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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狐脸米线组】侦探·日暮旅人赠予之物 [山口幸三郎][台角][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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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0 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侦探·日暮旅人赠予之物
———————————————————
狐脸米线组录入
作者:山口幸三郎
译者:王静怡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爱
  我终于
  触摸到了——
  撩拨心弦的系列感动最终章。
  埋藏于过往的秘密,
  即将揭晓……
  借由「观看」来寻物的奇特侦探·日暮旅人,他苦苦追寻的「真相」,将引导他前往毁灭——或是重生?
  当这双眼睛
  完成任务时,
  那一刻——
  我的人生才有意义。
  「永别了——」
  因过度用眼而昏倒的日暮旅人,选择自亲爱人们身边悄悄离去。他那哀伤双眼中所怀抱的黑暗——
  十八年前的真相,终将暴露于白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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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山口幸三郎
  一九八三年五月生,居住于福冈县。
  荣获第十五届电击小说大奖「评审委员奖励奖」,隔年以得奖作品《神のまにまに》出道,下次要写什么?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王静怡
  一九八〇年生,高雄市人。
  毕业于台湾大学日本语文学系,与趣为阅读、写作及电玩。目前为专职译者。
  译有《侦探•日暮旅人》系列、《剧团!Theatre》系列、《空之中》、《海之底》、《我的鲸鱼男友》等书。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罚的痛楚
  白日之下
  太阳般的人
  爱的旅程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终于触摸到「爱」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罚的痛楚

  白石孝德的人生转机在他二十六岁时来临。
  当时的他拥有一般警察的正义感,也有年轻人常见的感情用事,时常瞻前不顾后,横冲直撞,导致一再失败。无论就好坏意义上而言,他都可谓是个正直的青年。每个新人都具有这类危险特性,他之所以能够特别获得学长的疼爱,应该是因为他的正直不至于令人不快之故吧!身边的人不但不矫正他,反而要他保持现状。每当旁人要他保留这股该丢弃的青涩,他就感到反弹,但是大家却告诉他这是警察不可或缺的资质。
  警察必须是正义的伙伴,然而要问警察是不是老百姓的伙伴,可就难说了。警察是组织,警务人员不可个别行动,从事职务时必须遵守规律与体制。身为有纪律的集合体,正是警察的优势,日本警察的优秀亦是由此而来。任警察本领再大,单打独斗仍成不了任何事,毕竟警务人员也是人,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不过,组织可就不同了,不但能做的事较多,效率也较高。
  同时,隶属于组织也有悖离社会的危险性。尤其警察包含了可以向大众公开与不能公开的部分,容易习于隐匿,也因此,掩盖应该公开的资讯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造成犠牲者或犯罪者增加,也往往将其视为破案时的必要措施,因此所做所为不见得对老百姓有助益。面对任何事,他们都是以组织的观点俯瞰整体之后再下决定。
  组织是个大染缸,组织的体制往往优先于个人意志,即使察觉组织整体的舵转往错误的方向,个人也只能朝着船头所指的方向前进。
  统一步调非常重要。但是要统一步调,就必须压抑个人的感性。
  体制这种东西,越老旧便越容易腐败,所以必须导入新的风气,加以净化。白石及所有年轻警员正是这股风气,他们是尚未受组织染色的菜鸟,拥有一般人的思维。
  别急着染色——长官之所以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在白石身上找到了某种不可丧失的特质,以及过去的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事物吧!
  不久后,白石被分派到县警总部组织犯罪防制课。当他渐渐适应组织之后,转机到来了。当时的警部召见他,甚至连警务部长也在场。
  「你就是白石啊?听说你是匹脱缰野马,是真的吗?」
  白石露骨地摆出嫌恶的表情。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还留有青涩,但或许是异动前辖区学长的劝谏深植心中之故,他始终学不会压抑情感。警部看穿他的心思,低声说道:
  「没礼貌,你有什么不满?」
  「没、没有。」
  「算了,没关系?这代表你是老实人。听说你在现场也是毛毛躁躁的,面对长官的时候,你该格外留意才对。」
  警务部长说道。他的言下之意是长官对于白石的印象并不好,就连执勤态度都看不顺眼。白石忍不住望向警部。
  「不是我喔。不过,风评和谣言会影响考绩,你不希望今后漫长的警察生涯蒙上阴影吧!」这是恐吓。白石脸色发青。警务部拥有人事权,而部长的地位仅次于总部长。警务部长特地召见白石——这个事实令白石胆寒。
  警部贼贼一笑。
  「用不着那么紧张,只是有点小事想拜托你。别担心,对你没有害处,你甚至可以把这当成一个机会。会被看上,是你运气好。」
  如此这般,白石成了他们的手下。
  他们交付的工作是监视总部里的人。他们要求白石打听每个同期警员的想法及看法,并向他们报告,简直就像社会主义中的告密者一般,令白石感到相当内疚。不过,高层要管理组织,情报是不可或缺的。白石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组织好,于是更加致力于监视工作。
  持续一段时日后,渐渐地,白石发现监视的人不只自己。他开始疑神疑鬼,猜测总部里的谁和哪个长官私通。他也发现监视的目的是为了做假帐,有时甚至牵扯到警察厅的高阶警官及政治人物,自己则是巨大权力游戏中的棋子。
  这就是警察的真面目?白石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帮凶,令他极为愤慨。容易感情用事的性格害了他,看穿这一点的警务部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归说,白石也吃了不少甜头。他升任巡查部长,与黑道勾结,利用不正当的手段提升自己的绩效。想当然耳,他还有现金津贴可领。
  自己正在做坏事的意识逐渐消失。白石的背后有警务部长,不,甚至有警察厅的高官撑腰。他办事俐落,获得了他们的信赖,并获颁警察奖章,名利双收。白石不知不觉间成了同期警察中最为飞黄腾达的一个,令他笑得合不拢嘴。
  过去那个青涩的自己已不复存在了。白石学会了狡猾——不,或许正因为他从前性格直率,所以才变得比一般人更加自私自利。
  白石一错再错,无法自拔。他一再铤而走险,再也无法回头。
  他甚至为了素未谋面的政治人物而绑架某个小孩。
  白石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警部,结婚生子,于公于私都是一帆风顺。他尤其溺爱独生子升一,将他整个捧在手心上呵护。建立家庭,同时也建立了自信。
  真是个幸福的人生。白石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丝毫不安。

  每晚,白石都会被恶梦惊醒。身旁的妻子担心地询问气喘吁吁的白石:
  「……你又作恶梦了?」
  「没事。抱歉,吵醒你了。」
  他经常作恶梦,是自升一进幼稚园时开始的事。健康长大的升一让他感到幸福,但是同时也让他产生罪恶感。
  升一的身影和他绑架的小男孩重叠了。
  小男孩出现于梦中,反复喊着救救我、救救我。不知几时之间,小男孩的脸变成了升一的脸,而自己正在虐待他。升一已是国中生,不再是当年的小男孩,但白石梦见的总是幼小的升一。
  「……事情已经过去了。」
  应该过去了。他只是奉命行事,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
  我没有错——白石如此安慰自己。
  恶梦总会清醒,他能够遗忘的。
  即使已经过了十八年,白石仍在等待遗忘的时刻到来。

  * * *

  「日暮……日暮旅人!」
  梦中小男孩的脸庞,和眼前的青年重叠了。
  青年——日暮旅人一脸平和地凝视着坐在地上的白石。天才刚亮,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宁静。在小巷里的垃圾堆清醒的白石,不禁怀疑起这是不是一场梦。
  「……你真的是……当年的小孩?」
  旅人用微笑代替回答。
  白石陷入不可思议的感觉之中。或许是因为刚清醒,脑袋还很混乱。长大成人的旅人看来相貌堂堂,令白石大为感动。他发现岁月虽然使人成长,但仍会留下幼时的面貌,不禁深深感慨,甚至怀念起当年来了。
  「警部,我有事想请教你。」
  白石猛然省悟过来。我在发什么呆?我得全神戒备才行。旅人现身,一定有他的目的。他用电击棒电昏自己,并搬到这里拳打脚踢,目的只有一个。
  「报、报仇?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旅人把警察手册丢还给白石,眯起双眼。白石感到毛骨悚然。这小子的眼神为何如此哀伤?
  「我们之间的确不是共同缅怀过去的交情。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希望你说出十八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
  「……你要我揭发真相?叫我把不存在的案件公诸于世?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绑架案根本没发生!没有任何证据!」
  「那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杀了我父母的人是谁,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真的。我、我只是受人指使而已,有人命令我绑架你。妈的,你想把我怎么样?杀、杀了我吗?」
  旅人叹了口气,用轻蔑的眼神俯视白石。
  「如果我想杀你,早就动手了。我早就发现你在监视我,但是我并没有对你下手,反而故意露出破绽,就是为了找机会和你好好谈谈。」
  「你没对我下手?你把我打成这样,还有脸说这种话!你给我听好,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是伤害罪!我可以逮捕你!」
  白石摸索着打破僵局的方法。如果旅人真如他所说,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么他暂时应该不会杀害自己。白石是警察,只要逃过眼前这关,就可以反过来拘捕旅人。
  然而,旅人却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打你?这个误会可大了。我只是想问你话,何必大费周章地弄昏你,再对你拳打脚踢,未免太浪费我的力气了。攻击你的是其他人,而且不只一个。」
  「少胡说了,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或许打我的不只一个人,但你铁定是其中之一。」
  「……你对这条巷子没印象吗?如果你走出去看,就会发现我的事务所在附近,你之前就是藏身在这条巷子里。昨天傍晚,本来待在这里的你不见了。如果你是遭人绑走,应该会有目击者,但是并没发生过这类骚动,所以我合理推测你是被拉进巷子底去了。」
  「你刚才说过我被人用电击棒电击脖子!如果不是当事人,怎么会知道?」
  就连白石自己都是经旅人一说才发现脖子上的伤。他并不记得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发生的事,现在脸上的红肿部位比较痛,他根本没注意到脖子。
  旅人缓缓地蹲下,与白石视线相对。
  「这双眼。」
  旅人指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正诱惑白石加以窥探。
  「这双眼睛能够让我看见原本看不见的事物,比如声音、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以及疼痛。我看得出来——我看得见,所以能够察觉。你受的伤、你感受到的疼痛,我都知道。即使你没有自觉,电击棒的冲击仍然留在你的脖子上……你不相信吗?」
  白石倒抽了一口气。被问及相不相信,他的心跳变得更加剧烈了。
  他想起另一件事。
  绑架旅人之后进行的人体实验。协助绑架的搭档想试验新毒品,提出了一个建议:「拿这个孩子当实验品吧!」
  事后白石才知道当时使用的毒品「丧失」,虽然大多时候会让使用者变成废人,但是约有一成机率会让使用者的视神经产生异常。
  「我无法感觉到刚才所说的事物。我的五感只剩下视觉,其余的都被夺走了。不过,这双眼睛却能看见这些事物。」
  旅人说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事物。不是幻觉,而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看不见的事物。
  「……」
  这番话太过吊诡,白石根本无法相信。
  吸食「丧失」的人大多精神失常,宣称自己看得见眼睛看不见的事物,莫非旅人也产生了同样的症状?
  「……我相信,嗯,我当然相信。」
  旅人已经疯了。
  白石判定旅人并非能够沟通的对象。面对疯子,只能顺着他说话并讨好他。
  「既然你的眼睛这么厉害,告诉我,是谁攻击我的?你说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旅人眯起眼睛,仿佛在估量白石的价值似的。
  「……对警部施暴的有三个人,在场的可能有四个人。动机应该是出于怨恨,因为钱包等身上财物全都完好如初,只有警察手册掉在地上。我想他们一定查看过你的身分。」
  「他们还会再来找我麻烦吗?」
  「应该会吧?知道姓名,就能找到住址。我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仇,但是他们八成会继续纠缠,直到气消了为止。」
  这番话也可以套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如果他想为十八年前的事报仇,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旅人所说的话不能照单全收,他说的都是疯言疯语。白石慎重地开了口:
  「……我明白了。你的目的我也明白了——不如这样吧?我想先抓住那些攻击我的人,不然我会一直担心他们又来找碴。我答应你,等我解决这件事以后,我会把所有真相告诉你。老实说,我很怀疑你和他们是不是同一伙的。我不能把如此重大的事告诉这种人,就算你是当年的小男孩也一样。」
  白石提出了交换条件。一般而言,在这种状况之下谈判根本无法成立,对方大可以强逼白石吐露实情。但是旅人已经疯了,只要搬出一套冠冕堂皇的歪理,或许可以蒙混过关。
  旅人打直腰杆,站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俯视白石,平静地说道:
  「好吧,随你高兴。」
  白石忍不住笑了,他勉强撑起遍体鳞伤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过让出路的旅人身边。旅人表示愿意搀他一把,但是白石心里害怕,便拒绝了。
  「——啊,有件事我忘了说。」
  旅人从背后出声说道,白石一面警戒,一面回头。
  「我的眼睛也可以看穿情感,识破谎言。警部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旅人微微一笑。
  「这次我就放过你,快上轚院吧。」
  白石快步走出小巷。

  *

  ——数小时前。在日期即将转变时,攻击白石的四人组仍在电子游乐场中逗留。他们并非在打电玩,而是围坐在休息区的桌边。
  他们发出低俗的笑声。
  「电击棒真厉害,抵住脖子真的会昏倒耶!」
  「毕竟改造过了嘛!他应该得躺上好几个小时了。」
  「我还以为他死了咧!没问题吧?不知道他醒了没?」
  「他年纪大了嘛!搞不好真的有危险。不过他是自作自受啦。」
  他们都就读本地的大学,是同年级生。平时循规蹈矩的他们不懂得适当的放松方法,一兴奋起来便忘了道德规律,是最危险的学生。他们把攻击白石一事当儿戏,对于自己做了多么危险的行为丝毫没有自觉。
  不过,他们师出有名。他们有个透过兴趣——麻将认识的朋友,叫做「有田一志」,这回的攻击行为就是为了替有田一志报仇。
  有田一志是在入春时开始出现异状的。他不再参加朋友的聚会,宛如变了个人一样,自暴自弃。他们推测,有田一志可能是被迫贩毒,而天性懦弱的他无法反抗。
  他们调查强迫贩毒之人,结果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取缔贩毒的向来是同一个警察,而那个警察正是强迫他人贩毒的幕后黑手。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查出来了,于是轻浮的正义感开始萌芽。
  他们把寻找有田一志的工作交给熟人,未经查证就认定白石是敌人,进行监视、收集情报,活像设定桌上游戏似地拟定计划。他们当然也关心有田一志,但是享受眼前状况的比例更大。
  「这下子有田就可以放心了,他应该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了吧!」
  「……可是那个警察会不会有其他同伙啊?……例如黒道之类的。」
  「……应该不会吧!不然岂不成了警察和黑道互相勾结?怎么可能!」
  其中一人为求心安而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大家的想法似乎都一样,一阵干笑声响起。
  「——不用担心,出了问题全推给有田就行了。」
  雪路雅彦坐在他们背后的座位,聆听这段对话。隔间板挡住了视线,他们看不见雪路。
  受他们委托代为寻找有田一志的就是雪路。虽然雪路和他们只是就读同一所学校的点头之交,但是事关毒品,雪路不能置之不理,因此便接下委托,保护有田一志。
  然而有田一志于前天深夜再度失踪,雪路重新展开搜索,至今仍未发现他。雪路来此,是为了向身为委托人的他们报告现况。
  ——难怪有田要逃跑。
  连朋友都这副德性了,他当然信不过任何人。雪路很同情有田一志。
  雪路打消了报告的念头,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他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待天亮之后,才造访睽违两天的「寻物侦探事务所」。他使用备用钥匙进入事务所,为了避免吵醒大概仍在睡觉的灯衣,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此时,有道人影察觉到雪路的气息,回过头来。
  「————怎么,原来是雪路啊。」
  垂下肩膀开口的是山川阳子。她是灯衣读的幼稚园的保育员,不知何故,常跑来事务所。最近她和旅人的相处方式有了微妙的改变,旅人也对阳子敞开心房,令雪路颇感不快。
  「怎么个头啦!为什么你一大早就在这里啊?」
  问完以后,雪路又低声问道:「该不会是从昨晚一直待到现在吧?」阳子的脸颊微微泛红,回道:「你在说什么蠢话啊!」的确是个蠢问题。
  「老大怎么可能和你怎么样!」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真是的。旅人先生不在,我现在很担心!」
  听了这句不容忽视的话语,雪路逼问阳子:
  「什么意思?老大现在不在房里?」
  雪路指着旅人的寝室,阳子沉重地点了点头。雪路简直不敢置信。
  旅人无论多么忙碌,半夜至清晨这段时间一定会睡觉。对于没有五感的旅人而言,睡眠中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刻,所以他必须在寝室补充六小时以上的睡眠。旅人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受睡魔侵袭而失去意识,他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防范未然。
  「老大不在……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旅人先生发烧昏倒,后来请医生过来看诊,才算稳定下来。」
  「喂,等等,老大昏倒了?」
  「对!我联络你好几次了,但是你的手机一直没开!」
  雪路慌慌忙忙拿出手机,原来是没电了。这么一提,他忙着寻找有田一志,忘了充电。雪路一脸尴尬地催促阳子级续说下去。
  「所以老大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留在旅人先生身边照顾他,不小心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旅人先生已经不在床上了。我是刚刚才醒来的。」
  现在的时刻是上午六点。原来如此,倒推时间计算,旅人已经获得了充足的睡眠。
  ……等等,她说她留在身边照顾旅人?
  「老大在你面前睡觉?」
  阳子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灯衣也在一起。」
  雪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旅人向来不让别人踏入寝室,听说连灯衣也没机会看见他的睡脸,但现在居然毫无防备地在人前睡觉?他的心境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
  雪路略微犹豫过后,打开了旅人的房门。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那是个专用来睡觉的房间,不带有半点旅人的个人特质。
  灯衣穿着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变色龙布偶装睡衣,在床上缩成一团,发出安详的鼻息声。掌握状况之后,雪路回过头来,望着阳子说:
  「所以阳子姐,你就在这里等老大?你有去找他吗?」
  「我有到外面找了一下,可是我不能搁下灯衣一个人,所以……」
  「这就够了。老大也不是小孩了,他的身体如何,他自己最清楚。我的确很担心,不过有你照顾他,他也获得了充足的睡眠,应该不至于昏倒在路边。」
  雪路带着慰劳之意说了这番话,阳子略微安心下来。
  不过,雪路嘴上轻描淡写,其实心里担忧不已。旅人是个会为了他人不惜过度使用眼睛的人,就算身体不适也会勉强支撑。雪路初识旅人时,旅人便是昏倒在路边才被雪路收留。
  「我想旅人先生应该是去找有田了。」
  同感。这次的「他人」就是有田一志。
  「阳子姐,灯衣就拜托你了。你会直接去上班吧?能不能顺便带灯衣去?」
  「好是好,你呢?」
  「我要去找老大。他现在应该在找有田,反正我也得一起找。真是的,也不先说一声再去,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心情。」
  离开事务所时,雪路把备用钥匙交给阳子,心中五味杂陈。
  包含照顾灯衣在内,管理事务所向来是雪路的工作。现在多了个可以交付这类工作的人,他虽然觉得轻松,却也有点落寞。
  「……」
  雪路早已做好觉悟,即使旅人成了废人,也要照顾他一辈子。旅人是雪路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得花上一辈子才还得完。不,不只如此,雪路自己也需要旅人。
  雪路在旅人身上看见了亲生哥哥胜彦的影子。称旅人为「老大」,是因为把旅人当成了自杀身亡的哥哥。打从心底尊敬的哥哥近在身旁,雪路仿佛变回误入歧途前的自己,感觉非常自在。然而,另一方面,雪路却也越来越怀疑日暮旅人。
  雪路对旅人的来历一无所知。以前他并不在乎,但他觉得现在的事态似乎不容许他继续抱持这种想法。
  当雪路知道旅人瞒着他与他的亲生妹妹丽罗见面时,他的心中惴惴不安。或许旅人的过去和雪路的父亲或哥哥有关。若是如此,那天旅人倒在雪路家门前绝非偶然。旅人的目的是——
  雪路走出商业大楼,发现正面的路上停了辆绿色的迷你宝马,走下车来的是增子警部补。她一直线走向雪路。
  「……一大早有什么事吗?」
  雪路一面警戒,一面先发制人。增子确认雪路背后,又仰望大楼说:
  「日暮旅人没和你在一起?」
  「……他不在事务所里,很遗憾,请下次再来吧!」
  雪路正要走过增子身边,谁知增子却说「等一下」,抓住他的肩膀。
  我要找的是你,雪路雅彦。」
  「啊?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喔!」
  「你不用这么提防我吧?我有点受伤呢。」
  「你有那么脆弱吗?」
  「别说了,快上车吧!我有事想问你,是日暮旅人的事。」
  雪路对这値名字产生了些微反应。增子并未遗漏这一幕,眼睛闪闪发光。
  她拖着雪路,将他推进迷你宝马的副驾驶座,并立刻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
  「你老是这么蛮横!还有,没想到你会开这么可爱的车子,太让我惊讶了!」
  「可爱?这台车的优点在于它的灵活!真是的,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口无遮拦。虽然类型不同,但是和日暮旅人是同一种人。真是物以类聚的搭档啊!」
  车子朝着市外疾驰。增子的目的似乎是审问,应该没有特定的目的地。雪路死了心,将身子倒往座椅说:
  「……好了,你说老大怎么了?」
  「看你刚才的反应,日暮旅人应该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
  「并不是,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我想知道最近日暮旅人有没有什么异状?」
  「……」
  雪路自认成功地做到面不改色。增子依然面向正面,继续说道:
  「比如随身携带奇怪的公事包之类的。」
  「——咦?」
  「看来你心里有数。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说词来蒙混,不过我猜那个公事包里装的是炸弹。前几天,不是有恐怖分子在巨蛋乐圜落网吗?如果他是在事发之后才开始拿公事包,那么公事包里的铁定是『朝仓印』。」
  所谓的朝仓印,即是恐怖集团「天空之爪」的炸弹客朝仓权兵卫亲手制造的炸弹,在他们那个世界里极负盛名,不过雪路所知并不多。
  「老大哪来的这种玩意?炸弹?哈,太可笑了。增子小姐,你不是刑警吗?现在的刑警还得学拆炸弹啊?」
  雪路出言讽剌。带着公事包就是里面有装炸弹?真要这么怀疑下去,根本没完没了。这个人是不是误把怀疑当工作啊?
  然而,增子的神色丝毫未变。
  「我不会拆炸弹,但我待过公安部门,查出恐怖分子制造的物品流往何处也是我的工作。」
  说到公安,那可是警察组织里万中选一的菁英集团,专门追踪恐怖分子及政治犯。雪路忍不住打直腰杆。
  「……真的假的?」
  「真的。详情我不能说,但我的搜查范围相当广泛,另一件案子也和日暮旅人有关。日暮旅人在各方面都是颗不定时炸弹。」
  「太抽象了,我根本听不懂!」
  「光是我曾待过公安这件事就是机密了,忍耐一下吧!我已经就我能够透露的范围说明了——我再问一次,日暮旅人到底有没有随身携带公事包?」
  雪路脸色发青,而增子光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了。
  旅人声称公事包是增子赠送的,但增子却提出这番质疑,可见旅人说的是谎言。他说谎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不愿旁人追问公事包的由来。
  「……老大干嘛携带炸弹?」
  「原因我正在查。我还有事想问你。这两、三天,警界内部乱成一团,据说是『山田手册』重现江湖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那是什么啊?某个叫山田的人的手册?」
  「没错,而且手册里写着极为重要的事,许多人求之不得——哼,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雪路认识的人之中并没有人姓山田,但是手册这个字眼却不容他忽视。丽罗曾交给旅人一个「看似手册」的东西,这点无庸置疑。那到底是什么?
  「『山田手册』在十八年前遗失了,里头记载的是自由记者山田所收集的情报。不管内容是真是假,揭露各种丑闻弊案的他就是因此被杀手杀害。但是,那本手册却留了下来。十八年后的今天,那本手册依然被视为危险物品,公安部长年以来都在寻找它的下落。如果手册真的重现江湖,或许会闹出人命。」
  「……为什么你认为我知道?」
  「有很多理由。难得有这个机会,你也跟我一起来吧!我要去找山田先生的家属,或许这对雪路雅彦也有意义。」
  增子说话时似乎带着某种确信。她说曾任职于公安部门,以政治観点而言,雪路家是调查对象,或许她的确信就是由此而来。
  ——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我得快点找到老大才行。
  雪路虽然这么想,却又不禁怀疑旅人拿到的「看似手册的东西」是否就是「山田手册」。不过,他仍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
  雪路沉默不语,增子将他的沉默视为同意,转动了方向盘。

  *

  白石抵达县警总部时,擦身而过的职员们全都瞪大了眼睛。
  「警部,你怎么受伤了?」
  「跌倒而已,没什么。」
  身上满是被殴打的瘀青却用这种借口,实在有点牵强,但若是受到多余的干涉,行动起来反而不便,因此白石命令想陪他到医务室的部下别管他。
  白石必须尽早拘捕日暮旅人。要是让他把事情闹大,十八年前的旧帐或许会被翻出来,即使毫无证据,对名声仍有莫大的伤害。
  白石回到防制课的座位上时,内线电话响起了。谁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白石拿起话筒,电话中的声音是总部长。
  『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说完,总部长便挂断了电话。命令的语气显得相当淡漠,并未蕴含怒气。白石原本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错,但看来并非如此。
  总部长和白石共享着从同一个门路获得的利益,换句话说,他们是同志。论阶级,总部长高高在上,但是他们有着相同的把柄,因此白石一直抱持着同伴意识。他们坐在同一条船上,再也没有如此可靠的战友了。
  该向总部长报告日暮旅人的事吗?总部长和十八年前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也分得了好处,应该不会置身事外。若总部长能搞定这麻烦事,白石就乐得轻松了。他决定向总部长报告。「打扰了。总部长,有什么吩咐吗?」
  总部长默默地向白石劝座。白石坐下之后,又问了一次,只见总部长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事令您烦心吗?」
  白石不想自找麻烦,但是就他的立场而言,他也只能如此问道。总部长特意召他前来,他早已做好觉悟了。
  然而,总部长却迟迟不说明缘由。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说: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抓贼啊?」
  「嗯,是啊。最近的年轻人很火爆。」
  「警察牵扯到暴力会破坏形象,你要多留意一点……不,或许已经不必留意了。」
  「咦?您的意思是?」
  总部长的脸上露出了认命之色,似乎做好了觉悟。这让白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警察厅的学长联络我,说有人向报社爆料,揭发我们长年以来建立的『关系』。」
  与黑道、市政相关的渎职情事——这层关系面临了曝光危机。白石歪了歪头。要压下这类消息很简单,过去也都是这么做的。涉及弊案的人多如繁星,就算上了报,只要相关人士口径一致,便可推得一干二净。
  「过去可以这样摆平,但这次不一样。雪路顾问卸任市长好几年了,却仍在指挥市政,已经引起了少数人的批判。雪路顾问周围的地基开始动摇了。」
  「……您的意思是,现在很难蒙混过去?」
  「不,还没弱化到那种地步。不过,只要一露出缝隙,就会被插针。你知道警界内部成立了谍报部吗?」
  「那是什么?」
  「警察厅的极机密部门,听说由监察官指挥,整个部门都为了揭发弊案而运作。」
  「……为何做这种出卖自己人的事?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这么做只会对组织带来不利影响而已。该不会连这里也有谍报部的人吧?」
  总部长苦着脸点了点头。每个时代都有不少进行内部告发的正义之士,白石年轻时受当时警务部长之命而进行的监视,就是为了防止这类事态发生。不过,光这点应该不足为惧啊?
  「嗯,应该有,但不知是谁。那群人哪有什么信念?根本只是想把上头的人拉下来而已。」
  原来如此。白石忍不住沉吟起来。
  如果告发能够产生新的利益,那么谍报部的诞生就不足为奇了。人一旦牵扯到金钱和地位,就会变得异常执著;人力物力规模越是庞大,可信度就越高。
  那帮人是打算借由告发打造新的地基,汰换警界高层,提升形象,并继承利益。
  如果是借由警察之手堂而皇之地揭发内部的腐败,他们再怎么串供也没用。
  「说归说,那帮人的体制还不稳固,所以才会被退休的学长抓住尾巴。要告发,应该还得等上好一阵子吧!」
  换个说法,不就代表那帮人已经深入渗透到内部人员看不出来了吗?看来谍报部不容小觑。
  说到这儿,白石不禁感到奇怪:这番话的内容和总部长的神情并不相符。
  「那现在还有什么问题?」总部长直接召他前来,应该是有紧急的要事才对。
  「我刚才也说过,现在我们正面临一露出缝隙就会被插针的局面——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你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有关?」
  「唔……!」
  十八年前的案子对白石而言是桩绑架案,但背后其实牵涉到复杂的争权夺利。为何总部长偏偏选在日暮旅人现身的这个时间点提起这个话题?
  「是、是有关,但您为何……」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山田手册』的玩意?是一个姓山田的记者惯用的手册。现在这本手册重现江湖了。」
  白石忍不住站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不敢置信。
  白石一直在寻找山田手册。解决记者山田之后,他利用黑道四处搜索,可是并未发现。他本来以为手册已经不在世上,几乎快忘了它的存在。
  山田是个自由记者,当时他常使用各种强硬的手段进行采访,因此备受政治人物厌恶。他还利用掌握到的独家新闻威胁恐吓,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光是警察,连黑道都盯上他,而这正足以证明他的情报收集力有多么高明。
  据说「山田手册」中写满了他收集的独家新闻。那是网罗各界人士把柄的手册,山田死后有许多人四处找寻,如果得到它,便等于多了张王牌在手。
  现在它居然重现江湖了?
  「这只是谣言。不过,这几天来,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情报到处流传,显然是有人揭露了『山田手册』的内容。在这些情报中,白石你的名字也在,说你和黑道勾结,从事不法行为,连黑道干部的名字都列出来了,要查证并不难。」
  白石一阵愕然。总部长连瞧也没瞧白石一眼,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如果手册真的重现江湖,那可是一大威胁。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问题,现在只能静观持有者的下一步行动——如果真的有持有者的话。」
  白石的脑中浮现了旅人的面容。
  如果他拥有「山田手册」,就可以解释他为何冲着白石来了。
  他说他在找寻杀害双亲的凶手。他的父亲「日暮英一」是在山田死亡之后「车祸身亡」,手册上当然没有记载。
  「说归说,我没打算坐以待毙。我会先下手为强。白石,谍报部对于这次的事应该不会默不吭声,想必不久后就会来找你问话,试图从你身上挖出过去,希望你能挺住。」
  总部长言下之意就是「什么事都别做,什么话都别说」。白石抬起头,看着总部长。
  总部长站在窗边,一面眺望窗外,一面说道:
  「别担心,马上就会解决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
  一阵异样掠过脑海——为什么不正视我?
  白石听见心中的立足之地崩坏的声音。长年涉及组织黑暗面的他现在被一脚踢开了。
  他会被眨到闲职?还是成为告发的停损点,被迫惩戒免职?——无论为何者,白石被切割开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是他用同样方法对待毒贩的报应吗?,
  不,不对。这是复仇,是那小子设计的复仇圈套之一。
  白石完全中计了。白石总算明白日暮旅人现身的意义,他一直在准备着。
  白石离开总部,双眼发直,开车前往车站一带。
  他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
  只要把日暮旅人手上的「山田手册」弄到手,就能打破僵局。一旦没了证据,谍报部再怎么调查,他也不痛不痒。这件事或许会影响考绩,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升到警部之上的职位,所以并不在意。只要有了手册,铁定能大赚一笔。就利用价值而言,手册比升官高上许多。
  白石舔了舔嘴唇。旅人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心理创伤,但这时却变成了至高无上的摇钱树。
  前往旅人事务所的路上,白石经过了今早醒来时所在的小巷前。浑身的瘀伤痛得他皱起眉头来。妈的,这笔帐我会一并奉还。
  「————」
  白石回想起今早的事,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
  旅人说过,攻击白石的是四人组,从他们没拿走钱包这一点判断,动机应该是出于怨恨。白石询问他们是否会再来找麻烦,旅人是这么回答的:

  应该会吧?知道姓名,就能找到住址。我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仇,但是他们八成会继续纠缠,直到气消了为止。

  「唔——————!」
  白石转动方向盘,粗鲁地变换方向,朝着自己的家疾驶而去。
  为什么没发现?旅人的下一个标的必然是白石的家人,他打算从公私两面都展开攻击。
  白石一面开车,一面拨打妻子的手机号码——没人接。现在时间是上午九点,妻子白天会外出兼职,或许是因为这样才没接电话,但是白石却越发不安了。独生子升一于今年春天进入公立中学就读,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去上学了。白石内心期望他平安无事。
  白石抵达位于公寓五楼角落的居所,发现房门没锁。他战战兢兢地入内,随即发现了异变。似乎有人穿着鞋子入内,走廊上弄得脏兮兮的。白石也穿着鞋子走进屋里,只见客厅宛如小偷上门似地一片凌乱,抽屉全被翻倒,冰箱门也没关,看来来者连冰箱都查看过了。白石连忙检查存折和印章,虽然有被动过的痕迹,却没被偷走,其他财物也都完好如初。如果是闯空门,未免太奇怪了。
  手机突然响起,吓了白石一跳。他慌忙接起电话,原来是妻子打来的。
  『有什么事吗?』
  「你、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没事吧?」
  妻子是从上班地点打电话来的,她正准备开始工作,想当然耳,对于家中的惨状一无所知。
  「升一呢?他上学校去了吗?」
  『我比他先出门,不确定,不过那孩子不会跷课的。』
  透过手机传来的妻子声音悠悠哉哉,与客厅的惨状有着天壤之别,令白石感到害怕,活像在作恶梦一般。
  白石挂断电话,犹豫该不该向升一的学校确认。他祈祷一切只是杞人忧天,决定先查看其他房间。此时,他在升一房里的书桌上发现一张A4纸,淡漠的印刷字样告知了绑架儿子一事。
  『如果你希望他平安回来,就带着「丧失」到指定地点来。』
  「唔!」
  白石在气愤之下,把纸张撕破丢弃。
  ——日暮旅人,铁定是他,错不了!是他干的!他绑架仇人的儿子来报当年的仇。多么狡猾,多么残忍!冲着我来就算了,居然对我的儿子下手!
  白石完全把自己绑架旅人的往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人往往只关心自己的痛苦。
  白石决心奋战。他不能退让。既然那小子用这种手段——
  我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希望幼稚园的庭院中,园童们四处奔跑嬉闹,白石毫不客气地穿越其中,甩开战战兢兢地前来招呼的女性保育员,穿着鞋子踏入室内。
  「刑、刑警先生?怎么了?请别这样,孩子们会害怕!」
  白石推开烦人的园长,走进职员室。山川阳子就在职员室里,白石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咦?呃,抱歉!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石把阳子推进路肩上车子的副驾驶座,自己则坐进了驾驶座。
  「呃,那个……」
  「事关日暮旅人,希望你跟我来。」
  阳子的表情变了。
  「旅人先生?旅人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果然是这个女人。白石的眼神充满了怒意。
  他转动钥匙,发动车子,趁着阳子的视线转往行进方向的瞬间,从怀中取出电击棒,抵住她的脖子。
  随着啪唧一声,阳子连哼都没哼一下,便失去了意识。
  白石对于昏倒的阳子没有任何感慨,转向前方,集中于驾驶之上。他的脸上不带丝毫感情。
  「别怪我,我也被电过,刚好扯平。」
  在与日暮旅人决战之前,白石掌握了他最大的弱点。

  *

  宛若追逐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般,白石朝着矗立于眼前的洋房迈进。
  他从高级住宅区一路往山丘方向前进,不久后,民宅尽数消失,道路衔接上森林包围的山路。走到尽头,超过三公尺高的铁栅栏挡住了去路,另有一条私人道路延伸到山顶。
  私人道路的前方是一栋盖在山顶附近的洋房。
  那是前市长雪路照之购买的别墅,打从施工阶段开始便一再发生诡异事故,完工之后管理人又遭遇不幸,灵异之说四起,因此雪路家的人根本没使用过这栋洋房。这些事故固然只是出于偶然,但之后由于长时间怠乎管理,洋房实际上也化为废屋,无人靠近。深山这个环境更阻绝了人迹,即使再怎么大哭大叫,也没人会发现。
  盖来充当酒窖的地下室更是连人的气息都能完全隔绝。无论如何严刑拷打,地下室进行的一切都会直接埋葬于黒暗之中。
  偶尔会有惹上麻烦的流氓藏身于此,但是往往承受不住阴森的气氛而逃之夭夭。如今,白石独自一人前往如此受人避忌的洋房。
  白石从玄关入侵,在幽暗的走廊上前进,走下尽头那道又深又长的楼梯。他点亮手电筒,慎重地于走廊上步行。这里早已断水断电,对白石而言是个如同秘密基地的场所。情感上,他很想远离这个地方,所以每次造访时总是故意不清理垃圾和秽物,因为他希望自己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来这里。果不其然,垃圾的腐臭气味笼罩四周。这里就该这样,被人避忌遗忘才对。白石打开地下室大门。
  门吱的一声开启,有个物体窜过脚边。白石背上发毛,一瞬间犹豫着该不该入内。
  「——————呜!」
  都来到这里了,怕什么?白石做好觉悟,踏出一步。
  照亮内部的手电筒光线将伫立于正面的人影化为浮雕,白石忍不住发出惨叫。
  是日暮旅人。
  「我等你很久了,白石警部。」
  「等我?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当然知道,因为这里对我而言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说归说,我也找了很久。」
  旅人感慨地眯起眼睛,他记忆中的景色绝不幸福。
  白石绑架旅人并加以监禁的地点就是这里。
  「这里对你来说似乎是个宝库呢。我查看过那些纸箱了,里面有大量毒品,据说名叫『丧失』?以前逼我服用的就是这个吧?」
  「呜、呜呜呜……」
  「你回过警署了吗?我想你应该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了。你保管这些『丧失』,再怎么狡辩也脱不了身的。」
  旅人暗示自己持有「山田手册」。揭发白石与黑道勾结贩毒的,果然是旅人。
  「或许你打算丢弃或移走这里的毒品,但是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做个交易吧!只要你把所有真相告诉我,这些毒品————」
  此时,旅人总算察觉白石的异状了。
  白石跪了下来,潸然泪下。旅人原以为他会然大怒或像今早一样开口狡辩,不禁面露困惑。
  「……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你在害怕什么?」
  「帮帮我……」
  「……什么?」
  白石攀着旅人的脚叫道:
  「拜托你帮帮我!我的儿子升一!他被抓走了!犯人要我交出『丧失』,所以我才来这里拿货!呜呜呜,对不起,把你的女朋友也拖下水了。」
  「什么……!你把阳子老师怎么了!」
  旅人揪住白石。白石垂下眼睛,说道:
  「我、我以为是你绑架的,所以才抓山川阳子当人质,打算和你谈判。谁知道我到指定地点以后,既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升一。那家伙向我勒索『丧失』之后,就把她带走了。」
  「是谁?那家伙到底是谁!」
  「熊、熊谷!混黑道的熊谷!」
  旅人放开白石的衣襟,白石连咳了好几声。旅人摇摇晃晃,用压抑情感的声音说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包括十八年前的事,还有所有一切。我必须立刻去救她,如果你不合作,我就杀了你。」
  「…………」
  旅人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哀伤之色,只有浑浊的杀气。白石倒抽了一口气。
  他无法反抗旅人。

  *

  「呜————!」
  阳子清醒过来,照耀着她的夕阳余晖显得剌眼,她忍不住想伸手遮挡光线。然而,不知何故,身体不听使唤,全身宛若麻痹一般,无法动弹。
  阳子渐渐回想起——对了,白石警部押我上车,出发时似乎对我做了什么……阳子依然坐在副驾驶座上,身旁的白石却不见踪影。她窥探外头,得知车子正停在一个十分宽敞的停车场。
  「你是……里奇?」
  背后传来白石模糊的声音,是在车外。阳子确认后照镜,只见除了白石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在场。
  那个男人身穿西装,戴着棒球帽及墨镜,白石口中的里奇似乎就是他。
  「没错,里奇是人家的分身。怎么样?你不觉得很帅吗?」
  「……你还真会给我找麻烦啊!熊谷。我好歹也是个警察,早就听说过有个自称里奇的男人是毒品买卖的大盘商。鸟羽组和这档生意无关,应该是你自作主张干的吧?」
  「是啊~人家不能用本名行动。你也知道,人家总得替雅彦留个面子嘛!毕竟丢了个小孩给他养,得顾虑一下他的感受。」
  「你在胡说什么?——原来如此,川村佑介也是你指使的?」
  阳子对佑介的名字产生了反应。她不能回头,只能注视着后照镜。
  「我一直觉得奇怪。鸟羽组是靠『灰烬』赚钱,但川村的藏身处却有『丧失』!是你放的?」
  前几天阳子才刚听雪路提过「丧失」。这两个男人似乎正在谈论触及案情核心的话题,但是阳子根本听不懂。
  「答对了!不过你也知道,『丧失』数量很少,人家手上就只有那些,其他的全~被警察拿走了。」
  「你干嘛做这种蠢事!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从鉴识组拿回来吗……?要是曝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是啊,多亏了你,人家才逃过一劫,而且也把你给引出来了。」
  「什么?」
  不光是白石,阳子也大感惊讶。熊谷握着手枪,而枪口正对着白石。
  「欸,人家出现在这里,你都不觉得奇怪吗?是不是气血上冲,冲昏了脑袋啦?人家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并不重要,把心思放在交易上吧!」
  「难道说……是你绑架了升一?」
  「对对对,你的宝贝儿子在人家手上,想要他平安回家,就乖乖听话。哈哈哈哈哈!人家早就想说说看这种台词了。」
  「你把升一藏到哪里去了?把升一还给我!」
  「恕难从命,除非你答应人家的要求。」
  熊谷将白石玩弄于股掌之间,显得乐不可支。白石沉下脸来。
  「你为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丧失』啊!物以稀为贵,那铁定可以大赚一笔。从前量产的成品都在你手上吧?
  人家就是要你把那些成品交出来。
  你还不懂吗?知道『丧失』真实存在的,只有和十八年前那件案子有关的人。人家被判刑,所以才会泄了底,但是其他参与作案的人都不知道彼此是谁。有人负责暗杀,有人负责绑架,有人负责湮灭证据,谁做了什么事,只有当事人和上头的人知道。换句话说,人家本来也不知道你有参与。不过,人家知道警察也有份,所以才利用川村试探,看看会不会有蠢蛋怕『丧失』被发现而跳出来湮灭证据!」
  「…………」
  白石沉默了片刻,才喃喃说道:
  「但是你应该无法确定我持有『丧失』。」
  「是啊!哎,如果你,没有,人家就问出持有者是谁,然后重复同样的步骤,直到『丧失』出现为止。」
  熊谷发出下流的笑声,突然又一本正经地问道:
  「欸,你到底在怀疑谁啊?你压根没怀疑过人家吧?你以为是谁绑架了你儿子?」
  熊谷上下晃动枪口,催促白石回答,白石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
  「……日暮旅人。」
  阳子瞪大眼——咦?怎么会跑出旅人先生的名字来?
  「日暮?是日暮英一的儿子吗?从前你绑架的小孩?」
  阳子更加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
  「那当然。人家啊,绝不会忘记自己杀掉和陷害过的人叫什么名字喔。因为知道名字,才有糟蹋人的感觉嘛!不知道名字的人就和假人没两样。毁了一个人的人生,才叫杀人啊!」
  「你疯了。」
  「哼——这么说来,那个女孩是旅人的女朋友罗?要说是你的女朋友,也未免太年轻了。人家还在想你干嘛带她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样人家就懂了。」
  阳子隔着后照镜与熊谷四目相交,舔着嘴唇的熊谷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女孩就先交给人家保管吧!好像挺有意思的。」
  「什么?你想做什么?」
  「人家再重新说一次。带着『丧失』和日暮旅人到这里来,人家有话想问他。人家只是想打发时间而已,你不用想太多。」
  熊谷无声地笑了。
  「下次你再搞小动作,人家就杀了白石升一。哈哈!还是知道名字才提得起劲。」
  白石遵照熊谷的要求离去了。
  阳子被迫在蒙着眼睛、双手反绑的状态之下行走。她感觉爬了很久的楼梯,推测出自己应该身在某栋大楼之中。在这段时间里,熊谷一句话也没说。
  「你想把我怎么样?」
  阳子勇敢地质问,但是熊谷似乎看出她只是虚张声势,嗤之以鼻,完全不理踩她。
  开门声响起后,阳子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往前扑倒。她还无暇呻吟,蒙眼布就被拿掉了。眼前是面积不大的小房间,似乎是办公大楼里的小会议室。房里没有任何摆设,从隔音材外露的墙壁判断,大楼应该还在兴建中。月光从没挂百叶帘的窗户照射进来。已经入夜了,应该没人会来这里。
  「小妹妹,不好意思,得请你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喔。」
  阳子的双脚也被绑起来,成了毛虫状态。她踢脚抵抗,熊谷却轻易地闪开了。
  「你还真有活力啊!现在就这么浪费精力,会撑不下去喔!那个大叔要找到日暮旅人应该会花上一段时间。」
  说完,熊谷便留下阳子离开了。
  阳子环顾室内,发现角落有道同样被绑住手脚倒在地上的人影。那是名少年。视线一对上,少年便对阳子说道:
  「大姐姐,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嗯,对。你呢?」
  「我叫白石升一,我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被绑架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声音之中并没有危机感。多了阳子这个说话对象,他似乎情绪高昂。
  「别担心,那种人马上就会被抓起来的。」
  「怎么抓?」
  「那还用说!我爸爸会来救我们的!他是警察!而且官位很大!那个人一定很恨我爸爸,所以才绑架我。现在我爸爸一定在找我,他会立刻赶到这里来的,不用担心。」
  ——不对,这孩子是因为不安才变得这么多话。他的「不用担心」虽然是对着我说,但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阳子不想泼他冷水。即使绑架阳子的是他的父亲,这孩子本身并没有任何过错。阳子也顺着升一的话头说道:「你爸爸真厉害。」
  如同升一寄望于父亲一般,阳子也一心念着旅人。
  「旅人先生……」
  「自我介绍结束了吗?彼此都是肉票,要好好相处喔!」
  熊谷一面说笑,一面走进房里。他点起烟,一派镇定地盘坐于地板上。
  「小妹妹,你是日暮旅人的女朋友吗?看不出来他这么有本事呢。」
  「…………你们为什么绑架旅人先生?」,
  「啊?」
  「刚才……你们不是说过吗?说他就是你们从前绑架的小孩。」
  「……你想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喔。」
  「你肯说,我就敢听。」
  熊谷望着阳子,面露思索之色,又看了手表一眼。
  他拍了下膝盖说:
  「那人家就说点从前的故事来杀时间吧!人家可以把旅人的过去告诉你。说归说,但人家并不认识他。主角是他的爸爸。」
  那是十八年前的故事。

  旅人与白石离开了洋房。白石将手枪藏在腰间,旅人则是一如往常,提着公事包。
  「只要能平安救出升一,任何事我都肯做。我会依照你的指示行动。」
  「我很期待你这位现任警官的表现,白石警部。好了,走吧!」
  前往熊谷等待的地点。
  阳子的身边。

  *

  有田一志踩着踊跚的步伐,脸色苍白地行走于站前商店街。
  他戴起帽兜,遮住眼睛。这是为了避免被认识自己的人一眼认出来。他知道有多少人在寻找他,警察和黑道就不用说了,甚至还有雪路这种试圆保护他的滥好人。
  真是麻烦。
  在达成目的之前,他不能被任何人抓住。
  「……」
  无论有田再怎么思考,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落到这步田地。他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自己是错在哪一步。
  一切起因于他和父亲吵架。他愤而离家,夜宿于朋友介绍的KTV包厢。不久之后,就被牛鬼蛇神缠身了。
  「——我有个轻松赚钱的方法,交给你去做吧!」
  既然那么轻松,干嘛不自己做?有田很想这么说,但是他怕挨揍,只能乖乖从命。一个自称里奇的男人要他贩毒,他自暴自弃地高调贩毒,直到卖光了才恍然回神。
  他铸下了大错。有田一志已经没有平凡的未来了。
  ——我该恨谁?恨爸爸?恨那些小瘪三?恨里奇?还是恨软弱的自己?
  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干脆豁出去吧——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前往杂货店,买了把刀子,再度徘徊于商店街,寻找猎物。
  替结束的人生划下休止符。为此,他需要陪葬品。
  他要拉个人垫背。
  有田一志的双眸昏暗钝滞,犹如土狼一般地闪烁着。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白日之下

  在店门前发现它,仅是偶然,也是极大的幸运。
  向老板探询后,只见老板腼腆地抓了抓头。
  「不,这不是我们店里拍的。很久以前,有人在附近的路边捡到这张照片,送到我们店里来。我们是开照相馆的,也难怪别人会误会。照片又薄又轻,大概是有人掉了,被风吹到附近吧!」
  那张照片就放在橱窗里的某个相框之中。画质低劣的它混在高级相机拍下的照片里,显得十分突兀,引人侧目,而照片中拍摄的人物更加吸引人心。
  「一来这张照片拍得很棒,二来我也不好意思随便丢掉别人的照片,所以就摆在橱窗里展示了。虽然不知道是谁的照片,但我想只要放在店门前,总有一天,本人应该会发现吧!」
  老関眯着眼笑道。
  照片中的笑容纯真又温柔,让观看者的心也暖和起来。不难理解老板为何会中意这张照片。不过,照片非常老旧,老板所说的「很久以前」指的应该是将近二十年前了吧。即使照片中的人出现,老板可能也认不出来,或许连本人都不会察觉照片中的便是自己。
  「如果能物归原主就好了。我不知这个人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看到这张照片时若能露出笑容就好。照片留下的不只是景色,还有情感。这笑脸虽然是过去的事物。现在也依然闪耀着光芒。
  哎呀,我这番话好像太恶心啦!哎,小兄弟,你真是个不可忍议的人,让我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咦?小兄弟,你该不会是这张照片的——」

  即使经过漫长的岁月,人事已非,这双眼睛依然能够辨别出昔日的容貌。照片中的笑容源自何处,这双眼睛也知道。

  * * *

  增子把载着雪路的迷你宝马停在县市交界的乡间小路路肩上。他们到国道沿线的某间速食店点购速食外带,在车内解决了午餐。雪路的外表虽然是个小混混,但由于出身良好,对这类食物的味道难以适应,频频皱眉。增子则正好相反,吃光了三个汉堡、一份大薯和可乐。真不知道这些食物是怎么塞进那苗条的身躯里?雪路光看就想吐了。
  「还是垃圾食物好,便宜又能填饱肚子,最重要的是很方便,最适合刑警的工作了。」
  「要论适合,我觉得红豆面包加牛奶更好。」
  「这种组合的确最正统,但是你不觉得缺了什么吗?还是要吃肉才有饱足感。」
  「那不重要啦!目的地还没到吗?会先吃轻食垫垫肚子,代表路途还很远?」
  「别误会,只是我想吃而已。目的地就快到了,走路花不了五分钟。」
  喂喂喂,既然这样,干嘛不先把事情解决,再去吃一顿像样的午餐啊?然而雪路转念一想,和增子两人对坐共进午餐,画面实在太不协调了,或许现在这样反而比较好。
  增子再度发动车子,驶进老旧公寓的院落之后,停下了车。
  她按了公寓二楼第一户人家的门铃,身后的雪路不自在地环顾四周。
  听说自由记者山田的家属就住在这里。山田遗留下来的「山田手册」中详细记载着政经界重量级人物的贪渎情事,对于相关人士而言是本足以致命的手册,想必有许多人疯狂找寻,不难想像家属曾遭受多少执拗的恐吓,难怪要躲在这种地方生活。一想到登门造访的自己或许也和纠缠家属的人差不多,愧疚便油然而生。
  雪路突然发现增子正看着自己,不禁皱起眉头来。
  「……干嘛?」
  「没什么。没想到雪路雅彦还挺可爱的。」
  增子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笑容。雪路悲伤发寒,宛如内心被看穿了一般,觉得浑身不自在。每次碰上这个人都是这样,妈的。
  等了许久,门后总算出现了人的气息。
  「我是增子,之前打过电话。」
  增子立刻说道。她没报出警察身分,应该是顾虑到邻居的观感吧?
  门扉轻轻开启,一名女性从挂着门链的门缝之间露出脸来。她凝视着增子和背后的雪路,又暂时关上门,解下门链,把门打开。
  「…………请进。」
  雪路等人进入屋内,在客厅的桌边面对面坐下来,并互相自我介绍。
  女性名叫山田一惠,是自由记者山田快正的独生女,今年二十三岁。她的个子很高,细长上挑的眼睛给人一种泼辣的印象,但是名美女。
  「我的问题可能有些冒犯,不要紧吗?」
  增子事先声明,一惠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请开门见山地说吧!」
  「好。令尊山田快正先生生前随身携带的手册——通称『山田手册』,现在在哪里?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消息,能不能告诉我?」
  一惠盯着增子和雪路瞧,微微地吐了口气。
  「过去找上门来询问同样问题的人,大概有上百个吧!刑警也占了其中一成左右。而我的回答每次都一样。」
  「很抱歉,警界内部很复杂,每个部门都得各自写报告,而且资讯互不相通,所以才会一再询问相同的问题。」
  「我知道,所以我也认命了,不再计较这些小事。每次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想必你无法接受吧?」
  面对一惠的挑衅,增子的神色丝毫未变,反而是坐在一旁的雪路莫名紧张,一口喝尽一惠招待的茶水掩饰。
  ——增子小姐很难缠,这个叫一惠的女人也不好惹。这两个人有点像,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气氛有够尴尬。
  此时,一惠又直盯着雪路瞧。
  「干嘛?」
  「不……雪路先生怎么会来?你应该是刑警小姐的朋友,不是警察吧?」
  「我只是个小混混而已,根本没听过什么『山田手册』。我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跟来的。」
  「你没听过?真的?」
  「啊?」
  一惠沉默下来,陷入思索。怎么搞的?真恐怖。
  「令尊是在十八年前过世的,之后你和令堂一直在寻找『山田手册』,直到今天。」
  「那是我爸爸的遗物,当然要找。我不知道那本手册有什么价值,我们只是想拿回爸爸的东西而已。每次有人问我手册在哪里,我都会想说:『我们才想知道呢!』」
  「你应该有线索吧?来访的有上百人,收集到的情报就有上百人份。你应该可以从来访者透露的情报推测出什么才对。」
  「你说得没错。我明明什么也没问,他们却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尤其是警察,大概是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被迫跑腿吧,他们倒是说了不少上司的坏话。」
  一惠似乎在打哈哈。增子凝视着她片刻,手肘抵着桌面,手指交握,说道:
  「抱歉,我该问得更深入一点。」
  增子的眼中带着威吓的光芒,接下来说出的话语令雪路也大吃一惊。
  「五年多前,有没有一个叫雪路胜彦的年轻人来找过你?」
  「————」
  一惠瞪大眼睛。
  「他是这小子的亲生哥哥。寻找『山田手册』,势必得追溯十八年前的山田快正凶杀案。案子本身随着凶手落网而解决了,但是手册则另当别论。我曾到相关处所打听过许多次。」
  十八年前增子还是学生,当然尚未成为刑警。她应该是分发到公安部后才开始调查的吧?
  「兄——我、我哥来这里干嘛?」
  「不是为了找手册,就是为了调查十八年前的案子。我打听消息的时候,常听到雪路胜彦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他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目。」
  这么一提,雪路想起了从前熊谷也提过类似的话题。雪路这才明白增子带自己来这的用意。「想当然耳,他一定也来过这里。我怀疑雪路胜彦就是手册的持有人。」
  「可是,胜彦先生已经……」
  「你会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你认识他,对吧?」
  一惠死了心,抬起头来,转向雪路说:
  「你的哥哥的确来过,他没问手册的下落,只问了我爸爸的事,还打听了我爸爸的交友关系……如同刑警小姐所说,我也认为手册在雪路胜彦先生手上。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也没有否认,当时我就想,只要他肯把手册还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谈话过后,雪路胜彦是怎么处理手册的?」
  「不知道。他说等一切都解决之后,他会再来拜访,但是后来就……结果这回轮到他的弟弟来了,我还以为手册在雪路先生手上。」
  她以为胜彦将手册托付给弟弟了。
  雪路胜彦八成持有手册,否则他没理由来拜访一惠。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胜彦是如何得到手册的,所以无法断定。
  而手册又经由妹妹丽罗落到了旅人手上——
  「或许是落入他的手中了。」
  雪路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不禁身子一震。
  一惠望着远方说道:
  「那是三年前的事。他找上门来,我给他吃了闭门羹,但是他却锲而不舍——我,还有我妈妈应该也一样,都希望手册现在在他手上。」
  「他是谁?」
  「应该是日暮旅人吧!」
  听了增子的话语,雪路大吃一惊,一惠则是满脸讶异。
  增子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说:
  「山田快正先生常去某家餐厅和雪路照之的前任秘书共进午餐,店老板对于当年的事还记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就我的调查,那个秘书名叫日暮英一。」
  雪路一直在寻找这名字,但父亲的活动纪录之中完全找不到。公安的搜查力果然非同小可。「日暮英一在意外身亡之前,因为向记者泄漏情报而被开除。他有个独生子,名叫旅人——这是我最近才查出来的,因为山田快正先生和日暮英一的交集点只有那间餐厅而已。没想到日暮英一的儿子居然就是日暮旅人。原来如此,日暮旅人也来过这里啊?这是个很大的收获。」
  增子拍了拍雪路的肩膀。
  「山田一惠小姐,我顺便告诉你,这个雪路雅彦的工作伙伴就是日暮旅人。你知道吗?」
  一惠惊愕地望着雪路,雪路撇开视线。
  一惠应该也察觉了,这层关系绝不是出于偶然,是某人刻意安排之下建立起来的。
  雪路咬了咬牙。或许自己只是被旅人利用而已——产生这种怀疑,令他感到难过。
  「令尊认识日暮旅人的父亲,如果你知道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希望你能告诉我。雪路雅彦也是为此而来的。」
  在增子的催促只想,雪路也做好觉悟,点了点头。
  一惠交互打量增子和雪路,端正坐姿之后,说道:
  「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我爸爸和日暮英一先生是朋友。」

