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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夜市 [恒川光太郎][皇冠][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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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9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azyme 于 2014-5-19 18:36 编辑




夜市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恒川光太郎
译者:高詹灿
图源:狐童子
录入:肉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令人敬畏的稀世天才作家登场!
  荣获第十二届【日本恐怖小说大赏】!
  被誉为『史上最出色的杰作』!
  入围日本文坛最高荣誉【直木赏】!
  【直木赏得主】林真理子·【妖怪评论家】荒俣宏
  【推理名家】高桥克彦激赏推荐!

  在这个夜市里,只要出得起价,
  任何人都可以买到想要的东西……

  为了获得『打棒球的天分』,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泉一直对同学裕司感到好奇,明明是学校里的棒球明星,却总是显得郁郁寡欢、满腹心事。而谜样的裕司今天竟然会主动邀她:『要不要去夜市?』
  两人前往海边的森林,没想到幽静、人烟罕至的林荫深处,真的有一个奇妙的夜市!披着和服的狸猫与死尸穿梭而行,妖怪贩售着长剑、棺材、人头等各式各样的诡异商品……这里根本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泉开始纳闷,裕司为何要邀请自己同行?
  原来这是只有有缘人才得以造访的妖怪夜市,小时候曾经误入夜市的裕司,在这里买到了『打棒球的天分』,但付出的代价却令他懊悔至今。于是今夜,当蝙蝠预告夜市即将举行,裕司决定带泉一同前来,重新进行一项重要的交易……

  作者以奇幻瑰丽的文字,巧妙结合恐怖元素,在人界与幻界的游移之间,探讨人性、欲望与道德之间的拉锯,以及亲情、友情与爱情的份量,多层次的深刻意涵与丰富的阅读乐趣,堪称是当今日本文坛最令人惊艳叹服的杰作!



负犬原发布页面: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id8j.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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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恒川光太郎 Tsunekawa Koutaro
  一九七三年出生于东京。大学毕业后,经历各种职业,目前居住于冲绳县。二〇〇五年以〈夜市〉荣获第十二届日本恐怖小说大奖,惊人的写作才能从此震撼日本文坛。作品包括《雷鸣的季节》、《秋之牢狱》等,均广受读者好评,也使他成为当前日本最受瞩目的新锐作家。


  译者 高詹灿
  辅仁大学日本语文学研究所毕业。现为专职日文译者,主要译作有《蝉时雨》、《隐剑秋风抄》、《剑客生涯》系列、《光之国度》、《蒲公英手札》,并有数百本漫画译作。个人翻译网站:http://www.translate.idv.tw/




  目录

  夜市
  风之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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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夜市


  今晚会有夜市。
  学校蝙蝠对暮色苍茫的天空如此宣告。学校蝙蝠是栖息在中小学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间的一种生物,每当夜幕低垂,便会在空中四处翱翔,猎捕小虫为食。
  夜市设在海岬的森林中。
  学校蝙蝠如此说道。
  夜市里罗列着各种奇珍异宝。
  因为有许多商人会乘着北风和南风来到夜市。
  西风和东风或许会带来奇迹。
  学校蝙蝠来回盘旋于市镇上,告知市镇自己应该透露的消息。
  今晚会有夜市。

  *

  秋日向晚时分的天空下,泉独自一人慢慢走着。她是个大二的学生,正打算前往高中同学所住的公寓。
  这位同学名叫裕司。
  泉在高中时代从未与裕司有过任何深谈,但去年两人恰巧在同一家餐厅打工。从那时起,两人才开始有往来。

  裕司自从高二那年的第三学期(注:日本高中大多是采三学期制)退学后,就没有继续就学,现在似乎也没在打工,有点令人担心。
  泉此刻正前往裕司的单身公寓,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裕司家拜访。当他打电话来邀约时,泉什么也没想,很干脆地一口答应。
  倘若他侵犯我怎么办?泉心想。就算没有,要是他对我告白,我又该怎么做?
  对泉来说,裕司和自己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泉并不讨厌裕司,甚至对他有点意思。从他身上并非全然感受不到男性的魅力。坦白说,就算裕司告白,泉也能接受。但就算没有,她也不会感到失落。
  她不时看着电话中描绘下来的地图,走着走着,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栋老旧的木造公寓矗立眼前。
  站在房门前,泉按下电铃,心里有些紧张。
  『晚安。』
  门旋即开启。
  『嗨,请进。』
  走进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单调房间,泉在心中暗忖——原来只邀请了我一个人。先前她曾在脑中想像一群人家在这里举杯共饮的画面。
  但裕司不像是个交游广阔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泉便觉得他对社交生活兴趣缺缺。
  裕司招呼泉坐在椅垫上后,便开始冲泡即溶咖啡。
  泉嫣然一笑。
  『最近过得好吗?』
  裕司以略带阴郁的语气回答:
  『马马虎虎。』
  『欸,怎么回答得这么阴沉,你怎么了吗?』
  『因为我就是这种个性。像你这样真好,总是神采奕奕。』
  『咦,这是什么意思?』
  身为一名大学生,不可能不懂神采奕奕的含意,自己刻意如此反问,或许是在讨好对方。话才刚说出口,泉旋即意识到这点。这么一想,令她厌恶起这样的自己。
  『就是很有活力的意思。』
  『是吗?说得也是,很有活力。』
  裕司开口说:
  『听说会有夜市。』
  『那是什么?』
  『也就是市场啊。里头贩售的物品五花八门,你去了就知道。要去看看吗?』
  『今天?』
  『就是今天。』
  泉觉得有点意兴阑珊。她宁可悠哉地待在房间里,冰箱里放着啤酒或甘醇的鸡尾酒,喝着酒聆赏音乐,天南地北闲聊,这才是她原本想像中的夜晚。
  『你觉得累吗?』
  裕司似乎很想逛夜市。
  泉偏着头,露出不置可否的笑脸。
  『这个嘛……』
  不过,两人待在这单调的房间里,无话可聊,又无其他事可做,气氛尴尬沉闷;想打道回府,却又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可能就这样陷入顾忌对方感受的窘境中。这种经验过去自己也曾遇过几次,但主要是和同性友人。既然如此,还不如到外头去。于是泉说:
  『可以啊。在哪里?』
  『地点在海岬那边,用说的说不清楚。你有带钱吗?』
  『没有。』
  泉耸了耸肩,裕司望着她,轻轻一笑。
  『那我们就四处看看吧。』

  步出公寓,坐上计程车,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便抵达了海岬公园,附近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墓园。公园与附属停车场,离真正堪称是海岬的地点,还有一大段路。真正的海岬,得从公园再走一段长三公里、几乎得拨开草丛才能前进的林间小径。走完三公里的路程,便可来到有一座小灯塔的断崖。
  计程车司机在收车资时,露出一副有话想问的神情,但最后还是没有多问就离去。
  裕司从停车场走进公园,泉跟在他身后。离开停车场后,不见半盏路灯,只有稀微的月光。
  『裕司,这里真的有市场吗?开在这样的夜里?』
  泉问。照常理推断,倘若在此摆设市场或举办庆典,停车场内应该会停上几辆车才对,但停车场却是空荡荡一片,公园里也不见人踪。也许是远离一般民宅的缘故,也不见有人在此慢跑或遛狗。
  『真的有。』裕司以自信满满的口吻回答。『不过,得再走一段路才会到。』
  『是跳蚤市场吗?』
  『嗯,差不多,知道的人不多。』
  『可是我没看到半个人。你该不会是弄错地方了吧?』
  『不,就是这里。要走进森林里。』
  他口中的森林,是公园深处幽暗的树丛,里头有条林间小径。从公园走进树丛后,通往海边的这条路尽数隐没于森林中。
  『你说这座森林夜里会有市场,就像跳蚤市场那样,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是个很特别的市场,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牵着手走在被暗夜包围的森林中。
  『对了,是谁告诉你这个秘密市场的事?』
  『学校蝙蝠。』
  『你指的是天上飞的蝙蝠吗?』
  『可以这么说。』
  泉将手松开。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报告要写。』
  『先别急着走,就当被我骗这一次吧。据说夜市里什么都买得到。』
  『这也是蝙蝠告诉你的?』
  『嗯。不过我小时候,曾经在另一个地方去过夜市。今天真的有夜市……应该啦。』
  『可是,如果是另一个地方,应该和这里的夜市不一样才对。是另一种夜市吧?』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啦。』
  两人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不久,前方逐渐浮现青白色的光芒。树丛渐趋稀疏,稀微而不刺眼的青白色光芒,照亮了黑暗。

  *

  最早现身的,是永久流浪者。永久流浪者将黑布摊在地上,上头陈列着商品,他坐在商品前叼着烟管吞云吐雾。他摆放的商品是石头和贝壳。
  『欢迎光临夜市。这里有世界各地的石头和贝壳。』
  永久流浪者见裕司和泉从森林里走来,意兴阑珊地对他们两人如此说道。
  『有没有什么便宜又稀奇的宝贝?』
  裕司望着摆满一地的商品问道。
  永久流浪者的商品看在泉的眼中,每个都像是河畔或海边俯拾皆是的石头。但她并未说出心里的想法,因为她对石头没有特别研究。
  永久流浪者拿起一颗圆石,以一副要买不买随便你的口吻说:
  『这颗圆石是我在黄泉的河滩上捡的。价值一亿日圆。』
  『没有便宜一点的吗?』裕司问。
  永久流浪者没理会他。
  于是两人不发一语地从永久流浪者面前离开。

  永久流浪者的石屋只是入口处的第一家店,里头还有无数店家并排而列,彼此保持固定的间隔。店门前或店家之间摆放着烛台,青白色的烛火摇曳。
  一只披着和服的狸猫在路上悠哉地踱步。猛然转眼,有个既像鬼火又像幽灵的火焰,轻飘飘地从树丛间飘荡而过。
  泉倒抽一口冷气。
  『这就是夜市。我们逛逛其他店吧。』
  这些临时的店家在树丛间摆摊的光景,与庆典摊贩有几分相似,但就本质来说,夜市与庆典截然不同。庆典热闹非凡,夜市却静谧冷清。既无酬神的歌舞,也无录音机传出的音乐,更无鼎沸人声。唯有店家静静地摆设在寂静的森林中。

  有间罗列各式刀剑的店家,帐篷前悬吊着两盏写有『刀』字的灯笼。
  一名身穿大衣、头戴猎帽的老绅士,正在欣赏商品。只有他一名客人,他似乎正在听店主说话。
  裕司和泉也趋前想一听究竟。
  刀铺老板是只独眼大猩猩。
  桌上陈列着收在刀鞘里的各式刀剑,但刀铺老板似乎正在谈论另一把刀。只见一把出鞘的长刀,刀身深深插入桌前的岩石中。从外形来看,是一把日本刀。
  『这可是稀世珍品呢。』
  独眼大猩猩伸手握住刀柄。
  『就算我想拔也拔不出来。这把剑在历史上出现过几次,名叫「无坚不摧剑」。只要能将它从岩石中拔出,世上没有它斩不断的东西。』
  『这把剑卖多少钱?』
  老绅士双手盘在胸前如此问道。
  『要是有人能把剑拔出,便是英雄,这把剑只要卖他十万日圆即可。如果没办法拔出,得连岩石一起买,价格十五亿圆。』
  独眼大猩猩朝那块插着长刀的岩石轻轻踢了一下。
  『哦。』
  『这把是英雄之剑,要我打个折也行。不过,最便宜也只能算你十四亿八千万圆。还有,可以免费试试能否把剑拔出。后面那位小哥,你要不要试试看啊?』
  裕司迈步向前。老绅士回头望向裕司,眯起了双眼。
  『我来试试看吧。』
  『不要啦。』泉拉着裕司的衣袖。
  『没错,』老绅士说:『我也劝你别试。要是拔出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只是玩玩看罢了。因为能从岩石中拔出长剑的英雄少之又少啊!一千年都不见得会出现一位!试试看嘛。』独眼大猩猩笑着说。
  裕司脸上流露迷惘的神色,老绅士见状,拉着他的衣袖,带他走离店铺数步之远。『你想要那把剑是吗?』
  『不,倒也没有特别想要。』
  『那你最好别轻易尝试。就某种意义来说,那把剑确实是无坚不摧。我多方调查过,所以我很清楚。不过,那只独眼大猩猩是个流氓。一旦你把剑拔出来,就麻烦大了。那只大猩猩会大呼小叫,说英雄终于问世了,然后要你用十万日圆买下那把剑。你要是拒绝,他便会说是你把剑从岩石中拔出的,所以要你赔偿,推说你害商品的价格下跌之类的。』
  『我明白了……可是,像这种稀世宝剑,只卖十万日圆,应该算很便宜了吧?』
  『这就难说了。总之,剑是用来杀人的道具。你想取谁的性命吗?』
  裕司摇摇头。
  老绅士松手放开裕司的衣袖,沉声说道:『那你就把机会让给我吧。』
  两人再度回到店门前。
  『那么,就由我代替他来挑战这把剑吧。』
  『好啊,你尽管试吧。』
  『要是我能把剑拔出,你会以十万日圆卖给我吗?』
  『会不会太便宜了?我不太清楚现在人类的币值呢。』
  『我倒认为贵了点。用这把「无坚不摧剑」,就算打赢上百回合的决斗,也没人会认同我的本事,拥有远胜对手的优势,实在胜之不武。又若是在实战中,面对到了用枪的对手,这把刀再锋利也没任何意义,而且它还没有刀鞘呢。』
  『那么,我可以卖你九万日圆。』独眼大猩猩暗啐一声。
  老绅士先取出钱包,数过纸钞后,将钞票交给独眼大猩猩,接着单手握住刀柄,轻轻松松地将长刀从岩石中拔出。
  『铭谢惠顾。』
  独眼大猩猩大声喊道。
  裕司和泉走出店外。
  走没几步,老绅士随后赶来,高声叫唤。
  『刚才真是抱歉,因为我非常需要这样东西。』
  『哪里,我才该谢谢您的忠告,』裕司向他答谢,『差点就被迫买下这把剑了。』
  『请问一下,您那些钱……』泉开口询问。她刚才目睹老绅士从钱包里取出钞票,但那并非万圆大钞。从颜色和大小来看,并不是日币。
  『钱?哦~』老绅士会意后,浅浅一笑。
  『和你们世界的钞票不一样,你是指这个对吧?』
  『真的吗?』裕司刚才没看见老绅士的纸钞,只见他瞪大眼睛盯着泉。
  『可能是因为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们放心,在这个夜市里,不论是哪个世界的货币,只要目前仍在市面上流通,就可以使用,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们大可放心地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泉大感惊讶。她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世界。
  老绅士话锋一转。
  『对了,有没有看上眼的东西?』
  『还没,因为我们才刚来。不过,应该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是吧。对了,我看你们好像是第一次光顾夜市,没错吧?』
  『我小时候曾经来过。』
  『原来是这样啊。』老绅士颔首,『等我忙完一些事情后,想为两位当向导,当作是赔罪,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那就麻烦您了。对了,这位大叔,您想用这把剑斩断什么?』
  『斩断幻觉。人到了这把年纪,便会受过去的幻觉纠缠。我想用这把剑斩断这些幻觉。』
  裕司就此沉默不语,不再追问。
  『不过话说回来,只花九万日圆就买到这把剑,还真是划算呢。』
  老绅士以犀利的目光端详手中长剑。
  『这并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宝剑。它只是个特殊的商品,只有一开始才真的无坚不摧,接着会慢慢变钝,最后连铁都称不上,化为平凡无奇的土块,就此消失。将这把剑化成的土块撒在地上,经过漫长岁月,这把剑将会再次成形,所以这或许该算是一种植物吧。』
  裕司和泉再次漫无目的地走着。老绅士在途中留下一句『待会儿见』,便消失了踪影。
  这座森林仿佛深邃无边,四周的灯笼与店家似乎也同样无穷无尽。
  这些店家所卖的商品,不是金额贵得离谱、令裕司和泉买不下手,要不就是没多大用处,即使买下也没任何意义。
  他们从一只装有蜘蛛、蛇,以及不知名生物的盒子前走过,行经一家陈列各式诡异面具的店家。

  当两人经过某个店家时,一名无脸妖唤住了泉。
  『这是加速老化的药。』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不不不,这东西是给你用在周遭的人身上。假设有个六十岁的老头,七十岁才会寿终正寝,你为了得到他的遗产而和他结婚,想必你等不了十年对吧?只收你一百万日圆就好。』
  『我才不会为了贪图遗产和人结婚呢。』
  『那么,这个是延迟老化的药。虽然没办法让人年轻不老,但老化的速度应该会比常人慢才对。这也同样卖一百万日圆。』
  『吃了就有效吗?我怎样知道它有没有效果?』
  『只要等十年后,你去看参加同学会的同学当中谁最年轻,便可知晓。也许最年轻的人不是你,不过要是你没吃这个药,肯定会老态毕露,所以不用太在意这个问题。』
  『……我不需要。』
  『那你们走吧。』

