说这些事的莫妮卡。
  这一个礼拜来,她似乎恢复成平时的她了。
  虽讶异于自己竟然如此在意莫妮卡的事,但现在似乎能坦诚面对这种感情。
  一个礼拜间,修伊一直受到以艾尔摩为首的同学们挖苦,如今这种挖苦甚至听来很舒服。
  ——……啊啊,有多久没有感觉过了?
  ——如此安稳的心情。
  如果一起看戏,能让莫妮卡的心完全恢复原状就好了。
  修伊很难得地认真思考这件事。
  ——唉,看来我也被艾尔摩那笨蛋传染了。
  叹气归叹气,修伊倒是不觉得不愉快,纯粹只期望着莫妮卡的心能恢复。

  殊不知接下来要看的戏剧,将会打垮他自己的心。
  毫不知情的修伊踏入了剧场之中——静静等候戏剧开始。

  于是——舞台布幕静静升起。
  同时,阴影也悄悄降临在洛特华伦提诺上。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真是纯情啊。」

  1709年 晚秋

  洛特华伦提诺 剧场前

  「真厉害,尚的戏剧盛况空前呢。」
  秋风瑟瑟当中,忍受着寒冷,在剧场前排队的人潮。
  看着漫长的队列,勒布罗对站在身旁的男子献上赞美。
  「不……这次的戏剧算不上我的创作啊。」
  「跟这没有关系。您的热情描绘出真实,震撼了人心。」
  对于谦虚回应的尚,勒布罗感慨很深地仰头向天。
  「我不认为这样就能赎清我的罪,我只期望……能为那名悲惨少年及因女巫狩猎而苦的人们的心灵,多少带来一点救赎就好了。」
  「但是作为代价,可能会被教会盯上呢。」
  「您不也是抱着觉悟才让这场戏曲诞生的吗?这是值得夸耀的事。真的……这份感谢,实在难以用书语形容啊。」
  「别这么说,这不是事实。是金钱啊,我只是为了赚大钱才写。」
  尚嘴里客套地这么说:心中却充满了达成使命的满足感。
  戏剧广获好评,下篇戏曲也决定率先于洛特华伦提诺剧场中上演。剧本已接近完稿状态,只剩创作最后的结局。
  只有最后的部分——必须交由自己的想像处理。

  尚皮耶•阿卡多。
  不只上演中的剧本——连现在执笔中的戏曲,他也是基于某个「事实」撰写而成。
  但最后的创作部分迟迟未能动笔,并不是因为他想不出内容。
  尚的心中涌现的一抹不安,延宕了戏曲的完成。
  「我说,勒布罗啊……」
  「什么事?」
  「关于现在执笔的新作……真的可以在这座城市里上演吗?」
  「……」
  勒布罗没有回应,尚吞吞吐吐地慢慢说起:
  「呃,不……虽然这么说也……怪怪的……假如我被本地的色鬼领主盯上也就算了,反正他不敢贸然对我不利……但把这件事公诸于世,不会害你的立场变得很为难吗……?」
  「放心吧。得知我知道『那件事实』的人……除了您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就连我们工房的出资者也不知道。若办得到,我也想将这件事带进棺材里……但不能再让不安的阴影降临于这座城市了。」
  俨然作为下一出新戏基础的「事实」,也是由勒布罗所提供——他的脸上布满阴霾,仿佛诉说这件事对他而言也是痛苦的选择一般。
  「况且……假如那个事件的关系人……不,罪人仍然还在这座城市里的话……我希望他自己能出面自首,洗清自己的罪恶。」
  「但是我……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罪人能『永远逃下去』呢。」
  「如果您如此希望,那也可以啊。新作若获得好评而广为流传,罪人却仍拒绝接受审判的话……应该就能促成对方逃亡吧。」
  「真的吗?」
  尚的表情依然凝重,勒布罗则在嘴角挂起柔和微笑,点点头说:
  「是的,您的才华就是将您的话语传达给他人知道啊。诗人的话语能成为武器,也能成为毒药。您的话语确实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看着这群在剧场前排队的人们,他们充满期待的容貌,我深信不疑。
  听着勒布罗的话,尚再次将眼睛朝向剧场前的队列。

  ——传达给他人吗?
  ——其实,我只为了我自己而写啊。
  ——我……真是无可救药的伪善者。

  心中咕哝着这些话,但是——脸上却挂着微笑。
  仿佛想以嘲笑自己是伪善者,来作为对抗后悔的赎罪券一般。

  §

  1709年 年末

  洛特华伦提诺 丘陵地带

  由海岸袭来的冷风飕飕,令枯褐色的丘陵草原寂寞地摇动。
  站在山丘上的艾尔摩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笑着回头。
  「嗨,你来得真晚啊,妮琪。」
  「是你太早到了吧。」
  女子叹口气这么说。「是吗?」艾尔摩腼腆地笑了。
  虽是适龄男女,两人之间并没有一对恋人在景色优美的地方欣赏黄昏……之类的气氛。妮琪表情冷漠地对艾尔摩说:
  「莫妮卡跟修伊还没回图书馆吗?」
  「嗯。」
  「……真是的,已经过好几个月了吧?」
  「嗯。」
  艾尔摩回答得很简洁,笑容之中却也隐含些许寂寞神色。

  艾尔摩与妮琪是几年前透过某事件认识的朋友。
  妮琪曾离开这座城市,因为某种机缘又回到这里。她现在在某座炼金术师使用的「图书馆」里为他们帮佣。这些炼金术师原本住住其他城市,于半年前移住到这个地方。
  然后——在艾尔摩与她重逢的一周后,像是交替似的,另一对男女从城市的表面舞台上消失了。
  修伊与莫妮卡。
  两人去剧场的那天,受到艾尔摩跟图书馆同学的盛大挖苦。

  但从隔天起,那两人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图书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担心地说:「会不会被卷入了什么麻烦?」也有人窃窃私语说:「他们一定是私奔了。」反应不一。但是,当超过一个月仍没有消息时,那两人的存在逐渐在同学们的记忆中变得淡薄——又经过好几个月的现在,已几乎没有人提起他们的事了。
  「果然还是会担心吗?」
  对于艾尔摩的话,妮琪轻轻点头。
  「虽然和那两人没什么机会说话……但我也被他们帮过……况且……」
  「况且?」
  「我也是『面具工匠的一部分』啊。」

  妮琪原本应该死于这座城市。
  不是自我了断,就是被其他人夺走生命。她的人生被给予的,就只有这两种选择。
  但因为两度与「面具工匠」的相遇,被卷入了他人的命运之中,因而获得「选择」。
  最后,她以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死亡场所」的名义,离开了这座城市。
  「和你重逢也过了一个月。怎么样?找到能笑着死去的地方了吗?」
  「我也不知道。」
  听见艾尔摩的话,妮琪想起过去。
  离开这座城市后,搭顺风马车往附近城市的妮琪,本来决定走到再也走不动,倒毙在路上为止。
  但她不知不觉在运货马车上睡着,醒来时——马车抵达某间炼金术师工房。
  得知改变了洛特华伦提诺市或妮琪的人生的「药品」原型,就是在那间工房里诞生的这件事,是在那之后不久——但对她而言这件事早已过去,何况也不是他们直接犯下的罪。在与艾尔摩等人相遇后,妮琪的心灵仿佛获得救赎:心中涌不起恨意,于是就这样默默离开那间工房。
  但此时,有人慰留了她——
  是住在这间工房的炼金术师学徒,一名叫作菲尔梅特的男人。
  ——「你在寻找死亡场所?死亡场所并不是特地寻找,而是作为不断活下去的结果,最后自然抵达的地方。那时能不能微笑死去,得看那之前的人生态度。」
  不可思议的男人。
  明明没打算提起,却自然而然将自己的事说出口。男子给了她奇妙的安心感,妮琪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心情一五一十道出。
  菲尔梅特对她温柔微笑。
  ——「前些日子,老师在意外中过世了。只剩察斯被孤伶伶遗留下来,真教人不忍心啊。幸亏这间工房的储蓄还很充分,你愿意当这孩子的姐姐吗?当然,我很清楚这并不是能用钱拜托的事情。但是……我想,只有眼神接纳了死亡的你,才是最适合陪伴察斯的人。」

  「菲尔梅特先生和贝格先生都是非常好的人。让我想主动留在这间工房工作。」
  「这样啊。所以才会干起类似密探的工作吗?」
  「老实说,我对当密探实在提不起劲……但没办法。」
  她现在一边帮佣,一边担任联系德孟特尔家与工房的使者。
  据说菲尔梅特他们的工房由好几个贵族家族出资,在这座城市里主要是以阿法罗家为后台,但若从整个欧洲的尺度来看,德孟特尔家可说是最大的出资者。
  「菲尔梅特先生似乎在调查洛特华伦提诺市的古怪之处,并向德孟特尔家汇报。他有时也会叫我送文件过去。但我认得的字不多,看不懂上头写了什么。」
  这名年幼时期连学习写字也不被允许的少女略为眯细了眼,继续说:
  「总之站在我的立场,我也很欢迎有人把这座城市的异常性质传达给外地知道……只不过,我终究还是不怎么想跟这座城市扯上关系……所以才很提不起劲呀。」
  「原来如此……」
  「啊,但请别误会喔。跟你谈话很愉快,而且我也知道这座城市有像埃斯佩兰萨大人那样的好人。」
  看到艾尔摩一脸抱歉似的低头,妮琪赶忙笑着如此说——下个瞬间,笑容又染上寂寞色彩,有如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真是的……莫妮卡和修伊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接着,她朝向艾尔摩——

  「这只是我的猜测……艾尔摩其实『知道』他们两人在哪里吧?」

  直率地提出疑问。
  对此,艾尔摩也同样直率地回答:
  「嗯,我『当然知道』啊。」
  妮琪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摇头叹气。
  「但是,不能对别人说他们在哪里……对吧?」
  「嗯,我跟他们约好了。」

  「虽然我也觉得他们不该继续窝着,但差不多该让身与心活动起来了。」

  §

  同日 夜晚 市内某处

  「之后又发生了那件事——于是我对妮琪说『要多笑一点』,结果她到最后还是没笑。我的修行还不够啊。」
  「那是靠修行就能解决的吗?」
  在烛光昏暗的室内,有两名男子的声音回荡。
  其中一名是艾尔摩,他脸上浮现平时的笑容;与之相对地,另一名男子——修伊的表情则彻底漠然。
  如果是以前的他,刚刚这句话应该是交杂着苦笑说出的。但他现在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和在他手上耍弄的面具别无二致。
  对于这样的他,艾尔摩以与过去分毫没变的态度,闲聊似的提出问题:
  「所以说,你还不打算跟莫妮莫妮见面吗?」
  「……嗯。」
  「只不过,由你依然以『面具工匠』身分在幕后操控市民看来,你的心似乎还没完全坏掉,真是太好了。」
  艾尔摩轻松说道,修伊则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干脆坏了还比较轻松啊。」

  §

  几个月前,他看了一出舞台剧。
  是莫妮卡邀他一起去看的某剧团的戏剧。
  那是本市的诗人尚皮耶•阿卡多所写的戏曲——但修伊跟莫妮卡「早就知道」内容了。
  只是他们发现「自己早知道戏剧内容」,却是在布幕从舞台上掀起之后。
  对于修伊而言,那是直接的过往记忆。
  对于莫妮卡而言,那是从修伊口中听来的昔日秘密。
  戏剧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修伊就察觉这出戏是以自己的过去为蓝本——莫妮卡也几乎同时发现这件事。她从中途开始不停发抖,不时将视线朝向修伊。
  然而,相对地,修伊却彻底保持沉默。
  彻底不让感情表现在脸上,也彻底不看莫妮卡。
  他就只是不断瞪视着在舞台上重现的自己的「过去」。

  等戏剧结束后,修伊什么也没说。
  也不想看莫妮卡的脸。
  从背后传来「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修伊……同学……」的声音,听来仿佛快哭出来了。说不定真的哭了吧。
  但修伊直到最后都没有回头,所以也无从得知答案。
  结果,修伊什么话也不说,从她面前离去了——

  翌日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图书馆。
  同时,莫妮卡也同样——在城市之中消失了。

  §

  「如果坏掉能让你打从心底欢笑的话,我也会帮忙你喔。唉,总之……假使莫妮莫妮有意跟你见面,或许也老早就来这里了。所以说,你跟莫妮莫妮彼此都没有勇气见对方吧?」
  「……」
  「但是,你们也不是再也不想看到对方吧?」
  艾尔摩悠然说道,修伊静静地闭着嘴。
  修伊躲在「面具工匠」的某间工房里。这个场所并不是他独有的秘密,享有共同秘密的艾尔摩跟莫妮卡也知道这个地方。
  事实上,艾尔摩在修伊消失后,立刻找上此地——
  「修伊其实也希望她来吧?」
  艾尔摩从桌子上拾起一枚金币,「叮」地一声弹到半空中,继续说:
  「我啊,也去看了那出戏了。三天前,恰好是那出戏即将下档的日子——我拜托斯佩兰帮忙,在最后关头拿到了门票。听说从昨天起就开始上演新戏了。」
  「……是吗。」
  「虽然达顿校长没跟我仔细说明,但我一看就发现,那出戏是以你的过去作为蓝本吧?」
  「……嗯,我没对你说过。这个就连达顿也不知道的事……只对莫妮卡说过的事,全被完整公开上演了。」
  淡淡地,像个机关人偶一样,不断喃喃诉说的修伊。
  艾尔摩弹起金币又接住,弹起又接住,不停反复。突然间,他将金币放到桌上,对彻底面无表情的朋友问:
  「所以你在怀疑莫妮卡罗?你认为或许是她把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大嘴巴地跟剧本家说了。接着又为了炫耀这件事,故意带你去看那出戏?」
  「……」
  修伊的脸上闪烁出些许神情。
  像是在拼命压抑着由心底涌起的情感。
  面对这样的修伊,艾尔摩依然笑着继续说:
  「相信你自己也隐约发现,这个推测从逻辑上并说不通吧?如果早就知道戏剧内容,莫妮卡不可能带你去……不,或许可以假定她为了让你摆脱过去的伤痛,才用这种计策,但这不合乎莫妮莫妮的个性。换作是我,倒还有可能做出来。」
  艾尔摩语带轻松地说,修伊仍贯彻沉默。
  但是,艾尔摩无视于这种气氛,脸上依然浮现笑容。
  「况且,她包含你厌恶世界的性格也一并喜欢啊。只不过这些道理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问题只在于你是否信任莫妮卡,康帕奈拉这点之上。」
  「……信任?」
  「我想问的是,你是否相信『莫妮卡没有背叛你』这件事?。」
  面对这个问题,修伊不点头也不摇头。
  仅以静默的视线盯着艾尔摩,侃侃诉说:
  「我已经再也不想被人背叛了。你看了戏剧应该知道吧?那些对我很温柔的村民,包括那个年轻女人都把我母亲当成女巫告发了。戏里虽没有描写得那么详细……在那之前,我一直信任着他人,尤其是对那个年轻女人,我更是抱着近乎恋爱的情感。」
  「你想说,你再也不愿碰上喜欢上别人,却又遭到背叛的事了?」
  「……因为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啊。与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相信,还过得比较安稳吧。」
  「想毁灭世界的家伙居然说出『想过得安稳』这类不合个性的事呢——这么说来,你对我应该也完全不信任罗?」
  「你啊,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了。在这世上,我最不信任的人就是你。」
  「咦咦——?」
  「因为你不管跟我做过什么约定,不管共享什么秘密,不管拥有何种利害关系……只要是『为了让某人欢笑,就算得背叛我,就算得成为卑劣的家伙,你也完全不会在乎』,不是吗?」
  面对艾尔摩的挑衅,修伊也以试探对方的口吻回应。
  艾尔摩短短思考了几秒钟,如同修伊的猜想,毫不踌躇地点点头。
  「嗯!的确如此耶!真的不行!像我这种家伙绝对不能信!要当心一点!」
  艾尔摩一副真心担忧对方的模样,修伊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所以我才对你没什么戒心吧。」
  「对莫妮卡就没办法同样不带戒心吗?」
  「她不像你是个特级的怪胎啊。」
  对于试图将话题转回莫妮卡的艾尔摩,差点浮现的感情又迅速地从修伊脸上消逝。
  「那我改变问题好了。稍微,只稍微改变一下问题就好。」
  「……」
  「好,我下个问题是『你想要信任莫妮卡吗?』念起来真拗口呢。」
  艾尔摩停顿了一会儿,对着又要将心灵封闭起来的修伊,以彻底平常的语调接着说:
  「虽说,其实你是否信任莫妮卡,或者是否想要信任莫妮卡之类的事,一点也不重要……」
  艾尔摩像个想到恶作剧点子的小孩,露出狡黠的笑容。
  他轻轻点头,提出了一个最直接触及朋友核心——
  同时也是最不合现场气氛的问题。

  「你是否爱着莫妮卡?」

  §

  几小时后 波罗尼尔府邸 执务室

  「嗨,斯佩兰,我来玩了。」
  「滚回去吧,我没有时间浪费在男人身上。」
  埃斯佩兰萨皱起眉头回答,边整理桌上的书籍,抬头望了一眼艾尔摩的脸。
  「……虽然我想这么说……但你不是来见我的吧?」
  「不愧是斯佩兰!理解力真强,帮大忙了!」
  对于这名贵族旧识,艾尔摩淡然述说来意。
  「……『我想跟莫妮卡见面』,现在方便吗?」
  「……嗯,她已经冷静下来了。」
  伯爵喃喃说道,以视线对站在房间角落的管家示意。
  管家向艾尔摩恭敬行了个礼,先踏上走廊,准备带他到某个房间。
  艾尔摩自然跟上他背后,背后传来埃斯佩兰萨的声音。
  「虽然我讨厌对男人拜托,但这件事也不适合以贵族的权力命令,所以还是拜托吧。」

