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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幼犬童书组】川之光 [松浦寿辉][联经][简繁TXT&彩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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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 0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川之光

———————————————————
幼犬童书组录入
原著:松浦寿辉
翻译:辛如意
图源:海狸
录入:↑我媳妇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值得珍爱的生命之光 唤醒久藏心灵的纯真感动

  平静的河畔生活不再。
  晚夏,寻求安栖之所的老鼠一家展开冒险。
  用温和目光投向脚下脉动的世界,
  一篇温柔传达灵魂触感的故事……

http://dl.vmall.com/c0v0o2p0hs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5342ebb6/
http://pan.baidu.com/s/1i3p8Z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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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1 09:16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
  松浦寿辉
  1954年生于东京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东京大学教授(表象文化论)。1988年以诗集《冬之本》获高见顺赏、1995年以评论《艾菲尔铁塔试论》获吉田秀和赏,并于2000年以小说《花腐》获芥川赏,2005年则以《半岛》获读卖文学赏等多项殊荣,目前活跃于文坛及学术等多方领域。散文有《散步时有所思》等书。

  译者
  辛如意
  台北市人,政治大学新闻系毕业,名古屋大学国际开发研究所硕士毕业,同研究所博士肄业。喜爱阅读及翻译文学作品,译作有《空色勾玉》、《白鸟异传》、《薄红天女》、《风神秘抄》、《风月秦淮——中国游里空间》等书。

  绘者
  岛津和子
  插画家。长期经营动物与植物的描绘呈现,经常受邀参与植物图鉴绘制工作,擅于表现动物的动作与表情,生动活现。岛津的作品在日本除了广受读者的喜爱及收藏,也大获教师和学生的好评与赞赏。


  角色介绍

  达达/
  深灰色老鼠,乖巧而懂事,不时发挥兄长本色,帮助父亲照顾调皮好动的弟弟奇奇。
  奇奇/
  鼠弟,毛色近乎白色,因为外型太过醒目,常成为天敌猎捕的目标。在达达眼中还是小娃,但是喜欢冒险,个性相当莽撞,常因一时兴奋做出吓坏父兄的举动。
  鼠爸/
  有责任心和坚持力,在丧妻后挑起一家生计,并在寻找新家的旅途中担负保护达达和奇奇的任务。对于身为在河边过着闲适生活的老鼠,与饱受人类威胁的家鼠情境大有不同,为此相当自豪。
  妲米/
  活泼好动的黄金猎犬,常趁主人不在时溜到外面冒险,在河边与达达和奇奇玩耍,成为它们最知心的朋友。
  葛伦/
  沟鼠,勇敢对抗帝国的义勇军首领,功败垂成后侥幸留下性命,迁居到图书馆后过着隐遁生活。在达达一家走投无路时收留它们,在夜色中吟着追求生命、追寻河光的咏叹诗,让达达十分感动。
  老大/
  邪恶的沟鼠,带领一窝手下占据河堤一带,自称是帝国首领。不准其他鼠类靠近,否则惨遭修理,非死即伤。达达一家为了穿越这群恶霸的地盘,可说吃足了苦头。
  阿蓝/
  老婆婆饲养的单身母猫,过着优雅生活,在达达迷路时收留它,很不喜欢被达达称呼为伯母,只品尝鱼罐头,绝不吃脏鼠。
  麻雀一家/
  麻雀夫妇感谢达达救助意外落水的小麻雀,每当达达全家陷入困境时,总会热心提供消息和援助,让老鼠父子得以突破难关。
  鼹鼠妈妈/
  带着五只鼹鼠宝宝的寡母,住在木原公园,个性活泼热情,慷慨让三只老鼠留宿准备过冬。对鼠爸颇有好感,认奇奇作干儿子,期待它们能长久留在公园里。
  圭一/
  心地善良的少年,当奇奇受伤时友善的伸出援手,途它去田中动物医院诊疗,盼望能饲养奇奇一家。
  田中医师/
  田中动物医院的兽医师,技术高明又有爱心,却因不擅与饲主沟通,导致生意清淡无比。无意间救了遭鵟鹰抓走造成重伤的奇奇,三鼠对他十分感激。


  目次

  序章 出发前
  第一部 与「帝国」抗战
  第二部 横越车站
  终章 一个月后
  后记 寄读者们
 楼主| 发表于 2014-6-1 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出发前

  1

  好宁静。
  西空染起美丽的茜红。河面已投下堤岸的半影,浴着夕照晶亮闪烁的那部分水面,凝目望去,会发现水底散布的石头和岩块四周围起大小漩涡,流速格外湍急。曾几何时,空气加深了冶意。
  茴香淡飘幽芳的黄昏暮气中,隐隐弥漫着晚夏气息。河畔茂生的植物连日来无精打采,此时静静融入渐浓的夜幕中。先前聒声不断的寒蝉大合唱,随着暮去萧衰,如今堤上栽植的柞树和小楢树间,只余些零落的弱鸣。
  或许,这是非常困难的事,不过你若能走路不发出一丝声响,建议你走下陡堤,到河畔附近看看。要悄悄、悄悄走过去。
  不论如何蹑手蹑脚,鞋子踏入草丛的叶片摩擦声、踩到小石互磨的挤压声,还是其他任何微音,总之想无声无息走过去,恐怕是不可能。不过,假使你懂得轻功,建议你飘身到河畔蹲下,轻轻、轻轻拨开脚边的草丛,那里有不可思议的东西。你会发现略大的扁石上,有一团灰茸茸、直径约十五公分的毛球。
  起先大概摸不着头绪,那么再蹲近一点,屏住呼吸,缓缓、缓缓凑近观察它吧。这样说明有点啰唆,不过,绝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对方听觉很敏锐,一旦察觉你的动静,可就前功尽弃了。下午最后一束阳光急速薄淡中,起先看不清楚是什么,仔细注视后,会发现那团毛球中央,正配合呼吸微微起伏。不久,便能看出原来是两只小老鼠紧紧挨靠一起,彼此的脸儿埋在对方腹上,蜷成一团球在睡觉。

  老鼠达达从睡梦中清醒,周围已漫起暮霭,只先仰起头聆听动静。
  「记得耳听八方。」鼠爸总是再三叮咛,「要随时注意周围变化,我们非常微小,是很弱、很弱的生物,随时可能遭受袭击。」达达和弟弟奇奇玩耍一整天,真是累坏了,忍不住打起盹。会不会遇到危险?是否有阴险的猫偷偷接近?有没有传来人类的脚步声?
  似乎没有状况发生。达达避免惊醒奇奇,它正埋头在自己腹上熟睡,小心起身在石头上伸懒腰。难得连日雨歇,今天一大清早,便展现碧蓝晴空。两只小老鼠掩不住兴奋,跑出洞外,在河滩玩得好尽兴。跳着浅洼恰噗恰噗水花四溅,踢小石子比谁的飞更远,忙着追来追去,一个愉快的下午,一转眼便度过了。
  只要有心寻找,河边可玩的还真不少。今天的收获是找到人类从河堤步道抛下来的空保特瓶,就滚在草丛里,浅埋泥土中。它们对着保特瓶,从这头跳过去,又从那头跳回来。还尝试用后脚站立,在滑溜溜的圆瓶上玩起走单杠;一个重心不稳,咕噜咕噜滚下来。
  其中最有趣的就是探头到保特瓶里。当然不可能全身钻入瓶口,里面容纳不下小老鼠的身躯。光是探头进去,隔着半透明的塑胶瓶注视大干世界,就感到乐趣无穷。
  透过塑胶树脂的瓶身张望,青草和石头变得歪七扭八。天空投光呈现乱反射,瓶内泛着绚烂发亮的轻波。试着低声呢喃、放声大叫,瓶内模糊的回声引发奇妙的嗡嗡响,在耳际回荡不去。
  晚霞映照的河面波光粼粼,阳光愈来愈薄、愈来愈淡,最后全部没入一片黑暗。达达后脚站在石头上,努力拉长背脊凝望景致。
  今天好开心啊,达达想。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该回家了,否则爸爸会担心,说不定还会挨一顿骂呢。
  达达接着想,一天过去了,夏季即将结束。对达达来说,这是第三个夏天,奇奇则是第一次体验夏天。日复一日,在灼灼烈阳下,戏水、坐叶筏、追着大蚱蜢跑。夏蝉和蝉唧唧不止,对了,今夏是初次听那寒蝉喔唏库库的吟唱。阳光转弱,风景减色几分,接着飘起雨。今天虽然晴朗,河水气息和林叶味,与艳阳灿照的日子毕竟有些不同。随着季节变迁,那种日渐转冷的飘零感、冬访的冷酷严寒,达达都经历过。可是对奇奇来说,今夏过完是什么状况,仍然一无所知。
  夏季结束了……。所谓结束,究竟是指什么?达达忽然思索起来。我还在不断成长,夏日每天四处跑,身体变得更结实。再过不久,我就会和爸爸一样强健吧。然后,接下来呢?就像一天结束、夏季结束般,总有一天,我也会「结束」吧。过去不曾思考的问题掠上心头,达达莫名感到无限的落寞。
  「吱!」达达听见呼喊声,猛然回过神,四处东张西望。原本蜷在背后熟睡的奇奇不见了!达达朝呼救方向仔细一看,数公尺外,奇奇正趴在保特瓶上,手脚拼命划啊划。
  达达与爸爸一样,天生是普通的鼠灰色,弟弟奇奇则得自妈妈的遗传,毛皮是偏白的淡灰色。而妈妈在初春生下奇奇后,不久即死去。奇奇在地面或柏油路上格外醒目,容易引来猫或黄鼠狼的袭击,鼠爸总是为此忧心不已。
  「喂!」达达呼唤。游戏时间结束,该回家了,肚子饿了吧……。这时它才赫然发现,保特瓶会摇摇晃晃是因为浮在水上,吓得它打了个哆嗦。
  保特瓶瞬间浮沉几下,摇摇摆摆漂向河心。刚才还好端端半埋在河滩里,怎么没事会掉落水里?达达跑过去,瓶子起先顺水悠悠前进,被激流推途愈流愈快。
  「奇奇,快抓紧!」达达叫道。奇奇奋力张开四肢抱紧保特瓶,它知道滑溜溜的塑胶表面不易抓紧,万一瓶子打个滚,抱住的那面翻入水中,准会被抛进河底。奇奇哭丧着脸望着哥哥,拼命想诉说些什么,却恐惧得发不出声。
  达达总算跑到当初保特瓶掉落的地点,瓶子已流向数公尺外。达达继续跑。这一带川幅略宽,水势稍缓也较浅,不过连日下雨至昨天方歇,河水比平时高涨。保特瓶愈流愈快,达达拼命跑,追是追上了,只是瓶子距岸边有两公尺远。
  跳到河里大概游得到吧。达达犹豫一阵,随即打消念头。这么做不但救不了奇奇,自己反而会被大水吞没,一命呜呼。它推测瓶子不久后会平安漂上岸,或是被东西绊住,于是与保特瓶的流速保持一致速度,沿着河岸小快跑。
  「喂,还好吗?」它喊道。没有回应。可以清楚望见奇奇闭着眼在发抖,与河心相隔两公尺,达达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焦躁。不能靠近河,水流非常危险。想起爸爸平日啰唆的叮咛,唉,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达达心中满是懊悔,都是因为观赏河景瞧痴了,才一时疏忽奇奇,我应该负起责任。万一奇奇有什么不测,该如何向爸爸交代呢?
  就在这时,保特瓶旁忽然高溅起水花,一个巨大身影蓦然映入达达的眼帘。

