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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众神的午睡 [浅野敦子][四季][简繁TXT&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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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6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5-16 23:19 编辑




众神的午睡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浅野敦子
插画:CLAMP
翻译:游若琪
图源/录入:雪名残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二○XX年,散落於某國遼闊原野的某個石窟裡,發現了大量的羊皮紙。
  發現者是聞名世界的女性考古學家早苗‧R‧上島博士。
  根據她長年以來研究這片土地歷史的結果,
  她深信這一帶在史前時代就有發達的文明與人類生活的痕跡。
  調查過挖掘出來的遺物後,得知這些遺留下來的文明,
  對人類來說是未知的領域。
  神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在遙遠的過去,這片土地上曾經有茂密的森林、湧泉、河川,
  還有人類居住的城市,處處都有神的影子。神到底如何成為神?
  人與神如何共生?神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上島博士看著從未見過的文字,小聲嘟嚷道。……「留伊。」……


负犬原发布页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som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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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5-16 23:08 编辑

  作者简介|浅野敦子
  1954年出生于冈山县。青山学院大学文学部毕业。曾当过小学老师,1991年以《ほたる馆物语》一作出道。以《野球少年》获得野间儿童文艺赏,《野球少年Ⅱ》获得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赏,《野球少年》系列则获得了小学馆儿童出版文化赏。作品横跨儿童文学、青少年文学、一般小说、推理奇幻、SF、时代小说等领域。着有《超能少女》系列、《未来都市NO.6》系列、《THE MANZAI》系列等多部作品。

  绘者简介|CLAMP
  由五十岚寒月、大川七濑、猫井桩、MOKONA四名女性所组成的创作团体。1989年,以刊登于「サウス」(新书馆)第3号上的《圣传》一作出道。之后陆绩发表了《东京巴比伦》、《X》、《魔法骑士雷阿斯》、《库洛魔法使》、《ANGELIC LAYER 天使领域》、《Chobits》、《TSUBASA翼》、《xxxHOLIC》等作品。除了漫画创作,她们也擅长绘图、插画、书籍装帧、脚本、短文创作等。



  目次

  为神而写的序言
  留伊与希穆恰卡的故事
  古多密亚诺与土蛙的故事
  卡斯法尼亚之笛
  盗贼们的晚餐
  德蕾沛乌特之剑
  结束与开始
  为神而写的终章



  为神而写的序言

  ※

  二〇××年,散落于某国辽阔原野上的某个石窟里,发现了大量的羊皮纸。发现者是闻名世界的女性考古学家早苗·R·上岛博士。根据她长年以来研究这片土地历史的结果,她深信这一带在史前时代就有发达的文明与人类生活的痕迹;三年多来,她一直率领着调查小组进行挖掘活动。
  「她是非常奇怪的人。」「她打算和考古学殉情吗?」「愚蠢的梦想家。」虽然她是知名的学者,挖了三年却没有任何成果,对她的各种中伤不胫而走。上岛博士忍气吞声,一面烦恼该如何运用资金,一面持续挖掘。然后,她终于在原野最北边的石窟里,发现了好几百张羊皮纸和数量惊人的酒杯、饰品等遗物。从雕刻在物品上的图案与形状判断,得知这些遗留下来的文明,对人类来说是未知的领域。
  「多么惊人的新发现。早苗,你实在太棒了!」
  于公于私都是上岛博士好搭档的J·K·密尔博士,欢喜地说道。但是上岛博士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专注地盯着羊皮纸看。
  「早苗,你怎么了?你的手在发抖?」
  「J……上面写的东西……」
  「呃?上面写了什么?」
  「这是神与人类的历史,是人类与神在这片土地上共存的详细纪录啊!」
  「原来是神与人类的故事啊。」
  「错了,这不是故事,是纪录,非常真实的纪录。在遥远的过去,这片土地上有过人类、有过神,还有……箜。」
  「箜?那是什么?再说,为什么你看得懂这些文字啊?它和任何一种古代文字都不同,从来没见过这种字……」
  上岛博士小声地尖叫道。
  「你说得对!为什么我看得懂?我竟然可以很流畅地解读这些文字,仿佛是我的母语似的。到底为什么……」
  「早苗,告诉我。上面到底记录了什么?」
  「这个嘛……」
  在遥远的过去,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茂密的森林、涌泉、河川,还有人类居住的城市。众神与人类在这里共同生活,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沼泽、天空、风雨,乃至于屋顶的缝隙,处处都有神的影子。神到底如何成为神?人与神如何共生?神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羊皮纸上记录着所有的一切。
  「留伊。」
  上岛博士小声嘟囔道。
  「留伊?那是谁的名字?」
  「记录者。留下如此庞大纪录的……伟大记录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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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留伊与希穆恰卡的故事

  ※

  那一天,从早上就不停地下雨。
  是宛如丝线的细雨。
  「为什么要让老天下雨啊?」
  留伊轻轻地咂了嘴,瞪着姐姐希穆恰卡。
  「我早就跟你说过,今天我要去猎光狐。你忘了吗?」
  希穆恰卡夸张地耸耸肩,把头撇了过去。
  「我是不得已的。现在正值发芽的季节,若是不让老天下雨,就无法滋润森林和田地。植物不发芽、花朵不开花、果实不结果……大家会很困扰嘛。我是司雨之神,不能给大家添麻烦。」
  希穆恰卡的鼻子动了一下。不知道她是刻意还是无心,眼神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饲养的猫——烈兹捕到野老鼠时的眼神,似乎也和她一模一样?
  这个念头闪过留伊的脑海,害他差点笑出来。如果他真的笑了,姐姐一定会非常生气;他只好咬住嘴唇,强忍着涌上来的笑意。留伊一点也不在意姐姐的心情是好是坏,但若是她闹起别扭,说不定会让明天也下一整天的雨,那就不妙了。
  留伊压低声音说道。
  「希穆对工作非常投入,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下雨可以昨天下,或者明天下,何必选我们要去猎光狐的日子下雨呢?你这么做,我只觉得你是故意为难我,好讨厌喔!」
  「很抱歉,我没有义务配合你们这群臭小鬼的玩乐行程。哼哼,我先声明喔,留伊。」
  「什么?」
  「今天会一直下雨,下到很晚很晚。碰到雨天,光狐都会躲在洞穴里吧?」
  留伊又瞪了姐姐一眼。
  「你是不是因为大神指派了要职给你,就变得有点得意忘形啊?希穆恰卡女神。」
  「请你换个说法好吗?我只是执行我该做的任务。父亲——我是说大神,祂吩咐我掌管雨和云,我从祂那里继承了力量。换句话说——」
  「你被选中成为神只,对吧。」
  「是啊,你很了解嘛。」
  希穆恰卡两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回答。
  用金色绳子绑起来的黑长发,在她的腰间摆荡。她的秀发非常迷人,令人联想到漆黑的深夜。虽然留伊也是黑发黑眼,光泽度却不如姐姐。再说,他从来就不期盼拥有一头又长又光亮的头发。姐姐每天早晚都用梳理兽毛的梳子勤劳地梳上一小时,还调配各种香油来抹头发,就算有人要求留伊像她那样做,他也办不到。留伊甚至觉得把头发留长到腰际简直麻烦得不得了。
  那头引人注目的美丽黑发,是姐姐努力的结晶。
  老爸肯定是看上希穆的头发,才会把雨和云赐给她吧?嗯,一定是这样,错不了。
  留伊望着姐姐亮丽的秀发,默默地点了点头。

  希穆恰卡和留伊的父亲——大神葛利库路米堤,拥有一百六十位妻子与三百八十四个孩子。
  希穆恰卡是袍的第两百七十五个孩子,留伊则是第三百零一个孩子。两人是同父同母的姐弟,他们的母亲——叶,也拥有一头美丽的黑发,但她并不是神。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被赋予任务。这样的人称作「箜」——介于神与人类之间,留伊也属于这一类;但希穆恰卡是神,她最近刚升格成神只。今年春天,父亲赐给希穆恰卡掌管雨和云的能力,她本人不怎么自满,倒是叶变得趾高气扬,兴奋得像是几乎要飞上天的小型尘卷风。
  再过不久,人类就会举办雨云之神希穆恰卡的庆典。雨和云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这是一场表示人类衷心祝福并敬畏雨云之神的祭典,同时也邀请了大地之神和月神。
  希穆恰卡和叶两个人,每天从早上醒来到夜晚上床睡觉为止,不间断也不厌烦地讨论要穿什么服装、梳什么发型去参加庆典。
  「我听说月之女神的嫉妒心很强。她是你父亲的第一位妻子,这件事让她引以为傲而且非常蛮横。假如你打扮得太漂亮,让她吃醋就糟了。」
  「可是母亲,庆典的主角是我呀!我不想穿得太普通。」
  「话是没错,问题是……」
  「放心吧!只要不穿太类似的服装就不会有问题。对方也是神只,不至于动不动就吃醋啦!」
  「是这样吗……你说得也对,老是担心也不会有任何进展。但是我难免会顾虑东顾虑西的。」
  这时候,叶叹了一大口气。她并不是在感叹顾虑这些事很辛苦,而是感到自豪的叹自心。
  「啊!对了,人类在庆典之前,奉献了金色发饰给你呢!你看看,喜不喜欢?」
  叶从漆成黑色的小盒子中掏出布包。希穆恰卡解开一看就知道是高级天鹅绒缝制成的布包,随即叫了出来。
  「哇啊!太美了!」
  「据说是城里最厉害的工匠做的。他说庆典当天还会送你金手环和金耳环呢!」
  「好漂亮!真的太美了!」
  「人类真的很崇拜你呢,呵呵呵。」
  「留伊,你快看。怎么样?这发饰漂不漂亮?」
  希穆恰卡兴奋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
  「好看吗?」
  金头冠用镂空手法雕刻着结实汇桑的果实以及花朵,意味着祝贺雨的恩泽,和她亮丽的黑发非常相衬。
  「还不错。」
  「只有这样吗?」
  「不然你还希望我说什么?」
  「留伊真讨厌。算了,我不问了!」
  希穆恰卡生气了。想必她是希望听到更多赞美吧。
  好单纯啊。
  留伊觉得有点好笑。他并不讨厌姐姐坦率又单纯的性格。虽然她有点自大又充满自信的地方,偶尔会让留伊感到为难,但他很清楚姐姐是一名本性善良又专情、情感相当细腻的女性,也是同一个母亲所生的唯一手足。
  对留伊来说,父亲是既遥远且空有虚名的存在,母亲和姐姐才是无可替代的家人。
  父亲——大神葛利库路米堤,是掌管世界一切的伟大神只。祂创造、管理、主宰所有的事物,可以让箜升格为神只,也能让神降格为人,或是把人变成昆虫或山羊。
  「说穿了就是一个色老头!」
  忘了是什么时候……记得是在一个月前吧?纯白的百合开始凋谢,木铲状的花瓣从敞开的窗子飘进室内,散落在餐桌上。留伊觉得这样的景象好美。
  总之,那一天既温暖又平静,事情就发生在那天的晚餐时刻。留伊说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只是一个色老头」。他是真心这么想。虽然祂是伟大的神只,却娶了一百六十位妻子,留伊只觉得祂是个「好色鬼」。
  「大神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留伊正啃着烤羊肉。餐桌上摆放着烤羊肉、水果盘、裸麦和米粉做的蒸馒头,还有紫桃酒。
  他咽下羊肉继续说。
  「说穿了就是一个色老头!」
  餐桌上变得鸦雀无声。就在下一刻——
  「留伊。」
  「这孩子真是的!」
  母亲和姐姐一左一右同时伸出手,分别打了他的额头和后脑勺。由于他正好要把盛有紫桃酒的酒杯凑近嘴边,于是浅紫色的酒便喷了他一整脸。留伊呛到了,拼命地咳嗽。
  「你们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呢!竟敢说自己的父亲是色老头,太放肆了。」
  母亲气得双眼上扬,几乎可以听见神经绷紧、快要断线的声音。
  「没错!要是这句话传到父亲的耳里,你啊……」
  希穆恰卡在弟弟的耳边轻声说道。
  「小心被父亲变成青蛙喔!而且是红土疣蛙!」
  留伊忍不住咽下口水,紫桃酒酸甜的滋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留伊不喜欢蛙类,尤其讨厌红土疣蛙,光是听到名字就会起鸡皮疙瘩,甚至会鼻塞、觉得想吐。
  红土疣蛙——大小约有成人的拳头大,栖息于湿地,冬季会钻进黏土状的红土中过冬,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背上有深红色的斑点,斑点中央有小小的突起物—疣。它的蹼也是深红色,看上去仿佛趾间滴着血似的。
  留伊最讨厌红土疣蛙了。
  父亲是伟大的神,是所有事物的创造者。为什么偏偏要创造出那么丑陋的生物呢?
  「你啊,没听过红土疣蛙的叫声吗?你闭上眼睛听听看,保证你会非常陶醉。」
  希穆恰卡曾经一脸严肃地这样说过。红土疣蛙会发出什么样的叫声,用不着她提醒,留伊也非常明白。
  红土疣蛙下巴两侧的鸣囊也是红色的,叫声非常美妙;听起来像是管乐器的曲调,柔美又清澈,与沓启鸟、愁香虫并称为「美鸣生物」。
  光听红土疣蛙的叫声,留伊并不会起鸡皮疙瘩,也不会感到恶心。和异母哥哥伊赫加的烂歌声相比,红土疣蛙的叫声好过他一百倍。
  为什么偏偏是红土疣蛙呢?惨不忍睹的外貌,无论走得多仓卒也会情不自禁驻足聆听的悦耳叫声,这两者实在太不协调了。可能父亲自以为这么做有取得平衡吧?「啊——抱歉啊,不小心把你们做得太丑了。这样吧,我赐给你们非常动听的叫声当作交换条件,请你们多多包涵。」或许就像这样吧?不过,假如真是这样,为什么不选择改变外貌呢?同样是蛙类,也可以拿掉背上的疣,或是让刺眼的红色变淡一点。假如留伊是造物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留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喜好太低级了。莫非父亲是一时心血来潮才这么做?嗯,肯定是这样没错。
  留伊眼中的父亲是个好色鬼,也是很随性的男神。偏偏母亲和姐姐都视祂为伟大的存在,崇拜且敬仰祂。尊敬自己的丈夫与父亲也就算了,不觉得「崇拜」很害臊吗?与其奉祂为「伟大之人」、向弛下跪,不如承认祂是「色老头」还比较好。
  「就是说呀!竟然说出色老头这个字,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叶皱起眉头。
  「我看是交到坏朋友了,因为你老是跟人类混在一起。」
  情况骤变,叶忽然话题一转。留伊的脑海里像是有风车在转,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他抓起蒸馒头,把嘴里塞得鼓鼓的。
  「……如果……你指的是勇芬和科塔尔他们……」
  他吞下馒头,正视母亲。
  「我和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妈你不要批评他们。」
  「留伊。」
  叶眉间的皱纹消失了,语气也变得莫名温柔。这时候就必须提高警觉。
  「你可以跟人类玩在一起,这么做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从来没有禁止你跟人类来往,对不对?」
  「是没错,我也希望你从今以后都不要禁止。」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看老子的表现?」
  「你应该用『我』自称才对,用字遣词要有礼貌。还有,你差不多该学习礼仪和规矩了,还要学一种乐器才行。以后你会越来越忙,不可以像从前一样整天玩乐。」
  「等一下!」
  留伊不由得站了起来。有三颗李子从高脚盘滚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非学乐器不可?」
  「为的是让你得到父亲的认同呀。」
  「啥?」
  「有什么疑问吗?这是理所当然的呀。你总不能当一辈子的箜,你要让父亲认同你,把你升格为神,并且负责一些任务。为此你必须丰富自己的素养,变得文武兼备、容貌秀丽、举止端庄才行。明白没有?」
  留伊完全听不懂。不,应该说他其实听得懂。叶的意思是要他牺牲和朋友玩乐的时间,勤奋地学习技艺。
  「我不要!」
  留伊用拳头敲了餐桌,坚定地拒绝。
  「我死也不要!」
  遇到这种情况,若不清楚表达自己的主张,母亲肯定会不顾他的反对坚持到底。母亲的外貌非常柔媚,个性却意想不到的强硬。
  「我跟朋友在一起比较快乐,你不要妨碍我!」
  正在捡李子的叶忽然停下手。
  「留伊,你要听话,不要老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这样父亲不会疼你喔。」
  「我又不稀罕。」
  「什么?」
  「就算老爸不认同我,我也无所谓。」
  叶的双眼又上扬了。
  她的神经几乎快要断线。
  「怎么可以说这种话……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你这样没办法升格成神只喔。」
  「无所谓,我不当神也没关系。」
  「留伊你!」
  「与其当神,我比较喜欢当箜……不对,当人类更好!」
  叶瞪大了上扬的双眼,脸失去血色,连嘴唇都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留伊,你刚才说什么……」
  希穆恰卡站了起来,用力拉扯留伊的手臂。
  「留伊是开玩笑的,他在乱讲话啦!母亲您放心,我会教他竖琴和横笛,还有礼仪和规矩。来吧,留伊!我们马上就去练竖琴!快走!」
  希穆恰卡的力气意外的大,留伊被她拖着走。
  「慢着,希穆。我才不要练什么竖琴!」
  「你真笨!」
  来到走廊后,希穆恰卡刻意在留伊面前皱起眉头。
  「你明知道说那种话会惹妈生气,弄不好她还会暂时禁止你外出。你只要顺着她的话,随便点头附和就没事了,真的很不得要领耶!」
  「……我又不像你,做任何事都得心应手。」
  留伊把手抽回来,噘起嘴巴。
  「忍气吞声、随便附和……我不喜欢这样。这样做好卑鄙,是欺骗的行为。」
  希穆恰卡先是眨眨眼,接着就笑了。
  「你真的很顽固、很不讲理、而且笨到无可救药……但是我喜欢这样的你,我很羡慕你喔。」
  「希穆……」
  「妈想尽办法要让我们成为神,但是一旦升格为神,就会受到许多限制。不但要背负责任,而且很不自由。我觉得啊i…你不适合这种生活。留伊,我想你还是自由奔放、随心所欲在草原上奔驰比较好。」
  「我……最喜欢跑步了,我有自信不会跑输任何人。」
  「是啊。我很清楚你跟人类赛跑时有多开心,你的表情真的很快乐。还有,我也知道你的脚程比谁都快。就算跟鹿竞赛,我想你也会跑赢它。你最近忽然长高了,以后应该会越跑越快吧?」
  留伊转动身体,挺直了背。这么说来,他的身高的确在不知不觉中超过了姐姐。
  「从现在开始,用过午膳之后,我会代替你在房间里弹竖琴,而且故意弹得很差。你就趁这时候从后门溜出去吧。」
  希穆恰卡这么说,同时眨了眨一只眼睛。
  希穆恰卡虽然恶霸又过于自信,但她非常疼爱、理解、支持留伊,是一个好姐姐。
  留伊也爱着希穆恰卡,非常重视她,也有一点依赖她。
  「欸,希穆。」
  「什么事?」
  「可不可以……让雨在下午稍微停一下下呢?」
  「不可以。」
  「拜托你嘛,暂停一下下就好。我们真的很期待今天,勇芬明天开始就会变得很忙,没办法一起玩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虽然我是神,但是我也没有厉害到晓得臭小鬼们有什么苦衷,更没有兴趣去了解。」
  「臭小鬼……你的措辞这么粗鲁没关系吗?」
  「放心吧,我只会在你面前这么说。我会看情况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词,呵呵呵!」
  「呿!谄媚的家伙。」
  「然后呢?」
  「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你没办法跟勇芬一起玩?」
  「啊!我就是要说这个,都是你害的啦!」
  留伊在姐姐面前折手指,让手指发出声响。希穆恰卡皱起眉头,她这时候的表情和叶十分神似。
  「勇芬的父亲是这一带的长老,负责处理希穆下次庆典的所有大小事。」
  「哇,原来是这样啊。」
  「对啊。所以勇芬家现在为了准备庆典忙得不可开交,毕竟只剩一个月的时间。勇芬也被抓去帮忙,要是错过今天下午的机会,我们暂时就没办法一起玩了。」
  「哎呀呀,是这样啊。」
  「我顺便告诉你,科塔尔的老哥名字叫作莱西……他是城里最厉害的工匠。」
  「咦?难道他就是制作镂空发饰给我的人?」
  「猜对了。听说科塔尔的老哥正在埋头制作要献给你的手环喔!而且是聚精会神、废寝忘食地做,科塔尔的母亲非常担心他呢。」
  「竟然那么认真……」
  「是啊。科塔尔看到他老哥的模样,也立志要成为有能力奉献物品给神的工匠。」
  「天哪……留伊,你的朋友都好了不起喔!」
  希穆恰卡湿了眼眶。
  很好,就趁现在,
  留伊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
  「是吧?只有今天我才能和那群了不起的朋友玩,所以请你想个办法让雨停吧。」
  「不行。」
  希穆恰卡用坚决的口气拒绝了弟弟的央求。
  「既然人类为了我如此努力,我也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希穆……你讲话忽然变得好正经……」
  「你听好,留伊。今天一整天都会下雨,这是一场甘霖,是滋润森林、田地、大地的雨。作为神,这是我赐给人类的恩惠。不能因为你……错了,无论是为了谁,我都不能让雨停歇。」
  「是是是,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留伊故意叹了一口很大的气。
  希穆恰卡落落大方地点点头,转过身去背对弟弟。乌黑的秀发轻微地晃动,飘散出香油的香气。

  「就算是一下下也好,如果雨可以停就好了。」
  科塔尔满脸遗憾地仰望天空。雨不停地从浅灰色的雨云落下来。
  「没办法,今天只好放弃猎光狐了,」
  勇芬的语气也带着遗憾的情绪。
  「抱歉喔。」
  留伊向他们两个人赔罪。
  他们三人聚集在科塔尔家位于格局深处的一间房间里。待在那个房间里,雨声听起来格外响亮。三个人都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服,留伊用织带、勇芬和科塔尔则是用捻过的细带子束在腰部。他们都还是少年,箜和人类的服装其实差异不大。
  「又不是留伊害的,你不用介意。」
  科塔尔把手放在留伊的唇上。
  「希穆恰卡女神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而已,」
  「可是……这么一来,接下来好一阵子都没办法和你们玩了。」
  「嗯。留伊,跟你说喔……庆典结束之后,我就要到老哥的工房工作,当他的徒弟。」
  「什么?这么快!」
  「越早学习越好啊。再说,我们就要十五岁了,年纪也不小了。」
  科塔尔个子很小,有着浅灰色的头发和眼睛,这样的外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稚嫩。
  「我也是,等我满十五岁……我就得开始修练,好继承长老的工作。」
  勇芬压低了声音说道。他的身材很健壮,和留伊一样有着一头黑发,发质却很粗硬;留伊总是嘲笑说他的头发可以当成吹箭。
  「勇芬你也是啊……」
  「留伊你有什么打算?」
  「我吗?」
  我……
  留伊答不出来。箜的地位和神相当,不像人类会急速老化,会花上比人类多出好几倍的时间慢慢成长。
  这也意味着留伊会被留在原地。
  朋友们都会随着年龄成长为大人。到了明年,收集光狐尾巴这种游戏,恐怕再也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
  他们会变成大人,娶妻生子、养育孩子、然后衰老。但是留伊还是留伊,他必须独自停留在少年的阶段。
  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咬着嘴唇,内心深处第一次掀起了涟漪。
  这个当下并非永远,一切都会物换星移。如此理所当然的事,他却从来没有发现。
  「喂,我们去工房拿蜡屑好不好?」
  科塔尔开朗地说道。或许他察觉到了不发一语的留伊内心在想什么。
  「我们融化蜡屑,来做蜡烛吧!」
  「哦,好啊!我们混合各种颜色,做三根特大号的蜡烛吧!」
  勇芬把手指拗得劈啪响。
  「我们去不会打扰你哥吗?科塔尔,你哥为了我家那个顽固又坏心的姐姐,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对吧?」
  「喂喂,你会被女神骂喔!安啦安啦,蜡屑都放在工房外面,我们走吧。」
  科塔尔站了起来。
  「走吧走吧,我们走嘛!啦啦、啦啦、啦啦啦!」
  勇芬编着奇怪的节奏,唱起歌来。留伊笑了,和他们在一起明明这么开心,仿佛快乐的时光会持续到永远……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前往工房。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感觉有些寒冷。
  没过多久便看见了白色外墙的长方形建筑物。
  那就是科塔尔的哥哥——莱西的工房。
  啊?
  留伊停下脚步。
  工房的墙壁上有黑影在动,看起来像是穿透了墙壁。
  「怎么了?留伊。」
  「嗯?啊!没事……科塔尔,现在工房里有谁在?」
  「我老哥啊。在奉献给女神的饰品完成之前,只有我哥能进去里面。」
  「这样啊。」
  「怎么了吗?」
  「啊!没有、没什么……」
  科塔尔他们似乎没看见,但是留伊确实看见了。
  那黑影很像希穆恰卡。
  他看见了摆荡的黑长发。假如那黑影真的是希穆恰卡,不管是穿透墙壁还是瞬间消失都难不倒她,这就是神的力量。
  希穆不可能来这种地方。
  忽然,他闻到了香油的味道。清甜的香草味,是希穆恰卡的味道没错。
  果然是希穆……可是,为什么她会……
  留伊一面从工房大门旁的垃圾桶挑出蜡屑,一面吞下了好几次口水。
  就算希穆恰卡来到工房,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或许她听了留伊的叙述,才兴起了偷看的念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
  为什么会如此忐忑不安呢?
  留伊有不好的预感。
  心底仿佛被掏空似的,不祥的感觉一拥而上。
  留伊不自觉地颤抖,从走廊往外面探出身子。
  他仰望天空。
  灰色的雨云布满整个天空。
  希穆恰卡……
  他按住胸口,吸进的空气化为一股急流,汹涌地卷起了漩涡。

  ※

  今天也是雨天。
  从早上就不停地下着银色的雨丝。
  「这雨会不会有点下过头了啊?」
  留伊仰望天空,小声说道。
  不对,这雨势岂止是有点过头。希穆,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叶叹了口气。
  「这根本不是甘霖,简直快变成灾难之雨了。农作物会腐烂,河水也会暴涨,还会导致疾病传染……」
  叶用双手抚着胸口,叹了一口长气。最近母亲老是叹气,几天前的开朗表情已不复见。也许是留伊多心了,但她的双颊看起来有点消瘦,
  「我说留伊啊……」
  叶用长叹般的呢喃声问道。
  「嗯?」
  「希穆恰卡到底怎么了?她不是说让甘霖下一天之后,就要把天空交给太阳神吗?」
  「嗯……」
  「可是,她已经让雨下了五天,而且看起来还会继续下……说真的,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妈,你可以直接提醒希穆,叫她别再下雨了。」
  叶惶恐地挑高了眉毛。
  「天哪!你在胡说什么?希穆恰卡是神,我只是箜,怎么可以干涉她的行为呢?」
  「你们是母女,有什么不敢讲的?」
  「当然不敢啊!箜向神提出建议这种事前所未闻,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敢这么做。」
  听到这些话,留伊也想叹气了。
  好不自由啊。
  他着实这么认为。
  希穆恰卡、留伊、叶,三个人一直以家人的身分生活在一起,坐在同一张餐桌吃饭、吃着相同的菜色、聊着相同的话题。由于是一家人,留伊认为这些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叶生性有点罗唆,虽然留伊偶尔会觉得母亲很烦,但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母亲,希穆恰卡则是用比弟弟聪明好几倍的方式和母亲相处。叶虽然会唠叨、会埋怨,却也乐见女儿和儿子的成长,为儿女付出了毫无虚假的关怀与母爱。
  换句话说,他们是一个平凡但幸福的家庭……留伊是这么想的。
  然而,自从父亲将希穆恰卡升格为神之后,他们之间就产生了些微的改变。
  作为一个母亲,竟然不能指正女儿的行为。
  「这样太奇怪了。」
  他脱口而出。
  「什么?留伊,你说了什么?」
  「妈,我要去找希穆。」
  「咦?不可以,留伊。希穆恰卡在附宫,你是箜,不可以随便进去。」
  「那是表面上的说法吧。只要神肯放行,不管是箜还是人类,都可以自由进出。」
  「……话是没错,可是……」
  「我去去就来。」
  「留伊,你等一下!留伊!」
  所谓的附宫,指的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所赐与的住所,也是升格为神的证明。附宫的所在地千奇百怪,有的位于水潭底,有的位于险峻的山峰,有的则是在土里或云上;
  抬头一看,姬夜李的花朵因为下雨而盛开。甜蜜的花香包覆了留伊的全身,窜入他的鼻腔,刹那间注满他的体内。
  「希穆,你在对不对?」
  他用力敲打树干。
  「是我!我是留伊!我有话想跟你谈谈,快点出来嘛!」
  啪哒!
  姬夜李纯白的花朵掉落在他的肩上,散发出甜美的花香。四周的风景顿时扭曲,留伊不禁闭上眼睛。
  「有事吗?」
  这是姐姐的声音。
  留伊睁开眼睛。
  眼前是洋溢着淡淡光芒的白色房间。有几层薄布围着房间,应该是纱吧?薄布都是白色,却有着不同的色泽。类似姬夜李花瓣的浅白色、带点微黄的白色、掺着浅蜜桃色的白色、带点紫色的白色、有的则是闪耀着光泽……希穆恰卡把长发放下来,用白布包裹着全身,腰间系着编有精致图案的细带子。
  她好美。
  美得令人睁不开眼。
  留伊眯起眼睛,忘了说话,只是凝视着姐姐。
  「这里是附宫,其实你不可以来这里。」
  希穆恰卡偏过头去,把身边的布扔给留伊。
  「你全身湿透了,会弄脏附宫。你怎么会这么狼狈?掉到河里去了吗?」
  什么?
  就是这场雨让我如此狼狈,难道你没想到吗?希穆!
  留伊觉得很不对劲。
  「真拿你没辙。不可以告诉妈喔,要是她知道你进了附宫,你又会挨骂的。」
  「我知道。」
  留伊噘起嘴。
  「我也不是自愿要来啊,我对附宫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还好意思说呢。你明明就是来偷看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吧?嗯,没错,肯定是这样。」
  「无聊透顶!与其偷看这里,不如去偷看光狐的巢穴还比较好玩!」
  「是这样吗?打从一出生,你就对每一项事物充满兴趣,这么大了还是本性不改。」
  「希穆你也差不多,天生就爱管教别人,你也是本性不改啊!」
  留伊口出恶言,但同时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胸口那股闷气稍稍舒缓了一点,
  好久没像这样毫不顾忌地吵架了,仿佛回到了从前。
  打从懂事开始,留伊就会像这样和希穆恰卡拌嘴。虽然有时会说得太过火,弄哭对方或是被对方的话激怒,但留伊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就只有希穆恰卡一个人。
  科塔尔和勇芬是留伊的死党,跟他们在一起也会聊很多事情。留伊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谎过,一次也没有。但是身为箜的不安、对于时光流逝的焦虑、悲伤与心痛……这些烦恼他都不敢侃侃而谈,他觉得很羞耻。
  但是,面对希穆恰卡就不需要掩饰。
  无论是懦弱、脆弱,还是丑陋,留伊可以毫不保留地展现自己。
  即使希穆恰卡升格为神,他们依旧是姐弟,这是不会改变的。一想到这里,留伊就好高兴。但是……
  他板起了脸。
  现在不应该感到高兴,也没空在这里嘻嘻哈哈。
  「希穆。」
  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坐在长椅上用手指梳着头发的姐姐。
  「干嘛呀?你的表情好恐怖喔。」
  「为什么要继续下雨?差不多该让雨停了吧?大家都在伤脑筋,非常困扰。」
  「呃?」
  希穆恰卡的目光直视着留伊。她的嘴微微张开,满脸疑惑的表情。
  「留伊,你是不是在作梦啊?雨早就停了。昨天和今天都是大晴天,现在应该是太阳神在掌管天空。」
  「在作梦的人是你吧?这五天来一直下雨耶!」
  留伊有点生气。他认为姐姐撒了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谎,企图掩饰某件事。没想到,希穆恰卡的脸色变了,变得比身上的布还要苍白,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她在围着布的房间里踉跄地走,屈身朝盛满水的盘子里看,盘子里映着外面的风景。
  希穆恰卡小声地尖叫,紧接着脚步一个不稳,留伊赶紧从后面扶住她。
  「希穆,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啊啊,留伊!我该怎么办?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希穆,你先冷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把原因告诉我吧,希穆。」
  「我、我……」
  希穆恰卡的手紧抓着留伊,手指不停发抖,仿佛得了疟疾似的。
  「留伊……我明明……已经让雨停了……」
  「什么?可是雨没有停过啊。」
  「我有让雨停啊!」
  希穆恰卡大叫。就像是受伤的小鸟般,发出哀伤的叫声。
  看到姐姐不只手指、而是全身都在发抖,留伊只是茫然自失地紧抱着她。他的嘴里好干,喉咙也好痛。
  「希穆……你的意思是……」
  「我的力量无法驾驭雨。我……我明明是神……雨却不听我的控制……」
  「不会吧?怎么可能!长久以来,你不是都在掌管雨吗……」
  「可是……我办不到了……」
  「为什么?」
  留伊闭上嘴。他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希穆……告诉我,希穆,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在工房……在科塔尔哥哥的工房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希穆恰卡抬起头,她瞪大的双眸深处闪着光芒,令人害怕。
  「希穆,你果然……」
  那一天,留伊所感受到的不祥预感,果然不是他太多心。
  留伊抓住姐姐纤瘦的肩膀,粗鲁地摇晃。他不知不觉就使出了过大的力气。
  「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希穆!」
  「留伊……」
  泪珠从乌黑的双眼滚下,滑过白皙的双颊,从下巴前端滴落。希穆恰卡把额头靠在留伊的胸口,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眼泪甚至滴在留伊的膝盖上。
  留伊禁不起姐姐哭泣。听到如此悲凄的哭声,他心如刀绞。
  「告诉我吧,希穆。无论是怎么一回事……我都愿意听你说。」
  他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一心只想成为姐姐的依靠。
  「留伊,我……我去见了莱西……」
  「莱西?……啊!科塔尔的工匠哥哥……」
  「没错,就是他。我……因为他做的发饰实在太美了,我就想亲眼看看本人……心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做出这么美的发饰……于是我……我就偷跑到他的工房。我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发现……莱西也没有察觉我来到工房。」
  「嗯……」
  神可以前往任何地方,也可以在任何地方现身,却不被任何人察觉。
  「他非常认真地制作要献给我的手环,真的……非常专心,他目不转睛地做,没有休息,也几乎没有进食……啊啊,留伊!我到底怎么了?看到莱西的侧脸,我觉得……我觉得心好痛啊!」
  希穆恰卡用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我觉得心好痛……眼泪不停地掉下来。我第一次这样子,这辈子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我想……你是爱上莱西了……没错吧?」
  希穆恰卡点点头。
  「是的,你说对了。我爱上了莱西。」
  她的声音很严肃。和刚才啜泣的声音截然不同,力道十足。
  「我爱上他了,留伊。」
  「那莱西呢?你有没有跟他说话,互相表明心意呢?」
  希穆恰卡摇摇头,黑发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的说话声、表情、身体都显得很无力。
  「莱西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没发觉我就站在他的身边。」
  「……我想也是。」
  人看不见神。除非神自愿展现自己的模样,否则人类绝对看不见神。
  「也就是说,希穆你爱上了一个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眼神也没有交流过的人类……」
  留伊简直不敢相信。
  难道恋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种事用道理说不清。」
  希穆恰卡叹了一口气。她的叹息比叶还要深、还要长。
  「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我忘不了他投入的眼神、紧闭的双唇,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久久无法抹去。还有啊,我告诉你,我还感受到他的思绪喔。他为我打造金手环和耳环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我就是知道。留伊,我从来没有遇过有谁像他这样专情地想着我。」
  「我懂了,莱西也爱上了希穆。」
  「咦?可是莱西对我应该一无所知呀。」
  「你还记得吗?希穆刚当上掌管雨云的神的时候,村人有前来祝贺。」
  「我记得,因为要决定举办庆典的日子。」
  「那时候,希穆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看到了……不对……说不定你还是箜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你了。嗯,无论如何,莱西爱上了你,于是竭尽所能打造出最棒的礼物要献给你,否则他绝对不会那样鞠躬尽瘁地工作。」
  「啊啊,我跟他一样坠入了爱河,满脑子想的都是莱西。」
  「所以雨才会下不停啊……」
  「是的。莱西占满了我的心,所以,所以啊,我的心力没办法分给雨。唉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再这样下去,我、我简直……不配当神。」
  「现在还来得及,希穆。快让雨停,命令雨不要再下了。」
  「可是、可是啊,我这么懦弱,雨会听得见我的话吗?我的心好乱、摇摆不定,我真的办得到吗?」
  「当然可以啊!」
  留伊用力握紧希穆恰卡的手。
  「更何况,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复杂。爱上人类的神不是很多吗?」
  希穆恰卡眨了眨眼。脸颊上还留有明显的泪痕,但她已经停止了哭泣。
  「我们老爸就是最好的例子啊!你知道他跟几个人类女孩谈过恋爱,最后才娶妻吗?据我所知至少有二、三十人吧。不过啊,老爸的情况应该不算恋爱,只是喜好女色罢了,」
  「哇!留伊,你又说这种话了!」
  希穆恰卡的语气没有责怪,反而比刚才还要轻松、柔和。
  「难道不是吗?紫桃女神原本也是村里补鼎匠的女儿啊。老爸对她一见钟情,才把她升格为神并且娶她为妻。大神都这么做了,女儿希穆恰卡就算爱上人类也没有什么不对,错不了的!」
  「我不需要那么多丈夫,我只要莱西一个人就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是我们老爸特别好色。放心吧,你一定会幸福的,不需要这么苦恼。」
  「留伊。」
  希穆恰卡伸手轻抚留伊的脸颊。
  「你真是一个贴心的好弟弟。」
  「你现在才发现吗?」
  「是啊,我以为你只是一个臭小鬼。」
  「笨蛋!希穆,你太见外了。这么烦恼的话,你应该早点说出来才对。」
  「真的,你说得很对。多亏了留伊,我的心情轻松多了。」
  「那么,希穆。」
  「嗯,这次一定没问题。」
  希穆恰卡站了起来,阖上双眼,两手往前伸去。