  「莫妮卡……我的妹妹就拜托你了。」

  平时绝不表露的,富含情感的声音。
  艾尔摩虽在意起发出这种声音时的埃斯佩兰萨会有何种表情,但他没有回头,就只以言语回应背后的他:
  「你搞错托付的对象了,斯佩兰。」

  「这种事,应该托付给满脸通红地说出,『我也希望自己能爱她』如此装模作样台词的家伙才对啊。」

  §

  几分钟后 波罗尼尔府邸 某处

  恰好是执务室的正对面,相当于置物间的房间。
  房间深处的密门背后,有间悄然存在的寝室。
  在这个质朴但整理得很干净的空间角落——一名女子发出声音:
  「啊啊……你来看我了吗……艾尔摩。」
  像是要把整个身体包起来般用毛毯裹住身体,莫妮卡从缝隙当中露出削瘦脸庞。
  边在手中玩弄「面具工匠」的面具,对着艾尔摩露出憔悴的笑容。
  光看就让人心痛的笑脸。就连一般人也能一眼看出这个人不是精神上有病,就是近乎有病的程度——是虚弱而病态的微笑。
  但是艾尔摩一点也不犹豫。
  他以开朗无比的笑容回应莫妮卡,并轻浮至极地对她挥手。
  「嗨,我来玩了,莫妮莫妮。」
  莫妮卡•康帕奈拉是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的妹妹。
  表面上她只是个炼金术师学徒。知道这个事实的,整座城市当中只有都市警察高层与极少数的贵族。
  因为她是平民小妾生下的异母妹妹,埃斯佩兰萨并不希望让她的存在曝光。尊重领主大人的意志,贵族们也刻意不提起这件事。
  虽说,这并不是出自对她的立场的同情或对埃斯佩兰萨的关怀。对于大半的人们而言,莫妮卡这名少女只是毫不重要的存在罢了。
  艾尔摩也是知道内情的其中一人。对他而言,莫妮卡的血缘关系在另一层意义下一样无关紧要——身为「面具工匠」成员,以及在同一个私塾上课的同学。艾尔摩对莫妮卡很自然地表现出关爱之情。
  也因此,当莫妮卡失去踪影,再也没回寄宿家庭时,艾尔摩立刻确信她会回到这间宅邸。
  只不过,莫妮卡的心情一直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从她不再回图书馆以来,至今也顶多跟艾尔摩会面过五次。

  「来这里前,我去见修伊了。」
  从不看场合的男人轻易将能撼动莫妮卡心情的名字说出口。
  「……!」
  莫妮卡脸色大变,立刻将手上的面具戴在脸上。一边将表情完全隐藏起来,勉强消去了情感后,她对艾尔摩说:
  「……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换成「面具工匠」语气的莫妮卡,艾尔摩大大地点了个头。
  「待会要不要『跟他见个面』?」
  「……。……?……!」
  「反正你也早就想到修伊躲在哪里吧?」
  「你……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虽然仍是面具工匠的语气,但声音之中含着怒气。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修伊……同学……!」
  「混在一起了混在一起了,你的语气混在一起罗。」
  「住口!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莫妮卡由面具背后瞪视哈哈大笑的青年,但艾尔摩立刻摇头否定。
  「当然不是。我不是来嘲笑你,而是来让你欢笑的。」
  「……又在说这种话。」
  从面具背后传出的声音并不是苦笑,也不是嘲弄——就只是带有寂寞的声色。
  「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你……真心想逗这副面具底下的女性脸庞发笑吗?这个女人的笑脸对你有什么意义?你爱上她了吗?想拥她入怀?你早知道了吧,莫妮卡,康帕奈拉的心只向着唯一一人!被那男人所拒绝,失去了梦想……化为只知道呼吸的废人,这样的笑脸究竟还有什么价值?」
  自虐的声音。
  莫妮卡透过面具,发出怎么听都是在嘲讽自己的话语。
  「面具工匠」并非莫妮卡的另一人格,就只是她所拥有的「本性」之一罢了。
  因此,这些话语出自莫妮卡之口。对她而言,这不过是自伤行为。
  在这狂乱的嘶喊前——笑容中毒者不顾气氛地说出忠于自己欲望的话语。
  「只要是笑容,对我就充分有价值了。」
  「……」
  「说老实话,不论是不世出的连续杀人魔、某某帝国的王者,或是奴隶、三秒后就要死去的人、圣人,管他是神还是恶魔,对我而言笑容都是平等的。只要不是假笑就好。」
  「……你真是个任性的男人。」
  似乎感到错愕,面具怪人摇摇头。
  若将裹在身上的毛毯看作披风,完全就像连续杀人魔「面具工匠」重出江湖。然而,从怪人身上已感觉不到杀人魔的悚然气氛,隔着面具只透出寂寞声色。
  「但是……你或许不知道,莫妮卡•康帕奈拉……没有获得幸福的资格。她甚至连展露笑容的权利也没有。」
  「这可很难说喔。」
  艾尔摩走向莫妮卡,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她的面具。
  「啊啊?啊……啊啊……住…住手,还给我……啊……」
  莫妮卡突然变得泪眼汪汪,抽抽搭搭地啜泣了起来。艾尔摩在她的面前戴上面具说:
  「笑的权利不论男女老幼、恶人善人,人人平等。就算是死刑犯被砍头的瞬间,只要觉得很幸福,没有人有权利阻止他笑。」
  「……这种话只是狗屁道理。换成是我,若夺走我重要之人性命的家伙能够含笑而死,那我绝对无法容许。」
  「是的,没有必要容许。但是不管你是否容许,都无法阻止那个死刑犯的笑。除非硬是用手按住他的嘴。虽说除此之外,要使人失去笑容只剩赋予他绝望而已吧。但我不会那么做。」
  「果然……艾尔摩很奇怪啊。一点也不寻常。」
  莫妮卡的语气有如责备,脸上却浮现了少许苦笑。
  「觉得奇怪就笑吧。来,笑啊笑啊。」
  艾尔摩用双手的食指往自己的嘴唇两边拉,更进一步强调笑容,但还是无法消除莫妮卡笑容背后的寂寞神色。
  在微妙气氛中又过了几秒,艾尔摩放弃似的叹气。
  「……算了,你不想见修伊就罢了。但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咦?」
  「写剧本的人叫作尚皮耶•阿卡多对吧?」

  「如果我说我要了点计谋,今晚把那个剧作家约出来的话,你有兴趣吗?」

  §

  一个小时后 市内某处 废屋

  ——艾尔摩说骗他出来了……
  ——那个诗人真的会来这里吗?
  位于郊区的老旧废屋。
  四周被森林包围,感觉不到人迹。
  据说这里原本是贵族的别墅,该名贵族在几十年前没落,现在没人修整这里,很有孩提时代抱着试胆心情来探险的风格。
  好几次提起要将这里当作「面具工匠」的据点,但因为算不上多隐密,最后还是被否决了。
  现在莫妮卡换上「面具工匠」的装扮,手上握着惯用的锥形短剑。
  不知道那个诗人究竟是有何打算才写下那篇戏曲,但总之必须先确认他对修伊是否有敌意。
  ——假如他是修伊的敌人……
  更用力地握住锥形短剑剑柄,藏在面具背后的莫妮卡下定决心。

  不久,隔着面具看见的景象有所动静。
  身上套着连头部也整个包住的外套,一道人影进入废屋之中。
  光源只有从窗口洒下的月光,对方的行动仍看得一清二楚。
  人影似乎在警戒着什么,慎重地观察附近。
  对于这样的人影——莫妮卡由高高在上的位置俯视。
  站在锁链已生锈了一半的水晶灯上,没有造成巨大铁块吱嘎作响,莫妮卡静静地隐藏气息。
  一旦稍有动作,黄铜互相摩擦演奏出的乐章,立刻会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存在吧。
  在这种极限状态的紧张感持续中,莫妮卡的脑内却非常冷静。
  ——艾尔摩在哪里?
  ——艾尔摩说他会带人来……
  ——该不会,被对方除掉了吧……?
  一边推测着最糟糕的事态,莫妮卡决定使出强硬手段。
  她蹬着水晶灯跳起,降落在大厅的楼梯扶手上。
  当然,大厅天花板即刻传来激烈的锁链摩擦声。在黑暗中,对声音变得更敏感的人影反射性将视线朝向该处。
  趁着这一瞬间的破绽,莫妮卡从楼梯跳向人影,以挟持背后的形式将短剑的尖端抵住喉咙。
  「别动。」
  压低嗓音,将刀子贴在对方的喉头——
  铿。刀尖碰到了某种东西。
  ——?
  ——面具……?
  莫妮卡的脑中闪过疑问,与此几乎完全同时,人影也发出声音。
  「你是……莫妮卡吗?」
  接着——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她立刻陷入混乱之中。
  ——!
  若问为何,因为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
  慌忙从人影身旁离开,保持距离后,重新以视线打量对方。
  从大厅窗户洒下的月光,柔和地映照着那道人影。
  戴上木制面具的人影是莫妮卡也很熟悉的模样——「自己以外的」另一名「面具工匠」的模样。
  「修……修……修伊……同学?」
  「……莫妮卡为什么会在这里?」
  从彼此的面具背后,同时发出与没戴面具时相同的声音。
  莫妮卡当场膝盖触地,跪坐了下来。修伊表情淡然地问:
  「……难道艾尔摩那个笨蛋对你说『要带那个剧作家来』吗?」
  「咦……」
  莫妮卡依然搞不清楚状况,只能猛点头。假如是平时冷静的「面具工匠」的她,想必早就理解状况了——但现在的她见到久违好几个月的修伊,面具内外侧的性格被搅成一团乱。
  另一方面,修伊从面具背后吐出无比深沉的叹气,半放弃似的嘟哝:
  「被摆了一道……不对,我其实有一半早就猜到了。」
  「什么……意思?」
  对于硬挤出随时会碎裂般的声音的莫妮卡,修伊淡淡回答:
  「被艾尔摩那家伙设计了啊,我跟你都是。」

  「对那家伙而言,被我们叫作大骗子,根本不痛不痒。」

  §

  同时刻 洛特华伦提诺市内

  「被这种手法骗到,那两人真是纯情啊。」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发光的提灯轻快地在道路上弹跳。
  踏着轻巧脚步在巷子里行走,艾尔摩愉快地笑着仰头看天。
  「希望他们将来别被坏人欺骗就好了。」
  接着,他的脚步以某个地方为目标。
  仿佛要对自己的谎言负起责任般,独自一人——

  朝向市内唯一的诗人尚皮耶•阿卡多的家前进。

  §

  废屋

  「……」
  「……」
  修伊与莫妮卡。宛如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支配了两人之间。
  水晶灯的吱嘎声仍持续响着,向两人证明了「时间尚未停止」。
  莫妮卡并非故意保持沉默。
  而是想说的事堆积如山。
  想解释的事也堆积如山。
  ——不是我,我没有对任何人泄漏修伊同学的秘密!
  ——求求你……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但是她连出声也办不到。
  也不晓得自己是否有资格出声。
  虽然这几个月来,她仅偶尔与艾尔摩、哥哥,以及送餐点来的女仆进行简短对话,但她并没有因此忘了怎么开口。单纯只是胸中涌起的压力镇住她的心灵跟舌根,把她推向沉默的深渊。
  ——不,就算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求求你别讨厌我!
  ——可是,可是……
  接下来的部分,连在心中都为之语塞。
  自己究竟对修伊期望着什么?想爱他吗?想被爱吗?只要他陪在自己身边就好?还是,容许犯了罪的她能继续活在世上?
  在修伊面前的她,连自己期望着什么也不晓得了。
  短短几分钟前,莫妮卡一心只期望着能跟修伊相会,不断地、不断地期望着这件事,现在却好似忘了一般。
  ——我……对修伊同学期望着什么?

  与这样的莫妮卡相对照,修伊的沉默则极端冷静。
  ——果然是这么回事吧。
  他隐约感觉到艾尔摩似乎在策划着什么。
  也知道多半是跟莫妮卡有关的鸡婆计划。
  他虽怀疑艾尔摩所言,结果还是言听计从地走到这间废屋。
  ——我……或许有一半抱着期待吧。
  ——期待能在这里见到莫妮卡。
  一边分析自己藏在面具底下的心情,修伊在这个瞬间思考。
  在这个当下、这个场合之中,在脑中思考起过去几个月故意不去思考的事。
  ——而我又是怎么想的?
  ——我……「想见莫妮卡吗」?

  两人共通的是——这几个月间,彼此几乎暂停思考对方的一切。
  只有听到艾尔摩偶尔提起,才让他们重新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在这以外的时间,莫妮卡就只是沉浸在关于修伊的回忆里,修伊也尽可能不去思考莫妮卡。彼此都让心灵沉滞下来。
  但在这个瞬间,枷锁解开了。
  不知不觉堆积在心灵深处的东西满了出来。
  充斥两人之间的只有沉默。
  身体也完全失去了动作。
  但由面具孔中露出的眼睛凝视着彼此——盘据两人心中的,却是与宁静截然不同,有如台风般的情感漩涡。

  仿佛想把这丧失的数个月,在这短短几秒内全部取回一样。

  §

  洛特华伦提诺市 某处

  「呃……据麦沙所言,这里就是那个诗人的家……应该没错吧?」
  一边自言自语,艾尔摩在房子前抬头仰望。
  外表看来是栋十分牢固的建筑物,跟周围房子没什么特别不同处,难以联想到是艺术家的住宅。
  现在时间已接近午夜,是贸然造访很不合常识的时间带。视情况,对方说不定会去通报都市警察。因此,就算向来不看场合的艾尔摩也不敢随便闯入。
  麦沙曾说:「既然如此,我帮你介绍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尚有兴趣,但他最近很忙,我想你应该不太有机会见到他。」但如果要靠麦沙的话,就会让他也得知修伊的过去了。
  艾尔摩随口找些话婉拒之后,单独来到诗人家面前,却没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
  ——嗯……该怎么办,要潜入吗?
  ——但是我能跟莫妮卡一样顺利潜入吗?
  ——总之,先带着面具工匠的衣服再说。
  边思考着某种意义下,比正式登门拜访更添人麻烦的办法,艾尔摩在门前停下脚步。
  此时,远方却有脚步声传入他的耳里。
  「咦?大半夜的,居然有人散步?」
  明明他自己也半斤八两,艾尔摩对于出现在半夜的脚步声感到兴趣。
  脚步声逐渐靠近,艾尔摩不特别躲藏。从旁看来,他只像个停在路上思考事情的青年,应该不至于觉得他是可疑人物而报警将他抓走吧。
  他如此判断。然而,命运的齿轮却扭曲地旋转起来。
  脚步声的主人是他也认识的人物。
  「你是……」
  「啊,卡菈小姐!你好你好!」
  面对提着提灯,穿着正式服装出现的德孟特尔家的「使者」,艾尔摩以像是多年好友的语气打招呼。
  她在这几个月间,一直驻留在这座城市。
  船有时也会出航,但包括卡菈,大部分的「使者」们都常驻在城市里。反而是每当船返航,又为城市带来更多别上沙漏徽章的人们。
  但在几个月过后,市民们逐渐对此异常状况不再紧张,「习惯了」成为令他们放心的最佳理由。目前虽是轻松突破百人的「使者」滞留于城市里的状况,但或许由于领导者卡菈刚正不阿的性格,说使节团已被当成市民一般对待也不夸张。
  另一方面,他们声称的「寻找罪人」行动却又迟迟没有成果。
  释放出这种恐怖存在感的使节团领袖,带着叹气开口:
  「……现在是半夜,请你说话更小声一点。」
  她左手拿着提灯,为了随时能拔出武器,右手则空无一物。
  这身近乎男装的打扮不意外地成了街头巷尾的议论话题,卡菈半夜单独巡逻时也遭遇过不少次袭击。
  虽说,那只是最初一个月的事。
  偷袭者全部遭到反击,当中也有人失去了整个手掌或男性重要部分。
  随着这种事态不断上演,市内的男性看到她无不战栗。现在胆敢对她出手的,只剩下搞不清楚状况,初来乍到的外地船员而已。
  为了应付这类「新来的无礼者」,卡菈现在走在街上也从不松懈。
  「哎呀,能碰上熟人真是太好了!果然晚上独自上街让人很不安啊。但现在不必担心了!我虽然不擅长打架,瞥聊天对象倒是没盟,你可以放心笑了,」
  「你在说什么?喝醉了吗?」
  面对不知为何得意地抬头挺胸的艾尔摩,卡菈歪着头低语。
  她跟艾尔摩在路上碰过好几次,也赶跑过好几次想潜入船内的他。对卡菈而言,至今仍无法清楚掌握这名青年的性格。由于他和阿法罗家及第三图书馆关系密切,对他基本上很客气,但他到底是有害或无害也不知道。卡菈对这名青年抱着「像水母一样的家伙」的印象。
  「你在这里做什么?找这户人家有事吗?」
  「呃,说有事也的确有事,但时间太晚了,我正迷惘要改天再来还是干脆偷偷潜入。」
  「……潜入?」
  由于他讲得太堂而皇之,卡菈歪着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她想要重新质问对方目的时——
  比她开口更早了一瞬,诗人家的门打开了。

  「你们找我有事吗?」
  被大门口的讲话声所吸引,开门探出头来的是——
  年轻的「诗人」尚皮耶•阿卡多本人。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那就是我和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的相遇。