  * * *

  十八年前——
  日暮英一受雇于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担任秘书。
  毕业于国立大学的英一原本在一般企业工作,是大学教授将他介绍给雪路照之的办公室。英一本来就关心政治,又对雪路照之的政治理念产生共鸣,因此便转行担任私人秘书。
  英一处理的大多是行政工作,有时甚至必须做些谁都能做的杂务,经手政务的都是公家秘书或长年跟随雪路照之的资深秘书,因此他一直没有身为秘书的成就感,心中颇有不满。但他告诉自己当秘书就是这样,能在崇拜的市长身边学习政治已很难得了,依然用积极正面的态度面对。位高权重的雪路照之手下有十几名私人秘书,英一只是其中之一,并未获得雪路照之的青睐。他专心地打理杂务,寻求赢得信任的机会,直到某一天——
  雪路照之亲自召见,而且地点不是市公所,而是雪路家。英一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与亢奋。雪路照之带着一如平时的严厉表情,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直接带入正题:
  「我有事想麻烦你。最近有可疑人物在我家附近打转,似乎是八卦记者。我要你用相机把那个人的长相拍下来,调查他的来历。」
  「是。请问之后要如何处理?」
  「如果是自由记者,就通令各大报社和出版社不得和他接洽;如果有所属公司,就向那间公司抗议。那个人日夜跟监,连家里的人都感受到压力了。你要好好处理,别闹大。」
  话一说完,雪路照之便把英一赶出书斋了。
  ——他还是一样,丝毫不露空隙。
  英一从未见过雪路照之与旁人亲昵谈话。他对任何人都是严格公正,所以容易树敌,但是相对地也受到许多人的信赖。这应该是他的品德所致吧!
  雪路照之是位伟大的政治家。对英一而言犹如父亲一般,是一种理想。
  走出玄关时,英一遇见了雪路照之的长男。
  「嗨,胜彦,这是春节以后第一次见面啊!」
  雪路胜彦还是小学生,但是却彬彬有礼,进退有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也是拜市长的教育所赐吧!英一又是一阵感动。英一只有造访雪路家时才会和这孩子碰面,由于他外貌年轻,因此在众多秘书之中,胜彦比较喜欢亲近他。
  「您有事找父亲大人?」
  「对,已经办完了。胜彦,你刚放学啊?等一下要出去玩吗?」
  胜彦摇了摇头。
  「我要留在家里。我还有功课要做,而且我得照顾雅彦。」
  英一记得雅彦是比胜彦小七岁的弟弟。这年纪的孩子正贪玩,胜彦却要照顾弟弟。
  「你真了不起。希望我的儿子也能像你一样。」
  英一衷心说道,胜彦却皱起眉头,垂下了眼。
  「最好不要,一定会不幸的。」
  说完,雅彦便冲进了玄关。英一愣在原地。我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话吗?
  一离开雪路家,英一便立刻开始巡视周围。
  将雪路家附近的地理环境输入脑中,是头一天的工作。拟定应付可疑人物的对策、处理完办公室的杂务之后,英一回到了公寓。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零时,他打开门,妻子璃子上前迎接。
  「你回来啦,阿英。热水已经放好了。」
  「谢谢。旅人呢?」
  「在睡觉。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说得也是。英一面露苦笑,前往寝室去观看旅人的睡脸。旅人抱着布偶在睡觉,英一摸了摸他的头。最近看到的都是儿子的睡脸,令英一颇感寂寞。
  今年五岁的独生子旅人是英一和璃子的心肝宝贝,英一决心当秘书,也是为了这个孩子。他深信政治能够创造孩子的未来。
  「抱歉,我明天还得早起。」
  璃子说着走进寝室。她白天也必须外出工作。
  「阿英,你等一下还要念书?」
  「嗯,要成为市长的左右手,必须充实学识才行。」
  「别太操劳了。」
  「我知道,晚安。」
  英一独自在客厅里吃消夜。这阵子他都没有和家人一起吃饭,旅人的寂寞应该比他更加强烈,这让他感到很心痛,璃子也因为他而变得辛苦许多。有时他会想,是不是回去当上班族会比较幸福?他觉得有些沮丧。
  「……念书吧!尽我所能。」
  只要努力做好分内的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隔天,英一开始不分昼夜地监看有无可疑人物。
  说真心话,英一觉得很无奈。这种事何必要他做?这的确会影响公务,站在雪路照之的立场,当然希望尽早处理。但是巡视及调查大可委托征信社去做,等到查出可疑人物的身分以后,再派英一处理就行了。这才叫人尽其才啊!英一很有自知之明,观察和偷拍都不是他的长项。
  拿着相机四处徘徊的英一看起来才像可疑人物,而他也有自觉,所以动作变得更加僵硬。他原想躲在车里监看,但是他没有把握能在关键时刻迅速下车行动,只好徒步巡视。
  过了三天,英一依然没发现可疑人物。该不会是市长误会了吧?正当他开始如此怀疑之际,他发现雪路家周围有可疑车辆徘徊。
  英一自己是步行,所以就认定对方也一样,仔细一想,这种想法真是愚蠢至极。待在车里既可掩藏相机,又方便逃跑,当然是坐在车里跟监了。
  英一隔得远远地拍摄停在路旁的车子驾験座。虽然看得出车里有人影,却看不清长相,必须更加靠近才行。英一小心翼翼地将可疑人物拍入相机之中。
  他观察了一阵子,但可疑人物一直没有动作。那道人影果然是记者,在窥探雪路照之的动向?无论拍到什么照片,只要有市长的身影和捕风捉影的报导,便能制造独家新闻。三流周刊杂志再怎么炒新闻,社会大众也不会当一回事,然而站在市长的立场,却是碍眼至极。如果可以排除,确实该尽力排除。
  英一将当天的照片冲洗出来一看,人影果然拍得不清不楚,这样成不了证据。
  隔天,英一又继续拍摄停在别处的同一辆车。他抱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心态,在转角处按下快门。此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不起,请问你在做什么?」
  「咦?啊,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你已经够可疑了。拿着相机到处走,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身穿西装的男性虽然面露微笑,却隔着眼镜对英一投以讶异的视线。他趁着英一慌张失措之时抢走了相机。
  「这个我先替你保管。我会拿去交给警方,当作证据。」
  「请等一下!我……」
  「把你先前拍下的照片和底片也都拿来。今天下午三点,在这个地方见。」
  男性在手册中写了些东西,撕下来递给英一,上面有着简单的地图和店名。
  「别逃走啊,我等你。」
  说完,男性便走向英一监视的可疑车辆。他想做什么?英一窥探着,只见男性打开副驾驶座车门,坐进车内。英一忍不住叫出声。驾驶座上的只是人偶,男性移开后,便直接坐到驾驶座上。
  「我上当了。」
  那个人正是跟踪雪路照之的记者,英一完全被假人给骗了。车子就这么驶离了雪路家。

  *

  山田快正是个十分狡猾的男人。
  他是自由记者,为了独家新闻不惜陷害他人。他曾经对某个重量级政治人物设下桃色陷阱,拍下那名政治人物与自己指使的女性从宾馆走出来的照片,再向当事人勒索封口费,如果对方置之不理,他就把照片卖给出版社。他用类似的手法陷许多人于不幸之中,但这还算可爱的了。
  想当然耳,山田的四周全是敌人,但是想利用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接受委托陷害特定人物,又以这件事为把柄要胁委托他的团体。他不是平白被人利用,而是巧妙利用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他下手。
  最令人害怕的是山田快正的靠山。据说有个财经界大老故意放任山田四处游走,借此收集情报。山田至今仍未被暗杀身亡,都是那个人的功劳。
  饭店大厅中,黑道干部冷汗直流,与他相对而坐的山田一派悠哉地说道:
  「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你会出入敌对的鸟羽组。要是你们老大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嗯,我当然有证据,足以证明你的背叛。」
  「罗……罗、罗唆!这种东西——」
  干部将桌上的照片撕成碎片,丢进烟灰缸里烧掉。那是干部造访敌对事务所的照片。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把底片保管得很好。我的老板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证据全都会保留下来,还按照日期归档,一有需要就可以立刻取用。」
  这分明是威胁。山田依然挂着笑容,提出了他的要求。
  「你可以付现,再不然交换情报也行。如果你有什么有趣的题材,我可以买下来。比如说——羽组接下来盯上的干部姓名之类的。」
  「你、你要我连鸟羽组也背叛吗?」
  「我无所谓啊!就算你被过去栽培你的组织杀掉,我也不吃亏。」
  「但是你下一次就会改拿这件事来勒索我吧?」
  「没错,你已经无处可逃了,所以不如豁出去,和我一起发大财吧!打铁趁热,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题材?」
  山田抛下了吐露情报之后满脸绝望的干部,离开了饭店。靠那个干部应该可以赚个几百万吧?他如此暗想。
  山田快正对干这类勾当毫无罪恶感。被抓住把柄,是犯错者自己的责任。不想被勒索,别落下把柄就好了。
  大家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就算对方怨他卑鄙,他也不在乎。他得抓到把柄才能站上谈判舞台,接下来要如何讨价还价,就各凭本事了。
  最难缠的对手,就是一被抓住把柄就豁出去的人。这种人拉不动也推不倒,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而且谈判起来毫无趣味。说归说,为了杀鸡儆猴,又必须让对方身败名裂,可说是毫无利益又麻烦的工作。
  希望这回是一拍就响的人——山田每次找到新猎物时都如此祈祷。
  站前商店街的尽头有间他常去的餐馆。西餐厅「KAGE」今天依然生意兴隆,再过不久就是下午三点,早已过了午餐时段,但是店里仍旧座无虚席。
  山田环顾店内,寻找空位,只见最后方有人站起身。山田歪了歪嘴,走向那个座位。
  「你来得真早啊!等很久了?」
  「……不,还不到约定时间。」
  那是今天早上在雪路家前被山田抢走相机的男性。山田当然早已查出他的身分了,是雪路照之的私人秘书日暮英一。英一带着严厉的表情凝视着山田。
  一名年轻服务生前来点餐。
  「嗨,荣一郎,和平时一样。」
  「是!牛肉烩饭和招牌咖啡对吧?另一位先生呢?」
  英一在山田到来之前似乎没点任何东西。在服务生的注视之下,英一尴尬地点了餐:「和他一样。」服务生退下之后,山田在英一对面坐了下来。
  「正确的选择。这里的牛肉烩饭可是极品。」
  「……」
  英一诧异地看着山田。山田从包包中拿出照片,在桌上摊开。那是从英一手上抢来的相机冲洗出来的照片。
  「你好像在偷拍我的车,可以请教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店里人声鼎沸,但是英一仍然顾虑周围的耳目,压低了声音回答:
  「偷拍的人是你吧!我只是在追查跟踪雪路市长的可疑人物,理亏的是你。」
  「……」
  山田回望英一端正坐姿说道:
  「先自我介绍吧!我叫山田,你呢?」
  「雪路市长的秘书,日暮英一。」
  英一的正直令山田不禁失笑。他居然对口中的可疑人物报上真实身分,真是教人甘拜下风。「好,日暮先生,你说我偷拍,你有证据吗?」
  「没有。但我看过你的车好几次了。拿这些照片来说,离车不就正好停在市长家门前吗?」
  「这只是碰巧,我下车去找香烟自动贩卖机。」
  「那一带没有自动贩卖机。」
  「这只是比喻,要找借口多的是。对了,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其他照片。」
  山田又拿出几张照片,是英一拿着相机躲在暗处的画面,角度各有不同,看起来活脱是个可疑人物在偷拍,夜景更是增添了真实性。英一忍不住皱起眉头。,
  「嗯,嗯,我明白,日暮先生是遵照市长的吩咐在巡视四周。不过,这张照片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个变态。『市长秘书是偷拍狂!』这种标题应该也挺有趣的。」
  英一明白山田的言下之意。他的眼神充满怒意,语气却强作镇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想向你买情报——啊,当然,你可以拒绝。反正这张照片已经足以破坏市长的形象,他应该不太可能继续雇用你。」
  秘书的丑闻往往被归咎于政治人物监督不周,也是舆论责难的对象之一。无论英一有没有错,舆论伤害只会一再扩大,一般的政治人物都会和秘书划清界线。
  然而英一并没有畏怯之色。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
  「没用的,我不会屈服于这种威胁。你想报导就报导吧!或许会造成市长的困扰,但是他应该会明白的。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不会是非不分。」
  「你未免太天真了。政治人物注重的是形象,继续雇用你没有半点好处,一定会被切割的。悲惨的还在后头。就算你想继续当秘书,也不会有办公室肯雇用你。一旦被贴上标签,就很难撕下来了。既然当了雪路市长的秘书,你应该也有野心吧?难道你打算在这里毁掉进军政坛的垫脚石吗?我劝你重新考虑。」
  山田加油添醋,把对手一步步逼进死胡同。前途受到要胁,没有人能够置之度外。
  然而,英一的眼睛并未失去生气。
  「请你别侮辱市长——如果市长决定和我切割开来,一定有他的考量。与其成为他的负担,我宁愿被切割。再说,倘若其他办公室相信谣言而拒绝我,就代表那个政治人物不过如此而已。不看人的本质,要怎么推动政治?只在乎舆论的人有几斤几两重,可想而知。」
  「……」
  山田哑然无语。这家伙怎么搞的啊?他是白痴吗?从他的眼神可知道这番话出于真心。英一是认真的。
  「日暮先生,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我并不是不在乎。不过,如果因为我而造成别人的困扰,我认为该负起责任。你是记者吧?如果你有被告诽谤的觉悟,就尽管写报导污蔑我吧!」
  山田靠向椅背,整个身体都没了力。他并不是震慑于英一的气魄。
  ——伤脑筋,我开始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了。
  山田改变了他对英一的看法。日暮英一是个大蠢蛋。
  老实说,就算勒索这个男人,应该也要不到几毛钱,而且他八成不会干贩卖情报之类的勾当。真要害他身败名裂,以他的身分地位,也没什么杀鸡儆猴的效果,只是浪费力气而已。
  山田感叹自己如此倒霉,竟然遇上最难缠的对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感谢幸运之神让他遇见日暮英一。
  ——这小子应该有他的用处。
  「怎么了?」
  面对突然发笑的山田,英一皱了皱眉头。「没什么。」山田道歉,收回桌上的照片,递给英一,又从包包中拿出英一的相机和底片。
  「还你。这次的事就忘了吧!」
  「怎、怎么了?突然来这招,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好啦好啦!啊,餐点来了,有话等吃完饭后再说吧!来,慢慢品尝。」
  山田开始享用送上来的料理,英一也不情不愿地拿起汤匙,开始用餐。

  *

  吃完饭后,英一用怀疑的眼神窥探着悠哉啜饮咖啡的山田。就算他把相机和底片还我,还是改变不了他威胁我的事实,我才不会被骗!英一全神戒备。
  山田抖动肩膀笑道:
  「用不着那么提防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相信你。山田快正先生,我要你答应我,不再纠缠市长。下次如果又看见你在宅院附近徘徊的话,我会报警。」
  雪路照之交代别把事情闹大,如果可以,英一也不想惊动警察,这句话是他的最后通牒。
  「唔,报警啊?报了警以后伤脑筋的说不定是雪路市长喔?」
  「你说什么?」
  「有我这种记者跟监,你不觉得有什么内幕吗?」
  「真没礼貌,市长才没有内幕。你自己才该注意,你的工作就是捏造事实写成报导,要是你继续用这种方法做事,总有一天会被告诽谤。」
  「你说这话才没礼貌咧!我赚外快时是会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法,但追大新闻时可是赌了命在追。雪路市长和许多团体之间有很深的关系,同时也是个掮客,没有充分的觉悟哪敢挑战他?」英一大感不快。这个男人实在太无礼了。
  什么掮客,简直像在形容大魔头。雪路照之一向光明正大,严以律己,说这样的人从事非法行为,根本是愚蠢的妄想。
  「我能理解你想相信老板的心情,但是洁身自爱的人是当不了政治人物的。」
  「对,没错。随便一条政策就可能造成特定人士的不幸,被迫取舍是家常便饭,身为市民代表,招人怨恨也是工作内容之一。我也认为只顾洁身自爱的人当不了政治人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眼光看人,别人说什么你当然都听不进去。」
  「彼此彼此,日暮先生,你才该把有色眼镜拿下来。」
  英一有他的信念,山田似乎也一样。不过,英一无意让步。
  山田突然移开视线,注视着桌子角落的照片。那是他刚才还英一的照片。他自嘲地说道:
  「我极度讨厌被拍照,连家庭合照和团体合照都拒绝,躲得非常彻底。相机是我的搭档,同时也是敌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干这一行,死也不想露出弱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相机的可怕,所以才有这种感受。
  雪路市长和我一样,绝不站到镜头前。我有时会怀疑他是不是有超能力,就算举起相机对着他,他总会在进入镜头的瞬间遮住脸。他很异常,比我更讨厌相机。刊登在报章杂志上的表情都是伪装出来的,私人照片几乎是零。你可以去查查看,市长家应该也没有他本人的照片。」
  英一笑了。怎么可能?他如此暗想。
  雪路照之确实是个不露空隙的人,但他也是深爱家人的父亲,客厅总会摆张全家福照片吧!
  山田拿着帐单起身。
  「给你添了麻烦,这一顿我请。」
  「不,不用,我的份我自己付,没道理让你请客。」
  「没关系,下次换你请我。」
  「啊?」
  山田贼贼一笑,随即又变得一本正经。
  「日暮先生,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过我给你个忠告,市长在干非法勾当,而且是大规模的,这是我检验各方收集来的情报得到的结论。你是个好人,容易被利用。听我的劝,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不用你鸡婆。我才没空理你的空口白话。」
  「如果你要调查,就查上次的市长选举吧!去查对手候选人退出选举的背景。你在他身边办事,应该查得到。」
  「你说够了没!」
  英一拍桌,但是山田的表情丝毫未变。
  「这个时间我大多在这里吃饭,有事就来找我吧!」
  山田结完帐,走出店门。英一把自己的饭钱交给服务生,请他在下次山田来店时转交。

  所谓的怒火中烧,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一回想起山田的发言,英一就气得发抖。
  虽然没拍到山田的脸部照片,但是掌握了他的身分来历。
  为了向雪路照之报告,英一来到了雪路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但雪路照之尚未到家。夫人延请英一进入客厅等候。
  「外子应该快回来了,请等一下。我去替你泡杯茶吧。」
  「真不好意思,夫人。」
  独自留下的英一漫不经心地环顾客厅,发现橱架上放着相框,应该是家庭照片吧!英一起身观看,倒也不是因为山田所说的那番话。
  几乎都是胜彦的照片,从婴儿时期到最近的都有,可以窥知他的成长过程。一同合照的有时是夫人,有时是帮佣太太……雪路照之的照片却连一张也没有。英一虽然觉得奇怪,但他能体会身为人父不想在人前暴露「儿宝」模样的心情。他擅作解释,认定雪路照之便是如此。
  不久后,夫人端茶前来。英一一面喝茶,一面询问:
  「这里有好多相片,但是都没有市长的。」
  夫人的表情略微黯淡下来。
  「……他不太喜欢照相。呵呵,又不是古时候的人,该不会相信拍照会吸走灵魂吧!」
  那张笑脸是勉强挤出来的。不知何故,英一看了觉得很难过。
  不久后,雪路照之打电话来,说是有应酬,今晚会晚点回来。夫人开口向英一道歉。
  「我在市长不在的时候前来打扰,才该道歉。」
  英一向夫人致意并道别。他走出玄关,来到大门口,却看见胜彦跑上前来。
  「日暮先生,外头有个奇怪的人!」
  他一脸不安地抓着英一。
  「什么?那现在那个人呢?」
  「他问我市长在不在,我说不在,他就离开了,看起来很恐怖。」
  「好,我在附近巡视一下再回去,你快进屋里去吧!」
  该不会是山田快正吧?英一如此暗想,在宅院附近巡视了一趟,但是没看见山田快正或任何可疑人物。

  山田真的在西餐厅「KAGE」里。他发现英一之后,开朗地招了招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大多在这里吃饭。所以呢?怎么了?干嘛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英一询问山田昨晚是否曾在雪路家周围徘徊,山田闻言后皱起眉头。
  「喂喂喂,除了我以外,还有人在调查市长的弊案?」
  「不是你吗?胜彦说那个人还跟他说话。」
  「不是我,那个时候我人在其他地方。拜托,市长不在,我去了也没用啊!我才没那种美国时间咧——别说这个了,你替我查了吗?你特地跑来,应该是掌握了什么情报吧?」
  英一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心里也有点好奇,所以便针对山田指谪的上次市长选举进行调查。当时英一也以志工身分帮忙,得知雪路照之确定三连任之后太过开心,没去了解对手阵营发生了什么事。如山田所言,落幕方式极不自然。
  山田更加详细地解说:
  「对手候选人在投票日前一天退选了,据说是因为选举活动开始以后,就不断受到黒道骚扰,负责警备的警察也故意把事情闹大,令他们苦不堪言。」
  「警察?为什么?」
  「因为他们相互勾结。警察、黑道以及雪路市政有着密切的关联。警察收受贿赂,放纵黑道干坏事,就是其中一个例子。证据?就在这里。」
  山田挥了挥手上的黑色手册,似乎是拿来当采访备忘录使用。
  「这是我从各种管道打听得来的情报,有的是用威胁的,有的是花大把钞票买来的。这本手册是我的武器也是盾牌,没人能够抗衡。」
  「……你的情报可信吗?的确,市长选举时,竞争对手阵营发生了许多波折,但那和市长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说是市长下令的?」
  「正是如此。我有证据。」
  山田贼贼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放到桌上。照片上的是某个披着和服外套的老人走下高级轿车的瞬间。
  「黑道组长和雪路市长共进晚餐,这个人就是组长。市长的身影还是没拍到,不过我亲眼看见了。这是某个组员向我告密,我才知道的。昨晚我就是在这里跟监。」
  雪路照之所说的应酬就是这个?
  「看他们这么亲昵,应该是在做什么交易吧!」
  「怎么会……」
  英一一阵混乱。雪路照之向来打着驱逐暴力的口号,却干了这种事?
  「……或许他是去请求组长缩小组织规模。」
  「不可能。黑道才不会和做这种要求的人吃饭。」
  「……呃,不对,你根本没拍到市长,算不上证据!」
  「哎,我能理解你想相信市长的心情。我有个提议。」
  山田阖上手册,低声说道:
  「我想揭发市长的弊案,而你想证明市长的清白。无论理由为何,做的事情都一样。要不要和我合作?」
  山田希望英一利用秘书的立场查探内情。英一虽不愿答应,但他也想确定雪路照之的清白。
  最大的理由是他对这个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产生了兴趣。过去他从未遇过这种类型的人。这是种纯粹的好奇心。
  「……如果你答应我今后不再纠缠市长,我可以以秘书的身分接受你的采访。」
  「拐别抹角的,我就当你答应啦!」
  从这一刻起,英一与山田短暂却深入的交流开始了。
  山田要和英一握手,但是英一拒绝了。他认为自己不该与山田亲近。
  不能相信这个男人。英一在心中一再复诵。

  黑道干部邀请鸟羽组的某个年轻组员到自己家中。
  背叛所属组织,将情报卖给鸟羽组的干部被山田快正以此事要胁,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他恨恨地喝着酒。
  「妈的,那个王八蛋。」
  「教训他一下就好啦!要借你小弟吗?」
  「山田有靠山,不能随便对他下手。再说,鸟羽组里知道我的事的,只有你和少数几个人而已,别动不动就撂人。」
  「话是这么说,但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啊!」
  年轻组员嘲弄似地笑了。干部不喜欢眼前的年轻人。他透过这男人提供情报,但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帮鸟羽组做事,反而像被这个年轻人利用,令他大感不快。至少派个干部等级的人来吧!
  「好了,你查到山田的情报了吗?」
  在饭店分道扬镖之后,干部叫这个男人跟踪山田。
  「嗯,他和一个挺有意思的人一起吃饭,那个人后来进了雪路家,应该是秘书吧?山田快正好像和市长的秘书有来往。」
  「真危险。你跟老大说了吗?」
  「说了,他说市长也知道,大概是打算再观察一阵子吧?」
  「真是悠哉啊!」
  「人家也这么觉得。直接杀掉不是省事多了?」
  男人静静地扬起嘴角。干部只觉得背上发寒,忍不住脱口说道:
  「……拜托你别给我惹麻烦,熊谷。」
  或许危险的是这小子也说不定。

  *

  英一彻底调查雪路市政,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然而,当他重新调查山田快正指摘的部分之后,便有疑点浮上台面了。宛若有人刻意隐藏过程、省略步骤直达结论一般,欲盖弥彰之感极为浓烈,尤以公共事业及条例修订等相关法案最为显著。这是偶然吗?
  更启人疑窦的是雪路照之的亲信。专门处理政务的资深秘书有许多负面传闻缠身,虽然大多数都是山田快正告诉英一的,但是英一也曾在其他地方耳闻。警察和黑道的关系亦然,如山田快正所言,疑点不少。
  个个都处于灰色地带,但是无限趋近于黑色。
  唯一的救赎,就是并未找到雪路照之带头作奸犯科的证据。
  「我该怎么办?向市长报告这些事吗?」
  英一坐在老位子上发牢騒。最近他已经习惯和山田同坐一桌了。
  「千万不要。亲信在干些什么勾当,市长应该早就知道了,或该说铁定是市长指使的。市长没有破绽,是因为其他人帮他扛了。」
  这是不可能的——英一无法如此断言。最近他受山田影响越来越深,令他无法忍受。
  「洁身自爱的人当不了政治人物。」
  「没错,奸诈点的人才适合搞政治。」
  认识山田以后,英一对自己的天真感到惭愧不已。从前的他似乎对政治抱持着幻想。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不懂得怀疑别人。」
  「我知道。不过,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或许做坏事的人也有他的苦衷。如果市长真的从事非法行为,一定有他的理由在。」
  「私欲以外的理由?」
  「当然。」
  山田露出傻眼的笑容。「看吧,不懂得怀疑人。」他指着英一说道。
  「最近市长常叫我去他家陪伴胜彦。胜彦很喜欢我,我也很疼他,常陪他玩。你明白吗?市长深爱他的儿子。我还是不认为这样的人会做坏事。」
  同为人父,英一很想相信雪路照之。
  然而山田的的祝线却变得更加锐利了。
  「日暮先生,你和市长的儿子感情很好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开始陪他玩以后。以前只是彼此认识而已。」
  「唔……」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山田嘴上这么说,却不断开阖手上的手册,瞪着半空中。这是山田想事情时的习惯。如果戳破,山田便会不高兴,所以英一什么也没说。这个男人其实挺孩子气的。
  黑色手册被便利贴和增量的便条纸弄得鼓鼓的,有张照片的一角从缝隙间露了出来。那张照片一直夹在同一个位置,所以英一感到很好奇。
  「那是什么照片?山田先生,你平时是把照片收在包包里吧?」
  山田略微犹豫过后,说了声「也罢」,从手册中抽出照片给英一看。
  「是我小孩的照片,婴儿时期的。」
  英一大为惊讶,街田看起来不像是会随身携带小孩照片的人。不,在那之前,他根本没想到山田已经结婚了。
  「你的信条不是不让人看见你的弱点,也不制造弱点吗?」
  「给你看有什么好怕的?再说,这类照片也有它的用处,可以松懈对手的戒心,让对手误判我的人格。装好人对谈判比较有利,对吧?」
  「你这个人真是……」
  这番惹人嫌的话语显然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害臊。英一对山田有点改观了。
  「和我们家一样是男孩啊?块头很大,看起来很强壮。」
  「……是女孩。」
  英一交互打量山田和照片,低头道歉:「失礼了。」忿忿不平的山田显露的正是为人父的面孔,不知何故,英一感到很开心。
  「我认为政治可以创造孩子的未来,我对现在的工作感到自豪。山田先生,你呢?你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抬头挺胸吗?」
  「你说话还真狠啊!不过,对我没影响。我也觉得小孩很可爱,但是坏事我还是照做。并不是我与众不同,每个人都是这样。」
  山田还是一样别扭,但英一觉得似乎稍微窥见他的真心了。
  晚上回家,英一一如往常地凝视着旅人的睡脸。
  见旅人抱着膝盖缩在被窝里,英一不禁苦笑。内向文静的性格也反映在睡相上。
  旅人的性格是遗传到英一,但是他会如此内向消极,应该是因为父亲没时间陪他,一味忍耐下造成的。英一感到很抱歉。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够继续现在的工作,帮市长的忙。」
  上次的市长选举竞选活动开始那一天,妻子璃子因为工作无法抽身,所以英一抱着旅人去帮忙竞选。他负责幕后工作,街头演说结束后的空档,雪路照之上前攀谈。
  「是你的孩子啊?长得真可爱。」
  自己的孩子受到赞美,英一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雪路照之轻轻地摸了摸旅人的头。
  「你相信政治可以创造孩子们的未来吗?」
  「相信。我记得市长也这么说过。」
  「嗯,但这是不是一种傲慢呢?创造未来的是孩子们,不是我们。我们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打好基础。」
  「……基础。」
  「我保证,我会成为这个孩子的基础。」
  雪路照之郑重地宣示。当天的觉悟英一至今仍牢记在心,并未褪色。
  如果山田快正和市长直接交谈,他一定也会明白的。市长拥有某种吸引人的力量,而这就是他问心无愧的证据。
  不知要到哪一天,山田快正才能明白?
  「阿英,饭煮好了!」
  璃子的声音从蔚房传来。英一摸了摸旅人的头,走出寝室。
  英一在客厅的桌边坐下,端着宵夜走来的璃子说道:
  「你最近好像很开心呢。」
  「是吗?」
  英一还是一样一个人吃饭,也无法陪旅人玩耍,但是他的确不像之前那么消沉了。
  「……大概是因为交了新朋友吧!」
  只不过那个男人可否称为朋友、是否把英一当朋友,仍是问号就是了。
  「哦?是女人吗?」
  「不、不是啦!是男——男人。」
  英一慌张的模样似乎戳中了璃子的笑穴,只见璃子捧腹大笑:
  「我知道,你哪有胆量去勾搭其他女人啊!我相信你。」
  「这不叫相信,这叫瞧不起我。我要是有那个意思,搞不好真的会外遇喔!」
  英一打肿脸充胖子,璃子从背后抱住他。
  「是吗?好啊!你就外遇吧!会说这种话的老婆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阿英,你太一板一眼了,应该稍微放松一下。」
  虽然不知道璃子这番话有几分是认真的,但英一知道她扑到背上的时候多半是在撒娇。英一回过头,笔直地凝视着璃子。
  「我没那个意思,所以不会外遇。」
  璃子开心地微笑,用脸颊抵着英一的脸。
  「你想不想再生一个小孩?」
  「想啊!下一个最好是女生。」
  如果能和山田快正畅谈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酸甜苦辣,应该也不错。
  英一如此暗想。