  2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只双耳下垂的黄色巨犬,张口牢牢咬住保特瓶口,将瓶子衔到半空中,堂堂耸立在水里不动,四足大概是稳踏水底。那身躯非常庞大,水面只接触到它的下腹部。巨犬瞪起斗鸡眼,盯住瓶上的奇奇仔细瞧。奇奇正在往下滑,挣扎着想撑住身体。
  达达只顾着看被冲走的奇奇,完全没发现狗奔下堤坡。巨犬忽然噗通往水里一跳,一口叼起保特瓶,达达这才发觉大事不妙。
  天啊,这下完了,达达当场傻住。那张嘴露出又粗、又长、白森森的利牙。奇奇马上就会被咬死,不,在这之前——宁可它这样死法还好受点——大概就先落水溺毙吧。达达不难想像,巨犬衔住保特瓶后,就像玩弄骨头或玩具般,大头猛力左晃右甩的情景。
  不料那只狗用斗鸡眼观察奇奇半天,让瓶子保持水平,哗啦啦渡河朝着达达走来。达达吓得慌了手脚。干脆逃走好了,可是两三步就会被追上。找个地方躲吧,可是奇奇怎么办?各种念头在达达脑里盘旋,脚下就像生了根,眼睁睁看着对方上岸来到面前。
  巨犬缓缓低头,将保特瓶轻放在地上,噗噜噜一个大摇摆,甩干毛上水珠。达达被水花溅得湿淋淋,愣在原地发呆。狗的身躯奇大无比,光是头部就比达达大上十倍。那颗头冷不防伸到面前,茶色眼瞳仔细打量小老鼠的眼睛.
  达达陷入几秒麻痹,这才恢复知觉。强烈恐惧让它连弟弟都忘在脑后,只想拼命拔腿逃走。
  这时,巨犬开口了:
  「嗨!」它打个招呼,望着吓呆的达达说:「嗨,小子我学会了坐下和趴下,翻滚也很拿手喔。还有啊,上次人家带我去海边,泳技进步很多呢。对了,小子我是女生,名字叫妲米。」
  一口气说完,它立刻摆起坐姿、趴下动作,接着咕咚四脚朝天。表演中,眼睛还不忘盯着达达。
  「……哦,好酷喔。」达达清了清嗓,细声说道,恐惧鳗住喉咙根本发不出声。狗听了这话,表情一亮。
  「真的?好酷?」它问道,翻身跃起来,「好酷?好酷?真的好酷?」它连问好几遍,蹦蹦跳跳随地转一圈,又恢复坐姿,带着探询的眼神俯看达达。那重重几下弹跳,引起地面咚隆、咚隆的鸣荡,粗壮的四肢踏得土层飞散在达达身上。
  「……嗯,了不起,酷极了。」达达称赞道。它发现妲米虽长得一副大块头,其实还是幼犬,便稍微放心说:
  「我叫达达。还有,这是我弟弟奇奇。」达达总算有余力顾到弟弟,连忙冲过去。滑下保特瓶的奇奇,闭眼缩成一团。
  「喂,还好吗?」摇了又摇,奇奇都没睁眼。怎么回事?是不是河水灌进肚子,还是脑袋撞坏了?
  突然,有个湿湿温温的东西覆上来,啪嚏把两兄弟拱成一堆。达达一跤坐倒,傻傻注视妲米哈哈吐着热气,巨大的鼻端靠过来,一遍又一遍舔着奇奇。说也奇怪,达达一点也不怕这只大狗了。忽然间,奇奇一下子跳起来。
  「讨厌,好烦喔。身上都黏糊糊的。」它喊道。这吱吱一叫,吓得妲米倒弹出去,啪哒四脚趴地,下巴顶在地上。
  「唔,抱歉、抱歉,我又失败了。不过我学会了坐下和趴下,翻滚也很拿手呢。」妲米说着,又咕咚四脚朝天,抬眼偷瞄老鼠兄弟。
  黄金猎犬在两只小老鼠面前表演翻滚,这幅景象实在颇耐人寻味。
  「有没有受伤?」达达轻拍弟弟问道。
  「没事啦。啊,好过瘾。」奇奇胸脯一挺。
  「什么好过瘾,小鬼头……差点没命了。」达达气得揪住奇奇的触须,用力摇晃它说:「我不是说过,不能单独靠近河边吗?」
  「好痛、好痛喔,别闹了嘛。一个大浪忽然冲垮河滩的泥土,我来不及逃啊。不过算了,反正好好玩。」
  「小迷糊!快跟妲米道谢,是它救了你一命。」
  「……谢、谢谢。」奇奇小声说完,别过脸去,闹别扭般悄悄嘀咕,「人家都泡在它口水里。」
  「这小子……,啊,多谢你救我弟弟。」达达代为道谢。妲米一跃而起说:
  「算了,没关系,我们来玩,来游泳吧。我很会游泳,上次到海边,海好大、好壮观喔。你们去过没?」
  「没有,从来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我们必须回家了,否则爸爸会担心。」达达说完,又问:「你住哪里?」
  「我家就在对岸的河堤上。」
  「你不回去吗?」
  「无所谓。主人说今天召开教授会议,所以晚回家。」
  「jiào shòu huì yì,那是什么玩意啊?」
  「谁知道,我也没概念。反正主人是大学教授,那个人总是少根筋。他把我留在院子就出门,连我在篱笆角落挖洞、随便钻进钻出都没发现。像这样单独溜出来散步、玩耍,只要赶在他返家前先回院子就好了。主人回来会摸摸我,说这家伙怎么满身泥巴,真想不通。然后又带我散步一圈,好开心。」
  什么zhǔ rén,什么dàa xué jiào shòu,达达听得一头雾水。
  它只能说:「是吗?那就好。」
  「不过,我还是该回家了……」妲米站起来,露出好没趣的表情,边走边依依不舍地回头,恰噗恰噗渡河离去了。到岸上,它又转头朝两兄弟呼唤:「对了,刚才有没有告诉你们?小子我,是女生喔。」
  「嗯,我知道。」达达扯开喉咙大喊。小小幼鼠一只,呐喊消逝在水声中,或许没传到对岸。
  「还有啊,我家庭院篱笆下面有破洞,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喔。」
  「我懂,不会说的。」达达又喊道。妲米咆呜高吠一声,跑上河堤消失踪影。
  达达目送那背影远去,在安心和疲倦中,仿佛成了泄气皮球,奇奇也一样。说什么「啊,好过瘾。」这小鬼头,就爱逞强……。不过奇奇能平安上岸,真是谢天谢地啊!
  两兄弟没力气再跑,慢慢朝上游走去。天色将暗,两堤步道上的水银灯交缀明亮,只照清路面,河岸一带陷入黑沉沉中。寒蝉停止鸣唱,河喧比刚才更响。
  「哥哥,那只狗好怪喔。」奇奇说。
  「嗯。」达达筋疲力竭,连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是女生,还叫自己小子、小子的。」
  「嗯。」
  「咦,那是什么?」
  白天不曾留意,一根没见过的粗铁桩几时竖立在河岸上。连日下雨,两兄弟待在巢穴中,人类大概就是那时来架设的。
  「是什么东西呢?别管它。走吧,我们快回去。」达达催促弟弟向前走。铁桩上挂的告示牌写着:

  为配合建设放射状*号公路,将于九月*日起实施河川暗渠化工程。
  东京都建设局
  当然,达达兄弟完全看不懂。
  累昏的两兄弟回到洞里,结果被忧心等待的鼠爸训了一顿,匆匆吃过晚饭就被赶去睡觉了。

  3

  几天后,一大批工程人员清晨就蜂拥来到河滩,开始捡拾垃圾和整理岸边。河滩清除工作偶尔进行,老鼠们不觉得惊奇,可是这次人数之多非同小可。
  两日后,推土机和起重机进驻河滩,将沙石堆上卡车载走。达达家就在一棵茂盛的山毛榉树根下,距巢穴数十公尺外的下游,目前正展开施工。轰隆隆的地鸣,加上巢穴前人影来来往往,让它们一刻不得安宁。
  老鼠大致是属于昼伏夜出的动物,施工噪音导致它们无法安睡。等到猛然惊觉,奇奇早偷溜出去观赏工程,鼠爸每次总得去把它找回家。
  「够了!」鼠爸忍无可忍地怒吼,给奇奇一巴掌。这是奇奇站在紧邻推土机链轮滚动的草丛下,半张着嘴痴痴眺望施工,接着被爸爸拖回家后的事情。
  「我想看、想看嘛……」奇奇抽抽搭搭地哭。
  「还任性,糊涂虫!万一被压扁怎么办?」
  「才不会呢,跳上那台机器就没事了。」
  「你哪有这种本事,傻瓜!就算没发生意外,你全身是白,马上就会被发现,多危险……」
  「又是白、又是白,爸爸总把我当怪胎……,我是正常老鼠啦!爸爸最讨厌了!」奇奇哭着跑进洞内的小房间。鼠爸和达达面面相觑。
  「这孩子,真令我头疼……」
  「奇奇也感到不安,才在家里待不住。爸爸,人类在做什么?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鼠爸露出复杂的神情,默默抚着触须。身为成鼠的鼠爸体型略小,有精细的五官,浑身的覆毛硬如铁丝。它平时不大多言,此时为了奇奇多谈几句,达达相信爸爸一定也很不安。
  自从昔日架设的老朽木桥被拆除后,混凝土桥墩的残块遗留在堤坡上。达达家的祖先在桥墩旁掘洞,拓展支路和通道,历经好几代才建成舒适的家园。利用混凝土壁支撑防止洞顶塌落,将壁上洞孔当作粮食储存室,每次找到艾美达尔乳酪或干面类等食品时,就可以存放在此。
  它们曾过着大家族生活,如今只剩达达一家三口居住。达达非常喜爱这个家,隆冬洞内依然暖呼呼,从凛冽寒风中回来感觉好安适。洞里不时听见河水潺潺,宛如鸣奏摇篮曲—万雨漫涨时水声更高亮,感觉有点可怕。尽管如此,躺下遮起一边耳朵,另一耳紧贴在地上,浑身感受轰隆隆的模糊震鸣,有如栖身在硕大无比的生物体内,被包融于安谧中。
  温柔的妈妈留下同样毛色的奇奇死去,此后,这条河成为达达的母亲。只要有淙淙河水守护,它相信没有任何危险近身。达达曾问爸爸,巢穴距人类住家近一点,不是更方便?洞穴中有通往河堤的捷径,直抵对面的柏油路旁,三更半夜,达达和鼠爸从这条通路外出觅食。如今奇奇也加入行列,但在当时,它们必须带食物回来给留在窝里等待的幼鼠奇奇,回程实在大费周章。
  「的确,有些老鼠住在房屋的地板下或屋顶里。」鼠爸答道,「那样生活比较方便,比方说可在流理台或没盖紧的垃圾筒里找食物。我们家族昔日也曾经历那种生活,可是其中有位祖先因缘际会来到河岸,决心定居下来。它挖刨洞穴,建造暂居的窝。它的孩子们继续挖洞延伸,孙子们扩充房间。经过长久岁月,这里成为真正的家,我们就是在河边生存的老鼠。」
  「在河边生存的老鼠……」
  「鼠类的生活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畏惧人类的脚步和说话声,在缝隙中钻来钻去,躲在黑暗中偷偷摸摸过日子;另一种是生活在有风、有草香的地方,眺着生生不息的河流,你认为哪种方式好?达达,没有任何老鼠比我们更幸福喔。」
  沉默寡言的鼠爸难得表达许多意见,这些话深深留驻在达达心里。达达相信自己是河边的老鼠,为此感到自豪。我的孩子、孙子、曾孙将永远住在河畔,眺望着流水度日;将在看似相同,却是瞬息万变、生生不息的河川拥抱下生活。
  悠悠潺湲的水流,如今朝夕被运转不休的推土机声掩盖。当施工噪音终于停止,静夜中恢复潺潺时,达达问道:
  「爸爸,那些人在做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呢?」鼠爸一脸复杂的表情,静默片刻说:
  「先睡一会吧!整天被吵得无法入眠。」它只幽幽回道。
  噪音持续一周戛然而止,恢复原先宁静的生活。两兄弟跑到河滩,滚成一团玩得不亦乐乎,还遇到妲米,它在浅滩上恰噗恰噗踏得水花四溅,呼呼嗅着石头和水草,悠闲漫步来找它们。来玩啊、来玩啊,巨犬鼻头凑过来,达达不再害怕了。它了解狗儿很和善,那湿湿大鼻头在背后拱啊拱的也无所谓了。倒是奇奇被巨无霸的妲米给吓住,怕得不敢靠近,偏又爱摆出谁怕谁的表情,头转一边吹起口哨来。
  妲米前足踏开草叶,寻找躲在草丛里的达达;达达逃出草丛,妲米追着跑。不敢加入游戏的奇奇只能带点懊悔,站得远远大声起哄。待回过神,天色已近晚,兄弟俩匆忙回家,又挨鼠爸一顿训。平静的河滨日常生活,看似完全回到常轨。
  岂料,某天在毫无预警下进行伐木,这次是震耳欲聋的链锯尖嚎,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推土机的噪音,大批人群在眼前的走动声,尽管讨厌尚能忍受。可是这声音,忽响、忽停、又大响。从一开始,链锯的轧轧嚎叫就远超过它们的忍耐极限。
  就在噪音刚响遍河滩,暴力般入侵达达家时,奇奇吓得翻倒在地,几乎失去意识。达达和鼠爸半抱半拖着发抖的奇奇,走向巢穴最深处,来到通往道路旁的捷径出口附近,父子们彼此相依,只能在此度过一天。地点位于车流量多的路边,就算嘈杂也要忍受。链锯那轧轧的暴力呻吼,已将老鼠一家逼至绝境。
  暮晚时噪音停止,它们在饱受惊吓之余,连觅食的力气也尽失,就此度过一夜。在噩梦呻吟中,达达几次从浅眠惊醒,隔日清晨赶到河边观看,结果大吃一惊。
  与巢穴相望的对岸上,原本耸立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几重壮枝展在河面,清凉枝影落映于水流间,这棵树已被砍倒。砍落的枝橙在旁堆积成山,粗壮余根上遗留沭目惊心的伐痕。
  眺望上游、下游,达达发现好几棵像山毛榉般的大树皆被砍倒。光是这几棵高大树影拔牙似的零星消失,河畔风景就霎时变得呆板平坦。达达害怕起来,连忙回洞里紧紧靠着鼠爸。
  「嗯,怎么了?」鼠爸困声问道,发觉达达颤抖不止,就立刻起身到洞外。达达许久不见爸爸回来,确认奇奇熟睡后,也朝洞口走去。
  来到外面,只见鼠爸站在堤坡的八角金盘叶下,与一只独居在下游附近的年迈老鼠交谈。
  「……都这把年纪了,没想到遇上这种事。」鼠爷爷说。
  「这是真的?消息可靠吗?」鼠爸问道。
  「是的,千真万确。这条河即将消失。」鼠爷爷说道。