  过去好几次跟他擦身而过,但在我的记忆当中,面对面说话倒是第一次。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麦沙的熟人,也不知道他和莫妮卡•康帕奈拉是莫逆之交。
  至于德孟特尔家使者的来访理由,我老早料想到了,应对上没什么困难。
  果其不然,卡菈这名女性是对于我的新戏的内容,有一部分貌似以德孟特尔家为模子这件事来进行抗议。
  但包括这种反应,早在我的计算之中。
  新戏中的确有以德孟特尔家为模子的贵族登场。
  但那只是当作一种主题,没有半句台词能让人直接联想到德孟特尔家。更重要的是,内容完全是虚构。
  她接受了我的说词,虽然仍有点不满,最后还是回去了。
  一如我的计划。
  为了争取时间的计划。
  不,正确而言,那是勒布罗给我的建议。
  只不过,目前上演的戏剧,其实只是真正想写剧本的试作品。
  接下来我一点一滴地,缓慢地修改了剧本。
  只要剧名相同,以卡菈为首的德孟特尔家使节团应该不会起疑吧。就这层意义下,使节团代表一开始便看过「试作版戏剧」并来向我抗议可说是幸运。即使之后还有其他团员对戏剧起疑,只要身为领袖的她默认的话,应该就不会再深入追究了。
  极为缓慢,有如花蕾开放一般,我逐步改写戏曲内容——
  最后让名为「真实」的花朵绽放。

  ……关于这出戏剧的内容,之后再来谈论。

  回到这名叫艾尔摩的青年身上吧。他来问我关于上一档戏的事。
  他直率地问我,那出戏是否以真实故事为蓝本。
  虽然我的原本目的是要将真实传达给世人知道……但直接肯定的话,惹上教会将导致麻烦,于是我谎称那是「参考了几个故事,加油添醋改写而成的作品」。
  不对,我或许只是不想老实承认自己深受赞扬的作品,点子却是借自他人的吧。所以我才没有对他说出真话。
  听到我我笑着如此回答——艾尔摩却说:

  「你的笑容变得很假耶。」

  仅仅这么一句。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差点停住了。
  没错,我装出笑容敷衍了事。因为我打从心底笑不出来。
  仅被看穿这点,我却觉得内心所有想法都被看穿似的。
  说真话,我当时还差点考虑要杀青年灭口呢。但我实在没这个胆量。
  青年没继续追问下去,离开之际对我这么说:
  「表情别变得那么可怕嘛,微笑微笑。」
  仿佛在哄自己的小孩般,说完便离开了。

  我实在笑不出来。
  若问为何,我对自己今后要做的事……就是刚才也提过的修改剧本的事有所犹豫。我开始怀疑在剧本完成之后,我所得到的笑容依然是假笑。
  但结果我还是进行修改了。
  在上演好几天、好几十次的戏剧中,不造成演员负担的程度……一点一滴地,一点一滴地,将台词、舞台、故事本身修改了。
  为了使之更接近「真实」。

  现在想来,如果在那时就罢手该有多好。
  假如我能在被艾尔摩指出假笑的那一刻起就决定放弃的话……至少我现在就没有必要留下这篇手记,也能跟家人一同欢笑了。不是什么假笑,而是发自肺腑,打从心底涌现的笑脸。

  虽然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因为我所采取的行动的结果——已造成夺走了不只是我,还有许多人们一时的笑容。】

  §

  废屋

  究竟经过了多久?
  以实际时间看来,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不,几秒钟而已吧。
  但是,对两个「面具工匠」而言,仿佛度过了近乎永恒的亘久时刻。
  最初打破沉默的是带着木制面具的修伊。
  他静静地取下面具,让表情不多的脸庞浮现于窗口射入的月光之中。
  「……」
  看到这个,莫妮卡终于变得动弹不得了。
  因为站在她眼前的,已被证实无疑是修伊•拉弗雷特本人。莫妮卡全身抖个不停,连站着都很勉强。
  面对一步步走向这里的修伊,莫妮卡紧张得全身皮肤像是要翻转过来一样。
  必须说点什么才行。然而越是这么想,她就越不知该讲什么才好,甚至变得呼吸困难。
  手上的锥形短划早已掉在地上,混乱之中,一瞬浮现莫妮卡脑中的「自尽」一途已被阻绝。手中没剑,牙齿也抖个不停,连想咬舌也有困难。
  朝着走投无路的她,修伊对她的脸伸出手——
  缓缓将她脸上的面具剥下来。
  「啊……」
  淡淡的月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必须要……
  ——说点什么……
  莫妮卡绞尽力气,扭动嘴唇,想说至少要叫出对方的名字。
  「修……」
  但她的话语却被强制打断了。
  因为修伊缓缓伸手抱住了莫妮卡的身体。
  「……!」
  就和要去看戏的一个星期前,修伊在山丘上抱住莫妮卡的情况一样。
  而且比那时更强而有力。
  紧紧地、紧紧地,修伊搂着莫妮卡的身体。
  「我……一直在想……」
  在莫妮卡耳旁,修伊有如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起。
  但他的自言自语,无疑是对莫妮卡道出。
  仿佛抱在怀中的莫妮卡的身体,已经与他合而为一。
  「我不信任你。」
  「……!」
  「对于你是否把我的过去告诉别人,我仍旧存疑。」
  在被抱住的同时,莫妮卡的颤抖也跟着停止。她听到这些话虽觉得很悲伤——还是自然而然地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嗯。即使如此也没关系。」
  「我要利用你,这点也不会改变。」
  「嗯。」
  ——即使如此也没关系。
  莫妮卡甚至想点头同意。
  ——但是……不对,所以……
  但是接下来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所以,请你再也别离开我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无法从喉咙中挤出来
  莫妮卡自然地留下眼泪,悲伤就快要将她的心灵压垮了。
  失去面具的她,没有东西能守护哭泣的脸庞。
  虽不想在修伊面前露出这种表情,但她已无能为力,心中充满了甚至想咬舌自尽的绝望。
  然而——

  「即使如此……我能喜欢莫妮卡吗?」

  「……咦?」
  莫妮卡一开始还无法理解对方话语的意思。
  修伊将她抱得更紧,像要确认似的嘟哝:
  「我不相信你。但不论莫妮卡是否会背叛我,或是与我为敌……即使如此,我仍然可以喜欢你吗?」
  「修伊……同学。」
  「我有爱莫妮卡的资格吗?」

  一颗豆大的泪水从莫妮卡眼眶滑落。
  但这颗泪珠,跟刚才的泪水意义完全不同。
  「好狡猾……修伊同学太狡猾了……」
  扑簌簌地流着泪,莫妮卡的声音再次颤抖着。
  但所吐露的话语却如此坚强。
  「我以前早就说过了……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绝,却说这种话……」
  「……抱歉。」
  「真的,真的好狡猾啊……修伊……修伊!」
  第一次直呼青年名字的少女,想起了那天在山丘上的事。
  ——「即使你的真面目被揭穿,全世界都与你为敌——」
  ——「我还是会为你创造新的面具。」
  但是,流着泪的莫妮卡确信了。
  她再也不需要面具。
  在修伊面前,没有必要戴上面具——只需露出原有的面貌即可。
  怀着这般想法的她,在修伊胸前哭个不停——
  而身为面具工匠的青年也用力地、深深地抱着莫妮卡。
  同时感受到,对方心中怀着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在月光不再射入,变得一片漆黑的废屋之中——
  两人总算接受了彼此的心。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让你看见最灿烂的笑容。」

  1710年 某处

  莫妮卡•康帕奈拉作梦了。
  自从修伊•拉弗雷特接纳她的那天开始,她每晚都作梦。
  说作梦,内容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只是那个被修伊紧紧抱住的瞬间,又模模糊糊地于梦中苏醒,如此罢了。

  不知从那之后又过了多少时日。
  莫妮卡从睡眠中恢复意识,在毛毯之中,不经意想着这些事。
  两人确认彼此爱情的那个漫长夜晚过后——
  隔天起,莫妮卡与修伊再度出现在图书馆。
  图书馆的同学们无不感到惊奇,纷纷七嘴八舌地盘问两人,但艾尔摩出面帮忙解危,众人也感觉到「再追问下去就太不识风趣了」的气氛,逐渐不再骚动。
  但这也代表两人的交往已经受到大家公认,取而代之降临在莫妮卡身上的,则是祝福与挖苦的话语。

  回想着那些日子,莫妮卡在毛毯中轻轻发笑了。
  ——啊……啊啊……好高兴啊。
  ——私塾的同学们……调侃我……或向我道贺……
  ——真的很高兴。
  在这之前,修伊以外的其他人对她来说无异于路人。
  虽然会与他们来往,但没有人能打动她的心灵。
  只要有修伊在就够了。
  只有修伊能给她安详。
  过去抱着这般想法的她,现在却对私塾同学发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纯粹地感到高兴。
  ——真的……好高兴……
  一边「缅怀着过去」,她静静地从毛毯露出脸——
  再次确认「此时此刻」自己所处的现实。
  展现在她视野之中的,是显得有些低矮的天花板。
  置放在狭窄房间里的,是仅供她睡眠的简易床铺与小桌子。
  这个地方与波罗尼尔家置物间背后的秘密房间很相似。
  唯有一处明显不同。

  那就是——代替门嵌在墙壁的是,外型粗重的铁制栅栏。

  §

  时间先回到几个月前。

  走在洛特华伦提诺的市场大街上,莫妮卡抓着身边青年的手。
  「……喂,这样很难走耶。」
  「才没关系呢,修伊!如果你快跌倒了,我会撑住你的!」
  「你的说法真的半点逻辑也没有。」
  虽然修伊一脸受不了地回答,却也没打算硬甩开她的手。
  反而是脸颊一片飞红,像要掩饰害羞般把脸朝向海边。

  废屋重逢后又过了几个月。
  莫妮卡跟修伊这对情侣在本地已变得很有名。
  他们自己没特别意识过,但由于本来就是俊男美女,各自引来不少话题。这样的他们成为恋人,理所当然地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也都有着「市场里经常见到一对感情很好的恋人出现」程度的认识。
  约莫是在同时吧。
  在莫妮卡的眼里,城市的气氛也渐渐有所变化。
  一直以来,修伊透过「面具工匠」身分,用假金子的资金为基础来控制一部分城市经济。这阵子修伊开始对一部分城市的有头有脸人物松绑,也难怪莫妮卡会以为,这就是城市变得充满活力的原因——
  但在客观的第三者眼里,表面上的气氛几乎没有变化。
  没发现改变的不是城市而是自己,莫妮卡继续歌颂着青春。
  并将自己的过去暂时绑缚在心灵深处。

  「呐,修伊,今天要去哪呢?」
  听到莫妮卡这么问,修伊露出苦笑回答:
  「艾尔摩那家伙,得意洋洋地说他拿到基德船长(注:1645-1701,苏格兰海盗。据说藏了一大笔财宝,至今没人找到)的藏宝图。我要去嘲弄他。」
  「说不定是真品喔。」
  「不,那是前几天刚到港的船员搞了好几十张贱价拍卖的货色,就算是真品,也不可能是多宝贵的地图吧。」
  艾尔摩现在住在郊区的某间空屋。刚来到这座城市时,他住在波罗尼尔府邸,但埃斯佩兰萨主张「不能一直让男人住在客房」便把他赶了出去。从那之后,艾尔摩便在市内辗转迁居。
  朝着他家前进,修伊眼望海上说:
  「今天的海风好强啊。」
  修伊喃喃说着,并不断向前行,突然间感觉到手中握着的莫妮卡的手显得僵硬。
  「怎么了……啊。」
  转头一看,莫妮卡脸上笼罩着阴影,视线盯着海上的某一处。
  一艘巨大的黑船从外海朝向港口驶来。
  金色沙漏徽章反射着太阳,夸示自己的凯旋。
  「才想说最近没看见……又回来了吗?」
  「又带一批人进城了呢……」
  莫妮卡表情黯淡,好似害怕黑夜的小孩。
  修伊依旧不知她畏惧德孟特尔家的理由。但莫妮卡只表示「等时机到了就会说」。似乎仍不打算告白。
  「……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把他们从这里赶出去。」
  修伊眯细眼睛喃喃说着,莫妮卡急忙摇摇头。
  「没关系啦,修伊。我真的不要紧!」
  「……好吧。」

  这阵子——修伊利用「面具工匠」的立场,在城市里一点一滴收集情报。虽然没有直接报出「面具工匠」的名号,但市内各界领袖都认识他。这名对假金子流通问题做出种种指示,掌握城市与外部资金流向的神秘人物——戴着木制面具的青年被认为是面具工匠此一「组织」的使者。
  虽然修伊实际上是「面具工匠」的根干之一,但他特地利用这种误解,营造出自己是「面具工匠此神秘巨大组织」一分子的假象,掩饰本身的真面目来收集情报。
  他所想得到的其中之一情报是关于「尚皮耶•阿卡多」这名男子的事。
  嘴上虽然那么说,其实修伊早就对莫妮卡没有任何怀疑了。
  话又说回来,那个剧本家为何能知道自己的过去——与现实相似度如此之高的剧情,无法单纯以偶然来解释。如此一来,认为他是从别人口里听来,应该是最合理的猜测。
  ——若说除了我以外,还有人知道那个事件的话……
  ——不是那个村子的幸存者……
  ——就是那群……异端审判官们。
  做着骑士打扮的审判官模样,深深烙印在当时只是个小孩的修伊心里。
  事后修伊才知道,这群人并不是正统教会的审判官。
  这么想来,一切的元凶可说就是他们——但当时的修伊将整个世界视为敌人,对审判官们并不特别憎恨。
  然而,现在又不同了。
  ——假如那群人,现在在这座城市的话……
  可怕的念头在心中不停翻腾,他慎重地继续收集情报。
  然而尚皮耶从不久前就隐匿踪迹,现在连去向也不明朗。
  他似乎仍持续在修改戏剧,透过好几个管道跟剧团进行联系。
  但是他在重要的地方表现得很谨慎,修伊仍然无法与他接触。
  ——艾尔摩那家伙说曾经与他碰过面……但似乎没得到什么重要情报。
  只不过,若相信艾尔摩的感性的话,有一件事令人在意。
  ——「我也不太清楚,伹那时尚皮耶先生露出假笑了。」
  说不定只是因为艾尔摩很缠人才露出敷衍的笑容。但那个诗人的确有很多部分令人在意。
  修伊继续将尚皮耶当成「警戒对象」,持续收集情报。
  另一个想获得的情报,是关于德孟特尔家的事。
  由于有可能造成莫妮卡的过去曝光,因此修伊非常慎重地收集情报。但修伊实在无法看穿他们的目的。
  听说他们是来找人的,然而他们却不找本市的自卫队——都市警察或贵族们帮助,不得不让人猜测他们只是以找人为借口,其实另有行动目的。
  在他们的目的尚未明朗前,不应随便出手。
  修伊如此判断,自不久前起便将「面具工匠」的活动范围缩小,也严格命令莫妮卡和艾尔摩不得任意行动。
  虽说艾尔摩在与面具工匠完全无关的地方,还是继续与对方接触,给本地贵族麦沙•阿法罗添了不少麻烦。
  ——话说回来,那个「臭掉的蛋」的领袖为什么突然天天都待在图书馆了?
  ——达顿那老头肯定也在策划着什么吧……
  ——这座城市也是卧虎藏龙,不是那么好料理啊。

  修伊必须警戒的事情比想像中还多。
  虽然这样的日子令修伊身心疲惫——但现在的他,已有莫妮卡此一无可取代的心灵支柱。
  若跟当初炼制出假金子时的自己相比:心境变化之大,可说是难以想像。
  对修伊而言,将心灵的一部分寄托在他人身上,是种不该存在的事。
  倘若当时的自己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会气得发抖,大喊:「这是堕落!」
  一边回想着过去的自己——即便如此,修伊仍爱着莫妮卡。
  最初在山丘上的拥抱后,到中了艾尔摩的诡计而重逢为止的期间,两人疏远了好几个月。现在想来,那反而对彼此都好。
  不管经过如何——对现在的修伊而言,莫妮卡可说是人生的一部分。
  将世界当成敌人的自己却有了心灵寄托,修伊觉得有点可笑,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在女巫狩猎的魔手伸来前,与母亲度过的幸福日子。

  「放心吧,就算并非不要紧……我也会想办法。」
  这不是用来安慰莫妮卡的虚言,修伊暗自下定决心。
  「……谢谢。」
  看着莫妮卡的笑容,修伊再度露出苦笑。

  然而,他却没发现仿佛嘲笑着他们两人似的,毒药已在城市里扩散开来。
  诗人尚皮耶的善意与虚荣心,这时已经给街上带来小小的变化。
  现在仍没有任何人察觉到那个效果——
  一点一滴地,循序渐进。
  名为「真实」的毒药,开始侵蚀了洛特华伦提诺市。

  §

  几周后 东边巷子 点心作坊内

  莫妮卡寄宿的点心作坊内。
  对莫妮卡而言的最初的「毒药」,渗透到了散发香甜气味的这个场所。

  「我回来了!伯母,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刚从第三图书馆回来的莫妮卡,心情愉快地露出微笑。
  体格壮硕的老板娘开朗地对着她说:
  「你回来啦,莫妮卡。不用帮忙店里了,跟修伊去逛逛嘛。」
  「讨……讨厌啦!老板娘别取笑我嘛!」
  「用不着那么害羞吧?虽然我不知道修伊在炼金术的课程结束会找什么工作,但你们应该会结婚吧?」
  「……!结……结结结……结婚还太早啦!」
  满脸通红的莫妮卡慌张否定,老板娘露出困扰的笑容。
  「莫妮卡真是的,明明身体已经成熟,个性却遗像个小孩呢。不过如果要结婚的话,还是趁早比较好喔。」
  「咦……?」
  「这件事,『你自己』最清楚了吧?」
  「呃……这……嗯。」
  见到害羞低头的莫妮卡,老板娘笑得更大声了。
  「总之就是这样。好好考虑吧。」
  莫妮卡向老板娘点点头,准备走上自己的房间——
  「啊,对了对了,有件事忘了问你,莫妮卡。」
  老板娘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失去笑容,一脸担忧地叫住莫妮卡。
  「嗯?」
  「你在回家的路上,有看到什么怪家伙吗?」
  「咦……?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是吗?那就好。唉,最近啊,好像有些人在问这一带哪些孩子有去图书馆上课。他们似乎特别注意女孩子。也有个混蛋来我们这里问了像是莫妮卡何时来寄宿,或隔壁的芙雷雅从几岁起开始去图书馆之类的问题。因为他太烦了,我在他头上洒了一堆面粉赶跑了。」
  老板娘豪迈地说着,莫妮卡浮现苦笑——心中却有某种预感紧紧揪住了她的内脏。
  ——该不会……
  「那……那个人,该不会是德孟特尔家的人们吧?」
  「咦?嗯……看起来不太像啊。应该是街上的小混混吧。喏,德孟特尔家的使者们,虽然男性个个看起来很可疑,但率领他们的那位小姐很有礼貌。如果是那种人来问话,我态度也会比较温柔呢。」
  「原来……是这样。」
  莫妮卡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缓缓踏着阶梯上楼。
  然而,不安的种子却已在心中埋下。