  那一天,山田的心情极好。
  「日暮先生,你认不认识一个姓安城的老人?」
  「嗯?不,我没听说过。」
  「哎,你不知道是应该的。安城以前是愚连队的,是当年被誉为最强,也是最知名的保镖。现在也还有许多曾受过安城保护的知名饭店和复合设施的老板推崇他。」
  所谓的愚连队近似于黑道的前身组织,是个并非基于商业利益,而是基于思想及正义感行使暴力的青年团,以现代而言,较接近飙车族。
  离开愚连队的人大多是加入既有的黑道组织,或是成立新的黑道组织。
  「安城没加入黑道,不过,以前认识安城的老大或干部级成员都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他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人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受任何人束缚,却比任何人都了解黑社会。」
  「……那个人怎么了吗?」
  「我追了安城好几年,靠着讨一些卖给周刊的小新闻打关系,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信任。平时他总是在核心部分打哈哈敷衍我,不过这次他终于向我透露炸弹级的情报了。」
  「……是什么情报?」
  「很危险的情报,一旦曝光,铁定会闹出人命。」
  为何那个叫安城的人会把如此危险又不确定的情报告诉山田?
  英一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山田察觉了,一脸得意地说道:
  「当然是靠钱啊,钱。把柄和情报光抓在手上没有用,必须活用才行。不过安城干架很行,脑袋却不怎么灵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活用,干脆卖掉最快,所以才盯上我这个出手阔绰的老客户。安城不久后就要和年轻女人一起移民国外,要我先付他订金。他是年过八十的老头,应该不会再回日本了吧!我猜他心里是想把这颗炸弹丢给其他人。」
  「多少钱?」
  「一千万。」
  山田说得一派轻松,令英一哑然无语。山田扬起嘴角,探出身子。
  「我有自信赚回两、三倍的本钱。这件事和雪路市政也有直接关联,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
  此时,山田一面注意四周,一面低声说道:
  「虽然不能透露全部,但是我会把安城所说的部分情报告诉你,由你去确认真假。你是雪路照之的秘书,应该有办法查证吧?」
  「……」
  英一和山田的交流原本就是建立在合作关系之上,山田找英一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英一觉得愧对雪路照之,意愿不高。
  「……我不认识那位安城先生,信不过他,也不想被不确定的情报耍得团团转。」
  「雪路照之的丑事露馅的时候,替他防堵风声走漏不是秘书的职责吗?我现在给你机会,让你可以在曝光之前把丑闻压下来,你该感谢我才对。」
  换句话说,就是用金钱交易。英一这才明白对山田而言,他不过是窗口罢了。
  英一忍不住低下头来,嘴唇不知不觉间开始颤抖。
  怀有好感的对象始终把自己当肥羊。信任打一开始就不存在,英一却有种遭人背叛的感受。
  「……这种事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
  「哦?不然该怎么办?」
  「你想爆料就去爆料吧!一受威胁就屈服,只会让同样的事情一再重演。用旁门左道去掩盖旁门左道,无法改善任何问题,不如趁这个机会做个清算。」
  「你还是一样天真呢。市长想清算吗?不只市长,还有许多组织与人牵涉其中,他们一定会强烈反抗。那帮人才不会搞什么清算,他们擅长的是掩盖事实。」
  山田说得没错,英一知道自己所说的是理想论。
  然而,对雪路照之的绝对信赖成了英一的后援。
  「山田快正先生,我已经向市长报告过你的事了。」
  山田一瞬间搬起眉头来,随即又露出苦笑。
  「……哎,我想也是。当初你就是为了调查我才偷拍,我也知道那是市长下的命令。」
  「你在追查什么,市长都知道,他明明知道,却放任你自由行动。市长常说媒体是政治的监督者,他尊重你们记者所扮演的角色。」
  「……」
  「和黑道组长吃饭的事,市长也解释得很清楚。黑道和地方上关系密切,不容忽略,所以市长选择和他们好好沟通,深入了解。市长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无论那个叫安城的人说什么,对我而言,市长说的话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英一笔直地凝视山田,宣告终结合作关系。
  然而,山田的神色丝毫未变,始终保持冷笑。
  「就是要这样,这样才不枉费我对你的期望。」
  「这话是什么意……」
  「你维持现状就好,要是你变精明,反而没意思。眼前有人违法乱纪,你一定会无法忍受,非纠正不可。我就是想利用你这种特质。」
  山田打开天窗说亮话,仿佛这是另一种信赖的表现方式。
  他在手册上写了些文字,撕下来递给英一后,站了起来。
  「去调查上头写的企业和团体吧,或许有市长或市议员的亲戚在这些地方做事。明天在那边的停车场见面吧!这里人太多。到时候再告诉我结果。」
  「等等!我已经不想和你……」
  「日暮先生,你别误会,我做这些事并不是光为了赚钱。你刚才不也说过?我只是为了扮演好媒体的角色。之后的胁迫行为是在惩罚那些作奸犯科的人。」
  「惩罚?要惩罚也轮不到你,交给警察就行了。」
  「说不定警察也是一伙的。为了创造正确的未来,我愿当必要之恶。这也是为了孩子们。」
  「唔!」
  山田离开后,英一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这也是为了孩子们」——山田的话语留在脑海里。「你该把有色眼镜拿下来」——山田的话语再度响起。政治可以为孩子们的未来打基础,但如果政治已经彻底污染了,又该怎么办?
  当背后座位上的人站了起来,英一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山田说的是诡辩,无法将他的胁迫行为正当化。为了孩子们?真亏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
  那么自己呢?是否如山田所言,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事物?是否一味盲信雪路照之,而遗漏了重大的事?
  英一克制着动摇的心情,走出店门。

  隔天,英一一面在办公室中处理杂务,一面调查纸条上的团体。就算雪路照之的亲戚在这些地方工作,又代表什么?那个叫安城的人究竟对山田快正说了什么?英一感到好奇,同时又觉得这么做等于是在怀疑雪路照之,不由得满心愧疚——市长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在心中一再复诵。如果不这么对自己说,他会变得疑神疑鬼。
  「日暮。」
  英一不禁弹了起来。资深秘书从背后呼唤他。秘书窥探着英一手边的纸条,说明来意:
  「市长找你,立刻到市公所去。」
  「咦?现在?」
  「嗯,你最好赶快去,晚了或许就无法挽回了。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会干这种事。」
  「什么?」
  秘书始终用不快的表情面对英一,但是英一完全不明白他为何采取这种态度。在秘书的催促之下,难以释怀的英一离开了办公室。
  抵达市公所后,英一被带往市长室。除了雪路照之之外,还有两名市议员等着英一,三人的表情都相当严肃。
  「来了啊?他就是日暮。」
  雪路照之对议员们介绍英一之后,便冷冷地盯着英一瞧。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
  其中一名议员起身怒吼:
  「别装蒜了!我们已经知道你把下一期的事业计划泄漏给记者了!」
  英一全身僵硬。记者这个字眼让他联想到山田快正,他以为议员是指他们在餐厅里的交流。但是用泄漏两字形容,似乎有点语病。英一并不是偷偷摸摸地和山田见面,更不曾谈及下一期的事业计划。
  「我没做过这种事。下一期的事业计划指的是什么?」
  「公共事业!你向建筑业者泄漏情报了吧!」
  「你想帮忙围标是吧?他们花了多少钱雇用你?」
  议员们说得口沫横飞,只有雪路照之始终贯彻冷酷的姿态。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英一。
  「……公共事业是建设部管理的,我一个小小秘书根本没机会知道下一期的事业计划。」
  「方法多得是!计划书得经过市长用印,秘书要偷看还不简单!」
  「搞不好建设部里也有职员和他勾结!是谁?快说!」
  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根本没有具体证据便一味认定英一有罪,英一要如何辩驳?他哑口无言。
  「问题不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的。」
  雪路照之严肃地开了口。
  「问题在于我的秘书或许涉及收贿。日暮,你常和某个自由记者见面,对吧?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他叫山田快正。」
  英一回答,议员们一阵骚动。看来山田的恶名早已传遍四方了。
  「他不是拿情报当挡箭牌勒索钱财的坏蛋吗!你居然向这种人泄漏情报!真不敢相信!」
  「请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不明白。事业计划真的外泄了吗?」
  你还装蒜?议员们大感愤慨,回答英一的是雪路照之。
  「建筑业者打电话向我确认,说是有情报贩子向相关人士泄漏预算。只可惜我和他们都无意围标,是情报贩子一头热。根据业者的说法,向情报贩子泄漏预算的就是你。」
  「怎么会……」
  淡然的语气中不带半点情分。英一明确地感觉到雪路照之在怀疑自己。
  一阵恶寒窜过。英一总算领悟到自己已身陷困境之中。
  但是他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何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那个情报贩子是山田快正吗?如果是,也难怪我会被怀疑,我希望能够先查明是不是他。还有,情报贩子找上的建筑业相关人士是谁?请让我向他确认为何会牵扯到我,我也会主动调查的。只要调查过后就知道,我对事业计划根本一无所知,也没做任何违法行为!」
  「胜彦也很喜欢你,我感到非常遗憾。幸好这件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现在还可以低调处理。我不打算对你提告,你该感谢我。」
  「市长?山田的事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了!正因为我问心无愧,所以才敢报告,请相信我!」然而,雪路照之采取相应不理的姿态,把视线自英一身上移开,宛若在表明已经无话可说。
  议员们站了起来,抓住英一的肩膀。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必须避免市长被污名化。你现在立刻写辞呈,发誓绝不会再度出现于市长面前。现在能及时阻止围标发生,你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好运?我现在背了莫须有的罪名,你要我庆幸什么?」
  其中一名议员大声怒吼,打断了英一。
  「你给我收敛一点!这件事要是曝光,遭殃的不只你一个,市长、市议会和提名政党都会受到影响。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恩将仇报?你已经不是秘书了!立刻出去!」
  英一被赶出市长室。雪路照之始终保持沉默,直到最后都没多看被逐出去的英一一眼。
  英一毫无辩解的余地,被迫辞去秘书一职,非但如此,还背上了污名……这一定是出了什么错,英一很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是就连一片茫然的脑袋都知道这是现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英一踩着蹒跚的步履离开了市公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根本无法思考。
  他不经意地瞥了手表一眼,和山田快正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赶走日暮英一之后,议员们松了口气。
  「安城老先生还真是教人伤脑筋啊!」
  「安城不是黑道,不讲道义,偏偏把情报拽漏给山田。听说山田背后有财经界大老撑腰。」
  「我想那方面应该也打点好了吧!话说回来,市长,不要紧吗?或许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是那个年轻秘书挺无辜的。」
  雪路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说道:
  「秘书就是为此存在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事业计划外泄是事实。」
  议员放声大笑。及时阻止围标发生是漫天大谎,演了刚才那出戏之后,即使围标弊案东窗事发,也有日暮英一当代罪羔羊。
  雪路照之拿起分机话筒拨号。
  「——喂,我是雪路,我已经踢掉那个秘书了,剩下的交给你们去办。还有,安城先生已年老力衰,把他和山田一起带到我的别墅吧!嗯,随你们使用,我还有盖地下室,务必好好运用。」
  雪路照之挂断了电话。在议员们的格格笑声之中,雪路照之的表情变得更为阴沉了。

  *

  山田快正坐在车里,重新閲让手册上的潦草字迹,背上不禁打寒颜。安城告知的情报具有媲美核弹的威力,不光是雪路市政的问题,还暗藏着左右国政的威胁性,得以窥见政治背后有多少暴力、多少犠牲——许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个地区,轰动社会的政治丑闻背后通常有黑道的影子。安城率领打手干了不少肮脏事,所以对这类话题的内幕了若指掌。政治人物和黑道彼此利用,关系错综复杂,一旦揭开内幕,将会有大量尸体和脏钱暴露在白日之下。
  这本手册很危险,而握有手册的人是自己,更加危险。安城无法活用,但是我可以。
  我可以创造无数的财富,将无数的人逼上绝路。
  「……」
  山田咽了下口水。他知道不自量力将会自取灭亡。和国家为敌,担子太过沉重了。他能够威胁的顶多只有市长或地方黑道鸟羽组。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条险路。山田相当慎重。
  山田始终没有站上舞台的打算,引人注目或许会惹来杀身之祸。安城是这一行的专家,不用担心,但山田可不然。虽然他对外暗示有靠山替他撑腰,但如果有人来硬的,他根本无从抵抗。
  所以山田才把调查证据的工作全交给日暮英一。就算违法乱纪的是自己人,那个大好人也不会纵容,这就是他的特质。而且他不会向山田伸手要钱,也是个很大的优点。再也没有比他更棒的棋子了。虽然他可能会暴冲的这一点令人不安,不过,就算他跌倒,也是他自己的责任。山田只要等他报告即可,乐得轻松。
  「别恨我,你做的事对于导正政治是必要的。」
  英一说创造孩子的未来是政治的功用,这是多么天真的思想啊!政治是种生意,比赚钱、比得利的竞争。而政治人物就是靠这些报酬吃饭,孩子的未来只是其次。
  「——」
  山田为此感到悲伤。以政客和黑道为食的男人也会悲伤?——虽然他这么想,却无法对自己的心说谎。
  山田被日暮英一感化了。
  他头一次见到如此正直的人。如果可以,他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但越是见面,他就越感兴趣。明明无法相互理解,他却想试着理解。
  这也是他头一次给别人看女儿的照片。
  他从不知道无须警戒的人际关系是如此快乐。
  让他获得心灵上的安宁。
  「唔!我在想什么啊?有什么好迟疑的……!」
  抓住把柄威胁勒索,是山田的营生方式。当英一问他能否在孩子面前抬头挺胸时,这句话深深地剌入了他的胸中。如果是英一以外的人说这句话,他应该无动于衷吧!看在山田眼里,不知污秽为何物的英一十分耀眼。
  他很羡慕英一。如果可以,如果还来得及,他很想变成英一这样的人。每当他望着女儿的照片,他的心就整个揪了起来。
  ——这本手册是否该为了孩子的未来,为了导正政治而使用?
  这是愚蠢的想法。就算他这么做,也洗不掉一身的肮脏。
  山田收起手册,拿出照片观看。女儿今年五岁,在自己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想必成年亦是在转眼之间。
  我真的要继续干这种事吗?山田再度自问。

  「山田先生,你好,方便聊个几句吗?」

  一个骨节分明的拳头敲了敲驾驶座旁的车窗,有个男人正俯视着山田。山田打量男人的装扮,立刻明白他是流氓,情急之下,便将照片塞入怀中。
  「喂,把那张照片拿出来。你这样藏起来,让人很受伤耶!」
  「……请问你是哪位?我见过你吗?」
  男人露出了充满亲和力的无声微笑,但平头加颧骨凸出的脸颊让他看来活像个微笑的骷髅。「人家叫熊谷,是鸟羽组的人。你是山田快正吧?」
  山田这才发现熊谷有点眼熟。这张脸、这头形,好像在哪看过——回想起来的瞬间,山田微微咂了下嘴。这个人昨天也出现在西餐厅「KGAE」。他坐在日暮英一后方,偷听我们说话!
  「……」
  现在可不能出错。幸好手册放在置物箱里,被他看见的只有照片。
  「听说最近我们鸟羽组被你瞧扁了,人家实在看不下去。借一步说话吧!」
  看来只是年轻人强出头而已。鸟羽组的干部不太可能对山田下手,应该是这男人自作主张。他的脑筋看起来不太灵光,随便说几句话打发他吧!
  「你是不是误会了?像我这种死老百姓,哪敢瞧不起鸟羽组啊?」
  「你是记者吧?八成是掌握了什么小道消息来威胁人。刚才的照片也是吧?快交出来。」
  山田摇下车窗,把照片塞给熊谷。他看到女儿的照片之后,气势应该会消去大半。
  「说来不好意思,这是我的——」
  熊谷并没有观看照片,而是把肩膀以上的部分滑进车内——
  并用手上的刀子剌入山田的腹部。
  「——————咦?」
  「你太招摇了。放心吧,人家会好好折磨你之后再杀了你。」
  「唔!」
  山田立刻踩下油门,开走车子。
  车子留下措手不及的熊谷,加速前进。山田面无表情地驶向某个场所,冷汗直冒的脸上毫无生气。
  ——混帐,好痛,居然会这样,这就是报应吗……?
  鲜血从插着刀子的腹部汩汩流出,莫说衬衫,连座位都染得一片通红。眼睛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朦胧,但山田还是四平八稳地继续开车。
  山田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动刀子。那小子不知道山田握有多少鸟羽组相关情报吗?如果他明知道还行剌,鸟羽组总有一天会栽在他手上。熊谷,那小子很危险。
  太阳逐渐下山,通往雪路家的上学路途中,有道声音叫住了放学回家的胜彦。
  「嗨,你是雪路市长的儿子吧?我是日暮英一的朋友,叫山田。」
  「……日暮先生的?」
  胜彦保持距离,讶异地看着山田。山田没下车,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举起手来说道:
  「你不用靠近,待在那里就好……能不能替我把这个交给日暮先生?」
  山田将手册丢到地面上。胜彦战战兢兢地捡起手册,发现手册上沾了血,惊讶地跑到车边。「叔叔,血、血!救、救护车!」
  「没事,伤得没看起来那么严重。别管我的伤了,听我说。」
  如英一所言,胜彦是个沉着的小孩,似乎具备瞬间判断事物的能力。他的聪明伶俐对现在的山田而言是种侥幸。胜彦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把这本手册交给日暮先生。听好了,绝不能给任何人看,包括你爸爸。千万别让日暮先生以外的人知道,懂了吗?」
  胜彦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山田是拼死说出这番话。
  「乖孩子。你不认得我,也没见过我。再见。」
  山田发动车子。他从后照镜看见胜彦慎重地将手册收进书包。幸好胜彦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呼!」
  做完该做的事,山田松了口气。现在前往医院,应该也来不及了。山田认命了。
  虽然这么做会造成日暮英一的麻烦,总比让那本手册落到其他人手上好。英一一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将手册用于正途。只要检调采取行动,便能将雪路一党一网打尽。政治将获得导正。但愿如此。山田反常地想道,面露苦笑。
  这是理想论,但是现在这种理想却成了希望。
  一想到对女儿的未来有所贡献,他就能够抬头挺胸。
  他终于在最后一刻展现了父亲的风范。
  「……妈的,照片……刚才弄掉了。」
  山田的眼中渗出了泪水。他好想见女儿,好想见家人一面。
  最后一面。

  ——隔天早上,山田被人发现陈尸于违规停靠于公路上的车辆之中,死因是出血性休克,警方立即从插在腹部上的刀子循线追查凶手,并全力搜索疑为凶杀原因的「山田手册」。
  日暮英一被列为重大关系人,但他在五天后死于车祸,同在车上的妻子璃子也因而死亡,幸存的独生子旅人被祖父母收留。

  案发两周后,熊谷因杀害山田快正的罪嫌被捕。熊谷供称他与山田并不认识,是因细故争执,一时气愤才剌死山田。熊谷被以伤害致死罪起诉,获判有期徒刑,连同其他罪状,坐了十五年以上的牢。
  山田快正凶杀案就这么落幕了。

  * * *

  一惠说完后,或许是因为内容助益不大之故,增子和雪路宛若觉得多留无益,立刻离去了。此行只是证实了山田快正和日暮英一是朋友关系,对增子而言,不过是再次确认案情背景而已。临别时,增子又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自称日暮旅人的青年来访时,你为什么相信他?起先你不是让他吃了闭门羹吗?」
  一惠没有回答。就算回答,她也不认为增子能够理解。
  过去也曾有一个人谎称自己是「日暮」,前前来打听手册的下落。母亲不相仍任何人,将他把于门外。日暮旅人也一样,虽然他一再来访,但母亲和一惠并未卸下心防。
  一惠收拾桌面,吐了口气。她走到隔壁房间,拿起佛坛上的照片。那是二十三年前,一惠仍是婴儿时拍的照片。
  「爸爸。」
  抱着一惠的父亲——山田快正的身影也在其中。
  父亲讨厌照相,就连遗照都是拿面无表情的证件照来使用。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神经紧绷,从不露出笑容,对一惠也没做过任何父亲该做的事。
  照片中的是抱着一惠腼腆微笑的父亲。
  母亲爱上的山田快正就在这里。
  「那个雪路照之的次男居然是日暮先生的工作搭档,要是告诉妈妈,说不定她会昏倒。雪路是爸爸的仇人,但是日暮先生是我们的恩人,真是奇妙的因缘啊!」
  将这张照片——将「父亲」带回来的是日暮旅人。
  「这张照片上的小婴儿,一惠小姐,就是你吧?而抱着你的是山田快正先生,你的父亲。拍摄照片的应该是令堂吧!这张照片非常温馨,我看得见。令尊打从心底爱着家人。」
  母亲哭了,一惠也喜极而泣。
  手册根本不重要,家属寻找的是这张照片。这是一惠头一次看到父亲的笑容。
  欢迎回来——她如此说道。
  「求求你,请保佑日暮先生……」

  *

  驱车前往熊谷指定场所的路上,旅人终于从白石警部口中得知了十八年前的真相。
  「山田快正背后有财经界大老撑腰,根本是胡诌的,一切都是山田在虚张声势。他做的是招人怨恨的生意,所以才故布疑阵,让那些认识他的团体和组织不敢轻举妄动。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过熊谷这种小混混的行动大概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吧!」
  熊谷的暴冲在各界引发了极大的风波。多亏了熊谷,才得以排除山田;但是也因为熊谷,害得手册遗失了。原本害怕山田靠山的人现在转为害怕手册。
  「熊谷的贡献很大,但是他太过莽撞了。警察和鸟羽组都认为熊谷很危险,没人袒护他,直接将他关进牢里。这么做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在。」
  「……山田先生的事我明白了,我想知道的是之后的事。绑架我的原因是手册吗?」
  白石宛若在强忍疼痛似地皱起脸来。
  「我也觉得很抱歉。你说得没错,我们认为日暮英一持有手册,便绑架你,让他观看你遭受虐待的画面,借此威胁他。手册不在日暮英一手上,但是他正在制作相关文件,大概是打算向检察官告发。我们逼他毁掉所有文件,之后——『灭了口』。」
  白石大大地吸了口气,坦承杀害日暮夫妇。旅人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白石先生,你为什么会参与这件事?」
  「……黑道杀了山田,雪路顾问提供场所,警方也必须推一个打手出来,我就是那个被选上的人。」
  「杀了我父母的也是你?」
  「不是!我没有杀人!我只是一颗棋子。容我为自己辩解,当时的我根本无权拒绝。如果我反抗,就会被除掉。」
  但是旅人对这番话似乎毫无兴趣,充耳不闻。
  白石怎能责备这个被绑架又被杀了双亲的青年?他的态度是理所当然的。白石怀抱着莫大的罪恶感。
  白石误会了。即使日暮旅人打算报仇,也不会对小孩下手。只要别殃及儿子升一,他愿意协助旅人。他不认为旅人会就此罢休,但是至少自己可以获得救赎。
  旅人给了他清算过去的机会。
  他想为旅人尽一份心力。
  「——十八年前的绑架和杀人计划,有许多人参与。但是有哪些人参与,彼此之间都不知情。杀了日暮夫妇的是谁,很抱歉,我不清楚。不过……」
  「你猜得到?」
  白石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明确证据,但是那家伙亲口证实了。
  因为他曾说过绝不会忘记自己杀害的人叫什么名字。
  「凶手应该就是——」

  「——就是人家喔。日暮旅人的父母日暮英一和璃子是人家杀的。」
  熊谷声称为了杀时间而道出的「真相」,令阳子宛若自身之事一般伤心。她对旅人的悲惨过去及制造这段过去的自私成年人们感到愤怒。
  「结果『山田手册』还是没找到,人家的辛苦都白费了,实在太不划算了。人家坐了十五年牢耶!出狱以后,给个红包也是应该的吧!欸,你也这么想吧?」
  阳子泪流满面,伏在地上瞪着熊谷。
  「你把人命当成什么……!」
  「应该是当成钱吧?夺走谁的生命,可以赚多少钱;没有金钱诱因,黑道是不会行动的。面子虽然重要,但是对人家而言,钱更重要。」
  阳子咬牙切齿。
  这个男人害得川村佑介染毒,害得川村的女友满里奈伤心,而一切都是为了钱。为了这种无聊的东西,他到底要造成多少人的不幸才满意?
  「你不是人!你一定马上就会被警察抓住,绝对逃不掉!」
  熊谷耸了耸肩,表示赞同。
  「是啊!警察里也有正直的人。要是全都像白石一样,事情就好办了。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真讨厌。」
  升一露出讶异的表情。阳子在熊谷说出贬低升一父亲的话语之前,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想把我们怎么样?等旅人先生他们来了以后,警察也会赶到的。你守在这里,只是断自己的后路而已。」
  「哦?你希望人家逃走吗?」
  「……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明明知道逃不过警察的追捕,干嘛做这种事?」
  熊谷扬起嘴角贼笑。
  「要逃还不简单?告诉你,手上的人质不只一个的时候,可以先杀一个示威,所以人家一点也不担心喔。」
  熊谷若无其事地说出可怕的话语。升一开始呜咽,想必是感觉到熊谷的威胁之中带有真实性吧?熊谷的魄力让人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做。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这么做多无聊啊!如果只是想杀人,随便去杀个路人也一样。人家追求的是剌,激,钱也是为了追求剌激才需要的。现在人家想要的是毒品和日暮旅人这个玩具,而你就是炒热秀场的来宾。」
  「你还想对旅人先生做什么!」
  绑架他,杀了他的父母,现在还想做什么?
  「来了昵。」
  熊谷望着窗外,喃喃说道。
  他从房外搬来了一个香精灯,绑在天花板垂下的电线上,按下开关,开始薰香。
  「虽然我跟白石说已经没有了,其实还藏了最后一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种叫『丧失』的毒品,是挥发吸食型的。用这种方法,气体充斥房间的速度比较快。你知道人家的意思吧?」阳子的脸上血色全失。熊谷在这个房间里薰毒,代表他要逼阳子和升一吸毒。一旦吸入,就会落得和川村佑介一样的下场。
  「夺走日暮旅人『重视的人』,比直接杀掉好玩多了吧!这种毒品也可以这样用喔。它的毒性很强,就算是头一次吸食也是一圾就完蛋。看见精神失常的你,日暮旅人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人家等着看好戏。」
  「你居然……!」
  面对只为了好玩而把他人变成废人的熊谷,阳子感到一阵胆寒。
  「他们好像来了,人家该走了。如果你还能保持神智正常,我们再见面吧!小妹妹。」
  「等等!等一下!至少放这个孩子走!」
  门无情地关上。阳子手脚被绑,当然碰不到吊着的香精灯。即使爬到门口,也很难打开门。阳子扭动身体,试图松开绳索,却有一道甜美的香味窜进鼻腔。这和以前川村佑介吸食的毒品是同一种气味。阳子忍不住呛了几下,她觉得不可以继续呼吸,便屏住气息。
  「大、大姐姐,这是什么味道?」
  「……」
  阳子做好了觉悟。
  她靠近升一,用嘴咬住反绑升一双手的绳子。
  「大姐姐?你在干嘛?」
  「安静!别出声,还有尽量别呼吸。别闻这种味道,闻了会死的!」
  「咦?会、会死……」
  「拜托你,冷静下来,现在只能靠你了。我帮你解开绳子以后,你就立刻去找人帮忙,带你的爸爸过来,知道吗?」
  升一点点头,拼命减少呼吸次数。阳子抱着呼吸会变急促的觉悟,粗鲁咬住绑着升一的绳子。
  这是和时间赛跑,我绝不放弃,旅人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我相信他。我不会放弃——!
  甜美的香味加速了昏眩。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阳般的人

  ——我对曾是父亲的人有着些微的记忆。
  他总是和蔼可亲,每当我奔向他,他就会用大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头。

  ——我对曾是母亲的人有着些微的记忆。
  她总是笑容满面,叫我「宝贝」,给我许多拥抱。

  遗失心爱的钥匙圈时,你们说尽好话来安慰哭泣的我。
  「妈咪再买一个一样的给你,」
  「你这么喜欢假面骑士啊?那下次别买钥匙圈,买个更大的玩偶好了。」
  不是的。我哭,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怕你们因此讨厌我。
  温柔的手包覆了脸颊。
  「太好了,等到了爷爷家以后,和妈咪一起去买吧!」
  「爸比食晩一点去,你要乖乖听话喔!」
  「阿英……你要小心。」
  「没事的,别担心。」
  「爸比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暂时会见不到面,不过妈咪会陪着你,不要紧。我们一起替爸比加油吧!」
  曾是父亲的人就此消失了。
  曾是母亲的人也在不久之后被迫离开。
  虽然我不记得你们的长相和声音。
  但我确实是你们的孩子。
  「————旅人。」
  「————旅人。」
  你们替我取的名字就是证明。
  证明我仍是我的重要宝物。
  请让我再听一次。
  呼唤我的声音。