  4

  河即将消失。
  这消息远超乎达达的想像,从它出生以来,这条河就一直存在。达达即使衰老、死去,河会永远存在,清澈的水源远流长。达达死后,枯朽的身体溶化水里,流向好远好宽阔的地方,与这世界合而为一。浸透达达躯体和灵魂的水,化为蒸气升上天空,变成雨倾落大地。然后聚集滴水、汇成小流,清流将会在某处与这条河重逢……。
  尽管无法用复杂的语吾思考,达达有这种感觉。它深信如此。
  鼠爷爷说:
  「人类想拥有土地,有地就能盖房子、造马路,车辆能在路上行驶。他们打算在河面铺盖子,改为平地使用,真是荒唐透顶。」鼠爷爷说着打个大喷嚏。「天气突然明显转冶,秋天来啦。那些蝉也被噪音骚扰得不敢吭声。」
  「……这下麻烦了。」鼠爸喃喃自语。
  「我最近总跟在人类脚边偷听消息,有两、三次差点被踩扁。绝对不会错,他们要搬移石头、砍树木,用混凝土建河堤,在河上铺设盖子。我还听说,只要让河流过下面的黑洞就成了,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些人净做些荒唐事,我爷爷的爷爷曾遇过一只落难老鼠,它就是从遭破坏的河川逃出来的。」
  「那该怎么办?」
  「我要搬家,这条河迟早会消失。不,它正在消失,不是吗?你瞧瞧那棵山毛榉树。」鼠爷爷说着,抽动毛色变雪白的鼻端朝对岸示意。「那么高大的树,花几十年光阴努力茁壮,守护草、虫,守护我们,多可怜哪。小时候,我每天爬上爬下玩耍。」鼠爷爷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达达望着它,那老眼已噙满泪水。
  「只能搬家……,是的,唯有如此。」鼠爸静静地说。
  「不要!我绝不搬!」达达叫道。
  当天从清晨响起链锯的噪音,而且就在它们的巢穴附近。
  达达一家抄捷径到外面住宅区的街上避难,钻进某户住家的仓库后面,在此静待一整天。
  「这样狭窄的地方,猫不会进来。」鼠爸说,「它们察觉猎物的藏身地时,就悄悄屏息在出口等上好几、好几个小时,猫就是这么可怕的动物。一旦被它嗅到气味,最好别指望活着出去。」
  鼠爸的语气非常平静,达达听了,却有想放声呐喊的冲动。
  「既、既然这样,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鼠爸凝视着达达,轻瞥奇奇一眼,视线再度投回它身上。达达了解爸爸是希望它别让奇奇担心,必须坚强起来,于是将想说的话又吞下去。
  到下午,奇奇饿坏了,开始闹脾气。劝它忍一忍、乖乖别闹,还是奉奉爬来爬去,吱吱叫不停。「等我一下。」鼠爸说完,忽然消失踪影。焦急等待长达一小时后,鼠爸满脸疲惫回来,将衔来的面包碎片轻抛在两兄弟之间。
  「我只能找到这个,珍惜点吃吧。」鼠爸说着蹲下来。达达望着奇奇吃得津津有味,便问:
  「爸爸吃过了?」鼠爸嗯一声,点了点头。达达心想真的吗,不禁食不下咽。
  「来,达达也快吃吧。」
  「好……。爸爸,脸上脏了喔。」
  「……被阴险的野猫追一阵子,总算巧妙摆脱它。可惜逃跑途中,面包撒落只剩一半。」鼠爸擦拭着脸,愉快一笑。达达低着头,小口咬下面包边缘,硬梆梆的,发霉味道实在难以下咽。
  「爸爸,河会消失,是真的吗?」
  鼠爸仰望半空,默然不语。达达抬眼望去,从狭缝中窥见细窄的青空。过了许久,鼠爸说:
  「我想是真的,因为鼠爷爷很聪明。」
  当天深夜,有对年轻的老鼠夫妇各衔着一只刚出生的幼鼠,来拜访达达一家,它们住在对岸,地点比鼠爷爷家稍下游。达达它们与这对夫妇只是点头之交,并不常往来。
  「真是打扰府上,是否能让我们借宿一晚呢?」年轻的鼠先生客气问道。
  「当然欢迎。施工的灾情好像很惨重啊?」
  「我家屋顶都塌了。洞穴挖在大柞树的根部,今晨树被砍倒……,只留余干和树根,当时我家耐不住震荡坍塌了。」
  「幸好你们全家安然无恙。」
  「我们有先行避难,可是洞穴已毁。再说,寒舍不像贵宅那么气派,只是配合我太太生产而挖的临时洞穴,非常、非常简陋……」
  「是吗?我们家房间很多,空间相当宽敞,以前曾有十几位同伴居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在此生活呢?」
  「这……真是谢谢。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贵宅恐怕不能久居,虽然相当坚固,暂时不必担心塌毁,可是这条河已经完了。」
  「听说河面会铺设盖子……,真有这回事吗?」
  「是的,确实如此,大家都这么说。我们打算另找新居,前往更上游。」
  鼠太太是一只清瘦、温顺的年轻雌鼠,看似无力交谈,不断默默舔着两只幼鼠。鼠爸拿出找来充当消夜的乳酪碎片递给它,鼠太太惶恐地频频道谢,接过乳酪嚼碎喂给幼鼠们吃。
  「上游没有施工吗?」
  「听说没有,下游也一样,只有这段数百公尺的地带铺设盖子。我们全家打算溯河而行,上游有一座榎田桥,听说施工只到桥畔为止。我们想越过桥,迁移到更上游。」
  这对年轻夫妇等不及破晓来临,就各自衔着幼鼠离去了。
  达达一家又忍耐了三日。
  第三天傍晚,离开洞穴到河滩上,夕暮的薄光映现满目疮痍的景象。醒目的大树全被砍伐运走,隐没在林间的住宅区民家,如今清晰可见,片片玻璃窗被灯光照得红灿,人工光线显得十分诡异。推土机进行整地后,河岸的红壤土裸露于外,显现毫无起伏的平面。达达一家默默伫立在岸上,不久鼠爸说:
  「今天晚上等夜阑人静就出发。」达达立刻明白爸爸的意思。「达达,你先去休息吧。」
  「好。」
  「快去睡……」鼠爸伸爪搭着它。
  「我懂,马上回去。」达达不耐烦地应道。鼠爸耸了耸肩,独自返回巢穴。
  我永远不能回到这里了,达达心想。即将舍弃这片土地,眼睁睁弃它而去。儿时以来熟悉的风景已消失,这回则是失去这个家,失去温柔守护我们、难分难舍的家园。究竟「出发」是去哪里?想到不能永远住在这么美好的环境,达达眼中泛起泪光。这时它感觉手被紧紧握住,朝身边一看,奇奇正露出担心的探询眼神。
  「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奇奇问道。
  「……好地方,去旅行喔。」
  「旅行,比散步走更远吧?」
  「嗯,还要更远、再远一点。路途有点辛苦,不过奇奇长大了,要加油喔。」
  奇奇轻轻点头,正想开口,突然听见咆呜一声,巨大的黄金猎犬从对岸河堤冲下来,恰噗恰噗踏过河,几个大跳跃来到这片河滩。猎犬噗噜噜一个大抖颤,水花淋得小兄弟满身湿。
  「嗨,好久不见,主人今天也出门。来玩什么好呢?」妲米说道。
  「嗯……。其实,我们今晚要出发了。」达达说。
  「真的?出发,是去哪里?」妲米摆起得意的坐姿问道。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嘛……」达达泪水又夺眶而出,它举起双爪,使劲揩了揩两颊。
  「嗯……,还不晓得。河变成这样,我们不能再住下去了。」
  「听说这条河会消失,好无聊喔,再也不能玩水了。」
  「你真是乐天的小狗啊。」达达正哭笑不得,忽然注意到妲米头上有东西微微一动,不禁吓一跳。
  「喂,别动,奇奇在你头上。」刚说完,奇奇瞬间消失,听见它在妲米背上哇哈欢呼一声。达达连忙跑到妲米背后一看,奇奇后脚跨着狗背说:
  「啊,好好玩,成了溜滑梯。」原来它一路沿着妲米背脊溜下来。
  「这样多危险,调皮鬼。」达达嘴上这么说,到头来,自己忍不住跟着玩起来。妲米直说好麻喔、好痒喔,仍温驯的让它们在背上溜到腻为止。
  大家玩到暮色低垂,全累得几乎瘫倒。忽然妲米耳朵微动一下说:
  「啊,是主人的车声。」它说,「我该回去了。拜拜,下次再玩。」
  「嗯,拜拜……」可是妲米,我们将与你道别,永远不能再见面了。达达还来不及表示,妲米早已渡过河,在对岸喊道:
  「喂,小子我,是女生喔。」然后咆呜一声,跑上河堤迅速消失。妲米毕竟有自己的家,还有喂它的「主人」啊。
  达达和奇奇回到巢穴,鼠爸阖眼躺着休息。原以为它睡着了,两兄弟紧贴着爸爸蜷成一团。鼠爸伸出手,轻轻环抱它们。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是上游、还是下游?」达达小声询问。鼠爸不假思索答道:
  「上游。」
 楼主| 发表于 2014-6-1 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与「帝国」抗战

  1

  达达感觉有冶爪搁在自己鼻端上,于是醒过来。睁眼一看,鼠爸以惯有的平静神情俯视着它,只说:
  「走吧,出发了。」
  不需要任何整装打理,只要离开此地,永远不再回来。
  「奇奇呢?」
  「在外面跳啊蹦的。还像宝宝一样,伤脑筋。」
  达达揉揉鼻子起床,心中低语: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环顾出生的窝、成长的家。达达跟着鼠爸穿过通往河滩的隧道,夜凉抚弄着触须,熟悉的细潺柔绕在耳际。
  「太棒了,lǚ xíng啰、lǖ xíng啰。」奇奇叫道,乐得四处蹦来蹦去。
  「安静点,有猫出没,猫头鹰会听见喔。好,跟爸爸出发吧。」
  鼠爸在黑暗中小快跑起来,两兄弟跟在后面。就要溯河到上游了。
  在河岸跑一阵,鼠爸转向斜前方,到稍偏离河岸的堤坡上沿坡奔跑,达达立刻了解爸爸的用意。河滩的草丛被完全铲除,推土机整地导致红坏外露,这里没有任何藏身处。老鼠这种动物,不喜欢暴露在空旷地点,万一遇到袭击必然送命。在这种地方前进,听见附近轰然巨响,有时还会脑筋一片空白,着魔似的全身发麻。堤坡上的树木多数已倒,幸好矮草茂密,可穿越丛丛草荫前进。
  但相对而言,矮丛不利于奔跑,稍不留神,不是撞上石头,就是被草木根绊住。何况必须配合坡度倾斜身体前进,不但很难保持平衡,倾斜那方的手足——右边前后肢的肌肉会加重负担。奇奇时常落后,为了配合它,速度难免受影响。忽然奇奇一跤扑倒,吱吱哭起来。今晚是第二次了,上回它一骨碌爬起来活泼往前跑,这次摔倒却趴在地上。
  鼠爸跑过来问道:
  「怎么了,脚扭伤吗?」
  「嗯……好痛……」奇奇慢吞吞起身。
  「伤到哪里?让我看看。」鼠爸握住它的右后脚踝,奇奇哭丧着脸发出呻吟。
  「太忙着赶路了,抱歉、抱歉。」鼠爸环望四周,指向河堤上方的一棵大树说:「到树根下休息一会吧。」
  奇奇勉强拖着脚独自爬上河堤,好像还没到剧痛程度,达达稍感放心。父子们蹲在树根旁,紧靠在一起。一路跑得喘吁吁,稍后恢复正常,热呼呼的身体逐渐降温。达达在落枝上磨起牙来。老鼠这种动物想保持镇定时,就会啃些坚硬的东西。这时鼠爸轻声低喃:「这一带还没遭到破坏啊!」达达抬头望去,刚才专心赶路没空留意,原来这段上游还没有施工或砍伐的迹象。它们极少来远地,对这里的环境相当陌生。眺望之下,无论是河滩或对岸堤坡的景象,与如今风貌不再的达达家附近极为相似。
  「那么,我们要住在这里?可以建造新家园吗?」达达兴匆匆问道。
  「不,这附近以后会施工。那对年轻的老鼠夫妇不是说过,盖子将一路铺到榎田桥吗?那座桥还在更上游。」
  「原来如此……」
  「好,该动身了。奇奇,怎么样?能走吗?」鼠爸说着蹲下来,双眼紧闭的奇奇缩成一团,动也不动。
  「奇奇……」鼠爸脸色微变,又蹲近一点,正要摸它……,奇奇忽然跳起来。
  「哇!我没事、我没事。」它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达达一家来说是祸也是福。
  尽管现在怎么后悔都为时已晚,不过鼠爸若延迟一天行程,甚至半天也好,就能避过这场意外。原来有只老黄鼠狼栖息在下游,巢穴遭施工破坏后,也不得不前往上游。达达一家延后几小时出发的话,黄鼠狼将在它们留于洞内时通过洞前,直接去上游。可是达达一家出发一小时后,黄鼠狼才从鼠洞前经过。
  又闻到新老鼠的气味啦,黄鼠狼暗想。哦,居然是那一家子……。老实说,黄鼠狼对达达它们是敬而远之。以前曾猛追两兄弟冲到洞口,眼看它们窜进去,便将鼻尖伸进洞里。洞口容不下整个身躯,黄鼠狼设法探头进去,又钻又扭的,冷不防鼻头被狠狠晈一口,痛得它大声哀嚎往后跃开。
  「滚开!」洞穴深处响起成年老鼠的声音,「下次不会再客气,要你更难看。」
  「……可恶,死耗子……」黄鼠狼凄厉喊道。鼻尖的伤口小而深,鲜血滴滴直落,剧痛之下,连说话都舌头打结,只能勉强撂下狠话:「给我记住,走着瞧!」然后打了退堂鼓。
  伤口连痛好几周,每次想起鼻头挨耗子咬,黄鼠狼就气得七窍生烟。不过这老奸巨猾深知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那几只老鼠只要安份待在洞里,显然它也不会贸然出手。从此黄鼠狼猎捕时格外小心,避免靠近这片河滩。
  原来是那几只鼠仔……,黄鼠狼寻思,通过鼠洞前继续跑,不久半途嗅到鼠味萦绕不散。不止一只,是两只……总共三只呵。好家伙!原来它们也去上游,准是放弃老窝,跟本大爷一样赶着搬迁哩。黄鼠狼露出坏笑,稍稍加快速度。
  「好,我们该出发了。」就在鼠爸站起来的瞬间,黄鼠狼刚好赶到。
  不幸的是达达一家在上风处,没有嗅到敌人接近。何况经验老到的黄鼠狼,不至于笨到打草惊蛇。它潜伏草丛中,从草叶间窥见有三只老鼠,悠闲地或坐或躺在树根旁,心中不禁乐得欢呼。几天来有一顿没一顿,总算可以享用佳肴了。一只确定到手,运气好捉到两只,不,或许一网打尽。那只正准备离去的成年老鼠,八成又要咬我鼻头。那天的屈辱和愤怒在心中涌起狂澜,浇冶发现猎物的喜悦,黄鼠狼霎时气红了眼。
  愤怒妨碍它冷静下判断,瞬间错失良机,这对达达一家来说真的是纯属侥幸。就因为奇奇一时开个玩笑,假装不舒服而累倒,谁也没料到它突然溜走。
  「调皮鬼……」鼠爸气恼起来,却为奇奇没事而放心,就作势挥挥拳,正要追上去。突然间听见哒哒哒的奔跑,一只庞然大物猛冲过来,鼠爸大叫一声。
  黄鼠狼瞄准鼠爸正要纵身跃起,忽然瞥见原本瘫在地上、长得白呼呼的小家伙冷不防跳起来跑走。黄鼠狼被搅糊涂了,糟糕、不妙,难不成惊动猎物……?首先该扑向最大只一口咬死,再扑倒小只……,黄鼠狼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小老鼠一溜烟跑走,分散黄鼠狼的注意力,一时拿不定主意,以至于错过袭击大老鼠的时机。它扑起一半落空,直接着地。
  掠食者的本能,就是趁猎物逃逸时反射追上去。黄鼠狼岂能眼看快到手的美食落空,于是目标转向奇奇,再度绷紧后腿肌腱,朝它猛扑而去。