  还有专卖头颅的店。架上罗列着狮子、大象、麋鹿、野牛的头颅,甚至还摆着一对很像人类男女的头颅。店主是名叼着雪茄的牛仔,正在拆解手中的来福枪打发时间。
  『你看那两颗人头,应该是假的吧?』
  泉惨白着脸,拉着裕司的衣袖。裕司沉默而不答。
  有家卖鸟的店,但笼中的鸟不是有着三只脚、就是全身覆满鳞片,净是泉在图鉴上或动物园里从未见过的怪鸟。
  也有卖棺材的店。店门前站着三具腐烂的尸体,口中喃喃说着泉听不懂的话。腐烂的尸体传来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当中一具棺材赫然传出一阵呻吟,吓得泉惊声尖叫。
  『那什么啊?』
  那名棺材师傅立刻应声道:『哦,那口大棺材是箱磔用的箱子,是我从海里得来的,至今仍会不时发出呻吟声呢。』
  『箱磔?虽然我不想知道太多,不过意思就是有人在里头喽?』
  『从前有个杀人无数的妖女。县令在处刑时,把木板架在她身上,以此做成一口木箱,将她活活丢进海里。这就是人称「箱磔」的刑罚。但不巧的是,这名妖女有长生不老的本事。虽然早已发疯,但历经将近三百年之久,她却仍好好地活在箱子里,至今仍在箱子里喃喃自语。因为过于骇人,所以没人敢打开箱子,是一只从未开封的箱磔木箱。你想要的话,收你五百万日圆就好。可以拿它当礼物,我还能帮你绑上缎带哦。』
  『我不想要,而且也没那么多钱。』
  『那你们快走吧。喂,站在那边的死尸,你们也一样身无分文对吧,快点回坟墓里去吧。』
  那三具尸体露出怯缩的模样,拖着脚步离开店门前。泉心想,他们应该是因为自己所用的棺材腐朽了,所以才想要新的棺材。
  『喂,我们回去吧。』泉拉着裕司的手。『我觉得愈来愈恐怖了。』
  裕司点了点头。
  『希望没吓着你……』
  『什么?还有比这更吓人的事吗?』
  『其实,我从刚才就一直打算回去了。』
  『难道,你已经忘了我们是从哪儿来的?怪了,经你这么一提,我好像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没错,我们好像迷路了。等等,我们问问人吧。』
  裕司朝眼前最近的店家走去。那家店的老板是名少女,头上长满了草、而不是头发,经营植物的买卖,主要贩售花草。
  满头是草的少女一看裕司和泉走近,便开口兜售。
  『全世界的花草这里都有哦。不但有大麻,还有乌头(注:一种有毒的植物)。还有采自南美、治疗癌症功效显著的……』
  『不好意思,想向您问个路。请问停车场怎么走?』
  少女瞠目望着裕司。
  『打针的场所(注:日文的打针(注射)与停车(駐車)同音)?你是要问哪里有打针的店对吧?如果要针筒,我这里也有。』
  『您误会了,我是问停车的地方。』
  『你们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可以这么说。』
  『你们是走不出去的。虽然我不知道两位是打哪儿来的,但你们好像不懂夜市的规矩。一旦闯进这里,没买东西便无法离开。』
  『这是谁规定的?』
  『原本就是这样的规矩。不是由谁决定,而是自然形成的原则。』
  『我明白了,那请问海边的方向要怎么走?』
  停车场和大海的方向相反。只要知道大海位于何方,便能知道该从哪个方向离开。这里是海岬,不是深山,纵使迷路,也不可能一直找不到出路。
  『你还是没搞清楚。』少女以遗憾的口吻说道,『你们应该还会在这里困上一阵子。至于会在夜市里彷徨多久,我不知道,但你们最后一定会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里的事实。所以不妨跟我买东西吧,我不会骗你们的。』
  两人离开这家草屋。
  少女所言不假,之后两人又走了好几个小时,但始终无法走出夜市。无论走再多路,眼前仍是一望无际的森林,一间又一间的店家。
  他们多次在店门前向人问路,但都得到相同的答案。
  『你们什么也没买对吧?那就没办法离开这里。这座夜市是有生命的。这里是交易的场所,想回家就得进行交易。』
  两人在路旁的长椅坐下。
  『真搞不懂。』泉开口,『当初真不该来的。好累哦。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去?真的不买东西就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不起。』
  『没关系啦。反正明天的课也不太重要,我就不去了。』
  泉伸手在面前猛挥。
  『嗯。』
  『得想个办法才行。我们一起好好想想吧。裕司我问你,你不是曾经来过夜市吗?当时你是怎么回去的?那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困在夜市里吗?』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可以告诉我吗?』
  『我当时住在乡下。附近举办庆典,我和弟弟一起去看热闹。那是位于山脚下的一座神社,极其普通的庆典。有章鱼烧、炒面、糖葫芦、造型饼干,以及在灯泡下捞金鱼的摊位。我们手里握着仅有的一点零钱。』
  裕司眼望远方。
  『在摊位的亮光处对面,是神社旁的幽暗森林。我看见黑暗深处亮着一盏青白色的灯光。我告诉我弟弟——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们去看看吧。我弟弟似乎看不见那盏灯光。他对我说——哥,对面好暗,好可怕,我不敢去,而且那里不是墓地吗?』
  『然后呢?』
  『我说了一句「不用怕」,就牵起弟弟的手走进森林。弟弟害怕的模样令人备感有趣。我们走着走着,青白色的灯光从一盏增加为三盏。不久又从三盏扩增为九盏。当时我心想,真是太酷了,明天可以好好向同伴们炫耀一番。当我察觉时,已置身在妖怪的市集中。』
  『你说的那个地方,也是妖怪向妖怪兜售商品,就像这里一样吗?』
  听到泉如此询问,裕司颔首。
  『我稍微看了一下他们在卖些什么,一开始觉得有趣,但后来便开始感到毛骨悚然。我发现里头卖的东西,与先前庆典的摊贩截然不同,而且那里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类。我顿时晓悟这不是人类小孩该来的地方,但为时已晚。若不进行交易,便无法离开那里。偏偏我身上的零用钱什么也买不起。于是我们不停地徘徊。』
  『这么说来,只要买个什么东西,就能离开这里对吧?我们也赶紧买样东西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
  裕司一脸阴沉地应道。
  『你明知这点,为何什么也不买,白走了这么多路?莫非你在找寻什么?』
  『对不起,被你说中了。』
  『你今天带多少钱在身上?』
  『七十二万日圆。我提出银行里的所有存款,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这么说来,你很想得到某样东西,非将它买到手不可啰?』
  泉加以确认,心里略感不悦。既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明说呢?
  裕司似乎是想缓和泉脸上僵硬的表情,用莫名开朗的语气说道:『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如果是超过七十二万日圆的东西,倒是多得数不清。什么嘛,就连区区一块石头,也要一亿日圆不是吗?这里卖的东西可真贵,根本没有半件一万日圆以下的东西。』
  泉想到自己的钱包里只有两千日圆,开始感到后悔,早知道就该多带点钱。
  她长叹一声,继续说道:
  『不过,就算再有钱,恐怕也买不到身高、年龄、爱情、友情、才能,或是遗传基因吧。』
  『遗传基因?』
  『举个例吧,就拿遗传基因来说,就算出再多钱,也没办法将自己变成蓝眼珠的人,尽管可以戴蓝色的隐形眼镜,让眼珠外观呈现蓝色。不过,纵使有能让人变成蓝眼珠的手术,但也仅限于动手术的人,将来他的孩子也不会是蓝眼珠。对了,我们好像偏离话题了。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当时你们不停地徘徊,然后呢?是不是买了东西,离开了那里?』
  裕司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我不停地徘徊……逛了许多商品,没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不过,我明白那里什么都有,像脚踏车、真正的超级跑车,还有洋装、生物、家具、香料、日本刀、毒品、增高药等等。我没心情闲逛,急着想早点离开那个鬼地方。就在那时候,我在一家店门前遇见我渴望得到的东西,于是我买下它,回到原来的世界。小时候的事我早已忘记了,我可以发誓。』
  『你当时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那时候你到底买了什么,才离开那里?』
  『我买了……』
  『快说啊。你身上不是没多少钱吗?』
  裕司低头望着地上。
  『我想不起来。不……它应该有个名称,好像叫……棒球选手之器吧?』
  『好像?棒球选手之器?这什么啊?是盘子还是锅子?』
  『不,它没有形状,是无形的。我想,应该是得到之后,便能打好棒球的一种东西。』
  『这么说来,这里可以买到才能啰?』
  『我不知道。总之,当时我买下了它,但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那东西贵得离谱,但那就是我想要的。我认为那远比塑胶模型、电玩游戏还来得有价值。事实上,它真的非常有价值。于是……』
  泉在一旁静静聆听。
  『那个我称之为棒球选手之器的无形商品,是一名人口贩子贩售的。我为什么知道他是人口贩子?因为他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个人口贩子。他对我说:「小弟弟,如果没钱的话,可以用你带来的那名小男孩来支付哦。这么一来,你马上就能离开这里,而且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当时真的是有点不太对劲,不过,那时我确实也是一筹莫展。非得买下某样商品不可,否则便无法离开。
  『人口贩子的店内满是被他掳来的小孩。个个呆立原地犹如人偶,眼神空洞。人口贩子接着说:「这样你清楚了吧。你运气真好,如果你们是在昨天遇见我,而不是今天,你们俩都将会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不过今天是夜市开张的日子,你们是客人,因为夜市认定你们是。不过,要是你们什么也不买,只是一味地在这里打转,夜市马上就不再认定你们是客人了。到时候,你们两兄弟都将会是我这里展示的商品。算你走运。你想要什么?我这里有各种才能之器,你想在哪方面有杰出表现啊?」』
  裕司的表情完全僵硬。泉已晓悟他在那里做了些什么。
  『你身上没钱,』泉的声音略微震颤,『所以把你弟弟给卖了,是这样没错吧?』
  裕司沉默了半晌。不久,他开口说:
  『我当时认为那是一场恶梦,而从梦中醒来的方法只有一个。面对人口贩子贩售的才能之器时,我非常渴望得到它。相反地,弟弟存不存在,对我来说似乎巳变得不再重要。「只要完成交易,你就能回家。放心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人口贩子对我这么说。我悄声告诉弟弟,要离开这里只有这个方法,我一定会带着爸、妈还有警察回到这里救你出去。我弟弟只是嘤嘤哭泣。
  『话说回来,本来也有可能是我们两人角色互换,也就是弟弟把我这个哥哥卖了。不过,我弟弟一直哭个不停,根本无法作决定。人口贩子很清楚我们两人之中谁能和他进行交易,他只和我交谈。当然,我是个无情的家伙。你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自己很清楚。』
  裕司伸手抵着前额。
  『听我把话说完吧。我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夜市便就此消失。有人发现我倒卧在神社里,便把我送回家。你猜我弟弟怎样了?』
  『不知道。』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房里,于是我立即赶到隔壁弟弟的房间去一探究竟。我心想,也许他已经平安回来了。但匪夷所思的是,才短短一晚,弟弟的房间已变成我父亲的书斋,里头放著书架和乐器。』
  『才一晚?太诡异了吧?』
  『确实很诡异。不过,才一晚,我弟弟就这样从人间消失,变成一个从未存在于这世上的人。虽然我还留有对他的记忆,但他却已从我父母的记忆中被移除。而弟弟曾经存在的证据,也全部平空消失。我告诉他们,弟弟在神社被人口贩子给掳走,得赶去救他才行。但没人理睬我。在旁人认为我头脑不正常之前,我已不再提起那原本便不存在的弟弟了。
  『之后,我突然拥有一身高超的棒球球技。原本我根本不是块打棒球的料,如今却开始会运用过去不懂得善用的肌肉;以往我始终掌握不到击球与接球的时机,现在却能清楚感受出那种球感。过没多久,我便成为少棒联盟的王牌投手,可说是志得意满。升上国中后,我仍继续打棒球。但从那时起,棒球对我来说,已不再那么有趣。伴随而来的,是一份罪恶感。随着日积月累,夜市的记忆成了多年前的一场恶梦,但我内心却仍有一股无法形容的罪恶感。』
  裕司开始谈起自己的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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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弟弟也不错啊。所有点心全归我一人独享,还可独占母亲。少了一个爱哭又绊手绊脚的鼻涕鬼……这样也不坏,而且我根本不用负责,我是个小孩,大人们都说弟弟只是我个人的幻想。警察也不会说我是犯人,我不会被抓进牢里,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可以高枕无忧……
  但我为什么会感到心情沉重呢?为何看到自己打出的全垒打飞向高高的蓝天时,心里却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当然,我也曾试着告诉自己,我从来就没有弟弟,夜市的记忆不过是孩提时一场怪异的梦境。棒球是我与生俱来的才能,用不着感到羞耻。我自己对此也相信了七成。』
  『那剩下的三成呢?』
  『当然是不相信——因为我能感应到夜市的存在,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小时候才会闯入夜市,否则就是因为我曾误闯夜市,才会拥有这项能力。就像是曾在某家店里购物,他们便会寄送广告传单来一样。我知道夜市会在哪里发生,或是可能在哪里发生。』
  『夜市发生?这种说法还真有点奇怪呢。』
  『不,它确实可说是「发生」,和台风、龙卷风同类。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某些条件重叠下,夜市会以相当的机率在某地发生,也许具有某种程度的周期性。也可能夜市是一直持续存在着,会以固定周期在我们所处的世界开启入口。』
  『这些你都知道?』
  『嗯。是飞鸟、昆虫,以及蝙蝠告诉我的,它们以非语言的话语向我透露夜市即将到来的讯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夜市才有的气息,感觉就像风雨将至一般。我原本相信的事,完全崩溃瓦解,我想起了弟弟,还有棒球选手之器的事。我双手捂着耳朵,蹲坐在地,等候那股气息散去。自己竟然做出如此泯灭人性的事——我心中后悔莫及,只能静待天候转变。』

  日暮时分,蝙蝠、昆虫、壁虎开始说话。昨天它们还不会说话,但现在却开口说起人语。也许到了明天,它们便又不再言语。不过,此刻它们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今晚,会有夜市。
  我穿着满是泥泞的制服,独自走在住宅街上,抬头仰望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树林。那个日子即将来临。哪个日子?与过年、圣诞节迥然不同的日子,一个深沉晦暗的庆典,那醒来便会遗忘的梦,梦中诡谲气氛即将成真的日子。为什么我知道?风代替少年回答他心中的疑问。
  因为你曾经去过那里啊,把你弟弟给卖了,对吧?
  『说到棒球,虽然我上了国中之后便感到兴趣缺缺,但仍未中断。当时我担任投手,我投的球没人打得到;只要我挥棒,便是安打。接着,我高中推甄进入棒球名校就读。但我却深感忧郁,始终开心不起来。』
  『真的吗?可是,你当时还是很受瞩目啊。』
  一听泉这么说,裕司露出意外的神情。
  『真的吗?什么样的瞩目?』
  『我也说不上来。』
  泉一时无言以对。她和裕司念同一所高中,当初高中棒球社前往甲子园参赛时,裕司也在阵中。
  滑回本垒后高举双臂,以灿烂的笑靥摆出帅气姿势,同伴们纷纷拍着肩膀恭贺的少年。泉对裕司所知不多,在她的印象里,这是高中时代的他。眼前的裕司与当时相比,就像换了个人。
  『我才没有受到瞩目呢。我只有在打「棒球」的时候,才会被人当英雄看待。当我坐在教室里时,就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光头高中生。既没女人缘、成绩也不出色,而且也不像别人那般妙语如珠。没错,当我在棒球比赛中有杰出表现时,确实会受人瞩目,但也只有那时候。』
  裕司语带自嘲。
  『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当时的我真是单纯,只因为小时候流行棒球漫画,就对棒球产生兴趣。我原本只是三脚猫工夫,常被一起打少棒的同伴瞧不起。当时我曾经很认真地祈求自己能拥有一身过人的球技,但那只是一时的热中罢了。在我上了国中,加入棒球社、理了个大光头,每天净是重量训练、捡球、跑步的时候,外面已经变成流行篮球的时代了,因为篮球漫画开始风行……』
  『那你不就跟傻瓜一样,到头来,就只是因为赶流行?我原本还以为你这个人不爱跟着流行走呢。』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有喜欢的对象。恰巧就在夜市发生的那时期,对方和我同班,她喜欢我们班上一名个性活泼、而且很会打棒球的男生。我想让自己的球技变好,好获得她的青睐。』
  『结果有成功吗?』
  『因为当时我们都只是小学生,所以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注意过我。虽然后来我的棒球打得比她喜欢的男生还好,但隔年的情人节,她却把巧克力送给另外一个男生。』
  『真是遗憾。』
  『是啊,亏我连自己的弟弟都给卖了。总之,我不需要棒球,也不需要运动。除了棒球之外,应该有许多事是我能办到的才对。但同样的,我也觉得自己既没资格、也没能力从事其他事。不惜卖掉自己的弟弟,就只为了买回一项长处,这种人还能做些什么?后来,我在高二那年参加甲子园的比赛。那是我最后一次打棒球,之后我办了休学,从此与棒球断绝关系。当时,棒球对我来说不但枯燥无味,甚至还是一种痛苦折磨。』
  『你要是没离开棒球的话,现在应该可以当上一名职棒选手吧?』
  『应该有点勉强吧。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我绝不会是一流选手。我所得到的棒球选手之器,是用来提升一名三脚猫的棒球才能,并不保证我会拥有无人能敌的一流能力。就连甲子园里,比我有能力的选手也比比皆是。我自己的实力,自己最清楚。我并不是天才,只是稍微比一般人更会打棒球而已。此外,跑步、重量训练、社团里的伦理关系,我也都不喜欢。』
  『然后呢?』
  泉催促他接着说下去,但裕司并未答话。
  『你说你不知道回去的路,拖着我到处走,到底想做什么?』
  『我认为夜市的性质,不是我三言两语所能形容,应该亲身去体验。我自己也才不过第二次经历,所以想再确认,是否真的不买东西,就无法离开此处?不过,看来是真的。这里和我幼年时误闯的夜市相同,不进行交易就会被困在其中。』
  『可是,地点不一样啊……』
  『这我也不明白,但我认为两者是一样的,依我看,可能与场所无关。也许场所一直都在变换。也有可能到处都有入口,不论从何处进入,都会来到这里。』
  泉朝手表望了一眼,时针指着六点。明明已是黎明时分,四周却仍一片漆黑。店家的老板也完全没有收摊的动作。
  『你看,现在已是天亮……』
  裕司打断她的话。
  『这里不会天亮。我还记得,当时我一开始也是在等待天亮,但却迟迟不见日出。只要没进行交易,夜市便会一直持续下去。在这里,外界的时间是处于静止状态的。』
  恐惧在泉的脸上蔓延。她原本心想,即便是迷路,总还是会天亮,既然无法离开夜市,就等它自动结束。
  『你冷静一点。』
  『真的不会天亮吗?天啊。』
  泉开始泪眼涟涟。
  裕司低头不语。

  泉暗自思忖。
  如果连才能都能买,我该买什么好呢?无论买了什么,结果可能还是一样。例如买下弹钢琴的才能,弹奏技巧大幅提升,但世上弹得一手好琴的钢琴师仍有好几百人,要靠钢琴吃饭恐怕有所困难,而且这也没有重要到足以出卖兄弟姊妹的地步。
  还有美貌。我对美丽有点兴趣,身为女人,这也是想当然耳。不过,如果是换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正如同我先前从未想过要动整形手术一样,我也不会想花钱买下美貌。
  到头来,我可能什么也不想要。至少就目前来说是这样。
  泉停止哭泣,『那么,你这次想买什么?』
  正当裕司想回答时,一旁传来某个声音。
  『啊,又遇见你们两位了。』
  是那名握着没有剑鞘的长剑,身穿大衣、头戴猎帽的老绅士。那把刀看起来相当危险,但老绅士的眼神却极为沉稳。
  『太好了。』泉朝老绅士投以求助的眼神。『您刚才说过要替我们带路,对吧?』
  老绅土朗声而笑。
  『我确有此意。你们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不,我们想回去。』
  『什么都不买,只想回去?』
  泉迅速地朝裕司望了一眼。她的表情透露着——你不要的话,我自己回去。
  『是的。』
  『这可就难了。在这里若是不买东西,就无法离开。有这么一种咒力施加在这里。』
  『这件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所谓的「东西」是什么呢?』
  『仔细找寻自己想要的商品,正是这个市场的乐趣所在。每个人都有其非买不可的东西。进行交易,正是离开这里的方法。总之,只要进行过交易,一旦你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便可马上离开。我因为已经买了这把刀,所以原本打算再逛一阵子之后就要离开的。』
  『抱歉,请您别那么早离开。那个……如果买不起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那可就麻烦啰。到底会怎样很难说,不是被夜市的毒气入侵、变成妖怪,就是被夜市吞噬……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裕司乍然开口道:
  『你知道人口贩子吗?』
  泉和老绅士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裕司。
  『嗯。』老绅士睁大眼睛,接着低声回应,『我知道,人口贩子对吧,你要跟他买东西吗?』
  『我想买的东西是……』裕司脸上浮现一抹浅笑。他的眼神并未望向泉和那名老绅士,『我弟弟。我想把他买回来。』