  * * *

  载着旅人的车开向市中心不远处的街道,进入了某栋建设中大楼的工地。宽敞的停车场里不见半台车,工程作业车及建设公司的厢型货车停在大楼入口附近。大楼的外观并无不备之处,应该已接近完工,只剩内部装潢工程。
  「这栋楼挺高的。」
  「有八楼,是个新兴企业集团新建的公司大楼,听说是雪路照之招商的成果。建设公司的总经理是雪路的远亲。」
  白石警部在驾驶座上说明。
  「……阳子老师就在这里?」
  「我的儿子也是,一定要救出他们,逮捕熊谷。」
  「别剌激他。对方的目的是『丧失』,对人质应该没兴趣。」
  「可是,日暮旅人,他对你有兴趣,说不定会利用人质干出什么卑劣的事。」
  「无论如何,由我来和他谈判。既然他指名找我,我就奉陪。这是交易,『丧失』的所在之处就是谈判筹码。先观察他的下一步,以及对『丧失』的执著程度。」
  旅人的眼睛可以从表情判断出对方在想什么。其实这就是所谓的人物剖析,但旅人并无在剖析的自觉。
  越是听旅人诉说眼睛的秘密,白石就越为他的异常而胆寒。
  ——这就是「丧失」的副作用?
  「丧失」似乎不是一般的毒品。白石不知该如何处置,但熊谷或许有物尽其用的把握。
  「把毒品留在原地,真的不要紧吗?那家伙叫我带来这里。」
  白石遵从旅人的吩咐,不知会不会触怒熊谷?
  「对方有两个人质,不见得会把人质带来谈判现场,彼此告知场所,才是最好的交易方法。」「搞不好他会说谎。」
  「有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人质远比『丧失』重要。必要时,『丧失』就送给对方吧!总之,得先设法让熊谷远离人质。」
  白石唔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那也得先确认那家伙有没有同伙,如果有,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嗯,关于那点我会观察。不过,我猜熊谷应该只有一个人。如果有同伙,他大可把人质交给同伙,要求你带他前往毒品的保管地点。他这么做是事倍功半。」
  原来如此,旅人说得没错。
  熊谷是有几个手下可供使唤,但他毕竟隶属于黑道组织,买卖毒品倒也罢了,岂能将兵力用在与组织无关的事情上?最重要的是,莫说鸟羽组,据说连结拜兄弟都对熊谷敬而远之,没有小弟会跟随地位岌岌可危的人。
  更何况知道「丧失」的人有限,会为了谋利而翻出十八年前旧案的人应该少之又少。熊谷自己也说过,他不知道有谁参与过那件案子。这么一想,熊谷应该没有帮手才对。
  「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或许他有花钱雇打手。」
  「是啊。老实说,我对打架不在行。」
  「看得出来。你虽然有锻练身体,但是不常打架。」
  这一点光看拳头便可知晓。旅人的手指又长又细,没有拳茧,非常漂亮。长年与黑道周旋的白石一看就知道他是外行人。
  「如果打起来,你别管我,尽管逃走。依你的性格,应该不忍心打人吧!」
  旅人漏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因为我没有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可能会一直打到自己或对手残废为止。」
  可能会把对手杀了——听在白石耳里,旅人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知道了,你别出手。必要的时候,就用这个杀手鐧来对付熊谷。」
  白石展示腰间的手枪。旅人点了点头,说道:「交给你了。」
  两人准备下车。此时,旅人先拿起了公事包才下了车。
  「你一直拿着那个包包,里头是什么?」
  「……」
  旅人没有回答。也罢,只要别碍事就好。旅人脑袋很灵光,唯有这点可以信赖。
  走进大楼,大厅相当宽敞,通往楼中楼的平缓螺旋梯占据了中央,使用毛玻璃打造的时尚装潢看来宛若近代美术馆。
  喀!脚步声响起。隐约射入的月光使得通道苍白地浮现于夜色之中。旅人与白石缓缓前进。「他没有指定时间,不过我猜他马上就会出现,因为从大楼可以将停车场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已经发现我们来了。」
  两人在螺旋梯的正面停下脚步。
  这里声音透澈,即使稍微有些距离也能交谈,无须靠近即可谈判。
  如果熊谷带着人质前来反而麻烦,趁隙救人会变得更加困难。莫非熊谷是计算到这一点,才选择这里当交易场所的?
  但这只是白石杞人忧天。熊谷独自现身——他隔着螺旋梯上方的楼中楼扶手俯视两人。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呢,白石警部。」
  「熊谷。」
  熊谷和刚才道别时一样,脸上挂着瞧不起人的笑容。
  他将视线移向旁边的旅人,吹了下口哨。
  「你就是当年的小孩?哦,变成风度翩翩的好青年啦!来,让人家好好瞧瞧你的脸。」
  旅人不知是否在警戒,用手挡住脸,从指缝间仰望熊谷。熊谷应该看不清旅人的脸部轮廓。
  「……你就是熊谷先生?」
  「幸会,这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见面。人家一直很想跟你好好聊聊,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熊谷下了螺旋梯一步,旅人却制止了他。
  「为什么从你的衣服上看得见『丧失』的气味?」
  白石大吃一惊,交互打量旅人熊谷。熊谷持有「丧失」?旅人发现了这件事?
  熊谷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真令人惊讶,旅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用『丧失』做了什么?」
  旅人恨恨地咬着嘴唇。旅人态度突然大变,白石感到困惑不已。
  「喂,怎么回事?他持有『丧失』?」
  「非但如此,还在不久前使用。但只有衣服沾染气味,他并未吸食——他是用在人质身上!」「什么……!」
  「正确答案。人家在监禁人质的房间里薰毒,现在应该整个房间都是毒品了。人家本来还想卖个关子以后再说出来,这下子可失算了。算了,也罢,反正谈判还是能够按照计划进行。」两人明明是小声交谈,熊谷却罾员了。
  「按照计划?你明明答应不对升一下手的!」
  「当然是骗你的啊!让你们着急,你们才不会搞小动作——好了,『丧失』带来了没?人家真的把最后一个用掉了,现在已经没有库存了。快快快,东西交出来,人家就释放人质。」
  白石一时冲动下,朝着手枪伸出手。这男人还是除掉比较安全,他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谈判。
  旅人一定也打算在这里杀了熊谷。
  和杀人不眨眼的熊谷谈判,只是白费时间。
  就算来硬的,也要逼他把升一的下落说出来——白石拔出了手枪。
  但是旅人却压住了白石的手。
  「喂!」
  「冷静下来。如果他是被威胁就会说实话的人,我们根本不用这么辛苦。交给我吧!——熊谷先生,『丧失』不在这里。」
  「……什么?」
  熊谷的语气变了。他讶异地俯视着旅人,旅人不再遮住脸,回瞪着熊谷。
  「如果你想知道『丧失』在哪里,就回答我的问题。现在的你无法拿人质当挡箭牌了。」
  熊谷本来打着予取予求的算盘,但「丧失」不在现场,他只能乖乖谈判。人质也不在场,所以他无法要胁。
  「我没指望你说出监禁地点,为避免浪费时间,我要你回答别的问题。首先,你把阳子老师和升一关在同个地方,对吧?」
  熊谷眯起眼来,说道:
  「嗯,没错。那接下来换人间发问喔。『丧失』在哪里?只要你说出来,嗯——人间就告诉你监禁地点,如何?」
  这家伙不可能老实说出来。白石回过头去,打算提醒旅人小心,谁知——
  旅人回答了。
  「在山丘上的洋房,雪路家别墅的地下室里。」
  「你疯了吗!干嘛告诉他?」
  「……」
  旅人没有理会惊愕的白石,只是与熊谷互相瞪视。他们一动也不动,直视对方的眼睛十数秒后,先动的是熊谷。
  「……你的女朋友和他的儿子都在这栋大楼里。是哪一楼的哪个房间人家不打算说,因为总觉得很不爽啊。」
  「他没说谎。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旅人冲向入口旁的电梯,弯过转角之后便不见人影了。
  留在原地的白石哑然无语,但他随即回过神来,拔出手枪。
  他瞄准上方,牵制熊谷的行动。熊谷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举起双手。
  「好恐怖喔~你可别开枪喔?」
  「你在打什么算盘?在想什么?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儿子也在一块。话说回来,旅人真了不起,把人家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白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刚才的问答有什么意义吗?熊谷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气说:
  「刚才出错的是你啊!真是的。旅人提到雪路家别墅时,你那么慌张,人家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话。如果你是在演戏,那你一定有当演员的才能。」
  经熊谷指摘,白石咂了下嘴。刚才的反应的确是他的疏忽。
  「不过,这反而变成他在测试人家了。旅人注意到人家明白他没说谎,所以在观察人家下一步会怎么行动,想必打算依人家的反应来改变策略吧!他对自己的看人眼光好像很有自信——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总觉得说谎也没用啊。如果说了谎,或许他会放火烧了别墅吧?」
  不放回人质,就不交出熊谷想要的东西,非常简单的报复法。
  不,或许他会杀了熊谷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对于熊谷而言,刚才并不是值得冒险撒谎的场面。
  「居高临下,就会忘了谦虚两个字怎么写。得意忘形只会自取灭亡。旅人提醒了人家这点,人家的目的是『丧失』。会让步,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刚才的互瞪之中,居然包含了这样的斗法?白石难以相信。
  「人家的鸡皮各大都起来了。看来他经过十分悲惨的人生,那双眼睛太可怕了。是不是装腔作势,警部应该也看得出来吧?」
  原来如此,关键的一着是眼睛啊?这下子白石总算明白熊谷为何说实话了。白石开始对旅人产生畏惧,也是在被那双眼睛凝视之后。
  熊谷走下了螺旋梯,白石的枪口依然对着熊谷。
  「慢着,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干嘛?这和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
  「你太危险了,不能继续放纵你。再说,现在还不能保证升一能够平安归来,若是有什么万一,你不在场可就伤脑筋了。就算要报仇,也得有报仇对象才行吧?」
  「现任警察居然说这种话?」
  「我是警察,更是那孩子的父亲!光是你惊吓到他,我就恨不得对你扣下扳机了!既然不能逮捕你,我只能这么做。」
  如果逮捕熊谷,白石的恶行也会曝光。他在警界已无立足之地,但他不能成为罪犯。
  杀了熊谷,就能掩藏一切。
  白石不愿让升一悲伤。
  「真是个傻老爸啊,完全看不清楚状况,伤脑筋。警部的弱点不只儿子吧?」
  熊谷没有停步,继续走下楼梯。即使被枪口指着,他依然不改从容。白石感到一阵恶寒。
  「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搁下太太一个人呢?人家好歹还是有小弟的耶!」
  熊谷作势将手机放到耳边,眨了眨眼。
  他这是在威胁白石:只要打通电话,便能为所欲为。
  「怎、怎么会……」
  没想到熊谷居然准备得如此周到。老实说,白石太小看熊谷了。他放下手枪。儿子很重要,但妻子也一样……他不能失去所爱的人。
  熊谷走下螺旋梯后,便把手上的手机收入怀中。
  「就是这样,请警部安分一下吧!」
  这次换熊谷拿出手枪,朝白石开火。砰!清脆的声音响起。白石当场蹲了下来。
  白石捣着被击中的右手呻吟着。熊谷捡起白石掉落的手抢。
  「骗你的~」
  「什么?」
  又一枪。这次击中了白石的脚,白石痛得在地上打滚。
  「人家怎么可能叫小弟做这种事呢?要是他们出了错,留下线索,不就糟了?下次再被抓到,人家一定会被关到头发发白,所以要慎重行事。」
  「呜呜呜,呜……」
  「念在你长年替人家保管『丧失』,就饶你一命吧!你要感谢人家喔!」
  说完,熊谷便径自离去,想必是前往山丘上的别墅了。
  白石拖着脚,爬向走道墙边。他背靠着墙壁,气喘吁吁地打手机给妻子。话筒彼端传来妻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似乎是惊讶于家中的惨状。太好了,她平安无事。
  「你现在立刻去警署,我也会马上赶过去。」
  『升一?老公,升一呢?』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应该没事。待会儿见。」
  一挂断电话,白石便流下了眼泪。让熊谷逃走的悔恨、得知妻子平安无事的喜悦、担心儿子安危的不安,全部交织在一起,令他心潮澎湃。
  他只能祈祷日暮旅人替他找到儿子。现在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白石打电话给同事。

  旅人冲向电梯,打算从电梯按钮上的指纹找出是哪一楼。他没时间逐一搜寻八个楼层,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若不快点找到人,阳子将会因为「丧失」而丧失心神。
  然而,三个电梯都尚未开始运转。电梯不知是否曾做过运转测试,上行按钮上看得见指纹,但是现在电梯不能使用,不可能是熊谷的指纹。
  「可恶……只能爬楼梯了。」
  旅人奔上走道尽头的楼梯。扶手上没有指纹,或许是熊谷基于提防之意而擦掉的。
  熊谷应该不会带着人质爬到高楼层,但若位置太低,又无法监视停车场,而他应该是和人质一起等待旅人与白石的到来。综合以上各点,最合适的监禁地点是——四到六楼,靠停车场,薰炙毒品即可让整个房间充满毒品气味的狭窄房间。
  旅人已尽可能缩小范围,仍没有把握。常人的行动模式能否套用到熊谷身上,也令人存疑。楼梯及走道上并未浮现出熊谷的「足迹」。关于熊谷的资讯太少了。
  「……唔!」
  来到四楼的走廊,旅人束手无策。每个楼层的所有房间都装了隔音材,声音不会外泄到走廊上,想当然耳,旅人也看不见阳子和升一的「声音」。
  「……可恶!」
  逐一确认房间太过费时,只能靠这双眼睛找人。但是——
  旅人看不见人的「气息」,也看不见「丧失」的气味。
  大楼本身尚未完工,处处呈现不完整的「扭曲」。
  旅人无法捕捉到阳子。
  「唔…………!」
  旅人粗鲁地揉着双眼。这双眼为何偏偏在重要关头派不上用场?
  这不是超能力——檟木医生曾如此说过。没错,这双眼只是异常而已,并没有引发超常现象的力量。既不能透视,也无法看到千里之外的景物。
  只能映出视野之内的事物。
  如此而已。
  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看不见。
  「………………阳子老师。」
  即使如此,旅人还是睁大眼睛,凝视着每一处、每一角。他集中仅存的视觉,聚精会神,不愿放过任何微小的异变。
  别再夺走我的宝物了。
  感觉、双亲、人生都被夺走了。
  现在连「爱」也要夺走吗?
  「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旅人仰望上方,宛如将神经延伸到大楼的每一角,宛如俯瞰整栋大楼,他的眼中映出了不存在于眼前的空间。
  找得到,我应该找得到。
  「因为我的眼睛————」
  脑中似乎有什么格格作响。
  此时,他看见了从上两楼传来的些微「声响」。

  自熊谷离开房间且旅人等人来到这栋大楼之后,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其实不过十分钟左右。然而,对于忙着咬开升一手上绳子的阳子而言,感觉起来却有三倍长。
  气化的羝品笼罩四周,气味犹如将蜂蜜或高浓度糖水直接倒入鼻子一般,又甜又浓厚。越是呼吸,力量就越是消失,犹如酩酊大醉。对于从未喝醉过的阳子而言,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陷进升一手臂的绳子比想像中的更坚硬,光是要拉开个缝都很难。下巴越来越疲累,但在一番努力之下,总算解开第一个结了。
  「————呼、呼、呼、唔!」
  阳子尽量避免吸入空气,但是使用脸部肌肉,喘得比想像中更为剧烈。她感觉得出来,随着反复呼吸,毒品渐渐渗透体内。她头昏眼花,犹如贫血发作。阳子暂且松口,做了个深呼吸。若是失去意识,可就功亏一篑了。
  听到阳子的叹息声,升一扭动身子问道:
  「大姐姐,你没事吧?」
  「……嗯,快解开了,你再忍耐一下,别呼吸。」
  升一用脸抵着地板代替点头。就心情上,闻地板应该比闻空气中的气味来得好吧!至少升一吸入的量应该比抬着头的阳子少。
  阳子一面解开绳索,泪水又再度盈眶。
  一想到年幼的旅人也曾吃过这种苦头,她就感到心痛。保育员的工作让她能够鲜明地想像小孩抽噎哭泣的模样。
  旅人一定也曾大声哭喊爸爸和妈妈。
  双亲被杀。
  失去感觉。
  自此以后,他的眼中多了忧伤。
  「旅人先生————」
  阳子必须逃脱,不能让旅人的眼睛增添更多的忧伤。她展开最后冲剌,努力解开绳索。阳子思考自己对旅人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熟人?朋友?或许旅人只把她当成照顾灯衣的鸡婆保育员而已。
  不过,如果阳子发生不幸,旅人一定会感到哀伤。温柔的他总是带给阳子温暖,不可能对这次的事无动于衷。
  阳子不想伤害他。
  当旅人诉说着不想连累阳子时,那只手的僵硬触感又重现于阳子的脸颊上。冰冷的手掌似乎微微颤抖着,或许是在紧张。他不想被讨厌,不想分离,所以才露出软弱的一面。如果这是因为对象是——阳子不知道自已可不可以这样自抬身价。
  昨晚旅人昏倒时,阳子曾说过要陪在他身边,这句话是出于真心。
  她已经无法掩饰了。
  ——我想陪在旅人先生身边。
  一直陪着他,直到永远。还有灯衣、雪路,大伙儿一起在那间事务所里。
  所以——
  「我不能被关在这种地方…………!」
  捆绑升一手臂的绳子解开了。升一立刻起身,看着阳子。
  「大姐姐,撑住!我马上替你解开绳子!」
  「不行……快…………到外面去。」
  阳子趴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来。疲软无力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升一手抵着墙壁起身,打开窗户,用依然绑着的双脚跳着移动,挺身撞开关闭的门。他滚出走廊,大声呼救。
  阳子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朦胧的意识中,所有传入耳中的声音都变换为缓慢的低吼声,仿佛连时间都变慢了,令阳子更加疲软无力。视野就像窥探鱼眼透镜一样,抓不住远近感。升一明明应该近在咫尺,但是门看起来却又远又小,而房间反而巨大地膨胀起来,相对之下,阳子的身体变得很小,她不禁胡思乱想:要爬到门边可费力了。她宛如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模糊的脑袋停止思考。
  她凝视着歪七扭八的世界,缓缓地阖上眼皮。

  再度睁开眼睛时,阳子身处于海底。
  从天上洒下的苍白光线亮晃晃地照耀着阳子。她毫无感觉,漂浮的身体宛若融解于海水之中,化为流体一般。抬头仰望,只见气泡争先恐后地浮上海面。她面带笑意,眺望这幅光景。
  阳子理所当然地接纳了一切。在梦的世界里,无须感到异样。她似乎看见了朦胧的陌生走道、墙壁及天花板,但是她立刻抛诸脑后。这里没有那类东西,不可能有。这里是海底,广阔无垠,专属于我的世界。她享受着恍惚与无声。
  「————•————•————。」
  阳子皱起眉头来。有杂音混入,令她感到十分不快。别打扰我——她厌烦地移动视线。为什么没发现?熟悉的面孔近在眼前。
  是旅人,他不安地俯视着阳子。
  他的眼睛流着红色的血。
  咦?为什么?旅人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话语化为气泡,被吸往天上,无法传达,教人心急。阳子挥动手脚,却只是扰乱海流而已,根本碰不到旅人。
  旅人的双目依然淌着鲜血,凝视着阳子。
  「————•————•————。」
  他在说话——我听不见。旅人先生,你在说什么?
  漠然的不安窜过体内。
  旅人是来道别的。不知何故,阳子明白。
  这是梦,阳子的不安化为梦境呈现。她总是莫名害怕旅人即将远去,所以才作了这种梦。眼泪夺眶而出。明明身在海中,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泪珠滑落脸颊的触感。旅人略微流露惊设之色,随即又露出温柔的微笑。
  旅人的手指触碰脸颊,掬起泪珠,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再见。」
  旅人清楚地道别。
  「啊……啊,啊……等、等…………等、等……」
  别走,我不要你走。阳子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一般摇头,但是旅人放开了手,浮上海面。
  旅人的身影被天上的光芒包覆,逐渐淡去。
  「我……我还有……还有…………话……想对你说……」
  阳子沉入更深的海底。
  一个往上,一个往下,逐渐分离。
  伸手也抓不到。
  旅人渐渐消失。

  「————啊,大姐姐醒了!她醒了!」
  阳子从朦胧之间清醒,强烈的光线照得她眼前发白。待她开始习惯周围的明暗之后,她才知道望着自己的是升一。
  阳子身在救护车中,似乎已经接受过紧急处理,躺在担架上,嘴上罩着氧气罩。阳子觉得全身懒洋洋的,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貌似救护员的白衣男子拉起阳子的手臂测量脉搏。
  「现在感觉如何?」
  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点了点头。男子满意地喃喃说道:「意识恢复了。」
  「你很幸运,要是再晚一步,有可能引发脑部障碍……不过,有没有后遗症还无法确定,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总之平安无事就好。马上就到医院了,安心休息吧!」
  听见休息二字,阳子吐了口气。身体疲累不堪,她只想倒头大睡。她闭上了眼睛。
  「大姐姐,呃,有位日暮先生叫我替他传话。」
  「……」
  阳子睁开眼,看着升一。日暮先生——她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她本来不懂为何升一也坐在车上,现在朦胧的脑袋总算明白他是为了传话。
  但别的先不说,这个叫升一的少年是谁?
  「是日暮先生找到我们,把大姐姐抱下楼的。大姐姐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应该没听见,所以他才叫我代他传话。」
  阳子点了点头,催促升一说下去。
  「再见,保重——这就是他说的话。」
  「……」
  啊,原来如此,刚才的梦并不是梦。
  阳子当成海底的地方其实是大楼的走廊。她在旅人的照顾之下,沉浸于幻觉之中。
  旅人的道别是真实的。
  阳子的神智仍不清楚,不明白目前的状况。
  但是她哭了。
  掏着泪的手指触感令现在的她无比怀念。

  *

  另一方面,熊谷人正位于市中心。
  他一手拿着手机,开车驶向兼作住处的事务所。
  「——对、对,替人家找四、五个人手。不是要火拼,只是要搬些东西回来。不是组里的人也没关系,明白了吗?人家大概再三十分钟就到,先准备好。」
  对小弟下完命令后,熊谷立刻挂断了电话。他无法克制嘴角的笑意。
  十八年来,连在牢里都朝思暮想的东西即将到手,他岂能不高兴?
  「丧失」拥有现成毒品所没有的神奇魅力,能一举将使用者化为废人的毒性固然可观,但是吸引熊谷的却是万分之一机率发生的副作用。
  亦即以其他感觉为代价,促使五感之一进化。用进化二字形容,听起来很不真实,就熊谷推测,应该是指变得敏锐之意。其他感觉都无法发挥作用,所有神经当然会集中到剩下的那个感觉之上,所以才显得格外发达。
  熊谷只听过传闻,而这的确有成为传闻的价值。只要能把东西弄到手,要怎么卖都不成问题,运到国外也行。
  出狱不久后,熊谷在偶然之下得知调和、精制「丧失」的制毒师下落。虽然没抓住本人,却得到了少许「丧失」。之后熊谷便计划用这些「丧失」当钓饵,找出十八年前量产的「丧失」下落。他成功地引出白石警部,说来巧合,又从「丧失」实验品日暮旅人口中得知了保管场所。
  「他也有哪里异常吗?」
  旅人没变成废人,代表他中了万分之一的机率。熊谷本想询问,但玩过头了,没机会问出口。
  不过,只要能得到「丧失」,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车子开进闹区。熊谷把车停在事务所的停车场,踩着轻快的脚步绕到后门,小弟上前迎接。
  「对不起!人手还没找齐,可以请您再等一下吗?」
  熊谷揍了垂头不起的小弟脸部一拳,命令他加快动作。这样活像正在兴头时被泼了盆冷水一样,令熊谷感到非常不快。黑道的规矩就是老大一声令下,不管是什么条件都得办到。就算熊谷来得比预计早,也成不了借口。
  仔细一想,雪路雅彦办事俐落多了。熊谷曾收他做小弟,他很能干,从不曾让熊谷为了这类无聊的事发脾气。能干的人通常很危险,但是总比无能的人好,至少不会让熊谷满肚子火。雪路雅彦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所以熊谷刻意保持距离,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该栽培他成为左右手才对。虽然他抗拒买卖毒品,但只要加以矫正即可,现在着手还不迟。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立刻叫雪路雅彦出来吧!熊谷绕到事务所正门外,叼着烟,拿出手机。
  ——有雪路家当靠山,也是个很大的好处。
  赠品的魅力甚至更胜于本身。不过,熊谷很欣赏雪路雅彦个人,有没有雪路家当后盾倒是其次,只是有了更好而已。
  熊谷一面听着铃声,一面点燃香烟。他想像着雪路雅彦发现自己来电时皱起眉头的模样,心情大感愉快,嘴角微微上扬。
  他始终没发现有个戴着峭兜的路人一直线朝自己走来。
  「什么里奇啊!用那种恶搞的名字骗我!」
  「啊?」
  路人紧贴着熊谷,拿刀剌入熊谷的侧腹。
  嘴上的烟掉了,熊谷反射性地挥动拿着手机的手殴打袭击者。刀子被拔出,袭击者倒在地上。从帽兜露出来的脸孔熊谷有印象,是有田一志。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会如此蛮干。
  「呜啊,呜啊啊……」
  有田流着鼻血,在地上打滚。熊谷又端了他一脚,让他沉默下来。熊谷从没想过这种软弱又懦弱的男人居然会剌杀自己,看来他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了。
  「啊,真是的……有够麻烦。」
  和轻浮的语气正好相反,熊谷一脸凶恶地狠狠敲击事务所的窗户。玻璃破碎,声音引来了路人驻足观看。
  「看什么看!」
  「怎、怎么了?」
  从里头跑出来的小弟们见了熊谷染成鲜红色的腹部,大为惊愕。
  「快开车过来载我!」
  「去、去医院对吧!是!」
  熊谷本想说不对,但又懒得说话,便一声不吭地等待车子抵达。
  等待期间,他的血色渐失,鲜血染红了半条裤子,剧痛使他头昏。
  ——这下子可糟了。
  熊谷杀过不少人,只要看伤口,就能判断是不是致命伤。有田不只剌伤他,还刻意挖大伤口。真是惊人的执著啊!出血量这么大,应该没救了。
  没过多久,车便开到了正门外。有田被其他小弟架住,早就昏倒了。熊谷忘了有田的存在,摇摇晃晃地坐上了车;
  「人家有个想去的地方,人家会报路,你开快点。」
  驾驶座上的小弟面露讶异,但随即用力踩下油门。见了如此粗鲁的驾驶方式,熊谷一面苦笑,一面望向窗外。各色霓虹灯在朦胧的视野中闪动。或许再也看不见这景色了——熊谷认了命。
  然而,熊谷双眼中的疯狂色彩并未褪去。

  *

  绿色迷你宝马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街道。离开山田一惠的公寓时,外头的天色还很明亮,但现在已经完全变黑了。
  正当雪路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霓虹灯闪耀的街道时,增子犹如自言自语似地对他说道:
  「山田一惠说得没错,手册应该在日暮旅人手上。目的是什么?应该是报仇吧!表面上说是『意外死亡』,其实他的父母是死于争夺手册的阴谋,日暮旅人一定怀恨在心。」
  增子刻意强调「意外死亡」的部分。她似乎和雪路一样,对死因感到怀疑。
  若山田手册真如增子所言足以撼动政经界,那么相关人士绝不会撒手不理知道手册存在或可能拥有手册的人。山田死后没几天,日暮夫妇又「意外死亡」,未免太凑巧了。
  案子已在熊谷落网后落幕,没有人会特地去翻旧帐——除了身为死者家属的日暮旅人以外。
  「日暮旅人有充足的动机。他和你相识也不是偶然。」
  「……我知道。」
  雪路十分伤心。他和旅人共度的两年多时光,究竟是真是假?一想到他们之间建立的信赖或许只是表面关系,他就更是心酸。
  ——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增子没理会闷闷不乐的雪路,继续说道:
  「就这动机来重新思考日暮旅人的目的吧!他打算怎么使用『朝仓印』?要用来炸什么?」
  「我爸盖的东西应该全在候选清单上吧!现在连报仇对象是谁都不知道,只能放任老大去做,直到他满意为止。还是他想杀了我爸?那也好,顺便泄我的怨气。」
  「别自暴自弃,真难看。你该多信任日暮旅人一点。」
  「啊?什么意思?」
  「他怎么可能用炸弹对付雪路顾问?再说,你也该考虑一下时期。如果他对雪路家心存怨恨,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查出了什么手册上没有记载的事吗?」
  旅人应该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私人秘书,若对雪路照之怀恨在心,根本无须刻意接近雪路。雪路回想起他和旅人相识的契机。
  「……毒品,老大一直在追查毒品。」
  「这么一提,你们和川村佑介的案子也有关联——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缉毒专家白石警部为何变成署里的众矢之的了。」
  雪路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增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下子水落石出了。人暮旅人打从一开始就再追踪白石警部——今天早上我也说过吧!最近警界内部乱成一团,损及白石警部名誉的告发文书在署内流传。要说是日暮旅人干的,却又不明白他的动机是什么。现在看来,白石警部和十八年前的案子八成脱不了关系。」
  「白石是杀害日暮英一的凶手?」
  「这还不清楚。不过,应该有关联……回到开头的话题,如果复仇对象是白石警部,那炸弹要用来干嘛?」
  雪路也是一头雾水。他根本想不出有什么报仇方法需要动用到炸弹。
  「无论如何,日暮旅人很危险,必须立刻抓住他。」
  雪路也很担心旅人的安危。希望他别又昏倒在路旁了。
  此时,雪路的手机响了。见了荧幕上的名字,雪路不禁皱眉——熊谷。他干嘛打电话来?
  「……你不接啊?」
  「不,呃……」
  雪路不知道该不该在增子——现任刑警身边接听黒道的电话。他姑且告诉增子是熊谷来电,增子眼睛一亮说:「正好。」
  「快接听,我也有话想问他。他是杀害山田快正的犯人,或许知道日暮英一的事。」
  就算知道,熊谷会老实说吗?把过去的笔录挖出来,应该可以看到熊谷在案发当年的供词但是雪路不认为熊谷会透露更多。
  「不说也要逼他说。」
  雪路对于增子的男子气慨感到厌烦,无奈地按下通话键。
  「喂,我是雪路…………啊?挂断了。」
  之后熊谷没再打来,雪路回电也没人接。
  留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不快。车子来到「寻物侦探事务所」附近,这回轮到增子的手机响了。立刻接听的增子表情沉了下来。
  「白石警部?嗯,所以————是吗,我知道了。咦?山川阳子?」
  雪路和增子面面相觑。增子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询问雪路:
  「你也认识吧?山川阳子,日暮旅人的女朋友。」
  「她不是女朋友。」
  雪路反射性地否定,随即又清了清喉咙:
  「阳子姐怎么了?」
  「被送到轚院去了,白石警部也是。」
  「啊?」
  雪路只觉得莫名其妙。增子也一头雾水,阖起了手机。
  「刚才是谁打电话来?」
  「我的同事,打电话来通知我有案子发生。我现在要去医院,你也要去吗?」
  「那还用问!当然要!说到这个,我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阳子姐会被送到医院去?还有白石警部,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凑在一起啊!」
  「……那倒不见得。他们都是和日暮旅人有关的人。」
  还有,我也一样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增子补上这句话后,便把车子掉头,疾驶而去。