  2

  黄鼠狼瞄准从堤坡冲下河滩的奇奇,正要奋力跃起,忽然背后传来:
  「怎么,老呆瓜,鼻子不痛啦?」黄鼠狼着地转头一看,发现那只大老鼠站在河堤上方,伸手把两颊触须各揪成一束,骨碌骨碌绕弄起来。啮齿动物中,打这种暗号是被视为最侮辱对方的行为,以人类来说,大概比扮鬼脸更不雅了。大老鼠不但做出藐视动作,居然还敢站在上风处,出奇冷静地低瞄自己。黄鼠狼大动肝火,臭鼠仔,要不是本大爷出点小纰漏,早就一爪途你上西天。
  鼠爸当然惊慌无比,它只顾着分散黄鼠狼对奇奇的注意力,这不过是情急之下的表现而已。眼看黄鼠狼变更目标朝自己冲来,那张杀气腾腾的嘴脸,鼠爸看得浑身发毛,脚下就像生了根,顿时愣在原地。
  「爸爸,快来、来这里。」隐约听见达达在堤上呼唤,鼠爸回过神,迅速朝声音奔去。
  冲上河堤步道,突然一阵目眩,斜前方的水银灯照得亮如白昼。
  「来这里……」又听见达达的声音,鼠爸一股劲跑过去,途中逐渐适应灯光,视线愈来愈清晰,发现眼前人用的长椅上,确实有人类坐在那里,鼠爸打个寒战。
  长椅上坐着两个人,是一对男女。这在平时绝不可能发生,鼠爸竟从他们的斜前方笔直冲过来。背后是黄鼠狼,前面是人类。这瞬间,鼠爸宁可选择黄鼠狼,但脑中立刻浮现那双炯炯凶目、皱起鼻端,露出白森森利牙的恐怖嘴脸。
  鼠爸望见达达,居然就蹲在女生穿的运动鞋旁。
  不管了,听天由命吧,鼠爸心想。没转向、不绕道,直接冲向达达。
  结果幸好如此。这对长椅上的男女,是半夜溜出来相会的高中生情侣。他们热中谈心事,丝毫没察觉脚畔有老鼠窜来窜去。鼠爸钻进长椅下,来到达达身边,回头紧盯河堤草丛。那对炯红双眼,似在幽暗中一闪即逝……。纯粹只是感觉,实情如何就不得而知。
  黄鼠狼这种动物,偶尔会接近人家,基本上属于野生动物。与人类的关系不如老鼠深厚,对人类的恐惧心也较强。只要鼠爸它们留在女生的运动鞋旁,黄鼠狼绝不敢靠近。
  「真是好点子。」喘息稍止后,鼠爸对达达说。达达听到夸奖很高兴,却非常担心弟弟的安危。
  「可是,奇奇它……」
  「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希望它顺利找地方躲起来……」
  「我们去找它吧。」
  「那只黄鼠狼一定还在草丛里,先等一阵子。过不久……,黄鼠狼的耐性不如猫,一旦失手往往会对猎物死心。」
  「可是,奇怪了,就是那只黄鼠狼嘛。上次爸爸对它……」
  「好像就是它。」危机中,鼠爸嘴角仍浮现一丝笑意。「当时我想给一点惨痛教训,谅它不敢再犯,看来果然奏效。它当然怀恨在心。如此看来,却是适得其反啊。」
  「它现在可能去追奇奇。不,或许捉到了……。」
  「先等等看吧,我们现在不能行动。别小看奇奇,倒还挺机灵的。」是这样吗?达达想。在它眼里,弟弟根本像个小宝宝。「啊,小心被人踩到。只要留意点,这里暂时很安全。」鼠爸提醒说。
  一颗心全系在奇奇身上,父子俩只能潜伏在运动鞋旁。那对情侣聊些什么xué xiào或shè tuán,还是jiāo wǎng或shǒu jī之类的话题,许多语汇达达完全听不懂,努力想理解,最后还是放弃。不久他们的交谈,宛如河水潺潺流逝。达达茫然听着,连续赶路几小时的疲劳,让它迷糊打起盹来。
  「危险!」听见鼠爸尖叫,达达惊醒一看,男生穿的那双鞋正迅速冲向自己,它连忙爬上眼前的东西闪避。说到这个「东西」……,正是女生穿的运动鞋。快下来、快下来,激动的鼠爸频频挥手,不料达达攀住的鞋子猛抬起来,开始不稳定地摇啊、晃啊,达达不由得抓紧鞋带。
  其实长椅上的这对情侣正在接吻,老鼠们当然不知道。
  男生的运动鞋同样不稳地晃动,时而与达达擦身而过。两次、三次,达达奋力避开。这时,忽然从别处冒出小白影,轻轻往那鞋上一跳,模仿达达悬在鞋带上。
  「好棒喔。」它叫道。
  「奇奇!」
  「哥哥,好好玩,真好玩。哇哈,荡秋千。」
  「这小迷糊……,快下来,还不下来……」然而,连达达自己也抓不准跳下地面的时机。这对情侣只需稍稍一瞥,就会发现脚上发生什么骚动吧。两只小老鼠各自悬挂在鞋带上,摇啊摇,在空中不时擦身而过。若不是处于险境,达达倒觉得这游戏满有趣的。
  这时,它们的重量让鞋带的绳结松开了。小老鼠纵然轻巧,像这样在鞋上摇荡,平时人们应该会察觉而马上注视鞋子吧。幸好这对高中生情侣沉醉在紧张初吻中,丝毫没有发觉。

  一小时后,三只老鼠已在路旁水沟中。
  「后来啊,我在那里一直等,觉得很烦、好无聊,心想大概可以出来了,就爬上斜坡走到路上,慢慢、慢慢来找你们。结果看到哥哥在玩荡秋千,摇啊摇、摇啊摇……」
  「我才没有玩,是在拼命呢……」气愤的达达没说完,鼠爸平静地阻止它。
  「算了。」它说,「大家平安就好,你们做得很对,是爸爸考虑不周。第一天赶太多路程,反而事倍功半,今后放慢步调前进吧。那只黄鼠狼可能还在附近徘徊,我们要提高警觉,从容行动。」
  它们藏身在河堤附近,一处住宅区街角的路旁水沟中。那对情侣稍后站起来,没有察觉异状,各自系好松掉一边的鞋带便踏上归途。达达一家留心着黄鼠狼,与两人保持一点距离跟着跑。等双双道别后,它们决定跟随女生到住户稠密的住宅区,发现适合的水沟就跳进去。
  奇奇的情形是这样的:当时它只顾拼命跑向河边,跃过几个浅洼,冲上河堤后,发现枯叶干草堆积如山,就钻进里面潜伏不动。或许黄鼠狼随后追来,风向吹往河心,并没有嗅到奇奇的气味。而地面沾染的气息,在迅速窜过水洼时,已顺利瞒过黄鼠狼的嗅觉。
  运气好的话,连捉三只……,正因为贪心不足,到头来,黄鼠狼的狩猎彻底失败。它在袭击时若能确保一只猎物,那么达达家中至少有一名牺牲者沦为饵食。重重的幸运巧合,让一家三口奇迹似的活下来。
  它们以水沟做为根据地,在此度过两天。若不是一日数次临时排放污水,其实相当适合定居。

  3

  靠近住宅区,就不必担心粮食问题。对能钻细缝的老鼠来说,罩在生鲜垃圾袋上防止乌鸦觅食的网套,对它们起不了作用。然而老鼠是乌鸦的美食,当然也是猫的最爱;垃圾旁过往频繁的行人脚步、车流噪音,也对老鼠构成威胁。
  翌日深夜,鼠爸说:
  「走,出发吧。」达达听到这句话才稍稍放心。大家走向河边,穿越远离街灯的漆黑步道,潺潺水声忽然近在耳畔,大家几乎喜极而泣。阴空中星月无光,河水在四周反射的微光浮现白晕,白色光带在达达两侧无尽地延展。有河真好,毕竟是河最美好。
  在河岸草丛走一阵,鼠爸继续朝目标上游前进。这次它专心发挥视力和嗅觉,从容不迫地向前。没多久,达达听见它轻声自语:
  「……好像没出现。」
  「黄鼠狼吗?」
  「嗯,爸爸有直觉,相信它暂时不会出没。」在凶残的掠食者爪牙下求生存的小动物,一旦成长至某阶段,就会发挥独特的第六感保护自我,这种感应往往相当精准。「它一定放弃猎捕,先去上游了。」
  「我想也是,啊,好险。」达达纯真流露着欢喜。其实,鼠爸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么有把握。
  走走停停的旅程进展十分缓慢,当旭日升起、东空晓白之际,它们遇上足足有一人高的大荒地野菊丛。鼠爸急急钻进菊丛里,咕隆随地一躺,两兄弟眼看爸爸完全放轻松,也感到心情很安稳。它们不约而同趴下来,前爪、后腿拉成一直线,连下巴都平贴地上,「啊——啊」,深深吁了口气。这里可感受林荫深处弥漫的安谧,万一有不明野兽接近,大荒地野菊会随时摇摆,摩擦叶片沙沙作响。
  「今天在这里待到傍晚吧,天黑再去找食物。」鼠爸说道。
  白天藏在土洞或草荫下消磨时间,静待黑夜降临。估计夜深时,就到住宅区街上寻找食物,果腹后回到河边继续赶路,如此度过了几日。
  不过有时候,在住家附近搜找到黎明,依然毫无收获。一家三口无奈地返回,当天没有任何行动,捧着空腹留在河滩。日暮后,它们不堪饥饿的折磨冲上河堤,偶然发现吃剩的半块汉堡,还有大量炸薯条散落于地,它们又为此欢天喜地。
  鼠爸是队伍领头,其次是奇奇,达达担心弟弟脱队,走在最后负责监视动静。父子排成一纵列,就这样继续前进。幸而连日好晴,唯有季节变化渐渐明显。白昼时,它们在草伞下休憩,躺卧眺着蓝空,不见熟悉的积雨云,而是鱼鳞状的卷积云挥洒在天际,两兄弟只觉得不可思议。空气中,糅合着干草香。
  某晚,带头的鼠爸忽然停下来,迷迷糊糊的奇奇跟在后面,冷不防撞上爸爸的屁股,摔了一跤。鼠爸扶起它,边说:
  「就是那里。」
  「咦?」
  「那就是复田桥。」
  前方出现一座混凝土桥。深夜的桥面路上车流频繁,头灯交错,隐约听见引擎的低吼。
  「听说施工到那座桥为止,河上铺的道路将与榎田桥上的车道相接。我们只要跨越桥,到上游去就行了。」
  「要在那里建新家?」奇奇问道。
  「是的,奇奇也来帮忙挖洞喔。」
  「好啊、好啊,挖洞我最拿手了。」
  「天快亮了,直接走到复田桥不太安全。今天到此为止,明晚再过桥吧。」
  翌日,老鼠父子等夜幕低垂后立即动身。愈接近桥,车喧愈响。目的地近在眼前,达达有些兴奋。旅程不如想像困难啊,尽管遇到危险,还不至于酿成惨剧。鼠爸和奇奇也有同感,大家自然加快脚步。
  黄鼠狼的问题当然尚未解决,那个坏胚子一定刚过桥,到桥上游还得与它奋战才行。不过有家就不怕,爸爸还会狠狠教训它一顿。
  终于来到桥下,三只老鼠停下脚步,凝视着拱形隧道中的幽暗,远方有切割成半圆形的微光,只要走到那里就行了。新生活、无忧无虑的河畔生活即将再度展开。鼠爸跨步走去,两兄弟跟在后面。就在这时——
  「站住!」有个粗鲁声嚷道。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从隧道里缓慢走来,没有完全现身,只站在暗中交抱着双臂。读不到它脸上表情,唯有乌黝黝的轮廓模糊可见。但是那团轮廓真的很大,非常大。
  「这里禁止通行。」大老鼠说。
  「请问是什么缘故呢?」鼠爸客气地问道。
  「我说不准过,还不快滚。」
  「那怎么行……,我们只是想到桥的那一头。」
  「休想。对面是咱们的领土,不准异类闯入。」
  「异类?我们不是老鼠一家亲吗?请让我们加入一起生活。」
  「老鼠一家亲?」大老鼠哼哼发出嗤笑。「少说蠢话,凭你们这种小卒仔,也配跟咱们相提并论,差点没笑掉我的大牙!」
  曾几何时,大老鼠背后众来几只同样魁梧的大个子,隐约浮现黝黑的轮廓,一片轻蔑的窃笑蔓延开来。
  「可是,我们是老鼠一家亲嘛。」一只仿效鼠爸的口吻,嘲笑更响亮了。鼠爸紧抿嘴唇。
  「滚回去、滚吧。这里禁止通行!」领头的老鼠忽然高声恫吓,猛吼一声。
  鼠爸满脸怒色。
  「我们没办法留在下游谋生。」它保持冷静,毅然决然说,「河上会铺设盖子,你们也很清楚吧?」
  「是啊,听说了。」大老鼠说,「但这不干咱们的事。」
  「我们想到上游建造新家,请让一让路吧。跟我来,达达、奇奇。」鼠爸平静说完,绕过它们正想走进隧道,达达兄弟提心吊胆地跟随,听见嘻嘻窃笑个不停,那群恶霸形成的庞大影团只起一阵摇颤,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尽管出言威吓,不过是装腔作势,吓唬一番后,还是会让我们通过吧。
  这念头刚浮现在达达脑中,忽然间,鼠爸被一股强劲力道撞飞,直接摔向后方。达达兄弟连忙跳开,那群大个子飕地逼上前,这才暴露在亮处,看清它们的身影。
  总共是四只,身高、肩宽足足比鼠爸大上一倍半,生满乌黑、尖长、密麻的硬毛,声音既蛮横又粗暴。
  「喂,快滚吧。河上铺盖子,你们就到盖子下、在黑漆漆的下水道里寻开心,快活混日子去。」
  奇奇半张着嘴愣在原地,一只大个子突然给它一记头槌。奇奇飞跳起来,脑袋撞到地面,叽呜闷哼一声昏倒了。鼠爸纵身朝大个子扑去,对方微微一晃,浮现浅笑低瞧着鼠爸。鼠爸伸手想把它拽倒在地,对方却不动如山。扭打中,鼠爸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原来另一只从背后偷袭,在它脚后跟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其实达达有看见那只老鼠靠近爸爸,但一切遭遇,让它在极度惊骇中头脑空白,手脚完全不听使唤。爸爸,危险!心中呼唤好几遍,却无法喊出声。