  §

  一周后 第三图书馆

  虽然莫妮卡心中的不安没有消除,但这一个礼拜来,身边并没有出现什么奇怪征兆,平淡的日子一天天经过。
  听炼金术老师们讲课,跟修伊谈天说地,被艾尔摩带头的私塾同学们取笑,一如既往地反复每一天。
  虽然是平凡无奇的日常,对莫妮卡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但是——深植于心中的不安,却令她变得有些过于敏感。
  也因此,她才会倾听了这番话吧。

  「我寄宿处的老板,说他去看尚皮耶的新戏了。」
  藏书库一角,一名私塾同学对艾尔摩提起这个话题。
  艾尔摩露出羡慕的表情,整个身体探了出去。
  「啊,听说很受欢迎耶!我也好想看,但很难弄到门票啊!之前是靠朋友帮忙弄到手,但这次人气太旺,他叫我再等等!」
  「你有门路就该偷笑了。虽然我们家老板也是靠着在剧场工作的朋友才搞到门票。那家剧场在尚皮耶的戏上演前只会演出面具即兴剧。尚皮耶的戏曲对本地居民来说很新鲜啊。」
  「是喔?我也很喜欢面具即兴剧啊。我最喜欢小丑的演出了。」
  「你的确很像会喜欢那种东西。」
  就只是这般稀松平常的对话。
  听到尚皮耶这个名字,令莫妮卡心惊胆跳,但若只有如此,也还不至于在她心中留下太大的疙瘩。
  但是,接下来的对话——对她而言无法放着不顾的内容——却掺入了尚皮耶预藏的毒药。

  「只不过我家老板说啊,他跟之前看过那出戏的观众讨论,剧本好像有点变化呢。」
  「是喔?可是戏剧在上演期间,剧本小做修改是常有的事啊。」
  「不不……据说尚皮耶在干着很危险的事情喔。」
  「危险?什么意思?」
  「据说啊……初期剧本只是模糊带过,但是……我们家老板看的那场已经很明白了。那出戏的后半,是以『本市跟黑船那帮人』为模子呢!」

  ——!
  莫妮卡的脖子僵硬地发出「喀叽」声,指尖开始微微颤动不停。
  ——黑船……
  ——以德孟特尔家为……模子?
  心脏仿佛被幽灵擒住似的,内在的不安开始凝聚起来。
  莫妮卡深呼吸,小心不让不安显露在表情上,并在心中整理刚刚听到的情报——却又唤醒了更进一步的不安。
  ——……戏曲的……后半?
  ——那么……前半呢……?
  她早就知道了。
  那艘黑船是来做什么的——
  从哥哥埃斯佩兰萨口中听过后,她就知道了。
  接着,假如戏剧后半上演的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的现况,那么前半所描写的,不就是「成为他们来此城市理由的事件」吗?
  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不可能的。
  她在心中说了无数次。
  但怎么想都无法拂去不安——

  几天后,她靠着过去用过的门路,再度走进剧场。

  接着,莫妮卡——

  §

  夜晚 波罗尼尔府邸 执务室

  「……嗯?是你啊。」
  察觉有人现身的埃斯佩兰萨抬起头,在他眼前的是身穿「面具工匠」装扮的妹妹。
  「你很久没有以这种奇妙模样出现在我面前了。倘若你穿那身打扮是来讥讽我,就表示你的精神已经恢复许多……真该感谢艾尔摩那家伙跟你的心上人啊。」
  无视于自己也是一副怪模样,埃斯佩兰萨如此说道。「面具工匠」暂时沉默——不久,她垂下头说:
  「今天,我是来告别的。」
  「……?」
  听到这句唐突的话语,埃斯佩兰萨停下处理文件的手,皱起眉头望着她。「面具工匠」站在门前动也不动,淡淡地以莫妮卡的声音继续说:
  「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伯爵阁下。承蒙您过去对我这名罪人如此厚待,我深表感谢。」
  望着恭敬行着礼的「面具工匠」,埃斯佩兰萨感觉到一种很不妙的气氛。他从椅子站起,开口说:
  「……你在说什么?这不像你啊。」
  貌似有什么很不得了的事即将发生了。
  有此感觉的埃斯佩兰萨,试图说点什么来慰留她——
  但比他开口更快了一步,对方将面具摘下,从底下现出的是一张略显寂寞的笑脸。她抢在埃斯佩兰萨之前开口:
  「真的很谢谢你,哥哥。」
  「喂……你在说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我很高兴能活到现在。托哥哥的福,我才能遇见许多人……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但还是要感谢你。」
  莫妮卡说完,眼角似乎泛起泪光,但埃斯佩兰萨还没来得及确认,她又重新戴上面具了。
  接着从面具底下以莫妮卡的声音道别后,就这样离开执务室了。

  「我……很幸福。」

  「『玛莉贝儿』……等等!你想做什么?」
  急忙想留住她的埃斯佩兰萨也冲出执务室外——
  但早已不见人影,走廊上只剩一道被打开的窗户,以及在晚风中激烈摇曳的烛火而已。

  从这天起,莫妮卡•康帕奈拉再度从市内消失了。
  这次连亲人埃斯佩兰萨或艾尔摩也不知她的去向——
  连向最爱的人修伊•拉弗雷特也没有道别地离去了。

  §

  几天后 修伊的自宅

  「你没事吧,修伊?脸色很差啊。」
  「……」
  艾尔摩难得没有嘻皮笑脸地问,但修伊什么话也没回。
  阴沉的他正在耍弄着桌上的某种装置,似乎想靠着动动手,勉强让心情留在现实。
  「莫妮卡已经消失三天了,跟你没有任何联络吗?」
  「……」
  「看来没有。」
  从对方的沉默得知答案,艾尔摩轻声叹了口气。

  昨天,埃斯佩兰萨派使者捎来一封写着「莫妮卡不见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的书信。
  但是艾尔摩和修伊在那时早已发现异常。
  莫妮卡没有出现在私塾,修伊和艾尔摩以为是感冒,担心地去她寄宿的点心作坊探病——
  「她从昨天起就没有回来……我还以为是跟修伊在一起……」
  和一脸担忧的老板娘道别后,回程路上,艾尔摩问修伊:
  「没听她提起什么吗?」
  「……不,什么也没有。」
  修伊真的什么也没被告知。
  前天明明什么问题也没有。
  一如平常的对话,一如平常的道别。
  很幸福,明明就很幸福。至少对修伊来说是如此。
  但说不定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什么令莫妮卡觉得不愉快?
  修伊心中涌起这类疑惑,但依旧想不出原因。

  就这样,整整一天、两天过去,什么线索也没有,任凭时间流逝。
  也再去跟埃斯佩兰萨或点心作坊的老板娘确认过。直到那天以前,莫妮卡都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跟埃斯佩兰萨一样,莫妮卡也在消失的前一天对老板娘说类似「感谢过去关照」的话。
  老板娘听到莫妮卡郑重其事地这么说,还以为是她要跟修伊结婚,离开这里了——可是修伊本人却什么也不知情。
  只不过,还是有留下一个跟她失踪可能有关的线索。
  「……不单只有我们私塾,你知道最近有人在到处调查炼金术工房里的女性吗?」
  「嗯,阿尔坎杰罗老师有提醒过……你该不会觉得莫妮莫妮是被那群人抓走的吧?」
  「……希望不是。」
  房间的椅子被摇得吱嘎作响,修伊的脸明显陷入愁云惨雾。
  若是以前的他,不会露出这么有人性的表情。就算莫妮卡不见,顶多因为失去一枚可用的棋子而皱眉的青年,现在打从心底担心莫妮卡的安危。
  见到朋友产生这般变化,艾尔摩虽然高兴,但现在不是时候,得集中在莫妮卡的问题上。
  在这层意义下,艾尔摩可说比修伊更冷漠得多。
  对笑容中毒者来说,失去莫妮卡与其说是失去心爱的朋友——更近乎「这个世界又少了一张笑容」这类失去了能使自己幸福的道具。如果莫妮卡发生了什么事,不只她自己,连修伊或埃斯佩兰萨,及刚才的老板娘也都会失去笑容。这对艾尔摩而言是重大损失。
  与表面相反,修伊内心深处充满了人性,而艾尔摩表面上比任何人都更温柔,却具有异常冷漠的一面。这两人不可思议地相合,或许就是由于这种扭曲的凹凸部分恰好紧密相配,能互相补足对方的缺陷吧。
  莫妮卡也是能与他们互补的人。
  修伊和艾尔摩彼此都没对对方说什么。
  但「绝对要找出莫妮卡」的决心——即使不说也能互通。

  从这晚起,修伊以面具工匠,艾尔摩则以私塾学生的立场,开始奔驰在洛特华伦提诺的大街小巷里。
  同时,也嗅到渗透于市内的少许毒药气息。

  §

  数日后 夜晚

  星光照耀不到的巷子里,火焰耀眼燃烧。
  橘色闪光瞬间包围了四周,紧贴在墙上的男人,脸颊被骇人的热气袭击。
  「咿……咿啊啊!」
  出现在空中的火焰一瞬便消失,但男人的恐怖似乎没那么容易退去。
  男人连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惊恐万分。另外,「从右手喷出火焰的面具男子」以冷静声音发问:
  「……为什么要找炼金术师?」
  「什……什么嘛!『面具工匠』果然跟炼金术师们是一挂的吗!我……我我我……我可没听说过有人会使……使使……使用这种……魔法啊!」
  肺、喉咙、头、下巴,一切都颤抖个不停的男人疯狂大喊,戴面具的青年静静地继续说: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要找炼金术师?」
  并缓缓将装设了「装置」的右手接近男人脸部。
  「等等……等一下!不是!跟你没有关系!不是男的!我们在找的是女的!是女的啊!」
  「……为什么要找女炼金术师?」
  「还……还用说吗,听说戏剧的内容是事实……」
  「……戏剧的内容?」
  「对……对啊!尚皮耶的新作!我没亲眼看过,但看过的家伙异口同声说,那个故事一点也不像虚构的!怎么看都是以德孟特尔家作为范本……」
  ——戏剧……?
  面具工匠——修伊的心被激烈撼动。
  那出戏早已下档,很早以前便已换上新戏码了。
  ——为什么尚皮耶的名字在这里又出现了?
  对于因惊讶而停止动作的修伊,男人自己开始滔滔不绝道出秘密。
  像是为了主张自己跟这件事毫无瓜葛一般。
  「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闻,只要能找到那个『杀贵族的女人』,一定能从德孟特尔家那里领到大量谢礼……!所以暂时闲着没事干的船员,个个忙着找寻那名『炼金术师千金小姐』了!」

  §

  同时刻 阿法罗府邸 接待室

  「德孟特尔家跟莫妮卡的失踪有关的可能性吗……」
  虽然是深夜拜访,麦沙没有露出厌恶表情,接受艾尔摩的商量。
  「之前即使潜入船内也看不太出来,想说最近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
  「嗯……除了之前船有回西班牙本国一趟以外,并没有听说有什么重大骚动……」
  说到这里,麦沙手抵下巴,闭嘴沉思。
  艾尔摩觉得奇怪,正想开口时——「该不会是……」麦沙低吟,提出刚想到的事。
  「……你知道洛特华伦提诺剧场现在上演的戏剧吗?」
  「啊,尚皮耶先生的……」
  「刚上演时我就拿到招待券,去看了戏……当时我便觉得这出戏是以德孟特尔跟这座城市为主题。内容主轴是一对私奔的男女,逃避以德孟特尔家为模子的贵族追捕的故事。」
  麦沙深深叹口气,又继续说:
  「但是听了最近去看的贵族朋友所言我才发现……从上演至今,剧本已改写了好几次。」
  「剧本吗?」
  「嗯。一开始是只有对德孟特尔家知之甚详的人才会觉得『说不定是以他们为模子吧?』的程度,可是最近的剧本,只要是住在这座城市,或是任何听过德孟特尔家的人,都能猜到是在指他们。」
  麦沙又大大地叹了口气,像是在说搞不懂朋友尚皮耶的用意。
  听完麦沙的说法,艾尔摩一口喝光招待的红茶,开口说:
  「或许是想取悦市民吧。但他的目的若是这个,拿德孟特尔家当对象的风险似乎又太高……啊,不过假如他真的想讨市民开心,我倒是很能认同啊。」
  「若是如此就好了……问题是,连戏剧内容本身都逐渐变化,越看越让人觉得不妙……真担心尚的安危。」
  「跟剧团演员说明实情呢?他应该会跟演员讨论演出内容吧?」
  「问题是他最近彻底销声匿迹了……前阵子把号称『完全版剧本』送过去后,就再也没听到消息了。」
  麦沙说到这里,脸上浮现遗憾的神色。
  「我一直没发现他的情况怪怪的。自从我迷上了炼金术……或者说,迷上达顿老师近乎魔术般的力量以后,就疏于和朋友联络了。」
  「达顿老师的魔术?什么意思?」
  「啊……不,这不重要。」
  「算了,别说这些了。笑啊,麦沙。就想成朋友在不知不觉间成长,这样不是很有趣吗?人会变化是很正常的。一阵子没看到就宛如脱胎换骨,一点也不需要悲伤啊。说不定他在为了这座城市策划什么,太消极看待不好啊。」
  艾尔摩依然做出不顾场合的发言。
  但是,仿佛被他轻佻的态度拯救了般,麦沙轻叹一声并笑了。
  「这样的你……倒是一点也没变啊。」

  §

  同时刻 德孟特尔家私用船内

  外表看起来是战列舰,内部有着供贵族居住的特殊空间的德孟特尔家私用船。说是居住空间却不怎么宽敞,是相当于将一般宅子内的寝室被切割出来,并缩小至必要最低限度的房间。
  除了床铺以外,还有椅子、桌子、柜子等,每一件都是一般民众家中前所未见的高级物品,难以想像数十门大炮矗立的战列舰之中有这般奢华空间。
  但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出入口。
  说来,就像是设置在敌人难以入侵之处的贵族要塞——但反过来说,却也能当成任谁也逃脱不了的牢狱。
  而且实际上,现在也有一名女性被软禁在这个地方。
  名为「莫妮卡•康帕奈拉」,无可饶恕的罪人。