  雨啊,请聆听司雨之神的声音。
  勿再继续降下大地。
  立刻回归天,回归地吧。
  直到我再度呼唤你们为止,
  雨啊,
  安静地沉睡吧。
  听命于掌管你们的神吧。

  留伊盯着水盘里的水。
  他看见了光芒。
  那是太阳光。森林、河面、屋顶、石板路,还有姬夜李的花,都闪着水润的光芒。
  「雨停了,希穆。」
  「是啊。」
  希穆恰卡露出了微笑,非常美丽的笑容。
  「留伊让我变得冷静多了。总之,在庆典到来之前,我会好好执行神的职务。结束之后,我再正式去和莱西见面。」
  「就是这样,你根本不用担忧。如果你们互相喜欢,你们就一起快乐地生活,事情很单纯啊。」
  希穆恰卡又露出了可爱的笑容,两颊染上了一抹朱红。
  真的是这样吗?
  留伊用微笑回应,内心却闪过不好的预感。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听说命运之神反复无常,个性残酷。
  祂会衷心祝福神与人类的恋情吗?
  留伊将拳头按在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庆典当天。
  希穆恰卡戴上莱西打造的发饰,金色的衣裳上绑着母亲叶亲手织的腰带,
  崇高的模样和她司雨之神的地位十分相称。
  希穆恰卡现身时,出席的众神与人类都响起了欢声。
  大神葛利库路米堤并不会参加新神的庆典。但是神和人都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女儿打扮得如此娇艳,想必祂一定会很满意。
  庆典的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
  希穆恰卡对葛利库路米堤献上谢词。歌神米莫路路用了亮的歌声祝贺新神的诞生,同时也祈祷人间的平安。谷物之神、森林之神、果实之神也向掌管雨云的希穆恰卡献上祝贺之意。紧接着山神、河神、湖神也纷纷向前……
  「留伊。」
  叶对留伊说。
  「你今天好安分,我放心了。」
  「什么意思?」
  「照你平常的表现,我很担心你会在庆典途中张大嘴巴打呵欠呢。」
  留伊不发一语地耸耸肩。
  他的心中藏着不安,甚至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根本没闲情逸致打呵欠。
  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他杞人忧天。
  没错,是妈的爱操心传染给我了,希穆表现得落落大方,非常美丽,根本不需要担心。留伊,打起精神来,振作一点啊!
  仪式庄严地进行着。
  人类为新神献上崇敬的歌曲和舞蹈。
  「新神希穆恰卡女神,我们会尊敬祢、崇拜祢、和祢共同生活下去。为了证明我们的诚意,我们要奉献最棒的供品给祢。」
  长老用力道十足的低沉声音说道。
  有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向前,长老的嗓门扯得更开了。
  「就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工匠莱西!」
  留伊不禁屏住了呼吸。
  太古怪了。
  他第一次见到莱西的长相,随即浮现这样的念头。
  脸颊消瘦、嘴唇干裂、面无血色。瘦削的脸庞使得高挺的鼻梁特别突出,简直就像没有成功变身为人的老鹰。
  他的脚步蹒跚。
  他关在工房里将近一个月,不睡觉、不进食、不喝水,专心致志地制作要献给女神的礼物,直到今天早上才终于完成。这是留伊听到的传言。
  「希穆恰卡……女神。」
  莱西用嘶哑的声音呼唤希穆恰卡,双眼也直视着她。
  「这是我做的……为了献给祢……只为了祢而做。请祢……请祢务必收下。」
  银色的案上铺着红色绸缎,上面摆放着金手环和耳环。两样饰品上都刻有盛开的花朵和长发飘扬的少女侧脸。手环上的少女面露微笑,耳环上的其中一个少女闭着眼睛,另一个少女则是仰望天空唱着歌。每一个少女都是希穆恰卡的模样。
  「哇啊……天哪……真是太美了!」
  希穆恰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莱西……谢谢你。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饰品。」
  「希穆恰卡女神,这是……小的献给祢的心意。」
  「我明白,莱西。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莱西和希穆恰卡相互注视。莱西露出了满足且无比幸福的笑容。
  喀当!
  银案从他的手中滑落。
  莱西慢慢地倒下。
  希穆恰卡惊声惨叫,人们则是引起一阵骚动。
  「肃静!肃静!请各位安静下来!」
  有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缓缓地从众神之间现身。
  刹那间,现场的所有人都僵住了。
  那是死神古多密亚诺。
  他有着充满活力的美少年外貌,掌管的却是死亡与叹息。
  「这个人——莱西的灵魂,现在已经交到我的手上。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成为我的世界的人了。」
  「哥!」
  科塔尔飞奔到莱西的身边,他的父母也靠在莱西身上。莱西闭着眼睛,不发一语。
  「哥!哥!快睁开眼睛啊,哥!」
  「啊啊啊!莱西!莱西!我的儿子啊……」
  「我深表遗憾。」
  古多密亚诺用平静又冰冷的声音,对哭倒在地的三个人说道。
  「他的生命已尽,他太操劳了。」
  「把他的命还来!」
  希穆恰卡大叫。
  「把莱西的命还给我,让他活过来!」
  「办不到。我掌管的只有死亡和叹息,无法给予他生命。」
  黑色的斗篷飘荡。然后,古多密亚诺便消失了。
  「啊、啊啊……都是为了我!都是我害的!」
  希穆恰卡跪在地上,双手捧起莱西的脸颊。
  「都是因为我,你才会……」
  雨开始猛然地下,雨势宛如瀑布。人们四处逃窜,转眼间众神也跟着消失无踪。
  这是一场足以震动地面的豪雨。
  「希穆!希穆!够了,快让雨停啊!」
  留伊从希穆恰卡的后面抱住她的肩膀,大声地喊叫。
  「父亲哪!大神葛利库路米堤,请祢聆听我的心愿!」
  希穆恰卡呐喊道。
  「我的心乱了,无法控制雨势。假如这个人无法死而复生,至少让我跟他在一起。我不当神无所谓,请让我陪在他身边!」
  「希穆,不要说了!」
  「父亲,求求您!」
  雨忽然停了。
  不久后,耀眼的光芒洒满了整个世界,
  「希穆……」
  希穆恰卡不见了,莱西也消失了。
  「希穆,这是……这是……」
  地面上盛开着两朵花。一朵是有着五片漆黑花瓣的花,另一朵稍微大一点,是钟形的纯白花朵。
  两朵花紧紧依偎在一起。
  留伊注视着这两朵花,久久无法移开目光。滑下脸颊的水滴是雨还是泪,他也分不清了。
  希穆……

  后来,人们把这两朵花称为「希穆之花」,作为新娘的发饰。据说戴上「希穆之花」的新娘,会得到希穆恰卡的保佑,过着幸福的日子。只不过……
  婚礼当天一定会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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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古多密亚诺与土蛙的故事

  ※

  古多密亚诺的眼睛是熟透的葡萄色,遗传自掌管夜与寂静的母神。
  非蓝也非紫,更不是黑色,是三色混在一起;因为受光角度不同,有时看起来是蓝紫色,有时是乌黑,有时则是群青色,偶尔还会闪烁着无法形容的色调。
  大家都赞美他的眼睛宛如稀有的宝石。
  但也有人十分畏惧。
  「万一遇见了古多密亚诺神,绝对不可以直视祂的眼睛喔。你们会遭到俘虏,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
  有女儿的母亲们,等到女儿懂事后都会再三叮咛。
  避免女儿被美貌的神迷惑。
  也避免她们的心被古多密亚诺夺走,成为古多密亚诺掌管的死亡之国的住民。
  她们会苦口婆心,再三地嘱咐女儿。
  「万一遇见了古多密亚诺神,绝对不可以直视它的眼睛喔。」
  有个女孩这么问。
  「可是妈,要怎么做才能避免看见古多密亚诺神呢?闭上自己的眼睛吗?」
  「你要祈祷。」
  母亲回答道。
  「你要跪下,低下头,全心地祈祷。这么做不但看不见他的眼睛,连祂的模样你也看不到。」
  「要祈祷什么?」
  「祈祷自己的将来,祈求自己明天就能得到幸福。期望明天就能延长寿命,死神不会带走对明天有所期望的人。」
  女儿点点头,但点头之后又有点疑惑。
  「可是妈……」
  「什么事?」
  「死神非常非常美丽对不对?我听说弛比朝霞之神和花神还要漂亮。」
  母亲挑了挑眉,用非常锐利的眼神看着女儿。
  「那又怎么样?」
  「难得遇上那么美丽的神,竟然要我闭上眼睛,我觉得有点可惜呢。」
  女儿话还没说完,母亲就赏了她一个耳光。肌肉拍击的钝音响起,打得女儿脚步不稳。
  「你这个混帐丫头!」
  母亲高声大叫。仿佛被这尖叫声弹开似的,女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分不清楚吗?刚才的话,你要是敢再说一次,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看到母亲如此愤怒,女儿害怕得全身发抖,连忙用双手掩住嘴巴,深怕自己的嘴真的被缝起来。
  「食虫草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所有被美丽花朵吸引过去的昆虫,都会被它吃掉。你也想沦落到这种下场吗?」
  把神和食虫草混为一谈这样好吗?女儿虽然这么想,却只敢摆在心里不敢说出口。
  相较于把昆虫当成食物的草,母亲更厌恶掌管死亡与叹息的神。
  「对不起。」
  女儿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安抚激动的母亲。
  就是乖乖地道歉。
  「是我太笨,我再也不会说那种话了。假如我遇见古多密亚诺神,我会立刻跪下祈祷。我一定会拼命祈祷,祈求大神保佑我明天就能得到幸福,」
  「朱音。」
  母亲呼唤女儿的名字,并搂住女儿的身体,紧抱着女儿哭泣。
  这份温暖,这身柔软,都是活着的证明。她不想失去这个证明。
  朱音,希望你不要早我一步被古多密亚诺神抓到,千万不要比我先走一步。孩子必须替父母送终,绝对、绝对不可以白发人送黑发人。求求你,我可爱的女儿,请你务必谅解我。
  「妈。」
  朱音在母亲怀中扭动身体。
  她想起了姐姐的模样。
  姐姐天生就体弱多病,只活到十五岁就离开人世。苍白无血色的脸蛋埋在花朵中,她的脸比白色百合还要白。
  花朵和悲咽与祈祷的声音,淹没了棺木中的遗容。姐姐葬礼那天,朱音才刚满三岁。遗忘的记忆又苏醒了。
  我差点忘了,妈已经被古多密亚诺神夺走了一个女儿,而我就快要成长到姐姐死去那个年纪了。
  朱音抬起头,这次她很严肃地说道。
  「妈你放心,我一定会遵守约定,不要再哭了。」
  「朱音。」
  女儿亲吻了母亲被泪水濡湿的脸颊。
  母亲终于破涕为笑。

  「真是伤脑筋。」
  古多密亚诺脱下斗篷,丢到躺椅上。
  「人类为什么那么愚蠢呢?」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想到——
  「因为很愚蠢,才会当人啊。」
  立刻有人用充满揶揄的口气,回应他的自言自语。古多密亚诺一听见说话声,随即将目光投向黑暗房间的一角。有个身穿拖地的长上衣、系着织法粗糙的细腰带的男子坐在那里。男子的肤色、上衣和腰带都是褐色,很容易和黑暗混淆在一起。
  「是菲啊。」
  「是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或许我从千年前就在这里了,也可能是你进来时我才出现。」
  「不要闹了!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进入我的附宫?」
  「允许?喂喂,你真是见外啊。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没必要客气吧?更何况,你跟我都是大家讨厌的对象。就算我们走得很近,也没有人会责怪我们。哈哈!」
  男子站了起来。
  他的个子非常高大。
  灰色的长发绑成一束,垂在他的背后。全身的皮肤都是褐色,上面有无数的「疣」。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都是深灰色,眼睛很细,眼神十分锐利,也令人有狡猾、深谋远虑的感觉。
  他是掌管所有沼泽和沼泽生物的神——菲摩特。但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没有人用名字称呼他。
  土蛙。
  大家都这么叫他。
  那是一种背部呈现黑褐色的疣蛙。会这么叫他,并不是菲摩特长得像土蛙,而是他的附宫位于湖沼地带的泥沙中,再加上他本性爱挖苦人,又散发着阴郁的氛围……因为上游各种理由,不知不觉大家就称呼他为土蛙了。只有古多密亚诺从小到大都用昵称叫他。
  菲——古多密亚诺都这么叫他。
  「大家都讨厌我们是吗?」
  「难道不是吗?应该没有人会开心地欢迎我们吧。」
  「坦白说我也没有希望谁来欢迎我就是了。」
  古多密亚诺在长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菲摩特指了指柜子上的酒瓶。
  「要不要来杯酒?可惜没什么好酒可以招待。」
  「菲,这里是我的住所,柜子上的酒都是我的酒。」
  「我知道啊。不过啊,我住所里的藏酒比这里好多了。」
  菲摩特在酒杯里注入红草酒,递给古多密亚诺,接着也在自己的酒杯里倒人满满的酒。
  「死神大人,敬死亡与无底沼泽,干杯!」
  宛如血一般红的酒,在水晶凿成的酒杯里晃荡。红草酒甘醇的香味随即飘散开来。
  「好死甜的酒,这是小孩子喝的吧。」
  菲摩特用手背抹了嘴。然后他倒了第二杯酒,也像第一杯一样那么满。
  古多密亚诺俊秀的脸庞神情一变。
  「嫌弃的话就不要喝。擅自闯入我的附宫、擅自喝我的酒,还擅自抱怨。你真是一个讨厌鬼,受不了。」
  「比起我,人类讨厌你胜过我几百倍呢!其他的神虽然很称赞你,实际上却很怕你。人类遇见你就会对你磕头,不是因为尊敬你,而是害怕得不敢看你的眼睛。他们深信只要跟你对上眼,就会被你夺走性命。」
  古多密亚诺喝干红草酒,放下酒杯后站了起来。
  「太愚蠢了,这种说法真的太愚蠢了——他们并不是遇见我才丢掉性命,我只是按照预定把死亡讯息传达给他们,并且现身回收灵魂。要恨要怕不应该针对我,应该去找命运之神算帐。偏偏人类把我形容成会带来死亡、散播灾害似的,真是胡说八道!」
  「你心有不满吗?」
  「嗯?」
  「我是说人类怕你、讨厌你,你觉得心有不满吗?感到痛苦吗?」
  古多密亚诺朝儿时玩伴的肉疣脸瞥了一眼。
  「我确实很不满,但我并不觉得痛苦。」
  「你不希望像果实之神或太阳神那样,受到人类爱戴吗?」
  「一点也不想。受人类爱戴并没有任何好处,这不是我的期望。我只是对于人类不愿意面对事实而心有不满,觉得很火大而已,他们畏惧、忌讳死亡,却不想想假如这世上少了死亡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古多密亚诺四处走动,蜥蜴皮做的长靴敲出清脆的脚步声。菲摩特用眼神追着他走动的模样。
  「死是安息,是至上的平安。如果没有死亡,人类就必须忍受无比的痛苦。他们死不了,只会越来越老,难道他们从来没想过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吗?」
  「你的意思是,死是一种救赎?」
  「那当然。绝望、恐怖、苦痛、懊恼……死可以让人类从这些恼人的事物中得到解脱。」
  「原来如此。」
  「他们不试着理解,反而一股脑地厌恶、恐惧。和永远活下去的恶业之苦相比,死亡才是救赎啊。没有考虑到这些的人类,真的是愚蠢到极点,受不了!为什么他们要像双眼被遮住的马匹一样害怕呢?」
  「因为死也意味着破坏啊。」
  古多密亚诺停下脚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大口喝着第三杯酒的菲摩特。
  「破坏?」
  「少装蒜了,古多。你明明就知道我的意思。死确实是安息,同时也是救赎,但它也是一种破坏。大多数的死亡都会破坏遗族的心情和生活,我说得没错吧?忽然失去女儿的母亲的心境、失去恋人的女孩的心境、丧失一家支柱后家人的生活、将来的梦想、明天的希望……死会将这一切破坏殆尽,所以他们才会感到害怕吧?更何况,司死之神竟然比光之神还要美貌,恐惧更会加倍啊,令人心动的美丽却和死亡的召唤表里一体,光用想像的就让人寒毛直竖啊!」
  菲摩特说到这里,又灌了第四杯酒,
  「不愧是酒女神的儿子,酒量好到像无底洞。」
  明知道菲摩特最讨厌聊到母亲的话题,古多密亚诺却刻意拿出来说嘴。
  不出所料,菲摩特的眼神变得很愤怒。
  「跟我母亲无关。」
  「是吗?」
  「再说,我生来就没有母亲。」
  他的措辞显得忿忿不平。
  菲摩特的母亲是酒与丰穰之神,有十四个孩子;菲摩特是她的第十三个孩子,出生后就立刻被抛弃了。
  他一出生就有灰色的头发、土黄色的皮肤,全身长满相同颜色的体毛,像是一只毛色稀有的猴子。体毛脱落之后,脸上留下了「疣」,皮肤变成更深的褐色,令人联想到泥泞。
  「好丑啊!」
  酒与丰穰女神皱起眉头。
  「我生过那么多孩子,第一次生出这么丑陋的孩子。我觉得好恶心哪。」
  她竟然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扔在沼泽边的水草草丛里。
  草丛里的蛙群慌忙地跃入水中。
  「哎呀……比起我,这孩子长得更像你们呢。真的好像喔。」
  女神歇斯底里地大笑,对着只把脸探出水面的蛙群下令。
  「这孩子就给你们扶养吧。」
  蛙群七嘴八舌地鸣叫。有的蛙甚至过于惊吓,露出肚皮还浮出水面。
  「女神大人……」
  长老地位的蛙战战兢兢地问道。
  「女神大人要我们扶养祢的孩子长大吗?」
  「没错,你们要好好地呵护他长大。日后我会安排他成为沼泽之神,我会请求大神让他成为掌管所有沼泽和沼泽生物的神。」
  蛙群响起了欢呼声。
  「就这么办……等你们把他养育成人,这片沼泽就会蓄满永恒之水。无论太阳如何照射,水都不会干涸。」
  更巨大的欢声传遍了沼泽。
  不需要担心沼泽的水干掉。
  可以放心产卵。
  换句话说就是保障了我们子孙繁荣啊。
  咽咽、呱呱、咯咯咯咯咯。
  咽咽、呱呱、咯咯咯咯咯。
  「女神大人。」
  长老蛙在水中磕头。
  「我明白了。我们会全心全意养育这个孩子,请祢放心。」
  「拜托你们了。」
  「名字怎么办呢?祢决定替他取什么名字?」
  「名字……这孩子的名字,我想想……」
  女神歪着头,稍微缩起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
  长老蛙鼓起鸣囊。
  「啥?祢问我的名字?小的叫菲摩特……」
  「菲摩特啊。那你就把这个名字让给这孩子,自己再取一个新名字吧。」
  话一说完,酒与丰穰女神便转身背对蛙群和自己的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没有抱过自己的儿子。
  就这样,菲摩特从蛙那里得到了名字,被蛙群扶养长大,最后成了司沼之神。
  菲摩特的沼泽是这一带最宽阔的沼泽,栖息着各式各样的生物。但是到了夜晚,这里会化为「死亡沼泽」。在昏暗的夜晚,无论是力大无比的年轻人还是游泳高手,若是失足跌落沼泽,都会被充沛的水量和沼泽底部繁殖的水藻困住,无法活着爬上岸边。水藻会缠住他们的脚,冰冷的水会让他们身体麻痹、呼吸困难,最后沉入水中。
  沼泽与死亡近在咫尺,有着密切的关系。
  因此,菲摩特和古多密亚诺才会从小就在一起。
  「上次收成庆典的时候,我见到了丰穰女神。她还是老样子,非常开朗快乐。」
  「那又怎么样?」
  菲摩特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你是不是想惹我生气?古多。」
  「我绝对没有惹你生气的意思,一丁点也没有。我只是想逗你玩。」
  「你说什么?」
  「每次聊到母亲,你就会心神不定,会变得很情绪化,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发脾气。我觉得你这样子很有趣,真的很好玩。不过啊,你都几岁了?你已经成为了不起的神,你要介意母亲的事到几岁——」
  水晶酒杯飞了过来。
  撞上墙壁,碎了一地。
  「喂喂,我刚才说过了。这里的酒和酒杯都是我的东西,你不但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拿来用,甚至擅自破坏东西,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少罗唆!」
  菲摩特狠狠地瞪着貌美的玩伴,咬紧了牙齿。他一兴奋脸颊就会泛红,仿佛整脸都发烫了。菲摩特表情扭曲,掉头就走。
  「怎么?你要回去了。」
  古多密亚诺对着愤怒的背影说话,可想而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默的背影晃动着,随即呼的一声消失了。
  「易怒的家伙。」
  古多密亚诺在长椅上坐下,浅笑了一声。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一出生就遭到抛弃的孩子,是否会一辈子渴求母爱?菲摩特是神,会长生不死。除非大神亲自让他消失,或是让他变身为别的东西,否则他永远不会死。
  不会老去,也不会凋零。
  菲摩特永生永世都会渴求、拘泥于母亲,却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母爱。
  果然没错,死是安息,也是救赎。
  假如真是如此,那么神永远得不到安息与救赎。难道不是吗?唉唉……我在想什么无聊透顶的事啊,太可笑了……可是,也许,箜和人类比神还要幸福……说不定真是这样。
  「嗯?」
  古多密亚诺挺起身子。
  他发现房间角落放着一个木桶。
  这是什么?
  他朝桶子里看去,有几条红花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如同它的名字,这是一种有青、白、红三个颜色,像花朵般鲜艳,被当作观赏用的珍贵鱼类,但其实它吃起来也相当美味。根据鱼的身体颜色不同,尝起来的味道也不一样。青色尝起来口感清爽,白色稍微油腻,红色则是鲜美到几乎让舌尖融化。剥下鱼肉用桂琴叶包起来蒸着吃,据说可以治百病。这也是古多密亚诺非常喜爱的食物,虽然他不需要考虑疗效,但他喜爱鱼肉化在舌尖,留下鲜甜的口感。听说这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用自己的指甲创造出来的鱼,难怪会这么好吃,令人赞叹不已。
  不过,红色花鱼非常稀有,人类当中除非是富翁或贵族,才有机会吃到这种鱼。
  菲摩特的沼泽是花鱼的栖息地。
  「原来……他特地送鱼来给我啊。」
  古多密亚诺最近都没看到菲摩特。流行病在人类世界蔓延,死了很多人,死者接二连三地出现。早上是从事铁匠的老人和他的妻子,傍晚又必须去接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古多密亚诺非常忙碌,累得像狗似的。
  菲摩特或许是体谅古多密亚诺的辛苦,才会特地带花鱼来给他。也或许菲摩特很久没和古多密亚诺见面,想找他一面吃桂琴叶蒸鱼、一面闲话家常吧。
  不管怎样,菲摩特这么做都是出自对古多密亚诺的关心。
  而古多密亚诺却开了菲摩特的玩笑。
  他又不自觉地叹了气。
  木桶中的红色花鱼弹起,水滴四散,飘散出沼泽的味道。

  菲摩特坐在沼泽底。
  这里是沼泽最深的地方。
  四周有茂密的黑藻,随着菲摩特的动作飘来晃去。眼前有白色花鱼游过去,头顶远处的水面则是荡漾着圆形的光环。
  太阳神今天的心情大概特别好,阳光甚至穿透了总是呈现混浊的茶色沼泽水。但就算是盛夏,阳光也无法射进菲摩特所在的沼泽底部。阳光会让黑藻枯萎,月光则会使黑藻成长。只有淡淡的蓝色月光会降至沼泽底部,成为黑藻成长的能量。
  太阳西下后,没有人会接近沼泽;但是白天会有很多人前来捕鱼。
  尤其是捕花鱼。
  美味的花鱼若拿去市场卖,价格可以高出其他鱼类百倍,若是红色则有千倍、甚至是两千倍的价值。还有「卖两条红花鱼就能盖一间宝物仓库」的说法。
  村里的男人争先恐后地把渔网投入沼泽。但是花鱼的主食是黑藻,平常都栖息在黑藻丛生的沼泽底,只有月亮高挂的夜晚才会浮上水面……这是它们的习性。
  就算真的用渔网抓到花鱼,要捞起来也是非常困难。即便是有能耐潜到昏暗沼泽底部的人,即便是有月亮的夜晚,也没有人敢在黑暗与死亡主宰的时刻接近沼泽。没有人愿意用性命换取花鱼。
  总而言之,花鱼是受到沼泽保护的珍贵鱼类。所以它才会价值连城。
  有一条红花鱼游离鱼群,轻啄着黑藻。
  「喂,大家都拼命想抓到你,人类把你视为珍宝呢。」
  菲摩特说道。
  「人类的喧闹跟我无关。」
  鱼如此回答。
  「成为人类的珍宝没有任何益处,反而是一场灾难。万一被抓到了,我就会被切去鱼鳍、剖开腹部、刮除鱼鳞。我的愿望不大,就是安稳地过完一生。」
  「原来如此。话说,为什么大神要赐给你鲜艳的体色、极致的美味,还有惊人的药效呢?」
  「一时兴起吧?听说大神剪下指甲撒在沼泽里,然后我们就诞生了。因为是自己的指甲生出来的,所以给了特别待遇吧?」
  菲摩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红花鱼挺聪明的。
  红花鱼美丽的鱼鳍摆动着。
  「再说……我只是一条鱼,连祢这个神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确实如此。」
  黑藻晃动。
  红花鱼离开了。
  光线渐渐变弱。
  菲摩特打起了瞌睡。
  远处传来了蛙鸣声。自从他遭到母亲抛弃那一刻起,蛙鸣就是他从小听到大的催眠曲。
  好丑啊!
  当时他还是婴儿,却对母亲这句话记忆鲜明。他甚至还记得遭到丢弃的疼痛,还有水草的铁锈味。
  他实在无法忘怀。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遗忘。
  他继续打着瞌睡。
  沼泽水好温暖,好柔软。
  仿佛睡在某个人的怀抱里。
  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不知不觉就睡熟了。
  仿佛有人搂住他似的,他在沼泽里陷入酣睡……
  忽然,他听见了水声。蛙群发出了警戒的叫声。
  菲摩特睁开眼睛。
  已经入夜了。
  今晚是半月,虽然不像满月的夜晚那么明亮,头顶的水面还是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辉。
  「晚上了啊……」
  话说,刚才的水声是怎么回事?那不是蛙跃入水里或是鱼儿弹跳的声音,应该是船橹划过水面的声音……
  他定睛一看,望见了船底,是一艘玩具般的小船。天色早就暗了,从月亮的位置判断,现在应该是深夜了。
  「这么晚了还来划船。」
  啪沙!水声再度传来,渔网拍打在水面上。
  「有人……在捕鱼?」
  为了抓红花鱼,村人大半夜跑来撒网吗?
  如果真是如此——
  「太愚蠢了。」
  菲摩特内心想的事情,在他背后化为声音。他回头一看—其实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谁在他身后。
  「古多密亚诺,你来了啊。」
  一袭黑衣的死神,双手抱胸,靠在岩石上轻轻点头。
  「我来这里好一阵子了。」
  「你来接船上的人?」
  「对……夜晚的沼泽是死与黑暗主宰的世界,既然人类闯进来了,我也只好现身了。」
  「说的也是……」
  啪沙!又是撒渔网的声音。
  那个人企图捕抓红花鱼吗?人类真是愚蠢,因为私欲而失去了性命……不过,看样子……
  「该走了。菲,摇晃那艘船,把船上的人拉进沼泽。」
  「好……慢着,古多,你等一下。」
  「怎么了?」
  「我有点介意,撒网的方式太笨手笨脚了。」
  渔网只展开不到半张,马上就沉入水里,简直不像习惯捕鱼的人在撒网。大半夜跑来沼泽撒网捕鱼,需要相当大的决心与熟练的技巧。问题在于明白沼泽有多可怕的渔夫,绝对不会不顾后果地跑来捕鱼。那艘船到底是……
  菲摩特踢了沼泽底的泥,安静地浮上水面。
  月色中,一艘小船漂浮在水面上。
  菲摩特看向手抓渔网、站在船上的人影,不禁屏住了呼吸。