  4

  究竟是如何逃走的,达达对后续发展毫无印象。回过神来,已在距桥不远的霍香蓟花丛里,三只老鼠叠成一堆。急喘不休的是鼠爸,闭目捂住伤口,连连发出低沉的呻吟。奇奇则紧闭双眼,处于半昏迷状态。
  「爸爸,对不起。我明明看见那家伙想咬您……」
  鼠爸没有回答。达达靠近想帮忙舔伤,看到被严重咬裂的后腿伤口上骨嘟、骨嘟冒出鲜血,不禁退缩起来。
  「算了,不要紧……」鼠爸气若游丝地说。
  「这样怎么行……」
  「真的没关系。好了,睡一会吧。今天……晚上……,惨透了……」鼠爸上气不接下气的语声,随着呼吸从肺腑绞出来。
  达达低声哭起来,鼠爸任它尽情宣泄,后来达达哭累了,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清醒时,四周在拂晓微曦中。达达惊跳起来,躺卧的鼠爸只抬头注视它,明澄的灰瞳漾着惯有的安笃之色。达达望见爸爸的眼神,身心开始复苏活力。
  「爸爸,我……」
  「嗯,爸爸知道。当时你很害怕吧?不过,留在这里很安全,它们不会追来对付我们。」
  「那些家伙是谁?」
  「它们是沟鼠军团,一群残忍粗暴的流氓,喜欢恐吓弱者,听见惨叫就乐得大笑。」鼠爸严峻地迅速说完。
  达达一家是比沟鼠体型瘦小一圈的玄鼠。这两类老鼠相处不甚融洽,应该说,简直是水火不容。以前巢穴附近没有沟鼠栖息,达达从不知道有异族相争这种事。
  「爸爸,还痛吗?」
  「已经止血了,放心吧,伤势不如外表严重。幸好脚后跟没有伤及要害,保住了肌腱,万一被咬中,恐怕这辈子就残废了。」
  「奇奇呢?」
  「醒来一次又睡着,我想它只是轻微脑震荡,休息半天就能恢复。」
  达达逐渐恢复记忆:当时鼠爸身负重创,仍衔住奇奇后颈,拖着重量远超过宝宝的奇奇,缓缓逃离了现场。离开时,沟鼠们边嘲笑,边追着鼠爸拳打脚踢,欺侮一阵才住手返回隧道。
  「爸爸……」
  意外的是,鼠爸只爽朗一笑。
  「爸爸的计划又出现漏洞,唉,也真是的。行动太草率,不配当爸爸!」鼠爸朝自己脸颊啪的一拍,原本以为世界末日来临的达达,心情顿时亮起来。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是啊……用心想想看,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它们不是说什么领地、领土的吗?桥那一头可能有许多沟鼠栖息,属于它们的势力范围。不过,沟鼠的地盘不可能在上游永无止尽延伸。换句话说,从这里绕到别处去上游,远离它们的地盘就好了。我们提高警觉先走河堤步道,等河滩没有沟鼠出现再到河边去。这样比较妥当吧?」
  说的也是,原来很容易解决啊。爸爸还是最可靠的。
  「可是,爸爸暂时不能行动,大概要休养几天……,等伤口愈合为止。达达,辛苦你了,这阵子去帮忙张罗食物。」
  「包在我身上!」达达使劲点头。
  天色相当明亮,鼠爸耳朵忽然微微一动,达达立刻留神聆听。
  是谁在唱摇篮曲?哀切的、旋律如泣如诉的摇篮曲,断断续续传来。
  鼠爸起身对达达说:
  「我们去瞧瞧。让奇奇在这里休息,你跟爸爸来。」
  走向霍香蓟花丛的彼方,声音愈来愈清晰。
  「……可爱鼠宝,乖鼠宝,你是妈妈的心肝……」
  鼠爸痛苦拖着脚,尽量避免发出踏声,轻轻靠近花茎,探出头来观察。只见一只憔悴的雌鼠背倚石头颓丧坐着,怀中抱一只刚出生的小幼鼠。雌鼠痴痴盯着幼鼠的脸,缓缓倾诉般轻哼着摇篮曲。
  「啊,你是上次那位……」鼠爸打声招呼。它正是在达达家借住一宿、不等黎明就动身出发的那对年轻夫妇的鼠太太。它们一家应该比鼠爸父子更早抵达才对。鼠爸上前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先生呢?」雌鼠只当耳边风,头也不抬,沙哑地哼唱不停。它浑身脏到极点,到处是泥污混黏瘀黑的血渍。细看之下,侧腹和后腿上还有几道新伤,泌渗出血丝。
  「是那些在桥下摆威风的沟鼠干的好事?」
  「你是妈妈的心肝……」
  「鼠太太……」鼠爸伸手轻按雌鼠的头,用非常和蔼、平静的声音缓缓问道:
  「你先生怎么了?」
  歌声戛然而止。浑身僵直的雌鼠沉默片刻,突然将脸埋在幼鼠腹上呜咽起来。
  「……鼠太太。」
  「……去求求让我们通过,千拜托、万拜托啊。」雌鼠在抽噎中,硬生生地说。
  「鼠太太,请冷静点……」鼠爸劝道。然而,雌鼠打开话匣子就喋喋不休。
  「不知去过几遍,那样苦苦哀求,都说好几天没东西吃了。我们夫妇还能忍,可是自从我没有乳汁后,孩子们饿得整天吱吱哭。听见它们哭叫,作父母的怎么睡得着,就一起去向沟鼠下跪讲实情,求求让我们通过…,
  「你先生在哪里?还有另一只宝宝呢?」鼠爸问道。
  「『哼,是吗?』它们说着笑起来,笑得好乐,还说:『桥那面是天堂,咱们真是天下第一幸运鼠耶。在咱们帝国里,人类丢掉的食物堆积如山,橡实满地滚,味道棒极了』……」
  「鼠太太,你先生……」
  「它死了!」雌鼠突然凄厉尖叫,「就在我眼前……,它忍无可忍……跟那群恐怖、巨大的家伙扭打成一团……。它们在等这一刻……,等它超越耐性极限……。然后,一转眼……那些家伙围拢过来……朝它背上乱抓乱刨……」
  雌鼠忽然住口,陷入一阵僵默。鼠爸没有移开手爪,保持原来姿势。雌鼠重新抱好幼鼠,凑近注视孩子的脸,细声唱起来:
  「……可爱鼠宝,乖鼠宝,你是妈妈的心肝……」
  达达不忍再目睹这一幕。那群家伙太恶劣了!或许在当时,爸爸也同样难逃厄运,爸爸能侥幸逃过一劫,单纯只是沟鼠临时改变主意罢了。想到此,达达一阵背脊发凉。
  「你是妈妈的心肝……」
  雌鼠依旧唱着,鼠爸朝幼鼠蹲下来,雌鼠保护孩子,摇头抗拒着避开。鼠爸不以为意,凑近幼鼠轻轻触摸那鼻端,上面覆盖柔嫩细软的胎毛,又摸摸幼鼠躯体,如此静候了片刻。然后,鼠爸慢吞吞起身,低喃一句:「断气了。」

  5

  那对年轻的老鼠夫妇没有照鼠爸说的方式——绕道远离河滩,朝上游前进一段距离避开沟鼠地盘,再重返河滩。不,它们无法这么做的原因,必须要耐心听完可怜的雌鼠梦呓般的说明后,才能掌握来龙去脉。
  沟鼠占据榎田桥下的隧道,甚至纵横上下游及两岸,扩展势力已到近乎恐怖的程度。各个要冲据点,皆有分派像是桥下隧道前的凶猛卫兵把关,根本无法突围而过。
  老鼠夫妇只好沿路南下,想转往西侧绕回河岸,不料一路过到卫兵,偏偏阻挡不准往西走。两夫妇只好慌张退回榎田桥,向卫兵乞求允许通行。夫妇俩卑屈地求情,既然桥那一面是美食乐园,希望能分点小角落让一家子居住。鼠先生忍气吞声,表示愿意供它们差遣使唤,不料沟鼠们只拿它当笑话,于是展开搏斗……。
  雌鼠说话时偶尔恢复正常,立刻开始窣窣发抖,梦呓般胡言乱语起来。终于讲到决斗那一刻,它眼中泛起异样炯光,狰狞朝着鼠爸和达达,发出咬牙切齿的呻吟:你们想夺走我的孩子?谁敢出手,就咬你们、晈死你们,我也赔上一命……。
  「我们回去吧。」鼠爸对达达说。
  「可是……」
  「它情绪不太稳定。现在我们爱莫能助,先观察一阵子好了。」
  父子俩沮丧地回到原地,奇奇已经睡醒,视线还茫茫游移不定。
  「奇奇,还好吗?」鼠爸温和地问道。
  「嗯……,头会痛。」
  「先躺着好好静养吧。」鼠爸转向达达,「这段期间不能轻举妄动,得先好好思索对策才行。」
  觅食的任务全落在达达肩上,它必须全力以赴。当天傍晚达达匆忙到住宅区街上搜找,每次发现小食物碎片,就叼回去给奇奇和鼠爸充饥。
  幸运的是,达达发现河堤附近有小公园。公园一定有长椅,人们会坐在椅上饮食,那些人——很庆幸有他们——若是属于邋遢型,便将吃剩的东西随地一抛离去。达达在此找到丰富剩肉的炸鸡骨、三明治边缘、啃剩的苹果,就在公园和河滩间来回搬运。回到公园又有新的食物落层,让它好欢喜。经验告诉达达,在亮处要格外提高警觉,所幸没有遇到猫犬袭击。
  又过了几天,这段期间达达常替雌鼠送食物。雌鼠陷入绝食状态,完全无视于达达的存在,对它说什么都毫无反应,唯有间歇发作般,怜爱地轻摇幼鼠的尸骸,嘶声哼着摇篮曲。某天晚上,凄凉的歌声断线般消失,隔晨一看,不见雌鼠母子踪影,达达从此再也没看过它们。
  「大概可以行动了。」鼠爸终于说,「慢慢跑应该没问题,顺便习惯走动也好。今晚跟你一起去吧。」完全康复的奇奇也要求同行。当晚全家去觅食,达达好开心,还在公园发现一袋剩下大半的洋芋片。
  「你说的没错,这座公园真好。」鼠爸说,「觅食相当方便,路面又窄小,人车很少通行。你还没遇到狗猫吧?」
  达达点了点头,鼠爸思索一番后开口:
  「我看不如这样……」它犹豫地说,「比方说,我们可以在树丛角落挖洞,当作隐蔽的住所。达达,你认为呢?就住这里吧。以老鼠来说,这里算是极佳的居住环境,距河边也近……」
  达达断然摇头拒绝。
  「爸爸不是说,我们是河边的老鼠吗?当然要住在河畔啊。」达达泛起泪光,「我讨厌住在这种狭窄、尘土飞扬的地方。最糟的是这样不就听不见水声、看不见朝阳滑过河面的闪闪景象吗?不要、不要,我不想住这里……」
  「爸爸明白,擦干眼泪吧。」鼠爸静静地说,「好了、好了,你说的对,原谅爸爸一时意志不坚。你们有填饱肚子吗?真的吃饱了?那就各叼一块洋芋片回去吧。奇奇叼半片就好。万一遇到袭击,要赶快丢下食物迅速逃走喔。」
  它们穿越河堤步道和堤岸,回到霍香蓟花丛里。嗅到河水气息,觉得好安心,休息了一会儿。
  「那么,」鼠爸说,「就住在河边吧。好,这是旅程的最终目标,非实现愿望不可。我们要下定决心,今后会遇到许多困难,你们要好好加油喔。」
  两兄弟轻轻点头。
  「跟那群流氓硬拼一场,恐怕没有胜算。就算顺利突围到隧道另一端,那片地区好像叫什么『帝国』之类的,也被沟鼠占为己有。我们必须到帝国外的更上游。方法唯有一个,就是绕道而行。」
  「绕道……。可是那对叔叔阿姨这么做,还是不行……」
  「它们曾说过,不准通行就退回原地,我想唯有如此。听说沟鼠划清地盘,但是不可能无限扩张。我们绕路离开河岸,直到不再遇见沟鼠为止。要绕很远、很远一圈,再回到河畔,那时就能跨出沟鼠的『帝国』。」
  光凭想像就是一趟千里跋涉。可是爸爸说别无他法,也只能照着去做。
  「今天好好休息,明晚出发吧。」