  急诊医疗中心的会客室中,雪路和增子正在聆听增子的警察同事说明情况。他接到白石警部的通知,赶到郊外的某栋建设中大楼,发现了中弹昏迷的白石警部及药物中毒、意识不清的山川阳子,还有阳子身边的白石之子升一。这些只是现场所见的内容,案发背景依然完全不明。
  「警部和山川阳子都失去意识,想问案也无从问起。」
  不过,他们似乎没有生命危险,雪路松了口气。
  「白石警部的儿子呢?」
  同事苦笑,摇了摇头。雪路也忍不住插嘴说道:
  「增子小姐,拜托,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知道啦,他还只是个孩子,现在爸爸中弹昏迷,你好意思在这种时候抓着他问东问西吗?」
  雪路回想起在手术室前垂着头的升一。他在等待接受取弹手术的父亲,交握于膝盖上的手指像在祈祷一样,令雪路于心不忍。
  「等到他妈妈来了以后,他应该就能冷静一点了。现在他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认为趁着他印象深刻的时候问案比较好。」
  「不,我当然有问啊!他说被一个可怕的叔叔绑架,山川阳子是后来才被带到同一个监禁地点去的,犯人开枪打伤前去救他的白石警部之后就逃走了。哎,没什么参考价值。」
  毕竟是小孩嘛!同事耸了耸肩,增子一脸无趣地问道:
  「山川阳子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啊?」
  「父亲去救被掷架的儿子,我可以理解,但是山川阳子为何出现在那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等他们清醒之后,我再替他们做笔录。医生说山川阳子应该明天就会清醒了。现场调査当然要做,不过还是问当事人最快,急事缓办吧!」
  同事似乎打算就地等两人恢复意识。雪路可以现解他的主张,但是这种口吻和态度怎么看都像在偷懒。他可以去案发现场附近问案、追查犯人啊!
  「大楼附近搜过了吗?」
  「咦?啊,不,目前只调查大楼内部,并联络管理大楼的公司而已。」
  「说不定犯人还在附近,快去调查!开了两枪,应该有人听见枪声!去把证人找出来!」增子将同事赶回现场之后,又用一如平时的表情瞪向窥探自己的雪路。
  「干嘛?」
  「不,我只是有点赞叹而已。挺帅的嘛!」
  「……我们的人手没有充裕到能让一个同事休息到明天。既然有空,就去工作。」
  哼!增子不悦地哼了一声。看她把脸撇开,或许是感到害臊了吧?没想到她也有可爱之处。
  增子清了清喉咙说:
  「无论犯人是谁,目的为何,八成和日暮旅人有关。」
  「老大在追踪白石警部。白石受伤……犯人该不会是老大吧?」
  「我本来也这么想,不过山川阳子在场,这个可能性就变小了……难道是日暮旅人和白石携手对抗犯人?犯人向日暮旅人及白石做了某些要求吗?」
  增子念念有词地推理着。
  雪路再度想起升一。如果旅人在现场,不知升一可有看见他?雪路恨不得立刻确认,却又不忍心逼问憔悴不堪的升一。
  如果阳子清醒过来就好了。阳子完全是被害人,证词比白石可靠。最重要的是,她和旅人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老大到底在干嘛啊……」
  雪路坐在沙发上,垂下头来,咬紧牙关。
  阳子姐人在医院耶!你怎么没立刻赶来啊!
  拜托你。
  别搁下我,一个人独断独行。
  最让雪路伤心的,就是案子发生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仿佛旅人口称「与你无关」,将他一把推开一样,令他感到极为悲伤。
  ……我们是搭档吧?
  那就把一切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创伤,你的目的,所有一切。我再也不要偷偷摸摸地调查了,我想相信你。
  就算被背叛——
  也希望是听你亲口对我说——
  雪路的肩膀上多了只手。雪路本来以为是增子一反常态地安慰自己,谁知那只手粗鲁地将雪路拉了起来。「啥?」雪路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川阳子。」
  「咦?」
  雪路循着增子的视线一看,只见走道彼端,阳子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的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看来极为虚弱,随时可能倒地。
  雪路还来不及上前,就有人阳子背后追上来,似乎是负责照顾她的护士。
  「你要去哪里?你必须好好静养!」
  「放开我!求求你,让我走!再不快一点,旅人先生就……!」
  也不知道阳子的力气是打哪儿来的,只见她推开了试图搀扶她的护士,完全没发现站在正面的雪路,如梦呓般喃喃重复着:「再不快一点……」
  「喂,阳子姐!冷静下来,是我,雪路!快清醒过来!」
  「没用的。虽然量很少,但她毕竟吸入了毒品,在药效退去之前会一直呈现恍惚状态,无法与人交谈。」
  阳子两眼发直,焦点完全对不上。目睹熟人的剧变,雪路再次切身感受到毒品的可怕。「为什么不把她绑起来!」增子对着护士怒吼。
  「把她押住!她现在根本说不听,打个镇静剂让她好好睡一觉。」
  「等等,先等一下。阳子姐,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雪路抓住阳子的肩膀。阳子的反复低喃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容。
  阳子瞬间静止,睁大了眼,将焦点对准雪路的脸。
  她的扭曲着脸孔说道:
  「旅人先生一定是去追熊谷了,因为熊谷是杀了旅人先生父母的凶手。」
  「————!」
  雪路忍不住和增子四目相交。从阳子的口中说出熊谷的名字固然令人惊讶,但现在该关注的不是这个。熊谷是杀了日暮英一的凶手?
  增子挑选言词,慎重地询问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熊谷说他要去哪里?」
  「……白石知道,所以,才绑架……」
  虽脉络不清,但白石似乎知道熊谷的下落。然而白石正在动手术,不知几个小时后才会清醒。妈的!雪路咒骂道,阳子不知是不是受他触发,流下了泪。她恸哭似地大叫:
  「快点阻止旅人先生!不然他、不然他会变成杀人犯!」

  *

  山丘上的洋房在业界相当有名。与其在那里藏身,不如去坐牢比较快活——组里的人常如此揶揄,熊谷本来以为他们是夸大其词,但坐过牢的他实际一看,才知道这个揶揄并非玩笑。
  「……这里……的确……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
  尤以地下室最为阴森恐怖,光是照亮脚边都需要勇气。然而,现在的熊谷无心顾虑这些,即使有东西在蠢动,他也置之不理,只顾着回收目标物品。
  他四肢无力,活像发烧。实际上他应该是在发高烧没错,但身体却因为失血过多而发寒。熊谷在角落倚着墙壁坐下来。他把提灯放在地上,仔细观察着初次看见的地下室。
  这个地下室有着不堪的往事,即使扣除外观上的脏污和恶臭,依然飘荡着一股诅咒的气息。日暮旅人就是在这里受到虐待吗?白石也真是恶胆包天,居然把宝贵的「丧失」放在这种对他而言也是个禁忌的地方保管。莫非他是想借由定期前来确认,来提醒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真是伟大的情操,看来他的本性不坏。
  无法理解这种心态的熊谷,或许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吧!
  适应了以后,这间地下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熊谷愿意,要他住几天都没问题。干脆住下来算了?开车的小弟为洋房的气氛所慑,没跟着进屋。虽然是自己命令他原地待命,但是他也该做出希望陪同的样子嘛!也不想想人家身受重伤,真是薄情的小弟。
  熊谷闭上眼睛片刻。时间感错乱,是因为身处地下室之故?还是因为伤势恶化之故?他觉得只过了几十秒,却又像过了几个小时。这里没有时钟,也看不见户外,无可奈何。不过——
  连闯入者都没察觉,可就是个大问题了。
  「哎呀?」
  日暮旅人盘坐于正面。
  「……你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怎么不叫人家一声?」
  「大约一小时前。你睡得很熟,我不好意思吵醒你。」
  旅人的表情相当严厉,看起来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人家的小弟应该在外头,你有看到吗?」
  「没有。外面没人。」
  看来小弟是真的舍弃熊谷了。也罢,愚蠢的小弟只会制造压力而已,不在反而乐得轻松。
  「……你来得真晚。」
  「我不能开车,拦计程车花了点时间。不过,幸好来得及在你断气之前见到你。」
  旅人说得毫不客气。他一面直视着染成鲜红色的衬衫,一面说出这句话,足可显示他毫无帮助熊谷之意。
  「你不问人家怎么了吗?」
  「我知道你不是跌倒,没什么好问的。」
  看来他对于熊谷被剌伤的来龙去脉毫无兴趣。
  「抱歉,你来得实在太慢了,所以人家就先用了。」
  熊谷举起「丧失」的容器,溶液已经减少一半以上。旅人只是眯起眼来,什么也没说。
  梦寐以求的「丧失」好不容易到手,但身负重伤的熊谷根本无力把一箱箱的「丧失」搬出去。若传闻属实,或许这种毒品能够麻痹痛觉,因此熊谷才试用看看。当然,有一半是出于好奇。挥发吸食过后,熊谷慢慢地被「丧失」包围。痛觉逐渐淡化,被剌伤的腹部不再疼痛,呼吸变得顺畅多了,身体犹如变成棉花一般,轻盈舒适。熊谷不经意地俯视手腕,有种近似性欲的昏暗欲望开始蠢动。熊谷很想把手腕砍下来,因为他知道可以借由自残将疼痛转换为快感。
  太棒了!这的确是种危险的玩意,难怪被打入冷宫,没流入市面。
  视野扭曲到可怕的地步,活像眼珠打转一般涡旋着。然而,熊谷早就知道会陷入幻觉之中,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只有这样?」
  「旅人,你的脸好奇怪喔!那是什么?面具?」
  旅人的脸不再是人类的脸,还长了獠牙。也罢,反正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脸孔,就算变了,熊谷也不放在心上。
  唉!熊谷懒洋洋地吐了口气,用狐疑的眼神望着旅人。
  「『山田手册』是不是在你手上?」
  熊谷出言试探,只见旅人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黑色手册。
  「果然啊。你能循线找到白石,也是靠那本手册?」
  就连十八年前的当事人熊谷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白石牵涉其中,这下子他总算明白当年只是小孩的旅人为何能够揪出白石了。
  「手册只是佐证而已,我记得白石警部的长相。」
  「……记性真好呢。」
  这件事无关紧要。
  比起这个,熊谷更好奇手册的内容。
  「欸,手册里写了什么?值得当年大家拼了命去找吗?值得为了它闹出人命吗?」
  如果是,熊谷很想据为己有。当初盯上雪路胜彦,也是抱着伺机抢夺的打算。
  「这么一本手册,不晓得可以毁掉多少人的人生?真有趣。」
  「我的人生就是因为它而整个走调了。不,不光是我,你的人生也因为它而改变了。」
  换个观点来看,或许真是如此,但是熊谷并没有任何感慨。他不认为有了手册就能避免这种下场,他总有一天会被剌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旅人缓缓地拿出打火机,点燃手册。着了火的手册掉落地面,渐渐被熊熊烈火吞没。
  「啊~烧掉了,真可惜。一获千金的机会耶!」
  熊谷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其实心里并不在乎。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喃喃说道:
  「我不希望雪路伤心。」
  「哦,原来是那种内容啊。」
  焦味飘荡四周,但是两人的嗔觉无法辨识。望着化为焦炭不断冒烟的手册,熊谷终于产生了
  些许感慨,将它视为结束的象征。
  「……」
  「……」
  过了片刻,旅人端正坐姿,打破沉默。
  他用真挚的声音询问几乎快昏迷的熊谷。
  「杀了我爸妈的是你吗?」
  熊谷露出笑容,看似嘲弄,又似引以为乐的下流笑容。
  这就是答案。旅人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藏在背后的公事包放到正面。「那是什么?」
  「我已经设定好了,启动之后十分钟就会爆炸。是炸弹。」
  「……哦,人家懂了。看了你现在的脸,人家发现了,你的脸活像恶魔。」
  说着,熊谷噗哧一笑。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打从被幻觉吞没的那一刻起,追究真假就变得毫无意义。或许炸弹二字也是幻听,旅人本身就是熊谷产生的幻觉。
  实在太愉快了,愉快到熊谷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看着捧腹大笑的熊谷,旅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那小子打算和熊谷同归于尽!」
  听了增子导出的结论,雪路错愕地瞪大双眼。
  「我一直觉得用炸弹杀人很突兀,不过,以日暮旅人的性格来想,就一点也不足为奇了。」
  「为、为什么?」
  「那个滥好人下不了手杀人,就算是父母的仇人也一样。他虽然近乎发狂,但那是针对自己,并不是针对别人。杀别人他下不了手,但是杀自己就行。自杀也是杀人,山川阳子应该是感受到他的觉悟了吧!」
  当然,还有对熊谷的杀气——增子恨恨地说道,盯着刚才大声呼喊「不然他会变成杀人犯!」的阳子。阳子的意识虽然已经稍微恢复,但仍然倚着沙发念念有词。她看起来并没有回病房的意思,护士只好留在一旁照料她。
  「不亲自动手而杀掉熊谷的方式只有自爆一种?搞什么啊!又不是白痴!」
  雪路也不想失去旅人。
  他打电话到熊谷的手机,重拨了好几次,但不知熊谷是不是关机了,一直打不通。如果熊谷打来时立刻接听就好了——雪路悔不当初。
  心急如焚的他恨不得把手机摔到地上。他一方面气恼自己束手无策,一方面又怨恨旅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要去哪里做什么事都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回来。
  从前雪路这么说的时候,旅人只是落寞地微笑而已。当时他就已经决心一死报仇了。
  雪路懊恼不已。对旅人而言,雪路和灯衣都算不上归宿,还不足以成为旅人活下去的理由。
  能加重理由分量的适当人物近在眼前,但现在旅人下落不明,根本无计可施。即使想用电话劝阻旅人,旅人听不见电话的声音,打了也没用。而阳子的状态也称不上正常,双方面都没辙。刚才回到现场调查的增子的同事冲了进来。
  「几小时前,市区发生了伤害案件!听说是一般民众剌伤了黑道成员!行凶的是有田一志,当地的大学生,而被剌伤的是熊谷!」
  「什么!那他们两个人呢?」
  「有田正在拘留中,熊谷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同伙窝藏,不知去向。开车载走熊谷的人事后回到现场,已经被我们逮捕了。」
  「快逼他招供!日暮旅人应该也在熊谷的藏身之处!他带着『朝仓印』,得在事情闹大之前抓住他!动作快!」
  同事旋踵离去,增子也准备前往现场。
  「熊谷现在不能接电话,放弃吧!继续待在这也没用,若你要跟来,我可以载你一程。」
  增子扬了扬车镜匙,但雪路只是低垂着头。她讶异地问道:
  「怎么了?」
  雪路没有回答。要他如何回答?听到有田一志的名字,他却步了。奔走营救的对象采取他不乐见的行动而步向破灭的情况,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胜彦、从前的朋友及有田一志都没将他的话语听进耳里。
  雪路不敢追旅人。
  若是追上去,旅人一定也会重演历史。
  增子对无法动弹的雪路感到傻眼,并窥探雪路背后。
  「我不知道你在伤什么心,不过山川阳子显然比你有骨气多了。」
  只见阳子甩开护士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请带我一起去,求求你。我有话想对旅人先生说,请让我见他。」
  从阳子的言行举止判断,她仍未从恍惚状态完全清醒,但增子并未狠心拒绝抱病央求的她。
  「有你同行,不见得能找到日暮旅人;但找到他时,有你在场,或许状况会有所改变。」
  听了增子这番话,雪路以为她同意带阳子前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你先把身体养好,等药效退了,你就能复原。找到日暮旅人之后,才轮到你上场,在那之前请你努力静养。」
  增子把手放在阳子肩上,轻轻地推开她。用上「努力」二字,是为了让阳子产生这是使命的错觉。虽然是诡辩,但阳子似乎理解增子的用意,当场跌坐下来。
  增子留下两人离开了。她没理踩雪路,应该是判断雪路只会碍手碍脚。的确,意志消沉的雪路在场,只会妨碍调查而已。
  雪路满心沮丧之际,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雪路低头一看,正好与阳子的笔直视线对上。
  「干、干嘛?」
  雪路产生了怯意。阳子用清晰的语调说道:
  「打电话也行,让我跟旅人先生说话。」
  雪路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在跟幻觉说话了?正当雪路感到厌烦时,他发现阳子的视线移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她是认真的?
  「……打电话也行?……可是,老大他……」
  听不见透过机械播放的声音。没有视觉资讯,旅人无法撷取任何声响。想当然耳、人的声音也不行。别的不说,就算电话响了,只怕旅人也不会有反应。
  握着雪路手臂的手使上了力,宛如在说服雪路:现在分秒必争,死马当活马医。雪路犹豫了一瞬间,随即便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打开手机。
  「那家伙平时连简讯也都不回的,这次我就打到他接为止!」
  除非他关机,不然要我打几次都行!雪路暗自祈祷旅人不是在收讯范围之外,打了第一通电话。电话响了一分钟以上。
  滋!杂音震动鼓膜。
  ——打通了!
  雪路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便慌慌张张地扯开嗓门——绝不能让他跑掉,要把这条线拉住!
  「喂!老大吗?我是雪路,你听得见吗?」
  『……………………』
  「拜托你出个声,说什么都行!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没有回答。果然不行吗?雪路感到失望,此时,阳子伸出手来。交给我。她对雪路坚定地点了点头。
  阳子将手机放到耳边,缓缓对旅人说话。旅人一定听不到,他大概连来电的是谁都不知道。「人人。」
  阳子用陌生的称呼呼唤旅人,表情显得相当安详,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刚才还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的人。
  「人人,听我说,我有话要对你说。人人,你听见了吗?」
  雪路无法移开视线。
  她的声音中充满慈爱。
  「人人,我——」

  * * *

  十八年前,我放弃了「我」。

  脱离绑匪魔掌,受到保护之后,我发了高烧,连续睡了三天三夜。在这段期间作的梦中,我依然不断地受到被绑架时的拷问,痛苦不堪,不断呼救,不断尖叫。但是,爸爸和妈妈都没来接我。啊,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如此预感。
  再也没有机会被他们摸头。
  再也没有机会被他们拥抱。
  失去了所爱的人,这个身体只记得可恨的回忆。
  当我清醒过后,我失去了「我」。
  声音、气味、味道、触感。
  还有疼痛、温度、重量、温暖——
  我封印了视觉以外的一切。为了忘掉那三天,为了保持心灵的平静,我放弃了做我自己。我放弃了「日暮旅人」。
  同时,我获得生存的指标,也可说是目的。
  我要替「我」报仇,找出杀害爸爸和妈妈的人。我相信这双眼睛就是为此留下的。唯一可以让我活得像个人的方法驱使我报仇。
  当这双眼睛完成任务时。
  那一刻——
  我的人生才有意义。
  过去我一直为死而活。我的人生早已结束了,需要一个带往坟场的陪葬品,不然这双眼睛不肯罢休,总是不断地映出那三天的光景。如果想逃离那一天,想完全杀死「日暮旅人」,就得找出仇人,完成报仇。
  我很感谢代替父母疼爱我的祖父母。
  他们把我当人养育,努力将我培育成人。
  对不起。
  我终究只是具行尸走肉。
  被绑架的那三天里,我杀死了自我。
  我只能成为复仇的魔鬼。

  朝仓印炸弹精准地运作着。
  还剩八分钟左右。
  「杀人就该承受被杀的风险。」
  「人家也有同感,不然就不好玩了……哎,但和同归于尽相提并论,人家无法苟同就是~」
  熊谷变得口齿不清,「丧失」的副作用让他渐渐失去了自我。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完全迷失自我。
  又或者和旅人一样,丧失视觉以外的感觉?
  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杀了他。
  ——终于能够替我的人生划下休止符了。
  旅人的胸中怀着奇妙的成就感,闭上眼睛,迎接最后一刻。
  「欸!」
  在熊谷的呼唤之下,旅人完全阖上眼皮的前一瞬间睁开眼睛。若是闭上眼睛之后,他就看不见这句话了。所剩不多的时间里,熊谷想说什么?就姑且听听,当作带往地府的伴手礼吧。
  「什么事?现在才要求饶?」
  旅人带着恶意问道,熊谷皱起眉头,仿佛在说这是天大的误会。
  「真没礼貌。别小看人家。人家~~~才不怕死呢~!」
  「……那么有什么事?」
  「你好像没发现,所以才提醒你……人家刚才就注意到了,你的口袋一直闪闪发光~」
  颤抖的手指指着上衣的口袋。口袋里装着手机,通知来电的灯光正在闪烁,在昏暗的地下室中显得格外明亮。
  荧幕上浮现了「雪路雅彦」字样——雪路居然没发简讯,而是直接打给我?他明明知道我不能接听电话。他这么想阻止我?
  「原来这里可以收讯啊!太好了。接吧,人家不会打扰你的~」
  接了又能如何?
  旅人听不见雪路的声音,任何人的声音他都听不见,接了也没用。
  「……」
  不过,对方听得见旅人的声音。虽然只是单方面的,或许该道别一下。一想到这是最后了,时间突然变得格外可贵。至少道个歉吧!
  ——雪路,对不起,自作主张做了这些事;对不起,没向你说明。或许灯衣会伤心I对不起。也替我向阳子老师说一声——
  「……」
  旅人按下通话键,电话接通了,通话时间开始计算。话筒彼端的雪路应该开始说话了,但是旅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算把音量开到最大,这双眼睛依然映不出「声音」。当然,道是理所当然的。
  「………………」
  旅人露出苦笑。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说了以后心满意足地自杀,未免太自私了。他做的事并不是道个歉就可以原谅的。
  永别了——至少在心中道别吧!旅人把手指放上通话键,准备挂断电话。

  人人。

  停住了。
  旅人连呼吸都停住了,俯视着手机。隐约听见的那道声音十分耳熟——不,不可能,不可能听得见。旅人猛摇头,嘴唇发抖,不敢置信。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因为这双耳朵早在十八年前就失去作用了。在那之后,他从未靠着耳朵听过真正的声音,更别说是接听电话了。什么隐约听见,实在是太荒唐了。幻听……对,这一定是幻听。这不是声音……声音?声音?这……这种,这个声响,是声音?

  『————•————人人•————?人人。』

  是声音,是人声,这就是人的声音吗?其他的话语旅人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是这句话的确人了他的耳中。
  好怀念,多么令人怀念啊!
  就算闭着眼睛也听得见。
  这道「人声」是货真价实的。
  叫我「人人」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

  『人人————————』

  这道声音呼唤的,是我放弃做「我」之前的「日暮旅人」。
  之所以感到舒适,是因为这道声音将我恢复成「我」。这道声音呼唤着十八年前没被绑架,还身为人类的我。
  「人人!」
  是她的声音。
  「…………小阳。」
  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耳朵明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把你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你的声音触动耳朵,在我的心中响起。即使这个身躯连眼泪的触感都无法察觉,即使相隔两地——
  却能感觉到你近在身旁。
  「小阳……!」

  我终于触摸到了。

  熊谷一脸无趣地望着拿着手机流泪的旅人,不满地喃喃说道:
  「唉~恢复原状了。」
  恶魔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

  天亮时刻,警方赶到山丘上的雪路家别墅,逮捕了熊谷。虽然熊谷的出血量早已达到致死程度,却奇迹式地保住一命。如果开车载送他的人再晚一点招供,或许就来不及了,他的命等于是为警察所救。目前熊谷住进了市立医院,警方预定等他恢复意识之后再制作笔录,但是他目前仍处在因「丧失」副作用而丧失自我的危险中。
  绑架、伤害、违反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白石知道一连串的真相,但警方高层并未将他列入关系人。白石出院后便接到人事异动命令,调转外县市,不久后辞去警察职务,回乡打理家业。
  本案在案情全貌尚未明朗的状态之下终止调查,但是以增子堇警部补为首的「改革派」职员们依然持续进行内部调查。
  此外,别墅地下室中发现了一枚被拆除的「朝仓印」。拆弹小组及鉴识人员都在报告中指出拆除手法极为粗糙,没爆炸简直是奇迹,警方至今仍无法锁定拆除者是谁。
  而在案发一周后,山川阳子回到了希望幼稚园的工作岗位上。
  「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说是麻烦呢?幸好你没事……身体还好吧?」
  园长表达关心,阳子露出笑容,表示自己完全没问题。
  案件并未被报导出来,阳子对周围声称自己是遭到黑道械斗波及。
  『我不忍心让日暮旅人变成箭靶。他是被害人,还要被媒体骚扰,未免太可怜了。』
  说这番话的是增子,或许是在暗示阳子别多说吧!诉诸人情的手法虽然有些卑鄙,但是不无道理。社会线记者的采访也都是以警方的公关稿为本,避免触及核心。如果追查十八年前发生的事,一定会查到日暮旅人身上,届时难保社会大众不会将他当成嫌犯看待。
  再说,阳子也不想让邻居和同事知道她长时间住院,是为了清洗体内毒素及检查有无药物依赖症与后遗症。她虽然安然无恙,但仍有招人误会之虞。说来讽剌,就结果而言,警方的隐匿体质保护了相关人士的隐私。
  如此这般,不知道算不算是托了警方的福,阳子平安无事地回到日常生活。
  阳子提起干劲,迎接前来上学的园童们。
  「早安!淳也,早!啊,不要在走道上奔跑!」
  被园童耍得团团转的日常生活欢乐又热闹,现在感觉起来格外可贵。
  她充满活力又冒冒失失的声音映入眼帘。
  阳子不记得被救出后发生的事。她在救护车里曾一度清醒,但到了隔天才恢复意识。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用电话和旅人说了什么,知道的只有当时在她身旁的雪路,但是雪路只是一脸不快,什么都不肯说。
  这样也好。当时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只要有她在。
  我就能找回我自己。
  「灯衣,早!旅人先生,早安!」
  或许我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不过——
  「早安,阳子老师。」
  只要有你在。
  我就拥有活下去的动力。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爱的旅程

  这是一个名叫灯果的少女的故事。
  灯果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灯果懂事时,身旁可称为亲人的只有酗酒的父亲。不知是不是深爱母亲的反作用力所致,父亲对一切感到绝望,借由酒精逃避,变得堕落且暴力。灯果并不知道以前的父亲如何,所以用「变得」两字或许不正确。但无论有没有「原状」,至少在她祈祷父亲恢复原状的期间内,她还能抱持希望。她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灯果在老旧公寓的一室之中受虐长大,被打、被踹、被骂都是家常便饭。父亲从来不曾提供她三餐温饱,半夜把她扔出家门的次数更不只一、两次。
  勉强称得上幸运的,就是公寓里有个住户很关心灯果,以及父亲是个顾虑外人眼光的胆小鬼。灯果上小学后,或许父亲是担心学校老师发现他虐待女儿吧,他不再用拳打脚踢这类明显的虐待,骂人的频率也降低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漠视。但比起以前,居住环境已改善了许多。她以为父亲渐渐恢复原状了。
  或许有一天能像班上同学的家庭一般,成为感情融洽的一家人。
  灯果并不憎恨父亲。他是唯一的亲人,是亲生父亲,又是个失去妻子的可怜人,灯果无法打从心底讨厌他。
  十岁生日那天,灯果为了庆祝,亲自下厨。当然,她也做了父亲的份。她以为父亲一定会陪她一起庆祝,因为最近的父亲很温柔,又很疼她,或许还会买礼物送她也说不定。灯果一直想要洋娃娃,如果父亲送她洋娃娃——她作着这个幸福的美梦。
  晚归的父亲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说是他的朋友。
  灯果亲手做的料理全被打翻了。
  令人作呕的恶心手臂伸了过来,从未尝过的恐惧使得灯果大声哭喊。
  这一天起,灯果开始对父亲怀抱杀意。
  她的父亲,把女儿卖了。

  仔细一想,灯果根本不知道父亲从事什么行业。
  偶尔会有些凶神恶煞的人来讨债,但是灯果并不讨厌他们。他们外貌虽然凶恶,但是很亲切,常买果汁或零食给灯果吃。
  「小妹妹,抱歉,我们要进屋里等。对了对了,我有买漫画来。我对少女漫画没研究,不过听说这一部很红。」
  尤其是这个留山羊胡的人对灯果最好,灯果很喜欢他。她悄悄替他取了个小名,叫做山羊胡。灯果不知道他的本名。
  「你爸有没有在工作啊?他完全不还钱耶!」
  等待父亲回来的期间,灯果常听他们发牢骚。
  「爸爸跟你们借了多少钱啊?」
  牢骚也是种情报,灯果不愿错过任何细节,引导他们说下去。只要是关于父亲的事,山羊胡通常都会告诉她。
  父亲的收入似乎大多来自于赌博。不知道他的赌本是怎么来的?讨债者对这点很感兴趣。他们作梦也想不到钱是眼前的少女卖身得来的。
  父亲将卖女儿得来的钱拿去赌博,每次输了就逼女儿卖淫。赢了,也不把钱拿去还债。
  灯果不懂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她恨不得杀了父亲,但她知道如果杀了父亲,现在的生活就到此为止了。她不想进育幼院,她想保持自由之身。但她是小孩,无法如愿。如果自己也有赚钱的能力就好了。不是靠卖身,而是像成年人一样拥有赚钱的能力。
  这样父亲是否就不会逼灯果卖身了?
  上了国中以后,灯果常跑到同一栋公寓里的一个叫阿直的男人家中。他从灯果小时候就很关心灯果,父亲都叫他阿直,所以灯果也这样叫。至于本名是什么,灯果不知道。
  阿直似乎隐约察觉到灯果被迫卖淫。灯果放学回家时,他叫住灯果,告诉她若不想待在家里可以到他家去。起初灯果充满戒心,但阿直并未对她毛手毛脚,而是让她随意使用房间。阿直告诉灯果,只要别打扰他工作,她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从此以后,阿直家就成了灯果的游乐场。
  「阿直哥,你是做什么行业的啊?」
  他成天都窝在房间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工作。
  「和你无关。绝对不可以靠近桌子周围。如果你违反规定,以后我就不让你进我家了。」
  阿直从不提自己的事。灯果虽然很好奇他在桌边做什么工作,但是她可不希望被扫地出门,所以没有追问。
  有时候阿直会叮嘱她:「今天别来我家。」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吧?灯果感到好奇,整天盯着阿直家看,只见有个男人进了阿直家,大约三十分钟后便离去了。那个男人和讨债的人氛围很相似,莫非阿直也欠债?
  有个小袋子掉在门口,袋中装了粉末,灯果把它交给阿直。
  「……你在哪里捡到的?」
  「就掉在玄关前……你干嘛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啊?」
  「今天看到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你爸爸。」
  为什么?灯果一再追问,但阿直不肯回答。
  后来,灯果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毒品,因为课堂上刚教过药物的危险性。
  「阿直哥,你是做麻药的人吗?」
  灯果直截了当地询问,阿直死了心,坦白承认。他隐瞒灯果,似乎是因为感到心虚。其实灯果根本不在乎……反正自己也一样肮脏。
  「我可以帮忙吗?与其一再对我耳提面命,还不如让我当共犯,比较安心吧!」
  阿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这一天,灯果成了「制毒师」的徒弟。
  顺道一提,灯果的在校成绩每科都是第一名。她并不是书呆子,当然也没补习,平时顶多阅读教科书和阿直房里的书籍而已。
  连灯果自己都没发现。
  她是个天才。
  「欸,把道个分子篇重组成这样如何?」
  阿直哑然无语。灯果想出的点子全都极为新颖,令他望尘莫及。他曾试着让灯果自由制毒,但灯果想做的毒品太过危险,所以他立刻加以制止了。
  阿直称赞灯果,也畏惧灯果。灯果很开心,得到阿直的肯定让她获得了身为人的价值。她获得了全新的自己,不再是父亲的道具。
  阿直靠着制毒并贩卖给业者维生,灯果也领到了打工薪水,比卖身的钱还多,令她相当吃惊。「听好了,绝对不能让你爸爸发现。这是你赚的钱,一毛都别给他。」
  「可是……如果不给他,我……」
  「如果他又想对你做什么,就到我家来,我保护你。」
  然而,狭窄的家中根本无处藏钱,一下子就被父亲发现了。
  在父亲的逼问之下,灯果招认钱是帮阿直工作赚来的,被父亲打了一巴掌。
  「有这种美国时间就去给我接客!混蛋!」
  抓着灯果的头发破口大骂的父亲已经不是「父亲」了。
  灯果的钱全被抢走,疲累地跌坐在地。父亲气喘吁吁,静静地俯视着灯果。
  令人窒息的寂静突然酝酿出一股厌恶感。面对趴到自己身上的父亲,灯果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这家伙,这个男人居然对亲生女儿产生了情欲。
  他想强暴灯果。
  「你在干嘛!」
  冲进屋里来的阿直一拳打飞了父亲、「我去跟他把话说清楚。」留下这句话后,阿直便抓着父亲外出了。
  灯果不想待在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屋子里。她跑到阿直家中,抱着不断发抖的身体,忍着眼泪,等待阿直归来。
  最后,父亲和阿直都没回来。
  永远没再回来了。