  泉和裕司在老绅士的引领下,走在漫无止尽的森林中。
  两人向老绅士说明来龙去脉。
  『人口贩子……你弟弟就在他手上是吧?』
  『我也不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欸,裕司,恕我直言,我想你弟弟可能已经不在了。』
  泉开口说。
  已经被卖出将近十年的人,应该早已不在那里了。
  『也许吧。不过,我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泉停下脚步,态度坚决地说:
  『你打算把我卖掉对吧?』
  走在前方的裕司和老绅士接连回头。
  『什么?』
  『我可不是傻瓜,我看得出来。』
  『你误会了。』裕司眉头微蹙,『怎么可能嘛。』
  『你们两位没事吧?』老绅士说:『要不要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请您留在这儿。』泉说。她是真的希望老绅士在场。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卖掉?然后再向人口贩子买某种才能。如果不够,再用你身上的七十二万日圆补足。这次你已想好自己适合什么样的才能,我说得没错吧?』
  裕司使劲地摇头。
  『老实说吧,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赎回我弟弟,买才能这档事,我早已受够了。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邀你一起来这个夜市,我自己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但我绝对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
  『我就姑且相信你说的吧。』
  泉对裕司如此叮嘱道。倘若裕司真的无意要出卖她,那么在这里和他分道扬镳,实在是不智之举。自己钱包里只有两千日圆,恐怕会在夜市的森林里徘徊一辈子。
  不过,到底该不该相信裕司呢?
  『两位要是话说完了,我们就继续走吧。人口贩子的店铺就快到了。』
  老绅士一面走,一面说道:
  『不过关于活人买卖的事,被卖的一方要是不接受,这笔生意一样做不成,因为人类并不是猫狗。』
  笼罩在青白色灯光下的白色帐篷,已愈来愈近。从远处便可看见帐篷里站着数名少年少女,个个状似傀儡。
  他们全都沉默不语地望着天空。
  人口贩子头戴一顶贝雷帽,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等候顾客上门。人口贩子虽是人类的模样,但泉明白他是个恶魔。仔细一想,眼前根本就是个和恶魔交易的故事。虽然故事里的恶魔都是推销员的模样,但要是有自己的店面,想必连恶魔也会轻松不少,因为想进行交易的人类会自己送上门来。
  『请问一下。』裕司出声向人口贩子唤道。
  泉和老绅士站在他身后。
  人口贩子以做作的笑脸相迎。
  『这位小哥,想要买什么吗?』
  裕司先做个深呼吸,接着开门见山地说道:
  『大约十年前,有个小孩在这里被人卖给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是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对方是一对兄弟,哥哥把弟弟卖给了你,换来了棒球选手之器。』
  『嗯~』人口贩子发出一声低吟,『然后呢?』
  『我在找那名男孩。』
  『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裕司开口想回答,但却说不出名字,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
  『我不知道。』
  人口贩子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
  『那他有什么特征?』
  『是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
  『小男孩?五、六岁。再来呢?』
  『再来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妨去肉铺向老板这样问问看——你知不知道十年前我在这里买的一块肉?不过我不知道是块什么样的肉。搞什么嘛!』
  裕司低头不语。
  『换个孩子要不要?这里有上等货色哦,男孩女孩都有。』
  裕司摇了摇头。
  『嗯,』人口贩子说,『如果你要找的货确实在我这里,而且也付了钱,我一定会将货品交到你手上。但偏偏你不记得对方的名字,我看就连长相也同样印象模糊吧?像你这样的客人,我可以对你说,你要找的男子就在里头。就是他!不过,除了这么说之外,我无法做任何保证。如果是这样,你还是要买回那名男孩吗?我可是好心才这样说哦,告诉你吧,这里确实有十年前卖剩的孩子,但大多都已经卖掉,不在这里了。』
  『可以让我看看那些卖剩的孩子吗?』
  『只可以看哦。』
  『对了,你弟弟有没有什么特征?例如手臂上有烫伤啦,或是左颊有长毛的痣之类的。』
  『我不记得了。』
  裕司和泉看了人口贩子展示的几名孩子,个个身穿短裤,眼神灰暗不带情感,静默不语。虽然看起来还有生命,但却与人偶无异。不,这不是我弟弟——裕司喃喃低语着。
  『这些孩子没办法说话吗?能不能直接询问他们本人?』
  『他们都被冻结了——以防他们变老。只要没被买走,就无法解除冻结的状态。』
  『那些被卖掉的孩子都怎样了?』泉不是向人口贩子询问,而是问一旁无聊地晃着手中长剑的老绅士,因为她不想和人口贩子有任何交谈。
  『被某个人买下,在对方所属的世界某处,以另一个名字长大。除了这种美丽而幸运的特例外,应该都是一些不堪闻问的悲惨死法吧。』
  『可以找到那些被卖掉的孩子吗?』
  『得看情况,不过,通常是难如登天,比要找出十年前在超市买下特定猪肉的顾客住处还要困难。总之,这里是夜市,是许多世界共有的一个力场,甚至连被卖往哪个世界都不知道。』
  老绅士语毕,朝不知如何是好的裕司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看来是没希望了……』裕司一脸无力地苦笑道。
  老绅士慈祥地点了点头。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能说光阴荏苒,令人遗憾。』
  『既然这样,我就来揭晓答案吧……』人口贩子笑着伸手指向一名男孩。
  『我知道十年前卖掉弟弟的那对兄弟。喏,那个穿短裤的人就是你弟弟,恭喜啊。』
  『怎么可能!』裕司皱起眉头,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老绅士则以犀利的目光瞪视着人口贩子。
  『你刚才不是说不知道吗?』
  『那是在考验这位小哥,是否能在十年后一眼看出十年前消失的、那名只存活在记忆中的幼儿,这让人很感兴趣。』
  人口贩子脸上始终挂着那狡猾阴沉的微笑。
  『我不相信。』
  裕司望着人口贩子所指的那名没卖出的孩子。一个年约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黑色短裤,白衬衫上别着蝴蝶领结,活像是个参加私立幼稚园毕业典礼的小男孩。
  男孩头上顶着西瓜皮,肤色苍白,灰暗的双眼静静注视着裕司,但眼眸不带一丝一缕的情感。不,如果有,也是绝望。
  『他被夺走了一切。衣服当然是我为了装饰商品才特别准备的,原本的衣服和身上的物品全都扔了。不过,我敢打包票,这孩子就是你要找的人。』
  『可是……』
  『可是什么?没关系,我能体会。不敢相信对吧?随便你。你弟弟运气很好,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除了衣服不同之外,他仍保有你们当初离别时的模样,能在这里见到你弟弟,可真是走运啊。不过,你要是不相信就回去吧,那也无妨。也许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你弟弟,你可以找寻其他东西,然后回到你原本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不会为了搏得你的信任而白费唇舌的。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的你,能不能相信我说的话?这才是关键所在。你如果相信这孩子是你弟弟,他就是你弟弟;倘若不相信,他就不是你弟弟。真相由你自己去选择。』
  『他真的是我弟弟?』
  『我认为是。』人口贩子回望裕司,向他点头,『我说的话是否有假,你无从得知。这里无法索赔,也不提供让人考虑退货的冷静期。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过,即使是买回去,价格也不便宜哦,小孩的行情总是居高不下。不过,他是卖剩的商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你有什么看法?你觉得他真的是我弟弟吗?』
  裕司问老绅士。
  老绅士一脸恍惚的神情。泉伸手拉了老绅士的衣袖一把。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啊,但可能性应该很低才对。你真的想不出任何关于你弟弟的特征吗?』
  裕司悄声应道:
  『不好意思,我真的想不起来。夜市里会不会有诈欺的行为?』
  『嗯,在夜市里,诈欺算是一种罪行,所以我猜不太可能会发生,但还是不无可能。』
  『我刚才也说过,你不买也无妨。』人口贩子接着说道,『如果是你不能接受的交易,你一定会郁闷一辈子,我也一样。』
  裕司转身面向人口贩子。
  『以前我用自己的弟弟换来棒球的才能,现在我想反过来以这项才能赎回我弟弟。这样可以吗?』
  人口贩子张大嘴。
  『不行。』
  『不行?』
  『这件事没那么单纯,你明白吗?一个孩子的价值,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不能拿来和你的棒球才能做交换。如果是现金交易的话,就简单多了。你觉得呢?』
  『那么,你开价多少?』
  『嗯?问我开价多少?哎呀,我们就摊开来讲吧,你身上有多少钱?』
  『七十二万日圆。老实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现金,一毛不多。』
  人口贩子脸上的笑容登时僵硬。
  『喂,年轻人,你认为七十二万日圆买得起一个人类的小孩吗?』
  人口贩子活像是个老师,正在训斥成绩不好的小孩。
  『喂,你真以为你买得起吗?比买一辆车还便宜。不是吗?』
  『可是我只有七十二万日圆啊。』裕司眼中噙着泪水。
  『老板,这得看你怎么想啊。』
  老绅士看情势不利,也加入了战局。
  『你掳来的这些孩子们,可说是平白自己送上门来。而且,这孩于是否真是他辛苦找寻的弟弟,也还有待商榷,就算买错人,也无法退货了。反正这孩子也是卖剩的,十年都没卖出去,今后能否卖出还是个未知数,谁肯出钱买?我们这里有七十二万日圆,算是不少钱了。如果这样还买不起的话,我们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去光顾别家店了。』
  人口贩子望着老绅士,脸上流露犹豫之色。
  『不管怎么说,只有七十二万日圆,我绝对不卖。你们走吧。』
  『那么,多少你才肯卖?』
  『考量到你刚才所说的话,就出价三百万日圆吧。』
  『这样我们买不起。来,我们走吧。』
  『七十二万日圆,再附赠一人。』
  裕司斩钉截铁地说道。
  泉向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话……我可以考虑。』
  人口贩子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我这里拒收老人。是年轻人吗?男的还是女的?是哪个人?那个女孩吗?』
  裕司朝泉望了一眼。
  『我死也不要!而且我也不属于你……』
  『对不起。』
  『咦?什么?』
  『请将你交易的机会让给我,买下我弟弟。我心里一直想结束自己的性命,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
  泉旋即意会裕司所说的话。
  人口贩子似乎也已领略,只见他双手使劲一拍。
  『原来要卖的是你啊!好啊,你还很年轻。七十二万日圆外加一名青年,就此成交,可以吗?』
  『万万不可。你再重新想想。』老绅士以严峻的口吻说道,『你去当他的商品?!我保证你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想死了。大约在两年多前的一个午后,我和交往的女友一起坐在咖啡厅里,当时我就在心里想——哎,活在世上真是无趣。我无法形容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那是个天色灰濛的冬日,那女孩少言寡语,但相貌出众,很像面无表情的人偶。不论我说些什么,她总是抿嘴而笑或简短地应一句「好厉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我和她平日的对话,就像一拳打向棉花,没任何感觉。但某天,她突然对我说:「我的朋友曾和棒球选手上床过哦。」原来她的一位朋友偶然在冲绳的一家酒吧里遇见一名职棒球员,和对方发生一夜情。』
  『裕司……』
  『就我所知,我那位女朋友连一位同性友人也没有,是个很难让人信任的女孩。不过,她说的那番话听起来可信度颇高。在她陈诉那件事的瞬间,我开始讨厌起那家咖啡厅、她,以及她谈论的那位朋友。然而,尽管百般厌恶,我照样无力改变一切。我们在某时某地诞生于人世,与人邂逅,却无法因为厌恶而改变什么,不是吗?从那一天起,我一直想了却自己的性命。活在世上,成了一件可怕而又麻烦的事。』
  泉听了直摇头,老绅士也同样摇头。
  『我无法理解。』
  『就连身为当事人的我也无法理解。我那女友说话的口吻,好像在炫耀一般,得意洋洋地诉说着她的朋友和职棒球员上床的事。』
  『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而是你。那又怎样?这根本就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劈腿的不是你的女友,而是她的朋友,不是吗?』
  『之后她还继续说:「裕司,你也快点成为职棒球员吧。」说完后,她抿嘴而笑。就在那一刻,我猛然发现自己原本看重的事已不再重要,甚至变得有如垃圾一般。尽管如此,我一样无法改变,它还是留在原地,只能说这就是现实。』
  『真搞不懂你。』
  泉嘴巴上这么说,但却在心中暗忖——
  换作我是裕司,如果我是一名还未成气候的钢琴家(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钢琴家,虽然家里没钢琴),和我交往的男友却对我说:『我的朋友曾和某位有名的音乐家上床呢,你也赶快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吧。』我应该也会很讨厌他。倘若周遭的环境是这样,我想必也会和裕司有同样的念头。然而,那句话是很过分没错,但世上还有许多更狠毒的话。
  『最后,我决定赎回弟弟后,再了却自己。因此,即使是为了换回我弟弟而卖掉自己,我也不在乎。』
  『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我该怎么办?留下来的人该如何去面对?你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了什么?一个像垃圾的女人说出垃圾般的废话,为什么你就要因此而寻死?就算你的周遭全是垃圾,也不见得整个世界都是垃圾啊!』
  『对你,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你或许算是被我抛弃在这世上的人。但我的死对我父母而言,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对其他人也一样。我要像我弟弟一样,成为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他们不会感到悲伤,也不会有任何失落。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并没有「死」,而是根本就「不存在」。恐怕没有任何一位想自杀的人,会不受如此完美的条件所吸引吧!也许在世界各地,都悄悄暗中进行这样的交易。我即将从人世间消失,改由我弟弟留在人间。这是我的心愿。』
  『裕司,这孩子也许不是你弟弟啊!』
  『如果不是我弟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解救了一名被掳走的不幸少年,然后从世上消失。』
  『可是……』
  『请你体谅我。另外……你还没发现吗?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连你也没办法回去。你身上没带多少钱,想要走出夜市的唯一方法,便是拿我和人交易。你要是买回我弟弟,便算是进行了交易。』
  『我不要!』
  泉嘴巴上如此回答,心里却开始动摇。
  裕司说得没错,原本我还不清楚状况,以为只要他买完东西,我也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但我错了。裕司买完东西,只有他能回去,我将会被留在这个满是妖怪的夜市。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我不要,』泉如此喃喃低语,『说什么没办法回去,你不是有七十二万日圆吗?只要拿出四十万日圆买其他东西,再把剩下的三十二万日圆借我,这样不就行了吗?等回去之后,我会马上还你,就算要付利息也行。』
  『我不要,』裕司脸上露出微笑,『才不借你呢。』
  『你好过分……』
  『当然。我是个很过分的男人,就算你再怎样装好人,一样无法改变我的决定。你只能二选一。看是要拿我赎回那个孩子、离开这里,还是要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由我把你卖给对方,这样我弟弟一样可以回来。但我劝你别违背自己的良心。』
  『你好诈,我不要!卖了你,买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我才不要呢!』
  泉的泪水扑簌而下。裕司应该是打从一开始便抱定这个主意——从他在公寓里问泉有没有带钱的那一刻起。
  『既然这样,你就代替我卖给人口贩子吧。我弟弟有权利回到原来的世界,此事毋庸置疑。不论拿什么交换,我也要把他赎回来。』
  裕司坚持不愿让步,泉无言以对。裕司脸上泛着僵硬的笑意,将视线从泉脸上移开。
  『你最好照他的意思去做。』老绅士在一旁插话说,『虽然这确实是很愚蠢的行为,但你的生命归你自己所有。』
  裕司转身面向人口贩子。
  『虽然她不愿意这么做,但我想以自己做交易。请拿我和这笔钱作交换,将我弟弟交给她,并希望能藉由交易的效果,把她送出夜市。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口贩子一脸喜孜孜的模样。
  『太好了。』
  『我想确认一件事。这孩子真的是这名青年的弟弟吗?』
  老绅士瞪视着人口贩子。
  『那当然。』
  人口贩子嘴角露出奸笑。
  『契约成立!』人口贩子这句话并非对着某个人说,但却又像是刻意说给某人听。『和这位小哥算是第二次订立契约,有第一次合作的恩情,所以……算是没办法吧?就这么回事。』
  泉听见某处传来一声像是上锁的喀嚓声。不知是夜市告知交易契约成立的声音,还是老绅士行动时,长剑触碰其他物体所发出的声响。
  老绅士的身手迅捷如电,丝毫不拖泥带水。
  没有任何威吓、宣告,以及半点踌躇,他已箭步向前,挥刀疾砍。

  人口贩子在泉的面前身首异处。
  老绅士一刀斩落。
  人口贩子的项上人头滚落地面。
  裕司放声大喊。
  老绅士大声道:
  『这名男子诈欺。他明知这项商品有违这个神圣市场的诚信原则,却仍以此和人交易。所以也没办法了,就这么回事。』
  鲜血不断从人口贩子失去头颅的身体颈部喷飞,只见他双手向前伸,像是在探寻些什么,裕司吓得向后倒退,跌坐在地。人口贩子的身体改朝泉爬去,这时,老绅士又再补上一刀。

  呆若木鸡的泉,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光线渐趋微弱。店家的灯光转暗,耳畔传来潮水退去的声响。
  在泉一片漆黑的视线中……
  老绅士面向坐在地上双目圆睁的裕司,缓缓举起手中长剑。
  『诈欺?为什么……』
  『那孩子并不是你弟弟,因为你弟弟老早就已经……』
  老绅士将长剑丢向一旁。
  人口贩子店内的灯光熄灭。
  零星分布于森林各处的店家灯火也逐一消失。
  森林归于一片漆黑。
  有好几名孩童留下欢声雷动的气息,从泉的身旁飞奔而过;尽管未闻其声、也不见踪影,但她心里明白,是那群孩子没错。
  原来如此,人口贩子死了,孩子们得以回归原来的世界。泉如此思忖。
  希望真是如我所想。
  四周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笼罩。
  环顾四周,可望见远方两盏并列的灯笼,那是目前仅有的光明。泉走在黑暗中,朝灯笼的亮光而去。不可思议的是,一路上都没有被石头或树木绊倒。
  当她从那两盏并列的灯笼中间通过时,蓦然感到一阵晕眩。
  泉闭上眼睛,夜市也同时关闭。

  接着她就此沉睡,这一切成了梦里的一部分。

  梦中,泉漫步在黎明将至的森林中,四周不见任何店家。风从地面吹向空中,黑暗的粒子扶摇直上,四周弥漫着亮光,是秋天透明的曙光。黑暗有如紧黏在森林里的大量煤灰,被秋风与日光一扫而空。
  走出森林,来到海岸边。空中布满浓密乌云,飞向天际的煤灰,被卷入云层中。回望方才走来的森林上空,仿佛正降下片片黑雪,然而却是反向由地面往苍穹而去。
  黝黑的巨大团块,虽只能说是乌云,但其实应该是有别于乌云的另一种物体才对。

  巨大的团块被风吹向海上,强风从四面八方吹袭而来。笼罩头顶的乌云不久已完全离开陆面,化为水上的飘浮物,消失在海平面的彼方。泉默默凝望眼前这幕景象,任凭海风吹拂着长发。
  不久,梦境转换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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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午十一点。
  在可以了望大海的海岬断崖处,有一座小灯塔,泉就坐在灯塔下。
  太阳已升至中天,海面上阵阵柔和的微风徐来,蕴含浪潮的气息。
  泉在此地端坐良久。她觉得口干舌燥、臀部酸痛、脑袋迷迷糊糊。
  夜市已离去。
  离去之后,它的存在甚至令人质疑。
  泉试着忆起关于夜市的事,但最后却摇头作罢。虽是昨晚才发生的事,但却像是要忆起襁褓时的记忆般,脑中一片模糊。

  有人在我身边。
  泉察觉到对方的气息,转头朝身旁望去,只见一名身穿大衣、头戴猎帽的男子,正背倚着灯台,凝望眼前这片大海。
  两人沉默了半晌。
  泉静静等待。不久,男子开口说话。
  『来谈谈他弟弟的事吧。』
  于是交谈就此展开。
  『好。』
  『那个孩子不是他弟弟。他弟弟……早在哥哥将他卖掉的那天,便已经从人口贩子的店里脱逃了。他冲进眼前的一家商店里,买了「自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商品。没有实际的形体,只能称之为「自由」。』
  泉点头。
  『自由,它的意义因人而异,但就当时来说,它是得以暂时摆脱人口贩子束缚的自由。而它的代价是「青春」。那名弟弟很走运,要不是他当时买下了自由,想必马上就会被人口贩子给掳回去的。』
  头戴猎帽的男子继续侃侃而谈。

  当他明白哥哥将自己卖掉时,立即作出判断,告诉自己不能一直哭泣。他拔腿就跑。他能如此迅速地作出判断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人口贩子正要伸手搭向他的肩头。
  就在男孩向前飞奔,人口贩子欲追向前时,路上正巧出现一名驾着牛车的妖怪,挡在两人中间,帮助那名男孩脱逃。
  男孩头也不回地全力疾驰,尽管置身草丛中也毫不在意。他被藤蔓绊住、跌倒在地后,抬头一看,发现前方有座帐篷小屋,于是他快步冲进屋内。
  一走进帐篷小屋的店里,他发现里头坐着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老太婆问他:『您要买东西是吗?』
  男孩立即点头向她说道:『人口贩子在后面追我,请你帮帮我!』男孩向老太婆求助。
  但老太婆不予理会,过了十秒后,她才接着说道:『您要买东西是吧。来,想买什么呢?』

  这个才五岁的男孩,还不懂『自由』这个词。那是他诚心祈愿所得来的无形商品。
  『原来如此……』老太婆对男孩说不出名称一事丝毫不以为意。她对男孩说,既然这样,就拿你的青春来换吧,这是现在你身上唯一能卖的东西。
  来,穿上那件长袍吧。
  接着戴上挂在墙上的那个面具。
  男孩依言而行。
  你可以出去了。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的青春由我收下了。交易结束。

  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不再是老太婆,而是一名肤色白皙的妙龄女郎,女子脸上笑靥如花。

  男孩买下自由,走出店门时,人口贩子正左顾右盼地朝他走来。男孩本以为逃生无望了,但人口贩子却连望也不望男孩一眼,便迳自从他身旁走过。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人口贩子没发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身穿长袍、脸戴面具的人,就是他四处找寻的五岁男孩吗?
  还是说,男孩刚才买下的『自由』发挥了功效?
  男孩想离开夜市。因为他已完成交易,所以夜市释放了这名男孩。
  黎明即将降临大地。
  步出森林时,男孩取下面具,因为他想摸摸看自己的脸庞。接着,男孩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站在这里的,是另一名男子。既非男孩,也非青年,而是名中年男子……
  他长高许多。
  同时也苍老不少。
  披头散发,满脸胡须。也难怪那名到处找寻五岁男童的人口贩子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直到昨天为止,每天都在曾是男孩的这名男子面前升起的旭日,并不是他原本世界里的旭日。

  并非一切都全然不同,这里一样有人居住,有电车、飞机、战争、资本家、劳工以及宗教,与他原本的世界极为相似。不仅相似,几乎可说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语言也相同。
  虽然不太清楚,但感觉气氛不同。倘若男孩原本是名大人,对先前的世界有更多的了解,想必一定可以列举个中的不同点。例如动植物、文化与流行、政治家和艺人等名人,以及历史等方面的差异。
  但对一名前阵子才在幼稚园里拿蜡笔画消防车的幼童而言,若问他有哪里不同,他的回答应该是——这里无家可归。

  男子在这世界飘泊流浪。
  他没有家人,而且身无分文,不再年轻的身体,却只有五岁的心灵。这趟旅程可不轻松。他的泪水未曾干过,终日哭泣,多次处于濒死边缘,同时在每次的历练中成长。
  男子四处找寻他的家以及亲人。起初,他深信它就存在这世上的某处。过没多久,他被这世界的警察逮捕,被安置在某个机关里。男子深受机关里的职员喜爱,因为男子有着一颗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纯洁心灵,虽然无知,但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极强,从外表的年纪来看,令人无法置信,
  男子透过机关里的职员以及在里头认识的同伴,逐渐融入这个世界。但在男子的心灵深处,仍有他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希望。那是人口贩子在身后苦苦追赶的幻影,以及他梦想着有朝一日重返原本世界的梦幻。
  想重回原本的世界。尽管他已忘却原本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他仍在心中默默祈祷。

  有一幕景象残存于忆海中。
  在阳光照耀的外廊上,男孩正以蜡笔作画,哥哥在旁边练习算数。
  端着盘子的母亲出现。
  『今天的点心是可丽饼哦。』母亲说。
  『什么是可丽饼?』哥哥问。
  『是我自己尝试做的,吃吃看吧。』
  盘子送向男孩面前,上面盛着热呼呼、软绵绵的黄色食物。看起来像蛋包饭,但一口咬下后发现味道极为香甜,和蛋包饭截然不同。
  哥哥望着男孩,笑着对他说:『很好吃呢。』
  男孩也望着哥哥露出微笑。
  母亲探头问:『味道怎样啊?』
  两人异口同声应道:
  『好吃!这是什么啊!』
  『哎呀,得再多做一些才行。』
  『可乐饼!』
  哥哥加以纠正。
  『是可丽饼啦。』
  可丽饼共有三块,最后一块分成两半。电视卡通就快开始播放了,两兄弟满怀期待。

  男子在心中思忖,我哥是什么模样?妈妈又是什么长相?可丽饼是什么味道?脑中所有印象皆已变得模糊。母亲再也没为少年做过可丽饼。虽然是前不久的事,但却是发生在遥远的异世界里。

  男子从头一步一步展开思索。自己经由某个门来到这里,想要回去,就得反向通过那道门。
  方法也许只有一个,就是再次遇见那道通往这世界的大门——夜市。
  但那里有个恶魔,得先收拾那个恶魔才行。
  恶魔当然就是那名人口贩子。
  他再度朝夜市走去,一想到得面对那名人口贩子,全身便因恐惧而簌簌发抖。
  离开机关后,男子并未感到特别不便。他一面念书,一面在机关介绍的工厂里工作,虽是从事单纯的作业,但他学会了机械的操作方法。
  机关里一些和他交情不错的职员,经常会来找他,教他各种生活方面的知识。
  由于赚得的薪水无处花用,所以扣除住宿费和伙食费外,几乎全都存成积蓄。
  男子的生活水平就这世界的平均水准来说并不算高,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在夜市里买到『自由』的这名男子,就这世界的标准来看,并未比其他人来得自由,但与同年龄小孩的生活自由度相比,非但不用上学,就连住处、睡觉时间、三餐的菜色等所有的一切,也都可以由他自己决定,可说是拥有绝对的自由。

  待生活稳定后,男子渴望获得知识和力量。
  男子心知肚明,不管再怎么看,自己都是如此无知、愚昧、软弱。
  男子开始教化自己,并利用这世界的训练设施勤加锻炼,以雕塑出一身千锤百炼的肉体;为的是日后人口贩子出现在面前时,不会败在对方手下。他锻炼身体,想像有朝一日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假想在夜里的街道上遇见人口贩子时的对应方式,回家时,发现人口贩子埋伏在房里的对应方式;以及自己前往夜市,站在人口贩子面前时的对应方式。
  他的房门装了三把锁,还在口袋里暗藏护身用的小刀,以及能够电击对手的武器。
  但事实上,人口贩子从未在男子面前出现过。
  尽管如此,对于人口贩子以及出卖自己的哥哥,男子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就算他想忘也忘不了。
  总有一天要再见哥哥一面。这是他生存的目的。
  见到哥哥之后要做什么,他没去细想。
  哥哥那时候说过:『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回去之后会带人来救你。』哥哥真的会回来救我吗?我逃离了那里,这样做真的对吗?男子在辗转难眠的夜里,总是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但始终想不出答案。
  哥哥出卖了他。
  尽管如此,这一切全是人口贩子的错,不是哥哥的错,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哥哥出卖自己的事,却始终无法释怀。
  该怎么做,就等见面之后再决定吧。

  就算回不了原来的世界也无妨——男子也曾这么想过。现在这个世界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一切勉强还算顺利。就算回归原来的世界,也不会有什么等着他,恐怕早已没有他安身立命之所。
  更何况,是否真有原来的世界,尚属未知。
  这是我自己的幻想……
  不,这不是幻想,我有证据,先前待在机关里的时候,那里的人对他说过:你真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根据身体检查报告的显示,你的牙齿就像全新的一样,没半颗蛀牙。一般来说,像你这种年纪、过这种生活的流浪汉,大多是满口烂牙。