  ※

  小船上伫立着一名少女。半月的月光照在少女身上,她的头发、脸庞、纤瘦的身体,都发出了蓝色的光芒。
  少女将撒出去的渔网收回来,叹了一口长气。
  渔网中连一条小鱼也没有。这是当然的,在摇晃的小船上撒网需要老练的经验和力气,这两项少女都没有。渔网没有张开,只是无力地拍在水面上。无论她重复几十次、几百次,也都是徒劳无功。她的渔网只会勾到被扯断的黑藻,或者是……死掉的蛙。
  真是一个傻女孩。连渔网都不会用,却贸然趁着深夜到沼泽划船……简直就是找死。
  「这是定数。」
  古多密亚诺说道。不知何时,他早已来到菲摩特的身边,脸上还挂着嘲讽的笑容。
  「是定数啊……」
  「没错。那女孩的愚蠢、小船的摇晃、沼泽水的冰冷,都是既定的命运。这是命运之神赐给她的定数。」
  「或许吧,不过……」
  「不过?」
  「她看起来并没有想像中的愚蠢……」
  冲着红花鱼来到沼泽的人类,每个人都长得很愚笨,有着利欲薰心的凶相。眼泛血丝、嘴唇歪斜。而这些人多数都会带着欲望沉到沼泽底,并把性命献给古多密亚诺。
  但是这几年来却很少出现这么笨的人类。这是理所当然的,有性命才会有欲望,活菩的人才能享受金钱和名誉。
  这是人世的道理。
  人活着必须明白、遵从人世间的道理。唯有破坏常规的傻瓜才会来到沼泽。
  但是,这女孩的眼睛呢?
  虽然因为悲伤而暗沉,却没有血丝。
  那么,她的嘴呢?
  她的双唇颤抖,几乎要哭出来,却没有歪斜。
  「我怎么看都觉得她的行为就是愚蠢到不行啊!喂,菲,你怎么了?到底在介意什么?」
  连菲摩特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到底在介意什么。
  古多密亚诺说得没错。人何时出生、何时恋爱、何时病倒、何时死亡,都是定数。又或者,人何时会杀人、何时入狱、何时救人、何时被当成伟人赞扬、何时笑、何时叹息、何时因喜悦而手舞足蹈、何时被哀伤击垮……一切的一切,都掌控在命运之神荷莎手中。
  荷莎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的第一个女儿,大神非常溺爱她,于是赐给她主宰人类的能力……不,不只是人,她的能力甚至能够主宰箜与众神。
  无法忤逆。
  也无法抵抗。
  无论菲摩特再怎么介意,也绝对无法颠覆荷莎的决定。
  可是……可是……菲摩特咬紧嘴唇。
  可是,少女实在太纤细也太瘦弱了。偏偏她的双眼里藏着坚定不摇的心意。
  菲摩特实在很介意。
  「古多,给我一点时间。」
  听到菲摩特这么说,古多密亚诺缩起下巴,一道光闪过他成熟葡萄色的双眼。
  「怎么回事?」
  「我想问问那个女孩。」
  「你要跟人类讲话?」
  「没错。」
  「你想问她为什么趁着月夜来你的沼泽撒网吗?」
  「对。」
  「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
  古多密亚诺的双眼再度闪过光芒。光一闪过,他的眼睛就会染上更美丽的颜色。就像第一道晨光洒在收获前的葡萄上,闪耀而且动人。
  酒与丰穰之神——我的母亲想要的,或许就是像古多这样俊美的儿子吧。假如我长得像古多这么美,或许就不会被扔在水草草丛里了。
  菲摩特不禁这么想。
  他摇摇头,朝旁边看去。古多密亚诺正凝视着他的侧脸,他感受到古多的视线。
  「好吧。」
  古多密亚诺淡淡地回答道。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等吧,反正也不急。坦白说,黎明前还有另一件工作要完成,我先去处理那件事,回头再来处理那个女孩。」
  「感谢你。」
  「但是,期限是黎明前,我可不会继续通融。」
  「……我知道了。」
  地面被黑暗涂抹成深色,这片昏暗令人有夜晚会持续到永远的错觉;然而太阳神已经醒来,作势待发准备要翱翔天际。夜晚即将退位,早晨就要来临,神的耳朵早已听见了这份喧嚣。
  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女孩的性命即将走到尽头。
  「菲。」
  「什么事?」
  「不要太介入人类的事,你是神,神和人不要太深交。」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古多密亚诺的脸上没有平常的冷笑,表情非常严肃。
  「用不着我提醒,我想你也知道……菲,人类非常可怕,比掌管死亡的我还要可怕好几倍。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人的情感也是无底洞。尊贵与卑贱、纯真与污秽、清高与丑陋,全都混在一起。他们敬畏神却又诅咒神,甚至企图利用神。棘手又复杂、摸不透心思,这就是人类。大神为什么创造出那种生物,甚至让他们蔓延整个世界呢……坦白说我实在无法理解。」
  菲摩特望着他的儿时玩伴,同时也是唯一好友的神只好一会儿,深深点头。
  「我明白,古多。我并不打算跟那女孩有太深入的交流,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女孩和被欲望冲昏头的大人不一样,我想问她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捕鱼,就这么简单。」
  或许掺杂了一些借口,但菲摩特确实说出了真心话,只不过他没有把心底的想法说出来。
  蓝色月光下的女孩,实在太虚幻太脆弱了,令人不自觉地想伸手保护她。菲摩特心动了。
  唯有这件事,他不能告诉古多密亚诺。
  古多密亚诺缓缓地眨了眼睛,接着——
  「那么,我黎明再来。」
  留下这句话后,他就消失了。

  菲摩特对沼泽的蛙群下命令。
  我命令你们把小船推回岸边。
  遵命,菲摩特神。
  绝对要慎重,不可以摇晃小船,让小船翻覆。
  谨遵所嘱。
  呱!呱!呱!
  咯咯咯咯咯!
  嘓嘓嘓、咯咯咯咯咯!
  沼泽里的蛙群众集到小船边。
  「呀啊!蛙、蛙群……」
  女孩扔下渔网,缩在船底。好几百只、好几千只的蛙布满了船的四周,与其说小船浮在沼泽上,不如说是堆放在蛙群上。
  呱!呱!呱!
  咯咯咯咯咯!
  画咽咽、咯咯咯咯咯!
  小船静静地靠岸,船头撞进水草草丛。
  完成使命的蛙群迅速回到沼泽底和草丛里,只留下女孩和小船。
  「到底……为什么……怎么一回事?」
  女孩愣在原地,环视四周。蛙群已经不见踪影,也听不到任何蛙鸣。沼泽一片寂静,只听见狼嚎从远处的森林传来。
  女孩用双手掩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莫非——她自言自语道。
  莫非是沼泽的神……
  她跪了下来,合起双手祈祷,
  「神哪,伟大的神哪。沼泽之神菲摩特,请祢实现我的愿望。」
  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见到女孩拼命地祈祷,菲摩特现身了。
  人类诚恳的祈祷会将神吸引过来。听到祈祷声,神就会出现在人的面前。
  看到菲摩特从沼泽水面安静地出现,甚至没有溅起任何水花,女孩像雕像般僵住了。
  「我就是菲摩特。」
  菲摩特这样告诉她。
  女孩大概是咽下了口水,喉咙上下蠕动了一下。
  人类看到菲摩特的模样,几乎都会露出不舒服的表情。虽然感受的时间或短或长,但只要看到他的土黄色皮肤、疣,还有灰色的头发,就会觉得丑陋、不舒服。跟讨厌土蛙的感受是相同的,
  但是,少女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或是厌恶的表情。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菲摩特。
  「喂……你说话啊,你找我有事对不对?」
  她真挚的眼神反而令菲摩特感到困惑。
  「菲摩特大人……我总算……见到祢了。」
  眼泪从少女的眼眶滚落。圆形的水滴簌簌落下,沿着脸颊滑落。
  菲摩特不知所措。
  对方第一次看到自己时的反应,无论是嫌他丑、露出厌恶的表情、别过头去,或感到惊吓与恐惧,菲摩特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但是,这是第一次有人哭了。
  「为什么要哭?」
  神不能在人类面前惊慌失措,菲摩特忍住他的困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问女孩。
  「因为我终于见到菲摩特大人了……我是喜极而泣。」
  「你想见我?」
  「是的。」
  「女孩啊。」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头,再度咽下了口水。
  「小女……名叫朱音。」
  神问了人类的名字,就表示祂愿意特别听他叙述愿望。虽然不一定会替他实现,但愿意倾听。
  问名字是有涵义的。
  「朱音,你对我有什么请求?」
  菲摩特话还来不及说完,朱音便从小船上跳下来,依偎在他的身上。这里虽然是浅滩,水的高度还是淹到了少女的腰部。
  「菲摩特大人,求求祢。请祢救救我母亲。拜托祢,我求祢了。」
  泡在水里的朱音呐喊道。
  「……救你母亲?」
  「家母得了传染病,快要死了……昨天之前她还好好的……医生说她没救了……」
  这一年,疾病之神乘着来自南方的湿气来到村落。村民纷纷病倒,体力弱的小孩和老人家接二连三死去,人数多到连古多密亚诺都大叹「连我都忙到快病倒了」。
  不过,当风从北方吹来时,疾病之神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要离开村落。大概是祂离开时,又选了一两个牺牲者吧。
  「从早上开始,她就没睁开眼睛……无论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
  朱音的眼泪滴入沼泽,在水面形成波纹。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来捕红花鱼啊。」
  「是的。听说红花鱼可以治百病,用桂琴叶把鱼肉包裹后蒸来吃,无论什么病都能痊愈。菲摩特大人,我求求祢,请祢分一条红花鱼给我。」
  「你要煮给母亲吃吗?」
  「是的,拜托祢。只要一条,一条就好,给我红花鱼吧。我想救家母。」
  「你大半夜跑来沼泽,就是为了母亲?」
  「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样,我只想到这件事。」
  「……朱音。」
  「是。」
  「你这么重视母亲吗?」
  朱音注视着菲摩特,点点头。
  「我只剩下母亲了。家父在一个月前染上流行病过世了,家姐也在很久以前就被古多密亚诺大人带走。这世上只剩下我跟家母相依为命。所以我们两个人……很努力地活着。家母最爱的人就是我,而我也是……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她。」
  比任何人都爱着对方、疼爱对方……这就是所谓的母子吗?
  菲摩特暂时闭上了眼睛。
  菲摩特是这片沼泽的神,送红花鱼给朱音简直易如反掌。人类难以捕捉的鱼,他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抓到。但是……
  黎明前还有另一件工作要完成。
  古多密亚诺是这么说的。
  司死之神不得不做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结束人的生命,向对方宣告生命已走到尽头。同时也会将灵魂从人的肉体解放。
  朱音的母亲在黎明前就会……
  菲摩特仰望天空。
  天就要亮了。
  星星划过了黎明前最漆黑的夜空。
  就在刚才,这女孩的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求求祢,菲摩特大人。分我红花鱼吧。」
  慢了一步,已经太迟了。
  「菲摩特大人。」
  「你等着。」
  菲摩特对女孩说完,随即一口气潜入沼泽底,轻轻地抓住吃着黑藻的红花鱼。
  「我要被人类吃了吗?」
  红花鱼摆了摆美丽的尾鳍。
  「原谅我。」
  「别这么说。假如祢决定这么做,我也只能服从。」
  红花鱼在神的手心停止了动作。
  抱歉。
  看到菲摩特递给自己的红花鱼,朱音开心地大叫。
  「谢谢祢!谢谢祢,菲摩特大人!」
  「不用谢我,快带着鱼回去吧,立刻离开这里。」
  他把红花鱼推到朱音眼前。
  「快离开!」
  「休想走!」
  菲摩特背后的黑暗开始扭曲,仿佛从漆黑中渗出来似的,一袭黑衣的死神现身了。
  朱音惊讶地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音。她就像被冻僵了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古多密亚诺。
  「我说过了,菲。我只会等到黎明,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古多密亚诺指着山头,山头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金色。鸟儿们紧接在神之后察觉到天就要亮了,鸟叫声从森林深处传来,乘着风掠过了沼泽的上方。
  「……古多密亚诺大人。」
  「没错,我就是掌管死与叹息的神古多密亚诺。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你明白吗?」
  「咦?啊……难道说!」
  朱音一个脚步不稳,跌坐在沼泽里。
  「你猜对了,你必须跟我走。」
  「意思是……我、我就要……死了是吗?」
  「没错。」
  朱音全身发抖,抖到几乎听得见牙齿碰撞的声音。
  「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
  朱音企图站起来,脚却滑了一下,再次跌进沼泽里。她越跌越深,水藻缠住她的脚,使她动弹不得。
  「不要,我好怕……救命哪!」
  「你不用怕。」
  古多密亚诺嫣然一笑,熟透葡萄色的眼睛变得更妖艳、更闪亮。
  朱音停止了颤抖,古多密亚诺让她深深地着迷。
  「你什么也不用怕,死亡是绝对的解放。它会让你从所有的悲伤、所有的苦难中得到救赎。」
  「……解放?」
  「没错。跟我来,我带你走。」
  「古多密亚诺大人……」
  「是的,跟我一起走吧。」
  古多密亚诺伸出手。
  若是遇见古多密亚诺神,看到祂的双眼,每个人都会为祂着迷。不但会被祂夺走灵魂,还会遭到俘虏,因此绝对不可以直视祂的眼睛。
  朱音看了祂的眼睛,眼神跟祂对上了。她着迷了,命运已成定数。
  「来,过来吧。」
  朱音的手举起,正打算抓住神伸出的手。
  「住手!」
  菲摩特抓住朱音的手臂。朱音比沼泽的水还要冰冷的手被他这么一抓,不禁发出了小声的惨叫。
  「快醒醒!你会被拉进死亡的世界啊!」
  「啊……放开我,古多密亚诺大人弛……」
  「你母亲在等你回去啊!」
  「……妈。对了,家母在等我!」
  朱音的双眼有了生气,她恢复了神志。菲摩特把红花鱼推到她胸口。
  「你不是打算把这个送给母亲吗?怎么可以在这里受到死神诱惑呢?清醒一点!」
  「对了!我要救家母。」
  「没错,快点回去吧,不要拖拖拉拉的。」
  朱音双手抱着红花鱼,用力地点头。她猛地从沼泽奔上岸,水花受到逐渐明亮的晨光照射,闪着淡淡的光芒。
  「喂!慢着!你等一下!」
  古多密亚诺难得慌了手脚,他上前企图逮住朱音,菲摩特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菲,不要妨碍我。」
  「拜托你,放过她吧。」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放过她。」
  「拜托你,古多。」
  「不行。」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放你走。我不会让你碰那女孩一根寒毛。」
  「菲摩特!你闪开!」
  古多密亚诺企图推开菲摩特。但是菲摩特却反推了古多密亚诺,两人纠缠在一起,一同跌入沼泽底。黑藻晃动,花鱼们受到惊吓四处逃窜。沼泽里的菲摩特所向无敌,说不定连大神都能按倒在地。
  古多密亚诺被菲摩特按住,表情扭曲。朱音已经逃走了,真是岂有此理。这是死神古多密亚诺第一次失手。
  「混帐……」
  古多密亚诺咂了嘴。
  「很重耶,快放开你的手!」
  菲摩特缓缓地松开手,「对不起。」他小声说道。
  「真的很抱歉,古多。」
  古多密亚诺坐起身,故意高声地又咂了一次嘴。
  「道歉有用吗?我少回收一个灵魂耶!这叫我怎么去跟那个骄傲的命运之神荷莎解释?要是她知道少了一个灵魂,不知道会多愤怒,你自己想想看!」
  「要灵魂的话,我有。」
  「什么?」
  「我的灵魂给你吧,请你见谅。」
  「你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代替那个女孩,是这样吗?」
  「对。」
  古多密亚诺目不转睛地注视菲摩特,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
  「你真的是笨到极点,人与神的性命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我和荷莎都无法自由掌控神的灵魂,只有大神能主宰神的性命。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可是数量不对的话……会给你添麻烦吧?」
  「既然你现在担心这个,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抱歉。」
  「菲。」
  「什么事?」
  「你爱上了那个女孩吗?你的心被她夺走了吗?」
  「没有……我的心很冷静。」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又不是随便取她的性命,我只是遵从命运罢了。你今天擅自改变了命运耶!」
  「我明白,我很清楚,古多。可是……听到她的说辞……当我看到她为了母亲拼命捕抓红花鱼……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股冲动想让她幸福……我知道,不对,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其实我不明白。」
  古多密亚诺叹了一口气。
  「那女孩的母亲被我接走了,你有发现到吧?」
  「有。」
  「那女孩回家后就必须面对母亲的死,两人一起前往死亡国度,不是比较幸福吗?」
  「……或许吧。可是母亲一定不这么想,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希望女儿要活下去。若是自己的性命就要结束,她更会强烈期望女儿得到幸福……这就是父母心吧。」
  朱音,唯有你,希望你一定要幸福,你要坚强活下去。
  这是母亲最后的遗言?临终之人的说话声太虚弱了,没有人听见她这番话,只有古多密亚诺听到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
  菲摩特竭尽全力继续说。
  「我……我感受到她母亲的心,所以我……我不希望她死掉……」
  「够了。」
  古多密亚诺站了起来,卷起漆黑的斗篷消失了。
  沼泽的水缓缓地旋转。
  太阳光在水面弹跳。
  蛙群开始嘈杂地呜叫。
  旭日就要东升。

  几天后,村落边境的某个家里举办了小型的葬礼,也就是朱音母亲的葬礼。
  朱音身穿丧服,垂头丧气的,有一个年轻人陪伴在她身边,而且紧握着她的手。年轻人搀扶着朱音,她才能勉强地站着。
  她跟随在母亲棺木的后面,一路走到墓地。要是没有那个年轻人,或许她连一步都走不动。
  送葬的队伍慢慢前进。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女人,忽然尖声惨叫。
  「有土蛙!」
  一只大土蛙坐在原野的草丛里。
  「好恶心喔!」
  女人企图向土蛙丢石头,朱音连忙阻止她。
  「请你住手,它是来送母亲的。」
  女人歪着头感到困惑。朱音朝土蛙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

  「一年后,她会嫁给那个年轻人。」
  古多密亚诺一面说,一面坐在土蛙身旁。送葬的队伍早已走远,只有呜咽的哭声偶尔会乘风而来。
  「这样啊。」
  土蛙模样的菲摩特简短地回答道。
  「她会生下四个孩子,把四个孩子拉拔长大,成为了不起的母亲。顺便告诉你,她会有十六个孙子。」
  「是命运之神……」
  「没错。」
  「荷莎没有气到发疯吗?」
  古多密亚诺露出冷笑。
  「荷沙也是女人,对美貌的男人没辙。」
  「原来如此……古多。」
  「嗯?」
  「你好善良。」
  「啥?」
  「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请你原谅我。」
  「傻瓜,你只是欠了我一次人情,记得要还喔,千万不要忘记。」
  「我绝对不会忘。」
  菲摩特咧嘴笑了,古多密亚诺也笑了,
  送葬的队伍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温柔的风送来了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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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卡斯法尼亚之笛

  ※

  笛声从某处传了过来。
  那是比掠过的风还要细腻、还要余韵久长的音色。
  「是谁在吹笛子?」
  群骑将军问跪在他身旁的士兵。
  「不清楚。」
  士兵感到疑惑。月光照着他身上的盔甲,散发出蓝色的光芒。长矛的刀尖也反射着黯淡的月光,
  「小的认为是从敌方传来的。」
  「我想也是。我方阵营里应该没有文诌诌的家伙,会在战场上吹笛子。」
  「将军所言甚是。」
  士兵低头回答道。
  盔甲闪着蓝光。
  风变强了,笛声也变得更鲜明。
  群骑将军双手抱胸,竖起耳朵聆听。
  好动人的音色,这音色温柔地包覆身体,不知不觉渗透了心灵。
  令人心慌意乱,也令人感到平静;时而扰乱心灵,时而抚慰心灵……是非常不可思议的音色。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笛声。
  将军自言自语道。
  莫非这就是……
  他屏住了呼吸。
  莫非这就是卡斯法尼亚之笛的笛声?
  风停了,笛声也断了。无论他再怎么专注地听,还是听不见笛声。将军又问了士兵。
  「那是不是卡斯法尼亚之笛?」
  身穿蓝光盔甲的士兵,还是像刚才那样歪着头,困惑地回答。
  「这个嘛……小的不清楚。那音色确实很美、很不可思议……但小的惭愧,对笛子没有研究,也从来没有专心听过。笛子音色的好坏什么的,小的实在不懂。」
  非常老实的回答。
  将军点点头,面露微笑。
  「没必要觉得惭愧,你是士兵,是负责打仗的人。研究笛子也没用,一点价值也没有。」
  「将军所言甚是。」
  「抱歉,问了这么无聊的问题。」
  「没这回事。」
  士兵感到惶恐,深深地低下头。
  将军认为自己说得没错。
  视打仗为工作的人,没必要懂得笛子的音调。将军自己也是一样。
  他对乐曲和舞蹈一点兴趣也没有,吹笛子、跳舞、歌唱派不上任何用场,既不能拓展国土,也无法让敌人投降,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以前他这么想,现在还是这么想。
  将军是武将,是武将中的武将、军人中的军人,人称难得一见的战将,还获得了大将军的名号。
  他出生于常历元年,是加国商人的第十二个儿子。家里是贩卖棉花的富商,但相较于学商,他在武术方面的才华却更优秀:与其要他数背着货物的马匹有多少,他更喜欢挥刀射箭。
  「这孩子将来会走的路,似乎和我们不一样。」
  父亲早早就看透儿子的本质,透过门路把儿子托付给国家的第一将军。
  之后的三十几年,群骑每天都忙于打仗;驾着马匹,自在地挥舞着大刀,用长矛刺穿无数的敌军。他立下无数的功劳,打过数不尽的胜仗。他比任何人都勇猛、沉着,却也比任何人都无情。
  他绝对不会宽恕反抗他的人。不管对方是女人或是小孩,一旦抵抗就格杀勿论。他会砍下对方的头放火烧,甚至用马蹄践踏。
  群骑所经之处只会留下死亡与灭亡。战争过后,除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化为废墟的城市,什么也不会留下。
  敌国的士兵都异口同声这么说。每个人都害怕群骑将军,有人光听到名字就吓得发抖。将军率领的加国军旗——暗红色的底,上面绘有双头白蛇——甚至有不少敌军,看见飘扬的旗帜就逃之天天。
  加国原本只是一个小国,群骑将军用他的武力,征服了邻近诸国,眼见加国就要成为称霸中原的大国。
  某天,加国皇帝把将军叫到宝座前这么说。
  「群骑将军,为了报答你的功绩,朕决定将阿尔汉汀赐给你。」
  阿尔汉汀是一片位于加国南方的肥沃土地。甚至有人说播种之后只要躺着等收成就好,种子会自己发芽、长大、结果,是一片非常沃腴的土地。
  将军微微低下头。
  「谢主隆恩。但是阿尔汉汀是农地,那里有作物之神库尤路思的附宫,是一片深受祂加护的土地。我听闻那里的所有居民都爱好和平,祈求平安且厌恶战争。我认为那片土地不适合我。」
  「言下之意是你不想要?」
  「是的。」
  「那么,朕赏你千匹马和一百间装满金银财宝的仓库吧。」
  「谢主隆恩。可是我已经有一头无与伦比的骏马,还有十间装满金银财宝的仓库,很足够了。」
  「言下之意是你不想要?」
  「是的。」
  「那么,朕赏你地位吧。朕赐给你相当于皇帝的最高位大将军的地位,不只是你,也包括你的代代子孙可以享有这个地位。」
  「您这番话实在让我又感激又荣幸。可是,大将军犹如守护王城的城墙,必须无时无刻保持勇猛威武。假如这个地位变成世袭制,或许会出现怠惰、忘记自己使命、轻视任务、怠惰不锻链、只顾享乐、让大将军之名形同虚设的人。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国家就宛如失去城墙。把大将军变成世袭制会影响国家存亡,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言下之意是你也不要地位?」
  「是的。」
  「不要领土、也不要马匹和财宝、更不要地位,我想想……该怎么做好呢?」
  皇帝闭上眼睛稍作思考,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睁开眼睛,用平静的口气呼唤将军。
  「群骑将军啊。」
  「在。」
  「朕把公主赐给你吧。」
  将军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把公主赐给我……」
  皇帝膝下有十六位公主。其中六位公主已经出嫁,三位病死,有四位还在襁褓中。
  「您要把公主许配给我?」
  「对。朕把第七个公主——兰莉赐给你吧。」
  「兰莉公主……」
  将军注视着皇帝的嘴角。
  兰莉公主要下嫁给我?
  简直不敢置信。
  兰莉公主是皇帝的第十一个孩子,第七位公主,上个月才刚满十五岁。
  她和将军的年龄差距就像父女。
  公主才十五岁就有沉鱼落雁般的美貌,据说奶娘害怕她遭到月之女神的嫉妒,绝对不敢在满月的夜晚让她出去。她美得让月之女神妒火中烧。
  将军几乎没有仔细看过她一面,更别说是和她交谈了。
  一个是由侍女细心呵护、在后宫长大的公主,一个是征战沙场的军人。
  两人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唯一的一次,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他曾经在战胜后的庆功宴上亲眼看过公主。坐成一排的公主和女官中,就只有她比其他人更娇艳、更可爱。
  那位公主竟然要成为我的妻子!
  「怎么样?群骑将军,你愿意娶我的女儿为妻吗?」
  「非常感谢陛下的厚爱。」
  将军慢慢地低下头。
  「陛下,我有五位妻子和七名侧室。」
  「朕知道。」
  将军有五位妻子和七名侧室。第一位妻子是他灭掉的第一个国家的贵族之女,第三位和第四位妻子,则是第一位妻子的表姐妹。
  「你有很多妻子和侧室,所以不要公主。是这样吗?将军。」
  「明天,我会和五位妻子离婚。后天,我会吩咐三名侧室叫她们回老家去。」
  「……剩下的侧室怎么办?」
  「我会交代她们担任公主的侍女。」
  将军向皇帝深深地鞠躬。
  「为了迎娶公主,我会建造新房子、新庭院,还会准备百名侍女随侍在侧。」
  「意思是你愿意娶公主为妻?」
  「您把公主许配给我,是我至高无上的喜悦。」
  「这样啊。」
  皇帝站了起来,将手放在将军的肩膀上。
  「群骑将军,为了答谢你立下的功劳,朕决定把女儿兰莉公主许配给你。」
  「谢主隆恩!」
  群骑将军的头更低了。