  过了一个月,黑道的人来到了阿直家中。
  「嗨,小妹妹,你还在这里啊?你爸回来了没?」
  是山羊胡。山羊胡是以这一带为地盘的鸟羽组组员,公寓里的住户几乎都和鸟羽组有关联。父亲知道吗?不过,对现在的灯果而言,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有人说曾看到你爸,不过阿直大概已经……」
  阿直想替果灯杀了父亲、却反而被父亲所杀。所以阿直没再回来,而父亲也畏罪潜逃了。山羊胡也赞同这个推测。
  「虽然我很同情你,但是你得自己为将来做打算,我没办法照顾你。」
  山羊胡虽然表示同情,还是没对灯果伸出援手,他在阿直的房中寻找可用的物品。阿直似乎是鸟羽组的专属制毒师,这间屋子也是鸟羽组为他准备的。
  「要是有白粉掉在地上可就麻烦了,得把这里清干净。小妹妹,你也来帮我。」
  「我会做毒品。」
  「…………啊?」
  「我常和阿直一起做。阿直教过我,我也帮阿直做过。欸,求求你,把这间屋子给我!我会替你们做毒品的!让我住在这里!」
  山羊胡大为错愕,随即又为了挖到宝而雀跃不已。他大概是认为能够用比阿直更便宜的价码,雇用灯果吧!灯果是小孩,不懂自己的价值。
  即使这样也无妨。灯果借此获得了谋生方法及自由。
  她不知道究竟该开心还是难过。
  获得归宿的那一夜,灯果像个幼儿一般地哭了。
  国中毕业后,灯果搬离阿直家另起炉灶,全心投入制毒。她想设计出没人尝过的新型毒品。「了不起,你的货大家都赞不绝口。来,这个月的份。」
  照料灯果的山羊胡丢了个信封过来。
  灯果的薪水是固定的,与营业额无关。和市价及产量相较之下,她的薪水明显过少。若不经由鸟羽组贩毒,赚的钱铁定更多。但灯果不能反抗鸟羽组,她能做这生意全是依赖鸟羽组。「对了,之前提到的那件事。」
  山羊胡露出了低劣的笑容,如此说道。
  「上次你不是说想用小孩当实验品吗?实验新作『丧失』的效果。现在有着落了,虽然得冒点险,你要不要参一脚?」
  山羊胡说鸟羽组计划绑架一个五岁小孩,进行拷问。
  「把过程拍下来,寄给父母。真恶质啊!不过这是最有效的威胁手法。」
  「我可以参加吗?不会扯你们后腿?」
  「别担心,多亏了你,我们赚了不少钱,这点小事组里还肯通融。再说,这件事不光是鸟羽组,警察也参了一脚,就算出了纰漏,也不会被抓的。」
  灯果完全不了解内情,但是她知道不该追问。比起内情,测试『丧失」效果的实验品更加吸引她,更何况实验品还是个小孩。这是取得数据的绝佳机会。
  「没关系吗?我要做的事很残酷喔!」
  「没关系,这样才好。毕竟对象是小孩,大家都不想接这份工作。」
  「原来这才是真心话啊!也好,反正我不介意弄脏手。」
  岂只是手,灯果全身都污秽不堪。别的不说,生为那个男人的女儿本身就是个污点。
  就拿那个绑来的孩子来一泄平日积下的怨恨吧!
  「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孩子的名字?工作结束以后我还想继续观察。」
  「……哎,算了。呃,我记得是叫——」

  绑架日暮旅人并监禁于山丘上洋房的第三天,上头下了释放命令。灯果与共犯一起离开。
  一起进行拷问的是一个叫白石的男人,是不是本名并不重要。灯果窥探白石抱着的旅人。
  「看来拷问很有用。」
  「当然有用,换作是我,八成撑不下去。」
  他似乎在同情这个孩子和这孩子的父母。真是个天真的男人。不,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对想像得到的痛苦很敏感,对女人的痛苦却满不在乎。
  「这孩子倒是很无辜。」
  灯果露出阴沉的笑容——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被我拿来发泄怨气,真可怜。
  「……对了,谈判得如何?」
  「很顺利。对这小子是很过意不去,不过这下子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
  酬劳有多少可想而知。白石如何,灯果不清楚,灯果只对旅人的变化有兴趣。
  「接下来只要制造车祸就行了。」
  听说他们打算制造车祸死亡的假象,杀了这孩子的父母。灯果没有怜悯之情,只想知道当这孩子得知父母死亡时,「丧失」会对他的身心产生什么影响。
  「你可别松懈啊!我们的目标是完美犯罪。」
  「已经很完美了吧?全都是自己人。」
  警察和黑道都参与了绑架计划,有什么好怕的?灯果说得眉飞色舞,白石却面露苦涩之情。
  「……这么说倒也没错。」
  「打起精神来。你的心情我懂,但是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下令的人!我们只是做好我们的工作而已!只是领薪水的!想开点!」
  「就是这样!对了,我有个赚钱的好主意,你要不要参一脚?现在我做的『丧失』,不知道能不能不经由鸟羽组贩卖?应该值不少钱才对。交给鸟羽组,进我口袋的钱太少了。」
  白石这才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人类就是这样好打发。只要有钱,只要有毒品,连要迷惑心灵都不成问题。
  灯果蔑视所有人类。她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

  灯果向鸟羽组谎称量产「丧失」有成本上的困难,把过去所做的试作品全交给白石保管。这是因为放在家里会被山羊胡发现,而她又无意让「丧失」流入市面之故。
  「丧失」是杰作,是灯果在探究心驱使之下制作出来的产品。它和只会破坏脑细胞的老式毒品不同,能够剌激脑细胞,操纵神经系统,让人只看见想看的,只听见想听的。换句话说,能够方便地排除使用者厌恶的事物。灯果追求的就是这种催眠药,只要有这个,就能克服所有心理创伤。灯果拿小孩当实验品,就是因为小孩比较容易产生心理创伤。
  自从父亲的那件事以来,灯果患了极度的洁癖,严重到无法直接触碰男人肌肤的地步。虽然和男性恐惧症有些许不同,但她的确具有拒绝男人靠近的倾向。她觉得没必要治疗,只是不能忍受至今仍会梦见父亲。
  日暮旅人是完成「丧失」不可或缺的实验品。听说他被亲戚收养了,该怎么办?继续追踪下去吗?丢下工作会引来鸟羽组的反感,到时只怕连生意都做不成,灯果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灯果姑且整理好行装,等待时机到来。而在某一天,最糟的客人上门了。
  「好久不见啦!喂,我找你很久了,灯果。我好想你。」
  「噫!」
  父亲带着恶心的笑容走进灯果家。他依然浑身酒臭味,双眼发直地扑向灯果。灯果推开父亲,抓起旅行包,冲出门外。虽然乱无头绪,但她已经没有迷惘。既然被父亲找到她的住处,既然要背叛鸟羽组,她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城市。
  灯果逃走了,逃得远远的,逃向没有父亲的地方——
  少女的故事就此结束。
  少女即将成长为女人。

  到了现在——
  灯果在四下无人之处等待着。
  前来赴约的是一个叫雪路雅彦的年轻男人。他一看见灯果,便歪了歪头。他对灯果没有印象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委托工作?」
  灯果深深地垂下头来。
  「我有事想拜托你。」
  这是灯果殷切且赌上人生的最后一个「请求」。

  * * *

  百代灯衣最近有点奇怪。
  「阳子老师,今晚你要来我家吗?」
  「咦?」
  等待家长接送小孩的时间,灯衣特地抓住阳子询问。
  「呃~没这个计划耶。」
  阳子打马虎眼,不知何故,灯衣鼓起脸颊。
  「若你是顾虑其他妈妈的眼光,根本不用管那么多。去朋友家干嘛顾虑别人的眼光啊?」
  只可惜身为保育员,很难如此理直气壮。该怎么办?阳子搔了搔脸颊。然而,最后她终究输给了灯衣的期盼视线。
  「也对。嗯,那今晚我就上门打扰好了?」
  灯衣笑逐颜开。
  「我等你喔!」
  灯衣挥了挥手,奔向前来接她的龟吉。阳子带着难以释怀的表情目送他们离去,此时,小野智子学姐一如平时,若无其事地来到身边。
  「她的心境是产生什么变化啦?」
  「学姐也这么想?」
  不久前,灯衣还视阳子为敌人,现在却主动邀请阳子去她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龟吉毫不反抗,也很奇怪。
  「灯衣不对劲,你也一样。你最近好像不太常去日暮先生家?」
  「是啊。」
  阳子最近卷入了毒品关联的暴力事件中,得知了旅人的创伤,想支持他的心情更为强烈了。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的支持必须是精神面才行。旅人拥有双亲被杀的凄惨过去,但他依然和从前一样温厚泰然。阳子察觉自己似乎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失去感觉的旅人,不禁感到惭愧。
  就连爱照顾人的雪路都不干涉旅人的生活方式了,和旅人相处,正需要保持这种距离。阳子深深反省自己过去的公私不分和不成熟,虽没有完全停止,却也逐渐减少前去帮忙做饭的次数。
  「啊,原来如此,所以灯衣才觉得寂寞吧?灯衣没有妈妈,对女人很饥渴。」
  「你也不用这么说吧……」
  居然把饥渴二字用在幼稚园小孩身上。
  「不过,或许真的是这样。老实说,我也有点寂寞。」
  和旅人、灯衣一起围着餐桌的感觉温馨又舒适,阳子非常喜欢。
  「那今晚你就尽情向日暮先生撒娇吧!现在灯衣也接受你了,太好啦~」
  智子学姐一面窃笑,一面用手肘顶了顶阳子。阳子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学姐,你最近性格好像变了。」
  「咦?嘿嘿嘿,是吗?真的吗?」
  她的笑容化为痴笑。实在太明显了,连话都不用套。
  「听说你交了新男友?」
  「什么新男友,说得好像我三不五时就在换男朋友一样。哎,不过如果说过去的恋情都是为了邂逅现在的他而经历的旅程,倒也没错啦~」
  哇,开始炫耀了。既然说了会脸红,就别说啊!扭扭捏捏的智子学姐岂只是性格变了,简直是变了个人。
  「趁现在好好构思结婚典礼上的致词吧!」
  「是是是!」
  智子学姐幸福就好。如果这时候陪她一搭一唱,只会让她得意忘形而已,所以阳子轻轻带过。每回智子学姐失恋,阳子就得陪她喝酒,阳子只能祈祷这种事别再发生。
  「山川,你也加油吧!恋爱是很美好的!」
  智子学姐露出了绝美的笑容,阳子不自觉的看呆了。
  爱上某个人,是极为美好的事。
  足以如此改变一个人。
  「……」
  不知何故,阳子觉得有点心酸。

  工作结束后,阳子先去了超市一趟,才前往日暮父女居住的「寻物侦探事务所」。
  不知道旅人在不在家?龟吉来接灯衣,代表旅人有工作不能脱身。或许灯衣是因为父亲不在,感到寂寞,才邀阳子来家里玩。旅人不在时,通常是由龟吉或雪路照顾灯衣,但灯衣似乎不喜欢和旅人以外的男人在一起。
  「她连对雪路都会客套,不知道要怎么改掉她怕生的毛病?」
  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即使是成年人也不易改正,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想到这一点,阳子便很高兴灯衣肯亲近自己。
  「打扰了!」
  阳子打开事务所大门。她发现门没锁,心想旅人或许回来了,便探头窥探客厅,只见——
  「啊,阳子老师,我们正在等你呢!」
  「咦?」
  见了眼前的光景,阳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旅人与灯衣坐在摆满了各式料理的餐桌边,并要阳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将超市的购物袋放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料理。那不是外卖食物,也不是冷冻食品,而是亲手做的料理。雪路并不在厨房里,现场只有旅人和灯衣两个人。从这些状况导出的答案是——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是我们做的。」
  「咦!」
  阳子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滑稽的声音。灯衣「唔——」了一声,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干嘛?你不相信?」
  「啊,对不起,不是啦!我只是有点吃惊。」
  「那就好。我和灯衣刚才才在说要让阳子老师大吃一惊呢!」
  对吧?异口同声的日暮父女。灯衣露出了孩童常见的无邪笑容,但是一转向阳子,表情就变得洋洋得意。
  「怎么样?我们也做得出这么多料理喔!」
  「哇,好厉害、好厉害!灯衣,你很努力呢!」
  阳子再度看向料理,只见菜色相当多样化,从摆盘拙劣的沙拉、撒了一堆胡椒的牛排、腌小黄瓜和海带——这些还算好的——到明显烧焦的马铃薯炖肉、皮破肉散的盐烤沙丁鱼、只有豆腐的味噌汤、青椒特别多的炒青菜、出人意表的味噌白萝卜串、鳕鱼子义大利面、蛋包饭、法式清汤和番茄汁——菜色缺乏统一,教人眼花缭乱,搞不懂哪道才是主菜,汤品为何有两种也是个谜。正当阳子烦恼着该如何陈述感想时,旅人面露苦笑说道:
  「其实不是我们两个人独力做的,雪路也帮了忙。光靠我们两个切菜,太危险了。」
  旅人笨手笨脚,让五岁的灯衣拿菜刀又太过危险,材料似乎全是雪路准备的。原来如此,灯衣讨厌的青椒之所以特别多,是雪路搞的鬼啊!
  「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料理才好,所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提出这个点子的时候,雪路整张脸都搬起来了。」
  做完料理后旅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无谋。明知会如此还默默拿起菜刀的雪路实在了不起。灯衣和面露苦笑的两人正好相反,得意地挺起胸膛。
  「现在知道了吧?没有阳子老师,我们也能做菜。」
  啊,莫非她今天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邀我来?
  看来灯衣举止反常,只是阳子的误会。灯衣一点也没变,依然是想独占爸比的小大人。
  她的言下之意是没有阳子出场的余地。阳子正打算减少帮忙做家事的次数,现在见他们能够自理生活,当然感到欣慰,但是另一方面,又感到五味杂陈。
  「灯衣想和阳子老师一起做饭,所以才练习的。」
  咦?阳子抬起头来,灯衣似乎慌了,一面说:「才~不~是!」一面摇头。
  「才不是这样!就算没有阳子老师也没问题!爸比,不要乱说话啦!」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难为情,只见灯衣一脸气愤地反驳。虽然不知灯衣心中真正的想法,但她若真的讨厌阳子,应该不会邀阳子来吃晚餐,这一点阳子也很清楚,灯衣只是口是心非而已。望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旅人和灯衣,阳子的嘴角自然而然地绽开了。
  真好。
  和旅人、灯衣三个人一起围着餐桌,气氛既安详又温暖。减少做饭次数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我想在这幅风景之中多留片刻。
  阳子如此心想。

  然而,灯衣的言行举止果然还是有些怪异。
  「爸比和阳子老师不结婚吗?」
  阳子把嘴里的番茄汁喷了出来,桌上变得惨不忍睹,她连忙拿抹布擦拭。
  啊啊啊我刚刚发出怪声了!灯衣真是的,没头没脑地胡说什么啊!
  阳子清了清喉咙掩饰,垂下了头。一来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变得满脸通红,一来是因为她不敢直视旅人的脸。
  ——不知旅人先生是什么表情?
  阳子手足无措,十分明显。那么旅人的反应呢?
  「为什么这么问?」
  旅人用极为沉着的声音询问……毫无慌张之色。旅人的态度太过平静,反而教阳子不敢看他的脸。如果看了,或许会受到打击。
  「没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灯衣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是吗?不过,这对阳子老师很失礼,你要向她道歉。」
  「对不起。」
  灯衣仿佛早已准备好似地,二话不说便道了歉。阳子觉得有点奇怪。
  「对不起,阳子老师,请你别生气。」
  「不,怎么会呢?」
  阳子努力让表情恢复原状,抬起头来,只见旅人正用哀伤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

  山川,你也加油吧!恋爱是很美好的!

  阳子明白自己当时为何感到心酸了。
  她很羡慕交了男友后喜上眉梢的智子学姐,但她完全无法想像自己沉浸爱河中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
  即使陷入爱河,也只是一厢情愿。
  旅人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
  无论再怎么努力,旅人都不会回头一顾。越是努力,阳子越受伤害,而旅人也会一起受伤。这么做只会让伤口更加扩大。
  看了那双眼睛就知道,旅人断然拒绝阳子踏入心房。理由八成和旅人的体质有关。即使阳子想接纳旅人,旅人不肯把心交给她,摊开双手也只是枉然。
  即使如此。
  正因为如此——
  阳子才受到旅人吸引,想支持他。
  我喜欢你——说这句话很简单,但是阳子不说。她不想为了独占旅人而造成旅人的痛苦。慢慢培育爱苗吧!她曾如此立誓。
  「以后或许次数会减少,不过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我已经决定了。
  我要尽量陪在他身旁,直到他把心交给我的那一刻到来为止。
  阳子忍住眼泪。

  阳子回家后,灯衣突然说道:
  「爸比不交女朋友,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灯衣?」
  旅人虽然困惑,还是面带苦笑,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很满足。有你,有雪路,有阳子老师。现在的生活很快乐、很幸福,简直到了奢侈的地步。」
  依然不变的温柔笑容和依然不变的哀伤眼眸。
  灯衣目不转睛地望着旅人的面孔。

  *

  复合型商业设施巨蛋乐园依旧盛况空前,尤其是D区「游乐设施,游乐园区」,在今天这样晴朗的星期日总是挤得水泄不通。灯衣为免被人潮冲散,紧抓着旅人的手臂。
  「爸比,你可别迷路喔!如果走散了,就算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办法照顾你。」
  旅人微微一笑,慢慢地将灯衣举起,让她坐在肩膀上。旅人个子高,头顶上的视野格外辽阔。哇!灯衣发出兴奋的叫声。
  「爸比,爸比!你看那边!我想坐那个!」
  旅人循着灯衣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南瓜马车造型的游乐器材正配合音乐转动着。或许是内部有什么机关吧,从窗户探出脸来的孩子们都带着兴奋的笑容。
  「嗯,那就先坐那个,之后再顺路逛其他游乐器材吧!今天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慢慢玩。」
  「不可以慢慢玩!快乐时光总是一下就过去了!好了,爸比,快点!会被其他人抢先的!」
  在灯衣的催促之下,旅人开始小跑步,灯衣开怀大笑。

  昨晚,雪路前来事务所,拿出巨蛋乐圜的一曰券,对旅人和灯衣说道:
  「这是熟人给我的,有两张。我对这种地方没兴趣,带着妹妹去玩也不适合我,可是明天就到期了,不用可惜。难得有这个机会,老大明天就别工作了,带灯衣一起去玩吧!」
  「我要去!」灯衣高举双手说道,看来根本不用询问她的意愿。
  「雪路,那个熟人我也认识吗?」
  面对这个问题,雪路愣住了。在旅人的注视之下,他皱起眉头说道:
  「干嘛问这个?」
  「现在发问的是我。」
  「……」
  「……」
  令人不快的沉默流动着,交互打量两人的灯衣不安地抓住旅人的衣袖。旅人露出苦笑,摸了摸灯衣的头安慰她:
  「没事的。」
  雪路也觉得难堪,露出苦涩的表情,但仍硬生生地结束话题:「这是我的私事,别过问。」
  「爸比,你明天不能去吗?」
  「可以啊!嗯,一起去吧!明天就请雪路代班一天,处理手上的委托案件。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你们好好玩吧!」
  哄完难以克制兴奋心情的灯衣入睡之后,旅人和雪路默默地啜饮咖啡。微妙的空气流动着。欸,老大——雪路突然一脸不快地呼唤道。他的视线依然没对着旅人,喃喃说道:
  「老大……旅人大哥,如果你打从心底憎恨某个人,你能够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但旅人立刻给出了答案。
  「如果真的打从心底憎恨,我根本不会和那个人一起生活,所以没有什么原不原谅可言。」
  如果心里有恨,就不会和对方有所牵扯——这就是旅人的言下之意。旅人的表情柔和,显示这是他的真心话。
  「是吗?」
  雪路放下了胸中的大石块,露出了豁然开朗的表情。

  南瓜马车中的座椅会纵向旋转,如果没系安全带,就会从座椅上滑落。相对而坐的灯衣和旅人就像荡秋千一样,上下交互翻转。到了最高潮时,连续转了三圈,吓破了旅人的胆。每当旅人尖叫时,灯衣天真无邪的笑声也随之响起。
  走下南瓜马车后,旅人忍不住捣住眼睛。
  「我的眼睛在转……」
  这可是死活问题。
  「原来爸比坐游乐器材会头晕啊!我有点意外。」
  「是啊,或该说是不习惯吧?我不知几年没来游乐园了?自小时候以来,已经过很久了。」
  「那下次坐静态一点的吧丨那边有旋转木马。」
  「……如果可以,我想坐不会旋转的。」
  纵向或横向转动意思都一样,旋转的游乐器材已经快成为旅人的心理创伤了。
  「坐那个如何?慢速游园的小火车。」
  「咦?那个好像很无聊,我想玩更有趣的!」
  小火车是观赏风景用的,不像游乐器材,灯衣觉得无趣。她想坐更像「游乐器材」的设施。
  「云霄飞车应该有年龄限制。啊,也有小孩能坐的6」
  「那就去坐!爸比,肩膀让我坐!」
  「是、是。」
  灯衣开开心心地坐着没有年龄限制的孩童专属游乐器材,平时的老气横秋隐而不现,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全面展露了出来。
  旅人举起向雪路借来的数位相机。「爸比!」他把焦点对准挥着手的灯衣,拍下她的笑容,写下回忆的新一页。
  「接下来!接下来!」
  灯衣开开心心地摊开导览手册上的地图,旅人提议:
  「快中午了,趁着人还不多的时候先去吃饭吧!」
  「咦?已经要吃饭了?」
  灯衣嘟起嘴巴,显然认为现在休息还太早。旅人面露苦笑。
  「今天很热,多摄取水分比较好。再说,先坐下来想想之后要坐什么游乐器材也不错啊!」在旅人的劝说之下,灯衣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命。他们前往距离最近的餐厅。
  「里头好像也有礼品店,待会儿去看看礼品吧!」
  游乐园吉祥物周边商品及点心满坑满谷地陈列于店内,看起来宛若另类的游乐器材,灯衣也跟着兴奋起来。
  「爸比,你看那里!」
  「先吃饭吧,趁着还有空位的时候先坐下。」
  旅人把灯衣抱在腋下。「唔!」灯衣拼命挣扎,但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坐到座位上,打开菜单,灯衣点了汉堡排儿童餐和苹果汁后,又立刻拿出导览手册。
  「不用这么急,游乐园不会逃走的。」
  「游乐园不会逃走,但时间有限啊!不趁今天玩个过瘾,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
  玩得正在兴头上固然是个很大的原因,但灯衣也用她自己的方式珍惜今天这个日子。她一定隐约地感觉到:会不会有下次很难说。
  吃完饭,结完帐,旅人起身去上厕所。
  「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灯衣没走出店门,而是冲进了与餐厅互通的礼品店。
  刚才,她发现了一个商品,连吃饭时也一直掂记不已。
  高高挂在灯衣头顶上方的首饰。
  心型的玻璃项链。
  长了翅膀的爱心十分可爱,让灯衣看得出神,她觉得,只要戴上这条项链,自己就能变成公主。灯衣用力踮起脚尖,朝着项链伸手。唔!看似快碰到了,却又碰不到,手掌在半空中游移。仔细一看,那是最后一条。
  其实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那并不像是会在上午卖光的热门商品,就算陈列架上没货了,过一会儿店员应该就会补货了。但是,灯衣就是想要这一条,她总觉得若是错过了这一条,以后就再也买不到了。
  「来。」
  背后伸出一只手拿下项链,递到灯衣眼前。灯衣意会到对方是替自己拿,连忙握住项链。起先,灯衣以为是旅人。
  回头一看,却是名不认识的女性。她称不上美人,而且骨瘦如柴,眼神疲惫不堪,和灯衣说话时的笑容仿佛是硬挤出来的。
  「你想要的是这个吧?」
  灯衣点了点头。女性配合灯衣的视线高度蹲下来,指着项链说道:
  「镶在心型部位的红色宝石商,不是贴了张『石榴石』标签吗?那是这颗宝石的名字。石榴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喔!」
  女性用手指摸了摸散发鲜艳光泽的宝石表面,望着灯衣的脸。
  「石榴石能带来幸福与爱,你要记住喔。」
  女性起身,摸了摸灯衣的头,走向餐厅。灯衣愣在原地,连谢谢都忘了说。
  灯衣天性怕生,一有陌生人对她说话,她便全身僵硬。她不安地冲了出去,寻找旅人,餐厅里却不见旅人的身影。
  「啊…………」
  她不敢进男厕,但是要请店员代为确认也需要勇气。
  正当灯衣不知如何是好,来回踱步之际,刚才的女性向她攀谈。
  「怎么了?」
  「呃、呃……」
  灯衣沉默下来。女性也看见灯衣刚才的举动,现在看到眼前的男厕,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等一下喔。」
  女性请路过的男服务生确认厕所。男服务生察看后摇摇头,女性道谢过后,回到灯衣身边。
  「他说厕所里没有人。爸爸去上厕所了?」
  灯衣嘟着嘴点了点头,看来是错过了。照理说,即使走散,旅人也能够立刻找到她,旅人却迟迟没有现身。灯衣并不认为旅人会搁下她自行离去,但仍然觉得不安。
  「别担心,你爸爸应该在附近,只要广播就会立刻赶来的。」
  旅人的眼睛看不看得见广播声令人怀疑,但灯衣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百代灯衣。」
  「灯衣?你叫灯衣?百代灯衣。」
  女性意味深长地念着灯衣的名字,随即前往收银台请店员向园内广播。广播播放之后,女性又表示愿意陪灯衣等候旅人。
  「啊,那条项链你一直拿着呢,不买会变小偷喔。」
  「可是,钱……」
  「你想叫爸爸买?」
  嗯。灯衣小声回答,女性面露苦笑,拿项链到收银台结完帐,又递给灯衣。灯衣皱起眉头。
  「……爸比说不可以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没关系,我只是代垫,待会儿再跟你爸爸拿钱。」
  女性说着:「灯衣真懂事呢。」又摸了摸灯衣的头。
  「这个你可以自己戴,也可以送给你重视的人。会带来幸福的礼物,你不觉得很棒吗?」
  灯衣不住地打量项链,仿佛从没想过要拿来送人——如果送给爸比,他会高兴吗?可是这是女生戴的,该怎么办?灯衣如此暗想。
  突然,灯衣猛然省悟过来,抬起头来说道:
  「谢谢,多亏大姐姐帮忙。」
  「哎呀哎呀,真是个乖孩子。你不用顾虑我,叫阿姨就行了。」
  但是灯衣总觉得叫阿姨有点失礼。虽然她当灯衣的阿姨绰绰有余,但是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推断成年人的年龄是件很困难的事。或许只是灯衣太过早熟,才会为了这种事烦恼。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性似乎没料到灯衣会有此一问,愣在原地。
  「嗯?」
  「啊,没什么,抱歉。我的名字叫……」
  她犹豫了一瞬间。
  「小林,你叫我小林小姐吧!」