  起初的五年就这样过去。

  夜市将会再度来访。男子感觉到这股预兆。
  空气中带着一股喧嚣,风中参杂着悲鸣与笑声。
  在离他居住的城镇不远处,有一处无人的荒野就坐落在山脚下,男子明白夜市曾在那里发生。他是透过风的气味、阳光的强度、阴影的模样,以及飞鸟、昆虫、花草、生物们的气息,而得知此事。
  夜市的气息,就了解它的人来说,绝对不会弄错。
  男子并未立即朝夜市走去。
  他只是在脑中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双脚却因害怕而打颤。

  那是某个黄昏,他下班独自走在街上时发生的事。一名少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他面前。
  也许是放学后和朋友玩乐,正打算回家吧。
  少女迈步走向无人的狭小巷弄。男子也不经意地跟在少女身后,在路口转弯。
  男子心中暗忖。
  这名少女是名学生,从她身上的洋装看得出她出身富裕的家庭。相较之下,看看我自己,因为没学校可上,所以就连字也写不好。虽然一直持续自学,但所学毕竟有限。
  一旦这名少女长成,必定会瞧不起我这种没学问的工人。先前我一直遭人鄙视,所以我很清楚。
  他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明明什么也不懂。她一出生,别人便赐给她一切,所以才会造就她的傲慢,但她自己却没这分自觉。想必这名少女日后会和另一名有着同样家庭背景的男人结婚,得到幸福。
  一股黑暗的情感在男子体内扩张。
  要抓住这名女孩易如反掌。
  我身上有小刀,还有护身用的武器,只要按下按钮便有电流窜出。把她抓来之后要怎么做?
  带她去夜市!这么一来,应该就买得起商品了。但可以买什么呢?
  如果把她卖给那家伙的话……
  男子对自己的念头大为震惊。
  在感觉到夜市的气息之前,他曾经一直怀疑自己是个有记忆障碍、患有妄想症的中年男子,而且就算自己存了再多钱,也不会想再踏进那个地方半步。但过往的他,今天已全然变样。
  男子缩短与少女的距离。
  这女孩应该与原本的我年纪相仿。我明白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她并不懂这个道理。这并非恶行,更不是什么罪过,就只是野兽遇见猎物,如此而已。一头幸运的野兽,和一头倒楣的猎物。
  野兽会在那一瞬间晓得自己是野兽,猎物则明白自己是猎物。
  人口贩子也许是故意放走我,男子如此暗忖。这名少女是第一个,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有夜市,我便会带着孩童前往,送到那家伙手上。没错!在我心中萌生的黑暗情感,是一种诅咒。
  当男子伸出手时,少女正巧回头。男子停下动作。少女脸上不显丝毫惧色,她双眸笔直地望着男子。
  男子将手垂下。在日暮时分的狭窄巷弄里,男子和少女默默无语地凝望彼此的双眸,达半晌之久。
  男子蓦地开口。
  『我是人口贩子。』
  『你要掳走我?』
  『有可能。』
  男子不动,少女亦然。接着,男子语气转为柔和。
  『如果说……叔叔和你同样年纪,是因为中了邪恶的魔法才变成这副模样,你会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男子对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大感诧异。我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然对这名素未谋面的少女说出这些话来。
  少女耸耸肩。
  『不知道耶。总之,我是不和男生说话的。』
  男子一时为之怯缩。
  『叔叔,你看起来不像人口贩子。』
  少女很肯定地说道。
  『那么,我看起来像什么?』
  『像个爱哭鬼。』
  男子反复咀嚼着『爱哭鬼』这句话。
  顿时感到一股羞惭向他袭来,恨不得拔腿逃离现场,此刻他觉得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男子强忍情绪说道:『你说得没错。』
  『我就说吧?你不是人口贩子。』
  『你家就在这附近吗?』
  『嗯,很近。』
  少女指着大路转角处的房子。
  『明白了。要小心人口贩子哦。』
  『嗯,叔叔你自己也是。告诉你哦,其实我也是个爱哭鬼呢。』
  少女眼中泛着泪光。
  男子向她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少女请男子进入家中。
  她的哥哥躺在床上。
  『我哥哥的病,听说是不治之症。他的身体会日渐衰弱,骨头也会渐渐毁坏。』
  少女坐在那名卧病在床的青年身旁,向男子如此说道。这天,少女一样忙着四处找寻能医治这项疾病的医生,所以才如此晚归。
  男子感受得出少女有多深爱她哥哥。
  『任何药物都起不了作用。医生说他恐怕撑不了一个礼拜。』
  男子始终不发一语站在一旁。他向少女询问病名,少女告诉了他。
  这项病名,男子也曾有耳闻,是足以致命的一种恶疾。

  步出少女家门后,男子再度只身一人前往夜市,他双脚并未颤抖。走出市镇,迈向荒野,顺着感觉走进山脚下的森林后,夜市已经开张。

  在夜市里,男子几乎用尽他当时所有的积蓄,买下了『知识』。当然了,以男子手中的现金,无法买到多了不得的『知识』,但是对这名连小学都没毕业的男子而言,知识远胜一切。即便是单纯的计算能力或识字的知识,对这名一面工作一面自学的男子来说,都非常深奥难懂。
  而就在那次的夜市之行,他得知夜市横跨许多不同的世界,以及不进行交易便无法离开夜市的事。过去他自己在心中推测、但始终无法确认的事,以及原本的误解,都因为这次的夜市之行而厘清了头绪。
  男子也获知回到自己原本世界的方法。知道了之后,他才知道方法原来与他之前所想的相同。
  夜市会出现在众多世界的交界点。但一般来说,无法经由夜市前往其他世界。前来购物的客人通常都会回归自己原本所属的世界。
  告知男子这项讯息的,是一名身穿白衣、在夜市开店的数学老师。此人贩售数学公式。他很爽快地回答了男子的问题。
  一身白衣的数学老师说:
  『你原本的世界拒绝你的侵入。其原因就是:你曾在夜市订立契约,所以无法存在于原本的世界。要让那份契约失效,只能与当初和你订立契约的人口贩子商量,要不就是杀了他。』
  『与他商量可能行不通。你说另外一个方法是杀了他,但他是在夜市里开店的人物,我杀得了他吗?』
  『对身为人类的你来说是很困难的,所以我正打算劝你死了这条心呢。在夜市里做生意的人,都是夜市的一部分。就算你伤了对方,夜市还是会让他复元。先前有名带着手枪的男子,想抢夺一名珠宝商的商品,而朝那名珠宝商开枪,但珠宝商的伤口旋即愈合,当场将那名暴徒的脖子扭断。
  『所以你听好了,问题在于有没有道理。』
  『你说的道理,指的是什么?』
  『我就告诉你吧,你可听好啰。这世界的神明是「夜市」,因为这里就是夜市。在这里从事买卖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如同我刚所才说,是「夜市」的一部分。「夜市」本身对我们来说,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但它里头却有一套活生生的规则。不同于外面世界的法则,而是做生意方面的规则。如果没有这套规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么一来,就没办法做生意了。狮子店主会吃了斑马客人,到最后乱成一团。』
  『原来如此。』
  『唯有遵循这套规则,我们才得以存在于夜市中。就举刚才那件例子来说吧,客人杀害一名正经的生意人,这在夜市里是不容许发生的事。』
  『因为违反规则,所以市场的神明「夜市」让生意人复元。』
  『没错,你理解力不错嘛。』
  『那么……如果对方不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呢?』
  白衣数学老师压低音量应道:
  『你问到重点了。如果对方不正经,就能杀了他。这里所说的正经,指的是交易方面的事。要是店主胆敢扯谎……例如拿路边捡来的石头,谎称是可以让人青春永驻的贤者之石——拿假货卖人,这是绝不允许的行径。如果有人敢这么做,就算因此而惹恼客人,惨遭杀害,市场的神明也不会生气,反而会感谢对方替祂铲除自己内部的败类。』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白衣数学老师莞尔一笑。
  『原来你的对手是个不正经的生意人啊。是人口贩子对吧?不过话说回来,你想杀他的话,得用厉害的武器让他一击毙命才行,夜市里就有卖这种武器。如何?要不要今天就动手?』
  男子略感踌躇。
  『我还没准备好。』
  白衣数学老师说道:
  『要下次再动手也行,不过,你们人类一生当中只能来夜市三次。如果可以不限次数的前来此处,人类旺盛的欲望也会因此变薄,这是「夜市」的想法。因为祂不会找来一些只看不买的客人。你千万不要错失良机哦……』

  那一夜,男子站在远处望着人口贩子的店面。
  在映入眼中的瞬间,男子感到有股寒意在周身游走,忍不住张口狂呕。
  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正经的生意人。

  他很轻松地找到可以治愈少女哥哥的药物,而且价格非常便宜。男子一再向店主确认这药是否真的有效。
  『你少瞧不起人好不好!』药商如此应道,『这种病在某些地方似乎被视为不治之症,但换到另一个世界,随便一家普通的药房也有卖这种特效药。因为你们人类无法自由前往其他世界,所以才会有夜市的存在。』

  第二次从夜市归来后,世界已产生改变。对于街上随处可见的文字,男子几乎都能看懂,也能理解一些基础的数学。

  男子朝少女的家而去,接着在少女面前,让躺在床上的青年服药。
  少女的父母也在场,用狐疑的眼神盯着男子瞧,但在听到男子自称是医生后,他们便未多做置喙。
  『要多少钱?』
  那名父亲以冷峻的眼神向男子问道。
  『不需要。』
  男子喂完药,旋即走出门外。
  对方不要钱,可见不是什么昂贵的药,也不知道喂他吃了些什么——男子在离去时,耳边传来那名父亲向女儿或太太大声嚷嚷的声音,但男子不以为忤。

  男子一样继续在工厂里工作,等待下次夜市的到来。
  起初工厂的同事都瞧不起他。一名严重无知的男人,正好拿来当众人嘲笑的对象。但现在已经没人会笑他了。众人都不得不承认,男子有明显的改变。
  他仍是默默工作,努力攒钱,锻炼身体,强化心灵。
  他誓杀人口贩子的决心益发坚定。男子没有父母,也没兄弟。就算有,也是前世的事。男子的根源正是那名人口贩子,无论他逃往何方,也只是拉长那条紧紧拴在身上的锁链,无法摆脱套住脖子的项圈。
  人口贩子一日不除,自己便永无自由的一天。

  寒暑更迭,在不用到工厂上班的某个晴朗午后,男子在市镇里散步,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迎面走来。是先前那位少女和她哥哥。长高了一些的少女,目光停在男子身上,她伸手拉住哥哥的衣袖。
  两人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由于路上人来人往,令男子觉得有点难为情,但他心里也无限欢喜。
  那药果然有效。自己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别人的感谢,而他原本并无要对方答谢之意。
  他们两人还没能来得及抬头,男子已冲进巷弄里。
  他独自一人行走,忽然笑逐颜开。
  那天,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男子第三次感觉到夜市即将发生,是离第二次夜市五年后的事,当时他已十五岁。当他察觉出夜市的预兆后,便四处向人问候,包括一开始收容他的那间机关里的人们、工厂的上司和同事,以及在这世界上与他邂逅、他认为很重要的人们。

  如果进行顺利的话,男子将从此再也无法与他们重逢。就算失败,恐怕也同样无缘再见。接受男子问候的人,没人明白他这分心思,只对他突然前来问候一事感到莫名其妙。
  只有一位曾听他说过整个来龙去脉的机关职员、在当时堪称是他挚友的男子,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为他送行。

  在某个强风吹撼行道树的黄昏,夜市悄悄来访。
  男子迈步朝它走去,回想着这段岁月的点点滴滴。
  地点与上次不同,在临海的森林里,出现一个通往夜市的入口。

  『他弟弟的故事到此结束。』
  『这么说来,这第三个夜市就发生在昨晚啰?』
  『没错。』
  『你就是他弟弟。』
  男子默默颔首。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和我同行的人就是卖掉你的哥哥?』泉问。
  『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预感。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哥哥现在几岁,而且夜市里鲜少有人类造访。虽然他未察觉我的身分,但这对我来说正好。我见他带着一名年轻女孩,所以想看他打算怎么做。起初我和你们分道而行后,其实一直紧跟在后观察你们的行动。我原本打算视情况而定,如果他要干同样勾当的话,我会连他一并收拾。不过,他竟然在后来巧妙地赐给我一个斩杀人口贩子的好机会。』
  两人之间蓦然又陷入一阵沉默。
  还有一件事该问清楚,泉如此暗忖。
  『他现在……仍然困在里头吗?』
  『应该是。』
  『他没办法回来吗?还是他不想回来呢?』
  男子张口想说,但却迟迟说不出话来。接着他低头望着地面。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裕司,将目光移向那把抛在地上的长剑,接着抬头望着男子。一旁是人口贩子的身体,正开始慢慢融解。
  『你是……』
  男子开口道:
  『我们在好久好久以前就约好了嘛。』
  裕司眼中噙着泪水。
  『我没能信守承诺……』
  『不,你今天已经履行你的承诺。』
  男子向裕司伸出手。
  裕司握着他的手站起身。
  『来,我们回去吧。』
  周遭的光芒退去,世界染成无边的黑暗。不久,只剩远处两盏灯笼。
  『回去后吃点什么吧。我很想尝尝你们那个世界的佳肴。那里有餐厅吧?』
  『当然有。』
  『我记得有种叫可丽饼的食物。』
  『可丽饼?』裕司笑道,『有啊,当然有。』
  『那就好。就是那两盏灯笼,那里便是出口。』
  男子朗声说道。
  黑暗中传来裕司的声音。
  『我没看见。』
  男子为之一怔。
  『你得一心想着要回去才行。』
  『不……我看不见。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裕司的声音不显半点焦急,那是一种愧疚的口吻。此举令男子深感不安。
  我太大意了!男子深感懊悔。虽然藉由斩杀人口贩子而让交易失效,但同行的这名女子在夜市里进了交易,这是事实。如今她应该已被引往黎明。但哥哥他……
  什么都还没买。
  要买再多东西都无妨,但一样东西也没买,便无法离开此地。
  『你觉得很暗吗?』
  『嗯,很暗。一切都消失了。我只听得见声音。你的……声音。』
  他明明没买东西,但周遭为何是一片黑暗?男子展开思考。最有可能的原因是……
  裕司的声音听起来不疾不徐。
  『可能……我已经不是这里的客人了吧。』
  『你赶快在心里想像你想要的东西。』
  男子请求他这么做。在夜市,没有欲望的人哪里也去不了。『不然你会……』
  会有什么结果,其实男子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隐约有个直觉。哪里都去不成的人,将永远成为夜市的一部分。
  『我真的想不出来。』
  男子伸手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快伸手抓住我,快。』
  男子探寻了好一会儿,不久,他的右手被一把握住。
  『就是这样……』
  (谢谢你。)
  明明已握住他的手,但声音听起来却是无比遥远。
  (没有用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慢慢走,我会在前面引导你。』

  两盏灯笼微弱的灯光,照耀着前方一处像隧道出口的半圆形空间。可以看见外头因沾满夜露而垂落的藤蔓,以及静候天明的林树,恍如一幅画在漆黑墙上的壁画。

  男子正要通过出口时,握住他右手的触感倏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有某个东西塞进他手中,同时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耳边传来一个遥不可及的声音。
  (祝你幸福。)
  就在男子心中一惊的同时,他的人已经通过出口了。
  眼前是黎明时分的森林。
  男子回身而望,立即冲进刚才自己走出的草丛洞穴中。无边的黑暗与灯笼已然消失,眼前只有草丛形成的一处狭小空洞。
  夜市已经关闭了。
  男子伫立原地,四顾茫然。
  他察觉握在右手中的东西,于是便张开了手掌。那是一只鼓到无法对摺的钱包,里头装着七十二万日圆。

  男子黯然无语,所以泉也不再多问。
  裕司究竟人在何方?
  泉开始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他不在这个世上了。既然不在这世上,他是否身处于这世界以外的某个地方,早已超乎常人所能想像的范畴。
  『你今后有何打算?』
  男子抬头仰望苍穹。
  『回去见我父母。』
  男子一面思索,一面说道。他显得神疲形困。
  『总之,我告诉他们这一切,如果他们不愿相信,我会展开旅程,找寻我安身立命之所。如果他们相信……和他们住上一阵子也不坏。』
  『以后,还能到夜市去吗?』
  泉不自主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如果可以,买回青春什么的也不错。
  『听说一般人只有三次到夜市的机会。我的机会已经用完了。不过,你总有一天……』
  泉顿感一股寒意由脚底窜升。四处亮着青白色灯火,奇幻迷离的夜市景致,刹那间犹如灵光一闪,在她脑海中浮现。

  男子迈步离去。泉原本犹豫自己是否该跟在他身后,但几经考虑,她打消了念头。
  那名十五岁的老绅士头也不回地走了。男子这些年来,始终都是独自一人展开漫长的旅行。如今,他仍将继续未完的旅程。
  泉直觉没有自己介入的空间。

  泉信步走在阳光洒落的林间小径。夜市的记忆又进一步从她脑中远去。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何种商人贩卖何种商品,她几乎已不复记忆。

  先前和她同行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算了,就算想不起来也无妨。没错,只要夜市真的存在,而且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那就到时候再想起这一切吧。
  再过不久,夜市将完全成为一个遥远的秋夜迷梦。
  直到它再度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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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风之古道

  I

  我最早踏进那条古道,是在七岁那年的春天。

  父亲带着我,驱车前往小金井公园这处赏花名胜赏樱。
  时值四月,公园路旁一长排的染井吉野(注:日本极具代表性的樱花名称),已绽放出一片片淡粉红色的花瓣,连同刚冒出的嫩叶,在逆光中发出令人目眩的灿然光辉。树下有许多赏花游客铺着垫子席地而坐。

  不知为什么,我竟在公园里和父亲走散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迷路体验。
  我被恐惧攫获,开始放声大哭。就当时年仅七岁的我来说,公园离家太远。我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当我在公园里徘徊时,赏花游客已纷纷离去。
  两旁净是樱树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独自行走。
  我猜当时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前方走来一名太太。眼前除了这名太太外,再没有其他人。
  时值花季,而且是在白天热闹的公园里,周遭竟然如此空荡,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颇为诡异,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是没想到这一层面。
  『哎呀,你迷路了吗?』
  那位太太蹲下身,温柔地向我问道。
  我哭着说我想回家,并告知自己的住处以及姓名。看她温柔的态度,我判断她是个亲切的好人。
  那位太太开始自言自语。
  『武藏野市的吉祥寺北町……从那条路直直走就能到了。』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了一句『请跟我来』,便迈步而去。我依言跟在她身后。绕过被栅栏包围、有如下水道设施的地方,走在树丛间一条狭长的小径上,四周满是山白竹。
  穿过森林后,道路映入眼中。
  路面宽度约莫可容纳一辆车身,是一条未铺柏油的乡间小路。

  那位太太伸手指着道路前方。
  『要去武藏野市的话,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可抵达。小弟弟,你走得到吗?要直直往前走,不可绕往别处哦。因为这条路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
  刹那间,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觉得那位太太在提到『妖怪』两个字时,声音似乎莫名地加粗了些许。
  当我要向那位太太答谢时,她已不见踪影。

  我丝毫没有绕往别处的打算,只想早点返抵家门。
  虽然我是个年仅七岁的懵懂孩童,但我隐约感觉得出这条路非比寻常。
  就它未铺柏油这点来看,便已相当罕见。在我居住的武藏野市,以及樱花公园所在的小金井市,基本上皆是屋舍栉比鳞次,各条主要道路都铺有柏油。
  走在这条道路上,我发现除了未铺设柏油外,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奇异之处。
  道骼两旁的景致,是一户户被砖墙、树篱、木板墙所包围的人家,但每间房子的玄关都不是面朝大路。这条称之为巷弄似乎又略嫌宽敞的黄土路面,道路两旁的人家面向它的方位,不是后院、便是侧面。不见半个挂有门牌的大门,也没有电线杆。没有邮筒,更无停车场。

  这条不见人踪的道路四处蜿蜒,但却始终绵延不绝地在住宅中穿梭,感觉犹如置身梦中。
  我快步疾行,心中忐忑。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我也不想遇见。

  我全神贯注地走上好一段时间。两旁的景致不断变幻,但道路始终是黄土裸露的地面。不久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场所,我发现我家附近一处高尔夫球练习场的网子。
  我从某户人家的树篱缝隙中钻出,离开那条道路。我知道闯入别人家的庭园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我判断此刻若不这么做,便无法离开这条绵延无尽的道路,也会因此错过眼前熟悉的场所。
  当我从树篱中钻出时,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似,头痛欲裂。我猜是头部撞到东西的缘故。
  树篱的对面,在两栋建筑的夹缝中,有条往上延伸的狭窄石阶。
  我抱着头,拾级而上,目不斜视地穿过一处设有尿尿小童的庭园。来到柏油路面后,感觉刚才走在那条匪夷所思的黄土路面,恍如幻梦一场。

  回到家中后,母亲一脸惊诧地问:
  『哎呀,你不是跟爸爸在一起吗?』
  我得意洋洋地应道:
  『我和爸爸走散了,所以自己走路回来。』

  那天晚上的餐桌上,父母不断问我是如何独自一人从公园走回家中。我向他们解释,说我在公园里遇见一名亲切的太太,我是顺着她所指引的道路走回家中。
  父亲将炒牛蒡丝送入口中,点头说道:
  『哈哈,那是一条步道。』
  据父亲所言,小金井公园附近有条一路通往武藏野市的步道。
  母亲则是以五味杂陈的神情向我说道:
  『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好在你恰巧遇见了好人。』
  有好一阵子,我都没有重返那条步道的念头。父亲所说的步道,感觉就像是整个市镇共同隐瞒的秘密一样,不容任何人擅闯,而指引我道路的那名太太所说的『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这句话,更是令我挂怀。
  那条坐落在住宅街中、悄无人迹的黄土道路,两旁的人家全都背对着它,等到红轮西坠,可以想见其阴森幽暗的模样。因为一路上连根电线杆也没有,自然也不会有路灯。成群的『妖怪』在那条路上出没。
  我躲在被窝里想像那幕光景,吓得直打哆嗦。