  群骑将军和兰莉公主的婚礼,选在半年后希穆之花盛开时举办。
  希穆之花是婚礼之花。据说戴上「希穆之花」作为发饰的新娘,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将军得意洋洋,开心得不得了。
  那么美丽的公主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
  我竟然会有这一天啊!
  将军的父亲虽然是富商,但终究是从外国来到这里落脚的商人,而且他并不是正室的孩子。他懂事的时候,母亲早已过世,也没有同一个娘胎出生的手足。继母们对待他虽然不刻薄却很冷淡,也没有人可怜他年纪小小就失去亲生母亲,多疼爱他一点。
  麻烦,没人要的孩子,外人。
  没有人对着他骂这些话,但是他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
  这个家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当父亲把他托付给将军家时,他虽然松了一口气却也很沮丧。
  他感谢父亲及早发现自己的才能,同时也有麻烦、没人要的孩子、外人被扫地出门的感觉,这感觉无法抹灭。
  如今这个多余的外人,竟然要迎娶皇帝的女儿。
  他就要迎娶比希穆之花的纯白花瓣还要高雅、比漆黑花瓣还要美艳的公主为妻。
  将军内心雀跃,乐不可支。
  「你不但灭了我的祖国、杀了我的父亲,现在连妻子的地位也被你夺走。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啊!」
  「我们长年侍奉你,你却将我们弃之如敝屣,如此对待我们未免太残忍了吧?」
  「请你重新考虑。」
  妻子们的叹息与哀求,他充耳不闻。
  不论是第一位妻子因悲伤过度而自尽时,还是第三位妻子因操心而病死时,他虽然感到难过,却没有改变心意,甚至没有在她们的坟前献花。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公主。
  兰莉公主对他这么说。
  「我想要卡斯法尼亚之笛。」
  事情发生在庆祝他们订婚的宴会上。
  公主身穿宛如北方湖泊的蓝色衣裳,模样比湖之神还要清澄。她确实美若天仙,可以理解奶娘为什么会害怕她遭到月之女神的嫉妒。
  见到将军看自己看得出神,公主对他露出微笑。
  这一看让将军差点弄掉装着紫桃酒的酒杯。不分昼夜奔驰战场却脸不红气不喘的他,几乎要停止呼吸,心脏跳动得非常剧烈。
  感觉就像有无数只手从胸腔内侧殴打着他。
  公主露出嫣然一笑,眨了眨眼睛。
  「群骑大人。」
  「啊……是。」
  「听说群骑大人为我盖了新房子。」
  「来自全国的木匠、园艺师傅、石匠正在精心打造,婚礼之前——」
  说到这里,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内心的悸动似乎还没有平息。
  「婚礼之前就会完成。」
  「哇,好期待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房子?」
  「大小和城里差不多,庭院分成四个区块,可以享受四季不同的美景,还分别打造了小山、河川和泉水。我也配合四季替公主准备了四间房间,让你可以在春天赏花、夏天纳凉、秋天眺望晴空、冬天温暖地赏雪。」
  「多么豪华呀!在城里,我只有两个房间呢!对不对?」
  公主向奶娘搭话,「公主真的很幸福。」奶娘回答道。
  将军的心情越来越亢奋。
  「我还搜集了国内外最高级的家具,包括金、银、珍珠、水晶、丝绸、金银丝线、紫檀木、白檀木、大理石等等……」
  「啊啊!我好想快点住进去唷!我想亲眼见识一下。群骑大人,请你加紧赶工,我简直等不及希穆之花盛开呢。」
  奶娘插话道。
  「请您稍安勿躁,公主。您这样子就像不听话的孩子,太没体统了。小心将军大人讨厌您喔,呵呵呵,」
  公主脸色一沉。
  「你说得对,我太没体统了。群骑大人,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嫌弃公主……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嫌弃公主?
  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反倒是我,我才要担心公主会不会嫌弃我、讨厌我才对啊。
  生性粗鲁,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
  眼神锐利,鼻子和下巴也很粗糙。
  敌军都说他是怪物,长相比魔鬼还可怕。魁梧的身躯,作为一名武将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然而,若企图用这副模样吸引女性,未免太丑陋了。
  他不擅长说贴心话。
  也不会唱情歌。
  像这样的男人,公主根本不会倾慕他、爱上他。说不定她只是无法违背父亲的命令,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这桩婚事。
  将军越想越不对劲,越思考心情就越沮丧。相对于将军,公主反而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太好了,你没有讨厌我,我就放心了。」
  「公主,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我……我整个人都沉醉在可以娶你为妻的幸福里。我反而很害怕,担心这一切不是现实而是梦幻,明天早上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像朝露般消失……」
  「群骑将军竟然会害怕,太奇怪了。」
  「不管再怎么顽强、孔武有力的敌人,我都不怕。但是我害怕你的心不属于我,公主,我的愿望就是让你幸福。」
  兰莉公主红了双颊。
  将军竭尽全力想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她。
  「为此,我绝对不会做出让你厌恶的事。只要你喜欢,不管是十栋还是二十栋房子,我都愿意盖给你住。任何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可以从邻近诸国、甚至从外国带回来给你!」
  「天哪……」
  公主的脸变得更红了。
  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群骑大人,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那当然。」
  「那么……比起金银珠宝、香油,或是丝绸……还有大房子……我有一个更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快点告诉我。」
  「假如我说了,你愿意为我弄到手吗?」
  「即使要用我群骑的性命去交换,我也要换回来送给公主。」
  「那我不要了,我希望群骑大人永远健康,我不想变成寡妇。」
  公主可爱地噘起嘴。
  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
  「公主,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公主和奶娘互看了对方,奶娘点头示意。
  「群骑大人,我……」
  公主抬起了下巴。
  「我想要卡斯法尼亚之笛。」
  「卡斯法尼亚之笛?」
  好耳熟的字眼……到底在哪里听过?
  「你说的笛子……就是乐器那种吗?」
  连将军本身都觉得这样问很愚蠢,不禁红了脸庞。
  「是的。」
  公主回答道。她的表情非常严肃,眼神也很坚定。
  「群骑大人,我非常想要卡斯法尼亚之笛。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它……」
  「卡斯法尼亚之笛……那是什么样的笛子呢?既然公主这么说,想必非常有价值吧。嗯,笛子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好耳熟啊。」
  无论是笛子、鼓,还是钲,对将军来说都是相同的东西。乐器就跟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两样。不对不对,石头还可以变成武器,比乐器好太多了。
  奶娘向前一步,跪在将军的跟前。
  「恕小的冒昧,关于卡斯法尼亚之笛,小的有事禀报。」
  「好,说吧。」
  「卡斯法尼亚之笛是北方夷国卡斯法尼亚流传的笛子,是音乐之神拉玛莉莉亚赐给他们的。心地邪恶的人无论怎么吹都吹不出声音,但只要心地善良的人来吹,就能吹奏出美妙的音色。兰莉公主自幼就被称作是无人可敌的笛子高手,群骑大人您应该知道吧。」
  「嗯……啊,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确实是这样。公主是笛子高手,我确实听说过。」
  其实将军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急之下却撒了谎。奶娘继续往下说。
  「而且,若用那支笛子吹奏百首乐曲献给拉玛莉莉亚神,就能得到永恒的年轻与美貌……」
  「群骑大人,求求你。」
  公主双手合十,用撒娇的眼神看着将军,
  「我好想要卡斯法尼亚之笛,我想要永恒的年轻与美貌。请你一定要为我得到那支笛子。」
  将军把杯中的紫桃酒一饮而尽。
  「那支笛子就在卡斯法尼亚之国对吧。」
  「是的,那是国王代代相传的笛子。」
  卡斯法尼亚是位于加国北方的小国,距离加国非常遥远。一年当中有半年以上都被冰雪笼罩,土地和大海非常贫瘠,距离商路也相当远。
  卡斯法尼亚之笛。
  世上竟然有这种宝物,
  「我明白了。一旦得到陛下的允许,我就会立刻前往卡斯法尼亚。请你稍作等待,我会在婚礼前带回笛子当作礼物。哦哦,对了,公主不妨在婚礼上吹奏一曲吧!」
  「此话当真?」
  「习武之人从不说谎。」
  就在刚才,将军明明撒了一个小谎,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好开心唷。啊啊,群骑大人,谢谢你!能够成为你的妻子,我真的觉得好光荣。」
  公主的双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能够成为你的妻子,我真的觉得好光荣。
  这句话是多么令人陶醉的耳语啊。
  平常喝一桶也不会醉的紫桃酒,将军才喝了一杯就有醉倒的错觉。

  七天后,将军率领了二十万士兵,启程前往卡斯法尼亚。一个月后,他攻破了国境,在悬崖上布下阵营,从这里可以俯视被城墙包围的卡斯法尼亚首都。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笛声。
  他聆听着乘着风悠悠飘来的美妙笛声。
  就是……那个吗?
  他俯视着无法跟壮阔的加国相比,非常贫瘠的卡斯法尼亚城市。
  风停了,笛声也不知不觉地断了。只有蓝色的月光照耀着大地。
  将军不打算在这里久留。
  他想尽快回加国,回到公主的身边。
  他也不打算进行无谓的杀生。
  面对反抗的对手,将军一向无情且残酷,但他并不喜欢杀戮。一旦打起仗,也会造成我方的死伤。他也明白若能避开武力冲突和平地解决,当然是最好不过。
  「派使者出去。」
  他命令部下。
  「假如你们愿意乖乖地交出卡斯法尼亚之笛,我们就会撤退,并且保证再也不会侵犯卡斯法尼亚的国土。假如拒绝,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们。我们会烧光卡斯法尼亚的每一寸土地,杀死所有老人与小孩。若你们敢交出赝品,我们同样也会把这里化为一片焦土—把以上这封信送去给卡斯法尼亚王吧。」
  「遵命!」
  当天深夜,使者带着一名年老的重臣回到阵营。
  帐篷里,将军坐在椅子上,老人则是坐在地上,两人僵持不下。
  「笛子带来了吗?」
  将军从椅子上探出身子。
  体型瘦得像鹤的老人静静地摇头。
  「没有带来啊。」
  「以下是卡斯法尼亚王转达给您的话。群骑将军啊,你的勇猛、你的英名,我早已听闻。若是和您交手,敝国绝对没有胜算。」
  「嗯,你们很了解嘛。站在我的立场,消灭一个夷国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可以的话我希望撤军,所以——」
  「我们不能把卡斯法尼亚之笛交给您。」
  老人的声音稍带嘶哑,但语气非常严肃。
  「不能给我是吧。」
  「那支笛子是拉玛莉莉亚神赐给我们的,算是我们的国宝。有那个宝物,敝国才得以成立。即使是群骑将军,我们也不能把国宝交给您。」
  「……你说笛子不能交给我,没错吧?」
  「假如您有其他要求,任何条件我们都愿意答应,唯有笛子绝对不能交——」
  老人并没有把国王的话转达完毕。
  因为将军用刀砍下了他的头。
  将军拭去刀上的血,拉开嗓门大吼。
  「明早日出后,我们就对卡斯法尼亚展开总攻击。不必手下留情,无论是女人、小孩,还是老人,只要是卡斯法尼亚的人民一律格杀勿论。传令下去给所有人!」
  士兵如脱兔般往外冲去。
  老人倒在地上,鲜血汨汨流出,将军用憎恨的眼神凶狠地瞪着他的尸体。
  不过是一个位于北方尽头的夷国,竟敢忤逆我?反抗我?有意思,咱们走着瞧!
  「你应该适可而止。」
  有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将军难得惊讶,这次却着实吓了一大跳。
  「是谁!」
  他连忙举起血未擦干的刀,回头一看。
  「我谁也不是。」
  一名黑衣少年站在那里。他的脸庞俊秀,美得令人瞪大了眼睛。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少年耸了耸肩。
  「从刚才你就站在那里吗?不对,不可能。我根本没有感觉到你的气息。」
  「你没感觉是正常的,因为我是神。」
  「神……」
  「我是掌管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我跟你算是很熟了,群骑将军。」
  古多密亚诺向前走去,拾起滚落在地上的老人头颅。
  「你就像传染病,所到之处就会出现死者。你让我的工作量暴增,坦白说我希望你收敛一点。」
  将军收起刀,吐了一口气。
  掌管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
  虽然将军是第一次见到古多密亚诺,但他们确实算是熟人。话说回来,他根本没想到死神的模样竟然如此年轻。
  「明天早上会更忙喔,古多密亚诺。」
  「嗅,是吗?也对,你刚才说过要展开总攻击什么的。」
  「没错。卡斯法尼亚的土地上,会出现堆积如山的尸体。到时候死者人数可不是传染病可以比拟的,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是这样吗?」
  「呃?」
  「我不认为卡斯法尼亚会这么简单就被你攻陷。」
  黑色斗篷卷起。
  死神消失了踪影。
  「胡说八道,攻下卡斯法尼亚,比扭断婴儿的手还要简单。」
  我方军力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卡斯法尼亚大概撑不过半天吧。
  但是,死神竟然说中了。将军与卡斯法尼亚的战争,有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

  将军下达命令,日出后就要对卡斯法尼亚城展开总攻击。二十万名士兵兵分三路,从东、南、北方一起攻击。简直就像四头狮子同时攻击刚出生的小鹿。
  花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结束。
  不只群骑将军,所有加国士兵也都这么认为。
  太阳一东升,就展开总攻击。
  等到日正当中,一切就结束了。卡斯法尼亚城会化为瓦砾,不只国王,所有人民都会被杀个精光,卡斯法尼亚就此灭亡。
  当太阳西下时,加国军队早已踏上了归途。
  事情应该是这样才对,任谁都没有怀疑。然而……
  将军正在喝酒。
  他坐在帐篷里,酒杯里装满紫桃酒,大口吃着沙漠山羊的肉干,等待士兵传来攻陷卡斯法尼亚的通知。
  要攻陷这么小的国家,他判断不需要由他亲自指挥,于是留在帐篷里。将军的心早已飞回兰莉公主的身边,他想尽可能早一天回到兰莉公主所在的加国。当他把卡斯法尼亚之笛献给公主时,不知道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想必她会把那对美丽的双眸瞪得又大又圆,开心到全身颤抖吧,「群骑大人,我打从心底尊敬你。」说不定她还会用颤抖的声音称赞将军。
  啊啊,公主啊公主。
  再过不久,我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请再稍作等待,公主。
  在这个当下,将军最害怕的就是卡斯法尼亚王若把笛子弄坏,它就会变成普通的垃圾。
  卡斯法尼亚之笛是国宝。即使碰上将军率领的庞大军队,卡斯法尼亚王也坚持不交出这个宝物。这么一来,当国家灭亡之时,他又会怎么做呢?与其眼睁睁看着笛子变成敌人的东西,不如选择和自己同归于尽。
  千万不要发生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样的后果。因此,将军在西方刻意不安排军队,留一条活路,然后命令士兵把从那里逃出来的人通通抓起来,他判断逃出来的人里,应该会有人带着卡斯法尼亚之笛。
  如果是我,一定会这么做。将军心想。
  与其破坏比生命还重要的国宝,不如想办法把它带到国外去藏起来。即使国家灭亡,或者说正因为国家就要灭亡,反而更希望国宝能永远流传下去。
  除了对卡斯法尼亚之笛的执著,将军内心也因愤怒而心慌意乱。身为叱吒中原、战绩名扬天下的加国大将军,卡斯法尼亚却不肯乖乖听话,他感到非常愤怒。
  他决定惩罚这群不知好歹的家伙们,让卡斯法尼亚这个国家从地上消失。这么做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然而,无论他怎么等,就是等不到得到笛子,或是卡斯法尼亚被攻陷的报告传到将军的帐篷里。
  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
  当他回过神时,早已喝干了一整桶紫桃酒。时间已经要接近正午了。
  群骑将军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来到他的跟前。
  「将军,有事禀报。」
  将军立即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真是的,不知道在拖拖拉拉什么。因为对方是小国,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才浪费了不必要的时间吗?
  「谷奇大人战死了。」
  「什么?」
  「谷奇大人死于敌军的箭下。静涛大人也受了重伤,就在刚才身亡了。」
  「什么?」
  将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眼前的士兵告诉他的消息。
  这男人在胡说什么?
  谷奇和静涛都是将军的左右手,同时也是身经百战的武将。
  谷奇是长矛好手,静涛则是擅长操控马匹,人称群骑手下的两大豪杰。
  这两个高手竟然死了?
  他们都阵亡了?
  「卡斯法尼亚的战斗方式非常激烈,难以对付,我军处于劣势。最好先撤军,重整军队再战。」
  将军推开士兵走到帐篷外。
  「这……」
  刚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则是怀疑自己看错了,他不愿相信眼前的情景竟是事实。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卡斯法尼亚城还在。
  它跟昨天一样矗立在原地,被城墙包围的卡斯法尼亚的城市也维持原样。城墙完好如初,甚至没有任何角落崩塌,反倒是加国军队垮了。
  加国军队的队伍乱了,马匹和士兵四处逃窜,到处可见身穿加国蓝色盔甲的士兵倒在地上。
  无数的箭从城墙内侧射出来,身穿蓝色盔甲的士兵随即接二连三地倒下。有些人从马匹上摔落,有些人倒在同伴的尸体上。
  这是一场败北之战。
  「怎么回事?卡斯法尼亚只是一个小国,为何能让我们输得如此凄惨……」
  将军说到这里就噤声了,呼吸哽在喉咙。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我们也无法理解。」
  「什么意思?」
  在他好不容易把气吐出来的同时,一股令他头发竖起的激情涌上心头。他抓住身边士兵的脖子,把士兵拉了起来。
  「这个情况到底怎么回事?」
  士兵的表情扭曲。
  「无论我们用什么方法……都无法靠近……」
  「无法靠近?」
  「将军……我好难过……请您松手。」
  群骑将军放开勒住士兵脖子的手,士兵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力地咳嗽。
  「无论我们怎么攻击……或是驱马往前冲,都无法靠近卡斯法尼亚。对方的每一支箭都会射中我军士兵的脖子或眉间,而且是百发百中;但是我军的箭却会在半空中失速,坠落地面。」
  「怎么可能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情!你不要胡说八道……」
  然而眼前的情景,证明了士兵并非在开玩笑。目前的加国军队已经瓦解,士兵们抱头鼠窜。
  现况不允许他继续发愣。
  将军立即下令,要全军队马上撤退。他决定重整军队后,明天亲自指挥再展开攻击。
  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加国军队,回到了阵营。
  有许多士兵丧生,还有许多士兵受伤。伤患们痛苦的呻吟声,甚至传到将军的帐篷里。他们误以为这是一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赢的仗,完全没想到死伤会如此惨重。
  仅有的药物很快就用光了,他们甚至无法给伤患周全的治疗。若战争继续拖延下去,别说是药物,连粮食都会吃光,这是一个刻不容缓的问题。
  士兵们的战意低落,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号称世上最强军团,所有人闻之色变的群骑将军的军队,竟然像全身湿透、瘦成皮包骨的狗儿一样缺乏士气,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常胜军团太习惯胜利的滋味,完全不懂得如何面对败北。
  不可置信的事竟然发生了。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为什么?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群骑将军反复对自己问着相同的问题,无论怎么问都找不到答案。他咬着嘴唇,不断地低吟。
  傍晚,满月就要从山头往上爬的时候,卡斯法尼亚的使者来到了将军的帐篷。
  「将军,请您撤军。」
  模样和上一位使者非常相似的瘦削老人这么说,并在将军面前深深地鞠躬。
  「你要我停止战争,立刻回国是吗?」
  「是的。继续打仗的话,死者会越来越多。我们卡斯法尼亚不喜欢战争,敝国很小,我们只求所有人民能够永远过着安详和平的生活。」
  「不喜欢战争……卡斯法尼亚王不求国家富裕,也不打算拓展领土吗?」
  「就算领土不大、国家不够富裕,日子也能过得很幸福。不喜战争、以和为贵的生活方式,反倒比成为大国却一直打仗要来得幸福……不只是敝国的国王,所有人民都有相同的想法。」
  使者的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批判不断打仗、侵略其他国家、一味拓展领土的加国与群骑将军。
  他感到十分气愤,火冒三丈。
  「明天早上,我会亲自领军,对卡斯法尼亚展开总攻击,转告卡斯法尼亚王,明天可不会像今天这么顺利。」
  「您无论如何都要打仗是吗?」
  「当然。我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要是败在卡斯法尼亚这个小国手上,我怎么有脸回去!」
  「只为了赌一口气,您不惜发动无益的战争是吗?」
  「这不是无益的战争,我打仗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卡斯法尼亚之笛。」
  「假如您坚持继续打仗,恐怕只会失去更多的士兵喔。」
  使者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
  将军忽然领悟到,这个老人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他也很明白老人的话绝对不是谎言。
  若是让战争继续打下去,受创的不会是卡斯法尼亚,而是将军率领的军队。
  「我说群骑将军啊,为何您坚持要得到那支笛子呢?卡斯法尼亚之笛的音色能够安抚、慰借听者的心,让他们心平气和,但这和战争毫无关联,甚至没有任何一点益处。我真的不明白身为军人的您,为什么想得到这支笛子?」
  将军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深爱的女人想要。
  作为一名军人,他实在难以把这个理由说出口。他打了几十年的仗,却从来没有为女人打过任何一次仗。
  「我再说一次,把卡斯法尼亚之笛交出来。不交出来的话,明天我就会展开总攻击。」
  「我也在此重申,笛子绝对不能交给您。」
  将军握住了刀柄。
  「就算砍下我的头,战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喔。」
  使者用低沉却强而有力的声音说道。将军的手握住刀柄,一动也不动。
  「就算您明天发动战争,结果也会跟今天一样。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唔……上一位使者明明说你们毫无胜算!」
  「敝国只会防守,不会打胜仗,但也不会打败仗。上一位使者没有告诉您吗?」
  「……他没有说。」
  因为他还来不及说,将军就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将军放开刀柄,把刀从腰间卸下来,然后跪在使者的跟前。
  「使者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您尽管问。」
  使者眯起眼睛,看着态度忽然软化的将军。
  「卡斯法尼亚为什么这么强?」
  将军虽然是一名勇猛的武将,但他并不笨,不至于蠢到被逼得走投无路却毫无自觉。他判断他必须了解被逼到绝境的理由,不搞清楚就展开攻击,只会重蹈今天的覆辙。军队的士气已经够低迷了,想必明天的情况会更凄惨。
  使者似乎察觉到将军的想法,露出了沉稳的笑容。
  「我们有拉玛莉利亚神的庇护。」
  「可是……拉玛莉莉亚是音乐之神,不是掌管战争输赢的神。」
  战神是德蕾沛乌特女神。
  祂是将军十分敬爱的神。将军每天虔诚地祈祷,奉献供品,由衷感谢战神的庇护。
  使者眯起眼睛。
  「将军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拉玛莉莉亚是战神德蕾沛乌特的姐姐。」
  「什么?」
  「最难得的是,这两位女神是感情非常好的姐妹……敝国受到拉玛莉莉亚女神的庇护,同时也受到德蕾沛乌特的庇护。」
  「竟然……有这种事。」
  若卡斯法尼亚真的受到战神的保佑,无论多强大的军队也无法攻下他们。
  绝对打不赢他们。
  激昂的战意、斗争心,还有愤怒的情绪,都逐渐萎缩、消退。敌人就在眼前却丧失了战意,这种经验将军还是第一次。
  他认为使者并没有说谎。一听到卡斯法尼亚受到德蕾沛乌特的庇护,今天发生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了。再说,假如德蕾沛乌特女神站在卡斯法尼亚那边,无论将军用任何对策都不会有胜算。
  「将军,我再重复一次,敝国不希望继续打仗。虽然我们的箭是射向敌人,但我们并不希望有人流血。」
  多么懦弱的想法。
  将军很想嘲笑他们,却笑不出来。
  「这也是拉玛莉莉亚女神的旨意。没有人付出流血的代价,也不需要牺牲自己的人民,在小国里过着安定和平的生活,有和平才有心情享受音乐。我们长久以来遵从着拉玛莉莉亚女神的教诲,今后也打算继续遵守下去。继续战争并非我们的本意。群骑将军啊,请您收兵返回加国吧。」
  使者低头说道。
  「……无可奈何。」
  将军咬紧了臼齿。无论他把牙齿咬得多紧、低声挣扎也束手无策。
  可恶!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明天早上……我会撤军……」
  「噢噢!」
  使者露出喜悦的表情。
  「将军,您的决定非常明智。我想敝国国王也会非常高兴。」
  「我有一个条件……错了,算是我的愿望吧。」
  「是什么?」
  「能不能在我面前吹奏卡斯法尼亚之笛呢?只要一次就好。」
  「吹奏卡司法尼亚之笛……」
  「我们一定会撤退,但至少让我把卡斯法尼亚之笛的音色带回去。使者大人,我就只有这个愿望,请你代我向卡斯法尼亚国王陛下转告我的请求。」
  将军双手着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加国大将军竟然对北方夷国的使者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地请求。这是莫大的屈辱,但是将军忍下来了。
  若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就无法得到笛子。
  「请您给我们一点时间。」使者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之后,群骑将军就拼命地喝酒。他企图灌醉自己,好忘记刚才的屈辱。
  「将军,酒桶已经空了。您再喝会把身体搞坏,快停下来吧。」
  他用脚踢开好心劝告的士兵。
  「滚!给我滚出帐篷!」
  他的怒吼仿佛野兽的咆哮,士兵随即连滚带爬地逃离帐篷。
  「真是的,称霸天下的群骑将军竟然把气出在部下的身上,好丢脸啊。」
  语带揶揄的说话声响起,好耳熟的声音。
  「……是古多密亚诺大人啊。」
  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站在眼前。
  「找我有什么事吗?」
  「找你什么事?我出现只有一个目的啊。」
  将军知道自己瞪大了眼睛,嘴里迅速地变得口干舌燥,醉意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死神现身,这意味着……
  古多密亚诺放声大笑。
  「这实在太好笑了!群骑将军,你知道你夺走了多少条性命吗?一百人?两百人?还是一千人、一万人?你杀人无数,自己死到临头却感到恐惧?」
  「我一点也不怕死在战场。可是一想到我现在就要死在这里,我就……」
  「哈哈哈,你放心吧。我并不是现在就要取你的性命,我只是来给你忠告。」
  「忠告?」
  「劝你不要采取卑鄙的手段。」
  将军收起下巴,紧盯着古多密亚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跟神面对面。
  死神的长相十分美丽,模样却和人类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古多密亚诺大人,祢说的卑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古多密亚诺耸了耸肩。
  「你要装蒜也无所谓。但是啊,群骑将军,你是武将中的武将,是战场的魔鬼。你总是勇敢地迎击敌人、打败敌人,人们才会这么怕你。你从来不欺骗人,一向都是堂堂正正地战斗,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将军的脸失去了血色。
  祂竟然看透了我的心,这就是神的力量吗?
  「你制造了无数的死者,跟我的缘分不算浅,所以我才好心给你忠告。既然你吃了败仗,我劝你就这样回国吧。」
  「不用祢多管闲事!」
  将军怒吼,抓起了刀子。
  黑色斗篷卷起。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当黑暗散去,古多密亚诺也消失了。
  一小时后,卡斯法尼亚的使者带着国王的信回到帐篷。
  隔天早上,国王答应让将军在撤军之前聆听笛子的演奏。但他只准许将军听一首曲子,听完后务必遵守约定,迅速地离开。
  对于信的内容,将军是这样解读的——
  我恩准你听一首曲子,听完就立刻给我滚。
  对兰莉公主的思念以及败北的屈辱,使得群骑将军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内心早已扭曲。
  部下的谏言和死神的忠告,也无法感化变得扭曲又顽固的心。
  这场日后被称作『卡斯法尼亚的叹息』的悲剧,已经揭开了序幕。

  一名少女来到将军的面前。
  她有着黑曜石般的双眼,秀发宛如漆黑的黑暗,颜色和古多密亚诺的斗篷一样。
  是一名貌美又年轻的女孩。
  「你就是卡斯法尼亚之笛的吹奏者吗?」
  「是的。」
  天真无邪的少女点点头。
  若用那支笛子吹奏百首乐曲献给拉玛莉莉亚,就能得到永恒的年轻与美貌……
  将军回想起公主奶娘的话。
  「你就是得到永恒的年轻与美貌的人吗?」
  「我不是。」
  少女立刻否定。
  「原来不是啊。」
  「是的,我并不希望得到永恒的年轻与美貌。」
  将军凝视着少女黑曜石般的双眼,露出浅笑。
  「真是的,卡斯法尼亚上至国王下至小女孩,全都是清心寡欲的人啊。」
  「寡欲才能够吹奏卡斯法尼亚之笛。吹奏者的内心只要有一丁点的私欲,就绝对吹不响这支笛子。」
  少女从挂在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支笛子。
  将军探出身子。
  「那就是……卡斯法尼亚之笛?」
  「是的。」
  那支笛子和将军想像中的笛子相距甚远。
  既然是音乐之神所赐的笛子,想必是一支装饰着无数宝石,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华丽笛子。然而少女手中的笛子,却是一支老旧的银制笛子。
  「不敢置信,你们是不是在欺骗我?」
  将军的口气变得粗鲁,眼神也变得十分锐利。少女一点也不胆怯,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接着就把笛子抵在嘴唇。
  奇妙的曲调传了出来。
  笛声清脆悦耳,犹如清澄的河流,也像森林深处听见的风声,又好似昔日听过的催眠曲。
  士兵里响起了啜泣声。「啊啊!我不想继续打仗了!」这样的声音此起彼落。
  将军马上站起来并拔出刀子,刺穿了专心吹奏笛子的少女的胸口。这一刀让少女立即毙命,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就倒地不起。
  将军捡起卡斯法尼亚之笛,朝士兵大声喊叫。
  「东西到手了,我们立刻返回加国。随我来!」
  「将军,请等一下。」
  一名士兵走向前。
  「这样未免太残忍了!竟然偷袭不是军人的少女,这不是大将军该有的作为。为什么您要下如此的毒手?」
  「住口!」
  将军用鞭子抽了马的腹部,马蹄踢破了士兵的额头。接着他就顺势冲了出去。
  我要回加国,回到公主的身边。
  然后把这支笛子亲手送给公主。
  将军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他渡过河流、穿过沙漠、攀上岩石,一股脑儿地奔驰。
  群骑将军只花了十五天,也就是前往卡斯法尼亚的一半时间,就单枪匹马回到了加国。
  马匹抵达城门前就精疲力尽倒下了。将军也脱掉身上的盔甲,衣物早已变得破烂不堪,头发乱七八糟,脸上也被泥巴与汗水弄得又黑又脏。大将军的威严已不复见。
  加国城里正好在举办宴会。
  将军脚步蹒跚地踏入宴会会场,现场的女性发出惨叫声。
  「公主……我是群骑,刚刚才回来。」
  「天哪……群骑大人,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公主美丽的眉毛皱在一起,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将军,您到底是什么居心?竟然这副模样就闯进宴会。」
  将军推开尖声责备的奶娘,把笛子递给公主。
  「这是……」
  「这就是卡斯法尼亚之笛,我总算得到它了。」
  「哇啊!」
  公主的双眸仿佛夜空的繁星般闪闪发光。她用白皙的手握住笛子。
  「这就是卡斯法尼亚之笛,只要吹奏它就能得到永恒的年轻与美貌吧。」
  公主的声音不停颤抖。
  「公主,您吹吹看吧。」
  受到奶娘催促,公主随即把嘴唇抵在笛子上。宴会陷入一片寂静,每个人都盯着公主看。
  吹不出声音。无论公主怎么吹,除了她吐气的声音,听不见其他声响。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
  「什么声音也吹不出来。」「听说只有内心清高的人,才能吹响卡斯法尼亚之笛。」「据说心有邪念的人绝对无法让笛子发出声音。」「换句话说,公主她……」
  兰莉公主发出惨叫声,用双手掩住脸庞。
  「好过分,好坏心,好差劲!」
  公主吹不响笛子,相当于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有邪念。对年轻的公主来说,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太过分了!竟然这样对我,太残忍了!」公主声嘶力竭地叫喊,接着当场刺穿了自己的喉咙,在将军面前自尽了。
  惨叫声、哭声、脚步声、飞溅的鲜血,还有被公主的鲜血染红,滚落在地的银笛子。
  将军一脸错愕,注视着倒在地上的公主尸体。
  好红。鲜血把她染成了一片深红。
  公主,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不要用卑鄙的手段。你愚蠢的行为招致了这样的结果,群骑将军。
  死神的声音响起。
  将军拔出刀子,把刀刃用力刺进自己的脖子。无尽的黑暗吞噬了群骑将军。
  失去大将军的加国逐渐衰落,最后终于迈向灭亡。
  「我早就提醒过他了,人类真是愚蠢啊。」
  古多密亚诺叹了一口气。
  他捡起了被鲜血弄脏的卡斯法尼亚之笛。这支笛子必须还给拉玛莉莉亚神。卡斯法尼亚的人民依旧会奉这支笛子为国宝,像过去那样安宁地、和平地生活下去。
  人类虽然愚蠢却也明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古多密亚诺再度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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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盗贼们的晚餐