  6

  河是由西北流向东南,穿越复田桥的石见街道,则是从东北通往西南的单线车道。行车不分昼夜往来频繁,路上没有人行道,仅有设置护栏。不远处有私铁车站(注:属于民间企业经营的铁路。),过往的自行车和路人相当多,自行车恣意绕进绕出护栏,不时险象环生,等到电车停驶的深夜时分,道路却显得冷清。
  尽管如此,深夜里仍有些人特别保持清醒:心血来潮想散步到便利商店,于是走在护栏里侧。如果他们仔细盯着地面,会发现在路旁,有三只小动物正悄悄窜跑。
  两只是深灰色,一只是偏白浅灰色。大灰色打头阵,小白色紧跟在后,中灰色则是殿后。小动物排成一列奉奉窜动,跑跑又停停。带路的环顾四方,嗅探着空气,判断安全后继续向前跑,如此动作不断反复。无论是树丛或垃圾桶,凡是发现可供藏匿,一定立刻躲到底下,暂时观察四周动静。接着大灰色迅速窜出,两小跟着行动。队伍中就属小白色最抢眼,所幸无人发觉。
  与河保持垂直方向前进,远离河畔,那么该走哪个方向才好?
  「老鼠夫妇曾说沿路南下,结果被阻挡去路。我们试试反方向,往北方走好了。」鼠爸提议说,一家三口便朝北行。
  那些沟鼠卫兵的作风,正如鼠太太描述般,每当达达它们忐忑地观察情况,刚想左转进小巷时,就会蹦出一只满脸横肉的沟鼠,大吼一声:「站住!」等到进行盘问,又不知从哪冒出几只来壮声势。就算想从卫兵身边快速冲破防线(这只是空想),接下来还是难关重重。从榎田桥延至西北这一带,不仅是河滩,甚至横跨两岸住宅区的街道,似乎全纳入沟鼠的广大生息地。鼠爸不再作无谓抗争,一旦确认敌影立刻回避,继续在街上赶路。
  晨晖初现之际,发现一座祭祀道祖神(注:设置于十字路口或村郊,保佑行人或村民平安的神明。)的小神社,绕向后面,有一块石座松脱露出空隙。三只老鼠躲进里面略显局促,勉强当作藏身处,整天挤靠在一起安静等待。乌鸦觊觎着供品,在附近盘旋不去,并没发现屏息躲藏的老鼠一家。鸦声嘎嘎聒噪,加上附近车流震动的威吓,连奇奇也乖乖不闹了。
  夜色昏暗后出发,当晚,每个转角仍遇到张牙舞爪的沟鼠要胁。老鼠父子靠着一碗吃剩扔在便利商店前的速食面充饥,继续朝石见街道北进。最让它们神经耗弱的还是车辆噪音,奇奇明显变虚弱,达达开始四肢无力。
  大家跑进修剪整齐的公寓小树丛里,稍喘了口气。
  「我们出发吧。」鼠爸说完准备动身,这时奇奇说:
  「爸爸,我走不动了。」
  「是吗?……快天亮了,今天到此为止吧。」忽然解除紧张的鼠爸,伸手轻按奇奇的头。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都离河边那么远了。」达达问道。
  「很快就到,大概再走一段路吧。」
  「好想回河边喔……」达达的语尾,立刻被身旁驶过的大卡车引擎和地鸣声掩没。
  「我们去那里看看。」鼠爸说着绕向公寓侧方,是一处自行车停车场,上面盖着亚铅钢板屋顶。鼠爸走到停车场最里面,仔细观察一台盖着防水罩的自行车。
  「就这台,跟爸爸来。」说完,它立刻钻进车罩里。
  「早上一定有人来骑喔。」达达说道。
  「你看看地面的尘土痕迹。」车罩中传来鼠爸的声音。「这台车放置好几个星期都没人骑过,车罩的积灰厚度很均匀,表示没有人碰触。好了,快进来。」
  鼠爸钻进车罩里,沿这台弃置单车的前轮幅条(从轴心朝轮圈呈放射状扩散的轮幅)爬上挡泥板,爬上车篮,翻身滚落篮子里。
  「快上来。」鼠爸呼唤下面的小老鼠们。首先是奇奇,手脚挂住车篮的金属格网向上爬,忽然单脚一滑差点摔落,鼠爸和达达替它捏把冷汗。奇奇奋力撑住,灵巧爬到车篮顶上,咕噜滚落篮子里。达达随后跟上,三只顺利安顿下来。
  果然不出鼠爸所料,早晨上班族陆续来骑车离去,却无人碰它们躲藏的自行车。通勤时段,三只老鼠隔着防水罩听见嘈杂声,时刻一过,公寓重回寂静。车罩包融下的幽暗格外安适,它们睡得很酣沉。薄暮时分,听见附近几个儿童跑来跑去,嘻闹着停放或骑走单车,累坏的三只老鼠偶尔惊醒又继续熟睡。没多久,陆续下班的人们又将自行车填满停车场。
  达达醒来时,周围恢复宁静。石见街道上的车辆当然是川流不息,既隔一段距离,听来像似河水潺潺。感觉上,身体恢复不少活力。自行车下响起喀奉喀奉声,达达从金属篮网缝探头张望,发现鼠爸正从车罩下的缝隙朝外窥看。鼠爸注意到达达,就说:
  「你醒了?叫奇奇起床,一起下来吧。」
  旅程再度展开,三只老鼠绕过公寓旁来到路上,夜已深,几乎不见人影。继续走,愈走离河愈远。我们究竟会怎么样?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压抑着凝重不安,告诉自己唯有向前,继续前进再说。
  来到第一个转角,它们暂时紧张地僵在原地,等候许久,没看到半只沟鼠现身。
  鼠爸四处走动,故意慢慢晃到路中央,试图引起注意,仍不见凶恶的沟鼠冲出来盘问。
  「行了。」鼠爸说,「绕出它们的地盘了。」
  达达和奇奇松一口气。从这里左转不知还要跑多远,先往前再说,再左转一次南下的话,或许就能回到那条怀念的河川。
  一行勇往直前,来到宁静的细径,石见街道的车嚣逐渐远离,这份愉悦感实在难以言喻。
  顺利通过几条细径,这段过程中,鼠爸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这附近绝对属于沟鼠地盘的边缘,我们一家闯关的消息,或许传遍整个沟鼠圈,鼠爸说道。若被哨兵发现,这次绝不会恫吓了事,恐怕被修理得凄惨无比,必须趁沟鼠没察觉时,先由我方采取行动。
  还有,别忘了猫,鼠爸顺便提醒。不管是家猫野猫,这附近住宅区的街道上,应该远比先前通过的马路出现更多猫影徘徊。
  三只老鼠竖起耳朵,频频嗅着气息小心前进。近破晓时,发现一户住家,庭院铺着木板平台。它们钻进平台底下深处,随意挖个洞当作暂时的栖身处。清静的庭院没有猫影,住着一对老夫妇,几乎无人出入。厨房后门放置没盖紧的垃圾筒,它们发现里面还剩些菜屑可以暂时果腹,在此安稳度过一天。
  奇奇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只死蝉,叼着拖回来,鼠爸训它那种东西不能吃。
  「说不定有毒,拿去丢掉吧。再说,可能引来其他动物。……好了,你们在洞里乖乖待着,要有充分睡眠、补充体力才行,今晚还得走很远的路。」

  7

  隔天晚上出发,不久来到路的尽头,拿不定主意该改走哪个方向。鼠爸惯重起见,提议继续向北行。毕竟凡事小心,可免受无妄之灾。
  这条路三曲四折变成羊肠小径,终于来到岔路口。往左边,鼠爸指示。不久来到路底,前方是茂草丛生的空旷地。鼠爸犹豫一阵,究竟该直接穿越草地,还是返回原先的岔路口继续走小径?
  鼠爸选择越过空地,循着草隙向前跑,后面是奇奇,达达殿后。草丛暂能蔽身,但横越这片毫无标的物的空地,让达达非常不安。
  空地尽头的水泥矮砖墙上张挂铁丝网,穿过网缝,对面是停车场,停放约二十辆车。停车场对面有路延伸,鼠爸迅速窜过车底沿路前进。
  「爸爸,知道方向吗?」达达边喘边问,「我都分不清了……」
  「没问题,爸爸大概能掌握河的位置。我们现在往北走,下次只要左转……」鼠爸突然紧急停步,吓得浑身僵硬。奇奇一个没留神,咚的撞上爸爸。鼠爸按住奇奇后颈,作势要它安静。达达循着爸爸的视线望去,只见有两只猫,一只三花、一只黑白,正蹲在前方墙上。
  「别动……,它们还没发觉……没注视这里……。好,慢慢后退……,不能跑……,慢点、慢点……」
  一会儿,鼠爸这才打暗号示意快跑。它们退回停车场,冲入最近一辆车底,安心吁了口气。鼠爸稍后出去侦察,回来说:
  「可以出发了,走吧。」
  它们又继续启程。待曙光朦现时,静静飘起雨。
  隔晚仍是雨。是该等雨停,还是立即动身?
  当天依旧选择民宅檐下栖身,此处弥漫着人类和猫的气息,真不想逗留下来。雨泥混着淌流而过,脚下泥土不时一朋散松落,无法安心休息。大家讨论一番后,决定去找更好的栖身处,又再度出发。
  道路蜿蜒而绵长,遇到施工地带不能转入街角:有时来到路底,门户紧闭的住宅阻挡,只好退返原路。尽管如此,除了雨天之外,鼠爸的方向感绝不受影响。绵绵雨落了整天,街上气息完全变调,无意识维持的方向感,如今变得不太确定。
  「这次是左转,大概不会错……」鼠爸喃喃自语。
  「真的?确定吗?」达达忍不住问。
  「我想……是的。」鼠爸的答覆有点勉强。
  雨势渐强,它们全淋得湿透,冷雨渗入体内,还是必须往前。无论如何,先找到白天可充分休息的地点才行,在不太可靠的地方避雨一晚,后果恐怕不堪设想。雨势愈发激狂,四周宛如绕在水帘中,视线茫茫,想觅栖身处更加困难。
  清晨终于来临,行车高溅水花驶过,路人零星出现,情况显得更危急了。
  滂沱大雨中,不时扬起骤风,小小鼠身几乎被刮飞。这时它们沿着长水泥墙跑去,墙的尽头有一扇通行门,鼠爸钻入门缝,两兄弟跟进去。眼前矗立的灰色高楼檐下,随意放置着瓦楞纸箱。鼠爸跑向纸箱跳上去,发现箱外由牛皮纸胶带贴捆密封。它立刻啃起箱角,几分钟晈破小洞,不久扩大一圈。
  「好,快进来!」听到鼠爸呼唤,兄弟俩连忙跳上纸箱,钻进破洞里。鼠爸努力挤进小洞,重重掉落箱底。
  三只老鼠活像叠罗汉跌成一堆。战战兢兢起身,发现箱内十分幽暗,弥漫着纸霉味。抬头望去,顶上咬开的小洞透下晕弱的光。
  「这是报纸,一捆旧报纸。」鼠爸说。达达不知道什么是bào zhǐ,总之有印刷文字的旧纸捆装在箱里,箱侧余缝足够容纳它们栖身。忽然周围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真是好险。人们的谈话间歇传来:
  「……听说会来台风。」
  「早呢、还早呢,好戏在后头……」
  「风好强……,人家伞都吹翻了……」
  只要留在这里,就能躲避狂风暴雨。老鼠们彼此互舔着尽量消除水气,如此度过一天。
  到下午,激雨哗啦哗啦,交融在咻咻怒号的狂风中,脚步声在瓦楞纸箱旁来来去去。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大家饿得肚子咕咕猛叫,连鼠爸也一筹莫展。
  情况愈来愈危急。随着风势增强,摆在房檐下的瓦楞纸箱直接受雨淋打,吸水变得湿湿软软,箱底开始积水,老鼠们浑身漉湿,冻得发僵。
  「天黑了。」达达不经意吐露一句。顶上洞口光芒消失,几个小时以来,一直陷于漆暗中。
  「好饿喔。」奇奇小声说。
  「等一等,再忍一下。」两兄弟紧挨在爸爸两侧,鼠爸伸出手,温和抚着孩子们柔软的毛皮。这时,它不经意说起河流的故事:长冬结束后,暖阳展露光芒,沉眠的草呀树呀一齐抽芽,那春天初晨的喜悦,河水欢喧的细潺……。鼠爸的语调十分沉静,却掩盖狂风暴雨传入两兄弟耳中。它们仿佛听着摇篮曲,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过了许久,快冻僵的达达醒来,发现下半身浸在水里。原来牛皮纸胶带剥落,雨水直接淋打箱内。风雨丝毫没有减弱迹象,鼠爸踏着报纸堆朝外探看,听见达达呼唤,就跳回箱底。
  「这里不能久留。」鼠爸平静地说。
  「还有什么好地方吗?」
  「不知道,外面一片漆黑,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
  「现在是晚上?」
  「不,快天明了,人们即将行动。真糟糕,只能见机行事。好,跟爸爸来。」
  这时不必爬上箱顶小洞,往湿透的纸箱轻轻工升,箱子便劈哩啪啦轻易裂开。它们来到箱外,骤风差点刮走奇奇和达达。两兄弟紧靠着鼠爸竭力忍耐,低着头缓缓靠向房檐里侧的楼缘,这里同样受无情的风雨摧残。
  鼠爸茫然仰望着天空,达达则心想:我们完蛋了,这里八成是大门,随时有人开门出现,我们会被一脚踢飞或踩扁。即使想逃,倾盆大雨中不知何去何从。不说别的,大家都快饿昏,一步也走不动。说到奇奇,已经闭起眼蜷成一团。难道我们就这样完了?
  仿佛永远停在这一刻,或许才过两、三分钟而已。不久达达听见一个声音,几乎被风雨抹逝,正不断高喊:「喂!」究竟是发自何处呢?这时,它发现大家站的石阶下一层,水泥地上有个排水孔,雨水打着转吸入孔里。漩涡中,正有东西轻轻晃动。
  达达拍了拍爸爸背脊,束手无策的鼠爸正仰望半空,达达朝排水孔的怪东西指一指,在大家注视下,水花中浮现目光闪烁,接着蓦然一动,出现耳朵、鼻子、触须……,整张鼠脸。然后,对方说:
  「喂,跟我来。」