  「……用餐了。」
  莫妮卡缓缓抬头,朝向发言者。
  她刚刚似乎趴在桌子上,但头发跟衣服并不显得凌乱。
  她的眼中没有悲伤或迷惘的目光,而是凛然有神。
  站在她面前的是——
  身穿别上德孟特尔家徽章的军人风格服装的褐色皮肤女人。
  「谢谢你……呃……卡菈小姐。」
  「用不着道谢。」
  淡淡打断对方的言语,卡菈眼神锐利地瞪着莫妮卡。
  「……你真的不后悔吗?」
  「当然。」
  莫妮卡浮现优雅微笑,点点头。卡菈微微眯细了双眼。
  卡菈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偷偷瞥了一眼啃着面包的莫妮卡。
  她怎么看都像个一般平民女性,身上也没配戴特别高贵的东西。
  不像软禁,也不像移送。
  这种状况看起来只像是在街上随便找了个少女绑架过来。
  但在这种状况下,她对卡菈及德孟特尔家却带来沉重的冲击。
  「……其实我仍然无法接受。」
  卡菈笔直看着莫妮卡的眼睛问:
  「你真的……就是我们在寻找的罪人吗?」
  对于这个疑问,莫妮卡展露柔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是我……杀死了……德孟特尔家的长子,加尔第•德孟特尔。」
  「……」
  无法接受。
  卡菈果然还是无法老实地接受眼前的「犯人」。
  基本上,她并不是卡菈等人一路追赶,使出浑身解数才总算捕捉到的大罪人——相反地,对于卡菈而言,莫妮卡的出现更像是青天霹雳。
  卡菈一行人一如往常以搜捕罪人的名义调查城市,要返回船上时,这个名叫莫妮卡的女孩突然冒了出来——
  ——「我就是你们在寻找的罪人。」
  对一行人如此告白。
  然而——卡菈其实早就知道这名人物的存在。
  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的异母妹妹。在此一名目下,市内只有少数贵族或都市警察的高层人士才知道的存在。
  「……你表面上只是个住宿生,实际上却是埃斯佩兰萨伯爵阁下的妹妹,不是吗?就算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道,你现在做的行为,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开玩笑……是吗?假如我记忆中的罪行,或是仍残留在这只手上的刺杀人的触感——全都是某人设下的玩笑,那该有多好啊。」
  看着淡然诉说的莫妮卡的眼神——卡菈再度长长一叹。
  早就知道了。
  卡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根据密探送来的报告——莫妮卡很可能就是杀害德孟特尔家族成员的大罪人。
  然而,就因为她知道,才会刻意不远捕莫妮卡,并避开与她的接触。
  因为卡菈被赋予的任务并非逮捕罪人,而是掠夺整座城市。
  是以搜捕罪人为名义,同时采查这座城市的表面与底层。
  最大限度地活用自己的立场,找出这座城市的致命弱点,将这座炼金术师们的箱庭墙壁挖出裂缝,用德孟特尔家的手掌握一切。这才是她被派遣而来的目的。
  因此对卡菈而言,莫妮卡的出现,完全是计划外的事故。
  搜找罪人只是表面上的名义,她想也没想过竟会碰上犯人主动露脸的事态。
  「重新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莫妮卡•康帕奈拉。但这只是我在十年前被给予的假名。」
  「……」
  「我真正的名字是……『玛莉贝儿•波罗尼尔』。我是在十年前被当成死者的波罗尼尔家的活亡灵。同时——也是亲手刺杀你的主人,德孟特尔家族成员的罪人。」
  卡菈满脸苦涩地听着她的自我介绍。
  ——玛莉贝儿•波罗尼尔。
  ——果然是如此。
  莫妮卡•康帕奈拉根本不是埃斯佩兰萨父亲与小妾生下的异母妹,而是来自相同双亲的血脉,货真价实的贵族成员。
  但是,在本国的纪录中——玛莉贝儿•波罗尼尔已被视为死者。
  十年前刺杀加尔第,德孟特尔的凶手,将恰巧在现场的波罗尼尔伯爵夫妇和她一起灭口了。
  纪录上彻底是如此。
  但实际上——玛莉贝儿舍去了身为贵族的身分,换上炼金术师学徒身分,在这座城市迈向不同人生。
  莫妮卡把为她准备的餐点放着不动,观察卡菈的反应。
  面对这样的她,卡菈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为什么?」
  「咦?」
  「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时机出面?」
  可说是相当理所当然的疑问。
  自德孟特尔家的船驶入港口,已过了好几个月。
  就算她因为罪恶感而主动投案,这个时机也令人费解。
  连卡菈自己也尚未完全相信密探的报告。
  眼前的这名少女看起来仍未满二十岁,若是「事件」发生的时期,应该连十岁也不到吧。这样的少女,却是三名人物杀害事件的嫌疑犯,对卡菈而言实在难以相信。
  「话说回来,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你杀死了加尔第•德孟特尔大人,但你的双亲波罗尼尔伯爵夫妇又是怎么回事?纪录上说那两人也被刺杀,难道也是你犯下的吗?」
  卡菈提出个人的疑问,莫妮卡感到不可思议地侧着头说:
  「『那个』不是你们指示的吗?」
  「……什么意思?」
  「就是上演中的戏剧啊……」
  原本态度凛然的莫妮卡,略为露出困惑的神色。
  但马上恢复冷静,轻声叹气,接着冷静地发言:
  「尚皮耶•阿卡多。他跟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咦?」
  「在洛特华伦提诺剧场中上演的那出戏剧……重现了那个可怕夜晚的剧本,难道不是你们提供的?」
  「……?请等一等,你在说现在上演的那出戏剧?那是描写贵族私奔故事的悲剧吧?我在首演当天直接确认过剧本,并没有看到任何跟那个事件相关的……」
  「那是最初的剧本。但现在在剧场上演的……除了剧名相同,剧情跟你看过的恐怕彻底不同了。」
  「这……」
  卡菈瞬间哑口无言,莫妮卡又淡然说起。
  浮现在她脸上的,不是在修伊面前的少女般神情,也不是面具工匠的木然表情。
  而是一名再也无法逃避自己罪刑的,可怜「贵族」。
  「由我亲口……说出一切吧。」

  「在戏剧中也描绘出的,我所犯下的一切罪行。」

  §

  红色。
  展露在少女眼前的一切,只有红色。
  正确而言,红色只是映入少女视野中小小的一部分——但她的眼里已看不见其他颜色了。
  只有偶尔从红色当中窜出银色,又再度被吸入红色之中。
  在年方十岁不到的少女眼前,配合歪斜的节奏,「红色」不停舞动又舞动着。
  同时逐步将她双亲与自己的身体,一并染上同一色彩。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
  幼小的她无法理解。
  德孟特尔家的长男——加尔第•德孟特尔,
  他具有某种特殊性癖好,在德孟特尔家族当中也时常被视为问题人物。
  但靠着德孟特尔的巨大「威权」,所有问题均被隐蔽于夜晚的暗影之中。因此除了德孟特尔家以外,外人无从得知他的「癖好」。
  虽说,就算对幼小的少女说明那种癖好,大概也无法理解意思吧。
  某一天,一名贵族少女跟双亲一起参加德孟特尔家的晚宴。
  有人呼唤了少女。
  是名温柔的男子。
  除了父亲与哥哥,对少女而言,这是第一次正式和其他「贵族男子」交谈。
  所以她没什么戒心。
  而且父亲和母亲也对那名男子没有任何警戒。
  反而是带着笑容向他点头致意。
  少女和她的父母都不知道男人的本性。
  倘若不可理喻的神认为「无知乃是罪」,确实任谁都可说是罪孽深重吧——
  也因此,任谁都受到了不可理喻的惩罚。

  在贵族男子的带领下,少女踏入宅邸内部的房间。
  在广大的宅邸里,行经弯曲复杂的走道,来到了好似迷宫尽头的死路前,而那个房间就位在该处。
  少女为何会跟着男子离开?少女自己也不了解。或许是因为少女觉得男子很温柔,而且父母对他的语气很尊敬,少女心想:这位先生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要这么懵懂无知的少女发现这种理解有错,恐怕很困难。

  穿过阴暗的房间时,少女见到有人在地上躺着。
  见到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赤身裸体倒在地上,她心想:不冷吗?
  「哎呀,真糟糕,忘了收拾了。」
  男人边说边把倒在地上的少女的身体塞进床底下。
  看到他简直把地上的少女当成人偶一样处理的行为,少女这时才察觉男人释放出的「可怕气息」。且也发现了那名同年代少女受到这种对待,却仍一动也不动的骇人事实。
  「用不着在意。你只要存在着就够了,只要感到自夸就够了。因为我今天能碰见像你这样的少女,我就获得了救赎,我的罪也被赦免了。」
  不懂男人在说什么,少女不由得退后一步。
  「难道不是吗?假如神和世界!认为我罪无可逭的话,我就不会存在于这里!而像你这么美妙的少女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是的,因为你在我面前,所以我的罪被饶恕了!」
  ——好恐怖。
  ——好恐怖。好恐怖。好可怕。好可怕!
  少女此时总算发现——
  自己来到不该来的地方。
  跟不该共处的男人在一起。
  她急忙背对男人,想朝向房间入口——但太迟了。
  嘴巴被男人的大手捣住,连发出尖叫都办不到。
  少女挣扎的身体被轻易抱起,推倒在床上。
  当纯真无邪的可怜少女,即将成为变态贵族的玩物的那一瞬间——
  「玛莉贝儿!」
  发现事有蹊跷的少女双亲找到了变态的房间。
  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

  然而——就是因为赶上了,才会产生少女的视野被「红色」填满的结果。

  §

  「……喉咙被勒住的我,一时之间剧烈咳嗽个不停,无法看清四周。但是……等我的眼睛习惯以后,看见的是爸爸妈妈……被那男人用烛台刺杀的情景。」
  「……」
  听着莫妮卡淡然诉说的故事,卡菈开始觉得口干舌燥。
  ——不妙。
  ——这是……我该听的事吗?
  她从自己的主子——女贵族的口中并没有详细听说过加尔第•德孟特尔的亡故经过。不仅如此,加尔第•德孟特尔这个名字本身在德孟特尔家中,也有一种被视为禁忌的氛围。
  正因如此,卡菈才会对于密探认为「犯人」是如此年轻的女孩一事感到疑问。但从莫妮卡话中的平淡色彩背后,却感到一股无可救药的沉重性,令人无法相信她在说谎。
  「那时候,我没想过爸爸跟妈妈会就这样死了。明明我很清楚人被烛台刺入喉咙的话,必死无疑。」
  「……」
  「是的,我真的没想过。人……竟然会如此轻易就死去。」
  莫妮卡这时低头——静静地摇动。
  「为了拯救爸爸跟妈妈,我也拿起身边的烛台……上头仍有火焰的蜡烛掉落地上,红色变得更醒目了……接着,烛火延烧到床单……!」

  §

  红色火焰,红色血泊。
  两种不同的红色,深入了少女的心灵。
  房间着火的情况令贵族男子吓了一跳,在他急忙回头时——
  少女不顾一切地刺出,宛如长枪的烛台也恰好「深入了」男人的喉咙。
  烛台深入肉中的感觉,形成一种扭曲的柔软触感,深深烙印在少女的手掌、记忆,与心灵之中。
  噗叽一声,随着令人不愉快的反动,温热的血喷洒在她的脸上——
  渲染她眼珠子的那片赤红,把她的世界囚禁在黑暗之中。
  喷洒在脸上的血液温度,也随同开始蔓延开来的火舌热度,即将把她的身心烧灼殆尽。
  少女呼唤双亲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
  等她呼唤起哥哥的名字时,烈火已经延烧到已然断气的双亲身体,和奄奄一息的贵族男人的衣服上了。

  §

  「很快地,发现火灾的德孟特尔家佣人们救了我。我把自己所看到的事情……包括我刺杀那男人的事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们。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是加尔第……德孟特尔家的长子。」
  「……但是你却没有被当成罪人审判。」
  「听说是因为德孟特尔家并不希望长子的罪行被公诸于世。毕竟波罗尼尔家也是十分显赫的家族,若是进入正式审判程序,就不得不公开加尔第杀死我双亲的事。况且……波罗尼尔一族也不乏权贵之士,德孟特尔尚且无法一手遮天,将全部的罪行加在我身上。」
  「所以那个房间里的所有人……才会被当成被神秘的凶手杀死了,是吗?」
  像是要让自己理解一般,卡菈补充说道。
  莫妮卡微微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于是我被迫舍弃贵族的地位。在我之前……断气的那孩子,据说是加尔第从某处『买来』的女孩……于是这具不知名女孩的尸体被当成是玛莉贝儿•波罗尼尔。听说这就是交换条件。」
  「也就是说,为了防止你将来长大仍保有贵族的发言权,所以事先封杀了你的地位,以作为放你一马的条件。」
  假如莫妮卡将来宣称「我是贵族」的话,就算必须公开家族之耻也在所不惜,德孟特尔家一定会追究她的罪行。因此德孟特尔家希望她能乖乖地就这样诈死下去。
  虽然由事情始末听来,错不在少女身上——但不论是否有错,贵族的权力就是如此强大。
  若是办得到,德孟特尔家恐怕早就把她处理掉了——然而,未满十岁的少女杀死四个人的情况未免太荒唐,恐怕无法轻易将整个事件掩盖起来。于是,德孟特尔家最后选择「隐瞒」她的罪行来当作谈判条件。
  「结果就是波罗尼尔家的大半权力根基被德孟特尔家夺走。而哥哥……为了守护我,接受了这项交易。」
  紧抓着膝盖上的裙摆布料,莫妮卡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
  「所以哥哥才会被赶到这块边境之地……一方面也是因为波罗尼尔家在这个山丘上原本就拥有别墅……而这块土地似乎也有许多复杂隐情,想来这里的贵族本来就很少。」
  「原来如此……我了解理由了。虽然我还没办法轻易相信你。」
  卡菈内心同情她,但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淡然地问莫妮卡: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你会主动来向我们自首?」
  「……?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
  ——那只是台面上的借口啊。
  这句话差点从卡菈的喉咙奔出,急忙将之塞回心底。
  「由过了好几个月,你们尚未逮到我的情况看来……想必是哥哥在包庇我吧……几个月前,我曾有一度想说被逮捕就算了,主动去投靠过哥哥,但……」
  「……」
  ——什么意思?
  ——搞不懂她的用意。
  没错,一开始就对埃斯佩兰萨告知目的了。
  但埃斯佩兰萨在那时似乎已理解一切,听到卡菈表示「来抓杀害玛莉贝儿的犯人」时,他回答:「意思是你们会长期停留在这座城市,要我对你们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接着他又说:「我有守护这座城市的义务。但有时也不得不在守护重要的人与守护领民之间做出抉择……只要你们不逾越那条界线,就随你便吧。」
  当时卡菈尚未完全把握状况,这句话令她匪夷所思——而现在,她已经完全懂了。
  只不过,还是有些部分无法理解。
  ——为什么她会以为我们在找她?
  ——况且「交换条件」也已谈妥,她没必要那么畏惧吧?
  「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自首?」
  对于这个疑问,这次换莫妮卡一头雾水了。
  「让尚皮耶先生写出那种剧本的人,不是你们吗?」
  「……?」
  「若是办得到……我也很想逃跑……很想忘记这一切啊。但就算是那种男人,也是有珍重他的家人……若有人想制裁我,我甘愿受罚……所以……」
  莫妮卡深呼吸,首度对卡菈显露强烈情感色彩地说:
  「所以,请立刻让那出戏停止上演吧!有罪的人只有我一个!修伊……修伊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也不知道我的过去!所以……所以……」
  或许是被满腔思绪堵塞了,莫妮卡说不出话来。
  她所显露的情感不像是愤怒或悲伤,或许该说是「恳求」吧。

  并在背后隐约显露出对恋人的强烈情意。

  §

  杀死显赫贵族,让不知名少女背负贵族身分,自己诈死偷生的某名少女。
  之后,她躲在名为「炼金术学徒」的隐身蓑衣里,在这座城市里过活。
  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和平地,仿佛过去的悲剧是一场梦一般地过活。
  但在显赫贵族的船只出现后,城市的气氛也为之一变。
  被她杀死的显赫贵族虽然是一名想侵犯少女,连少女的双亲也惨死在他手中的穷凶极恶之徒,但也有人无法接受他的死亡。
  那就是——亲哥哥被少女杀害的女贵族。
  女贵族并不相信哥哥会犯下此般恶行。
  她誓言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搜出罪人来。
  但少女在名义上早已死去。少女的族人也不可能将事件真相公开。因此——女贵族只能秘密揪出躲在黑暗里的少女,重新将她埋葬于黑暗之中。
  另一方面,少女畏惧着出现在港口的显赫贵族的船只,但她也不愿失去现在好不容易获得的幸福。
  有人对少女伸出了援手。
  那就是「过去在女巫狩猎事件中失去母亲,且遭到全村民背叛」——「与恶魔订立契约的少年」。少女与少年一起跟恶魔订立契约,烧毁了显赫贵族的船只。可是火焰蔓延到城市,少女终究失去了一切幸福,与少年一起从世上消失了。
  这样的故事,由「熟练的演员在舞台上动人地演出」。
  看了这场舞台剧的修伊,从头到尾默默地瞪着舞台,艾尔摩则是显得有些悲伤地望着故事结局。

  不久,戏剧结束,观众们几乎都离开剧院了。修伊仍不想从位子上站起,只默默地低头。
  由袖子遮蔽的右手中,喀叽喀叽地不停发出摩擦声。
  「够了,修伊。就算把这间剧场烧了也不会有人欢笑,更不会有人得救啊。」
  坐在修伊隔壁座位的艾尔摩,仰天看天花板说:
  「不管是你或是莫妮卡都一样……话说回来,原来你把那玩意儿带来了。」
  「……嗯,我知道。我很清楚。」
  修伊回答,但右手的喀叽声仍不停歇。
  虽无确切证据,但看完戏剧的修伊完全理解了。
  这场戏,特别是前半部分的事件,应该是以莫妮卡的过去来改编的吧。
  而且跟上一出描写修伊过去的戏剧一样,想必跟真实很接近。
  「尚皮耶•阿卡多……」

  「杀死他的话……我或许还比较笑得出来吧。」

  §

  「这是……怎么回事……?」
  卡菈命令部下将现在上演中的戏剧剧本拿来。
  但写在上头的内容,却与她最初见过的完全不同。
  多半是在公演中逐步修改的吧。
  愤怒令她浑身发抖,但声音彻底维持着冷静。她对部下做出一项指示。