  ※

  酒馆非常闷热,光是站着就汗流浃背。
  『穴仓』这家酒馆如同店名,是一个挖掘岩山而成的洞窟……不对,有传言说这里是自然的洞窟,并不是挖掘而成的。不管怎样,这里非常狭窄,昏暗且潮湿。只有一扇铰链生锈的木门,靠近天花板有一扇圆形的窗户,非常不通风,店内充满了顾客抽的香烟和雪茄的烟雾,一不留神就会窒息。
  店内没有椅子那种时髦的摆设,只有十几张把酒桶倒放,上面铺了粗布,当作桌子凑合着用的家具四散在各处。
  顾客围着这些酒桶喝酒。
  店里的架子上完全没有类似紫桃酒那种高价的酒,都是散发刺鼻草味的卡皮塔酒,以及辣古尼酒、苔酒等廉价的酒。
  酒与男人的体味,烟草的烟与叹息,『穴仓』今天晚上也被这些东西填满。
  店内深处的一隅,有三个男子聚在一起。
  一人名叫角链。他自称原本是到处流浪的格斗士,有着高大的体格。手臂像圆木那么粗,胸部的肌肉隆起,右颊有一道斜斜的伤痕。即使是狮子,被他一瞪也会立刻退缩巴。
  「流浪格斗士是一种卖命的工作。每当有祭典的时候,就必须为了奖金到设置在广场的擂台上进行格斗。胆小鬼根本没办法从事这份工作。」
  因为喝了苔酒的关系,角链涨红着脸,得意洋洋地笑着说道。个头那么高大,酒量却不怎么好。
  男人们的格斗比赛,原本是众神庆典上祭祀活动的一环,不知不觉就变成在野外擂台举办的赌博性比赛。比赛之前,人们会从排列在擂台上的选手中,挑选中意的选手并进行押注。假如该名选手获胜,就能得到抽成的奖金。打输的话,赌金就会全数遭到没收。
  为了奖金,人们会拼老命声援自己支持的选手。优胜者会得到震耳的掌声与赞美,无精打采退场的败者,则会招来怒骂与坏话,有时还会被飞过来的石头击中。
  「打斗时必须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要赌上性命呢!没有勇气或自信就做不来,没错,这种工作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哈哈!」
  角链大概是喝醉了,呼吸非常急促。
  「原来是这样。那你不再从事格斗士,是因为得了胆小病罗?」
  高挑清瘦的男子从鼻子发出了哼笑声,接着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的肤色像蜡像一样青白,带紫的深灰色头发像软炭,醒目的尖鼻子则令人联想到猛禽。
  男子的名字很短,单名一字「丹」。
  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丹也是到处流浪的人,没人知道他来到这里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是不干了,只是暂时休息。我过了太久格斗的生活,身体有点吃不消。要休息一下才行。」
  角链不服气地咂了舌头。
  「是这样吗?」
  丹歪嘴问道。
  他露出了冷笑。
  丹的笑容总是带着嘲讽。或许他天生就是无法开朗地放声大笑,也无法温柔地微笑吧。
  「你确实曾是一名格斗士,可是老是打败仗对不对?你个头高大,也很有力气,但我听说你的腕力中看不中用,稍微受到折磨就会马上哭着投降。赌你会赢的人都对你失望透顶,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吧?」
  「你说什么……」
  角链的下巴不停颤抖,涨红的脸也变得苍白。
  「丹,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窝囊废!身体那么大,实际上却是纸老虎,据说连你的师父都对你失去了信心,把你从擂台赶下来了。」
  啪叽!
  角链手中的玻璃杯碎了。褐色的酒喷得到处都是,苔酒独特刺鼻的土臭味飘散开来。
  「好大的胆子。既然你百般嘲笑我虚有其表,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既然敢说就表示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吧?你说说看啊?」
  「你想怎样?」
  「跟我到外面去!你这个草包木偶,我非把你那张装模作样的脸揍扁不可!」
  角链握紧拳头,低声说道。丹的脸上依旧挂着嘲讽的笑容。
  「没必要到外面去,我们已经分出胜负了,角链大爷。」
  「什么?不要给我要嘴皮子,你的诡计不会得逞的。小心我把你的脖子给扭断!」
  「比起我的脖子,你更应该担心自己的脖子。」
  「啥?」
  「哈哈!你还没发觉吗?」
  直到这时候,角链才发觉到颈部的异状。
  有东西在上面爬。
  他感觉到有东西蠕动。那个东西从背部往上爬,爬到了后颈。
  那个东西缓缓地蠢动着。
  而且到处乱爬。
  这让他几乎要放声大叫。
  「哈哈哈,好蠢的表情喔!你不是格斗士的英雄吗?哈哈哈!噢,你不要轻举妄动,乱动的话就会被咬喔。它不但性急而且狰狞,稍微有点动静就会咬下去。」
  「丹……这难道是……」
  「你猜对了,那是我可爱的吸血蜘蛛。这位小姐有剧毒,即使是牛,被它咬到也难逃一死。喂,你不要乱动啊。」
  「别闹了……你不要开玩笑啊……」
  角链全身僵硬,只有眼珠转来转去。额头上冒着冷汗。
  「你们闹够了没有!」
  低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低沉却魄力十足。
  「不要乱开同伴的玩笑。」
  默默听着两人谈话的第三名男子—矮小的老人开口了。他放话恫吓两人,交互看了丹与角链,眼神非常锐利。他的个子真的非常矮小,只有肩膀、脖子和头勉强露出桌面。一头苍苍白发,下巴蓄的胡子也同样雪白美丽。两颗大眼珠随时慎重地观察着四周。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吵这种无聊透顶的架,还配这么难喝的酒啊!」
  丹耸耸肩。
  「伊冯老爹,别那么生气。角链那家伙太罗唆了,我不过是跟他开个小玩笑嘛。」
  「混帐东西!欺负同伴有什么好玩的?不要再闹了,快把吸血蜘蛛收起来。」
  丹再度耸了耸肩,小声地吹了口哨。
  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蜘蛛,从角链的脖子往下爬到桌面上。那是一只深紫色的漂亮吸血蜘蛛,名叫朽朽。平常多半躲在大紫草的花朵或石头下方,有松鼠或野鼠等小动物接近时就会攻击它们,并且吸它们的血。
  它很少攻击人类,但只要被它咬到,神经性剧毒就会蔓延到全身,儿童大概数小时、成人大概一天就会毙命。人们称它为紫色吸血鬼,是一种相当可怕的蜘蛛。朽朽是一个古语,意思是「遭到诅咒之死」。
  丹可以自由操控朽朽。
  「来,进来吧。」
  朽朽爬进丹拿出来的箱子里。
  「我好不容易帮你准备了食物,真是太可惜了。算了,你是挑剔的美食家,用角链难暍的血喂你,实在太糟蹋你了。你等着,我去附近帮你找野猫,让你吸个痛快。」
  「气死我了!你口不择言,未免太嚣张了!丹,你给我记住,这笔帐我一定会找你算个清楚!」
  角链狠狠瞪着丹,一面抚摸着后颈。屈辱和愤怒让他的脸又涨红了。
  「你们两个。」
  伊冯故意叹了一大口气。
  「再闹下去,怎么谈正事呢?别再吵了。」
  「对了!」
  角链松开后颈上的手,往前采出身子。
  「老爹,你找我们到底要商量什么事?」
  丹也点点头。
  「就是啊。睽违一年接到老爹的联络,我有一点惊讶呢。到底有什么事?」
  「怎么了?为什么要找我们商量?」
  伊冯眨了眨他的大眼睛。
  「角链。」
  「我在。」
  「丹。」
  「什么事?」
  「我们是什么人?」
  伊冯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角链和丹弯下身子,把头靠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争吵似的异口同声回答道。
  「盗贼!」
  伊冯露出贼笑。
  「我们的工作是什么?」
  「窃取很多很多宝藏。」
  角链和丹也像伊冯一样,露出诡异的笑容。
  亮晶晶的宝石项链、精美的雕刻、无数的金币、稀有的花卉与树木、豪华的毛皮,还有大师的画作。
  「任何宝物都照单全收,就是我们的工作。」
  「没错!」
  伊冯弹了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很清楚嘛。呼呼,这一年来我很安分,不过,差不多是大干一票的时候了。」
  「大干一票?」
  丹眯起眼睛。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先问清楚,你们应该还有意愿重操旧业吧?这一年来,你们该不会早就变得懦弱,想规规矩矩的过日子吧?不对——」
  伊冯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像扇扇子似的摇着右手。
  「如果真是这样也无所谓,我没有责备你们的意思。假如你们想当个正常人,这样也好。咱们就再喝一杯酒,接着离开这里,挥手道别然后分道扬镖。从此之后再也不要见面,这样也不错。」
  「开什么玩笑!」
  角链夸张地皱起眉头。
  「这一年来我一直很安分守己。收到老爹的信,约我们在『穴仓』见面,我真的好高兴啊!我全身上下都好亢奋,昨天晚上甚至睡不着呢!丹,你也是吧?」
  丹歪着头,小声地说道。
  「我倒是想过正常的生活。」
  「你说啥?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改变了你的个性吗?老爹,不要理这个胆小鬼,快点把他赶出去,就我们两个来谈工作的事吧!」
  「稍安勿躁,把话听完啊,格斗士大爷。」
  丹用食指指着角链的鼻尖。
  「我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成为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大盗贼啊。」
  角链咂了嘴,发出「呿!」的声音。
  「我真是受不了你,为什么说话老爱兜圈子啊?想干一票的话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我的脑筋不像你那么单纯。」
  「你说啥?」
  「想干架吗?」
  伊冯咳了几声。
  「好了,我明白了。你们骨子里还是个盗贼,有你们当靠山真好。不枉费我把你们找来。」
  丹收起浅笑,露出认真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爹,坦白说,这一年好漫长啊。角链说得没错,一想到又有工作可做,我就兴奋得不得了啊!」
  一年前,这三个人是偷遍国内的盗贼团同伴。他们潜入商人及贵族的宅邸,窃取宝石、金币,还有昂贵的家具,甚至连垂挂在厨房天花板的烟熏肉,或是餐桌上的水果也不放过。
  他们手法俐落,像风一般迅速出现,转眼间又消失无踪,人们便称他们为『疾风怪盗组』。
  「咱们太得意忘形了。」
  伊冯的声音变得沉重。他曾经是盗贼团的首领。
  「咱们太狂妄了,自以为绝对不会失败……真的太骄傲了。所以才会发生那种事……」
  一年前,伊冯他们偷过九十九间屋子,全部都顺利得手。
  第一百样猎物,就决定偷国内最贵重的宝物吧!
  你指的是?
  王冠啊。
  王冠!
  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在仪式时穿戴的东西。周围镶了上百颗红宝石和祖母绿,中央装饰着牛眼珠大小的钻石。听说连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都能清楚看见王冠的光芒,是宝物中的宝物。
  好惊人的猎物啊。
  没错。只要把王冠拿去变卖,绝对够我们吃喝玩乐一辈子,说不定还有剩呢!
  可是……国王的城堡不能跟过去偷过的屋子和宅邸相提并论。
  没错,我们真的很无法无天。警逻队八成拼了老命在找我们,这时候去偷王冠会不会太嚣张啊?
  就是这样才更应该下手啊!偷到手之后,咱们就暂时去避风头。
  可是……
  咱们可是『疾风怪盗组』啊!当然要大干一票再下台一鞠躬。放心吧,咱们不可能失败,过去的九十九次,咱们都偷得很顺利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们是『疾风怪盗组』,怎么可能失败嘛。
  他们把城堡平面图弄到手,拟定作战计划,大约一个月后的新月夜晚,『疾风怪盗组』终于潜入了城堡。
  他们躲过负责警卫的士兵们,接近位于城堡深处的宝库。到此为止非常顺利。
  他们破坏了三道锁,打开存放王冠的金库大门。到此为止依旧很顺利。
  盗贼们把耀眼的王冠偷到手,却犯下了盗贼绝对不能犯的错误。
  那就是欢呼。
  在这之前,他们采取行动时都不发一语,看到王冠却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的声音。
  哦哦!好棒啊!
  好华丽的宝物。
  王冠的光芒实在太灿烂了,甚至有人兴奋地笑出声来。但是,无论见到多么了不起的猎物,绝对不能发出一丁点声音,也不能制造任何声响。
  伊冯老爹赶紧制止,可惜晚了一步。听觉敏锐的士兵发现了。
  「快逃!」
  伊冯大叫,拔腿就跑。
  「有盗贼,别让他们逃了!」
  「快抓住他们!一个也不准放过!」
  背后响起怒吼和惨叫,同时掺杂着脚步声和弓箭声。伊冯头也不回地奔跑,一路上他是怎么逃的、逃到哪里,他完全不记得。事过一年的现在,他的记忆还是缺了这一段。
  「……结果只有我跟你们三个人平安逃出来。」
  「是啊,大家都被抓走了。」
  角链庞大的身躯一抖。当时所有的同伴都遭到逮捕,现在还在坐牢。丹抬头望着天花板。
  「真的,我们闯下大祸。所有人……都被抓了。麒麒、定桂、正一、微佑……大家都在坐牢。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角链低头嘟囔道。
  「坐牢……一定很痛苦吧?冬天很冷、夏天很热,搞不好连饭都吃不饱。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出狱呢?」
  「怎么可能出得来?他们是潜入城堡窃取王冠的盗贼,没被斩首就算幸运了。他们会被关一辈子,再也出不来了。」
  丹这么说,企图挤出嘲讽的笑容,双颊的肌肉却动不了。
  他虽然喜欢挖苦人,但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他担忧同伴的心并不会输给角链。
  偏偏他们束手无策……
  角链露出软弱的神情。
  「问题是……我们又没有杀人,甚至没有伤害任何人,竟然要坐一辈子的牢……未免太狠了吧?我们要设法才行,让他们死在又脏又暗的牢里,实在太可怜了。」
  「没错。」
  伊冯再度弹响手指,声音比第一次更高更响亮。角链和丹同时看向伊冯。
  「角链、丹,这次的猎物就是那个。」
  「哪个?」
  「就是麒麒、定桂、正一、微佑他们……我们的同伴。」
  「什么?」
  角链张大了嘴巴,眼睛不停地眨。
  「什么意思?老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丹点头称是。
  「这次的工作就是偷袭牢房,协助我们所有的同伴越狱,我没说错吧。」
  「对极了。丹,你的反应真快。都怪我这个首领掉以轻心,同伴才会被捕,我对不起他们。所以这一年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他们救出来。」
  伊冯迅速地环顾四周。『穴仓』的顾客们都顾着喝酒、唱歌、嘻闹、互相吼叫,没有人注意这群窝在阴暗角落的男子。
  「你们看这个。」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画着地图的羊皮纸。
  「你们两个过惯了太阳底下的生活……在暗处的眼力该不会变差了吧?」
  「当然不会,我的眼力还是像夜行性老鼠一样好。」
  角链得意洋洋地回答。
  「顺便告诉你,我的脑子也跟老鼠差不多。嘿嘿,别生气嘛,开个小玩笑。老爹,你放心吧,我们两个都还是过去那个『疾风盗贼组』,你继续说吧。这是……城堡的平面图对吧。」
  「对。这是一年前弄到手的地图,经过我的调查后,加画了一些东西。上次的目的地是宝库,这次是这里。」
  伊冯的手指放在城堡北边,地图的一角上。
  「这里就是牢房,麒麒他们被关在特别栋里。」
  「好里面啊……而且好像有高耸的城墙围住。」
  伊冯点头同意丹的这番话。
  「没错。牢房四周有石壁,出入口只有一个,而且是石头打造的门。随时有轮班的士兵负责看守。」
  「嗯——不愧是牢狱,滴水不漏,连一只蚂蚁也进不去。老爹……协助同伴越狱,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嘛!」
  丹叹气道。老是嘲笑他生性胆小的角链,也只是板着一张脸注视着地图。
  「我们只有三个人,就凭我们三个人要潜入城堡、爬上石壁、偷袭牢房,然后协助所有同伴逃到城外……根本是神乎其技,人类绝对办不到。」
  「丹说得没错。只有神才能办到啊,老爹。」
  伊冯忽然笑了出来。他弯下身,趴在桌面上低声窃笑。
  丹和角链互看了对方。有一刹那,就这么一刹那,两人都觉得伊冯老爹疯了。
  咕噜一声,丹吞下了一口气。
  「老爹……你没疯吧?」
  「啊哈哈哈!我没事,我很正常。我只是觉得很好笑。」
  伊冯抬起头,在酒杯里注入苔酒;接着把酒一饮而尽,用手把嘴抹干。
  「抱歉,我不该笑的。因为你们说了什么神乎其技,还说只有神才能办到,害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丹和角链再度互看了对方。他们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听在这个老盗贼耳里,到底有什么好笑。
  「丹,还有角链。我的想法就是要借助你们口中的神的力量。」
  「啥?」
  「你说什么?」
  「光凭我们三人确实没办法救出同伴,简直是在作梦。不过啊……假如是神呢?只要借助神的力量,偷袭牢房简直易如反掌,比跟隔壁人家的女儿接吻还要简单。你们不觉得吗?」
  这是丹和角链第三次互看。这次他们确定伊冯的脑筋绝对有问题。
  老爹太担心同伴的安危,于是疯了……
  「喂喂,你们不要胡思乱想。我虽然老了,但我既没有痴呆也没有发疯。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借助神的力量。」
  埋在皱纹里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率领盗贼团的首领的眼神,既没有变得混浊,也没有变得迟钝。
  「把细节说清楚一点吧。」
  丹把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前倾。
  「对啊,老爹,不要卖关子了。把你脑子里的想法通通说出来吧。」
  角链也摆出同样的姿势。
  「我明白,我不打算卖关子。你们听清楚了,我刚才说过,这次的猎物是我们的同伴。但在救人之前,我们必须再偷一样东西,这是一件跟越狱同样重要的工作。」
  「是什么?」
  「要从谁那里偷什么?」
  「我打算从风神那里把风之凉鞋偷过来。」
  丹和角链几乎同时站起来,动作太猛导致酒桶桌子晃动,酒杯从桌面掉落。
  「从风神那里……」
  丹不知道呛到什么,不停地咳嗽。角链接着继续说,声音有点嘶哑。
  「偷风之凉鞋……」
  「没错。风神庆典就快到了,你们也知道吧?大神要选出新的风神,会举办庆祝的仪式,我记得是下个月一号吧?」
  「……当然知道。」
  丹的声音也变得很沙哑。
  「我们要利用庆典那天,把风之凉鞋偷到手。无论是神、箜,还是人类,只要穿上风之凉鞋就能化身为风。」
  丹的眼睛瞪得好大,喉结剧烈地上下移动。
  「老爹,我终于搞懂了。穿上风之凉鞋变身为风,把同伴救出来……这就是你的策略吧。」
  「你说对了。只要变成风,无论是多高的墙、多严密的防守,都能所向无敌。只要一跳,或者说是一飞就能飞到想去的地方。」
  「可是啊,我有疑问。」
  角链挥动着厚实的手。
  「要偷风之凉鞋,就得潜入风神的附宫吧?我们人类进得去吗?就算是箜也很难能进去那里,潜入王宫还比较简单呢。」
  「平常是这样没错,但是庆典之前另当别论。人类会奉献许多礼物庆祝新神诞生,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好,现在进入正题。这次会从这一带挑选一群美丽的女孩,把献给神的礼物运送到风神的附宫。换句话说,这些女孩虽然是人类,还是可以进入附宫。」
  丹握紧拳头。
  「老爹,你的意思是要混入那群女孩里,潜入附宫窃取风之凉鞋……」
  「我就是这样打算。」
  「你要怎么混进去?就算我们扮成女装,也没办法变成漂亮的姑娘啊!看看角链,扮相说不定比母猴子还丑。」
  角链动了动嘴唇。「打死我也不想扮女装。」只不过,他小声说完这句话就默不作声了。
  「那当然,我压根儿就没寄望你们可以扮女装,太恶心了。这件事我们做不来,必须找一个能够被选上负责运送礼物的美人胚子,让她当我们的手下。我们要教会她偷窃的方式,把她送进附宫,然后偷取风之凉鞋……」
  「偷窃神的东西会遭天谴,会受到很恐怖的惩罚。」
  角链又挥了挥手。
  「我知道。等我们平安救出同伴后,我会独自接受惩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作为一个首领,我不能对同伴见死不救。」
  「老爹……」
  伊冯打算牺牲自己来救同伴。丹的心动摇了。
  「我明白了。既然老爹这么说,就算要去地狱的尽头,我们也会奉陪到底!对了老爹,你的计划如此周详,想必已经决定好要找哪个女孩当手下了吧?」
  「那当然,所以我才叫你们来这里啊。嗯?……噢,她好像来了,你们看。」
  伊冯用下巴指向大门。
  有个身穿白色连帽长袍的人影站在那里。
  「就是她。」伊冯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

  丹和角链在夜路上走着。他们的步伐摇摇晃晃,并不是因为他们喝醉了,而是偷偷摸摸、轻手轻脚地以盗贼的方式慎重前进。
  距离他们大约十步的前方,有个身穿白色长袍的背影。她就是出现在『穴仓』的少女,名叫碧丘。

  「碧丘·查理,她是一名流浪歌手。可别小看她,她的歌声非常动听喔。」
  碧丘出现在『穴仓』时,伊冯是这么说的。
  「歌手啊……」
  丹眯起眼睛,注视着白色长袍的女孩。
  碧丘穿梭在桌子之间,唱着短歌来赚取零钱。伊冯说得没错,她的歌声清澄又悦耳。伊冯举手弹响手指,她随即滑着步伐来到三人的桌边。
  「先生,您叫我吗?」
  「唱一首来听听……我想想,就唱〈开朗的旅人〉吧。」
  伊冯把一枚铜币放在碧丘的手心,让她握紧。她默默地点头,立刻唱起〈开朗的旅人〉。

  我们是开朗的旅人
  无时无刻都不忘记歌唱
  不管是暴风雨的海上,还是暗夜的路上
  或是烈日高挂的沙漠
  我们总是高声歌唱
  唱吧,尽情喝酒吧
  忧愁不适合旅行
  大家快活地闹吧
  耶荷!耶荷!耶荷荷!

  碧丘一面唱一面脱下帽子,她有一双紫罗兰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带有绿色色调的长发。歌声如黄莺出谷,长相更是秀丽。丹心想,她年纪这么小就到偏僻的酒馆唱歌,着实令人不舍。
  〈开朗的旅人〉唱完后,碧丘面露微笑,缓缓低下头。
  「先生,谢谢您点歌。明天晚上也请您多多关照。」
  「哪里,你的歌声实在太美妙了,以后我也会常常给你打赏。」
  听到伊冯这番话,紫罗兰色的双眼便闪着亮光。
  「感谢您的厚爱。」
  碧丘再一次鞠躬,接着就走到隔壁桌去。伊冯瞄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角链纳闷地问。丹用手肘顶了顶他的侧腹部。
  「我拜托你动动脑筋想一想好吗?老爹打算让那个唱歌的姑娘当我们的手下啦。」
  「什么?那个小妞吗?她看起来就像不久之前还包着尿布的小女孩耶?」
  伊冯竖起一根手指,在角链眼前左右摆动。
  「你听清楚了,角链。运送礼物到附宫的女孩称作『圣洁少女』,必须是貌美如花的女孩。但是啊,所谓的美丽,并不是你们喜欢的那种性威女人。一定要是天真无邪、非常清纯的少女才行,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定。」
  「是喔,原来神跟我们的喜好不一样。」
  「如果跟你的喜好一样,那就没资格当神了。」
  丹揶揄地笑。
  「老爹,我差不多明白了。那个女孩的外貌应该没问题,但是要进入神的附宫,光有长相还不够吧?我听说从行为举止到措辞,都必须兼具气质、优美,还有纯洁。这方面她没问题吗?」
  「不知道,毕竟我只有在这里看过她几眼。」
  「可是这么一来……」
  「丹,我们没有时间犹豫。满月的那天晚上,就要选出『圣洁少女』,距离满月只剩七天了。无论如何都要说服碧丘当我们的手下,让她去偷风之凉鞋。你们听好,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没有任何一点时间可以犹豫。」
  伊冯闭起双唇,交互看了看丹与角链。

  角链按住了鼻子。
  他大概是想打喷嚏吧,嘴的四周变得七歪八扭。风像是在昏暗小巷匍匐前进似的吹了过来。
  「丹,那小妞要去哪里啊?」
  「谁知道。我们必须说服她,然后带她去我们的秘密基地,这是老爹的命令。」
  「假如说服不了她……就只好用蛮力把人掳走了。」
  「是啊,也只有这个办法。啊!」
  白色长袍从丹的视野内消失,碧丘转进了小巷。角链抢在丹之前冲了出去。
  「啊……?」
  小巷里看不见任何人影,连一只小猫、一只老鼠也没有。两侧排列着小小的石屋,但每个人家的木门都是紧闭的。
  「她刚刚才转弯,怎么会这样?」
  角链还没搞清楚情况,忽然有个白色物体掉落。那是一件连帽长袍,就这样盖在角链头上。
  「什么?哇!」
  角链吓了一大跳,踉跄了两三步。就在这时候,有人影从屋顶上跳下来……黑影转了一圈,脚跟朝好不容易挣脱长袍的角链下巴狠狠地踢了下去。
  角链的巨大身躯倒在石板地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就这样昏了过去。好一个精采的空中攻击。对方的身手实在太矫健了,简直就像长了翅膀的猴子。
  丹目瞪口呆,盯着站在他眼前的少女。
  「大叔。」
  可爱的少女碧丘双手叉腰,挺起胸说道。
  「为什么要跟踪我?找我有事的话,就立刻给我从实招来!」
  「什……」
  「少给我装蒜!你们跟踪我,难道没有任何目的吗?快说啊!大叔,你们是哑巴?还是重听?到底是怎样?」
  「碧、碧丘……原来……」
  「干嘛?」
  「原、原来你是男的!」
  有小石子从碧丘的手中朝丹的脸飞过来。丹脖子一歪,好不容易躲开了。
  「不准胡说八道,大叔!老娘哪里像男人了?不管从前面看还是从后面看,甚至是斜着看,我都是如假包换的可爱女孩!」
  「确实如此,可、可是……」
  「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真是浪费我的时间。气死我了!长袍弄脏了啦!大叔,快点给我。」
  「啥?」
  「清洗费啊!清洗长袍的钱,就给我一枚银币吧。」
  「这……你在勒索我吗?」
  「你说啥?勒索?你在挑衅老娘是不是?啊?我的长袍被你们弄脏了,所以我向你们申请清洗费,这是很理所当然的要求吧。你竟然说我勒索你?就算是开玩笑也要看一下场合吧!」
  「嗯——你真是伶牙俐齿啊,了不起。」
  「哼!大叔的称赞,我听了也不会高兴。少废话,该付的钱快点付给我吧!两枚银币。」
  「你刚才明明说一枚银币!」
  「谁叫你说我勒索,我要加倍讨回来。快点给我两枚银币,快啊!」
  「知道了知道了,拿去,」
  丹把自己的手叠在碧丘伸出的右手上。「嗯?」碧丘皱起眉头。丹把手收回后,只见一只深紫色的毒蜘蛛正蠕动着它的脚。
  「它是朽朽,可怕的吸血蜘蛛。你应该知道吧?若是你敢稍微动一下,它就会咬死你。」
  碧丘瞥了丹一眼,粉色的舌头在双唇间若隐若现。
  「朽朽啊,老娘最喜欢了。」
  「什么?」
  碧丘的左手迅速地捉住蜘蛛的头胸部。
  「这家伙拿来生吃的话,味道比紫桃还要香甜喔。嘿嘿!我正好有点饿,晚饭前先来解个馋吧。」
  「哇!晚、晚饭……喂,慢着!那是毒蜘蛛耶,吃了会出人命啊。」
  「真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朽朽的毒对我起不了作用。嘿嘿!我不客气罗。」
  「慢着!你先等一下!不要吃我可爱的蜘蛛,把它还给我,拜托你。」
  「再加三枚银币,合计五枚银币。假如你愿意乖乖付钱,我就把它还给你。要是你敢再轻举妄动,我真的会一口吞了它。」
  「我知道了,我保证不会。把朽朽当作晚饭来吃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丹从皮袋里掏出五枚银币,心不甘情不愿地交给碧丘。碧丘露出贼笑。
  「嘿嘿!一开始乖乖付钱就没事啦,浪费我这么多时间。噢!」
  一枚银币从碧丘的手心滚落。正当她想把银币捡起来时,腹部竟挨了丹的拳头。
  「唔……」
  碧丘何在石板地上,银币滚向四面八方。
  「呼——真不知道是谁浪费谁的时间。气死我了,好嚣张的姑娘。喂!角链!你要睡到什么时候?我们要把这个小妞抬回秘密基地去,快起来帮忙!」
  丹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叹了一口气。

  「你们不要太过分喔!放开我!快点放开我!把绳子松绑啊!竟敢用绳子绑女孩子,这是大人应当有的行为吗?你们要不要脸啊?混帐东西!绑架犯!猪头加智障!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我们走着瞧!」
  位于森林深处的秘密基地里,传出碧丘的怒吼。这里的构造和『穴仓』很像,也就是说,他们把部分洞窟整理干净,铺上稻草当作柔软的床铺,把桌椅放在平坦的地方,还设法挂上煤油灯,好让他们能够入住。这里不会漏雨,风也吹不进来,跟外观相较之下,里面是一个非常舒适的居住空间,只可惜声音会在洞窟里回荡。
  「够了,碧丘,不要再叫了!你的声音简直就像暴风,弄得我脑子里嗡嗡响,耳朵里面痛死了!」
  伊冯痛苦地说道,或许他的耳朵真的很痛。
  「只要你乖乖听我们的话,我们马上就会放开你。」
  「少胡扯了,秃老头!我要诅咒你被马山羊踢死!你们把我绑架到这里来,鬼才会乖乖听话!」
  「十枚金币。」
  伊冯张开双手,碧丘不禁眨了眨眼。
  「如果你愿意协助我们,我就给你十枚金币作为报酬,怎么样?」
  「十枚金币……哼!你休想骗我!我才不会上当呢!」
  伊冯稍微抬起下巴,丹立刻起身,抽出腰间的刀。煤油灯的亮光让刀身发出淡淡的光芒。
  「你、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要这样子。」
  刀子一闪,绑住碧丘的绳索就脱落了。碧丘恢复自由之身,伊冯牵起她的手,把五枚金币放在她的手心。
  「这是订金。等你顺利完成我们交代的工作,我一定会再付你五枚金币。」
  碧丘咽下唾液,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币,然后用小手轻轻地握住。
  「这……好吧,反正也不会得到什么报应,我姑且听听看。臭老头,你说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我可不想惹麻烦。」
  「坦白说,这件事确实很棘手。因为我们要偷风神的凉鞋。」
  碧丘睁大眼睛,双眼瞪得不能够再大。她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伊冯。
  「你必须成为『圣洁少女』,进入风神的附宫,把凉鞋偷出来。」
  「……为什么要偷凉鞋……」
  「理由我不能告诉你,你没必要知道。」
  「你也帮帮忙,臭老头。都说了这么多还想隐瞒我?快给我通通说出来,从实招来吧!听过之后,说不定我很乐意协助喔!风神的凉鞋……嘿嘿!听起来很有意思呢。」
  碧丘好像真的提起了兴趣,双颊有点泛红。伊冯和丹互看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好吧,我就告诉你。可是碧丘,既然你听了,你就必须成为我们的同伴,暂时跟我们在这里一起生活。一直到挑选『圣洁少女』的日子之前,我都不会放你走。」
  「好啊。仔细观察这里之后,我发现这里住起来还满舒服的。老娘早就想尝试看看洞窟里的生活呢。」
  伊冯注视着碧丘的双眼。
  「你愿意向大神葛利库路米堤发誓吗?」
  无论是什么样的约定,以大神之名立誓后就不允许毁约。万一不道守约定,就等于玷污了大神之名,会触怒大神。因此,以大神之名立下约定后,人们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地行事。没想到碧丘却很爽快地答应并说出誓言。
  「我愿意向大神葛利库路米堤发誓,我答应成为你们的同伴并且完成工作。」
  伊冯先是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就把全部计划都告诉碧丘。碧丘时而低吟,时而点头,除此之外她都安静专心地听着伊冯说话。然后—
  「有意思,超好玩的!很好、好极了,包在老娘身上!」
  她忽然站起来,开始转动手臂。
  「我去去就回来,」
  「去去就回来?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风神的附宫啊!我等不到庆典那天了,我立刻去把风之凉鞋带回来,你们在这里等我。好痛!」
  丹用力地揍了碧丘的头,碧丘从低处狠狠地瞪了丹。
  「你干嘛呀?大叔!」
  「等什么等,神的附宫绝对不是一个能够轻易闯进去的地方。你到底有没有把老爹的计划听进去啊?你给我听清楚,为了让你被选作『圣洁少女』,在满月之夜来临之前,你都必须进行特训。」
  「特训……唔,我有不好的预感。」
  伊冯在碧丘面前将手指一根一根地竖起。
  「『圣洁少女』必须优雅有气质,可爱并且天真,还要有教养。首先你要改掉你的说话方式,接着要学习行为举止、礼仪、舞蹈和歌唱,要学的东西多得很呢!」
  「舞蹈和歌唱,老娘很拿手唷。嘿嘿!」
  「我擅长舞蹈和歌唱,要这样说才可以。说的时候记得要害羞地垂下眼睛,还有,笑的时候要用手遮嘴。不准大声说话,走路时不准发出脚步声,没事不准把嘴张开。吃东西的时候……不对,用餐的时候绝对禁止发出声音。你要提高警觉,随时保持优雅的动作。除此之外还要每天念书,尤其是诗和历史、花草的名字千万要背熟。」
  「等、等一下,这些事我做不来啊!办不到办不到!」
  「你在酒馆明明就做得很好,照那样子就可以了。」
  「那是一种修练,我是不得已的……」
  「修练?」
  「呃?啊,没事,总之我最不擅长端庄啦!」
  「碧丘,你忘了吗?你已经向大神发过誓了。」
  「唔……我明白了,我照做就是了。这样可以吧?」
  伊冯和丹互看了对方,然后颔首示意。