  隔年,父亲替我买了一辆脚踏车,和我一同前往步道游玩。
  那条步道名为『多摩湖自行车道』,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牵狗散步的人们以及穿着制服的高中生。
  先前那条黄土道路的昏暗、幽静、仿佛时空扭曲般的气氛,在此地丝毫感受不出。
  我在心中暗忖:这里不是我去年所走的那条路。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专注地骑着我的脚踏车。
  不,因为我心里有个直觉告诉我,不该说出此事。
  那是一条连我父亲也不知道的秘密通道。
  我心里这么认为。
  既然是秘密,就必须保密。若不能守住这个秘密,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但我有不祥的预感。



  2

  我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向朋友透露了那条秘密通道的存在。

  时间是正午刚过一会儿,在这无事可做的无聊夏日里,我只想悠哉地度过这一天,于是便骑着脚踏车前往社区附近的公园,想看看有没有和我一样闲得发慌的班上同学在那里。那时,我发现正在舔冰棒的和树。
  和树是我的同学,同时也是我的好友。每次要展现球技时,总是笨手笨脚地把机会搞砸,这是我们两人的共通点。下课时间,同学们谈论足球或棒球,我与和树总是被摒除在外,所以我们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了。
  和树还是一样戴着他那付黑框眼镜,稳稳地坐在树丫的长椅上,舔着即将滴落的水蓝色冰棒。
  我悄悄骑着脚踏车绕到他背后,朝他按铃。
  和树转过头来。想必这个暑假他哪儿都还没去——因为他一点也没晒黑。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道: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吃冰棒。』
  和树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应道,向我招手。
  『要是中了再来一支,我请你吃。』
  结果没中。

  我们在午后的公园里聊天。
  聊着聊着,忽然谈到这个市镇的灵异地点,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提及那条无人知晓的长巷。
  说完后,我感觉就像打破了某个禁忌般,一股内疚之情油然而生,但一切已然太迟,和树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
  『那么,我们就去那条路看看吧。』
  『也许已不在那儿了。』
  我没有自信地说道。
  『为什么?路怎么可能会平空消失。』
  『呃,我觉得那种地方,好像只要告诉别人,可能就再也去不成了。』
  和树噗哧笑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骗我的对吧?』
  我闻言后怒火中烧。
  『说这什么话嘛。好,我们就去看看是否真有这个地方吧。』

  我骑上脚踏车。由于和树的脚踏车在市立游泳池的停车场遭窃,所以我让他坐我后座。

  我们骑进社区里,从水道上方的河桥通过,在稻荷神的鸟居(注:稻荷神社是掌管五谷的神明。鸟居则是象征神社的一种门柱)前下车。
  我们从那里开始蹑步而行。神社后方的草丛架起了铁丝网,所以我们往上攀爬。之前我通过此处时,并没有这些铁丝网。
  我们躬身通过那座有尿尿小童的庭园,顺着细窄的巷弄石阶往下走,使劲挤进树篱的缝隙中。
  头部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

  树篱的对面与当时一样,仍是那条没铺柏油、被住宅包围的道路。

  和树似乎也和我一样感觉到头痛,只见他双手紧按着太阳穴,蹲在地上。
  我们呆立原地无法动弹,达半晌之久。
  『喏,我没骗你吧?』
  我得意洋洋地撞和树一下。七岁时走过的那条道路并非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能够证实这点,我心中欣喜倍常。
  和树眨着眼,先是环顾那条道路,接着转头望着我。
  『你说,这条路能通往小金井公园?』
  我点头。
  和树眼中透射出调皮的目光。
  『有意思,我们来走走看吧。』
  『咦,真的要走?』我虽嘴角挂着微笑,但却眉头微蹙。

  从这里走到小金井公园,这主意不坏。虽然会花点时间,但在傍晚前应该可以抵达。我七岁时,自己一个人便可办到。如今我已十二岁,而且和朋友同行,当然更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回程时有可能已经天黑。
  『听说晚上会有妖怪呢。』
  我佯装开玩笑如此说道。
  『那我们回程的时候别走这条路,改搭电车就好啦。』
  对于我所担心的事,和树完全不当一回事地如此回应。我倒是没想到搭电车这个主意,因为一提到外出,我固定都是在骑脚踏车可以来回的活动范围内。
  我因此对和树起了一点敬佩之意。和树告诉我,他原本想买一款新的游戏软体,所以身上带了五千日圆,车费这点小钱,他可以先借我。
  经过一番讨论后,我们迈步向前走去。

  我们走在那条不见半个邮筒和电线杆的黄土道路上。与我记忆中的景象一模一样,每户人家皆背对着这条道路。玄关不可面向这条道路,也许是无人知晓的成规。
  这条路和五年前一样,弥漫着神秘幽静的气氛。
  一路上不见人踪。
  不久,我们望见道路两侧的人家全都变成在土堤上了。继续往下走,道路的高度与周遭相比也忽高忽低,但始终绵延不绝,也不见它与其他道路交错。
  不时会通过凿成半圆形的隧道,隧道内没任何补强措施,感觉非常危险。
  道路两旁,处处长满枝叶扶疏、密叶成荫的高大樟树与山毛榉。
  和树边走边轻声说道:
  『别再把这条路的事告诉别人了哦。不过,怎么会有这个地方呢?』
  我侧着头应道:
  『应该是很久以前在盖房子的时候,刻意留下这条路的吧?』
  和树不经意地踢起一颗小石子。走着走着,接着换我将小石子踢飞。
  『会不会是铁路预定地啊?』
  『啊,有可能。』
  若真是这样,这里便成了不可擅闯的禁地,倘若被大人撞见,搞不好还会挨一顿臭骂。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两旁草粗树蓊。从林木间的缝隙向外望,可以看见两线道的柏油路。我们现在所走的路,似乎正斜斜地横越国道,阻挡了它的去路。
  这时,赫然出现一辆大卡车,以风驰电掣之速朝我们直冲而来。
  『危险!』
  我缩着身子,双目紧闭。
  虽然不清楚对方是喝醉酒还是在打瞌睡,但若是以这样的速度冲进杂树林里,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耳边始终没传来任何声响,于是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只见和树张口结舌地呆立原地。
  我朝树丛的方向望去。理应有一辆正面撞向树干的大卡车才对,但我却遍寻不着其踪影。
  我伫立良久,最后终于明白那辆卡车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车犹如幽灵般,穿过树丛和这条道路。
  我定睛一看,发现车辆陆续冲进林中,未曾减速。但与树丛接触的瞬间,每辆车都倏然消失。隔壁车道也会突然冒出车辆,宛如一座透明隧道。
  『是曲速、曲速(注:科幻小说中提出的快速行进理论。大意是指将空间摺叠之后,出发地和目的地重合在同一点,即可造成瞬间移勤)。』
  和树喃喃低语道。
  我们可以看见国道,但从国道似乎看不见我们身处的这条道路,仿佛它完全不存在。我们看着来往的车辆,晓悟了这个道理。

  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后,我们再度伫足。
  因为道路前方如海市蜃楼般摇曳的景象中,出现一个红色物体。
  红色物体微微上下飘动,朝我们而来。
  我与和树靠向路旁。这里无处可容藏身。
  从前方逐步逼近的物体,身影愈来愈清晰。
  是一群撑着红伞、身穿和服的女子,共有七、八人之多。红伞是古意盎然的油纸伞,和服则是在蓝红交错的布料中织入金线的上等材质。她们头上顶着发髻,脸扑白粉。
  走在前头的女子低头行了一礼后,从我们身旁走过,她身后的女子们也个个仿效她的动作。
  她们好似在风中飞舞般,拉着近乎悲鸣的尾音,从我们面前走过。
  时间上只有几秒长度,感觉犹如特快车从车站月台上呼啸而过似的。
  我们茫然地望着她们和尘埃一同消失在道路前方。
  『刚才那是妖怪。』和树喃喃吐出这么一句话,『大白天竟然也会出现。』
  就速度来看,那确实不是人类。而且最诡异的是,她们双脚都没有落地。
  和树沉声说道:
  『这下我终于懂了。这里是妖怪的道路。』
  『那我们回去吧。』
  『既然都走到了这里,到小金井公园应该会比较快吧。』
  我们一面唱歌,一面快乐地迈步前行,彼此都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并不害怕。
  自从刚才遇见那群和服女子之后,我们一路上没有再遇见任何事物了。
  白日将尽。
  我们两人相对无语。
  通往小金井公园的出口始终没有出现。不,非但如此,我们就连离开这条道路的岔路也遍寻不着。
  和树口中再度冒出同样的台词。
  『喂,还没到吗?』
  『我也不认得路啊!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找得到路吗?』
  『一开始说想去的人是你耶。』
  最糟的情况,便是原路折返,但我们已经走了一大段路。在往回走的这段时间,会先遇上天黑。
  总之,眼下只能继续往前走了。我注意观察两旁是否有小金井公园的景物,卯足了劲往前走。
  『该不会错过了吧?』
  我低声说,现在这个时刻若是抬头仰望苍穹,可以看见金星,但现在不是看金星的时候。
  前方出现一盏灯笼和水蓝色的旗子。
  『那是什么东西?』
  我转头望向和树。
  和树眼镜下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他的鼻子晒得有点泛红。
  『有人在那里。』

  那是一家茶馆,店内气氛让人联想起海边休闲小屋,店门外摆放着木制桌椅,旗子上写着斗大的『冰』字。有一名长发飘逸、身穿牛仔裤的男子,独自一人喝着饮料。店里只有他一名客人。

  我们两人瞪大眼睛。因为走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栋面向路面的房子。
  也许这间房子的正面玄关是朝着普通住宅街的道路,但它的后院却面向这条秘密小径开店。
  我们走近后,那名穿着牛仔裤、长发披肩、肤色黝黑的青年,转头面向我们。
  『请问一下。』我开口和他说话,『我们是否已经错过小金井公园了?』
  穿着牛仔裤的青年眨了眨眼。
  『咦?小金井公园?我不知道耶。你等一下,我问问看。』
  他朝店内大声唤道:
  『喂~有个孩子跑来问小金井公园在哪里哦。』
  一名身穿无袖汗衫的中年男子从店内走出。一身精壮体格的他看了我们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没回答我关于小金井公园的事,反倒开口问我问题。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我告诉他,我们是从武藏野市的一处树篱走进这条道路。
  『稻荷神社后面是吧?你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啊。』
  我点头微笑以对。在这样一问一答的时间里,太阳正逐渐下山。我感到心焦无比。
  穿着无袖汗衫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
  『你们是人类的孩子对吧?』
  虽是个奇怪的问题,但我仍旧回答一声『是的』。
  『小金井公园早就错过了。不过,通往小金井公园的路,只有当那里樱花盛开的时节才会开启,但一般人还是同样无法通行哦。真伤脑筋呀。』
  站在我身后的和树开口说道:
  『可以向您借个电话吗?』
  中年男子并不答话,他双手盘胸注视着我们。
  『我会付钱的。』
  中年男子搔了搔头,接着开始向我们说明。

  你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其实你们现在的处境有点麻烦。
  这条路是老早以前便已存在于日本的一条特别道路。虽然如今两旁盖满了房舍,但它原本位于杂树林里,是诸神专用的道路。你们刚才走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两旁高大的树木吧?
  听好了,或许你们有些误会,但这条道路上有些地方是绝不容你们误闯的。你说你们是从稻荷神社后面那户人家的树篱进入这里的?
  真是的,竟然有这种事。
  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在这条路上通行,例如拥有多年道行的僧人、或是身上流有特殊血脉的人。尽管国家因战争而四分五裂,四处设下关卡,这些人仍然可以在这条路上畅行无阻。它就是这么便利的秘密街道。
  但就你们而言,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不是你们可以使用的道路。

  『真是非常对不起,我们保证以后不会再擅闯了。』
  和树插话道。
  『我话还没讲完。』中年男子板起脸孔。
  我用手肘轻轻撞一下和树。此刻最重要的,便是别惹这位大叔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武藏野市有「破洞」。』
  那名坐在椅子上、一直聆听我们交谈的青年,向中年男子说道。
  中年男子转为面向那名青年。
  『大约三十年前,那一带也曾经有一处入口。后来入口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封闭。只要放着不去管它,应该马上便会封闭才对。真没想到他们竟然能从那里进来。』

  夕阳余晖倾照,地上布满阴暗的树影。
  中年男子隔了一会儿才又接话。
  『也许你们现在心里想着……只要走进这家店,从另一头的玄关离开,便可来到铺有柏油的一般道路。如此一来,便能想办法搭电车或是公车返家了。』
  我点头。他几乎完全说中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先向他借个电话,因为眼看已来不及赶回家吃晚饭,而且父母也会替我担心。
  『这里没有电话。而且我也不能帮你们这个忙。你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非常危险的。这种行为就像是搭错电车而从窗口往外跳一样,弄不好可能还会送命呢。』
  我大为震惊。
  他为什么这么坏心?虽然我心里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位大叔说的话,也有可能句句属实。
  我在进入这条道路时,曾感到头痛欲裂,而且也看到了平空消失于林中的车辆。
  这条古道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此事毋庸置疑。
  这位大叔只是道出自古以来人们所遵循的规矩,无视其规矩、自行擅闯的人是我们。
  青年又再插话道:
  『大叔,你把他们吓坏了,如果搭错电车,只要下一站下车就行了,不是吗?』
  中年男子转头望向那名青年。
  青年对我们说:
  『小弟弟,你们听好了。也许你们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位大叔绝对没骗你们。要离开这条路,一定得从特定的出口通过才行,也就是从正式的出口离开。』
  我们点头回应。
  『顺着这条路直直往前走,在竹林里会有个出口。不过那是条狭窄的岔路,不易辨识。只要能从那里离开,应该就没问题了。』
  中年男子从旁补上一句。
  『那里是日野市,得走上不少时间哦。』
  日野市!我从未骑脚踏车到过那里。要走到日野市的竹林至少也得再花上两小时,或许更久。事情愈来愈麻烦了。管它是不是违反规矩,你快点打电话到我家,叫我父母过来接我!
  我心里这么想,但就是说不出口。

  中年男子摇着头,一脸无奈的神情,再度回到店内。看来,他将说话的机会让给那名青年了。
  我一直等待青年开口,但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难不成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往前方的道路望去,已是暮色苍茫。
  从此刻起,要在这条有妖怪出没的道路走上好几公里,甚至好几个小时,才能抵达日野市的竹林吗?
  天色如此昏暗,能否走到还是个问题。这里明明就有妖怪,而且还在大白天出没。
  我与和树面面相觑,心里直想哭。

  中年男子双手各端着一只杯子,朝我们走来。
  『喏,喝水。』
  我们接过杯子,将冷水一饮而尽,并向他道谢。干渴的喉咙因欢喜而震颤。
  『你们今晚在这里住一晚如何?』
  青年开口问道:
  『我想你们也很清楚,两个孩子在夜里赶路,有多么危险。大叔,这两个孩子的住宿费,由我来出。』
  『不用了。』中年男子眉头微蹙,露出一张苦瓜脸,『没办法,就算是免费特别招待吧。』
  看来,这家茶馆还兼提供住宿。

  在茶馆里度过的那一晚,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一夜,永生难忘。
  我们和那名青年一起在摆设于路中的餐桌上共享晚餐。他请我们吃牛井。由于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早已两脚酸麻。
  虽然在意家人是否会替我担心,但我家离此地并不远,步行便可走到。十二岁的夏天,私自在外头过夜——这样的经验也不坏。我决定用这样的心情来看待。
  决定在这里过夜后,心情轻松不少。

  我们一面用餐,一面询问青年在此处做什么。
  『我?我是一名旅人。』
  我大感诧异,青年见状,腼腆地搔着头傻笑。
  『我藉着这条古道四处游山玩水。』
  『古道?』
  『就是这条道路啊。它有各种称呼,例如古道、鬼道、死者之道、灵道、树影之道、神行之道。』
  和树问他家住哪里。
  『问我住哪儿是吧,』青年的表情略显阴沉,『也许是在能登一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于是我们便不再细问他的出身。我们两个小学生对地理所知不多,提到石川县的能登,脑中浮现的印象,就只是一个似曾听闻的远方地名。
  我接着问道:
  『请问这条古道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到哪儿结束?』
  青年侧着头,仿佛对我的问题感到不解,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古道的事。
  我们原本一直以为古道是从武藏野市起始的单一道路。但是听青年描述,不论从哪一边走,只要走上一段路,途中便会分歧。沿着古道往前走,它会不断在各地分歧,像迷宫一样通往日本各地,当中有些通道,甚至能通往其他一般道路绝对无法抵达的穷乡僻壤。
  它没有终点,一直无限延伸。
  『只要你选择其中一边,就到不了另一边。就是这么回事。但我毕生的目标,就是将古道整个记在脑中,踏遍所有的道路。不过,这应该算是个无厘头的梦想吧。据说某个地方藏有记载古道全貌的地图,倘若传闻属实,那可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和这名青年聊天的同时,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很少有大人会像他一样,以轻松的态度和我们聊天,而不是把我们当小孩子看或是摆出一副臭架子。我没问他的年纪,但看起来应该是介于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
  我们三人在聊天时,一些在暗夜中游荡的异形妖怪从餐桌前走过。一个顶着颗巨大脑袋、满面通红的男子,拖着一头下颚长满牙的长毛牛。
  『别盯着他们看。』青年压低声音警告,『小心被对方给缠上。』
  还有一群提着灯笼的骷髅从一旁走过。这群骷髅身上衣衫褴褛,迳自从茶馆旁经过,连看也不看一眼。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从何而来,欲往何方,这名青年也一无所悉。
  我们在前往茶馆的房间前,询问这名青年的名字。
  他说他名叫『炼』。
  炼在听我们报上姓名后,答应明天要和我们一起前往日野市的竹林。
  那位大叔带我们走进位于茶馆二楼、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房。
  从店内楼梯上二楼时,我试着查看店里有没有面向古道另一侧的门窗,也就是面向我们原本世界的门窗,但始终遍寻不着。不知是真的没有,还是被刻意隐藏起来了。
  地板上已铺好棉被,从阳台可以望见古道的夜色。我与和树关掉房内的电灯后,迟迟无法入眠,于是便隔着窗户望向幽暗的道路,替那些不时从路上走过,来路不明的妖怪取名字,以此消遗。
  和树呵呵地笑着,轻声对我说:『对面来了一个无脸妖。』
  『晚安啊,无脸妖。』
  『糟糕,无脸妖看到我们了,快躲起来!』



  3

  隔天清晨,我们向茶馆老板道谢,和炼一起朝日野市的竹林而去。炼一直是驾着水牛车展开旅行。他让这只全身覆满黑毛、头上长着一对大角的水牛,拉着这辆活像拖板车的车台。
  黄土路面配上水牛车,显得极为相衬。当然了,古道上自然不会有加油站。
  『过中午应该就可抵达。』
  炼拉着水牛车往前走,我们走在他身旁。
  和树走着走着,以开玩笑的口吻指着一旁的砖墙说道:
  『如果越过那面墙,就近多了。』
  我皱起眉头。
  『不是说过了吗?不可以这么做。昨天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啊?你的理解力还真不是普通的差耶。炼大哥,你说是吧?』
  炼停下脚步。
  『与其说不可以这么做,倒不如说是办不到。你去试试看吧。』
  我爬上砖墙,看见一户人家平凡无奇的庭园。草坪上有座空的狗屋和一辆三轮车。这幕景象虽然近在咫尺,但却感受不出一丝真实。
  我察觉古道与外面的世界,其光线照射的情形似乎有所不同。而且对面的声音、气味、空气的流动,都无法往古道里传递。
  就像隔着玻璃看水族馆里的水槽一样。内与外,这里和对面,是彼此区隔的不同世界。
  我静静站在那道肉眼看不见的障壁前,觉得太阳穴一带开始阵阵刺痛。一股死亡的预感沿着背脊往上窜,就像站在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旁,皮肤所传来的感觉。
  我觉得毛骨悚然,就此爬下围墙。
  我让和树也依样画葫芦,他往外头凝望了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悲鸣。
  『哎,没办法,到不了对面。』我们认同这样的结果。
  『想必你们也不知道这个吧。』
  炼捡起路旁的枯枝,让我们看过之后,一把丢向围墙对面的人家。
  枯枝在围墙上空赫然停住。
  约间隔一秒后,枯枝反向弹回。
  我们觉得很有趣,也跟着尝试,结果完全一样。
  『这条古道里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带离此地。就算想要带颗石头回去做纪念,也同样办不到,这点你们要牢记在心。』
  『那照片呢?』
  『不知道。虽然没试过,但想必是拍不出任何东西吧。』
  走没几步,和树接着问:
  『炼大哥,请教一下。昨天茶馆那位大叔说过,入口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封闭,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最近出入的人减少,所以一些不必要的入口会逐渐封闭。不过这样也好,要是进来一些奇怪的家伙,可就伤脑筋了。』
  『那么,日野市的竹林入口呢?』
  『我想那里应该是没问题。不过,再过几年也许也会封闭。』

  和树陡然停下脚步。
  我和炼回头望向他。
  『快走啊。』我如此唤道。
  和树摇了摇头。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难得来到这个地方,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不觉得就这样回去很可惜吗?』
  我实在无法领略和树的心思。
  我心想——他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一路上不是已经充满冒险了吗?
  『总之,今天就先回去吧。父母也会为我们担心啊。』
  『一点都没错。』炼也在一旁帮腔。
  和树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走。
  『等我们长大以后再来吧。』
  我鼓舞着和树。其实这有点令我有点意外,我一直以为和树比我还要想回家。
  『一定要再来哦。』
  『等我们两人升上高中后,打工存钱,到时候再回到这里,看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
  虽是为了鼓舞和树才想到要这么说,但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个颇为迷人的计划。
  『可是,到时候入口就消失了。』
  『放心吧,炼大哥知道有哪些入口可以撑到那时候。对吧?』
  『嗯?』炼接下突然抛来的话题,抬头望着天空,『没错,道别时我会告诉你们的。京都鞍马山应该有个大型入口,通往熊野神社参拜道路的森林里应该也有一处。』
  『炼大哥,要是我们几年后再度到这条古道旅行,能再遇见你吧?』
  『嗯,有可能。』炼如此应道,莞尔一笑,『到时候你们再请我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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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4