  「现在立刻给我逮住尚皮耶•阿卡多……越快越好。」

  但即使上百人的德孟特尔家「使节团」全力搜索——终究无法找出尚皮耶的踪影。
  就这样,一天过了一天——

  §

  1710年某日 洛特华伦提诺某处

  在修伊和艾尔摩看了那出戏后不久,戏剧立刻停止演出,剧场改上演替代戏码。
  是过去很受欢迎的面具即兴剧,内容也与尚皮耶完全无关。
  没人知道,为什么大受欢迎的戏剧临时暂停公演了。
  但是,市民无不煞有其事地传言——
  「果然那出戏所描写的,是关于德孟特尔家的事实吧。」
  「所以才会遭到滞留城市内的德孟特尔使节团施压啊。」
  虽然没有证据,但人人确信如此。尚皮耶•阿卡多的失踪更加强这个传闻的真实性。
  但在达上百名德孟特尔使节团长期滞留市内的现况下,没人敢在公开场合说出这类话——传闻只在交情很好的朋友、家人、恋人间,或是酒酣耳热之际的酒席上,缓慢地渗透到全市之中。
  就像某种长时期服用,才会显出效力的毒药一般。
  「怎么样,有线索了吗?」
  「……莫妮卡果然很可能被德孟特尔那帮人软禁了。」
  在「面具工匠」使用的某座基地里,修伊回答艾尔摩的问题。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气色也全然称不上良好。
  「听说德孟特尔家的人在市场大街的布料店里买了好几件女用衣物。不是那个叫卡菈的女人会穿的款式,所以说,你认为这是谁穿的衣服?」
  「太厉害了!这样一来就有希望了!有替换衣物的必要,而且还买了好几件的话,不就表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吗!」
  「你那颗既乐观又灵活的脑袋,在这种时刻着实令人轻松不少啊。」
  当然,修伊也知道这只是乐观的猜测罢了。
  最糟的情况是莫妮卡已经被护送到「显赫贵族的亲属」身边,遭到严刑拷打后处刑了
  只是船只尚未离开港口,暂时似乎也没有准备出航。
  「话说回来……既然莫妮卡向斯佩兰或老板娘道别,意谓着……她是主动向那帮人自首的,对吧?」
  艾尔摩盘手胸前,思忖着理由。修伊低头喃喃地说:
  「……那她为何不来向我……况且,她又为何有必要去对他们自首……」
  「这种事一想就知道吧?就算你是只钝感兔,这种程度的事也该能理解吧?」
  「理解跟接受是不一样的。」
  ——唉,我早就理解了。
  ——因为莫妮卡看了那出戏剧。
  戏剧里,有一名明显以修伊为模子的登场人物。对观众们来说,则是定位为前作戏剧的主角,这也是即使那出戏毁誉参半,依然蔚为话题的理由之一。
  莫妮卡看了那出戏,害怕市民会立刻找上她。倘若他们把那出戏剧当成「真实」来看待,不只莫妮卡——也一定会找上修伊•拉弗雷特。
  如果戏剧的最后,被描写成将会焚毁城市,有如恶魔般的男人实际存在于这座城市里的传闻广为流传,不只莫妮卡,说不定连修伊也会被德孟特尔家当作「共犯」而遭到逮捕吧。
  正因为修伊理解这一点,所以更是懊悔。
  越是理解,就越无法接受而发狂。
  想对莫妮卡呐喊:「别把我当笨蛋!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困扰吗!」
  可惜的是,他想吼叫的对象早已不在身边。
  一阵沉默盘据了艾尔摩与修伊之间,静寂压迫着修伊的心灵,并支配了整个基地。
  这种状况——究竟过了几分几秒——还是几小时?
  平常势必会以搞笑来缓和场面的艾尔摩,这时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闭着嘴。
  仿佛在等候修伊道出什么似的。

  接着,当烛台上的蜡烛快烧完一整根时,修伊打破静寂的压力,怀着某种决心似的对艾尔摩开口说:
  「……实际上,这几天……我曾考虑过要潜入那艘船里。」
  「……」
  「但是,那群家伙这几天强化警备了。以前或许还有可能,现在实在没有破绽可潜入。而且也没办法靠政治交涉来达成目的。」
  「斯佩兰也这么说。即使知道莫妮卡可能在那艘船上,但在身为代理领主的斯佩兰眼中,现在整座城市的状况,等于是市民被德孟特尔家当作人质挟持了。他无法轻举妄动。」
  「嗯……自从这座城市被那群身穿可怕徽章制服的家伙盘据后,过了好几个月……对市民而言,他们不再是恐怖的外来者,顶多只像是有点吓人的邻居……况且,若要跟德孟特尔家为敌,难保不会害这整座城市被摧毁。我调查了很多,那个家族实际上就是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修伊说到这,暂时停顿下来——
  接着正面朝向艾尔摩,眼睛里闪烁着强烈决心的火光,断然地说:
  「但是,我仍旧『想要和那帮人为敌』。」

  「……」
  艾尔摩依然沉默,修伊的眼里闪耀着几近疯狂的光芒,继续表示:
  「是的,我为了与他们战斗,为了拯救莫妮卡,即使牺牲这座城市也不怕。尚皮耶,阿卡多所描写的状况是事实吧。只要是为了莫妮卡,就算让这整座城市化为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接着,修伊的神色略显悲伤,望着艾尔摩的脸。
  「但是……只靠我一个人无疑是绝望的。所以我要拖累你,只要能满足我想拯救莫妮卡的自私心态,我什么都会利用!为此,我愿不顾羞耻地请托,求你——」
  此一瞬间,艾尔摩把手伸向前,打断了修伊的话。
  「……?」
  「嗯——」
  艾尔摩一直认真地听着修伊的话。
  正因如此,他温柔地笑了。
  他认真地微笑着,问修伊:
  「如果莫妮卡得救了,你会很高兴吗?」
  「……还用说吗。」
  「如果能跟莫妮卡重逢的话,你会笑吗?」
  「我会让你看见我人生中最灿烂的笑容。」
  毫无迟疑的回答。
  艾尔摩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嘻嘻笑着开口:

  「打从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要我帮忙,只要这点就够了。」

  §

  卡菈也因个人理由而烦恼。
  ——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成功地中止戏剧,但在口耳相传的效果下,市民们反而人尽皆知内容。虽然市民们不知道「不老不死」、「假金子」或「药品」才是真正目的,但以结果说来,表面上的「目的」的确达成了。
  既然逮捕到莫妮卡,表面上他们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座城市。
  然而关于这座城市的秘密,迄今却仍未得到任何成果。
  虽然也有把莫妮卡视为胡言乱语,将之释放的手段。但如今的状况已不是用这种私下解决的方式就能解决了。况且就算把她释放,照这样下去,为了「德孟特尔家的谢礼」或「基于兴趣」而行动的市民们,总有一天会找上莫妮卡吧。
  这么一来,会演变成「为什么德孟特尔家的人明知犯人是谁却不行动?」的状况,反而更会引起洛特华伦提诺的炼金术师或贵族们怀疑。
  如果要采取最合理的方法,最好就是将莫妮卡秘密处理掉,宣称「嫌疑者失踪了」——但此时的她并没有如此大的权限。此外,假如莫妮卡的自白与剧本所写的情报是事实,老实说,卡菱连同情她都来不及了。
  ——但是……为什么尚皮耶「能写出」这出戏……?
  ——光是他胆敢跟德孟特尔家为敌这点就令人费解,他为什么能如此详细得知莫妮卡……玛莉贝儿•波罗尼尔的过去?
  ——该不会是担任密探的炼金术师工房的家伙……?听说工房里有人跟尚皮耶很熟……
  ——……但关于加尔第大人的性癖好,连我也没听说过。就算是他们,也很难相信能知悉这件事啊。
  越是思考就益发混乱。
  尤其在戏剧里是以「加尔第的妹妹憎恨犯人」作为搜捕莫妮卡的理由,这点与事实完全不相符。
  因为「加尔第的妹妹」对卡菈笑着说:
  ——「凶手只是个『借口』,不仅不能认真找,就算找到了,也要先放着不管哟。」
  卡菝还记得她的主人对于兄长被杀死一事根本不痛不痒的态度,令她感觉毛骨悚然,背上直冒冷汗。
  ——为什么,只有这点和真实不同……?
  越是思考就越无法理解,卡菈陷入难以言喻的焦虑中,轻敲了船壁一拳。
  ——该死……这座城市果然很古怪。
  ——总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逮捕尚皮耶。
  卡菈静静地调整呼吸,开始写起书信,向自己的主人报告目前状况。
  同时担心起自己在这前景茫茫的任务中,该不会落得埋骨于此的下场吧?

  §

  ——为什么我没被处刑呢?
  一边思忖着这件事,莫妮卡静静地思考。
  但发现自己早就连自身的生死也无所谓了,她摇摇头,觉得思考没有意义。
  躺在狭小的软禁房床上,莫妮卡静静闭上双眼。
  脑中浮现的是修伊的事。
  ——话说回来……我为何会那么喜欢修伊同学呢?
  在莫妮卡刚舍弃贵族的身分,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她对世界感到绝望。
  但是她在炼金术私塾中遇见了一名少年。
  脸上挂着笑容,却与周围筑起明确「墙壁」的孤独少年。
  但她看得出来,这名少年的孤独来自于对世界的憎恨。
  她或许很早便在意起这名拥有与她同样眼神的少年吧。但她并不知道那种在意,为何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恋爱情感,使她开始如此积极地向少年攀谈。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能够改变吧。
  对世界绝望的莫妮卡,开始以「面具工匠」的面貌窥视城市背面。
  那里发生了许多事,莫妮卡以她的方式跟不可理喻的世界搏斗。至于那样的方法是否正确,恐怕随着不同的人会有不同评价吧。
  ——也许是因为发现有人跟我很相似,我不再是孤独一人了吧。
  「面具工匠」身分的反动,化作现实生活中对修伊的爱意。
  也许追求平凡恋情或日常生活的心情,从面具背后过剩地渗透而出了。
  ——结果,我只是想利用修伊……想让自己得到救赎吗……
  想到这里,莫妮卡紧紧地抓住床单。
  ——这种事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
  ——好想……
  ——好想见你啊……修伊……

  莫妮卡发现自己正在流泪,悄悄把脸埋进枕头里。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时间向来是平等的。
  不管谁有何感受,朝阳每天一样升起,直到黄昏又没入大地。
  无数次无数次地反复。明明跟太阳没有缔结明天早上一定升起的契约,人们却理所当然地认为明日必定会到来。
  同样地,不管怎么期望明天别来,太阳依然会无可抗拒地升起。
  在这种人类无可抗拒的潮流中,与事件扯上关系的人们被冲往同一方向。

  莫妮卡•康帕奈拉,不,或许该说玛莉贝儿•波罗尼尔吧。
  总之,在那之后,她仍被继续软禁着。
  失去了自由,看不见街景,连让恋人听见她的声音也办不到。
  在这种几乎只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状况下,真亏她没有发狂。
  如果我没记错,她恐怕被软禁了有半年之久。这段期间,那艘黑船一次也没出航,就只是以特有的压迫感俯视港口。

  而抗拒黑船的压迫,反瞪回去的男人——修伊•拉弗雷特也是,真亏他在能够早一秒跟恋人重逢也好的欲望中,与恋人说不定在下一秒就会被处刑的恐怖感中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
  他伺机而动,等候达成自己愿望的准备完成。
  能确实夺回恋人的策谋。
  在这层意义下,莫妮卡没有被及早处刑,对彼此都算幸运吧。我事后才听说,修伊这名男人在炼金术师中特别精通火药。只要德孟特尔家的人有什么轻举妄动,他说不定会把整座城市炸掉,选择跟莫妮卡殉情吧。
  虽然只是偶然,但一个不小心,我加在戏曲结尾的虚构部分就会成为事实了。
  总而言之,双方各抱着想法,时间就这样无情地流逝。
  如同我前面说过的,时间向来平等……那时的洛特华伦提诺表面上看来,似乎被排除在这个平等的回圈外。不消说,那只是种错觉。
  仿佛以为只要箱庭里的人们忙碌蠢动,就会连时间也跟着快转似的。

  于是,命运之日来临了。
  同时也是我的罪在洛特华伦提诺市内显现的瞬间。

  命运不置可否地来临,如同早上升起的太阳。
  对某些人而言是突发状况,但对某些人来说,则是早就抱着迎接一切的觉悟。】

  §

  1710年 某月

  德孟特尔家 私用船内

  「……今天风好强啊。」
  看着高高卷起的波浪,卡菈佣懒地说。
  没下雨,但海洋显得有些波涛汹涌,停泊的船只也随之大大地晃动。
  为了办公,卡菈待在使节团据点之一的这艘船内进行文书作业。
  一边阅读部下的报告书,与堆在桌上的书简大眼瞪小眼——她想起莫妮卡的事。
  ——结果还是继续将她软禁下去了……
  几个月前,她的主人女贵族的书信送达了。
  是关于莫妮卡,也就是玛莉贝儿•波罗尼尔的处置问题的回答。
  但内容却不如她所预期。
  假如女贵族毫不留情地指示「杀死玛莉贝儿」的话,卡菈或许会死心地想:「是自己选的主子,只能照做了」;若指示「解放玛莉贝儿,先回国再说」的话,卡菈也会轻松不少。
  可是主人的回答却是「不是说过了,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要怎么处置她,就交给小卡菈来决定吧。可是任务要继续执行哟。」其口吻俨然对杀死哥哥的女人一点也不在乎。
  ——继续软禁下去的话,恐怕会对她的心灵造成负担。
  ——但就算直接放她回城市……她还能过着正常的人生吗?
  ——既然如此,干脆……
  虽然这么想,卡菈实在无法直接踏进这个领域。
  她从小接受的是担任护卫的教育。
  所培养出来的不是杀人的觉悟,而是为了主人,即使以身体承受凶刃也在所不辞的觉悟。由传闻听来,加尔第虽是德孟特尔家的人,但无疑是个令人唾弃的人物。
  如果是这种人物来暗杀主人,不管对方是谁,卡菈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即使要她将刀尖刺入对方的脖子上也很简单——莫妮卡的情况却不同。
  ——……我好脆弱。
  ——不管是要杀她还是救她,我都办不到。
  不断迷惘的结果,她选择将莫妮卡继续软禁下去。
  她想,若能顺利完成任务的话,或许能找到拯救她的手段吧。
  对于部下,她明确告知软禁是她本人的决定,并下达封口令。
  这群对命令毫不怀疑,默默遵守的部下依然令她毛骨悚然。但卡菈又想,也许这就是德孟特尔「私人军队」所应有的姿态,便接受了他们。

  于是,今天也一如既往,只要一见到那堆书简,心里又不免一惊。
  ——不论如何,一定要挖出这座城市的秘密……
  ——假金子似乎跟一个叫「面具工匠」的奇妙组织有牵扯……
  卡菈看着报告书,苦思能打破箱庭墙壁的方法。此时,一名部下冲进房间。

  「卡菈大人,有问题发生了。」
  「嗯?什么事?」
  卡菈皱着眉,感觉部下的脸色与平时大为不同,立刻转换心情反问。
  部下男子本身似乎也没能掌握状况,做出暧昧不明的回答:
  「市街……被袭击了!」
  「什么?」
  ——袭击?
  卡菈慌忙跑出甲板,难以置信的情景映入她的视野。
  市街到处冒着浓烟,从部分建筑物之中还窜出火舌。
  市场上到处有人在逃命——却看不见袭击者的模样。
  ——怎么回事?
  ——奥地利军的奇袭吗!
  战祸在不知不觉间也扩展到这座城市了?
  但这副光景也与她所知的战场不大相同。
  「能够立刻返回市区,确认在各设施的团员状况吗?」
  「关于这点……我们当作据点的所有设施都着火了!」
  「什么!究竟是谁……」
  「袭击者不明!目前尚未接到团员被杀害的报告。但已得知放火者是一名戴着奇妙面具的男人……」
  ——面具……?
  卡菈想起刚刚的报告书里提到的「面具工匠」这个词,但立刻打消想法,并对部下大吼:
  「别说傻话了!那种事情,一个人办得到吗!」
  说出口后,不禁想到一个可能性。
  「难道……不是一个人吗?」
  想起「面具工匠」是组织的可能性,她确信这场袭击并非针对城市,而是冲着「德孟特尔家」而来。
  为了站上前线指挥,卡菈回过头,准备回到船内执务室的当下——
  她身边的部下也在同时倒下。
  「咦?」
  ——弓?还是枪?
  见到部下突然倒下,她感到惊愕,以为受到狙击而压低身体。
  ——可是没听到声音啊……。……?……这是……?
  发现部下身上见不到伤口,与感觉到自己身体有异是完全同时的事。
  手脚无力,无法从趴倒的状态爬起。
  仔细看,不只她的部下,甲板上的船员同样都趴倒了。

  ——究竟……是……什么……
  卡菈的意识逐渐混浊,在船上失去了意识。
  最后映入她眼里的是——
  站在甲板阴影处,由他们看来属上风处——有个戴面具的魁梧男人。

  「嗯……药效发作似乎有个人性差异,也可能是男女的差异。」
  戴面具的男子边将手上的特殊昏迷药的盖子盖上,看着倒在甲板上的船员与卡菈的模样,自言自语地说。
  「要等一个小时左右才会恢复意识吧,我的责任到此结束了。」
  接着,面具男看着卡菈,边叹息边摇头。
  「我说过了,别妨碍我的学生用功啊,美丽的小姐。算了,不会留下后遗症,放心吧。」
  留下没人听见的话语,男人——达顿取下面具,离开甲板。
  「唉,才想说艾尔摩那家伙最近没缠着要我戴上钩爪——」

  「没想到,这次却要我『戴上面具』。真是个老爱提出胡来要求的家伙啊。」

  §

  同时刻 港湾地带 仓库街

  某座仓库的屋顶上,有两道人影眺望着船上与市区的混乱情况。
  「哇,达顿老师似乎干得很漂亮嘛。」
  用1700年代当时价格仍很高昂的望远镜窥视,艾尔摩从面具背后发出愉快的声音说。
  他身边的修伊也戴上面具,从面具底下淡然回道:
  「……其实只需要跟他借昏迷药就好了吧?」
  「这个嘛,因为达顿老师坚持『如果药物被仿造或滥用的话就伤脑筋了,我自己来使用』,不肯退让,所以我也没办法啊。的确,与其说昏迷药更像是睡眠药,效果超群啊。反正也让他戴上面具了,这样也好。」
  艾尔摩边用力点头,又回头观察市区情况。
  「只不过也实在太夸张了,希望没有造成无辜的人群受伤就好了。」
  「……是啊。」
  「话说回来,结果『面具工匠』现在到底有几个成员啊?」
  艾尔摩若无其事地询问,修伊则相反地以沉重的语气回答:

  「……三百七十二人。」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是的……
  修伊•拉弗雷特创造出来了。
  仅仅半年,他便创造出超过三百人的「犯罪组织」的根基。
  或许你会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连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
  这座城市的人口虽然很多,这类犯罪组织却很少,顶多只有麦沙的「臭掉的蛋」而已。这么想来,这也是这座城市的异常性之一吧。

  不管如何,他达成了。
  在这上百名的德孟特尔的使者进驻城市,谁跟德孟特尔家勾结也不知道的状态,靠着一一摸索,建立起一个组织。
  曾经如此不信任他人,憎恨世界的青年,竟然达成这项伟业!
  释出制造假金子所得的资金,以迅速、同时保有最大限度的慎重吸收大量值得信赖的「面具工匠」成员。有时还提供合法的新药给苦苦哀求「药品」的贵族们,使出种种游走危险边缘的手段——
  这一切,只为了满足他的某个任性愿望。
  想再见到莫妮卡•康帕奈拉一面。只为了这项执著,他达成了。
  对方或许并不期望自己能够得救。修伊或许也理解这点吧,但就算如此,他也不在乎。
  因为,这是他个人的任性愿望。】