  接下来的每一天,从日升到日落,直到月亮高挂天空,碧丘都不断地接受特训。
  他们有一本皮制封面的书,名叫《淑女的宫廷礼仪》,是以前从某个贵族的宅邸偷来的,这本书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碧丘,不要大步走路。要从脚尖轻轻踩下。」
  「碧丘,你刚刚用手捏肉吃对不对?不行不行,一定要用叉子。慢着!不准一口吞进去!」
  「碧丘,你要一面说『我名叫〇〇,请各位多多关照』,然后一面慢慢低头。笨蛋,太低了啦!把头扣在地上做什么?」
  伊冯和丹,偶尔角链也会加入,三人一起对她进行严格的特训。丹吩咐角链看守洞窟的出入口,防止碧丘脱逃,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碧丘咬牙忍耐,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偶尔也会泪眼婆娑,但是她非常努力地接受这些训练。
  她学会了喝汤时不发出声音,也学会了轻声走路。虽然措辞还很粗鲁,但只要她稍微留意就不至于出口成「脏」。
  满月之夜,选拔『圣洁少女』的夜晚来临。三名盗贼在长老的屋子前等待碧丘。屋子的大应内正在挑选少女,除了参与选拔的女孩,不管是女孩的父母还是老师都严禁踏进屋内,只能在外面等待。看似女孩父母的男男女女伫立在树荫下、围墙附近、马路上,有些人正在祈祷,也有些人痴痴仰望着天空。
  「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胜任?」
  角链叹了口气。
  「希望她不要因为紧张而露出破绽。」
  「咦?角链,你担心碧丘吗?」
  丹取笑角链。角链皱起脸,鼻头附近堆起皱纹。
  「假如碧丘没被选上『圣洁少女』,这个计划就会泡汤,拯救同伴的梦想就会化为泡影!我当然会担心啊!再说……」
  角链咳了一声。
  「再说,她真的很努力。一开始是个傲慢的臭小鬼,讲话又恶毒,我还以为没希望了。没想到短短的七天内,她就学会了礼仪和措辞……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是我,八成没办法像她那么勤奋……」
  「你说得对,先不管结果如何,碧丘的确很努力,这是事实。」
  一阵风轻轻吹过。温暖又带有香甜味道的风,出现在这个季节实在罕见。
  「伊冯、丹、角链。」
  碧丘出现在他们身旁,脸颊泛红而且发烫。
  「碧丘,你什么时候来的?」
  「成功了!老娘我被选上了!」
  角链发出欢呼声,丹则是情不自禁地抱起碧丘娇小的身体。伊冯不停地鼓掌,「太好了!你做得很好!」边说边露出了喜极而泣的表情。
  「你们开心过头了,接下来才是救同伴的第一步啊。」
  「喂,碧丘,你真的变成我们的同伴了。」
  「对啊,丹。我跟你们是一伙的。」
  「是吗?我们是一伙的?」
  「对……我跟你们是一伙的,但是我没办法当盗贼的同伴。」
  碧丘在丹的怀中叹了口气。
  「我很喜欢你们,也很想救出你们的同伴。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把风之凉鞋偷到手。可是我讨厌盗贼,假如你们打算继续当盗贼,我就必须跟你们分开……」
  眼泪从紫罗蓝色的双眼滚落。三人第一次看到碧丘哭泣,丹轻轻地把少女放回地面。
  「不要哭,碧丘。看到你哭,我也会觉得伤心。」
  「因为、因为老娘我……我不想跟丹、伊冯、角链分开。我不想……不想离开你们啊……」
  「碧丘,我明白。这是我们最后一件工作。成功救出同伴后,我们会洗手不干,再也不做盗贼。」
  伊冯也用晓以大义的口气说道。
  「听到没有?丹和角链也同意吧?我们再也不偷东西了。」
  丹立刻闭起眼睛,点头同意。
  「……我们要偷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风之凉鞋和同伴。嗯,这件工作比我们过去的任何一件都要重大。」
  角链也用力点头赞同。

  隔月的一号,也就是举办风神庆典的日子,大清早。
  走出秘密基地的角链大声吆喝。
  「老爹!丹!你们快来看!快点快点!」
  「……吵死了,大清早的叫什么叫啊?我好担心进入附宫的碧丘,整个晚上都没阖眼,困死了……嗯?角链,你拿着什么东西?」
  「丹……这个东西放在洞窟外面。这个……该不会是……不会是那个吧?」
  「哦哦!是风之凉鞋!」
  伊冯大叫道。
  「他说是风之凉鞋!」
  丹也跟着大叫。那是一双雪白的皮制凉鞋,脚踝部分的皮带绘有蓝色的翅膀图案。
  只有风神才有资格穿的风之凉鞋。
  碧丘顺利地将鞋子偷了出来。但是碧丘呢?她又回到附宫了吗?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丹环顾四周。薄雾笼罩着四周,雾中的森林才正要睡醒。丹叹了口气。
  碧丘是否平安?该不会被抓走了吧?
  角链从凉鞋里掏出折好的纸张。
  「喂,这好像是碧丘写的信。」
  「信?快给我!嗯,我看看……『务必小心使用。』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伊冯面露紧张的神色。
  「总之我们要穿上凉鞋变成风,去救我们的同伴。我会带着凉鞋前往风神的附宫,就当作是我趁昨天晚上偷出来的。你们就带着碧丘逃走,逃到遥远的国家,过着平静的生活。所有过错都让我来背,懂了吗?庆典开始前把凉鞋还回去,说不定能减轻一些罪行。」
  「老爹,可是……」
  「事到如今,不能再慢吞吞浪费时间,否则碧丘会取笑我们的。快点穿穿看,角链,你先来。」
  「可是,这双凉鞋对我来说太小了……」
  角链尝试把脚套进凉鞋里。这时候,凉鞋忽然越变越大,随即就变成适合角链双脚的尺寸。
  「哦哦!太惊人了,原来不管脚的尺寸多大,任何人都可以穿啊。」
  角链穿上凉鞋后,轻轻一跳就刮起猛烈的风。伊冯和丹都被风吹跑,并跌坐在地上。
  「哇啊啊!救命啊!」
  角链乘风飞上天空……转眼间就一面旋转一面坠落。眼看他就要撞到地面……刹那间又飘了起来,接着一头栽进草丛里。
  「呜呜……痛死我了。」
  角链的额头流血了。凉鞋从他的脚脱落,掉在地上。
  「原来小心使用是这个意思啊,我明白了。驾驭这双凉鞋并没有想像中的简单。」
  「岂止不简单……搞不好训练一匹悍马还比较轻松呢!好痛喔,恐怕只有神才能把这双凉鞋穿得驾轻就熟吧!啊,也对,它本来就是神的东西嘛。哈哈哈!」
  「角链,不要说冷笑话了。总之要多练习,丹也是,一定要学会运用风之凉鞋。」
  伊冯把拳头举得高高的,大声鼓励他们。丹和角链轮流穿上凉鞋,学习化身为风。然而……
  「我……不行了,头好晕啊。再练下去我一定会死掉。」
  角链率先示弱。他全身都是瘀青和伤痕,满身是血;衣服也破了,额头也撞到肿起来。丹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上下都痛到不行。
  驾驭风之凉鞋是一门相当困难的技术,或许人类根本办不到,
  丹仰望天空。庆典就要开始了,必须在庆典开始前设法学会才行。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该怎么做才能学会?
  「……还是不行啊。」
  伊冯双膝跪地,非常失望。角链也垂下头。
  「可恶!」
  丹爬上洞窟旁的大树,把凉鞋穿上。
  「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以放弃呢?我们要救同伴啊!」
  他站在大树的树梢,敞开双手飞翔。他无法保持平衡,身体仿佛断线的风筝,一面旋转一面坠落。
  唉唉,还是不行。
  我就要直接撞上地面,然后……
  风忽然发出「轰!」的声响。丹的身体被往上推,就这样乘着风朝空中飞去。
  「成功了!我终于乘风飞上天了!我总算……咦?」
  角链和伊冯也出现在丹的身旁,他们三个人正被风搬运着,风带着他们越过河川、穿过街道,把他们送到位于高山山腰,一个比秘密基地要大上十倍的大洞窟中。
  洞窟里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温暖的风、冰冷的风、带有花香的风、带有土壤芬芳的风……三人降落在这些风的正中央。「喂,这里是哪里?」角链环顾四周,丹则是咽下了口水。
  「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拂的地方……难道是!?」
  「喂,这里该不会是……」
  「你想说什么?丹,这里到底是哪里?」
  「莫非是……风神的附宫?」
  「别说傻话了!我们是人类耶,怎么有办法进入附宫?」
  「不一定。只要附宫的主人——风神允许的话,就算是人类也可以……」
  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清澄的笑声显得非常愉快。
  「哈哈哈哈!你说对了,这里是风神的附宫没错!」
  「碧丘!」
  一袭雪白洋装的碧丘就站在那里。
  「欢迎来到我的附宫,我诚挚地欢迎你们。」
  「碧丘……你……竟然是风神?」
  「没错。不对,目前的我还是箜。庆典结束之前,我只能算是实习的神。」
  「不会吧……可以升格为神的箜,为什么要跑去酒馆唱歌……」
  「因为老娘我喜欢在那种地方唱歌啊。我说真的,我恨不得成为酒馆之神呢。啊,你们不要误会,我没有玩弄你们的意思。一开始我确实想耍耍你们这几个大叔,可是越相处,我就渐渐喜欢上你们了……所以,当我听到你们答应不再当盗贼,我就松了一口气。我是说真的喔!」
  「碧丘……」
  风神碧丘的双眼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她抬起头,直视他们三人。
  「今晚是我的庆典,我要赐给你们一样礼物。」
  她的声音威风凛凛。三人不由自主地当场跪下。
  「伊冯。」
  「小的在。」
  「丹。」
  「是。」
  「角链。」
  「有。」
  「你们看后面。」
  三人同时转过身,也同时大叫。
  「麒麒、定桂、正一……是你们!」
  同伴立刻冲向三人。『疾风盗贼组』围在一起抱头痛哭。
  丹跪在碧丘的脚边,低头亲吻她的脚趾。
  「风神碧丘,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忘记祢的恩惠。」
  「这个国家的南方有一片宽阔的荒野,你们去那里耕作,种植蔬菜和花朵,饲养牛马,在那里生活吧……丹,把头抬起来。」
  「遵命!」
  丹爬了起来,碧丘立刻扑向他。
  「老娘也会找时间去玩,到时候再一起唱歌跳舞,热闹一下吧!」
  「哦……好啊,毕竟我们是——」
  「我们是同伴啊!」
  丹和碧丘互看了对方,开心地放声大笑。

  后来,『疾风盗贼组』遵守风神的嘱咐,在南方大地耕作、生活。几年后,那里就成了一个受到风神庇佑的丰饶农村。
  传说风神每个月都会造访南方一两次,与人类唱歌跳舞一整晚,度过非常热闹快乐的时光。

  农村郊区的大橡树下,并排着三座长了青苔的墓碑。墓碑上只刻了一行字:『风神的同伴在此长眠』。传说站在这三座墓碑前时所听到的风声,有时听起来就像是少女在伤心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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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德蕾沛乌特之剑

  ※

  白雪覆盖了森林。不只是森林,连小径、河堤、田地、街道、村里的房舍都抹上一片雪白,化为冰封的世界。雪现在虽然停了,天空依旧飘着一大片厚厚的雪云,暴风吹袭着大地。早晨之前或许会再下一场雪吧。
  森林里一片寂静。秋天时七嘴八舌地呜叫,啄食树木果实的鸟儿们,不知道消失在何处。在树木与地面、地面与树枝之间来回奔波的松鼠,还有草丛中若隐若现的野鼠,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看来冬之女神今年的心情,真是出乎意料的差啊。」
  森林里最高大的树——山毛榉爷爷喃喃自语道。
  「真的耶。鸟儿和野兽都躲在巢穴里,真不知道为什么。连爱吃鬼狐狸和貂,都没有出来活动。」
  晚爷爷一百年才出生的年轻树木回答道。另一棵年轻树木——三十多年前才出生的榆树则是冷得发抖。
  「因为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风雪啊。就像我,我的小树枝差点就被折断了。啊——吓坏我了。」
  「你的小树枝太脆弱了,微风就能吹断吧?呼呼呼。」
  「你这样说我好生气喔!只不过比我早出生一点,讲话竟然如此缺德。你该不会早就被虫蛀得空空如也了吧?」
  「嘘!」
  山毛榉爷爷阻止年轻树木继续无谓的争执。
  「有脚步声,有人来了。」
  「脚步声……真的耶。可是听起来不像狐狸或是貂。」
  「确实不是。不过……也不是熊老爹,更不是猴子……」
  「是人类。」
  「人类?」
  一阵风吹过。年轻树木的树枝摇晃,雪伴随着声响掉落。脚步声停了下来,或许是在观察四周的情况,好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随即又传出了细微的声音。
  「听起来的确像是人类的脚步声……大半夜的,会有人经过森林吗?」
  「想也知道是盗贼啊。」
  年轻榆树小声地说。
  「肯定是在城里干了坏事才逃到森林来。」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血腥味。」
  听到山毛榉爷爷这句话,年轻树木们都噤声不语。
  「我闻到血的味道,而且很重……」
  风吹来血腥味,是人血的味道。
  「会、会不会是杀人犯啊?因为他杀了人,才逃到这座森林里。」
  「啊……我想起来了,候鸟们议论纷纷的,说什么某个国家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
  「啊,没错没错,是内乱。好像是国王的弟弟谋反,杀了国王一家。人类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连亲生兄弟也下得了毒手,好恐怖啊……这世上最凶暴的生物就是人类。」
  「没错没错,的确是这样。」
  「噢,我们第一次意气相投呢,老爷爷,这股血腥味说不定跟战争有关系喔。」
  山毛榉爷爷微微张开闭起的眼睛。
  「不知道,我又不是万能的神,没办法洞察一切。嗯……说到神,你们看得见吗?」
  「看得见什么?」
  「站在那片黑暗中的死神。」
  「死神……古多密亚诺大人吗?」
  夜半的脚步声、血腥味,以及掌管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老爷爷。」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是树,活在这世上只求在大地扎根,让树叶长得茂密,就这么简单。满身血腥味的人类,死与叹息之神,都跟我们无关。来,快睡吧。不要管人世的动荡,我们只要安静地入睡、清醒,平静活下去就够了。」
  年轻树木们不约而同深深叹了一口气。

  森林里的树木闹哄哄的。
  风声听起来像叹息声。
  莉国皇子拉杰脚步踉跄,屈膝跪在雪地中。他尝试要站起来,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他靠在大树的树干,不停地喘气。
  肩膀与手臂的衔接处发烫而且疼痛。他伸手一摸,手心便沾满了鲜血。他在战斗时被敌军的箭射中了。
  「皇子!」
  一名亲信将箭拔下,替他卷上止血用的布。但他的伤势似乎很严重,布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皇子,请您快逃。」
  亲信大叫道。
  「要我快逃?别说傻话了,我是莉国的皇子,怎么能够抛下城堡独自逃走!」
  「城堡已经落入敌军手中,国王陛下和皇后殿下……他们早已……」
  「父王和母后怎么了?难不成……」
  「他们遭到敌军包围,已经自尽了。」
  「天哪……怎么会这样……」
  「臣说的是事实。国王陛下亲手用自己的剑剌穿喉咙,皇后殿下则是服毒……」
  亲信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流下。
  父母都自尽了……他们都身亡了。
  拉杰闭上眼睛一会儿。温柔的父王,美丽的母后,竟然双双离开了人世。他不敢置信,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明明在昨天之前,他们还一起度过欢乐的时光,
  「拉杰皇子,找到你了!纳命来!」
  身穿盔甲的士兵挥舞着剑,朝拉杰猛地扑过来。拉杰用自己的剑挡下,使劲把士兵推回去。士兵脚步一个不稳,拉杰便趁机用剑朝他的脚踝劈过去。士兵大声惨叫后随即倒地。
  拉杰全身沾满自己与敌人的血,朝天空高举拳头,放声呐喊。
  「可恶的贾纳米亚!你是父王的弟弟,却企图夺走王位,策动叛乱。我饶不了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拉杰的脑海中,浮现了黑发黑眼、蓄着黑胡子的巨汉贾纳米亚。
  可恶,可恶,太可恶了……
  「贾纳米亚大人竟然企图谋反……我实在无法理解。」
  亲信咬紧嘴唇。
  贾纳米亚是拉杰的父亲——莉国第十八代皇帝奎里欧斯二世的大弟,从小就勇敢善战,并担任率领国军的将军。
  人们称这对兄弟是『春风之兄,热风之弟』,相较于温和又聪慧的奎里欧斯,贾纳米亚则是做任何事都杂乱无章。一年之中有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与外国的战争上,待在莉国的期间,成天只顾着锻链武术,也不娶妻生子;他在距离城堡不远的山丘上盖了房子,和几名佣人住在一起。
  拉杰的母亲真那珂是这么说的。
  「他算是难得一见的怪人吧。我只不过是瞄了他一眼,就感到非常害怕。无论他身在何处,总是散发着战争的气味。为什么他会那么粗鲁呢?」
  真那珂非常讨厌他,也刻意回避他,但拉杰并不讨厌自己的叔父,反倒很喜欢他。叔父只是口才不好,不会伶牙俐齿地说话,但他既不残忍也不狡猾。他生性豪爽,内心却像父亲一样温柔,拉杰是这么认为的。
  教导年幼的拉杰武术及骑马的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亲信,而是贾纳米亚。
  「拉杰,战争中最困难又最重要的事,你认为是什么?」
  射箭练习告一段落后,贾纳米亚和拉杰分别喝着紫桃酒和甘花果汁解渴时,拉杰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当时他是十五岁。
  「最困难又最重要……当然是胜利啊。」
  「原来如此。那我问你,为了战胜,对率领士兵的人来说,什么是最困难又最重要的事?」
  「就是……」
  拉杰拼命思考。他知道叔父很认真在发问,因此他也要认真回答。
  「就是……提高军队的士气,让每一名士兵都能将实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然后……」
  贾纳米亚缓缓地摇头。
  「答案是适时撤退。」
  「呃?」
  「战争中最重要的就是把握撤退的机会。」
  「问题是一旦撤退就没办法战胜,这样算是打了败战啊。」
  「不是这样。适时撤退是必要的,这样才能战胜。没头没脑地胡乱攻击,只会让士兵白白送命,绝对打不赢战争。必须冷静观察战况,做出正确的判断。需要撤退时就立刻撤兵,绝不犹豫。撤退后重整军队,准备进行下一波攻击。看清局势、当机立断才是最重要的,皇子。」
  「皇叔做的判断一向很正确吗?」
  「……这个嘛,也不一定。我也曾经判断错误,迟迟无法下决心,拖延战争让士兵白白牺牲,而且次数不少。我非常非常后悔,无论多么懊悔也无法挽回。」
  「皇叔……」
  贾纳米亚仰望天空,眯起眼看着洒下的阳光,
  「无论你的胜利多么辉煌,战争都是空虚的。不仅牺牲了很多人,还让更多的人心碎。我只会打仗,只能活在战场上……拉杰,你是下一任的国王。希望你坐上王位时,世间已经不需要像我这种武人了……应该说,作为一国之君,你要打造出没有战争的世界。战争绝对无法让人民幸福,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我的大哥,也就是你的父亲,他绝对有资格被称为贤帝。他跟只会打仗的我不一样,能够为国家带来和平与安定。你要继承他的作风,尽全力让所有的战争从世界上消失喔。」
  我懂了。没有人比叔父大人更了解战争有多么空虚、多么痛苦,而且毫无意义。
  杀人是愚蠢的行为。
  流血是空虚的。
  打仗不但愚蠢而且空虚。
  动荡的情绪,在拉杰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叔父大人,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和平治国,让人民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哦哦,说得好!说得很好!这样才称得上是莉国皇子啊,拉杰。」
  贾纳米亚用手来回抚摸拉杰的头,他的手又大又烫,令人惊讶。
  「我顺便提醒你,过了二十岁千万要立刻娶新娘。幸福安稳的生活才是支撑一个人的力量。国王的国务繁忙,妻儿一定可以成为你的慰借。哈哈哈!我是单身,好像没资格教训你。」
  「叔父大人,您为何一直单身呢?不打算娶妻吗?」
  拉杰秉着少年率真的本性问道。
  「因为……像我这种成天打仗,完全不懂宫廷规矩的男人,哪里找得到勇气可嘉的女人愿意嫁给我呢。」
  「没有这回事。父王曾经向您提过好几门婚事不是吗?比方说某位公爵的千金,还有大臣的妹妹……」
  「慢着,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父王很感叹,他说无论外貌多美丽、心肠多善良的公主,都无法打动您的心。而且,每一位公主都说她们愿意嫁给您不是吗?」
  「唔……不可以偷听大人讲话!」
  「我没有偷听,是父王和我共进晚餐时,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多亏有了叔父大人,国家内外才能维持和平与安定:他还说该是让您过安稳生活的时候了,偏偏您完全没有意愿娶妻生子,边说边叹气呢。」
  「大哥如此贴心,我感到很欣慰……但是我已经向战神德蕾沛乌特发誓过,要一辈子当光棍。」
  「向战神发誓……为什么?难道不发誓就打不赢战争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是我自己擅自发誓……所以说,我的意思是……」
  他讲话结结巴巴,和挥剑时大声嘶吼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叔父大人,坦白说,当时也在场的母后曾经这么说……」
  贾纳米亚眨眨眼,一道光闪过他的双眸。他往前探出身子。
  「真那珂公主,不对……皇后殿下说了什么?」
  眼看叔父的巨大身躯就要压过来,拉杰不禁往后退。
  「呃,她说……她说叔父大人搞不好有偷偷爱慕的女人……」
  贾纳米亚瞪大了眼睛。
  「皇后殿下这么说啊……」
  「是的,她说她有这样的感觉。父王就问她知不知道对象是谁。」
  「嗯嗯,那皇后殿下怎么回答?快说,不要卖关子了,拉杰!」
  贾纳米亚催促道,仿佛像个讨零食的孩子。
  「我没有卖关子啊……母后说她完全不清楚,她只有回答这一句话。」
  「……这样啊。」
  贾纳米亚叹了一大口气。或许他本人认为只是轻叹,实际上却是足以吹动周遭草丛的大口气息。
  「我想也是……皇后殿下怎么可能明白呢……」
  拉杰噤声不语,凝视着低下头的贾纳米亚的侧脸。
  他怱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叔父大人爱慕的人是……母后?
  拉杰的母亲真那珂,是邻国翠国的第二公主。她是弹奏胡琴的高手,也是美艳绝伦的贵族,人称『翠国珍珠』。
  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一想到叔父深藏在心底的爱慕之情,拉杰也叹了口气。他一面叹气,看到眼前的巨汉只会打仗却纯情又专情,他感觉自己真的好喜欢这位叔父。
  这件事情发生在拉杰刚满十五岁的初冬。
  之后仅仅过了三年。
  贾纳米亚忽然率军攻入城内,没人料想到他竟然会谋反。
  「贾纳米亚叛乱了?怎么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拉杰的父亲即使亲眼目睹城外有无数的士兵,以及代表贾纳米亚军队,有着反白的双尾狼图样的军旗,依旧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派使者去贾纳米亚那里,我不相信皇弟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不停地喊道。
  这期间,城门遭到破坏,士兵们涌入城里。城里只有卫兵,遇上勇猛善战的贾纳米亚军队,刹那间就立即瓦解。
  「父王、母后,你们快点逃!」
  拉杰持剑拼命地战斗,一边朝城外冲出去。他企图牺牲自己,让双亲趁机逃走。无奈他的计划泡汤了,他们还是没有顺利逃走。
  父亲刺喉自尽,母亲则是服毒自尽。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荒谬了……
  「皇子,您快逃!快啊!」
  亲信大叫道。
  「至少您要活下去!」
  「可是,与其要我苟延残喘活下去,我宁愿战死……」
  为了胜利,适时撤退也是必要的。
  拉杰忽然想起叔父的话。那个成为可恨敌人的男人,他说过的话回荡在耳底。
  没头没脑地胡乱攻击,绝对打不赢战争,拉杰。
  可恶!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这件事?
  「皇子,不可以连您都赔上性命。您快逃!唔哇……」
  亲信往前倒下,背上插着好几支箭。
  「凯!」
  拉杰呼唤亲信的名字,将他扶起。
  「……皇子,您……快逃。」
  拉杰点点头。
  没错,我必须活下去。我要想办法活下去,总有一天再回到这里,然后替父母报仇……
  「凯,原谅我。」
  拉杰跨上马,用马鞭抽了马匹。他忽然想到,这匹棕色的马,是叔父送给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它是名驹中的名驹,是一匹非常适合皇子骑乘的骏马。」
  叔父所言不假,它确实是一匹好马。拉杰非常开心,假如可以,他恨不得扑向贾纳米亚的怀抱里,因为他真的非常高兴。
  当时的他作梦也想不到,现在竟然得骑着这匹马逃离叔父军队的追杀。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马匹不停奔驰,虽然它身受无数的箭伤,仍然甩开了追兵,把拉杰带到国外。就在森林的入口,它筋疲力尽地倒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对不起。」
  拉杰留下倒在地上的马匹,走进森林。只要穿过森林,就是莉国友邦渤史公园的领土。渤史王是否会接纳逃亡的皇子,拉杰也不确定,但目前也没有其他对象可以投靠,只能求助对方了。
  撤退,重整,再度挑战。
  你走着瞧,贾纳米亚。你背叛我们,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拉杰拖着脚,一步又一步奋力地向前行。出血使他视线模糊、头晕-心悸到心脏仿佛要炸开来,更重要的是……他觉得非常冷。
  他脚一滑,倒卧在雪地里。他靠在一旁的大树上,企图调整呼吸。或许是天空没有云朵,他从没有积雪的树枝问看见星星,有一个小小的白色星点闪烁着光芒。
  拉杰感到意识不清,黑暗逐渐吞没了四周,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失去意识。
  这里非常寒冷,万一睡着了等于自寻死路。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然后报仇……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亲信凯和爱驹也死了,大家都不在了。错了,他们都是被杀死的。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拉杰勉强挺起上半身,用剑撑住身体企图站起来。
  啪叽!
  剑发出闷响断成两半。这把剑替拉杰抵挡了无数次敌人的攻击,大概有了裂痕吧。拉杰就这样握着剑柄,再度倒卧雪中。
  到此为止了吗……
  放弃的念头油然而生。拉杰撑不下去了,他甚至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他睁开眼睛,翻身仰躺在雪地,望着天空。或许是云又覆盖了天空,刚才那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已经不见踪影。不久之后甚至下起雪来,雪静静地下着,一个晚上过后想必又会积得很深。
  就这样被雪埋没,静静地死去,感觉也不错……
  痛楚、辛酸、悲伤、寒冷,还有沸腾的恨意,忽然都烟消云散了。
  没想到死亡是这么轻松的一件事啊。
  拉杰忽然有这样的念头。
  「你不要把死亡想得这么简单。」
  轻快的声音响起。虽然语带讽刺,却是一个清澄又悦耳的声音。
  是敌人吗?
  拉杰紧握剑柄,身体动了起来。他撑起一条腿跪着,面对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名身穿漆黑斗篷的少年,年纪和拉杰相仿。少年露出浅浅的贼笑,轻声鼓掌。
  「噢噢,不愧是莉国皇子,精力令人赞叹。嗯,真的很了不起。」
  「住口!你是敌人吗?来追我的?」
  「假如我是,你打算怎么做?用那把折断的剑和无法任意行动的身体跟我打仗吗?皇子殿下。」
  少年有着葡萄色的双眸,拉杰从来没看过这种颜色的眼睛。若有光从熟透的葡萄里透出来,或许就会呈现如此艳丽的色泽吧。对方派出来的追兵未免太美丽了,看着看着仿佛就要被他的眼睛吸进去。
  明明没有任何月光,少年的轮廓却清晰地浮现在夜幕中。
  「……回去转达贾纳米亚。皇子在追兵下手之前就先自尽了,你犯下的罪行早晚会受到制裁,就这样。」
  拉杰紧握剑柄,正想把折断的剑刺进喉咙时……
  「慢着,不要轻举妄动。你真的很性急耶。」
  少年以惊人的速度扑到拉杰的胸前,按住他握着剑的右手。他的身体明明比拉杰纤细却力大无比。
  剑从拉杰的右手脱落,插入雪中。
  「放开我!放开我!可恶!放开我啦!我死也不要落入你们的手中!」
  「你先冷静下来,用不着急着去死。」
  说完这句话,少年开始放声大笑。他不停地发出咯咯的笑声,显得非常开心。
  怎么?他疯了吗?
  「啊哈哈哈哈!你别误会,我没有疯。哈哈哈,你用不着这么惊讶。你在想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我是神啊。」
  「神……」
  神、箜,还有人类,这片土地上混合着三种世界。这件事拉杰当然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目睹过神的模样。眼前这个俊美却有着人类模样的少年竟然是神?原来神既没有翅膀,也没有金色的光芒?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掌管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
  「古多密亚诺……死神。」
  这么说来,我果然免不了一死啊。
  「我刚才说过了,你不要误会好不好。我出现在这里并不是要取你的性命,虽然早晚你都会落入我的手里,但不是现在。哈哈哈!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忽然大笑,对皇子太失礼了。我是死神却劝你别贸然寻死……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好笑,哈哈哈哈!」
  「……原来神也会大笑。」
  「只要遇到好笑的事就会笑啊。伤心的时候也会哭,还会生气,甚至会闯下不可收拾的大祸,跟你们人类差不多。」
  拉杰忽然觉得全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山毛榉的树根上。
  「话说回来,你被打得真惨啊,皇子。」
  「……不管早死晚死,没人救我的话,死神就会把我带走……」
  「现在死去会很遗憾吧。」
  「那当然。贾纳米亚背叛了我们,我还没有复仇……叫我怎么瞑目……」
  古多密亚诺弯下腰,捡起雪中那把断成两半的剑,
  一道白色闪光划过。
  拉杰用双手遮住眼睛。那道光实在太刺眼了,令他睁不开眼睛。
  「这个送给你。」
  古多密亚诺说道。拉杰慢慢睁开眼睛,死神不再面露微笑,他跪在地上,一脸严肃地把一把剑交给拉杰,拉杰立刻用双手接下。
  好棒的一把剑。
  刀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没有一丝黯淡的色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却又能够随心所欲地挥舞。
  「这是……」
  「这是德蕾沛乌特之剑。」
  「德蕾沛乌特……战神德蕾沛乌特的……」
  「没错,用这把剑打倒贾纳米亚吧。其实……现在在莉国的贾纳米亚,并不是你认识的贾纳米亚。这么说好了,那个人并不是你的叔父,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也就是说,叔父的冒牌货搞叛乱吗?」
  这么想就很合理,所有事情都说得通。
  「不对,也不能说他是冒牌货……这一切都是德蕾沛乌特的过错,可怜的贾纳米亚,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贾纳米亚了。」
  「战神的过错?那个人是贾纳米亚,却又不是贾纳米亚?什么意思?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想也是,我来解释给你听吧。德蕾沛乌特派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起风了,雪花飞舞。
  古多密亚诺轻轻甩动斗篷,风雪都避开拉杰的四周,大地的微温包裹着他的身躯。身上的出血情况也不知不觉地停了。
  「皇子拉杰,请你仔细聆听、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自行判断该怎么做。」
  古多密亚诺开始叙游。
  拉杰甚至忘了眨眼。
  森林的树木、地上的积雪、刮过的风,全都专注地聆听古多密亚诺所说的话。
  深夜的寂静里,只听见死神的说话声。

  ※

  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说道。
  德蕾沛乌特是战神,同时也是守护之神。你知道吗?知道啊……嗯,那就好。不愧是皇子,比老百姓要博学多了。哈哈,别生气、别生气嘛。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捉弄人类不是我的兴趣。嗯?你说反正也不会有人类愿意陪我玩?哈哈哈!你说得没错!皇子,你长得这么有气质,讲起话来却很毒呢。好极了,你身受重伤却还能挖苦人,果然了不起。不愧是德蕾沛乌特看上的男人。
  没错,你是被她选中的。德蕾沛乌特犯下的过错,她指定你来替她收烂摊子。