  事后回想起来,真可说是祸从天降。如果那名男子没现身的话,后续必定会有迥然不同的发展。

  前方迎面走来一名旅人。
  炼将水牛车停下。
  他以紧张的神情低语。
  『糟糕了。』
  前方走来的旅人一看到炼,也随之停步。
  两人隔着约莫十五公尺的距离相互瞪视。

  从外表看来,那名男子的年纪约莫三十五岁上下。一身休闲服搭休闲裤,背上背着一只背包,感觉就像是一位休假的上班族。他的身躯庞大,但分不清是肌肉还是脂肪。
  『咦?』
  男子睁大眼睛,发出这声惊呼,感觉有点刻意。
  『小森。』炼眯起双眼。
  『前辈!上次谢谢你啦。好久不见了呢,真是巧遇,咦,你怎么会带着两个孩子?』
  炼冷言道:
  『用不着你管。』
  『我说前辈。你要是不还钱,我可伤脑筋啊。』
  我不清楚炼和这名男子之间的关系。虽然对方称呼炼为前辈,但到底是哪方面的前辈,我一无所知。就年纪来看,男子似乎比炼大上几岁。
  这位名叫小森的男子向我们招手。
  『小弟弟,到我这边来。』
  我望着炼。炼向我摇头。
  小森再度向我们招手。
  『快点来,那个男人不是人类,你们被骗了,他差点就把你们都给杀了。快点过来。前辈,你说是吧?』
  我再度抬头望向炼。
  炼以冷峻的神情凝睇着小森,同时低声对我们说:
  『别去。你们要是过去,会被他杀害的。』
  『对对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让这两个孩子自己决定吧。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一名刑警呢,这家伙是名通缉犯。好在让我赶上,这下你们安全了。来,过来我这边吧。』
  『小森,你别太过分。』
  我望向和树。和树与我四目交接,以眼神向我询问。
  该怎么办?
  我展开思索。
  这问题根本想都不用想。如果问我该相信谁,比起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我当然选择相信炼。我面向和树,朝炼努了努下巴。
  和树向小森道:
  『大叔,请出示你的警察证件。』
  小森暗啐一声,放下背包,翻找里头的物品。
  隔了一会儿,我们才明白他取出了一把手枪。莫非他想用手枪来代替证件,向我们证明他是刑警吗?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小森已将枪口对准我们。

  炼一把握住车台上的柴刀,飞身跃向一旁,几乎同一时间,小森扣下手中扳机。
  耳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炼快步欺近小森,顺手掷出手中柴刀。这时小森大叫一声,再度开了两枪。子弹没有击中炼,炼丢出的柴刀从小森的肩膀弹开,掉落地面。
  炼扑向小森,将他按倒在地,整个人骑在他身上。炼扯下小森的手枪,抛向一旁。
  『把我的柴刀拿来。』
  炼大声喊道,所以我急忙捡起地上那把柴刀,交到压制住小森的炼手中。
  炼将刀锋抵住小森的颈项。
  『小森,你就这么注意我吗?你到处打听我的事,我早已听说。也听说你在外头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小森眼神四处乱飘,嘴角挂着一抹浅笑。那并非是目中无人的笑脸,从那张笑脸可以看出,他正在心里盘算,看能否以一句『我是开玩笑的,你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吧』来化解眼前的僵局。
  『看来我杀不了你呢。只是试试看而已啦。我明白了,放开我吧。』但炼并没有放开他,小森又再重复一递:『好了啦,我明白,以后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在这里给你赔罪,这样总行了吧?』
  场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我离开现场,找寻和树的踪影。
  只见和树倒卧在水牛车的台架下,身上的衬衫染血。定睛一看,衬衫的腹部一带有个破洞。他的黑框眼镜早不知飞向何处。
  我扶起和树。
  他一度想站起身,但却双脚一软,跪坐地上,他脸上面无血色。
  鲜血从裤角汩汩泛流。
  『和树中枪了!』
  我向骑在小森身上的炼喊道。小森朗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炼以满含怒火的语气说道,手中紧按小森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小森语带讪笑地模仿我说的话。
  『和树中枪啰~』
  当我将视线移回和树身上时,耳畔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我惴惴不安地再度转头望向炼。
  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把柴刀已直直插进小森的颈部。
  他的双脚正剧烈痉挛。
  炼一把抽出柴刀,高举过顶,再度朝小森的颈部砍下,给他最后一击。

  炼朝我们走来。
  再怎么说,对方都已被他制伏,犯不着取他性命啊,我在心中暗忖。就整体情况来看,这或许算是正当防卫,但一旦杀了人,炼就成了杀人犯。
  我不知道那名叫小森的男人是何来路,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甚至还射伤了和树,但终究罪不至死。这时候应该叫警察来才对……
  警察?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心底一寒。这里虽属于日本,但却是不受国家权力管辖的特别道路。古道里没有警察、拘留所、法院,更没法律,就像它没有电线杆、加油站、道路标帜一样。
  正因为明白这点,小森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犹豫地朝我们发枪。而炼也以柴刀回敬,没半点踌躇。

  『不要紧吧?』
  炼询问道。
  但和树虚弱地摇了摇头。
  『子弹射中了腹部。』
  我告知炼情况。
  『得快点到外头去,送他到医院就医。』
  炼掀起和树的衬衫,在他被烫至溃烂的枪伤处贴上止血药草,接着用绷带加以缠绕。
  这种急救手法看起来没什么功效,但此刻也别无他法。
  我们两人握住和树的手和脚,将他抬上水牛车的台架上。
  『我们快走。』
  话虽如此,但再怎么赶路,仍是缓慢的牛步。要前往出口,也只能用这个方法,
  我们将小森的尸体放在路旁,不予理会。

  炼无比歉疚地对我们说;会有这样的结果,全是他的错。
  据炼所言,他是在前不久于茶馆邂逅了小森。
  两人一起旅行了一段时间,但产生严重龃龉,后来两人以令双方怀恨的方式分道扬镳。

  『令双方怀恨的方式?』
  『也就是分手时,扬言下次见面将会互相厮杀。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他解释得有点含糊,但当时我并未追问。
  『好冷。』
  和树在台架上喃喃说道,炼为他盖上毛毯。和树嘴角冒泡,炼拿布帮他擦掉。
  和树两眼无神地望着我。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好好休息吧。』
  『我好像撞到头,觉得很不舒服。』
  我发现鲜血从和树耳中流出,心里开始感到焦急。
  『炼大哥,有没有其他方法?像这种紧急时刻,除了正式的出口外,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离开这里?我希望现在就能离开。』
  炼摇了摇头。
  『除了正式的出口外,也有像你们来的时候一样,可以勉强进出的地方,称之为「破洞」。现在要是有就好了,可是那并不常见。』
  『到竹林的这段路上,没有「破洞」吗?』
  我向他确认。
  『这里的道路我也不是每一条都很清楚,但应该是没有才对。虽然我不想往坏处想,但就连竹林的出入口也有可能已经封闭。』

  道路两旁的围墙消失,来到了林中。从树丛间隐约可看见红绿灯、十字路口、铁路,以及柏油路等景致,我已经体验过将木片丢向外头复又弹回的情形,所以不再有朝那边走去的念头。这和伸手摸不着明月的道理一样,虽然看得见,但却有一道区隔的障壁。

  不久,道路两旁的光景化为一片竹林。
  我直觉出口已离我们不远,稍感宽心。
  『和树,再一会儿就到了。』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睡着了。
  一到外头,得立刻叫救护车才行。

  水牛车停了下来。
  竹林里有条狭窄的小径,一旁立着一盏布满苔藓的石灯,也许是作为指标之用。这是一条平凡无奇的岔路,如果没人说这是出口,绝对猜不到。由于路面过于狭窄,水牛车无法通行,我只得背着和树行走。
  『不好意思,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药草和绷带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可以就这样走出去。』
  我一时间还无法领略这句话的含意,不过旋即意会过来了。古道里的东西,就连一颗小石头也带不出去,这是它的规矩。如果药草是这里的产物,便无法携出,但因为不是,所以没有问题。
  炼指着岔路说道:
  『只要直直往前走,便可离开古道。就此告别了,要立刻带他去医院哦。』
  『谢谢你。』
  我向他道谢,但事实上,我心里有些不满。
  因为你朋友的缘故,害我朋友中枪,你应该陪我一同上医院才合乎情理,不是吗?应该由你负责向警察解释才对。但炼亲手杀了人,既然他不想和我同行,我也无法勉强。

  我想把躺在台架上的和树摇醒,但他始终没有反应。
  『我会背你走的。』
  和树的身体异常柔软。他已全身虚脱。眼皮微张,两眼翻白。
  他腹部的绷带早已染成一片赤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我不想往那方面去想,于是便不发一语地背起了和树。
  才走没几步,便已全身汗水淋漓。虽然汗水淌入我眼中,但因为背负着挚友,我无法擦拭。和树被汗水和鲜血浸湿的衬衫,与我身上的淋漓汗水混合,令我全身逐渐湿透。
  竹林的出口出现眼前,可以望见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墓碑和卒塔婆(注:)。
  然而,无论我走得再远,这些景致仍旧没有靠近的迹象,看起来虽然只有两公尺远,但却始终无法缩短这两公尺的距离。
  我走不出这座竹林。
  最后我力气用尽,只好将和树放在地上。
  我让和树躺在地上,重新跑回古道。炼应该还未走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出口……已经封闭了。
  该怎么办才好?

  炼在石灯前,坐在水牛车的台架上。也许他是在等候,看看有无突发状况发生。
  『怎么了?』
  我气喘吁吁地告诉他,虽然看得见出口,但却无法离开,接着带他走到我放下和树的地方。
  炼对眼前的墓地连看也不看一眼,迳自朝和树蹲下身。他查探和树的脉搏,确认他有无呼吸。接着,他道出我完全不曾想过的事。
  『完了,他已经死了。』
  竹林笼罩着一片死寂。
  炼开始向一脸茫然的我展开说明。
  或许是因为我一脸沉痛的表情,炼在陈述时也显得神情凝重。

  这个入口还未封闭。
  我长期在古道生活,所以我很清楚,因为这外头的空气和气味仍持续飘进古道里。
  你之所以无法离开这里,是因为你背上的和树已经身亡。
  归于古道所有的事物,一律无法带离古道,这是它的规矩。归于古道所有的事物,也包括死于古道内的人。

  我为了确认此事的真伪,试着独自一人走到竹林外。果然如炼所说,只要我没将和树背在身上,便可轻松进出。因为这是正式的入口,所以不会感觉头痛。我急忙回立于墓碑后方的细长木牌,上头写有机文、死者的忌日等文字。到和树与炼的身边。

  炼在和树的尸体前双手盘胸,陷入思考。我则是在一旁啜泣,脑中一片空白,仓皇无措。
  不久,炼再度开口道: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得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啊。』
  『你的朋友已归古道所有,你没办法带他走。』
  我点头回应。
  『可是,我要是将和树留在这里,他会怎样?』
  炼吞吞吐吐地说:
  『命丧古道的人,有时会被妖魔附身、在夜里四处行走,或是化为古道的尘土。我不知道和树最后会变成怎样,但这也是他的宿命。』
  经过一段沉默后,炼轻声说: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炼接着道出以下的内容。

  可以经由古道往来的地方当中,有一处秘境流传着一套起死回生的秘法。
  那地方名为雨寺。
  据说已死的肉体,能在那里重获新生。
  那是一条艰困难行的道路,但只要带着你朋友的尸体前往该处,他或许能重返人世。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先别高兴。那地方离这里很远,最快也要一周的路程,有时随着天候和状况,所需的时间可能更长。也有明明朝目标而去,但却始终无法抵达的情况。

  『起死回生……』
  我喃喃低语,猛然抬头。
  眼前露出一道曙光。
  『真的办得到吗?』
  炼避开我的目光。
  『我不知道,我只是曾多次听闻有人在雨寺死而复生的传言,我也大致知道雨寺的所在位置。和树的死,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打算带他前往雨寺。』
  『我……』
  『你最好现在就从这里回家。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处理吧。』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炼。
  『我也要一起去,和树是我的朋友。』
  炼仔细端详我的双眼。
  『你自己也有可能从此无法离开古道,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我要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炼沉思半晌后,同意让我同行。



  5

  我们用布将和树层层包覆后,再次将他搬回水牛车的台架上。
  炼将和树包好,取出护符,在上头连贴数张,犹如在做最后的修饰步骤。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到了夜里,和树便会被抓走。昨天你在茶馆里也有看到那些死者的队伍吧,和树将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们就此登途。
  离开竹林后走没几步,我们来到一条穿越旱田的道路。一名忙着农事的中年男子近在眼前,但他却对牵着水牛车、从一旁经过的我们连看也不看一眼,应该是看不见我们吧。
  我们走进了山路。如果周围没有住宅,古道和一般普通的山路并无多大不同。
  起初我也坐在水牛车的车台上,但由于上坡时速度减慢,所以我便下车行走,有时还在后面帮忙推车。

  薄暮时分,天空骤然乌云密布,开始降雨。炼取出帆布覆盖行李,在台架上搭起帐蓬。水牛似乎因天降甘霖而感到相当开心。
  地上满是泥泞,我一脚陷入水洼中,结果鞋子彻底湿透,每走一步便发出啪答声响,
  过没多久,雨就停了。
  被晚霞染红的浮云缓缓飘移。
  登上漫长的坡路后,我们穿过林间,眼前出现通往住宅区的下坡路段。我明白这条古道会笔直穿过,将星罗棋布的屋舍切成两半。古道一直通往远方一处盖有铁塔的高地。
  我已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哪个城市。
  也许已走出东京了吧。

  在沿着坡道而下的途中,我发现森林中有一间大门朝着我们的荒屋。它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是一间古刹。墙上处处斑驳破损,玻璃窗破裂,屋瓦泰半坍塌,显然是无人居住。
  炼走进荒屋后,取出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不断翻页。
  『这资讯可真老旧。这里以前好像是客栈之类的场所,但现在荒废了。』
  『那是什么笔记?』
  『是旅行手册,真正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都会有这么一本手册,是很重要的宝贝。』
  炼如此解释道。
  『因为买不到古道的全体地图,也没人知道古道里的一切。哪里有客栈茶馆、哪个出口已经封闭,全都得像这样,将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以及得到的道路资讯,记在这本册子里。』

  那天,我们决定在古刹的屋檐下暂住一宿。炼在地上铺上草席,吊起蚊帐,造好一处临时睡铺。

  我将荒屋后头的树桩拿来充当椅子坐。
  那天晚上,我们以白米、蔬菜、芋头、红萝卜,加上盐巴调味煮成的浓汤解决一餐。虽然觉得很随便,但味道还不坏。
  用完餐后,我很想将今天发生的事问个清楚,不过终究还是只字未提。
  『炼大哥,你不能离开古道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我感到踌躇,迟迟不敢说出原因。
  先前在搬运和树时,他应该可以陪同我送和树到医院才对。但他并未那么做。而且在竹林时,他对古道出口连看也不看一眼。当我说自己无法从出口走出时,一般来说,他应该会自己先试试看才对。
  不只如此,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便从炼的谈话中发现一些可疑之处。
  一提到某些话题,炼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置若罔闻。像是关于运动选手、艺人之类的事,例如『你支持哪个职棒球队?』这样的问题,以及『你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你高中时代参加哪个社团?』……诸如此类和他个人有关的话题。
  炼坐在树桩上,以略带阴沉的眼神望着炭炉。
  『我并不是刻意隐瞒。』
  炼开始娓娓道来。

  你说得没错,我无法离开古道。
  并不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属于古道的东西。
  我也不是一名死者。
  而是身体的缘故。
  我是在古道诞生的。
  母亲是来自外面的人类。
  她在古道生下了我。
  我没有父亲。在成长到某一个阶段之前,我一直以为小孩是母亲独自一人所生的。

  从来到这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归于古道所有』了。

  *

  我记忆中最早的风景,是在一座深山的橡树森林里,四栋古色古香的瓦顶建筑隔着古道对望的地方。

  我与母亲住在那里度过了幼年时光。
  那四栋建筑都是招待来往旅客的客栈。
  我曾和各种不同样貌的旅客一同游玩。他们来自古道的彼方,然后前往古道的另一方。
  我拍着皮球,嘴里哼着皮球歌,望着道路的前方。
  前方总是闪着微光。随着时辰移转,它会变换成蓝色、金色,以及朦胧的白色。

  当时年幼的我在心中暗忖,总有一天,我也会迈向前方的道路。
  一想到这里,恐惧油然而生,但也难掩胸中激昂的雀跃之情。
  我没有年纪相仿、可长期交往的朋友。就算交到了朋友,旋即又得面临别离的命运,因为他们都是客栈的旅客。

  我母亲在其中一栋客栈工作,那是一栋有好几十间客房的大型客栈。我不知道母亲从事的工作是什么。
  不过不论是何种工作都无妨,我明白她真的全心全意地养育着我。

  在点着灯的客厅里与旅客一同欢度的夜晚,是逸闻奇谈的宝库。
  故事不胜枚举,像是有条身负百年道行的蛇修练成龙;一个稀奇古怪、无奇不有的夜市;最早的人类诞生地;火球笼罩整个都市的惨烈战争等等。
  我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客栈里有一名员工会偷空教我读书写字,而我则照他的吩咐替他打杂。

  某个夏日,我在客厅里和妖怪的孩子玩弹珠时,母亲前来叫唤我。
  ——我们走吧。
  当时我并不知道要走去哪里,母亲只是牵着我不停地走。
  那四栋客栈逐渐被抛在身后。
  我心中百感交集,既期待,又充满不安。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客栈前的街道。从小母亲便一再叮嘱我,绝不能走到看不见客栈的地方,不管旅客们说些什么,也不能跟他们走。
  我们沿着树林罗列两旁的平坦道路走了好一会儿。

  牵着母亲的手,穿过橡树森林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眼前的风景豁然开朗。
  我们站在山上,可以望见脚下有条蜿蜒漫长的坡道,开阔的视界没任何阻碍。
  我为之震慑。先前我所处的世界,四周净是蓊郁的树林,如此辽阔的景致,是我过去从未得见的。
  远方有个白色的城镇向四方蔓延,浩如烟海的屋舍集结。其前方是一整片平坦辽阔的深蓝,一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冷峻色彩。
  ——那叫做海,全部都是掺了盐的水哦。
  母亲如此说明。
  ——海?
  我茫然地重复道。原来这就是那片深蓝色的名称。
  午后的水平线上有两团巨大的积雨云,仿佛两座与天争高的巨塔。
  接着,母亲开始为我就眼前的风景、白色的街道,以及其他景致做说明。
  ——你仔细看,那是由许多房屋组成的哦,有许多人住在那里。那叫做城市。
  城市。我用力握紧母亲的手,眼前是成千上百栋的房屋。如果早知道那是房屋,我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但当时我心里却无限惶恐。
  ——虽然看得见大海和城市,不过你无法前往,你只能站在这里远眺。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想必这就像是屏风上所描绘的风景吧。可是如此精细、巨大、鲜活、充满震撼力的图画,究竟是谁画的呢?
  我们沿路走下山。坡道渐趋平缓,途中来到一处十字路口。
  一株高大的枫树绿叶繁茂,树枝向四方延伸,形成浓荫。母亲行至此处时蓦然伫足。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护身符。
  ——你看这个。里头有种子。
  母亲说的话,我至今仍不大明白。护身符里装着种子是什么意思?
  她将护身符塞进我手里,双手包覆住我的小手。
  ——这个你留着,千万不能弄丢,这是你该拥有的东西。等你长大后,应该也会知道不少事吧。
  我摇摇头,有种不祥的预感。母亲为什么说这些话?在我长大之前难道不能告诉我吗?
  ——你将会成为一个坚强、善良、勇敢的人,妈妈知道。
  一辆马车来到了十字路口。车上坐着一名肤色黝黑、满脸胡碴、身材高大、年近半百的男子。母亲同那名男子说了些话。
  我沉默无语。
  母亲泪眼涟涟。
  蓦地,母亲弯腰给了我一吻,接着,她转身朝着来时的道路走去。我努力想要追上,但驾马车的男子将厚实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摇了摇头。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这种事以后还会反复经历好几百次。
  男子抱我坐上马车。
  马车开始放足飞奔,朝着与我母亲相反的方向而去,十字路口逐渐远离。母亲的背影慢慢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从此没有再见过母亲。
  在漫长的旅程中,我迷失了自己诞生的土地,以及那条客栈所在的街道。我并没有要重返自己出生地的念头,不过,在这错综复杂的古这里,它究竟位于何方,我早已失去方向。

  *

  炼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他努了努下巴,要我看看车台的方向。我转头一望,发现车台周围立着三个瘦长的身影。每个都高达两公尺以上,暗暗的,犹如水草般摇曳,只能用人影来加以形容。
  也许是死神吧。
  他们正贪婪地往车台里窥探。
  『要是没贴护符,他们就会把尸体带走。不过他们不会对生人怎样的,放心吧。来,该睡了,下次有空再继续聊。』

  我们钻进蚊帐里,横身躺下。
  尽管早已筋疲力尽,但我却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一旁的炼早已呼呼大睡。
  我在蚊帐里聆听虫鸣,感觉就像时光瞬间倒退了好几百年。

  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醒来时发现周遭仍是一片黑暗。我钻出蚊帐,到外头的草丛小解。旭日尚未东升,不过已月淡星稀,天将破晓,现在正值暗夜与白昼的交界时分,干燥的空气静候黎明到来。
  有个东西从路上走来,传来走在沙地上的脚步声。

  我藏身树后。
  是小森。他的颈部被刨出一大块缺口,上头兀自沾着黑血,聚满蛆的红肉外露。他嘴巴微张,双目圆睁,但目光涣散。
  踩着有如梦游症患者般的步伐。
  他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引来无数苍蝇。给人的印象,仿佛漂浮河上的死鱼。
  他朝着炼的水牛车望了一眼,但旋即视若无睹地离去。



  6

  曙光破晓。
  炼摺好蚊帐,俐落地整装完毕。
  和树躺在车上,全身以白布层层包裹,外头贴着护符。我隔着布面轻抚着和树。布面泛潮,上头聚着十几只苍蝇,阵阵腐味已隔着布面散发出来。
  我们就此启程。

  我将黎明时目睹小森的尸体从附近走过的事,告诉了炼。
  『没人知道死者会前往何处,不过只要不跟着他们走,就不会有危险。人死后便已不再是在世时的自己了。』
  我向炼问道:
  『不是任何人都能经由入口进入古道吧?』
  『当然。』炼笑着应道。
  『大部分人都看不见入口,不过,有时也会有人像你一样误闯。早在一千多年前,有一群能够在古道上自由来去的人生活在各地。据说,现在会从外面世界误闯古道的人,大多是那群人的后代子孙。你和小森应该都属于这种情形。』

  半晌过后,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
  我原本以为是自己禁不住牛车摇晃的缘故,于是便下车步行,但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后却备感晕眩,就此昏倒在车台上。
  由于昨天的疲累,加上晚上没睡好,令我身体不胜负荷。我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发烧了。
  一旁被白布包裹住的和树尸体,招来了成群的苍蝇。一想到自己即使就这样在好友的身旁死去也不足为奇时,我的心中就备感消沉。

  我小睡了一会儿——也有可能是昏迷。
  当我醒来时,四周已改为街道的景致。
  是闹区吗?
  我们所走的路,宛如大楼夹缝中的小巷。路面全笼罩在高楼的暗影下,一路走来凉爽快意。
  我很惊讶,没想到古道也会通往这样的地方。
  坐在摇晃的车台上,我懊悔地流着泪。
  因为就连炼也不清楚能让人起死回生之地的确切位置。
  和树的身体将会日渐腐烂。护符有阻止妖魔靠近的功效,但却无法防腐。
  我们在盛夏的烈日下载着一具尸体,以牛行进的缓慢速度,朝着未经证实的传说之地前进。
  这样的行径实在愚不可及,对吧?