  8

  情势刻不容缓,鼠爸没有迟疑,立刻催促达达它们跑向排水孔。朝着急雨猛灌的洞孔窥看,没有任何东西,也没看见那只呼唤:「跟我来。」的老鼠。怎么办?不是犹豫的时候,只能跟着走。奇奇退缩不敢尝试,达达从背后使劲推一把,它几乎飞落排水孔。达达和鼠爸陆续跳进去,潜入直往下流的雨水漩涡中。啊,快溺水了。一时惊慌失措,不知是谁使劲拉住达达的手。其实达达常在河里玩耍,并不是真正怕水。
  一口气潜入深处,发现有小横洞,达达攀住洞缘努力挤进去。里面湿漉漉没有积水,只见累倒的奇奇坐着呼呼喘息,鼠爸随后出现在洞口。这时洞内暗处传来:
  「跟我来。来,快。」
  「去哪里……?」鼠爸话没说完,对方不容它多问,只说:
  「这里即将淹水。万一受困就会被冲入刚才的排水孔流走,那就死定了。」
  于是由达达领先,跟着来路不明的老鼠纷纷爬进横洞,洞穴是朝上平缓延伸,途中有多处岔路,带路的老鼠屡次简洁指示:「这边!」达达父子顺从地前进。在漆暗中前进许久,刚感到疲倦时,听见对方说:「好,到了,上来。」走在达达前面的老鼠忽然消失了。
  头顶上,有个垂直管洞蓦然张开大口。达达抬头一看,望见那只老鼠的臀部,它正敏捷踏着沿壁的小突块,轻快往上攀登。达达使劲推挪着身体,手脚打直奋力往上爬,途中后脚一滑,吓出不少冷汗。「小心!」鼠爸的尖喊窜上来,达达无暇朝下看。
  光线愈来愈明亮,达达频眨着眼摸索往上爬,忽然摸到洞缘。出口是一座白色珐琅盥洗台,表面干燥而布满龟裂细痕,积一层厚厚的灰。眼前坐着一只陌生老鼠。亮灰色、体型比鼠爸大一倍,瘦削、蒲扇耳。达达与它默默对视了半晌。不久,背着奇奇的鼠爸也爬上盥洗台。
  「你,跟那群流氓是一伙的。」鼠爸说。
  「你说谁流氓?」瘦鼠反问。
  达达立刻明白,这只高大清瘦的老鼠正是沟鼠。鼠爸说完不再多言,陷入缄默中。达达当然了解理由:你跟沟鼠是一伙,与我们不同类,换句话说,你就是玄鼠的仇敌……。这些话,爸爸讲不出口。
  「不是老鼠一家亲吗?」鼠爸曾如此说,结果落得被讪笑、饱尝一顿拳头。尽管如此,自己若像那些沟鼠般,说什么你我非亲非故、天生仇家这类话,就该感到汗颜才对。
  「好,来吧。这地方停水,目前当作储藏室使用,难保人类不会闯进来。」
  瘦鼠沿着棚架溜下地板来到墙边,咻的滑入墙壁的长板缝中。鼠爸朝达达一耸肩,作势跟着去。达达首先滑下去,其次是技巧不太高明的奇奇,两兄弟抵达地面,最后轮到鼠爸滑下来。
  钻进板缝一看,有预留装设管线用的空洞,各式塑胶线和金属管上下延伸,旁边的确有窄缝可容老鼠通过。达达有些踌躇,听见下方喊道:「来这里……」,就鼓起勇气钻进黑暗的空间,手脚挂着固定管线的铆钉或管壁凸块,一点一点往下、再往下。
  「喂,小心点,别摔在我头上。」声音隐约从下方传来,带路的老鼠似乎走很远,心急的达达加快速度,鼠爸落下呼唤:「慢慢走。别急,达达。」
  感觉一直往下,正烦躁何时才能抵达,终于望见地板。达达心情松懈,一个失手没抓稳,从最后一公尺高处咻溜滑落。所幸没受伤,它立刻站起来。眼前同样有条裂缝,照进幽微的光芒。
  这里是天花板低矮的宽敞房间,唯有一扇横长小窗与天花板相连,上面镶嵌毛玻璃,来自高窗的薄光照得室内一片幽朦。几个瓦楞纸箱和折椅之类的置物凌乱堆放,最醒目的就属那台老旧的平台型钢琴,堂堂盘踞在房间中央。
  瘦鼠往地板一倒,双爪俐落擦着脸,边说:
  「这里保证安全,人类一年难得进来几次。」
  「这是……」
  「建在半地下的储藏室,一间怪房间。这台钢琴明明大得离谱,人们不知使什么法宝把它搬进门,丢下就懒得抬走,最后假装忘记。他们就是这副德行。」
  此时,鼠爸一改郑重语气:
  「啊,实在是,」它说,「真是感激不尽。我们当时没避难的话,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瘦灰鼠哼哼轻笑。
  「摆脱那个纸箱是算你们走运,它将成为废弃物,一小时后堆上卡车,送往垃圾处理场。」
  「其实最糟糕的是箱内浸水,我们不能留在里面……,不过,幸亏有你热心相助。你住在这里?」
  「没错。」
  「独居生活?」
  「对。」
  听到这个答覆,鼠爸稍感放心。万一听从对方的巧妙指示,一路乖乖跟来,反而落入凶恶的沟鼠军团手中。——原来鼠爸从潜入排水孔后,直到储藏室这段漫长的路程中,脑海不时掠过不祥的幻念。
  「这座图书馆,不适合鼠类生存……」
  「图书馆?」
  「是的。这座市立图书馆视害兽、害虫为眼中钉,不断积极扑杀。其余伙伴有些不幸牺牲,有些弃家离去,最后只剩我一个。我喜欢这里,独居生活很惬意。」
  瘦鼠轻跳上钢琴圆椅。
  「我叫葛伦。」它说,「早上台风转强,我想去外面看看。从排水孔张望,结果发现你们,事情就是如此。」
  这瞬间,横扫的风雨敲打窗面发出激响,大家一时竖耳倾听。
  「台风威力真强,差不多该平息了。你们不是住这附近吧?」
  「我们正在旅行,说来话长……」鼠爸正想解释,奇奇将脸埋在爸爸腹上,悄悄嘀哩咕噜几句。「咦?奇奇,你说什么?讲清楚点吧。」
  奇奇移开脸,忸怩地小声说:
  「……肚子饿。」
  「啊,恕我招待不周,快跟我来。」葛伦说着,带它们到房间角落的橱柜。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露出一点缝,葛伦有些自豪说:
  「这是我的粮库。」
  说真的,不愧是顶级储藏库啊!里面有堆积如山的果实、甜点和起司。达达一家开怀大嚼,享受一顿丰盛飨宴。在不必担心雨湿的温暖地方,还能尽情大快朵颐,达达心里简直乐翻了。
  饱餐之后,鼠爸向葛伦简洁说起离家远行的始末。讲到与沟鼠军团在复田桥畔对决时,葛伦脸孔涨得通红;又讲到可怜的雌鼠抱紧孩子不断唱摇篮曲时,这回它脸色褪得惨白。葛伦完全没有插嘴,安静听完鼠爸说明,这才幽幽说:
  「那些家伙……」鼠爸没有接腔。
  「它们还在作威作福?」
  「你应该了解沟鼠们的作为。」鼠爸语带保留地说,葛伦淡淡点头。鼠爸正想继续:「你不晓得那群流氓……」,葛伦却打断话题,只说:
  「你们想休息吧?我再去巡视一次。这种坏天气,可能有其他老鼠等待救援。」

  9

  这一整天,葛伦数度外出巡视,又返回稍事休息。达达一家许久不曾如此无牵无挂,难得舒展四肢悠闲休息。就在天窗落光薄褪,周围笼入幽暗时,风雨完全减弱为平时的蒙蒙雨。又过几个钟头至夜深,葛伦说:
  「带你们去参观一下环境,跟我来。」
  由葛伦带路下,它们沿着装设管线的空洞爬上去,再从别处缝隙钻出来。地点是楼梯间,唯有紧急逃生灯投照昏弱的光。
  「这是一、二楼间的转角地带,深夜图书馆没有人出现,可以大方四处走动。」
  「图书馆是什么?」达达问道。
  「你知道什么是书?」葛伦反问它。
  「书……,就是偶尔有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打开牢牢盯住它。爸爸,您曾告诉我吧?书就是把语汇变成记号的东西嘛。就是沾着黑渍的一捆纸,对不对?」
  鼠爸点点头。葛伦说:
  「没错,这里就是收集许多书的仓库,带你们去看看。」葛伦说完跑上楼梯。
  刚踏入二楼房间,达达当场愣住,奇奇瞪圆了双眼,鼠爸惊愕到极点。每隔一段距离设有紧急逃生灯,弱光下浮显多达几十排的摩天典籍大楼。每座大楼各有好几层,竖立的书册紧密排在一起。静谧的薄暗中,成千上万的书籍悄然伫立。达达在通道上跑跑停停,前进几步,又停下来东张西望。
  「太壮观了……」它忍不住赞叹。
  「怎么样,了不起吧?」葛伦略带得意说道。
  「这些书全不一样吗?」
  「每一本,都不同。」
  「换句话说,这里有多到数不清的语汇了。」达达感到头晕眼花。
  「人类就是为了阅读而来。」
  「阅读?什么意思?」
  「就是将书中的记号还原成语汇。」葛伦说,「语汇置换成记号,就是『写』,再将记号还原成语汇,则是『读』。」
  「原来如此。那么,这一大堆书中,究竟写些什么『语汇』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不会读也不会写。」葛伦语带落寞说。
  达达一家在葛伦向导下,走遍三层建筑的图书馆。空无一人的深夜图书馆,漫布冷森森的沉默。达达听见异声停下脚步,发现只是其他老鼠踢踏着亚麻油地毡,发出咿踏、咿踏、咿踏的爪响。原来葛伦的生活就是独享这片广阔、神奇的空间啊。
  为何人类要重视这么多语汇?达达感到纳闷。这片书海里究竟「写」些什么?是找寻食物的秘诀?铺路方法?砍树技巧?还是关于河川、猫、乌鸦,甚至我们老鼠的事迹都「写」在里面?可是这些事,大概几个语汇就写完了吧。想到几千册、几万册的书里,每一本都装满密密麻麻的语汇,达达快晕眩了。
  「简餐区有丰富的剩菜,而且下水道四通八达,不必担心缺粮问题。」葛伦说道。达达一家又返回原先的储藏室。
  「单独住在这么宽敞的空间,你不会寂寞吗?」鼠爸问道。
  「当然不会,我喜欢独来独往。」
  「看来我们打扰你的清静生活了。」
  「没什么,不要紧。」葛伦连忙说,「我有时也想聊天,非常欢迎你们来。只是大致上,我的个性是独处也不怕无聊。别的家伙相信这座图书馆不能久居,因此敬而远之,大概都把我忘了。无所谓!我也不想再见到它们!」
  葛伦的语尾微带怒意,让鼠爸想更深入了解情况。
  「你是它们的……同伴吧?」
  「算同伴吗?对,没错,的确曾是。」葛伦说,「我实在感到无地自容。那些家伙对你们如此残忍,连你们的朋友、那对年轻夫妇都不放过。」
  「没想到沟鼠中,也有像你这样愿意打抱不平的。」
  「当然,不,应该说曾经有,可能早被驱逐或杀害了。我曾有志同道合的同伴。只要打倒那只老大……」
  「老大……?」
  「一只满嘴利牙、黑不溜秋的巨无霸。就是它组织沟鼠全族,建立荒唐透顶的『帝国』。从那时起,除了沟鼠以外,其他小动物全被赶出地盘。沟鼠族里的年迈者和生病不便觅食者,也被无情地驱逐出境。结果原本个性温善的正常同伴就像着了魔,眼神变得噬血狂虐,带着半好玩心情,杀死刚孵化的水鸟宝宝……。唉,实在太没天理。我号召同伴,想推翻老大和它的心腹,这样就能一举击垮恐怖政治。我计划革命,谁知……」
  「功败垂成了?」
  「直到最后关头,居然有同伴背叛密告,它想获得老大赏识,企图成为组织干部。就在起义前夕,地下指挥部遭到突袭……,所谓『屠杀』就是指那种惨况,都归咎于我方掉以轻心。一场浴血苦战……,不,根本谈不上战……,敌我相差悬殊,唯有我方受重创……」葛伦闭起眼,仿佛一阵冽风刮过,噗噜打个冷战。
  「原来如此。」
  「我侥幸逃过死劫,被咬得遍体鳞伤,躲开它们的监视只顾着逃、逃、逃。就在饿死边缘挣扎时,偶然来到这座图书馆,其余的战友应该有些大难不死的吧。实情如何就不得而知。」
  「这附近不是沟鼠的地盘吗?」鼠爸问道。
  「算是边缘地带。当我蹒跚来到图书馆时,还有好几位同伴,它们唾弃沟鼠共同体以军队挂帅,因此投奔来此定居。可是就像我上次所说,这里生存不易,结果只剩下我。」
  「可是你……」鼠爸刚说一半,葛伦却打断话题:
  「别再提这些。」它直接表示,「我累了,想去睡觉。你们饿的话,自行去粮库找东西吃。」
  葛伦径自一转身,跳上平台型钢琴,钻进盖缝中。它将钢琴当成寝室,有时在里面动一动,琴键轻轻发出细响。
  雨歇后,达达一家连续两天留在这座图书馆里。从它们曾在狂风呼啸的街上徘徊来看,此处能遮风避雨、粮食丰足,宛如置身天堂。葛伦有时喜欢坚持己见、性情有些乖僻,但基本上待客十分亲切。达达最乐此不疲的就是等深夜后,在寂静的图书馆和阅览室中穿梭奔跑。一排排无尽延伸的书塔,光是想像无限的语汇如浩瀚的星云漩涡,就让它几乎昏眩。
  要如何才能「读」呢?达达跃上书架,朝眼前的书角啃一小口,只觉得纸层的滋味很糟,更惨的是还被葛伦质问,挨一顿好骂。葛伦告诉它,若被人类发现老鼠的当痕,恐怕会派业者来大肆灭鼠。据说昔日曾发生扑灭事件,以致好几名同伴惨烈牺牲。
  即使被严厉斥责,达达仍然很喜欢葛伦。比起鼠爸和奇奇,达达觉得和葛伦更投缘,深夜常相偕在楼上图书馆散步,聊着语汇话题,漫步优游于书架间。
  「人类为什么要『写』或『读』呢?」达达自言自语般问道。
  「谁知道。」葛伦捻着触须回答。
  「还有,人类为何想建造图书馆这种庞然大物呢?」达达又喃喃问。
  「不晓得。」葛伦沉默片刻,才幽幽低声说,气可能是因为恐惧。」
  「恐惧……,怕什么?」
  「大概害怕死亡吧。」
  「我也很怕死喔。」
  「嗯……。来,我们再绕一圈吧。到职员室的流理台去瞧瞧,或许有留下食物的落层。」