  德蕾沛乌特是战争与守护之神。
  她掌管战争的胜败,同时也保护人们免于灾难的迫害。
  德蕾沛乌特有一个姐姐。
  姐姐名叫拉玛莉莉亚,是音乐之神。
  姐妹档、兄弟档的神并不稀奇,但没有其他姐妹神的感情,比德蕾沛乌特和拉玛莉莉亚这对姐妹的感情更好。尤其是德蕾沛乌特,她打从心底爱慕着清秀美丽、个性又温柔的姐姐。姐妹经常到对方的附宫走动,一起共度愉快的时光。
  这一天,拉玛莉莉亚照例来到德蕾沛乌特的附宫,两位神只天南地北地聊,一起欢笑,开心到忘记时间。
  「姐姐的秀发真的很漂亮。」
  德蕾沛乌特叹气道,一面轻触拉玛莉莉亚那头闪耀着银色光芒的长发。
  「美得就像月光,我真的好羡慕喔。」
  「哪里,你的黑发也很漂亮呀。非常适合你喔。」
  德蕾沛乌特用手指轻轻梳理剪到及肩的头发。
  「大家都说我好像男孩子。你知道风神怎么说吗?她说:『德蕾沛乌特大人真是威风凛凛,感觉就像男人中的男人。』」
  「哇!你说的风神……就是碧丘吧。她的个性天真无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她很可爱喔,一点邪念也没有,是善良的好孩子。」
  「不管是神还是人,在姐姐眼中都是善良没有恶意的吧。」
  听到妹妹这么说,拉玛莉莉亚瞪大了眼睛。
  「难道不是吗?至少我是这样相信的。」
  「人类、箜、神,大家都是本性善良?」
  「是啊。」
  德蕾沛乌特皱起眉头,不发一语。她和姐姐唯一意见相左的地方就是这一点。
  作为战神的她,看过太多斗争。小至村人之间的口角,大至动用数十万军队的国家间战争,这一路走来她目睹了太多太多战斗与争吵。
  战场总是充斥着憎恨与叹息、死亡与残酷。人与人互相憎恨、残杀;想尽办法欺骗、陷害对方。
  善良是不存在的。
  我没办法像姐姐一样轻易相信对方。可是……我掌管战争,只要我在,这世界的纷争就不会消失。
  德蕾沛乌特在内心呢喃。
  拉玛莉莉亚轻握住德蕾沛乌特的手臂。
  「德蕾沛乌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战神,没办法漠视残忍又愚蠢的战争。」
  「姐姐……」
  「但是你不要忘了,你虽然是战神,同时也是守护之神。因为有你,人们才能从惨烈的灾难中幸免。战争确实很空虚,只会留下死与叹息。但历经过空虚的战争,人们才能和平地过日子,并且努力保护和平的生活。我说得没错吧?人类会这么做都是因为有你在呀,是你保护了人类,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
  「姐姐……该怎么说呢?有时候……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在了,说不定战争就会消失……我是这么想的。」
  「不,你错了。」
  拉玛莉莉亚平静但明确地摇了摇头。
  「你的想法大错特错。万一你消失了,人类就会不知道该如何结束战争。他们会杀到最后的一兵一卒,这个世界会被鲜血染红。」
  拉玛莉莉亚说得自己全身发抖,暂时闭上了眼睛。
  「所以……想必大神很快就会创造出替代你的战神。」
  「换句话说……人类生来就无法不战斗,是这样吗?」
  拉玛莉莉亚凝视着妹妹乌黑的双眸,叹了一小口气。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类一直在打仗,但是他们心中有爱。他们热爱和平、热爱音乐、也会相爱……就这么简单。」
  拉玛莉莉亚拿出小竖琴,缓缓地弹奏起来。
  「啊,不过……我也很希望这世界上不要再有战争。假如人类能够忘记纷争,那该有多幸福……我期望这个世界充满歌曲、琴声和笑声,我是神,但我却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拉玛莉莉亚白皙的手指拨动了琴弦。
  德蕾沛乌特蹲在姐姐的脚边,聆听这甜美心酸的曲调好一阵子。
  她是战神,却无法让战争从人世消声匿迹。只要人类渴望战争,它就不会消失。
  姐姐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世界没有战争、永远和平。有了和平,人才能够毫无顾忌地唱歌、跳舞、弹奏乐器。偏偏人世却发生了无止尽的战争,士兵们满身鲜血地互相残杀,人们四处窜逃,遍地都是失去父母的孩子和失去孩子的父母的叹息声。祝贺人世的歌曲、欢庆收获的舞蹈、宣告诞生喜悦的音乐,时而中断,时而遭到遗忘。也难怪音乐之神拉玛莉莉亚会如此忧心忡忡。
  最爱的姐姐满脸忧愁,没有比这件事更让德蕾沛乌特感到痛苦。
  竖琴的音色停了。
  「今天就聚到这里吧。德蕾沛乌特,谢谢你带给我一段快乐的时光。和你谈天真的很开心,时间过得好快喔。」
  「我也是,姐姐。改天你会再来玩吧?」
  「当然会。我们改天见,德蕾沛乌特。」
  两位神只相互拥抱,依依不舍地告别。
  「下次我会带笛子来,吹一首非常适合你的曲子送给你。」
  拉玛莉莉亚面带微笑地离开了妹妹的附宫。

  古多密亚诺靠在大树的树干,双手抱胸。嘴边浮现嘲讽的浅笑,继续往下说。

  皇子啊,故事说到这里,听起来没什么对不对?我没有兄弟姐妹,觉得女生腻在一起真的很恶心……噢,这样啊。原来你也没有兄弟姐妹?那真是太幸运了。先别说这个了,总之,德蕾沛乌特想排解拉玛莉莉亚的忧愁,结果你猜她怎么做?你猜不到?我想也是。你是人类,不可能了解神的想法。但是德蕾沛乌特做的事,却比愚蠢的人类还要愚蠢。总归一句,她想为人类剔除好战的心态。什么?你问我这种事办得到吗?我也不知道,至少我从来没有做过,也不想尝试,但是德蕾沛乌特却做了。
  她从人心取出好战的部分,也就是粗暴、狡猾、残酷至极、邪恶的部分,然后封在壶里。对,就是一个壶,从大神那里继承的『邪恶之壶』。德蕾沛乌特也是守护之神,她有能力将企图对他人为非作歹的邪恶封闭起来,『邪恶之壶』就是这个能力的象征。皇子,你不觉得最近人世间非常和平安稳吗?我说得没错吧。你憎恨的贾纳米亚,也和邻国缔结了和平条约,最近的生活应该十分平静才对。
  没错,这一切都是德蕾沛乌特做的。战神非常努力要让这个世界不再发生战争。哈哈哈!有点好笑对不对?这种事情根本办不到嘛!要剔除所有人类内心的邪恶,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啦。就算是大神也没这么厉害,呼呼呼。
  总而言之,德蕾沛乌特尽了最大的努力,累得心力交瘁,最后终于病倒了。呃?……哈哈哈,神当然也会病倒。我们比人类还要健壮,但是会生病也会受伤。顺便告诉你,我们还会谈恋爱、嫉妒、互相扯后腿,也会吵一些无聊的架喔。
  不过啊,德蕾沛乌特只是有点晕眩,她昏倒在地上,暂时失去了意识。倒霉的是当时她抱着『邪恶之壶』,晕倒时把壶摔在地上,绝对不会松脱的盖子竟然露了一条小缝。咦?你问我为什么会脱落?
  皇子,你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耶。哈哈哈,我没有责备你啦。比起不懂装懂,追根究柢的人要好太多太多了。
  德蕾沛乌特身为守护之神的能力,大概在她昏过去时减弱了吧?所以『邪恶之壶』的盖子才会脱落。我想应该是这样,我猜的啦。
  好了,话说到这里,你应该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皇子。
  你说说看啊?
  你说说看啊——被这么一问,拉杰咽下了口中的唾液。
  「难不成……从壶里面……」
  「你猜对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邪恶的东西确实从『邪恶之壶』流到外界。德蕾沛乌特立刻发现,慌张地关上壶盖,可惜流出来的邪恶已经化为黑雾消失了。」
  「……邪恶跑到哪里去,德蕾沛乌特女神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明明是神,竟然不知道啊。」
  古多密亚诺耸了耸肩。
  「我刚才说过了,神不是万能的,我们只是会一些人类办不到的事情,偶尔也会像这次一样闯下大祸。德蕾沛乌特虽然能够取出人心的邪恶,却没办法把脱离人类的邪恶追回来。不过啊,现在已经知道它在哪里了。就是因为她知道了,我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啪沙!
  雪掉落发出了声响。黑暗吞没了这个声响,森林立刻又回归寂静。拉杰想再吞一次口水,嘴里却干到连舌尖都变得僵硬。
  「皇叔他……被邪恶的东西控制了……」
  「皇子,你脑筋转得很快嘛,真了不起。你说对了,邪恶的东西附身在你的叔父,也就是莉国大将军贾纳米亚身上。或许成天打仗的大将军身上的血腥味,把它们吸引过去了吧。」
  叔父遭到邪恶附身,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叔父遭到附身,于是不得不掀起战争。他率领军队攻打城堡,把敬爱的皇兄和偷偷爱慕的皇嫂逼上绝路。
  这一连串的作为,都不是贾纳米亚自愿的。
  「皇叔……」
  作为一国之君,你要尽全力让所有的战争从世界上消失喔。
  拉杰想起了贾纳米亚对十五岁的自己说这番话时的声音和表情,强烈的愤怒油然而生。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是德蕾沛乌特女神的过失,却要我们承担,岂有此理啊……」
  他气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要不是德蕾沛乌特女神摔落了那个壶,不对,假如她没有企图剔除人心的邪恶……
  拉杰的父母亲也不会死,叔父也依旧是那个勇猛又温柔的叔父。不会有战争,城堡也不会遭到烧毁。
  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我可以理解你的愤怒,不过事情都发生了,老是感叹、生气也无济于事。不管是死去的人还是失去的东西,你只能死心了。」
  「这是死神对我的教导吗?」
  「这是帮助你活下去的忠告。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父母的灵魂平安送达死者的国度。」
  拉杰咬紧了嘴唇。
  父王、母后……
  他手中的剑闪烁着银色的光辉。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死神声音,回荡在耳底。
  「那是德蕾沛乌特之剑,可以斩断任何邪恶的事物。皇子拉杰,你就用那把剑摧毁栖息在贾纳米亚体内的邪恶吧……以上是德蕾沛乌特要我转告你的话。自己闯下的祸却强迫你收拾烂摊子,而且还用『摧毁』这个字,她还真敢说。」
  「为什么德蕾沛乌特女神不亲自用这把剑?战神明明就是无与伦比的用剑高手啊。」
  「因为贾纳米亚是人类啊。他是一个遭到邪恶附身,无辜又可怜的人类。德蕾沛乌特是守护之神,不能对无辜的人类行使武力。」
  「等一下。这把剑不只能摧毁邪恶,也会伤害人类吗?」
  「……贾纳米亚深受邪恶的荼毒,两者已经无法分离。唯一的方法就是连同贾纳米亚一起消灭。」
  古多密亚诺的声音变得低沉,双眸闪过同情拉杰的光芒。
  这叫我怎么下得了手?
  叔父既不卑鄙也不残忍,只因为神犯了过错,他就成了牺牲者。现在竟然要拉杰去消灭他……拉杰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皇子啊,你仔细听好。被邪恶附身的贾纳米亚不再是贾纳米亚,他现在就像饥饿的狼渴求猎物一样,满脑子只想打仗。如果放着他不管,这世界就会卷进战乱的漩涡。他已经着手准备攻击渤史公国,他会为战而战、为杀戮而杀戮。没时间了,你必须尽快处置贾纳米亚。」
  「可是……」
  「像你这样父母遭到杀害,或是亲人、知己遭到杀害的人,还有被夺走性命的人可是多到满坑满谷啊!难道你无动于衷吗?你是皇子,应当不惜牺牲性命也要保护人民才对。」
  古多密亚诺的葡萄色眼珠闪闪发光,拉杰觉得自己的灵魂差点被他吸走。
  「而且,假如你能打倒贾纳米亚……假如你能战胜邪恶,德蕾沛乌特就答应赐给莉国永远的和平。」
  「永远的和平?」
  「对。从今以后莉国将不会再发生战争,不会再有别的国家攻打莉国,莉国也不会侵略别的国家。武器会变成废物,士兵会舍弃盔甲,人们不再牺牲,会过着和平的生活直到寿终正寝。作物会丰收,艺术盛行,商人和工匠也会生意兴隆。你死了之后,甚至你的子孙死了之后,莉国的和平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整个国家都会受到德蕾沛乌特的庇护,永远不再发生战乱。」
  作为一国之君,你要打造出没有战争的世界,尽全力让所有的战争从世界上消失喔。
  皇叔……
  拉杰重新握紧手上的剑,缓慢地站起来。古多密亚诺默默地把刀鞘递给他。
  「皇子,看来你下定决心了。」
  「是的……假如这是我的命运,我就不能逃避。」
  「你很了不起,让你当人类太可惜了。这么一来,德蕾沛乌特也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了。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打铁要趁热,我们快走吧!」
  「祢也要一起去吗?」
  「对。德蕾沛乌特拜托我协助你,我们是战神与死神,也算熟人;现在卖她一个人情,日后有什么事就方便多了,呼呼。」
  古多密亚诺的黑色斗篷飘动,所有的一切都在刹那间被黑暗掩盖。当黑暗散去时,拉杰的眼前站着一匹黑色的马。
  那是一匹漆黑的马,马背上有金色的马鞍。
  「骑上我吧,皇子。我送你去莉国。」
  「古多密亚诺,祢竟然变成马……对了……我听说前往死亡国度的时候,都是骑黑马去的……」
  「呼呼,那只是传言。只要有需要,我愿意变成马、小鸟,甚至是毛虫。来,快骑上来,我们要在天亮前抵达莉国,动作快。」
  「祢要我跨坐在神的身上?」
  「对啊,你大概是第一个跨坐在神身上的活人。」
  拉杰把剑插在腰间,跨坐在死神古多密亚诺的背上。
  漆黑的马蹬了冻僵的大地,奔驰向前,地上的积雪四处飞散。马跑起来的速度比风还快,无论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还是宽广的河川,马一跃就跳过去了。古多密亚诺跑得如此快速,动作如此激烈,拉杰坐在马背上却感受不到任何晃动,而且非常温暖,宛如高级的床铺。或许是因为神的力量,他受的重伤也完全愈合,既不痛也不难过。但是一想到接下来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就变得十分亢奋且有点着急,甚至感到不安。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拉杰心里这么想,意识却逐渐模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咚沙!
  突如其来的冲击。
  拉杰睁开眼睛,看见了逐渐明亮的蓝色天空,还残留着些许夜晚的紫。两只白色的鸟儿并肩飞去。
  「早安,殿下。你醒啦?」
  漆黑的马笑得马鬃都在颤抖。原来拉杰被扔在草原上了。
  「祢叫人起床的方式还真粗鲁。」
  拉杰气呼呼地爬起来。
  他们在一座可以俯视城堡的山丘上,眼下的光景令拉杰倒抽了一口气。
  真是惨不忍睹……
  城堡被烧毁了一半,悲惨的模样暴露在晨光中。到处是熏得焦黑的痕迹,美丽的庭园和尖塔也冒着黑烟。城门前排列着一大群士兵,长矛的尖端和盔甲闪闪发光。
  「他们正要出发前往渤史公国,八成会一面前进,一面把路过的城市和村落全都烧成灰烬吧。」
  拉杰看到骑着白马的叔父。他身上穿着大将军的盔甲,黄金色的盔甲散发着强烈的光芒,比任何人都耀眼。
  「皇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古多密亚诺瞄了拉杰一眼。拉杰用力地握紧缰绳。
  「古多密亚诺大人,请让我再度骑在祢的背上。」
  「你骑上来想做什么?」
  「我要冲下山丘,向皇叔单挑。」
  「你选择正面攻击?」
  「没时间慢慢思考对策了。」
  「原来如此。没有人会料想到昨天身受重伤逃到城外的皇子,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突袭也是一种手段。」
  「恕我无礼。」
  拉杰再度跨上漆黑的马匹。
  「走吧,这次不可以睡着喔。」
  「那当然。」
  古多密亚诺再次冲了出去。转眼之间就来到山丘下,奔驰在前往城堡的路上。
  「就是那里!」
  眼前出现一支军队,扛着长矛的步兵后面,有身着闪亮亮金色盔甲的士兵。他们发现有一匹黑马正以惊人速度朝他们飞奔而来,便开始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一匹疯马吗?」
  「不对,是人。马背上有人。」
  「喂!那是皇子啊!」
  「是皇子。贾纳米亚大人,皇子回来了!」
  拉杰拔起腰间的剑。
  士兵们举起长矛。
  「皇子,你抓紧了!」
  古多密亚诺蹬了大地,往天空一跳,飞过士兵们的上空。贾纳米亚也早已拔剑备战。
  拉杰从古多密亚诺的背上一跃而起,手中的剑朝贾纳米亚用力一砍,贾纳米亚则是用剑挡了下来,火花四散。两人纠缠在一起,滚落地面;接着又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两剑再度交锋。
  士兵们一阵喧哗。
  「将军!」
  「杀了皇子!用长矛剌死他!」
  「慢着,你们稍安勿躁好吗?」
  黑色斗篷随风飘荡。古多密亚诺张开双手,挡在士兵们的面前。
  「什么……马竟然变成人了!」
  「有怪物!」
  「杀了他,把他一起干掉!」
  「喂喂,你们说话客气一点,我可是死神耶!」
  听到死神这两个字,士兵们都僵住了。
  「死神……」
  「没错,我是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传说注视我的双眼就会没命,此话是否当真,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古多密亚诺往前踏出一步,士兵们立刻闭起眼睛,当场蹲下。
  「呼呼,人类真的很好玩。互杀的时候不以为意,偏偏又这么怕死。呼呼呼,你们真的很有趣。小卒们这样处置应该没问题,剩下的就交给皇子了。」
  剑与剑相互撞击。
  火花四散。
  贾纳米亚的剑很重、很快,而且非常敏捷。渐渐的,拉杰被他纵横夹攻的攻击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拼命用剑抵挡。
  「哈哈哈哈哈!拉杰你怎么了?就凭你的实力,也敢肖想挑战大将军啊!不自量力的蠢货!」
  「唔!」
  擅长打仗的贾纳米亚,实力和自己的确天差地远。
  但是拉杰不能输,说什么也不可以输。
  他咬紧牙关。
  「飒啊!」
  对方的剑气势十足地砍过来,拉杰跳到旁边企图闪躲,脚一滑就摔倒在雪融解后的泥泞上。
  「哇哈哈哈!到此为止了,拉杰。看我送你去陪你的父母,纳命来!」
  贾纳米亚高高地举起剑。
  会被杀!
  拉杰不禁缩起身子。
  不可以,拉杰。不可以闭起眼睛,要撑到最后,不能放弃!
  「咕……呜!」
  贾纳米亚发出呻吟,持剑的手依旧高高在上,一动也不动。
  「唔!可恶……!」
  拉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贾纳米亚忽然变得脸歪嘴斜。
  「……拉杰,趁现在……快点……」
  「皇叔!」
  这确实是叔父的声音,错不了。
  「动作快……杀了这家伙……」
  「皇叔!您是皇叔吧?」
  「没错,抱歉……拉杰……快点把这家伙……把剑刺进胸口……动作快!」
  拉杰手中的剑——德蕾沛乌特之剑——散发出银色的光芒。
  呜呜呜!咕哇啊啊啊啊啊!
  贾纳米亚——不对,是邪恶的东西发出了痛苦的低吟。
  「拉杰,快一点……」
  「可是皇叔,这样会连皇叔也……」
  「动手,快动手!」
  呜嘎啊啊啊啊啊啊!
  快救救我!
  金色的盔甲一面呻吟一面朝拉杰走过来,他将德蕾沛乌特之剑深深地刺进盔甲的胸口。
  大地摇晃,风起。震耳欲聋的声响,分不清是轰隆作响的风声、人声,还是野兽的呜叫声。
  当声音消失的时候,拉杰听见了古多密亚诺平静的说话声。
  「看来是你赢了,皇子。」
  「什么……」
  贾纳米亚脸朝上倒在一旁的草地上,插在胸口的剑慢慢变得模糊,然后就消失了。
  「皇叔!」
  「拉杰……你做得很好,你……救了我。」
  「皇叔!皇叔!求求您不要死!」
  「……拉杰,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请你……千万要让战争从世界上消失……打造出……没有战争的世界。」
  「我发誓。皇叔,您放心吧。我向您保证,皇叔。」
  古多密亚诺跪在地上,在贾纳米亚耳边轻声说道。
  「将军,你虽然遭到邪恶的东西控制,却能阻止它的行动……你的坚强意志和爱,让我肃然起敬。从今以后,这片土地再也不会发生战乱,这是守护神德蕾沛乌特的承诺与赎罪,请你原谅。」
  「这样啊,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战争了……」
  贾纳米亚面露微笑,闭上了双眼。
  「皇叔——!」
  拉杰痛哭失声。古多密亚诺俯瞰着他的背影,偷偷地叹了口气。

  德蕾沛乌特履行了她的承诺。
  往后的日子,莉国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被卷入战乱。
  过去是城堡,现在则成为博物馆的建筑物里,展示着一件胸口有伤痕的金色盔甲。人们只要看到盔甲,就会再度发誓绝对不要掀起战争,并祈祷世界永远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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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结束与开始

  ※

  留伊把钓线垂入池塘。
  就这样等了好一阵子,钓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气死我了!」
  他咂了嘴,把钓线拉上岸。钓钩上挂著作为鱼饵的寂静虫。
  「留伊,你也太心急了吧。」
  勇芬笑道。他也跟留伊一样,手上握着用纤竹做成的钓竿。
  「根本钓不到鱼!」
  「问题是你这样心浮气躁的,鱼怎么敢吃你的鱼饵嘛。」
  「你自己还不是钓不到半条鱼,没资格批评我。」
  「我跟箜不一样,我是很有耐性的人类,我在慢慢等鱼上钩啊。」
  「你还好意思说呢!勇芬你的急躁众所皆知,听说你等不及紫桃的果实成熟就摘下来吃,结果闹肚子痛,最后去找药师求助对吧?」
  勇芬缩起下巴,羞得连粗硬黑发的根部都染红了。
  「胡、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
  「咦?这件事是假的?」
  「……不是,是真的。」
  留伊放声大笑。坐在他旁边的科塔尔也笑得身体频频颤抖。
  「啊!科塔尔,是你对不对?你怎么可以把这么无聊的事情告诉留伊!」
  「因为这是事实啊。我警告过你好几次,叫你不要吃;结果你说可以吃,还吃了三四个。之后就忽然大叫肚子痛,那时候好惨啊。」
  「当、当时我才五岁,事情都已经过了十年了!」
  「不对不对,现在的勇芬跟五岁的勇芬差不多,到了紫桃果实成熟的季节,你千万要小心啊。」
  科塔尔一脸严肃地说道,惹得留伊又笑了。
  好愉快啊。
  虽然没有钓到半条鱼,却开心得不得了。
  好久没和勇芬与科塔尔在一起玩,真的很久没聚了。他们大概有一季没见面,以往他们总是三人一起在草原上奔跑、追赶光狐、跳进湖里玩水,偶尔偷摘果树园里的水果来吃,或是到处挖洞做陷阱……所有坏孩子玩的把戏,他们全玩过了。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无谓地胡闹,也不再成天玩耍,甚至难得见上一面。
  勇芬和科塔尔是人类,留伊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箜。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
  勇芬和科塔尔都在甘花凋谢时满了十五岁。以人类的年纪来看,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男人。
  勇芬家代代都是担任村落的长老,一旦满十五岁,就必须开始进行成为长老的修练。
  「修练真的很严格喔。早上一定要在天亮前起床,起床后立刻要进行祈祷,感谢大神两小时,为村人祈福一小时。祈祷的时候禁止进食,不管是肉类还是水果都不行,甚至连一滴水也不能喝。一滴也不行喔!」
  「噢,这么严格啊。」
  「可是,上次我真的忍不住,偷喝了一口水。喉咙干到不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想大神应该会原谅我吧?」
  「一定会的。是说,修练真的好辛苦喔。」
  留伊正经八百地说道。
  箜升格为神的时候,会举行庆典(有些神的庆典很热闹华丽,有些则不一定)。但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箜必须经过严苛的修练才能升格为神。
  相较之下,人类比神还要热衷于锻链自己。这是因为神就是神,不需要修练也是神吗?还是人类借由锻链、磨练自己的肉体与精神,企图求得更高的境界呢?
  留伊虽然是箜,但是他既不了解神,对人类也一无所知。
  「就是啊,很严格对不对?告诉你们,还不只如此喔。」
  勇芬竖起手指,左右晃动。
  「真正严格的还在后面呢,留伊。」
  「……怎么说?」
  「还有比这个更严苛的,如果是你,恐怕三天就会逃走了吧?」
  勇芬压低了声音。不知何时,勇芬和科塔尔的声音变得又粗又低,一压低声音就很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修练啊?」
  「就是念书啊。」
  「念书?」
  「没错,我老爸管它叫勤学。从村子的历史开始,包括古早的书卷、药草的名称、祭祀典礼的起源、外国的语言、再加上成为长老的准备……除了吃中饭时可以休息,从早到晚都排得满满的。」
  「被强迫念书啊。」
  「对,很惊人吧?我觉得我都快神经错乱了。」
  勇芬叹了口气,留伊见状也跟着发出叹息。听起来确实很严苛,对于前阵子还在山野自由奔驰的少年来说,无疑是在做苦工。
  「我虽然很辛苦,不过科塔尔也很累呢。」
  听到勇芬这么说,科塔尔微笑道。
  「虽然我不像勇芬那么辛苦,但我也必须尽快学会工房的工作。算是很拼命吧?对了,我也跟他一样在念我最不拿手的书喔,留伊。」
  科塔尔的哥哥是城里最了不起的工匠,为了继承他的盛名,目前正在工房工作。同样也必须从早到晚做着各式各样的工作,不只如此,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他还得阅读数量惊人的技术书籍。科塔尔说,念书的时间是他最痛苦的时间。
  「我念到脑子快要爆炸,不小心就打了瞌睡,结果老爸就用拳头把我敲醒。好不容易念完书,钻进被窝就会一觉到天亮,甚至连梦也没作过,真的累毙了。」
  「这样啊……科塔尔也很辛苦呢。」
  「嗯。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跟哥哥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工匠。我绝对要当上工匠,所以我要努力学习。」
  「我也是。我想快点成为独当一面的长老,让村民幸福地生活,一想到这里就会让我充满斗志,但是念书真的很累。」
  他们两个好了不起喔。
  留伊垂下双眼,咬着嘴唇。
  至于我……又是怎么样呢?
  留伊还是留伊,跟成天玩耍的孩提时候相比,没有太大的改变。久违的勇芬和科塔尔早已变声、长高,肩膀也变宽,就要长大成一个健壮的成熟男人。但是留伊却还是原本的模样……
  人类与箜的成长远度截然不同。箜和森林的大树一样,会花上比人类多好几倍的时间慢慢成长。若是升格为神,年纪就不再增长,会永远保持原本的模样。
  永远的少年,永远的少女,永远的姑娘,永远的青年。这样称得上是幸福吗?出生、成长、衰老、死去,这是人类的定数。与其像箜或是神那样,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留伊总觉得自己比较适合人类的生路历程。
  他不禁叹息。
  「留伊?」
  科塔尔盯着他的脸看。
  「你怎么了?」
  「啊?没有……没事。」
  「你一直在听我们抱怨,真是不好意思。」
  科塔尔拉起钓线,钓钩上只挂着寂静虫,让他发出失望的低吟。
  「怎么这么说……不用道歉啊。我好久没跟你们玩,真的很高兴喔!」
  「我也是。」
  科塔尔笑了,一如往常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勇芬也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也是超开心的!和你们在一起果然很快乐。可是啊,我跟科塔尔可以同时放假的日子,一年说不定只有一次,简直就像奇迹。这算是大神大发慈悲吧?」
  「我想应该跟大神无关,我不认为祂那么有慈悲心。」
  听到留伊说话这么刻薄,勇芬皱起眉头。
  「喂,留伊,你不是大神的儿子吗?说这种话可以吗?」
  「无所谓。反正我没有跟老爸一起生活,而且我是第三百零一个孩子。我们的亲子关系,跟人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候,「啪沙!」留伊身后发出了一个小小的声响。好像有东西掉进草丛里。
  「是什么?」
  他放下钓竿,在草丛里摸索。
  「啊……」
  一只浅红色的小鸟横躺在地。留伊把小鸟捡起来,虽然还有微温,但它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是红风鸟啊。」
  科塔尔从留伊背后把头探过来。
  「对。不过……它死了。」
  红风鸟是一种叫声很悦耳的鸟。与金色羽鸟、沓启鸟并称为三鸣鸟。传说是在遥远的过去,由一名非常喜爱歌唱的美丽少女化身而成的。
  「为什么会死掉呢?忽然掉下来太奇怪了。」
  小鸟的身躯在留伊手中越变越冷,
  「是不是被钩爪鸟弄死的?」
  勇芬弯起手指,做出有尖锐利爪的猛禽的模样。
  「可是它好像没有受伤……」
  「喂!」
  科塔尔拉扯留伊的手臂。
  「你们看!」
  留伊朝科塔尔指的草丛看去,不禁屏住了呼吸。
  有另一只红风鸟躺在地上。
  啪沙!
  又有另一只鸟从树上掉下来。
  「这次是……潘妮鸟。」
  勇芬捡起黄绿色的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鸟死掉?」
  「说不定不只鸟类。」
  说完这句话,留伊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很沙哑。他不停地发抖,而且有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不安的情绪揪紧了他的胸口,让他呼吸困难,
  「留伊,你说不只鸟类是什么意思?」
  勇芬声音嘶哑地问道。
  「勇芬、科塔尔,你们想想看,我们今天连一条鱼也没钓到。从前我们就常常到这面湖钓鱼,今天却没有钓到半条鱼,过去曾经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勇芬和科塔尔面面相觎,勇芬咽下了口水。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耶。这面湖有很多鱼,无论什么时候来,总是能钓到很多鱼。」
  「对啊。但是今天却没有半条鱼上钩,而且是三个人都没钓到。」
  科塔尔扭动着身体。
  「留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湖里的鱼都死光了,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死光。假如死光了,鱼应该会浮上来……」
  「错了……鱼浮上来了。」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哽在喉咙,害得勇芬用力地咳嗽。他一边咳嗽,一边把手伸向湖面。
  「你们看……就是那里,看清楚了。」
  山毛榉朝着湖面伸出枝叶,树影落在湖面上,湖面的暗处看得见浮起的白色鱼肚。
  一条、两条、三条……
  不知道是树影太暗以至于他们没有发现,也或许是刚刚才浮起来的。就在留伊注视着湖面暗处的时候,又有一两条鱼浮上湖面。
  「留伊。」
  科塔尔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搞的?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我不知道。」
  留伊摇着头。
  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异常的情况正在发生。留伊全身上下都感受到莫名的不安,完全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一想到或许有料想不到的可怕事态即将发生,就让他更加恐惧。
  红风鸟变得又冷又硬。生与死之间,原来有如此惊人的鸿沟。活着而且叫声动听的小鸟,和手中这个冰冷的躯体,差别竟然如此悬殊。
  「啊!」
  留伊望着手心大叫。勇芬和科塔尔也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科塔尔张大了嘴,用力地呼吸。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哽住喉咙似的。留伊也是,过度惊吓让他几乎要忘记呼吸。
  色彩鲜艳的红风鸟,它的红色竟然逐渐褪去,在留伊三人面前变成浅灰色。
  「喂……这只也一样。」
  勇芬用越来越嘶哑的声音轻声说道。他伸出手,掌心的潘妮鸟,已经从黄绿色变成了浅灰色。
  呀——呀——
  头上响起了沙哑的叫声与翅膀的声音。他们抬头一看,发现有几十、几百只鸟从树梢飞起,在空中盘旋,接着又回到树梢,不断惊恐地啼叫。有些鸟甚至在空中撞成一团后掉落地面。
  发生恐慌了。
  「天空……」
  科塔尔小声说道。
  平静晴朗、甚至连一片薄云也没有的天空,蓝色逐渐褪去;并不是雨云覆盖了天空,而是天空本身的颜色正慢慢消失。
  「我……好怕啊。」
  科塔尔露出惊惶的神情,几乎快要哭出来。留伊或许也和他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好可怕。
  这个世界就要瓦解,变成无法想像的面貌。
  太恐怖了,令人不寒而栗。
  浅灰色的天空下,留伊、勇芬和科塔尔都屏住呼吸,竭尽全力忍受朝他们袭击而来的恐惧。