  *

  小林自我介绍之后,灯衣变得多话了些。她们并排坐在餐厅前的长椅,一面等候旅人,一面闲聊。
  「小林小姐,你一个人来吗?」
  「嗯,是啊!我很喜欢游乐园。」
  「你坐过云霄飞车了吗?」
  「那个大型的吗?那个我不行,太恐怖了。我喜欢悠闲一点的游乐器材。」
  「南瓜马车呢?你坐过南瓜马车吗?」
  「啊,那个啊?嗯,那个挺好玩的。」
  「就是说嘛!但是爸比却坐到头昏眼花!还闹脾气,说他不要坐会旋转的游乐器材了。」
  「哎呀,爸爸真没用。」
  「就是说啊!不过,他就是这一点可爱!」
  话题逐渐转移到父亲身上,灯衣变得更加神采飞扬。见了她这副模样,小林「嗯」了一声,眯起眼睛。
  「灯衣很喜欢爸爸喔?」
  「对啊,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比了。因为爸比是我唯一的家人。」
  「这样啊……」
  小林撇开视线,用淡漠的声音喃喃说道:
  「能够被灯衣这样的孩子深爱着,真是当爸爸的人最大的福气呢。」
  过了片刻,灯衣突然起身跑开。「爸比!」灯衣大叫,抓住了前来的旅人的脚。
  「真是的,你跑去哪里了?」
  「我才正在奇怪你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好担心。」
  「真的?」
  「当然。我差点都哭了。」
  正面接受拥抱的灯衣紧紧地抓住旅人的衣服。
  「真是的,爸比比我还要孩子气。」
  放下心来后,眼泪险些夺眶而出,灯衣连忙忍住。在小林面前哭哭啼啼,实在太丢脸了,她绝对不哭。
  「爸比来之前,都是她在陪我。」
  旅人起身,向小林低头致谢。
  「谢谢你照顾小女。」
  小林呆愣地看着旅人。灯衣代为介绍:
  「这是小林小姐,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是吗?小林小姐,如果你愿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灯衣也想向你好好道谢。」
  灯衣刻意强调了一个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可想而知。这点小林应该也明白,除非真的觉得很困扰,否则应该会点头答应。
  然而小林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旅人看。
  「呃……可以请教你贵姓大名吗?」
  「我吗?我叫日暮旅人。」
  「日暮……旅人。」
  「你听过我的名字吗?小林小姐。」
  见到旅人眯起眼睛,小林的表情一阵僵硬。旅人的哀伤眼眸,能将眼中人的心灵化为赤裸,不知不觉间,小林便被其深深震慑住。灯衣从两人的样子感受到沉重的气氛,不禁慌了手脚。
  灯衣抓住小林的袖子,用眼神祈求她同行。这个动作有如推手一般,让小林决定答应。
  「不过,我会不会打扰你们?」
  「没关系。和爸比相处的时间多得是,但是小林小姐不一样,好不容易认识了,今天一天就一起玩吧!」
  「真是专制呢。」
  「是啊!因为我想一起玩,所以不用跟我们客气喔!」
  对怕生的灯衣而言,这情形相当罕见。她还是头一次对阳子以外的女性敞开心房。灯衣朝着旅人和小林各伸出一只手,牵住他们的手。
  宛如家人一般。
  三人的影子并排摇曳着。
  「我想坐旋转木马!爸比会怕,都不陪我坐。我要跟小林小姐一起坐!」
  「那我就当专职摄影师吧!」
  转要把我拍得可爱一点喔!」
  「灯衣哪有不可爱的时候呢?」
  小林笑了。旅人对女儿的疼爱实在称得上无法无天。最爱爸比的女儿和溺爱女儿的父亲,人家是情侣晒恩爱I他们却是父女晒恩爱,教小林看了不禁莞尔。
  她们坐完旋转木马后,又挑战各种灯衣想坐的游乐器材。灯衣总是兴奋地开怀大笑,被灯衣拉着四处跑的小林看起来也相当快乐。
  旅人用相机拍下了这幅光景,他的眼睛带着哀伤之色,微微湿润。
  今天,那孩子在笑。
  他把这幅画面也收入心房。
  午后时分,灯衣和小林逐一称霸游乐器材。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地接近尾声。
  「啊,有鬼屋耶!灯衣。」
  面对小林的提议,灯衣肩膀一震,全身僵硬。小林光看这反应便心里有数,却故意开口:「来游乐园怎能不逛鬼屋呢?我觉得鬼屋能和云霄飞车、摩天轮并列为三大游乐器材喔!」
  「……是吗?我觉得旋转木马比较有游乐园的味道。」
  「可是,每个游乐园的旋转木马都差不多啊!有差异的是这类游乐器材。再说,要说到游乐园,还是少不了鬼屋。」
  她对依然文风不动的灯衣露出无声的笑容。
  「啊,你是不是会怕啊?」
  「才不是!我才不怕呢!那些鬼都是人假扮的!」
  「那你干嘛紧黏着爸比?」
  「因为……爸比说他会怕。」
  听了这个借口,旅人露出苦笑。旅人从不觉得这类游乐设施可怕,因为机关的位置和启动时机他都看得见,根本吓不着他。
  「是啊!半夜会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还是别逛鬼屋好了。」
  「才不是因为这种理由呢!没礼貌!」
  说归说,逃过一劫的灯衣还是松了口气。旅人和小林相视而笑。灯衣重振起精神,说道:「我想坐摩天轮!」
  「啊,原来你不怕高啊。」
  「够了没有!我才没有害怕的东西呢!」
  三人一起搭乘摩天轮,观赏风景。灯衣指着各个建筑物,小林逐一回答它们的名称。小林的表情突然流露出怀念之色。
  「这一带也变了很多呢。」
  「你住在外地吗?」
  「嗯……很久没回来了。幸好今天来了。」
  才能见到你。说着,小林摸了摸灯衣的头发。
  灯衣露出腼腆的笑容,任她抚摸。
  天空开始染红,距离闭园还有些许时间,但是绝大多数的游客都开始走向大门。每个月的第二、第四个星期六和每季举办大型活动的日子,游乐园会延后闭园时间且施放烟火,每到这类日子,游客鲜少会在这个时间回家。但是很不巧,今天只是个寻常的星期日。
  虽然依依不舍,但该替快乐的时光划下句点了。
  灯衣和小林并排坐在户外长椅上,旅人则去为三人买饮料。
  大概是玩得太累,灯衣的身体往右倾斜,似乎快睡着了。小林把身体靠过去支撑灯衣,灯衣顺从地把头靠到她的身上。
  「玩累了吧?没关系,困了就睡吧!」
  灯衣揉着眼睛,摇了摇头,硬是撑起身子。
  「我还不想睡。」
  「是吗?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小林俯视着自己的脚,旁边有一双踩不到地面的小脚交互摇晃着。她的视线沿着缝着花边的白色袜子逐渐往上移,最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衣的侧脸。,
  灯衣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小林觉得她看起来宛如天使。
  「灯衣的妈妈今天留下来看家?」
  「妈咪?我没有妈咪,她在我小时候不见了。」
  现在的灯衣也很小,但是小林没说出口,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灯衣摇了摇头。
  「哦?为什么?——啊,因为有新妈咪?」
  「不是啦!」灯衣赌气似地嘟起嘴巴。
  「因为我有爸比。我有爸比,还有雪路……哎,阳子老师和乌龟也可以勉强算进去啦,所以我不觉得寂寞。」
  灯衣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而且啊!」她以自信满满的表情望向小林。
  「妈咪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不管在哪里遇见,我都可以马上认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一定能见到妈咪,到时候我会主动叫住她。不能见面的时间越长,见面时就越开心。所以,妈咪不在也没关系,我很期待和她见面。」
  「是吗?……灯衣真坚强。」
  「小林小姐,你没有家人吗?」
  小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小孩炫耀自己的不幸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徒增空虚而已。
  「爸比也没有家人。」
  灯衣一脸落寞地说道:
  「我有妈咪,但是爸比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因为有我在,所以他不交女朋友,总是拼命工作。因为有我在,他吃了好多苦。」
  不是的。小林很想这么说,但她不能说,她没有这么说的资格。小林轻轻摸了摸灯衣的头,代替话语。灯衣喃喃说道:
  「我想让爸比幸福。」
  小林默默地摸着灯衣的头,灯衣把头靠在她的膝上,不久后就睡着了。
  宛若算准时间似地,旅人回来了。
  「睡着了啊?」
  旅人一脸爱怜地凝视着灯衣,活脱是为人父的表情,但是他的脸上同时也有责备小林之色。
  「为什么你在这里?为什么你成了这孩子的父亲?包括今天的事在内,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是我姑且不问。」
  小林喃喃说道,与旅人四目相交。仔细一看,那双哀伤的眼睛中其实带着柔和温暖的色彩。
  「我本来很担心这孩子,现在看来是不用担心了。她似乎很幸福,我放心了。」
  这是小林出自肺腑的话语。
  小林轻轻抱起灯衣,和旅人换手。她站起身,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封信,正要递给旅人——
  「……」
  却又放回原处。因为她抬起头来时,灯衣的睡脸映入了她的视野中,她突然感觉到,别把信交给旅人比较好,打消了主意。旅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会让灯衣悲伤的内容,我们不需要。」
  旅人似乎看穿了一切,但他并未挽留小林,看来他的个性出乎意料地严格。
  小林笑了。那是舍弃眷恋之后的清爽笑容。
  「再见。」
  「嗯,再见。」
  道别过后,她转过身去。
  她和这对父女不会再见面了。

  离开巨蛋乐园,一名身穿裤装的女性从小林的正面一直线走过来。她横挡在前方,从怀中取出了警察手册。
  「我是县警增子警部补,要以违反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的罪名拘捕你。」
  几名壮汉隔着一段距离围住了小林。看来是无路可逃了。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林灯果,就是你。你以为使用旧姓就能蒙混过关吗?再说,报警的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日暮旅人,他的指认绝对不会出错。」
  增子上了手铐,恨恨地说道:
  「我才不会让你自杀,还有很多事等着你招供,百代灯果。」
  灯果含糊地点了点头,认了命,垂下头来。

  * * *

  这是一个名叫灯果的女人的故事。
  为了摆脱父亲的束缚,灯果逃离了居住的城市。但是前途茫茫,这又是她首次面临无依无靠的状况,内心中非常无助。
  她暂且将追踪实验品日暮旅人当成目标,朝着西方迈进,循着模糊的记忆,前往日暮旅人父亲的老家。
  她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但并未看到最重要的实验品。事情已过了三年多,要追踪辗转流离于各个亲戚家的小男孩并不容易。追丢了人,连目的都失去的灯果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不过,我得活下去。
  灯果漠然地想道,再度开始制作毒品。因为这是她唯一的谋生技能。
  她以毒品当成见面礼,混入了黑道组织中,知道警察快找上门来了,就立刻移居他处,隐匿踪迹。她也曾投靠外国来的黑道组织。不断游走于组织和组织之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年。
  灯果在东北地方都市生活的时间最长。之所以觉得这里的生活舒适,应该是因为这里的乡土民情和她最合得来。她尤其喜爱乡土料理和当地醸制的酒,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附近的居酒屋。成了常客以后,经营居酒屋的老夫妇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更是让她舍不得离开。
  灯果一直很向往宁静的生活,留在这里或许可以实现这个心愿。
  然而,被通缉的灯果不能长久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至今她仍没有不和黒道牵扯的谋生方法,想必不久后就得离开此地。
  那个男人每次一在居酒匾遇见灯果,便会一屁股往她身旁坐下。
  「你看起来很寂寞,今晚我也陪你喝酒吧!你很幸运,遇到我这么体贴的男人。」
  「闪边去。」
  即使灯果冷漠相待,他照样陪灯果晚酌。他似乎是土木公司的现场作业员,常穿着被混凝土与泥土弄脏的作业服。居酒屋位于工业区,顾客大多从事这一行,但其中最肮脏的就是他。壮硕的体格和下巴的颚裂充满了令人厌烦的男人味,光看就嫌闷热,体毛的浓密程度更是超越人类,活像一头熊。
  这个男人总是自顾自地说笑话,自顾自地放声大笑,相当引人侧目。即使灯果不理不睬,旁人还是会误以为他们两个是同桌共飮的朋友。
  「……你干嘛一直缠着我?」
  「当然是因为你是美女啊!爱上了一个人以后,就会想要多多亲近,这是人之常情嘛!哎,你就自认倒霉吧!谁教你长得这么漂亮?」
  这是个难以分辨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告白。灯果认为是两者参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对男人很有吸引力。若非如此,谁会想搭理每晚泡在酒里的母老虎?至于爱上她云云,她根本不相信。
  「啊,你怀疑啊?要我说几次都行。我爱上你了,打从心底爱上你,爱到希望和你结婚的地步。对啊,我们结婚吧!好不好?喂?」
  「酒鬼一个,在胡说什么?」
  满脸通红、口齿不清的男人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要我说几次都行!我喜欢你!喜欢你的颓废和独来独往!」
  「我对你的品味感到怀疑。」
  或许灯果不该这么说自己,但是换作是她,她绝不会和自己这种人交朋友,更别说是结婚了。和自己在一起,根本没有丝毫乐趣可言。
  然而男人却每晚重复同样的话语,不厌其烦。
  「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和我结婚吧!」
  男人大步踏入灯果的心房,教灯果难以再把他的话当成醉话,左耳进右耳出。她甚至必须提醒自己是为了见老夫妇才来这间居酒屋的,实在伤脑筋。
  离不开这个城市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灯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提过,但男人得知灯果的生日之后,便买了蛋糕到居酒屋来。
  「本来巧克力砖上应该要写名字的,但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啊,居然一直跟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求婚?」
  灯果只觉得傻眼,不过男人从前问起名字时灯果拒答,这也怪不得他。
  这么一提,灯果也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百代卓马,你可以叫我百卓。你也顺便改姓百代吧!」
  「被『顺便』冠夫姓,我可受不了。」
  老板体贴地用白色奶油在巧克力砖上写上「灯果」。卓马突然用嘶吼的声音唱起生日快乐歌,常客们也跟着一起高歌。事出突然,灯果愣在原地。歌唱完了、掌声停止后,她仍无法动弹。
  「生日快乐!虽然我不知道你几岁了,但是我很感谢你来到这个世上。多亏了你出生,我才能认识你。」
  豪迈粗扩的男人用着与他完全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说道:
  「生日快乐,灯果。」
  这大概是——
  灯果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因极度的喜悦而哭泣。
  十岁的生日,被翻倒的餐桌,恶心的手,冷笑的父亲。
  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过去,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和百代卓马相识,过了一年。
  他每晚都向灯果求婚,也曾邀她约会好几次(一般情况应该是先约会再求婚才对),但灯果一直顽固地拒绝。即使她的心被卓马打动,不过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卓马如果得知灯果的本性,一定会幻灭的。
  或许灯果在这个城市待得太久了。就生意方面而言,警察的取缔也越来越严,不适合她继续居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某种黑暗的情感驱策着灯果。既然要走,不如把一切告诉那个男人吧!我要亲眼看他惊讶、错愕并且幻灭的模样。
  她想伤害卓马,也想深深地伤害自己。
  因为她不想有所留恋。
  在初次约会时,灯果对乐不可支的卓马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父亲逼她卖淫的事,贩毒维持生计的事,和黑道勾结、做了许多惨无人道的事,所有一切。「什么跟什么啊!别闹了,混帐!原来你总是那么阴沉,是因为这些缘故?妈的!」
  卓马勃然大怒,灯果目瞪口呆。
  「为什么我当时不在你身边?如果我早点认识你,才不会让你受苦!我一定会保护你!」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说的话毫无逻辑可言?」
  「哪里没逻辑了?你听好,我爱上了你!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认识你,我都一定会爱上你!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可以保护你了!」
  这个男人才不管逻辑通不通。说穿了,他无法接受已经结束的过去以及仍在持续的现实。泪水微微流出。她居然还有所期待,真是傻瓜。
  灯果背过脸,吸了吸鼻子。「喂!」卓马倏然靠近。
  「所以我要从现在开始保护你!现在我知道原因,就可以保护你了!灯果!」
  「啊?咦?」
  卓马突然抱住灯果。男人的手,让她想起父亲的男人气味。灯果发出小小的尖叫声,伸出双手推开卓马,但卓马文风不动。他按住灯果的头,望着她的眼睛。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的大嗓门和可怕长相都是天生的,没办法!你要想办法适应!」
  瞧他说得理直气壮。不过,这也是在暗示灯果若不改变,便无法解决问题。卓马摊开双手,随时等着灯果踏入心房。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要我说几次都行!我喜欢你!」
  卓马宛如生气似地吼叫着。他的额头上浮现血管,眼角也带着泪水。
  那是发自内心的呐喊。
  「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
  「————!」
  听了如此一厢情愿的话语却觉得高兴,是不是很奇怪?
  他的目的不是身体或毒品,他想要的只有灯果。
  我喜欢你——基于如此单纯的理由而需要灯果。
  「……你愿意等到我适应为止吗?」
  「我不等,你慢慢适应吧!先结婚再说。」
  「别用这种话来打发女人的梦想,猪头。」
  不过,这已经足以成为充分的动力。
  数星期后,灯果成了「百代灯果」。

  灯果和卓马生了个女孩,从灯果的名字中取了一字,命名为「灯衣」。对着生产后首次抱入怀中的灯衣,灯果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能够见到你,我的人生就有意义了。
  「……」
  「怎么了?」
  卓马询问产后在病房中静养的灯果。他总是能够迅速察觉灯果心中的微妙变化,尤其是在她的心灵朝向负面动摇的时候。他的关怀让灯果感到安心。
  「从前我曾对一个小男孩做了很残酷的事。那个孩子现在人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的人生一定很不幸。我犯下了大错。」
  在成了母亲之后,她总算理解生命的宝贵及人生的重大。
  她毁了日暮旅人的人生。
  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去道歉吧。找出那个孩子,向他道歉。如果你毁了他的人生,就用一辈子向他道歉。虽然这样无法消除彼此的恩怨,但有错就该道歉。别担心,我也会陪着你,一起用一辈子向他道歉。」
  灯果点了点头。
  能够认识卓马真好。她幸福得甚至有种罪恶感。
  灯果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家人」。

  然而,幸福持续不到三年。
  当卓马开车载着全家人一同出游时,对向车道有辆酒驾车的半边车身越了线,与驾驶座正面对撞。坐在后座的灯果和灯衣只受到轻伤,但驾驶的卓马却内臓破裂,当场死亡。
  失去挚爱的打击太大,令灯果茫然无措。
  电视台连日播报车祸新闻,消灭酒驾的声浪高涨,不只肇事者,连受害者的真实姓名都被大肆报导。在灯果尚未发觉前,她的名字已传遍全国,而她更料想不到这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便是不幸的开端。
  有人打了通电话到百代家,来电者自称熊谷。灯果听过他,这个男人在日暮旅人被绑当年杀了一个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之后被捕。灯果也隐约知道绑架日暮旅人和杀害山田快正两件事背后有所牵连。
  『人家看到新闻了。「灯果」这个名字很少见,人家一下子就认出是组里的专属制毒师。你逃得还真远啊!』
  「现在找我干嘛?我和鸟羽组已经没有关系了。」
  『哎呀,那正好。人家想跟你讨个东西。以前不是对日暮旅人用过某种毒品吗?叫做「丧失」,挺有名的。那是你做的吧?』
  「……的确是我做的,但是我手边已经没有了。我全送给那个帮忙绑架的男人了。」
  『啊?你手边没有?糟透了。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道。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再说他用的八成是假名……我猜他应该是警察吧?从他的话中听得出来。」
  思索时的沉默隔着电话飘荡着。灯果握紧话筒。
  「问够了吧?这件事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等等。其实用不着找他,直接叫你重做比较快。』
  「什么?」
  『你得养孩子,很辛苦吧?人家让你做生意,你就回来吧!还是人家去接你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喔。』
  「等、等等!等一下!我已经金盆洗手————」
  熊谷径自挂断了电话。灯果觉得眼前发黑。
  如熊谷所言,卓马过世之后,生活便无以为继。要养育灯衣,她只能重操旧业。但是,走回卓马助她脱身的老路,就等于是背叛卓马,让她痛苦万分,即使这是仅剩的谋生手段也一样。
  她想起卓马的父母曾说过想收养灯衣。反对儿子与灯果结婚的公婆会想把儿子的骨肉留在身边也是理所当然。要养育灯衣,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环境,现在的灯果无法给灯衣这种环境。妈咪。灯衣攀着灯果的脚。听到灯衣的声音,灯果下了决断。
  「灯衣,妈咪得暂时和你分开。不过,妈咪一定会回来的……!」
  首先得逃离熊谷的魔掌。先躲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在外地做好准备后,再来接灯衣。对灯果而言,卓马仿佛就活在怀里的灯衣体内,令她难分难舍。但为了这孩子好,她只能这么做。
  隔天,灯果带着灯衣去找公婆。她强调自己日后一定会来接灯衣,但公婆却露出不悦的表情。即使只是一时,但公婆无法信任不说明理由便搁下女儿的灯果。对他们而言,灯果是夺走儿子的女人,这样的罪恶感令灯果无地自容。
  灯果回到了婚前居住的公寓。婚后她并未退租,而是将这里当成存放私人物品的仓库。当她为了筹钱而回到公寓时,不禁哑然无语。屋里仿佛遭了小偷般,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前制作的毒品全被拿走,一个也不剩,毒品调制配方和灯果保留下来的「丧失」也不例外。窃贼宛如事先知道灯果是制毒师才找上门来似的。
  「……难道是熊谷?」
  他已经找到这里来了?领悟这件事的瞬间,灯果感到毛骨悚然。如今的百代家不知道变得多么凄惨?但是她不能去确认。她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城市——

  不幸仍旧持续。
  由于灯果身为制毒师的知名度太高,所到之处都有黑道或犯罪组织盯上她,她只能隐藏起行踪,流浪于每个城市之间。在远离和卓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后,灯果好不容易定居下来,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当时已经过了一年,灯果写了封信给公婆,通知他们自己将去接回灯衣。
  然而,灯果迟迟未收到回音,她感到不安,连忙前往公婆家。
  「灯衣不在这里。前一阵子,有个叫熊谷的男人把她带走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抢走我儿子和孙女的扫把星!」
  灯果跪倒在地。想讨回灯衣,只剩重操旧业一途。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公公犹如落井下石一般,继续说道:
  「最近有个自称是你爸爸的男人找上门来鬼吼鬼叫,说要见你,所以我把你信上的住址告诉他,打发他走了。哼!那个男人活像游民一样,身为他女儿的你也是个贱人。快滚!在你找回灯衣之前,我不想看到你!」
  灯果被扫地出门,不知所措。
  只要能找回灯衣,什么事她都肯做,什么事她都能做。但是问题在于父亲。
  父亲又追来了,他到底要纠缠到几时才肯罢休?好不容易获得的环境又泡汤了,她得再度搬家才行。
  为什么?
  这种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为何不让它结束呢?
  「……是啊!其实很简单嘛!」
  灯果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空虚的视线四处游移,灯果回到了新家所在的城市,接着——
  「灯果,是灯果吗?我好想你!你变得好漂亮!」
  肮脏运遢的父亲口中发出下流的笑声,吐着带有浓烈酒臭味的气息。
  灯果带着宛如面具般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也是。我好想你,爸爸。」

  透过新闻得知熊谷被捕后,我来到了灯衣居住的城市。
  灯衣的监护人雪路雅彦正如传闻中的一般,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愧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举手投足间隐约散发着一股高雅,看起来并不是个秉也恶劣的人。
  灯衣也在场,她走在雪路雅彦身旁,正在说话,并不时露出笑容,看起来活泼又健康。即使擦身而过,那孩子依然没发现我,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并未因此受伤。伤害她的是我,丢下她消失无踪的是我。擦身而过时,我从那孩子的口中听见了「爸比」这个字眼,看来似乎有身代父职的人陪在她身边,或许也有身代母职的人陪着她。
  那孩子在笑。
  我现在出面,是否只会夺走她的笑容?
  我已经成不了好妈妈,已经没有资格待在她身旁了。
  为了她着想,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 * *

  「——你说得没错,百代灯果的包包里的书信是遗书,上头还注明要不要念给灯衣听,由雪路雅彦决定。别开玩笑了!她以为孩子听了遗书内容会开心吗?她从没想过灯衣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母亲回来吗?」
  增子难得如此激动,旅人递了条手帕给她。
  增子一脸不快地撇开脸。
  「我没哭,别误会。这么轻易对嫌疑人产生移情作用,哪干得了这一行?」
  微小的吸鼻子声响起,但旅人什么话也没说。
  在警署的小会议室中,增子说明了百代灯果所经历的一切,内容是来自于百代灯果的自白。
  想当然耳,增子听完自白内容,才知道灯果是当初绑架旅人的绑匪。
  「你真的不知道?」
  「对。不过,在游乐园见面时,从她的反应,我就隐约猜到了。她的手上有毒品特有的气味,从前又和鸟羽组有关联,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想必灯果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那个世界,灰心丧志。见了健康长大的灯衣,又害怕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曝光,认为自己不在人世比较好,才决心自杀。
  「她的自白中有个部分很含糊,就是关于她父亲的部分。她说她和纠缠不休的父亲摊牌了,但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她整型也是在那之后,或许……」
  百代灯果整了型,和包包中全家福照片上的面容天差地远。认识百代灯果的人见了她现在的长相,应该不会察觉是同一个人。
  整型的可能理由只有一个。
  「……我们没收到发现她父亲尸体的报告,不过,目前警方也没有足够的验尸官来一一检验游民的尸体。」
  这只是臆测,真相只有百代灯果知道。
  「最后想看看女儿开心玩耍的模样——雪路雅彦怎么会接受这么荒唐的要求?如果他当时就制止她,根本不必这么费事。」
  「我想雪路是期待她看见灯衣以后,会打消寻死的念头。雪路向来不干涉别人的私事,虽然他很鸡婆,但是他不会越线。」
  「……所以他才安排你去,因为日暮旅人能看穿别人的感情。」
  「灯果小姐的死意始终很坚定,所以我只好联络你,才能阻止她。」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百代灯果目前安置于拘留所中,不久后便会送往检察厅,待起诉之后即会开庭审判。
  「她持有贩卖用的毒品,有期徒刑是免不了的。但若法官判定她是在被人逼迫之下贩毒,或许可以酌情减刑,大概会判个七、八年吧!她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贩毒期间过长。」
  这番话显然在担心百代灯果。说完之后,增子才察觉,不快地皱起眉头,改变话题掩饰:
  「对了,你来干嘛?之前我不是说过,百代灯果的事等雪路雅彦也在场时再一并说明吗?」
  增子的确说过,但她还是一板一眼地向旅人说明,果然是个滥好人。她应该也会另行再向雪路说明吧!
  旅人说出前来警署的真正理由。
  「请把这个交给百代灯果小姐。这是灯衣送的礼物。」
  「灯衣?……我可以检查一下吗?」
  增子接过礼物,看了以后,不禁屏住呼吸。
  这回,她接下旅人递出的手帕了。

  *

  增子堇警部补前来拘留所。她是逮捕灯果的女刑警。增子摒退看守的男性职员,进入室内。
  「这是给你的探监礼,收下吧!」
  「……」
  增子递出的是个相当大的牛皮纸袋。灯果皱起眉头来,她想不出有谁会送她礼物,也猜不出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谁送我的?」
  增子没回答,只是露出了又似生气又似困扰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错觉,只见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增子将东西交给灯果之后,便离去了。
  四下无人,灯果战战兢兢地打开牛皮纸袋。里头只有一张纸,是图画纸,鲜艳的色彩跃然于纸上。
  标题是「妈咪」,是张肖像画。
  「……………………」
  「妈咪」身旁有个小女孩,和她手牵着手,笑容洋溢。那是个穿着红鞋的小女孩,背景中描绘的大圆圈应该是摩天轮,南瓜马车和云霄飞车围绕着两人。
  「灯衣…………!」
  那是在游乐园牵手玩耍的回忆。我们去坐那个!灯果想起拉着自己的手、面露无邪笑容的灯衣。灯果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姓名,但那孩子依然发现她是母亲。

  妈咪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不管在哪里遇见,我都可以马上认出来。

  「————!」
  或许这不是可以用道理解释的。灯果也一样,即使灯衣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姓名,她也有自信认出灯衣。因为那孩子的体内流着卓马的血,她深爱的那个人依然活着。
  她绝不会错认。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灯衣……呜呜呜……」
  泪水滴落到肖像画上。模糊的视野中,图画宛若照片一般,映出了昔日的一家人。卓马和灯果,以及夹在两人之间微笑的灯衣。
  幸福的笑容。
  那正是在游乐园里见到的笑容。

  灯衣静静地眺望着庭院,前来接送小孩的家长把庭院里弄得沸沸扬扬。
  她的眼睛在寻找什么呢?知道灯衣家庭背景的保育员们都擅自做了解释——她在思念妈妈。阳子代表众人,对灯衣说道:
  「今天是旅人先生来接你吧?」
  灯衣大大地点了头。我好期待喔!她露出艳丽的微笑。
  过了不久,旅人现身,阳子呼唤他:「这边。」看见接送者已经到场,灯衣迅速地收拾物品,准备回家。她从幼稚园指定的书包中拿出了一条项链戴上。
  「哎呀?灯衣,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啊?那是哪里来的?」
  「很棒吧?这种宝石叫石榴石,会带来爱和幸福,是妈咪送我的!」
  灯衣对吃惊的阳子眨了眨眼,精神奕奕地拔起腿疾奔。
  小小的胸口前,心型项链不断闪烁摇晃。

  (终)


  事情办完,正要离开警署的小会议室时——
  增子叫住了旅人。
  「等等,百代灯果有话要我转达给你。」
  她从桌上的包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摊了开来。
  「我用念的——『对不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眼睛和体质无法治愈,今后恐怕会更加恶化。我毁了你的人生,再怎么做也无法弥补。虽然知道会造成你的困扰,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今后我也会不断地向你道歉。』
  这是她本人口述,我写下来的。怎么办?」
  旅人点了点头,从增子手中接过信纸。
  他的脸上不见动摇之色。
  「……她说你无法治愈。」
  「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失去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除非重新创造。但那只有神才做得到。」
  将五感全封入视觉中,这代表着视觉变得发达:弥补了其他五感。视觉以外的感觉全没了,永远消失了。
  闻到「丧失」的气味、听见阳子的声音,都只是人体回想起过去的感觉而已。人们称这种情形为错觉。
  到头来,只是大脑将眼睛捕捉到的事物做了符合自己心愿的解释。
  失去的无法追回。
  所以必须珍惜现在拥有的事物。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为了失去双亲而悲伤,但是并未因为失去感觉而绝望。能够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事物,是种难能可贵的奇迹。」
  再见。旅人转过身去,看在增子眼中,他的身影显得十分脆弱。
  增子忍不住叫住旅人。旅人再度回头,笔直地凝视着她。曾几何时之间,那双哀伤的眼眸连色彩都失去了。
  增子忍不住询问:
  「……你现在能看多远?」
  旅人露出了安详的表情。
  「别担心。只要有『爱』,这双眼睛就能映出世界。」
  旅人离开会议室,留下了增子一个人。增子啼笑皆非地耸了耸肩。「只要有爱?——这个男人还是一样肉麻。」
  事实如何,只有旅人本人才知道。或许他的眼睛已经濒临极限,不过——
  只要有爱,的确不用担心。

  他的身边,向来充满了许多「爱」。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如此这般,这是最后一集。
  岁月如梭,自《日暮旅人》系列第一集发行以来,已经过了一年。这一年间,无论是睡觉或清醒时,我都在思考日暮旅人的故事。对我而言,无疑是日暮旅人年。
  最后一集结束,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了。当我发现自己与日暮旅人牵连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就算列入写作期间,也只有一年半)之后,不禁一阵茫然,因为感觉上我好像已写了两、三年一样。
  正因为我如此投入,或该说为创作而苦恼,一旦结束,便觉得分外落寞。照理说,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早该忙着构思新作了,但是我完全提不起劲,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老实说,其实我还有点留恋。故事虽然圆满地收尾了,但是因为塞不进四集小说里而含泪丢进仓库里的「寻物」题材还有很多,不能把这些题材写出来,是我小小的遗憾。将来如果有机
  会,希望能集结成书。嗯,真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日暮旅人年的象征性大事。
  第一集《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中最值得纪念的第一则故事「椅子的声音」,经剧团「寓想杂货店」之手改编成了朗读剧。
  我当然也前去观赏了。从头到尾我都感动不已,大为震撼,甚至忍不住担心这段时间该不会就是我作家人生的巅峰吧!能够在无损世界观的前提之下将我的作品升华至艺术境界表现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寓想杂货店」的感谢之意。这件事让我打从心里觉得成了作家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真是太幸福了。
  撰写这一集时,依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此再度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尤其是现任警察朋友Y先生,真的添了您不少麻烦。一再打电话询问一些漫无条理的概括性问题,对不起。多亏您,我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真的很谢谢您。
  作品之中虽然把警察写得很不堪,但这些都是虚构的。现实中的警察既温和又亲切,请大家替我绘制了全系列封面的烟乐老师、设计师T,辛苦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度合作。责编荒木编辑,谢谢您耐心地陪我完成这个系列。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后,要向阅读《日暮旅人》系列的所有读者致上最高的谢意。谢谢大家。
  这是献给您的礼物,还请笑纳。

  2011年 秋 山口幸三郎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45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5-13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珍惜爱的人因爱治愈,心中无爱的人受因果审判。真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小说。
发表于 2014-5-13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結果這本只是"第一季"的完結篇

在日本第二季已經要出第三集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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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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