  水牛车骤然停下。
  巍然耸立的大厦缝隙中,有个十字路口。抬头仰望,可以看见被切成十字形的蓝天。
  『你没事吧?』
  炼问我。
  我拭去泪水,回了一声:『我没事。』
  炼指着道路前方,一道光芒从建筑的狭窄缝隙射向昏暗的巷弄。
  『往那里走就可以离开古道,走进外头的城市了,从吹来的风便可明白这点。这好像是不为人知的出口之一。我无法离开这里,所以这与我无关,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如果你想到外头买点东西,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我摇了摇头,不过旋即改变心意,走下车台。我觉得身体轻盈许多,尽管步履虚浮,但还能够行走。
  『我去买些东西回来吧,你想要什么?』
  炼的眼珠一转。
  『这个嘛……你觉得需要什么,就全部买回来好了。因为接下来还得再走好长一段路,才会碰到出口,你就随便帮我挑一些外头的食物吧,像汉堡之类的。』
  炼递给我一张绉巴巴的万圆纸钞。
  『这样应该够吧?』
  『应该吧。』
  我拆下手表,确认过时间之后,将表交给炼。现在十一点半。
  『先寄放在你这边。我最晚会在两点前回来,你知道手表怎么看吗?』
  『当然知道,别小看我好不好,倒是你自己,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
  我向前走了几步,回身而望。
  『炼大哥,如果我过了两点还没回来的话……』
  我们彼此都没把话说完。
  炼温柔地向我点点头。
  我从大楼当中的缝隙穿出古道。

  刺眼的光线让我眯起眼睛。外头迎接我的,是宛如洪水般的喧嚣。车辆的引擎声、来往行人的交谈声、店内传出的乐音混杂着,朝我耳畔袭来。
  这里是某个车站前的闹街。
  我回头望向我步出的大楼缝隙,它的宽度仅能容一名小孩侧身通过。谁会知道在这样的缝隙深处,有条死者会在夜里四处游荡的古道呢?
  我环顾四周,发现琳琅满目的店家。鞋店、冰淇淋店、钟表店、拉面店、卖小饰品的摊贩等等,满坑满谷。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好了,下一步我该怎么走才是呢?
  我只要查出这里的地名,搭电车回家即可。虽然炼最后没机会亲口对我说,但他就是有这个打算,才送我离开的。毋庸置疑,他并不是要我替他买汉堡。
  我和他同行只会碍手碍脚,说起来,我就像是个跟屁虫。
  纵使我现在就此独自返家,和树也不会责怪我吧,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捧着速食店纸袋、全新的运动鞋,以及其他纸袋,回到大楼缝隙处的十字路口时,炼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们在大楼缝隙处用餐。尽管没有食欲,但我还是将冰淇淋送入口中。
  我再次坐回车台上。

  事后炼开口问我。
  『你当时为什么要回来?』
  我回答他——因为我怕回家会被臭骂一顿。这确实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只是这样。如果说是因为觉得自己有一分责任感,听起来可就帅气多了,不过,真正原因究竟为何,我自己也不明白。
  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客栈。位于山丘上的这间客栈,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规模远不是我最早投宿的那家茶馆所能比拟。客栈的占地内,还有农家常见的马厩和牛舍。

  我和炼在那里住了三晚。
  抵达的当天以及隔日,我都一直躺在客房里。
  吃完热粥和水果,服下炼为我买来的药,我再度倒头就睡。
  先前我从大楼的缝隙处离开时,买回许多点心,可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我食欲不振,于是便请炼品尝,看他有何反应。
  炼在我枕边吃了一颗『超刺激!提神醒脑口香糖』之后,皱起了眉头。

  独自一人仰望天花板时,我思索了许多事。虽然没有任何结论,但我写了一封信给爸妈。
  在我小憩时,炼提到的枫树景致,一再浮现我脑中。
  矗立高台的秋日枫红,随风婆娑,红光与金光交错。
  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中,我梦见自己与和树在公园里亲密地聊天嬉笑。我们两人在梦中东奔西跑。
  我汗水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旋即醒悟,刚才与我一同嬉戏的好友,如今已是全身缠满白布躺在台架上的腐尸了。
  有许多旅客造访客栈,远看便可明白它们并非人类,有的头上长角,有的全身覆满长毛,有的甚至脸上长着五颗眼睛。
  我感受到它们——这群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异类,正向我投以紧缠不放的视线。我被视线压得喘不过气来,犹如赤身露体走在车站前一般,令我感到羞怯。

  我在被窝里央求炼继续先前未说完的话,于是他接着娓娓道来。

  *

  我坐在男子急驰的马车上,一路上不住颠簸。
  马车一面随处停靠休憩,一面不断地赶路。
  带走我的那名彪形大汉名叫星川。他驾着马车对我说道。
  ——那里是客栈,不是托儿所。等你长大成人后,再以客人的身分回去就好了。不过等你长大后,还会不会想回去,那就不得而知了。眼下只要带你远离,你应该就会暂时打消回家的念头吧。
  过了一、两天之后,我就和星川混熟了。
  他虽是古道里的居民,但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经由入口通往外面的世界。
  星川从事的生意,是将外面世界的物品带进古道里的茶馆和客栈里贩售。
  走进那幅画中,从里头带回物品。在我眼中,星川简直就是一名魔术师——因为我始终无法走进外头的世界。我向他探询。
  ——等我长大后,也能走进眼前的风景中吗?
  星川眉头微蹙,摇了摇头。
  ——你应该是没办法,因为你是在古道出生的孩子。
  我感到沮丧。
  ——用不着耿耿于怀,这又没什么大不了。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拿来给你。
  星川将食物和其他物品带进古道里贩售,称之为进口,不过他却从未做过出口的生意。在古道里就算发现再稀罕的物品,也不能带离古道。凡是古道的所有物,纵使是一颗小石子也带不走,就是这样的一股力量在运作。星川则是向茶馆和客栈收取进口商品的费用。

  星川教会我许多事,听说他年轻时曾在学校里担任过教职。我现在才明白,他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他择善固执、宅心仁厚,而且很坚强。
  当时我曾问过星川,你是不是我父亲?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如果我有父亲的话,一定是像星川这样的人。
  但当我向星川询问时,他马上否认。
  ——嗯,你可别难过啊。听好了,从事我这项工作,需要有人在我到外头世界去的时候,看守马车和行李。但古道里的旅人个个难搞,难以信任。有时对方看到我这个人类的糟老头在驾驶马车,就会朝我攻击。就连神明里头,也有不正经的败类。
  ——不过,你是在古道出生的人,就连那些家伙也不敢对你下手。你虽是人类,但却跟祂们属于同一国。尽管你无法离开古道,但却不会受那些邪神的危害,这便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无往不利。但我不是你父亲。
  星川拍着我的肩膀。
  ——总归一句话,你不是我儿子,不过是我的重要伙伴,这样你明白了吧。
  那是个强风拂面的春日。路旁横陈着一具半掩土中的骨骸,从它双手盘放的前胸一带,长出一株小树,正兀自冒着新芽。
  ——那是……帮它覆上泥土吧,你以前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吗?
  星川对一脸惊奇的我展开解释。

  在古道上流浪的人,一旦得到认同,便可获得种子。有人死后会成为行尸走肉,在夜里四处徘徊,有人则是默默地腐朽;而拥有种子的人,则会成为路旁的树木。
  道路两旁不是长了很多高大的树木吗?
  那是昔日伟大的流浪者,随着年深月久所长成的大树,为我们守护着古道。
  此人也拥有种子,现在才刚发芽。
  你身上也有种子对吧?要好好保管哦。我到现在还是个半吊子,所以没有种子,这是我心中的一大憾事。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

  从那之后,每当我仰望古道的树木,总是心存敬畏。这时候,我总不忘紧握垂挂胸前的袋子。

  某日星川告诉我,说他两天后会回来,然后就和往常一样从出口通往外界。
  我的工作,便是在停靠路旁的马车内静候两天。
  我依照星川的叮嘱,照料好马匹后,开始往马车内搜寻,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用来打发时间。蓦地,我发现一只皮制的小箱子。
  打开一看,里头塞满了信件。
  是某人写给星川的书信。我一面确认寄信人,一面找寻有无和母亲有关的线索,但一无所获。
  一张泛黄的剪报掉落膝盖上。我拾起它,读着上面的标题。

  十七岁少年遭人刺杀,陈尸河滩

  我皱起眉头。一名十七岁的高中生,被人发现陈尸于河滩上。少年是篮球社社长,犯人至今仍未落网。警察朝意外遇害的方向展开搜查。这些是我看过报导后得知的。
  遭人杀害的少年名叫西村昌平。
  剪报背后是股价行情。
  看不出新闻的日期。

  星川为什么要将这份剪报藏在这里呢?
  我反复观看报导的内容,一再思索,然而仍是不明所以。
  也可能只是一张没有特别含意的纸片,不小心混到小箱子里而已。
  我将那篇新闻报导放回箱内。
  姑且就当作没看过吧。
  不管那名十七岁的高中生之死,和星川有什么关联,一概与我无关。没任何意义。

  两天后的早上,星川带回一大堆礼物送我。

  随着年岁增长,我开始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非常向往。
  从树丛间的空隙处可以望见一座操场,孩子们在里头踢球,东奔西跑。
  他们分成两组,将球踢进张着网子的四方形箱子里玩耍。
  不久,有几个人中断游戏,朝我所在的森林走来。他们彼此插科打谭、嬉笑逗乐,但声音相当遥远,几不可闻。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就他们而言,我非但看不见,也不存在。
  但我却看得见他们。
  踢球是一种游戏?如果我加入他们,不知道会怎样。我开始想像。我能顺利把球踢进网内吗?
  在茶馆里,我曾经拿着旅人转让给我的流行杂志,向星川提出要求。
  ——穿和服绑着腰带,好土哦。
  当时我还穿着和服。
  星川呵呵地笑着。
  ——你要好好珍惜传统,现在芭蕉布(注:以芭蕉纤维织成的布)在外头可是价值不菲呢。
  ——我不喜欢,外面根本没人这样穿,我想穿这个。
  我指着一名模特儿。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穿着皮大衣搭牛仔裤的男子,倚着一辆敞篷车摆出帅气姿势的照片。在我眼中,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迷人了。
  星川看了照片后低语道。
  ——这……等你长大后再说吧。
  ——那么,我想穿学生制服。
  ——立领的那种吗?现在根本就不流行那种服装,茶馆老板会笑你的。外头的孩子都很讨厌那种衣服,抵死不穿,偏偏你却吵着要。
  衣服一事,我始终无法如愿。

  过了一段时日,星川咳嗽时总会带血。我建议他到外面世界的医院就医。尽管古道外的世界对我来说不过是空气中的一幅画,但当时我已获得许多关于它的资讯了。
  外头的文明进步,只要到医院就医便可痊愈,我在古道出生,无法离开这里,但星川是出生在外面的世界,不受此限制。
  然而,星川却对我这么说了。

  炼,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从事这项工作,你知道为的是什么?
  你憧憬外面的世界,但我却和你相反。我喜欢这里。
  既然人终究会化为黄土一坏,我宁可化为此地的黄土,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
  在先前那家客栈时,我在黎明时分从一名神秘少女手中得到了种子。上天终于听见我的愿望了。

  当时是冬天,漫天飞云,星川策马而行,我就坐在他身旁。
  参杂结晶的寒风拂面而来。
  吐出的热气化为阵阵白烟。

  趁我还健在,我们就在下个十字路口道别吧。
  我将往北而行,你则是往西走。
  往西走几步,有一间客栈,我已经事先向老板娘吩咐过了。记得,一定要去那家客栈,老板娘会交给你一把钥匙。我有礼物要送你。
  你是个好孩子。还记得有株枫树的十字路口吗?那是我们邂逅的地方。我很庆幸当时遇见的是你,不是别人。
  我们虽不是父子,但也不是毫不相干的人。我们是伙伴,对吧?
  好啦,别哭了。
  我就以伙伴的身分,向你做个预言吧。你的人生一定会过得很精采。我知道,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得到祝福了。外面的世界没人能和你相比。
  在遥远的未来,你的肉体会成为大树,灵魂将穿越古道,化为一阵风,在这世界穿梭。
  到时候我们再见面吧。

  冬日的稻田里出现一处十字路口。
  我与星川就此道别。
  他驾着马车往北而去,我则是转往西行。不久,一间高大的客栈映入眼中。

  客栈的老板娘带我前往一间客房。
  ——我听星川先生提过不少关于你的事。过去,我也曾受过星川先生许多照顾。你大可在这里长住,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这里是你的房间,用不着客气,因为我已经收了他不少好处了。这一带冬天严寒无比,你至少也得待到春天后再走。
  老板娘本来要就此离去,却又猛然回身嫣然一笑。
  ——哎呀,我竟然忘了这件事。
  她抛出一把钥匙,指着房内。
  ——这是房内衣物箱的钥匙。

  和室内静谧无声,窗户是雾濛濛的玻璃窗。窗外白雪纷飞,悄然无声。
  我打开搁在房内的那只木箱。
  最早映入眼中的,是我之前一直想要的皮大衣和牛仔裤。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在手中。泪水模糊了视线。
  还有全新的绳索、小刀、鞋子。
  以及星川的旅行手册,里头记录了这二十年来他在古道里得到的资讯。
  旅行手册共有五本。
  就我而言,星川留给我的这本手册,如同圣书一般。
  何处有贩售牛车和马车的商人、哪里有客栈和茶馆、出入口位于什么地方。
  连可以轻松赚钱的方法,以及古道内的贸易知识,全都记载详尽。

  在那年冬天,我将星川旅行手册的内容全誊写到我自己的旅行手册中。他的手册已严重皱摺破损,不敷长期使用。

  不久,冬去春来,我在老板娘的送行下踏上旅程。客栈前梅花朵朵,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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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7

  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炼向客栈的人们打听雨寺的相关资讯。

  我喝了不少水,流了一身汗。
  体内的某个东西,正缓缓朝着生存的一方倾靠。
  第三天早上,我明白自己已然完全康复。但是炼担心我的病会复发,所以我们又多住了一晚。

  第三天夜里,我因为担心和树的情形,所以便朝着牛车停放的客栈空地走去。
  沁凉的夜气,令皮肤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倘若先前在荒屋看到的那些诡异黑影聚集在和树身旁的话,我打算就此折返,但此时牛车周围空无一物。
  卷起草席一看,全身包着白布的和树仍留在原地。
  月光照耀着白布。猫头鹰在某个枝头上长鸣。妖怪们在客栈的大厅里举办宴会的笑声,随风传来。
  我轻抚和树的身体。
  布面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急忙向后跃开。
  『是……谁……』
  那是沙哑、气若游丝的声音。
  『和树!』我大叫道,『你没事吗?』
  我剥下和树头部的白布。一阵腐肉的甘甜气味传来。
  和树双眼微张。他的眼珠无法对焦,犹如化脓般混浊。也许是因为水分蒸发的缘故,他的两颊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窝深陷。尽管夜色昏暗,但这副肉体再怎么看也不像和树。
  『是我。』我报上自己的名字,『你现在情况怎样?』
  和树使劲从喉咙挤出声音。
  『被黑夜……充满了。我的身体、脑袋,全都是黑夜……这里……是哪里?』
  我告诉他,现在位于古道的客栈里,为了让他复活,我们与炼展开旅行。
  我不知道和树对我说的话了解几分。和树确实已死,我正在和尸体对话。
  和树痛苦地呻吟。
  『放开我……放开我……』
  起初我以为他说的是『和我说话』,但不久我旋即意会过来,他说的是『放开我』(注:日语中的『和我说话』与『放开我』同音)。他指的应该是撕下护符。
  我伫立原地,茫然无措。
  现在我若是撕除所有护符,会有什么后果?
  盈满他全身的『黑夜』,会重获原本的力量,和树将就此起身,消失在古道的黑夜中。就像第三天拂晓时,我看到的小森那样。
  『放开我!』
  和树一度加重语气,车台微微震动。

  至少他现在希望得到释放。
  谁说释放和树会对他不利?
  我开始犹豫,但最后我还是将他脸上的白布盖回。
  和树旋即闭上嘴巴,重新变回一具沉默的尸体。在炼前来这里找我之前,我一直呆立于台架前。



  8

  我们于隔天清晨出发。
  进入古道已是第六天。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感觉,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炼伸着懒腰说道:
  『我已经四处打听过雨寺的详细位置了,果然,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出一些消息。』
  『没问题吗?』
  『应该是吧。沿着路继续往前走,会走进一座森林。只要从将近三十个之多的岔路中选出正确的道路,便可抵达。』
  我坐在颠簸晃荡的水牛车上,行经原野上的道路,猛然想起七岁时在樱花公园发生的事,于是便向炼提起此事。
  『一切都起因于那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那名太太还真是坏心。当时我要不是运气好,走出古道,也许小命就这么没了。』
  『她可能不是人类。』炼说,『虽然不知道她是否心存恶念,但确实有这个可能。古道里有些不法之辈,会在入口附近诱惑人类走进古道,然后再乘机将对方生吞活剥。』
  我顿感毛发直竖。在遍寻不着出口的幽暗巷弄里,妖怪在背后紧迫,沿途每户人家的窗口皆亮着灯光,但无论我再怎么放声大叫,也没人听见——这场恶梦在我脑中浮现。
  也许七岁时的我,在即将面临这样的遭遇时,凑巧躲过了一劫。
  『可是那位太太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可难说。来往于古道的诸神,在前往外面的世界时,大多会改变外貌。不是变身为蝙蝠,便是变身成猫、狐狸,甚至人类。』
  『你的意思是,祂们会变身?』
  『没错。当中有些会化成人类的男女去外头的世界,数十年过着普通人类的生活,甚至工作、结婚……接着,某天又会突然抛下一切,回到古道。有些甚至好几百年反复过着这样的生活,』
  『不会穿帮吗?』
  『因为真正厉害的家伙,变身能力几乎无懈可击。就连我也分辨不出祂是否为人类。有时,甚至连祂们自己也忘了变身这件事。』
  『好像挺有趣的。』
  炼笑道:『因为这世上无奇不有。』
  『为什么我当时可以走出古道呢?当我看到树篱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明白可以从那里离开。』
  『因为当时你还是个幼童,你本能地感觉出「破洞」微妙的空气流动以及外界的气味。』

  那天夜里,我们在茶馆过夜,隔天则是投宿于一间位在河边苍翠树林里的客栈。
  我们的旅行仍未结束。一路上拨开漫漫荒草,通过死寂的废墟,在走进一片白桦林之后,我们决定在此露宿。
  我与和树闯进古道,已历经了八天。
  和树每到深夜,总有一段时间会喃喃自语,不过听起来也只像是痛苦的沉吟,或是没有意义的梦呓。
  『就快到了。』
  我如此鼓励他。但和树却只是低声叨念着『放开我』。或许,我只是在为自己打气罢了。
  『让我们一起回家吧。』

  入夜后,炼坐在营火前,继续谈起他和星川道别后的遭遇。



  9

  我四处流浪,来往于各个客栈、飘泊于不同的土地。
  就行走于古道上的人们而言,古道不过是前往某处的一条线,但对我来说,古道就是世界,就是生活。
  我为来自外面世界的人担任向导、充当搬运工,以此赚钱糊口,有时也会在客栈里工作。
  日子非但不困苦,反而还颇为惬意。虽然我不清楚别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似乎生性适合流浪。

  一路上,我邂逅了无数人,顺便找寻我母亲。
  我曾听星川提过,他与我母亲是旧识,所以母亲才将我托付给值得信任的星川。
  但我母亲此刻人在何方,星川一无所悉。
  我想,我会在那株枫树下的十字路口与母亲挥别,是某种必然的结果。星川确实是位值得信任的人,对我来说,这样的结果远比一辈子待在橡树林里没见过世面,要强得多。
  对于母亲,我想我心中应该是没有半点怨怼吧。
  只是很想见她一面。
  她遗留在那条两旁有四栋客栈矗立的街道上吗?还是已迁往他处……只要踏上旅途,或许便会在某处与她相遇。
  那是我在一栋位于山谷的三层楼客栈投宿时发生的事。
  我独自坐在餐厅内的一隅。
  坐在邻桌的流浪神明谈论着祂们听来的一些虚实不明的故事,我在一旁竖耳聆听。
  在古道里所听闻的故事不外乎就那几个,所以经常会从别处听人提及。不过,随着说故事者和地区的不同,结局和内容的设定会有数不清的版本,总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蓦地,祂们谈到了雨寺的故事。

  ——你们知道雨寺吗?
  ——哦,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地方对吧?听说只要正确地走出树海迷宫便可抵达。不过我没去过就是了。
  ——没错,我曾在能登的一家茶馆听人提过,从前好像有名年轻女子为了找寻雨寺,而从七尾走进古道。
  ——哦,是一般人吗?要是不清楚古道的情况,就擅自乱闯,包准有苦头好吃。
  ——就是说啊。不过,这名女子好像认识一位在古道经商的男子,所以平安无事。多年来,她一直四处徘徊,寻访雨寺。
  ——她是为了想让某人复活吧?
  ——听说是为了情人,真是勇气可嘉啊。她好像还随身带着骨灰坛呢,据说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结果呢?照常理推断的话,最后应该是死在路旁吧。
  ——她在朋友的协助下,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抵达雨寺。但要让人复活并不容易。如果死者的保存状态良好倒还另当别论,不然的话,根本不可能完全恢复生前的样貌。有时会丧失记忆,性情大变;严重的话,则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虽说是死而复生,但入夜后,却会随着夜行者而去,自己栽进古道的深渊中。听说人只要死过一回,便分不清自己该归属何方了。
  ——没错没错,世上没有这种便宜事。
  ——就是说啊。她好像还花了不少钱呢。

  我静静聆听祂们的交谈。这番话令我莫名感到一阵心神不宁。我虽未去过雨寺,但却曾听人提过。祂们又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那女子的心上人后来怎样了?
  ——因为对方已成了骨灰,就算雨寺再怎么神通广大,终究还是力有未逮。但这名来自能登的女子却坚持一试,于是雨寺里的人以骨灰做成了秘药,赠予女子。女子不久便怀了男方的孩子,名副其实地生下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让她的情人重新诞生于人世是吧。
  ——没错。不过,在古道怀孕的孩子,打从娘胎起便无法离开古道。后来好像是在某家客栈里产下了孩子。
  ——在古道诞生的人类是吧,了不起,好个毅力过人的小姑娘。
  ——就是说啊!听说产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婴,这孩子当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就这名母亲来说,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是重返人间的情人,想必心中定是五味杂陈。那名女子在某个地方将孩子养育成人,后来在收留他们母子的那家客栈劝说下,将孩子托付给女子在古道经商的那名友人照料。
  ——想必她万般不舍吧。但我觉得这样反而好,一名诞生于古道的孩子,在古道长大成人。这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算是吧。如今,那名女子在外头的世界展开新的生活,她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古道了。
  ——嗯,接下来换我说了。该说什么故事好呢?