  世界失去了色彩。
  天空、草原、河川、山麓,还有果树园、小麦田,甚至是建筑物,都没有了颜色。
  整个世界只剩下浅灰色。
  太阳不再升起,月亮也不再落下。小鸟们忘记啼叫,也看不到光狐和苔鼠。不下雨,也不起风。只有雾无时无刻包围着整个城市,蔓延到路上、屋檐,有时甚至飘进屋内,久久都不散去。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灰色,所有的一切都被雾笼罩。
  花朵率先凋谢。花照射不到一丝太阳光,当然会凋谢。紧接着是草、农作物开始枯死。森林里的树木目前枝叶还很茂密,依旧矗立在大地上;但若是灰色的世界一直持续下去,早晚也会枯萎。
  此外,疾病也开始流行了。
  这个世界没有阳光、从早到晚被灰雾笼罩,病患相继出现也没有什么好讶异的。
  缺乏体力的老人家和幼童率先病倒,逐渐衰弱,最后离开人世。连生命也褪去了色彩。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人们感到困惑、恐慌,唉声叹气。
  「神怎么了?为何放任灾厄不管?」
  「祂们在对我们发脾气吗?」
  「神对我们人类不满吗?」
  「是啊,不然还有什么原因?」
  「意思是有人做出冒犯神只的行为?」
  「没错,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嗯……确实只能这么想。」
  「的确。肯定有哪个混帐触怒了神,因为那个害群之马,我们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害群之马到底是谁?」
  「不知道。」
  「怎么可以不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把罪魁祸首揪出来处罚,否则无法平息神的愤怒。」
  「……换句话说,不把犯人揪出来,这个世界就会永远死气沉沉。」
  「我可受不了。再这样下去,农作物会全部死光,咱们会饿死的!」
  「就是说啊,我们要趁早想个对策。」
  「大家一起去长老那里,商量如何揪出那个混帐吧!」
  「哦哦,快点走吧!」
  男人们立即起身,赶往长老的家。

  留伊坐在窗边,呆呆地眺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原本应该充满着青翠的绿、各种花朵缤纷的色彩,还有大地的深褐色,现在却被涂抹成一片灰色,
  一开始,他猜想大概是神犯下了什么过错,世界早晚会恢复原状。留伊逼迫自己接受这种想法,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被不安的情绪压垮。
  神经常犯错。
  太阳神曾经不小心睡过头,让日出的时间大幅延后。也曾经因为河川女神和空神吵架,造成河川逆流、正中午的天空染上了夕阳的色彩。丰作之神也曾经心情不好,躲到地底下不肯出来。
  总而言之,神和人没什么两样。祂们会犯下愚蠢的过错、会后悔、偶尔也会沮丧;还会哭、闹脾气,甚至嫉妒。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神,人们依旧敬爱、仰赖、畏惧祂们,有时候……有时候虽然感到困惑,却也崇拜着祂们,对祂们祈祷、表达感谢。神也疼爱着人类,守护着人类的生活。
  在这片土地上,神与人互相尊敬、互相疼惜,共度了好一段漫长的时光。
  想不到……
  如此悲惨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并不是太阳神、月之女神,或是森林之神的无心之过,时间实在太久了。再这样下去,人类世界会瓦解成碎片。神到底在做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留伊怎么想都想不透。他虽然是箜,却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他不禁叹气。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呢?在这个太阳不升起、月亮不落下的世界,甚至无法区分现在是早晨还是夜晚。
  如果希穆还在,那该有多好。
  掌管雨云的神,留伊的姐姐——希穆恰卡。
  虽然留伊老是和她吵架,动不动就说她坏话,但是留伊真的非常喜欢姐姐,真的好喜欢。
  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她爱上了科塔尔的哥哥莱西,在莱西生命消失的那一刻,她自己也变成了白色的花朵。
  希穆恰卡之花,有着纯白花瓣的漂亮花朵。
  若是希穆还在,这时候就可以找她商量了。
  留伊的脑海浮现了姐姐温柔的笑容,同时也浮现了另一张脸,一张有着土黄色皮肤的丑脸。但是这张丑脸,却有着和希穆恰卡非常神似的温柔双眸。
  对了,如果是祂一定可以……
  正当留伊要站起来的时候,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留伊!留伊!」
  「科塔尔!」
  科塔尔站在窗外。大概是从城里跑过来的吧?他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科塔尔,怎么了吗?」
  「留伊……事情不好了……」
  科塔尔双膝跪倒在地,留伊连忙冲到屋外把他扶起来,还喂他喝水。
  「你要不要紧?科塔尔。振作点!看你急成这样子,都站不稳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科塔尔把水喝光,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他的脸颊上有几道擦伤,想必在赶来这里的路上摔倒过好几次。
  「留伊,勇芬他、他被抓走了。」
  「勇芬被抓走了?什么意思?」
  「大家说勇芬是犯人。他们说世界会变成这样,都是勇芬害的。」
  「啥?你说什么?太荒唐了,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嘛!」
  「就是说啊。可是没有人肯听我解释……最近在城里,大家都在找犯人,说要揪出冒犯神的人,然后把那个人处刑……大家都说世界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有人惹神生气,揪出犯人之后,神就会息怒了……」
  「为什么是勇芬?他们凭什么说勇芬是犯人?」
  「……不知道是谁说的……有人说他是长老的儿子,却没有诚心祈祷,才会引起神的愤怒。」
  科塔尔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上次不是说过,在祈祷的时候偷喝过一口水吗?这件事……好像传进了大人的耳里……大家都说他的行为触怒了众神……然后他们就冲进长老的家,把勇芬绑起来,关进牢里去了。」
  「关进牢里……只不过是喝了一口水,神才不会生气呢。」
  「就是说啊!我很努力解释,可是没人愿意听我说……留伊,怎么办?勇芬会被杀掉啊!」
  「被、被杀!」
  「对啊,他们好过分,真的太乱来了。他们说明天晚上要在广场将勇芬处刑,把他的尸体献给神,就能平息神的愤怒……大家都相信这么做一定有用。留伊,大家都疯了。世界忽然变得乱七八糟,大家不知所措才会把勇芬当作犯人;把过错推给勇芬,大家就可以放心了。所有人都疯了啊!」
  「你说明天晚上对吧?」
  「嗯!他们要在广场对他处以火刑。留伊,我们该怎么办?啊!留伊,你要去哪里?」
  火刑。勇芬会被火烧死。
  太荒谬了。他们休想得逞!
  「我要去沼泽!」
  「慢着,我也一起去!」
  留伊跑到位于森林边境的某个沼泽,也是这一带最大的沼泽,并且是唯一有花鱼栖息的沼泽。
  「菲摩特!」
  留伊跪在岸边,呼唤沼泽之神。
  「菲摩特!」
  没有任何回应。平常蛙群总是吵翻天,今天却连一只蛙也没看到,甚至没有小虫子飞来飞去,完全感受不到生物的气息。
  「留伊,你来沼泽做什么……」
  科塔尔眺望着一片寂静的沼泽。
  「之前,我一个人来这里钓鱼,遇见了沼泽之神。」
  沼泽之神菲摩特外表丑陋,寡言又冷淡。但留伊很快就发现到,其实他内心十分善良又仁慈,后来就经常来沼泽玩。
  「菲摩特!」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留伊脱下上衣,跳进沼泽里。冰冷的水滑溜地包覆住他的身体,有一种快要被拉进昏暗沼泽底部的感觉,让他不寒而栗。
  现在没空感到害怕,把勇芬救出来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
  留伊潜到沼泽底部,寻找菲摩特的身影,却看不到他的影子。
  相较于人类,箜虽然能在水中潜得更深、时间更长,但还是有极限。留伊感到呼吸困难。
  他浮上了水面。
  「菲摩特!」
  这么紧急的时刻,菲摩特到底跑哪里去了?混帐东西!
  「叫我吗?」
  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留伊立刻回头,发现漂浮在沼泽水面的水袋草上,有一只很大的蛙。那是一只身上有疣、身体有黑色线条的土蛙。
  「你就是菲摩特?」
  「没错。留伊,你这样太危险了。沼泽的水很深,虽然你是箜,也不可以贸然下水。」
  「菲摩特,求求你帮帮我!」
  「找我帮忙?怎么回事?总之……先上岸再说吧,不然事情还没说清楚,你就会先溺死,」
  菲摩特以蛙的姿态游向岸边,留伊也紧跟在后。
  「原来如此,你的朋友发生了这么凄惨的遭遇啊。」
  菲摩特在岸边听完留伊的叙述,静静地叹了口气。
  「最近整个世界的确变得很奇怪,坦白说我也是,我一直是这副模样,没办法恢复原状。」
  「菲摩特是神,却无法自由地变身?」
  「没错,我猜测……应该是大神的关系。」
  「大神?」
  「对,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原因。一定是大神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世界才无法正常运转。」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勇芬害的吧?」
  「没错,跟人类的少年一点关系也没有。」
  「菲摩特,求求你帮帮忙。无论如何我都想救勇芬。」
  「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可是就凭我一个人……嗯,去拜托那家伙试试看好了。」
  菲摩特维持着蛙的姿态,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

  「你是什么居心?菲。」
  古多密亚诺皱起那对秀丽的柳眉,稍微眯起眼睛,朝留伊看了一眼。又是那对成熟葡萄色的双眸。
  掌管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
  留伊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早在姐姐希穆恰卡的庆典上,留依就见过古多密亚诺,祂跟当时一样美。那双深邃的双眼,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夺去灵魂。因为祂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人类的叹息与哀伤,才成就了祂的美丽吗?
  留伊想起姐姐抱着断气的恋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胸口隐隐作痛。
  古多密亚诺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呃?」
  「你从刚才就很不客气地盯着我看,原来箜都这么不懂礼貌?」
  留伊垂下双眼,咬紧嘴唇。古多密亚诺转向一旁,俯视睡在躺椅上的大土蛙。
  「回答我,菲。为什么把这个无礼之徒带来这里?这里是神的附宫,没有经过允许就不能随便出入。」
  土蛙——沼泽之神菲摩特歪着头,用长长的舌头舔了嘴巴四周。
  「你心情很差喔,古多。」
  「我心情差?我跟平常没两样。」
  「才怪。你不但没有露出平常那个挖苦人的笑容,而且莫名地暴躁,完全沉不住气。」
  古多密亚诺凝视菲摩特好一阵子,然后耸了耸肩。
  「原来都被你看穿了。」
  「我没有。只不过我们是老交情,至少我看得出来你心情好不好。」
  「你曾经说过,我们两个都是大家讨厌的对象。」
  「现在还是一样啊。只是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别的朋友,很少就是了。」
  古多密亚诺朝留伊瞥了一眼。
  「这个箜就是你仅有的熟人之一吗?」
  「没错。他看到我的模样既不惊讶也不讨厌,甚至把我当成朋友。古多密亚诺,请你听听留伊的请求,然后助他一臂之力,拜托你。」
  古多密亚诺眨了眨眼,双手抱胸,倚靠在墙壁上。
  「拜托是吧?我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来拜托我……好吧,我听听看就是了。」
  菲摩特朝留伊点点头。
  留伊往前走了一步,尽可能冷静并且详细地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然他试着冷静陈述,但说到勇芬被村人抓起来,明天晚上就会遭到处刑时,他的嗓子还是哑了,声音也不停颤抖。说完之后,留伊的喉咙和嘴里都干到刺痛,腋下也被汗水濡湿了。
  「假如明天晚上之前,世界没有恢复原状,勇芬就要活活牺牲了。火刑……他会活生生地被烧死!」
  当留伊把这件事说出口时,仿佛被火焰笼罩、痛苦挣扎的勇芬就在眼前,心中的恐惧像电流般贯穿了他的身体。
  「求求你,古多密亚诺。勇芬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说什么我也要救他。我不能见死不救,求求你帮帮我!」
  古多密亚诺忽然有所行动。他大步走向房间角落的某个柜子,取出水晶酒杯和红色的酒瓶。
  「要喝吗?」
  古多密亚诺问道,留伊摇头婉拒。
  「你不喜欢红草酒?」
  「我现在没心情喝酒。」
  「哎呀呀,原来无礼的大少爷同时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你不喝真是太可惜了。菲,你要喝吗?」
  「当然要……我很想这么说,可是我现在这个模样根本没办法喝酒。」
  菲摩特叹气道。
  「古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古多密亚诺没有回答,不发一语,只是大口喝着红草酒。
  「世界就像快要垮掉的旧房子,到处都开始崩塌了。」
  「像快要垮掉的旧房子是吗?」
  古多密亚诺抹干嘴边的酒,露出邪笑。
  「譬喻得真棒,以你来说算是妙喻。」
  菲摩特用力一跃,停在古多密亚诺的肩上,再次叹了一大口气。
  「古多,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把留伊带来这里,是因为我看到他这么拼命,很想帮助他。我也算认识那名叫勇芬的少年,他从小就常常来沼泽玩,是一个率真的好孩子,他是无辜的,却很有可能惨死,我不能见死不救……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样……错了,我不该这么说,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沉着,我跟人类一样,对世界的骤变感到困惑与害怕。古多,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菲摩特又跳回躺椅上。
  「你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太高估我了,菲。我跟你一样只是一个小小的神,你只知道沼泽的事,而我也只会乖乖做被赋予的工作。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
  古多密亚诺煞有其事地举起一只手,菲摩特一脸严肃地继续说。
  「世界就要瓦解,人们感到恐惧、混乱,还发出了悲鸣。他们绝望、失去了理性,企图杀害无辜的少年,心态已经不正常了啊。」
  「那又怎么样?」
  「这时候的人世间会充满什么?不就是叹息吗?你是掌管叹息的神,再过不久,叹息就会笼罩世界。不对……应该说,世界本身正在发出叹息,或者说……世界就要灭亡了。古多,这是你的工作范围吧?」
  「你的说法好牵强。」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实,应该说我很确定你知道。我没说错吧?古多。」
  古多密亚诺把红草酒含在口中,慢慢地咽下去。他的表情扭曲,仿佛喝下的是苦酒似的。
  「大神发生了什么事?」
  菲摩特用低沉但强而有力的声音问道。
  「快告诉我们吧。你是少数可以任意进出大神附宫的神,大神的一切你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才要问你。古多密亚诺,大神葛利库路米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古多密亚诺忽然笑了出来。
  「了不起,今天的你真的很聪明,脑筋清楚得让我想大声称赞你啊!」
  「看到世界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管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会想到一定是大神出事了。至于是出了什么事,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想也是,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什么意思?」
  留伊情不自禁地大叫。
  「你说无可奈何是什么意思?那勇芬怎么办?难道无辜的勇芬就要被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
  古多密亚诺再度耸了耸肩,动作比刚才还要夸张。
  「人类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情况时,就会找一个人当代罪羔羊,牺牲那个人,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安与恐惧。这不就是人类一再重复的仪式吗?太愚蠢了。无论经过几百年、几千年,人类还是不改他们的愚蠢。」
  「到底是谁在掩饰?你真是大言不惭啊!」
  留伊重重地敲了桌子,内心的冲动让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假如是因为大神出事,世界才变成这样,说穿了全都是神的过错嘛!神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还害勇芬非死不可!为什么你可以无动于衷?神竟然杀害人类,这样像话吗?」
  「我是死神,无所谓吧?」
  古多密亚诺露出了讽刺的浅笑。但他的葡萄色双眸完全没有笑意,反而变得更阴郁。留伊把双手撑在桌子上,向前探出身体。
  「带我到老爸那里去!」
  「老爸?……哦,原来如此,你是大神的儿子啊。」
  「我是他的第三百零一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他就是了……我们的亲子关系不是重点,总之让我去见大神吧。」
  「见到他之后呢?」
  「我要骂他。大神若是不打起精神,这个世界就要完蛋了!我会叫他多替人类着想。」
  「这样啊,你好能干喔。」
  古多密亚诺收起笑容,暂时闭上双眼。四周悄然无声。这时候,留伊才发觉到,古多密亚诺的附宫可以说是一片死寂,带有重量和热度的寂静,包覆了他的附宫。光是站着就能感受到压力,还有一种几乎要被寂静吞没的错觉。与其说是安静,更像是所有的声音都遭到隔绝,留伊从来没有来过如此安静的地方,他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恐怖。
  咯嘓!
  菲摩特发出蛙的叫声。「放心吧,不要紧。」他安慰着留伊。留伊和菲摩特对看,对他点点头,
  「好,走吧。跟我来。」
  古多密亚诺睁开眼睛,小声说道。
  「呃?去哪里……」
  「当然是大神的附宫啊。就在刚刚,你不是大声嚷嚷着要我带你去吗?你痴呆了吗?」
  古多密亚诺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我们走吧。」
  菲摩特坐上留伊的肩膀。
  「我们一定要在明天晚上之前把世界恢复原状。动作快,留伊!」
  「嗯!」
  没错,事不宜迟,时间所剩不多。留伊连忙跑步追上死神。
  「啊……」
  一打开附宫的大门,留伊就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有一条漆黑的巨蛇。
  「骑上来吧。」
  蛇这么说,这声音是古多密亚诺的声音。
  「骑、骑上去……你要我骑蛇?」
  「受不了,你真的很罗唆耶!」
  黑色触手从蛇的身体伸出来,刹那间就捉住留伊,把他卷在蛇的身体上,还把他的双眼辽起来。
  「你、你做什么?」
  「要进入大神附宫,必须和神成为一体。我要暂时让你失去意识。」
  「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
  话还来不及说完,留伊就在黑蛇背上沉沉地睡去。

  「快醒醒!」
  有个声音响起。很冷淡的声调,但不至于令人感到不愉快,反而像饮用涌出的清水时那样舒爽。
  留伊慢慢地睁开双眼。
  他看见了葡萄色的双眸。因为受光的角度不同,有时看起来像黑色,有时又像紫色。
  「这里是……」
  留伊爬了起来,环视四周。他看见了晴朗的天空,原本应该是一片蔚蓝,现在却抹上了浅灰色。树枝在他的头上摇曳。
  「森林?」
  「这里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的附宫。」
  「这里就是他的附宫?」
  茂密的树木,宽阔的天空,脚下是柔软的草原,怎么看都是森林的深处。
  「正确说法是附宫的一部分。大神的附宫非常辽阔,比你们生活的城市还要大上许多,甚至没有人知道尽头在哪里。这里是大神最喜欢的场所。」
  「跟我来。」古多密亚诺小声说道,随即快步向前走去。他穿梭在树木间,留伊有点落后地跟在后面。不知何时,菲摩特早已坐在留伊的肩膀上。
  「菲摩特,我好紧张喔,胸口快炸开来了。」
  「我也是。沼泽之神难得有机会见到大神,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呢。」
  箜和神一面窃窃私语,一面走在软草上。古多密亚诺头也不回地往前进,越走越深,渡过小河,爬上陡峭的坡道,越过岩石堆。
  到底要走多远?
  留伊的内心充满问号,古多密亚诺仿佛察觉到他的疑问,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
  眼前有一棵高耸的巨树,恐怕要好几个大人牵起手来,才能圈起它粗大的树干。它的树枝朝四面八方生长,长满了茂密的菱形树叶。
  古多密亚诺不发一语地用手指指向附近的地面。地上有个洞穴,大小跟留伊的身高差不多。
  菲摩特坐在他的肩膀上,朝洞里看进去。
  「啊……」
  「咦?」
  留伊和菲摩特异口同声地叫道。
  洞穴里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婴儿在睡觉。
  那是一个肥嫩可爱的婴儿。绿色的头发闪闪发光,双颊宛如淡粉色的花朵,还有红色的丰唇。他真的很漂亮,无论是头发、脸颊,还是嘴唇,所有的一切都闪烁着光芒。或许正因为四周是一片灰色,才让他显得更加耀眼。
  婴儿横躺着,手指微弯,睡得非常香甜。从规律的呼吸就可以知道他睡得非常沉。
  柔软的苔长满地面,成了舒适的床铺。
  古多密亚诺用下巴示意。
  「那就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
  「啥?怎么可能!」
  「什么?你在骗人吧?」
  古多密亚诺朝留伊和他肩膀上的菲摩特看了一眼,露出苦笑。
  「你们真是有默契啊。我没有骗你们,也不是在开玩笑,祂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大神葛利库路米堤。」
  「大神……竟然是一个婴儿?可是,不会吧……他竟然是我老爸……」
  「大神有各种面貌,包括婴儿、年轻男子、老人,有时甚至会化身为美丽的少女。弛也可以变身成岩山羊、光狐、苔蜘蛛、金色的雨、狂风,或者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大神可以变成各种模样,只是现在碰巧变成婴儿罢了。大概是在这里睡觉的时候,心情就像婴儿一样吧。」
  「这就是……大神。」
  留伊伸手抱起婴儿,也就是大神葛利库路米堤。
  「快起来。老爸,你醒醒啊!」
  留伊试着摇醒他,但大神还是没有醒过来。祂双眼紧闭,睡得十分安稳,连一根睫毛也没有动静。
  「快醒醒,你快点醒来啦!现在不是睡大头觉的时候啊!」
  留伊轻轻拍打大神的脸颊,古多密亚诺瞪大了眼睛。
  「菲摩特,你的朋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我第一次看到敢随便乱打大神脸颊的箜!」
  菲摩特平静地吐了口气。
  「古多,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大神不会醒来?」
  「我也想知道原因啊。」
  古多密亚诺叹息道。
  「祂已经睡了一个月以上,无论我怎么叫都叫不醒祂。不管是他的妻子月之女神呼唤祂,还是音乐之神拉玛莉莉亚唱苏醒之歌都没用。祂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光之神呢?请祂照亮四周,说不定可以……」
  古多密亚诺摇摇头。
  「早就试过了。就像你看到的,大神依然把眼睛闭得很紧,似乎感受不到任何光亮。祂一直睡,维持着婴儿的模样……不只如此,众神也渐渐变得虚弱,各自关在自己的附宫里。有的神甚至病倒了,动弹不得。大神闭起双眼,会损耗神的能力,神无法踏出附宫。难怪人类的世界会变得乱七八糟。」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才没办法变身,一直是蛙的模样。因为我失去了变身的能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假如大神就这样一直不醒来,别说是变身,你甚至无法从沼泽底部浮上水面,早晚会变成土块。呼呼,劝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你不要紧吗?」
  「我吗?我可是死神哪!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是负责善后,同时也是目送世界走向尽头的神。我可不像其他的神那么清闲,可以把自己关在附宫里呢。」
  留伊抬起头,正眼凝视着古多密亚诺。
  「尽头……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了吗?」
  「有这个可能。既然大神变成这副模样,说不定众神也会跟着消失。」
  「不会吧……万一被你说中了,人类会有什么下场啊?」
  「我不知道。大神睡不醒,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态,没有人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话说到这里,古多密亚诺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所以啊,或许你根本没必要设法救你的好朋友!所有的人类早晚会死光……每个人迟早都会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只是时间快慢罢了。」
  「你乱讲!这么荒唐的事情,不可能会发生!」
  留伊抱着婴儿大喊,愤怒从内心深处爆发。
  人类会死光?只因为大神睡不醒,人类就会灭亡?这个世界会迈向末路?怎么可能?如此荒唐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古多密亚诺的笑容忽然转为冷笑。
  「你对我大吼大叫也没用,我只是假设而已。不过啊……呼呼,留伊,你要不要换个想法?大神看到亲手创造的人类太不长进、太过愚蠢,祂感到厌烦,于是主动闭上眼睛,企图让世界从头来过。」
  「等到人类灭亡之后,再重新创造一个新世界……是这样吗?」
  「对,不过啊,这只是我的假设。」
  留伊用力咬住嘴唇。
  人类很愚蠢。
  把无辜的勇芬当成罪人抓起来,犯下愚蠢的过错却毫不在乎。一发生异常状况就会惊慌失措,失去判断能力。为了保护自己,不惜牺牲他人。
  人类确实愚蠢透顶,
  但是,打造出结实累累的果树园的就是人类。建造房子、打造城镇、耕耘田地,借此维生的也是人类。奉献供品给众神,崇拜、敬畏、爱着众神的还是人类。
  留伊忽然想起留在菲摩特的沼泽的科塔尔。科塔尔坚持要跟留伊同行,但留伊说什么也不能带活人去见死神,只好拼命安抚他,把他留在那里。现在他或许正设法和勇芬见面,无论是要他向监视的男子下跪、哀求、被对方用脚踢、用棍子打,他都会勇敢奋战,只求能见到好朋友一面并转告他:「留伊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科塔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双方的立场对调,勇芬一定也会为了他这么做。
  人类为了心爱的人,会做出不惜牺牲生命的行为,只为了救对方、保护对方。
  假如人类是大神创造出来的,訑一定懂得人类本性很聪明、很诚实、很善良,并非只有愚蠢,否则就没资格自称大神。
  大神绝对不可能对人类厌烦,甚至想消灭他们。如果有这种念头,那么大神简直比人类还要愚蠢,
  比人类还要愚蠢……
  没错,有些时候,神比人类还要愚笨而且幼稚。不只人类会因为意外而慌了手脚,众神同样陷入混乱、手足无措。
  留伊把婴儿放回青苔床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婴儿的睡脸。
  「古多密亚诺。」
  他呼唤死神。
  「什么事?」
  「你确实有认真尝试叫醒大神吗?」
  古多密亚诺皱起眉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看你的态度……我觉得……你并没有认真要叫醒大神的意思。」
  留伊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有勇气质问死神。
  「你说我和其他的神都没有认真叫醒大神?你认为大神就算不醒来,我们也无所谓是吗?」
  「不是这样……其他的神应该是认真的,大神不醒来的话,自己也会遭到波及,祂们一定很努力想要叫醒大神。但是你呢?就算大神不醒来也无所谓,世界灭亡也没关系……你是这样想的吧?」
  古多密亚诺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
  「你是死神,是守护一切迈向末路的神,是接纳所有事物落幕的神。所以说,大神熟睡不醒,你并不会像其他的神那样慌张,应该非常冷静才对。」
  「假如我确实很冷静,那又怎么样?」
  「正好相反。除了你之外的神,大家都慌了手脚,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众神才会用错误的方法企图叫醒大神,而且屡试屡败。你只不过是一个冷酷的旁观者。」
  菲摩特左右移动着眼珠。
  「……是这样吗?古多。」
  古多密亚诺再度眨了眨眼。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啊……说不定我真的觉得观看世界迎向终点也不错。呼呼,留伊,你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当箜太可惜了。」
  「古多密亚诺,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认为大神不会醒来?理由是什么?」
  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古多密亚诺深深叹了一口长气。
  「祂大概听不见吧……」
  「听不见?」
  「大神在土里是听树根成长的声音苏醒,应该说,为了唤醒大神,这棵巨树会伸展树根并且发出声音。至于是什么样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我猜想祂可能听不见那个声音吧。」
  「意思是这棵树没有发出声音罗?」
  留伊轻触灰色的树干,树枝摆荡,发出沙沙的声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巨树仿佛在这么说。
  如果原因不是树,那到底是……
  他看了婴儿的耳朵里。会不会里面有东西塞住了?
  留伊实在看不出来。婴儿的耳朵里非常柔软,他不敢随便乱掏。
  他看了婴儿大神的睡床一眼。那是翡翠苔形成的床铺,这种苔只会生长在清澈冰凉的泉水附近。床铺散发着微微的青草味。
  「翡翠苔……啊!说不定!」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留伊跪在树根旁,闭上双眼,双手按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呼唤姐姐希穆恰卡。
  希穆、希穆、姐姐!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求求你帮帮我,赐给我希穆恰卡之花,拜托你!
  留伊聚精会神地祈祷,古多密亚诺和菲摩特不发一语地俯视着他。
  「留伊。」仿佛响起了姐姐的声音,一阵芳香扑鼻而来。留伊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两朵盛开的希穆恰卡之花。
  「希穆,谢谢你!」
  他摘下花朵,一左一右凑近大神的耳边,甜蜜的花香发散开来,菲摩特缓缓靠近留伊的膝盖旁。
  「留伊,你要做什么?」
  「稍安勿躁,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下就好。」
  时间慢慢流逝,越来越接近处刑勇芬的时刻。不能着急,绝对不可以……留伊这样告诉自己,内心却急得冷汗直流。
  「啊!」菲摩特大喊。大神的耳朵里,爬出了白色的小虫子,而且是左右耳两边都有。
  「这是铃铃虫的幼虫,它们会栖息在长满翡翠苔的洞穴里。」
  「……原来是它们钻进了大神的耳朵里啊!」
  「没错。铃铃虫吃花瓣长大,没有花瓣可吃的时候,它们就会躲在洞穴里一动也不动。我想它们应该是附着在苔上,钻进了大神的耳朵里;但是耳朵里没有食物,于是它们就留在里面……」
  「然后就塞住了大神的耳朵,大神听不见叫醒祂的声音,就这样睡到忘我……太可笑了……哇!」
  菲摩特往后翻滚。婴儿开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非常刺眼,光彩夺目令人睁不开眼睛。
  「大神要醒了,看来这个世界还能继续存活一阵子。」
  古多密亚诺在亮光的另一头喃喃自语道。

  「你朋友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菲摩特微笑道。留伊也点点头,用满脸的微笑回应他。他们坐在沼泽边,菲摩特已经变回人形了。
  「嗯,世界恢复原状,勇芬也证明他是冤枉的。他说每个人都有静下心来认真地讨论,避免重蹈覆辙。」
  「是吗……犯错若是能让他们变得更聪明,那就太好了。」
  「人类和神都要学习呢。」
  听到留伊这番话,菲摩特露出了苦笑。
  「留伊,这次你立下了大功劳,我听说你原本可以升格为神,但是你拒绝了。与其当神,你更想当人类是吗?」
  「对,我想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这样啊……古多密亚诺嘲笑你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说等你过完人类的一生时,他就会变成蛇去接你。」
  「古多也是一个怪人,比我怪异一百倍吧。」
  「确实如此。」
  菲摩特和留伊异口同声地大笑。
  天很蓝,云很白,水面波光粼粼。留伊的眼前,是一个神与人共存的美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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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为神而写的终章

  「留伊。」
  古多密亚诺呼唤留伊的名字。留伊抬起头,看着坐在窗边的死与叹息之神。
  「你在做什么?好专心的样子。」
  「我在记录。」
  「记录?记录什么?」
  「记录我们的事啊。把人、神、箜的事情,完整地写下来。」
  「为何你会想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想要告诉某个人,神、人,还有箜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爱、多么伟大、多么可悲吧……」
  「想告诉某个人啊。」
  古多密亚诺走到留伊身旁,用食指在羊皮纸上轻轻抚过,接着便露出了贼笑。
  「这样就行了。」
  「你做了什么?」
  「我替你的纪录赋予了永恒的生命。一旦出现适合阅读纪录的对象,无论是谁都可以轻松阅读。不错吧?」
  「太棒了!原来你这么有情趣啊。」
  「我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古多密亚诺轻声一笑后就消失了。
  「古多,关于你的事迹,我也会详细记录下来的。」
  留伊独自颔首,随即转身再度面对羊皮纸。
  外面下着雨,窗户下的希穆恰卡之花,正缓缓绽开它的花瓣。



  出处一览

  为神而写的序言  未发表
  留伊与希穆恰卡的故事  Animedia 2008年7、8月号
  古多密亚诺与土蛙的故事  Animedia 2008年9、10月号
  卡斯法尼亚之笛  Animedia 2008年11、12月号
  盗贼们的晚餐  Animedia 2009年1、2月号
  德蕾沛乌特之剑  Animedia 2009年3、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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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棒的故事集。
希穆恰卡的恋情虽然悲伤但也温馨,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
古多密亚诺算是出场最多的神了,他性格有点扭曲但是本质不错,不管是帮沼泽之神善后,还是对群骑将军的警告,抑或是帮助拉杰王子以及留伊,都体现了他热心的一面,容许他人骑乘自己也证明他并没有架子,他对死亡的理解方面让人认为他果然还是一位神,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承担死神的职责吧。
碧丘的故事是真的没料到有这发展,盗贼们的形象也塑造得有血有肉。
德蕾沛乌特虽是战神但想要阻止战争,正是她的慈爱让她过于劳累导致失误,使叔侄相杀。但也符合死神所说的神的本质。
留伊身为箜但他的性格直率,使他更想成为人类。正是他与人类嬉戏的经历让他最后得以找出大神不醒的原因,解救了世界与朋友。
人类这一侧则多感讽刺,兰莉公主与群骑将军的故事注定是一场悲剧。正是人类的邪恶使战神如此疲惫导致其昏厥,使惨剧发生。在世界走向终结时,人类寻找替罪羊的行为令人唏嘘。相较之下,盗贼们的各位虽有粗俗之处但也有热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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