  §

  从毛毯中探出头来,莫妮卡茫然望着代替门所装设的铁栅栏,感到某种奇妙的不协调感,竖起耳朵倾听从从外面传来的声音。
  「……?」
  一开始,莫妮卡还以为外头闹哄哄的声音是风声。
  这几个月来,她已习惯了船只大幅摇摆的感觉。对她而言,外头的声音是能让她感受到这个软禁室外状况的唯一手段。
  觉得这种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普通风声,莫妮卡从毛毯中探出身体,爬下床铺。
  与此同时——从栅栏外传来某人的脚步声。
  现在还不是用餐时间。
  虽然她早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但突发的事态还是令她将警戒视线朝向栅栏外。
  然而,当她看到来访者时,浑身僵硬了起来。
  不是因为恐怖,纯粹是由于惊讶与混乱。
  因为出现在她的眼前的——是跟过去的自己一样,身穿黑色外套,脸上戴着白色面具,一副「面具工匠」的装扮。
  但由身高判断起来,可知他不是修伊也不是艾尔摩。来访者手上拿着大型的袋子,一股腥臭味从内部飘出。
  「怎么可能……为什么……你是谁……?」
  见到莫妮卡,面具男仿佛放心地开口:
  「嗨,总算见到你了。你还没事真是太好了。」
  「咦……?」
  没听过的声音。
  在讶异的莫妮卡面前,男人取下面具,露出同样没见过的脸孔。他说:
  「应该算是初次见面吧。我是尚皮耶•阿卡多,」
  「……?……!你就是……?」
  一瞬间,无数的情感在莫妮卡心中涌现。
  如果是在被捕以前,莫妮卡或许会愤怒地拿起锥形短剑,刺穿他的双手双脚吧。
  但现在比起这个,满脑子的疑问更盖过了情绪。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而且你又是基于什么理由,才写出『那种东西』……!」
  面对语气中蕴含怒气的莫妮卡的责问,尚搔搔头,一脸抱歉地低语:
  「呃,关于这件事,其实是我的误解……我真心感到抱歉。不管我怎么赎罪也无法弥补『你们』,但总之现在先听我说吧。」
  「……?」
  无法判断对方的目的,莫妮卡依然保持警戒,皱着眉——像是想让她感到放心一般,男人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牢房的门,说出某个男人的名字。
  「是修伊•拉弗雷特派我来救你的。」
  「……!修伊!」
  莫妮卡惊讶地睁大双眼,尚打开袋子,语带歉意地说:

  「因此,必须请你『再死一次』。」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说来惭愧,为了逃避德孟特尔家的追捕,我躲进勒布罗家里。
  我不否定我很贪生怕死,也不否定自己拿「我若死在这里,今后就没有人能揭发真实了」这类仿佛快报商广告词的话语当作借口。
  只不过,在那里工作,叫作妮琪的少女居然是修伊和艾尔摩的朋友,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轻易被妮琪发现的我,第二天就被修伊•拉弗雷特与艾尔摩绑架了。那之后的事……便不记录在此处吧。一来是为了他们的名誉着想。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再也不愿意回想起那段遭遇了。

  总之,我被留下一条小命,条件是加入「面具工匠」,帮忙拯救莫妮卡。
  他们打算让莫妮卡再死一次。
  先引燃德孟特尔家的船只,接着将真实人骨制的骨骼标本跟猪肉、女用衣物等丢入软禁室里。德孟特尔家应该不可能查得那么仔细吧。况且船反正也着火沉没了,真怀疑是否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但我还是依照指示行事。
  从那瞬间起,我成了「面具工匠」之一员。
  成了日后令人胆寒的犯罪组织「面具工匠」之一员。】

  §

  「你等等就直接搭上我们另外准备的小艇。修伊他们很快就会来到这艘船了……等到跟他会合之后,你们就别继续待在这座城市,总之两人逃得远远的。今后别被任何人找到,展开全新的人生吧。」
  「这……可是我……」
  「那个戏剧的后半是我的创作,德孟特尔家的目的不是你。」
  「咦……?」
  对于感到混乱的莫妮卡,尚边摇头边开口:
  「虽说,只有一件事成了事实。」

  「那个小鬼真的把城市给烧了。」

  §

  「好,快点潜入船上吧。等到莫妮莫妮离开后,在点火前,必须把昏倒的船员们全部搬出船外才行……」
  听着艾尔摩所言,戴着面具的修伊轻轻点头。
  虽然认为除了莫妮卡以外的性命一点也不重要,但他不忍心害莫妮卡继续对德孟特尔家感到愧疚。
  市内现在有无数的「面具工匠」进行佯攻,也有人负责看守被绑住的德孟特尔家的人员。虽然希望尽可能不要有人伤亡,但修伊觉得,即使双方多少有点牺牲也无妨。
  看着这样的修伊,艾尔摩仍心想——
  修伊绝对不是个善人。
  也不知道此「面具工匠」组织今后会偏往什么方向。
  但对艾尔摩而言,这点小事也完全不重要。
  接获德孟特尔家再度买了女用衣物的情报,表示莫妮卡仍然被人囚禁着。
  以此情报为契机,修伊行使了「面具工匠」的组织力量。
  假如莫妮卡已经死了,他一定会把这股力量用来杀死所有德孟特尔家的人员吧。
  只是就算发生这种事,对艾尔摩而言也一样无关紧要。
  「如果跟莫妮莫妮重逢了,你会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说。」
  对于艾尔摩一样不看场合的问题,修伊只是平静地回答:

  「就只要紧抱着她就好。」

  听到这个回答,想像真正的目的达成时,修伊与莫妮卡的表情——
  笑容中毒者在面具背后的脸上,挂上了同样不合现场气氛的微笑。

  §

  看见天空了。
  暌违好几个月的景色,闯入莫妮卡的眼里。
  在通往甲板的楼梯中,莫妮卡深深吸了一口气,确认自己是站在现实之中。
  每登上一阶,她的心中就涌起复杂的情绪。
  跟修伊见面时,要说什么才好呢?
  自己的存在又将被抹消,罪行又将被隐蔽。
  自己该拒绝这种事,还是该为了能活着而感到高兴?莫妮卡真的不知道。
  但就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至少知道该做什么。
  笑吧。
  一定要露出满面笑容给修伊看。
  她暗自决定,边拼命回想该如何笑,一步步踩着阶梯。
  ——啊哈哈……想到艾尔摩的脸了。
  ——该怎么办,修伊会嫉妒的。
  同时回想着好友与恋人双方的表情。她确信着一件事。
  自己的确很幸福。
  头从甲板入口中探出,见到远方的人影。
  戴着木制面具,令人怀念的「面具工匠」姿影。

  泪水从她的眼中渗出——莫妮卡把脸朝向蓝天与世界,强而有力地,强而有力地微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B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这就是结局。
  之后莫妮卡与修伊怎样了?这不是我所能知道,且说得太多也未免太不识风趣。
  我犯下许多罪行,这才是重要的事实。
  被名誉之欲望所驱策,基于不完整的情报写出那种戏曲,结果成了催生「面具工匠」的凶手之一。
  也成为替德孟特尔家与洛特华伦提诺之间带来纷争的契机。之后的一年间,说是德孟特尔家与洛特华伦提诺的斗争史并不为过。但关于这件事,我在此不便赘述。
  但在这之后,我又犯了另一个罪。
  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一次修改了戏曲。
  无视于德孟特尔家的制止,排除万难,戏曲在洛特华伦提诺剧场中上演了。
  我修正的是最后一幕。
  以莫妮卡为模子的角色,最后被建立「面具工匠」此一组织,身为女巫之子的那名少年所刺杀,就这样跟船一起葬身于烈火之中。因为少年害怕自己的魔术秘密从少女的口中泄漏出去。
  这个剧情的戏剧上演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女巫之子指的是修伊•拉弗雷特吧。
  我透过撰写这种剧情的戏曲,对世间诈称少女已死。
  故意在戏曲之中加入谎言,欺骗了世界。
  这就是我最后的罪,也是我的赎罪。
  但是,这个真相目前尚不能被得知。
  至少在我死前,必须让其他人以为莫妮卡是被修伊所杀害。这是为了让她能在异地以新身分活下去。

  因此,我想拜托将这封信看到最后的你。
  我并不寄望你将这个真相广为宣传。当然,如果你想替修伊•拉弗雷特洗刷杀人者的臭名也好,但我不强迫你。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否能留到你的时代。
  我只是想让别人知道,至少想让看了信的你知道事情真相。

  耽误太多时间了,就在此搁笔吧。
  读了这篇充满自我满足的忏悔文的你啊,忘了我的事也无妨。
  但请记得一件事。
  莫妮卡•康帕奈拉,确实被修伊•拉弗雷特所拯救了。
  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请你务必记得。

                           谢谢。
                           由衷向你献上感谢。
                                   尚皮耶•阿卡多】

  §

  读完整篇手记的青年,缓缓地将羊皮纸放到桌上。
  关于上头所写的事是否为真实,青年并不清楚。
  至于最初提到的不死之力又如何了?这对青年而言也已不重要了。
  他得知祖先的为人,并对自己继承了阿卡多这个姓的事实感慨万千。
  读完信件之后,自己究竟有何感想?
  心境又有什么变化?
  老实讲,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他决定祈祷。
  在那之后,洛特华伦提诺或许又历经许多变迁吧,青年朝着某个永恒不变的事物——从空中照亮大地的太阳,眯上眼睛轻声祈祷。
  至少……至少希望莫妮卡和修伊能幸福度过一生。
  他对着太阳,不断不断祈祷这件往事能成真。
  与人类没有缔结任何约定的太阳,今天也依然照耀着洛特华伦提诺城市。
  从古老的往昔开始,直到遥远的未来为止,灿烂地,耀眼地——

  完


  【为何……又被你找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C

  青年找到那个,起因于轻微的不协调感。
  想把那堆羊皮纸收回去时,青年觉得箱子底部似乎太浅了些。
  对此十分在意的青年决定把箱子解体。

  就这样,如同青年的猜想,在箱子底部发现了秘密夹层。
  收纳于其中的,同样是羊皮纸。
  但写于上头的内容——
  却是完全背叛了青年的祈祷,可说彻底绝望的真相。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我接下来所记录的内容,是真实与赎罪。
  真正的赎罪。

  为什么,为什么你又找到这篇手记,或是先看到这篇手记了?
  为什么不肯放着它不管?
  如果你能就此抛下不管的话,我的罪就不至于曝光了。
  我所未能见到的人啊。我永远没机会接触的人啊。
  我恨你。
  因为你揭发了我想永远抹消的过去。
  同时,我也感谢你。
  因为你让我不至于成为永远逃避的胆小鬼。

  在你最初阅读的那篇手记里,我说我不考虑自杀。
  其实那是谎言。
  我打算在写完这些之后,就要自我了断。
  这篇手记,就当作是我的遗书吧。
  请你……请你务必要记得。
  这是我所留下的遗书,是希望——同时,也是对我自己的诅咒。】

  §

  1710年

  奔跑,奔跑,奔跑。
  支使长期受人软禁而迟钝的双腿,差点跌倒的莫妮卡拼命跑上甲板。
  能跟修伊见面。
  想跟修伊说话。
  修伊就在附近。修伊就在眼前。
  被如此纯粹的思念所驱策,她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但是——
  从面具里流泄出的,是跟修伊「截然不同」的男人声音。

  「你真的以为——事情会那么顺利吗?」

  毛骨悚然。
  颤栗传遍了莫妮卡全身。
  比起那人不是修伊的事实——更像是被充塞于声音之中,压倒性浓烈的人类情感所震慑。
  那不是憎恨,不是悲伤,也不是疯狂。
  就只是纯粹的「快乐」情绪,在如此简短的话语中迸发出来。
  仿佛踩扁蚂蚁的孩子,或欣赏人们相互残杀的斗技场的观众,再不然就是达成某种巨大目标时,由衷发出的纯粹欢喜之声的人们。

  愉快、喜悦、庆幸、欢乐。

  压倒性的「快乐」情感包含在简短的声音之中,反而化为难以言喻的恐怖感袭向莫妮卡。
  接着,这种恐怖感变作具体形状出现在她的面前。

  在视野下方,滑溜蠢动地晃动的银色刀刃。

  假如莫妮卡是在正常的状况下,靠着身为「面具工匠」所培养出的反射神经,或许能够闪避这一击吧。
  但想跟修伊见面的希望,打乱了她的危机感。
  长期的软禁生活也让她的肌肉萎缩。
  更重要的是,因为「某种理由」,她现在的体力相较于全盛时期,已经衰弱到无可比拟的程度。

  多重要素组合的结果。
  仅是如此罢了。
  仅因为如此的理由,令她无法闪避那凶恶的一击——

  「很有趣。谢谢你。」

  随着男人淡然道出的话语,银色刀刃深深地,用力地刺入她的体内。
  讽刺的是——跟十年前她刺杀某个男人的时候相同。
  刀刃毫不饶恕地撕裂了莫妮卡的内脏。

  §

  「话又说回来……从公墓里挖出某人的尸骨,会不会干得太过分了?」
  「……这个罪由我来背负,你用不着在意。」
  「我想莫妮卡应该会在意……算了,也罢。你和莫妮卡就成双成对地背负牺牲无名孩子尸体的罪名吧。」
  边说着不顾场合的发言,艾尔摩背着巨大袋子进入黑船。
  「如果德孟特尔家的人员肯相信这副别人的焦黑尸骨就好了。」
  「如果船也能顺便沉没的话就更好了。」
  与达顿交替而入的几名「面具工匠」,已经先将卡菈等人员从船上搬运下来了。接下来,就只剩还没有人进入的「贵族用私人房」。
  「希望莫妮卡没吸入粉末昏倒……啊,喂,修伊!」
  修伊三步并作两步,丢下艾尔摩跑向船里。
  然而,在他眼前见到的是——

  一段时间没人使用,已成了空壳子的寝室,
  「……?莫妮卡……?莫妮卡在哪里!」
  混乱之中,最糟的想像闪过脑中。
  终究还是太慢了吗?
  在布料店购买的换洗衣物只是幌子,其实早在很久以前——
  将差点陷入绝望想像的修伊拉回现实的,是从甲板方面传来的艾尔摩的叫声。
  「不妙了,修伊!船着火了!」

  「不是这艘船……对面那艘船突然开始航行起来,还着火了!」

  §

  卡菈醒来后,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戴着眼镜,给人柔和印象的脸孔。
  「你没事吧?」
  「……这里是……?」
  想起昏倒前的情景,她连忙起身。身体四处仍有麻痹感,但现在顾不得这些了。
  但她所站的位置不是船的甲板,而是船停泊的港口的石板地。
  接着,她环顾包括眼前男人的周遭状况——发现自己原本搭的船正漂浮于离港口有点距离的洋上。
  更不可解的是,距离那艘船有段距离处,有另一艘船正在冒着烟。
  「咦?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回答我!麦沙•阿法罗!」
  受到她怒不可遏的责问,男人以安抚的语气缓缓开口:
  「请冷静一下,我也是现在刚到这里啊。」
  她没专心听麦沙的话,眼睛直盯着逐渐远离港口的船上。
  「这就是……洛特华伦提诺的回应吗……」
  对于眯细眼睛呢喃的卡菈,麦沙语气认真地问:
  「那艘正在燃烧的船究竟是……?」
  「……那是我们在本船以外,于这座城市买下的中古船。知道这个事实的,只有我和一部分部下……以及密探而已。」
  「密探?你们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的目的是……」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警觉起来。或许是受到药物影响吧,卡菈差点就主动将秘密泄漏给外人知道了。
  「……你问这些想做什么?你以为我会回答吗?」
  对眼前的男人表现敌意,其实并不应该。
  即使知道如此,激昂的情绪自然使卡菈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
  「洛特华伦提诺已是我们的敌人了。对你们没有必要回答,也没必要表示友善。」
  「卡菈小姐……」
  对于试着打圆场的麦沙,她以警告的口吻开口:
  「记住……你们已经和德孟特尔家敌对了。或许你没那个自觉,你本身也可能什么都不知情……但是,这座城市已经选择了这条路。」
  「……」
  「别以为一年后,这座城市还会存在。」
  卡菈说出与其说是警告,更接近威胁的话语,但最后加入一句她的真心话:

  「所以……请你通知市民吧。最好从现在开始,做好逃到其他城市的准备。」

  §

  ——奇怪。
  ——我是怎么了?
  ——使不上力来。
  莫妮卡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感受到从自己身体内部涌现的剧烈热度。
  她抓着船的甲板思考——
  ——啊,对了。
  ——我快死了。
  察觉自己命运的莫妮卡,慢慢地思考。
  ——这么一来,我总算是赎罪了吧?
  明明没犯什么错的她,却追求着赎罪。
  并非向着被刺杀的男人,而是对于成为自己的替身,连名字也不知道就遭到牺牲的少女的赎罪。
  ——对不起。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或许不应该变得幸福吧。
  ——还是说,我非得连你的份也一起幸福呢?
  莫妮卡的意识逐渐变得稀薄,但随着风声传来的声音,又逐渐将她的意识拉回来。
  ——咦?
  ——是修伊的声音。
  她抓着船缘,慢慢抬起脸。
  她见到远处,有艘逐渐往这里接近的巨大黑船——
  站在甲板上的男人做着「面具工匠」的打扮,但将面具取下,不停呼唤着莫妮卡的名字。
  ——……
  ——修伊。
  ——你来接我了吗……
  ——太好了。
  不管是幻影或真实都没关系。
  她虽然理解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却依然庆幸最后见到的人是修伊。
  ——呃……
  ——我……该怎么办?
  ——这种状况,我应该表示点什么才对吧?
  越来越昏沉的意识中,她见到了站在修伊身边大喊的另一名朋友。
  ——啊啊,艾尔摩也来了。
  ——好高兴。
  看着他的脸,莫妮卡想起来了。
  刚才决定与修伊再会时绝对要做的事。
  于是她——