  我站起身。由于感到一阵晕眩,我回到房里横身躺下。
  胸中一股怒火上涌。
  我在脑中一再反复思索方才那两人的对话。
  女子、婴儿、在古道经商的友人。
  祂们谈的正是我的身世,不会有错。
  倘若真如祂们所言,此刻我母亲已不在古道。
  她从画中出现,又回归画中。日后,当我到新的客栈投宿时,已经不必再缅怀期待,环视周遭的旅客了。
  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才得以平复。不久,我心中一片空明,静静凝望着房内的墙壁,泪水不自主地从两颊淌落。

  从那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我才认识了小森。

  某日,我在一座位于山丘森林的茶馆用餐时,茶馆老板对我唤道。
  ——炼,有工作上门啰。
  老板指着店内某个客桌。桌上坐着一名男子,从他的服装便知此人刚来自外面的世界。他一见到我,便向我低头行了一礼。一只登山用的背包就放在桌旁。
  ——这名男子说他想前往鞍马山。那里不是有条道路时常有恶鬼出没吗?我告诉他那里岔路很多,只身前往会有危险。
  我起身后,男子也旋即跟着从座位上站起。老板面朝男子说道。
  ——虽然得花点钱,但有他随行,你就可以放心了。别看他年纪轻,他可是古道的专业向导呢。还可以搭牛车前往,不过速度比较慢就是了。
  男子再度鞠了一躬,朝我伸手。
  ——敝姓小森,请多指教。
  在古道难得见人这么有礼貌,令我一时之间大感惊讶。我赶紧报上姓名,同他握手。
  我收下对方预付的导游费,金额将近平时的一倍之多。我给了茶馆老板介绍费之后,本想将多出的部分退还小森,但他摇摇手,坚持不收。
  小森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名很好相处的旅人。
  小森将背包放在牛车的车台上后,用带锁的铁链系住行李上的扣环。
  ——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虽然里头没放什么重要物品,但要是遭窃或是遗失,可就麻烦了。
  我让小森坐在车台上,架着水牛车前行,并不时与他交谈。我问到他从事什么工作。
  他仰望着天空回答。
  ——四处收拾坏蛋。这世上不是有很多坏人吗?替这些人超渡就是我的工作。
  我问他口中所说的坏蛋,是古道里的人吗?
  他回答。
  ——不,怎么可能,这可是会遭天谴的。我指的是外面的人。我只是到这里借道而行罢了。
  当时我心想,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各种工作都有呢。一股嫉妒之情微微由心底涌现,但我旋即将它从脑中摒除。因为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多年前,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得知古道的事。托它的福,我办起事来方便许多。因为收拾完对手后,会有许多麻烦事接踵而至,但只要走进古道,一切皆可迎刃而解。这不禁令我觉得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你收拾过多少人?
  ——五十个人左右吧,从未失手。不过,连小孩也算在内的话,恐怕不只这个数。
  ——小孩?
  ——我的对象不分小孩和大人,如今就连小孩也得超渡才行,因为他们都被宠坏了。我在外面可是小有名气呢。
  我顿感心情沉重,半晌沉默不语。
  小森见状后说道。
  ——炼兄,你平时都是这样和人说话的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收拾过多少人?刚才你是这样问我的对吧?前面应该加个『请问』才对吧?我付钱雇用你,算是你的客人耶,你对我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我一直很客气地和你说话,而且我也比你年长吧?算了,这种芝麻小事我就不计较了。在这里,你算是我的前辈。对了,你今年贵庚?
  我告诉小森,我在古道出生,无法离开古道,没算过自己几岁。
  ——原来是这么回事,早点说嘛。因为没上过学,所以不懂得和人说话的规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真是太好了,因为我在外头颇有名气,刚才一不小心告诉你太多关于我的事,原本心里还有点担心,正打算杀你灭口呢。不过,既然前辈你无法离开古道,那就没关系了。
  小森冷笑道。我们才出发一个小时,他便与先前在茶馆见面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入夜后,我和小森围着营火而坐。我已不想和他交谈,但小森却依旧兴高采烈,无视于我冷淡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个没完,不断夸耀自己在外头如何英勇。
  据他所言,外头的世界已形同末世,得有人出面行使正义。而他,正是民众引领期盼的神秘救世主。
  不过我觉得小森所言过于主观。他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在网球学校认识一名妇女,在得知对方的外遇情事后,便以小刀刺死对方,还有用球棒将住家附近一名飙车少年乱棒打死的事。
  我根本就没在听,因为这并不是什么趣事。小森一定是心想,就算把一切全告诉这名无法离开古道的牧牛汉,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
  我只想早点和这名难缠的旅人分道扬镳。
  到鞍马山出口的这段路程,预定得花三天两夜的时间,我一直在脑中思索,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中途结束这趟旅程。
  这时小森突然开口说道。
  ——我第一次杀人时,算是年纪很大了,好像是十七岁那年。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柴火。十七这个数字,以及杀人这句话传进我脑中。有些事就是无法过耳即忘。
  为什么呢?
  对方是我同学。他并没有得罪我,但我就是饶不了这种家伙,这并不是嫉妒……尽管世人对此有诸多评语,但我自己心知肚明。世上就是有这种无法饶恕的人,这种人笑着活在世上,就意谓着我的人生犹如粪土般不堪……这不是嫉妒。你能明白吗?前辈,我看你是不会懂的。
  我没有答腔。
  但小森不以为意,仍自顾自地说着。
  ——我经过一番缜密的计划……因为我平时表面上总是和他称兄道弟,他对我没半点戒心,动起手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回想起来,一切全是因为这个缘故,警察完全朝错误的方向展开侦办。原本我已做好被捕的心理准备,但最后却平安无事。
  这时,我第一次发问。
  ——什么样的人?
  小森抬起脸,吐了口白烟。
  ——什么样的人?你是指那家伙吗?我已经不记得了。对了,是个很有女人缘的家伙——尽管长得其貌不扬。经你这么一提,我才想到,听说不知道是他的尸体还是骨灰坛,还被人给偷走了呢。真是好笑。
  小森发出刺耳的笑声。
  ——应该是某个傻女人偷走的吧。听说是和他交往的女友在得知噩耗后发狂,动手偷走他的遗骸。事发后不久我便转学,所以不清楚详情。我就是看准转学的时机才动手的。
  我在心中暗忖,星川连同书信一同放进箱内的那篇新闻报导,里头提到那名遭人刺杀的十七岁少年,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做……
  我在无意识下喃喃自语。
  ——西村昌平。
  奇妙的一刻发生了。我不假思索便拨起了长发,露出整个脸蛋,就单纯只是为了确认。
  ——他是长这样吗?
  小森双目圆睁,香烟从口中掉落。
  宛如喝了某种特殊的烈酒般,感觉现场的空气为之扭曲歪斜。
  我体内有某个东西正引吭发出凄恻的长号。明明知道一切,却偏偏完全想不起来,就是这样的一分焦急。
  ——咦?
  小森和我隔着火焰凝望彼此,一时间相对无语。他以微带颤抖的声音低语道: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昌平?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晓悟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星川那只箱子里的新闻报导提到的十七岁少年,就是我。我原本是西村昌平,是这名男子将我杀害。
  我站起身,俯看着一屁股跌坐在地,瞠目结舌的小森。怒火并未在我胸中窜烧。前世发生的事,我没半点记忆。我只是感到震惊,杀害西村昌平的人竟然就在我面前。
  昔日杀害我的人,就在眼前。
  我觉得我仿佛已不再是我。
  小森蜷缩身子紧盯着我。
  我为了确认此事,又接着说道。
  ——我是西村昌平。
  小森发出一声惊呼,霍然起身,将柴火整个踢飞,灰屑和火花漫天乱舞。
  就在那一刹那,我闭上眼睛。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小森已从我眼界消失。
  我小心提防地环顾四周。
  不见人踪。
  只听见蹬地远去的脚步声。
  我走向牛车,拿起柴刀。小森的背包还放在车台上。先前他以铁链系住背包的举动,反而害他无法立即取下背包,只能留置原地。

  只要沿着原路往回走一个小时,便可到达最近的出口。倘若小森逃往该处,我也只能束手无策。
  我本想追向前去,但若是他笔直地往前奔逃,我现在根本追不上。
  我有可能会因为天色昏暗而追过头,到时要是水牛车被小森夺走可就惨了。
  考量到小森可能会折回这里夺取背包,我手里握紧柴刀,一夜没睡。
  结果一直等到东方发白,小森还是没有回来。

  天明后,我开始检查小森背包里的物品。
  里头有香烟、小刀、替换用的衣物,还有一捆装在塑胶袋里的钞票。仔细一数,将近有一千万日圆。此外还有相机、相本、手册。
  手册上所写的数字和人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上面净是一些住址、电话号码、火车时刻。
  我将相本大致翻过一遍。上头全是个人独照,有手拿网球拍、站在网球场上的女子,盘腿坐在公园长椅上抽烟的金发少年,以及戴着眼镜、满脸胡碴的中年男子。照片中的每个人,不论是年龄还是社会身分,都没有任何共通点。
  我当然知道相机这种机器是什么玩意儿。照片中每个人物的视线都没望着镜头,足见这全是偷拍照。照片下方写著名字。工藤照子、新崎明彦、佐川诚二。
  他为何要带着这种相本四处旅行?
  也许与他自称行使正义的工作有关吧。虽然对我来说不具意义,但是就小森而言,必定极为重要。我推测小森之所以将它带进古道里,表示它若是被某人发现,他便会惹祸上身,
  当中也有摄影对象看着镜头的照片。是一名身穿制服的短发少年,与一名头戴粉红色发饰的少女,两人并肩而立,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比着V的手势,地点是教室。照片下方写着西村昌平。
  我朝照片中的两人,不住端详。
  西村昌平。除了发型不同外,的确和我长得极为相似。或许说相似有点古怪——他本来就是我。
  西村昌平身旁的少女,照片下方并未写上她的名字,但她的相貌有点眼熟。
  这名稚气未脱的少女,正是我年幼时、在枫树下与我挥别的母亲。

  与小森分道扬镳的一周后,我以纸将小森的物品(手册、相本、小刀等一整套)包裹好,用麦克笔在包装纸上写着『请送交警察』几个大字。
  我面向一处与街上人来人往的道路相通的出口。
  小森的相本和小刀都是他从外头带进古道,连包装纸也是从外头引进的物品,每样都不属于古道所有。
  我开始助跑,然后将包裹抛向出口。
  一个来自神域的赠礼。
  包裹毫无阻碍地穿过交界,落在铺砖的步道上。

  我不清楚外头世界的规矩。但我将包裹抛向外头,如果顺利的话,想必在外头的世界会对小森产生不小的影响。

  至于那一千万日圆,我决定替他保管。
  我猜小森应该会在外头被捕入狱,接受判决。
  应该是这样吧?
  或许他会再次走进古道。
  到时候,他很可能会从某家茶馆查出真相,知晓那一晚为他当向导的青年并非幽灵,而是能以刀子取其性命的肉身。

  小森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有这样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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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10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我听说他为了追查我的下落,在古道内四处徘徊。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与他以命相搏。偏偏你们运气不好,遇上这件事。』
  说到这里,炼不再言语,隔了半晌才又说道:
  『故事讲完了,该睡了。』
  炼将营火踩熄。
  抬头一看,星辰从原本形成一片黑影的树丛中露脸。
  『如果早起赶路的话,明天就可抵达。』
  我躺在蚊帐里,悄声向躺在一旁的炼说道:
  『这么说来,你有一千万日圆啰?』
  『没错。我打算捐赠给寺院,好让和树复活。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这是小森的钱,不是我的。况且,我留着也没其他用处。』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便已登途。夏天仿佛已渗入泥土和青草等万物中,四周都充斥着八月的夏日气息。
  我们走进一座深邃的森林。那是由植物围成的一个漫长隧道,树枝和常春藤层层叠叠,形成一座拱状的宝盖。
  盛夏的强烈日照被阻挡在外,仅有斑驳的阴影洒落一地。一路上尽管光线昏暗,但却舒爽宜人。
  一路上岔路重重。里头有些道路,我虽然未走进过,但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地底的幽暗洞穴。布满苔藓的大树根部,从洞口处频频飘散出一股寒气。
  这也许是通往死者之国的道路。
  这条绿色隧道一分为二,形成三岔路,乍看之下是朝上而行,结果却是往下走。每当前方出现分歧,炼总会停下脚步,表情严肃地查看手册。

  不久,我们步出了森林迷宫。过了约莫两、三个小时,我们步上一段漫长的缓坡。
  来到山坡中段的一处十字路口,炼陡然拉住水牛车,沉默良久。我旋即悟出其中的道理。
  眼前有一株巨大的枫树巍然而立。
  枝繁叶茂的枫树,随风婆娑,闪闪生辉。
  极目而望,远方的大海和港都映入眼中。
  就我而书,这恍如童话故事中的景致。

  又走了一小段路,我们来到一座橡树林。有几栋砖瓦屋顶、灰泥壁面的木造建筑迎面而建,显得古色古香。
  共有四栋建筑。里头似乎有住人,但路上不见人影。

  名为雨寺的那栋建筑,就在客栈前方。

  一名年轻的见习僧在门前迎接我们。
  我告诉对方,我是为了让和树复活才展开这趟旅程,那名僧人闻言,便带领我们两人入内。
  我和炼被请进一间客厅,里头焚香袅袅,我们在另一名双目细长、身材清瘦的僧人面前坐下。
  僧人开口道。
  『这孩子来自东京对吧。另外,我认识你喔,炼,欢迎你回来。』
  炼把我们相遇开始,一直到和树遭杀害的这段过程,向僧人做一番大致的描述,在他陈述时,僧人一直闭目不语。
  待炼说完,僧人才睁眼朝我端详。
  『你为什么想让朋友复活?』
  我思忖了一会儿后回答。
  『我想同和树一起回去。』
  我不想独自返家。我想和和树一起聊着这些日子在古道发生的事以及所见所闻,踏上归途。
  僧人皱着眉摇头道:
  『很抱歉……你恐怕无法如愿。』
  炼赶紧问道:
  『您说无法如愿……是为什么?』
  『这座寺院确实传有一套起死回生的秘术,但对方无法和你一同离开。这当中,可能是你们有所误会。在古道往生者,即便是死而复生,仍是归古道所有,永远无法离开古道,与在古道诞生者同样的命运。背负此种宿命的人,我们称之为永久流浪者。被古道选中的人,终其一生都得在古道上流浪。』
  僧人以不疾不徐的口吻接着说:
  『如果你还是坚持要让他复活的话,有三个必要条件。一是与和树同年龄的健康肉体,二是在一段时间内可以养育和树的保护人,三是支付给本寺和客栈的一笔钱。』
  我在思索过这番话的含意后,一时无言以对。炼挺起身。
  『钱的话我有。可是……』
  『可是?』僧人叹了口气,『欠缺其他两项要件对吧?我想,你应该也发现了,方法只有一个。只要让这孩子当和树的替身,再由你来养育他,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炼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迟迟吐不出只字片语。
  僧人的表情转为严峻。
  『办不到是吗?』
  现场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
  僧人平静地说:
  『不管运用何种奇迹也要获得生命的态度,并不是像你们这样吧?自始至终,它都需要觉悟与牺牲。两位离开吧。』
  我双手撑在榻榻米上,脑中一片空白。
  僧人站起身。
  『你和你的朋友早已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想必和树也不想过那样的人生吧。古道的死者归古道所有。望你能顺其发展,勿违逆自然。他有他该走的路,他将会在黑夜的引导下,被引向他理应前往的深渊。』

  *

  在一个月光洒落古道的夜,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
  我与炼将和树的尸体运往枫树下的十字路口。
  我们将和树平放在树下,撕下护符,解开白布。
  我坐在和树身边,炼则背倚着水牛车的车台。我们仰望苍穹,默然无语,等候时刻的到来。
  不久,一阵风从昏暗的古道远方袭来,从我们面前吹过。犹如事先讲好的暗号般,和树旋即无声地站起身。
  他朝我望了一眼,空洞的双眸刹那间重拾往日的光芒,是那调皮的目光。
  我低声说:
  『和树,再见了。』
  和树并未回答。
  我的朋友就此迈步而去。
  我和炼目送友人走向无垠的黑暗。

  *

  隔天午后,我和炼站在一分为二的麦田小径上,青翠的高大麦叶迎风摇曳。
  『从这里直直走,便可到达外面的世界。再见了,关于你朋友的事,我没能帮得上忙,请你见谅。』
  我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炼大哥,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将就此结束这趟旅程,踏上归途。
  一想到此,我顿感心神不宁。
  其实我从当天一早便一直心神不定,感觉胸中有一阵狂乱的风不住吹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心里很想回家。
  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但我或许是吃多了古道的食物,吹多了古道的风。我抬头望着这名无家可归的青年,张口说道:
  『我不想回去。』
  炼双手盘胸,脸上泛着微笑。
  『好啊,那就别回去吧。』
  我眨了眨眼。没想他的回答竟是这般直接。
  『我可以载你到你想去的地方,然后你再自己回去。这种日子只要过个五年,旅行的生活便可驾轻就熟。因为连渡海的道路都有,所以要去哪儿都不成问题。一路上有苦亦有乐。如何?』
  我胸中的狂风变得更为激烈,心中则感到雀跃无比……我感觉前所未见的广大世界在眼前无限伸展。
  然而,最后一切就此画下句点。迷惘的思绪骤然消失无踪。
  炼以祥和的眼神望着茫然自失的我。
  『别放在心上,日后有机会的话再见面吧。』
  他转身离去。
  我目送这名青年牵着水牛车离去的背影。

  我终于成了孤零零一人。
  走在夏日和风吹拂的道路。
  八月的天空无限蔚蓝,白灰两色的云朵缓缓流动。
  古道从麦田里一处像孤岛般的树丛间穿出,绕过古老的墓地外围,穿过一座小型的鸟居。
  走下石阶后,看见一名一手撑着洋伞、一手推着娃娃车的妇人。
  我已有好些日子没踩在柏油路上了。



  

  抵达家门前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都已不复记忆。我坐上电车,回到自己家中,打开玄关大门。睽违十天的家,有股陌生的味道。快步奔下楼梯的母亲一见到我便放声呐喊。

  我缄口不言,不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遭遇,我始终坚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事实上,那十天的记忆,在我返抵家门的路上,早已支离破碎、次序颠倒、前后脉络模糊不明,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岁月如流。

  有时,从随着季节变幻而吹来的风中,我可以闻到古道的气味。这时,我脑中片断的记忆会随之苏醒,令我忆起那段和拉着水牛车的永久流浪者共度的夏日时光,以及在夜里、从古道上离去的昔日友人。
  那条古道,至今应仍悄悄存在于无人知悉的僻静巷弄间吧。

  这并非什么成长蜕变的故事。
  因为一切都没有结束,也没有变化,或是克服什么困难。
  古道仍然纵横交错、歧路重重。只要选择其中一条,便无法看见其他的景致。
  我就像是个永远迷路的孩子,孤零零地行走。
  不只是我,每个人也都身处在这漫无边际的迷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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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8 收起 理由
why90306 + 18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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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9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转载辛苦,小说组录入辛苦,
一下子看到三个转载贴还以为楼主点错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萧墨辕 发表于 2014-5-19 18:46
楼主转载辛苦,小说组录入辛苦,
一下子看到三个转载贴还以为楼主点错了 ...

不辛苦,我自己最近才看到这故事,觉得很好玩,希望多点人看到!> <
倒是真心感谢录入的负犬小说组,没放过这个太好了!

这作者的书我好像没看过多少,等下我贴完顺便去水区之类的地方也聊聊天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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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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