  笑了。

  在迈向黑暗死亡的意识当中,莫妮卡看着修伊他们,露出明确的笑容。
  强而有力地,含着压倒性感谢神色的灿烂笑容。
  ——看,修伊,我笑得出来了。
  ——艾尔摩也看吧,这不是假笑喔。
  ——我真的笑了。
  ——我能够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一切都是修伊带给我的,我很幸福。
  黑船越来越接近。她已经不再害怕那艘船了。
  既然修伊在那艘船上,那还有什么好害怕?
  只是,在她看到修伊的那种表情后,又变得有些悲伤。
  ——别露出那种脸嘛,修伊。艾尔摩会为你操心的。
  ——这么一来,我又要觉得嫉妒了。
  有如蜡烛即将烧尽的瞬间,她的心使出最后的力气。
  ——我不会死的,修伊。
  ——我顶多只是不在了。
  ——因此,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
  ——因此,因此……修伊也笑嘛。
  ——谢谢你,修伊。

  ——再见了,修伊。
  ——……有朝一日「再会」吧。

  这就是她最后的话语。
  勉强能由嘴唇动作看出她说的是「有朝一日再会」。
  那天唯一发生的奇迹是——她所留下的遗言,传达给修伊与艾尔摩了。

  在船与船即将碰撞的前夕。
  明明是随时快断气般的脸色,莫妮卡快乐地笑着。
  那是修伊和艾尔摩在迄今的生涯中,见过最灿烂的笑容。
  莫妮卡带着如此美好的笑容——

  从船缘缓缓地探出身体,朝向有翻腾巨浪等候的海洋,一跃而下。

  修伊连出声呼唤莫妮卡的名字也来不及,这副景象仿佛从世界的时间中被切出般,不可思议地给人缓慢之感。
  在修伊的视野中,莫妮卡的笑容直到最后,直到最后都没有消失——
  在胸前鲜血的妆点下,她落入高高卷起的波浪之中,失去了踪影。

  「——————————————————————————」

  修伊发出无声的哀号。或许是想救莫妮卡,他奋不顾身地也想投入海中。
  若不是艾尔摩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抓住,修伊恐怕也会一起成为海中的藻屑。
  「放开我……放开我,艾尔摩————!」
  修伊的右手抵在艾尔摩的肚子上,朝那里放射小小的火焰。
  肚子一部分被烧焦,肉的焦臭味扩散到船上——即使如此,艾尔摩依然不肯放开修伊。
  修伊又揍了他好几拳,但艾尔摩就是不肯放开。
  他沉默不语,就只是压制着修伊的身体。
  因为他理解,言语在此时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其他「面具工匠」们因为听见骚动声聚集而来,将修伊压制住为止,艾尔摩只是静静地忍耐修伊的殴打。
  等到完全被压制时,修伊一瞬失去了声音与感情。
  下个瞬间,发出难以相信是这个世间的吼叫,手贴在甲板上。
  ——刚刚的叫声……
  ——是在呼唤莫妮卡的……名字吗?
  边思考着这些事,艾尔摩悲伤地垂下眼。
  并在心中道出对莫妮卡的最后感谢。
  ——谢谢你,莫妮卡。
  ——今后我……绝对会让修伊那家伙笑出来的。
  ——因此……假如有「另一边的世界」……请你在那里笑着守望我们吧。
  在他想着这些事的期间,挚友的喊叫依然震撼着甲板。
  修伊•拉弗雷特的呐喊模样。
  艾尔摩唯一只见过这么一次。
  包括之后永恒持续的人生,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

  对他而言不知是幸或不幸,虽然是在港湾附近被波浪给卷走,莫妮卡的遗体到最后还是没有被打上岸,连确认生死也办不到。
  奇妙的是——
  这也跟为了洗刷女巫嫌疑,投身跳入湖水之中而失去踪影的修伊母亲一样。

  §

  少女曾犯了个罪。
  但无视于少女的意志,罪恶被世界的一切所掩蔽了。
  于是,少女继续活了下去。
  恬不知耻地,厚颜无耻地。
  少女并不想获得幸福。
  也并非不打算赎罪。
  她只是不懂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因此——我对她伸出了援手。
  虽然我对于那会产生什么结果,甚或前方一寸便是悬崖都没发现。
  因为对我而言,悬崖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
  对她伸出援手,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我——
  基于本能——轻轻推了她的背一把。
  就这样罢了。
  不管前方一寸便是悬崖,还是心上人的怀中都好。
  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反正,我终究会刺杀她的背啊。

  这次的游戏十分有趣。
  但我有些累了……回去看看察斯的脸,疗愈心灵吧。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啊,对了。
  你最初看的手记,写在里头的某些事是假的。
  妮琪并没有找到我。
  我成为「面具工匠」的一员,当然也是谎言。
  我也没有被修伊•拉弗雷特拷问。
  我之所以对莫妮卡说「奉修伊的命令来带她走」……是因为我听信勒布罗所言:「这么说她比较容易相信你,才会老实跟我们走。」
  唉,只有这件事请务必相信我,我是真心想要拯救她。
  勒布罗告诉我,照这样下去,面具工匠一定会对我报复,并把我杀死。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我必须亲手救出莫妮卡,向对方表示「自己不是敌人」。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说词未免太凑巧了,但当时的我却深信不疑。
  由此可见,那时的我是多么畏惧自己所犯下的罪,同时多么信赖着勒布罗啊。
  至于戏曲的结局,我确实有修改。这也是勒布罗的提议。
  目的是……将莫妮卡的死亡嫁祸给面具工匠。这么一来,就能防止那个恐怖犯罪集团成了市民的「崇拜对象」。
  当时我虽感到疑惑,为什么自己又囫囵吞枣地接受了他的话?但直到现在我也依然不明白。

  啊,对了,理所当然地……我说莫妮卡活了下来这件事也是谎言。
  她死了。等于是被我杀死的。
  恨我吧,责骂我吧。
  在那天之后的好几年后,我才总算知道一切真相。
  但这并不能成为借口。
  因为不管我如何辩解,她千真万确地死了。

  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记录下来。
  她……莫妮卡•康帕奈拉并非什么也不留地离开人世。
  在拯救计划实行日的好几天前——她之所以有必要换衣服,是因为某个理由。
  他们在布料店里除了她的衣服,还买了某种布。
  ……从自首的那时起,她就已经怀孕了。
  是谁的孩子,我想用不着我说吧?
  我不知道她主动投案时,是否已经发觉了这件事……
  不管如何,她……的确在这个世间留下了。
  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据,以及和修伊•拉弗雷特之间的「牵系」。】

  §

  「喂……勒布罗,那时在甲板上发生了什么事……?她明明那么高兴,为什么会自杀……」
  「我的心情也还没整理好。」
  在船与城市着火的第二天,对于尚的问题,勒布罗悲伤地如此回答。
  在那之后,他们混进大量涌入黑船的「面具工匠」之中,回到陆上。
  发生不得了的事了。那女孩自杀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听到勒布罗所言,陷入混乱的尚只能对他言听计从,躲在不停冒烟的船上度过危机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在那个当下,他没有怀疑勒布罗的选择。不仅如此,有件事更令他担忧。
  「……这样的话,呃……『莫妮卡的孩子』该怎么办?」
  尚不安地问,勒布罗则毅然决然地回答:
  「我跟卡菈他们说好了,由我来负责扶养。」
  「是吗……这样真的好吗?」
  「我已经跟贝格提过要收养病死朋友的遗孤。察斯则说:『又多了个家人』,高兴得很呢。至于对主要负责照顾的妮琪……我也会找时机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这个孩子其实是莫妮卡的遗孤。」
  「啊……是这样啊?原来妮琪认识莫妮卡吗?」
  垂头丧气的尚知道莫妮卡好歹留下一丝希望,多少感到放心了。现在几乎是只靠着这个好消息来勉强维持着力气。
  看着这样的他,勒布罗心想——
  ——真是个有趣的结果啊。
  —一开始只是因为发现了在女巫狩猎的村子里见过的少年,想捉弄他一下而已……没想到竟然会变得这么有趣。
  ——啊啊,那家伙在船上的惨叫真是太精彩了。虽然莫妮卡到最后还笑得出来,令我有点意外,但这样也很棒。看到她如此坚毅的精神力,心灵仿佛被洗涤了呢。
  淡然浮现这些感想,这名怪物今日也一样歌颂着人生。
  然而,他心中却留下一片疙瘩。
  ——只不过,原本以为那个叫修伊•拉弗雷特的男人是个更阴沉的家伙,真没想到他有如此强的行动力,有点意外啊。
  ——……是因为他跟那个叫什么艾尔摩的家伙在一起的关系吗?
  ——……看着那家伙的笑容,总觉得令人很不安啊。
  这或许是勒布罗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感到「恐怖」吧。
  他对于自己的心情感到一丝丝讶异——随即便抛至脑后。

  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
  修伊和艾尔摩尚且不知这男人的名字。
  距离修伊他们得知他就是一切的元凶,也是刺杀莫妮卡的刽子手——还要一段短暂片刻。

  与他们后来得到的「永恒」时间相比——只是非常,非常短暂的片刻。

  §

  尚皮耶•阿卡多的手记

  【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
  你若是把这篇手记阅读到最后的话,希望你绝对别忘记这个名字。
  这是我加诸于这篇手记的诅咒,也是希望。
  你知道我为何要在这篇故事的开头先提起「不老不死」的事吗?
  并不是为了让人更容易理解德孟特尔家的目的。
  前几天……那个男人,勒布罗在我面前出现了。
  带着与十年前毫无变化的模样,以不老不死的身体出现了!

  是的,在远离他的这十年来,我终于察觉了他的「恶意」。
  或者说,心灵受到的诅咒总算被解放了。
  ……但他也是早就看穿了这点,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就只是想看当我发现自己的过错时,会带着何种表情,恬不知耻地过活……如此罢了。
  我尝到绝望的滋味——结果就是,我写下这篇手记,并决定自尽。

  还没见到的你啊。
  他获得永恒了。
  而我是无法跟你见面了,因为我在写完这篇之后就要自尽。前天,我的孩子诞生了……我不会带着那孩子一起自杀。我只想说,假如那孩子的血脉能够延续到未来,阅读这篇手记的你是我的子孙的话——

  请你务必留心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这个男人。
  绝对不能接近他,对他也不能疏于监视。
  就只能祈祷他对你没有兴趣,不断不断地祈祷吧。
  最后……我不认为有人读了这篇手记,我的罪就能获得救赎。
  只是,这么一来我的死才总算有了意义。假如有人能因这篇手记而免于受到勒布罗毒害,我就心满意足了。
  感谢。我深深感谢你。
  同时我也恨你。只不过我感谢你也是事实。
  可以的话,还有一件事想请在未来的你一起祈祷。
  修伊•拉弗雷特和莫妮卡•康帕奈拉。
  如同最初的手记所记下,这两人是真心相爱。可以请你记得这件事吗?我希望至少有个人能记得关于他们的真实。

  因为,那是我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未了心愿。

                           致尚未谋面的你——
                                   尚皮耶•阿卡多】

  §

  2003年 洛特华伦提诺

  全部读毕的青年,心中浮现了一桩疑问。
  尚皮耶•阿卡多……真的自尽了吗?
  青年对这件事感到莫名在意。
  老家之中没有电脑这类文明利器,他骑着脚踏车前往市内最大的图书馆。是解读尚皮耶手记时,来过好几次的图书馆。
  那是一座挂着「洛特华伦提诺第三图书馆」看板,古意盎然的图书馆。
  在自古保存下来的旧馆旁,并列着最近刚落成的新馆。
  青年踏进馆内,借出关于街上史迹的书籍,彻底调查关于自己祖先的记载——
  仅仅三分钟,他立刻发现了一条记载。

  尚皮耶•阿卡多在儿孙满堂的大家庭包围下,以九十八岁高龄逝世了。

  ——胆小鬼。

  ——胆小鬼!胆小鬼!

  青年差点如此喊叫起来,但勉强忍住了。
  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在图书馆里——另外也是因为他浮现了一个疑问:自己如果跟「他」站在相同立场的话,真的能选择自尽吗?
  青年这时早已不认为那个手记是虚构的创作了。
  接着他又调查了城市的史迹,找到了关于阿法罗家、波罗尼尔家、德孟特尔家的介入,或城市大火的史实。
  不仅如此,1711年确实发生过与德孟特尔家的斗争——
  当青年热心地调查着这件事时,背后传来男人的呼唤:
  「最近你似乎很常来这里,在调查什么吗?」
  是一名蓄着白色胡须,体格壮硕的年老绅士。
  胸口挂着写上「图书馆馆长」的名牌。
  青年想起这间图书馆的名字是第三图书馆,怀疑眼前的男子或许就是「不死者」——达顿,但发现对方双手俱全,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很抱歉,闭馆时间快到了。啊,这些书我来收拾就好。」
  虽然老绅士给人莫名的压迫感,态度却很温和。青年向他道过谢后,离开图书馆了。

  目送青年离去后,他拿起桌上的书本。
  看来,青年是在调查关于尚皮耶•阿卡多或德孟特尔家与洛特华伦提诺的关系。看着这些页面,老绅士回想着「当时发生的事」。
  真怀念。
  ——那时还装过钩爪啊。
  老馆长轻抚着自己的右手,心想——
  ——最近的义手做得真是非常精巧。
  同时也想起自己有一名学生在当时死去的事,悲伤地低着头。
  ——如果有所谓阴间存在的话,莫妮卡或许很不幸吧。
  ——因为心上人修伊永远也不会到她的身边去。
  身为第三图书馆馆长的男人默默地把书本阖上,就这样消失在图书馆内部。

  在图书馆里留下纪录与记忆——
  洛特华伦提诺市,静静地继续编织历史。
  并吞没了过去发生的一切罪恶。


            BACCANO! 1710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我是成田。只阅读《BACCANO!大骚动!》系列的读者们,这次拖了这么久,真是抱歉。
  这次是关于到1710年为止的几年间的故事,也是「1705」的续篇。一如往常,本系列的阅读顺序还是很复杂,若能按照书背上号码较少的书开始看起,我会很感激的……!
  这一集彻底将视点聚焦在修伊他们的过去之上,在各种意义下都算是十分特殊的作品,但1700年代的故事基本上都是这样,还请各位包涵。
  ※底下有剧情泄漏部分,敬请注意。
  这是第一次在《BACCANO!》系列中写这种结尾,我想今后在本作里,再也不会碰这种题材了。连我自己也很讶异,自己竟会对描写主要角色的死亡有如此强烈的抗拒感。只不过,毕竟是早就暗示过死亡的角色……不写剧情也没办法推演下去……然而我的方针向来摇摆不定,实在不敢打包票说:「绝对不会再写了!」……毕竟连我自己也看不清作品的方向啊。
  附带一提,这次的原稿写成之后,却发现跟某著名漫画中,某角色死亡前夕的台词及死法雷同,害我边「啊呀!」地惨叫边修改部分原稿,这是秘密。
  总而言之,下次应该是「1711」吧。预定描写在1930年代篇或2000年代篇登场的炼金术师们全体总动员出航的故事,并会交织1710事件的幕后黑手观点(关于他行动的动机或目的等),敬请各位读者耐着性子等候。
  附带一提,最近有个问题在书迷来信中经常被问到。虽说是幕后黑手,并不表示一切都是「他」害的喔。1930年代篇中,蕾妮会变成那样、拉德之所以变成杀人魔、葛拉罕脾气如此古怪、费洛如此纯情等问题,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请别误会了。倒不如说,如果真的那么厉害,「他」不就跟罗尼一样是个万能者了吗……
  话说,《无头骑士异闻录DuRaRaRa!!》的动画现正播映中。只购买《BACCANO!》的读者若能以此为契机,顺便阅读拙作其他系列的话,我会很感激的!听说不少人在看了《无头骑士异闻录DuRaRaRa!!》动画后,也顺便买了《BACCANO!》的DVD,真是非常感谢……!
  这次在地狱般的行程当中,被我添了大麻烦的责任编辑和田先生,各位校阅同仁,以及出版部、印刷厂的同仁,真的非常抱歉&感谢你们!
  上次没机会道谢,在我书写1930年代系列时,介绍了许多超棒资料的川上稔先生,真是谢啦!
  还有,以现在发售中的《画集 BACCANO!》为首,于多方关照我的エナミカツミ老师,谢谢您这次也提供如此精美的插画……!
  最后要感谢的是阅读本书到最后的各位读者,真是谢谢大家了……!

            2010年2月「忙着撰写《科学超电磁炮》第五集的致敬小说」的——成田良悟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23:07 | 显示全部楼层
另外,封面图片莫名其妙地无法上传,具体见下载、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cleverchm + 1 最近因为服务器搬迁,好像附件功能损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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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7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目前为止的baccano系列当中也是悲剧味道最重的一本,毕竟之前不管虐得多么惨,死了多少人,最后还是以主要角色的HE做结的。话说,居然是2010年出版的⋯⋯希望台版还会有下一本吧。
发表于 2014-5-7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唉呀妈呀1710!1710真的可以把人给虐疯……台版说如果以前的数卷能受到读者支持的话(说白了就是叫你们买买买啦)就考虑继续出之后的几卷
发表于 2014-5-7 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台版能够继续出啊,这部作品好像汉化好像坑了很久了(还是咱没找到)总之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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