  10

  达达一家又借住几天。某夜它们在葛伦带领下,穿过下水管,来到图书馆内庭。许久不曾闻到外界气息,达达和奇奇忙着追逐赛跑,玩得不亦乐乎。庭园中落满可口的橡实,每只老鼠各叼一颗,在地下室和庭园之间来回搬送,替粮库增添不少储物。
  某一晚,达达和葛伦在书库散心,浴着窗间透洒的月光,葛伦忽然站住,口中喃喃低吟。今天恰巧是月圆夜。
  「你说什么?」达达问道,葛伦恍若未闻,隔窗眺望那清辉皓皓的明月,不断低声呢喃。达达心想不宜打扰,在旁安静等候,一会儿,葛伦用低沉而通透的嗓音,一口气吟诵——

  「光粒洒落在我身上
  光川冲流我而去
  想稳住脚
  河床的沙只是松松散落
  我况溺消溶在光里
  化作璀粒无数
  归向那满月之中」

  葛伦住口后,一时闭目陷入思绪中。达达屏住息凝视它,又凝视窗外的月轮,视线重新投向葛伦。这些「语汇」究竟是什么?不久,葛伦恍如梦醒睁开眼,腼覥望着达达说:
  「该回去了,爸爸和奇奇一定很担心。」
  几日后的某夜,葛伦忽然下定决心。
  「你们干脆住在这里怎么样?」它提议,「这里很适合老鼠生活,没有猫或乌鸦入侵。不过人类定期来扑灭有害动物,只要留神点,别栽在他们手里就行了。还有,逃避扑杀我很在行。」
  鼠爸和达达面面相觑。
  「那……达达认为呢?」鼠爸问道,达达不知该如何回答。
  「让我想一想……」离开河畔巢穴后经历种种艰辛和痛苦,这些记忆在达达脑中不断盘旋。想到今后必须在外闯荡,还要经历多得不堪忍受的挫折,葛伦的提议显然魅力无穷。
  「我也不知道。奇奇觉得呢?」
  「我喜欢这里喔。有好多美食,又很温暖。」奇奇说。
  「是啊……,怎么办才好。」鼠爸说,「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必须考虑一番。再怎么说,至今我们的旅行目的就是为了去上游,一时无法改变初衷。」
  「我了解河滨生活很惬意。」葛伦说,「这一带河滩都被沟鼠霸占,很难保证你们是否能找到安全的新居。这里原本离河岸很远,旅途充满危险。值得冒险尝试吗?」
  「是的……,的确危险。」鼠爸露出复杂的神情说道。
  葛伦进钢琴里睡觉后,达达一家悄声讨论,结果没有获得共识。
  「葛伦非常和善,相信我们在这里能和平相处。」鼠爸说,「怎么样?达达,留在这里好吗?」
  达达差点同意,可是在最后、最后关头,它有难以忘怀的坚持。
  「啊……,怎么办,我不知道。」
  葛伦拥有神秘的内涵,相处之间,达达同时体会未有的紧张和安谧。达达不舍道别,或许葛伦也一样。可是坚持信念溯河至今,难道就让旅程轻易中断?
  隔夜,达达和葛伦又到楼上书库。今晚盈月稍缺,依然是明月夜。
  「葛伦,你也怕死吗?」达达忍不住问道。
  「当然啊。」
  「第一次相遇时,……我们爬出浸水纸箱,来到石阶上,……当时真以为没命了。」
  「害怕吗?」
  「当然啊,可是总觉得好气。……想到糊里糊涂死在那种地方,倒在莫名其妙的街边楼下,我就……」
  「你希望在哪里死去,才没有遗憾?」
  「这个嘛……」达达的脑海,忽然展现一片黄昏河景。雄浑的夕阳没下地平线,此时河水伴着柔柔细潺流系不绝。夕照的灿光舞在鳞波上,似邀约、似召唤。周围转暗……,或许,正是为了追求这片景象而沉湎于怀想中。忽然传来葛伦的低吟,达达顿时回过神。

  「所谓生 是归去
  回归诞生之源
  不惜违逆安详的河流
  浑身是泥 淌着血
  与敌人战斗 战完痛快酣睡
  再奋起 不论走多远
  不论走多远 我会勇往直前
  追求川之光
  追求川之光」

  曾几何时,达达双肩颤抖呜咽起来。葛伦紧抱它的肩膀,温和摸摸它的头。
  「我懂、我懂,别哭喔。」
  「葛伦……」
  「嗯、嗯,好乖。」
  葛伦安抚一阵,眼看达达哭声变成唏咻、唏咻的抽噎,就迅速站起来说:
  「好,跟我来,回地下室吧。我会告诉你们去河边的捷径。」
  返回地下室,葛伦立刻开口:
  「听我说,这里到河边有两条路。」鼠爸眼看葛伦和达达夜间散步回来的神情,便猜到几分。它一语不发,专心听着葛伦说明。
  「方法之一,就是继续走原路,走人工道路。不过我想很困难,风险极大。路上蜿蜒复杂,实际情形我也不清楚,何况这里是沟鼠帝国的边界,难免遇上哨兵。」达达等纷纷点头。
  「另外就是储藏室底下有一条直通河边的下水道,只要沿着走就行。通行方便,又是直线距离,比地面更快捷。」
  「原来这么简单。」鼠爸一副难掩失望的语气。葛伦泛起笑容说:
  「是的,消息其实是来自一名曾住这里的同伴。我从来没走过隧道,因为根本不想再靠近河边。那位同伴很正派可靠,相信大致不会错,值得一试。」
  「试试看吧。」鼠爸说,「可是,那些沟鼠是否曾在下水道徘徊?」
  「这正是重点。那位同伴曾说,下水道的另一端出口在河川上游附近,已经不属于沟鼠的地盘,它们不曾闯入下水道。」
  「真的?」
  「我不敢绝对保证,当时就它所知确实如此,现在或许有些改变。沟鼠若在下水道出没,图书馆迟早会出现一、两只,到目前从未见过踪影。」
  凝重的静默中,大家纷纷陷入沉思。
  「姑且一试吧。」鼠爸又说,「如果你同伴的消息可靠,我们经过下水道到河边时,就到旅行终点了。」
  「原谅我没有尽早说明。你们离开后,我会很寂寞。」葛伦浮现难为情的微笑。
  「别放在心上。」鼠爸露出笑意,「我们也犹豫不决,打算干脆住下来呢。」
  「当然了,如果你们决心出发,我会立刻提供消息。容我再次提醒,目前无法保证下水道是否安全,万一在狭窄隧道中遇上那群恶棍……,你们将无路可逃……」
  大家再度陷入沉默。鼠爸想打破凝重气氛,朗声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它说,「总有办法解决,我们向来都能克服困难。」
  达达兄弟听了振奋起来,决定再充分休息一天,明日晚上出发。
  要去河边了!鼠爸吩咐尽量休息,兴奋过度的达达却没有熟睡。一会儿梦见陶醉在河畔花香中,一会儿梦见被黑乌乌的怪物堵在下水道,进退不得。梦境交错中,它几次惊醒,发现自己还在图书馆底下,真觉得不可思议。
  当晚,葛伦带领它们到原先满布尘灰的房间,钻入干燥盥洗台的排水孔中。
  「小心摔落……,慢一点、慢一点。」
  达达先下去,然后是鼠爸和趴在背上的奇奇,葛伦确认一家三口平安到最底端,就说:「跟我来。」葛伦朝横洞前进,出现好几条岔路,下坡愈来愈陡,迅速来到直径约七十公分的宽隧道。隧底淤积厚厚一层脏泥,上面流着污水,散发出腐臭味。
  「就是这里,大概往前走就对了。」葛伦轻按鼠爸和奇奇的肩膀,又紧紧拥抱达达。「以后恐怕没有机会见面,真舍不得你们走。」
  「葛伦……」
  「达达,不会『写』、不会『读』,或许正是身为鼠类的幸福啊。我相信如此。」

  11

  达达一家无暇为离情感伤就立刻启程,途中没有粮食补给,必须一口气闯过隧道才行。
  这次是由达达领先,奇奇中间,鼠爸负责殿后。在浅流旁有一点空间,不至于妨碍前进。下水管底和侧壁皆呈弯曲状,脚下尽是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好几次滑倒在污水里,完全变成泥浆鼠。
  「别急、别慌。」殿后的鼠爸对达达说,「跑太快容易摔跤,很快耗完体力。要缓慢、一步步踏稳前进。」
  达达心情逐渐稳定,掌握避免滑倒的速度。前后尽是漆黑,背后传来奇奇的哈哈喘息,和践踏水花的脚步声。拼命向前、向前,究竟跑多久了?
  「休息一下吧。」听见鼠爸说道,达达松了口气,当场倒坐下来。一旦静止,奔跑时尚能忍受的恶臭薰得几乎窒息。空气凝浊而沉滞,还是勉强需要休息。
  「这地方好糟喔。」奇奇说。
  「我们赶快离开,出去就是河边了。加油!」鼠爸说道。
  「这种脏水会流到河里……?」达达语气含着一丝幻灭。
  「对。不过……」鼠爸说,「河会吞下所有脏东西,全部净化后,变成澄净的清流。这就是河的力量。」
  父子们短暂休息一阵,等喘息恢复平静。接着鼠爸打暗号:「好,走吧。」大家相偕出发。
  偶尔被不明物体绊一跤,有一次真的触到只剩毛皮的物体,显然是动物尸骸。达达打个哆嗦跳起来,又栽进污水里。父子们战战兢兢绕过去,郁闷地继续向前。冶不防迎面冲来蟑螂之类的东西,与达达擦身而过,迅速朝后方跑去,听见奇奇尖叫……。
  几次休息后,达达完全丧失时间概念。外面天亮了?莫非已经中午?还是刚好相反,才出发两、三个小时而已?
  达达正想差不多该休息,却没听见鼠爸提醒。它愈跑愈累,支撑一阵子,刚想回头说:「爸爸,我……」这时,让它大吃一惊。紧跟在后面的奇奇,那喘息声和脚步声居然消失了。
  达达停下脚步。无声无息,一片死寂状态。
  如此说来,连流水声也消逝了。达达慌忙摸索脚边,地面同样黏糊糊,没有臭水流动,感应不到鼠爸它们的气息。
  究竟怎么回事?
  「喂——奇奇!喂——爸爸!」达达朝背后大喊。那呼喊还来不及产生扩散和回荡的余音,就被可怕的死寂霎时吸噬而去。大概是我跑太快,结果跟它们分散了,达达心想。只要再等一会儿,奇奇就会气喘吁吁追上来吧。
  达达开始等待,浓稠的黑暗和静寂压迫眼耳。左等右等,没有听见任何动静。难道奇奇摔倒了?爸爸它们遇到意外?都怪我这粗心大笨蛋,达达又想。一定是只顾着向前冲,径自加快速度才会脱队。
  达达暗想,好吧,那就折回去。该怎么走……,这时它忽然惊觉自己分不清来时方向,也不知刚才是朝何处前进。这次真的背脊发凉,脚下没有流水,无法判断来去方向。
  大概往这边吧……,它缓缓跑起来。顷刻间……,达达又发觉一件事三逼条隧道比刚才大家一路赶来的那条显然更窄,直径仅有原来的一半。对了……,在黑暗中奔跑时,一定是遇到岔路,只有我跑错,奇奇和爸爸都没有发觉,直接朝主道前进。葛伦曾说是一路到底的隧道,可是绝对有岔路存在。
  我迷路了!这念头浮现的刹那,达达陷入疯狂状态,屁股着火般拼命往前冲。
  达达拼命跑了又跑。空间好窄、快窒息了,几乎被黏滞的漆黑、臭昏昏的凝浊空气给压垮。冷不防被泥巴绊住脚,向前直摔出去。
  猛力撞到腰,达达剧痛之下,爬也爬不起来。好想起身跑,无奈累得瘫倒,孤独无助得直想哭。以前遇到再多苦难,都有可靠的爸爸相陪,还有爱讲鲜事逗它发笑的奇奇作伴。可是现在,自己忽然变得孤苦伶仃。
  不行,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达达训勉自己般,紧紧咬住唇。无论如何都要回它们身边,非回去不可,一定能回去。
  目前跑了多远?还没回到通往原先隧道的地点。在决定折返原路时,恐怕已弄错方向。事实上,现在恐怕不是返回,而是不断前进。怎么办?总之先往前吧。等走一段发现不对,还可以折返。好,就这么决定。
  达达站起来,忍着腰痛慢慢向前跑,不时停下来呼唤:「爸——爸!奇——奇!」竖起耳朵细听,仍然毫无回应。
  感觉跑了好久好久。跑这么远,都还没回到污水附近,就表示弄错了方向。这个想法在达达脑中愈来愈强烈。我又跑错方向了。它停止前进,小心翼翼地转身朝着反方向。对,是这方向准没错。于是又跑起来。首先必须回到当初发觉自己迷路的地点,只要那里留下标的物就行了。总之先经过那里,继续前进就好,或许比想像更早找到原路呢。
  达达在漆黑中前进,唯有听见自己的喘息和脚步声。跑了一阵,随即发觉脚步声开始起变化。怎么回事?它停下来,立刻恍然大悟。原本覆满黏滑湿泥的地面,几时变得完全透干,浮现一层松散崩落的土沙。记得从来没到过这地方。这里完全没来过啊。怎么回事?这里究竟是哪里?
  惊慌失措的达达胡乱往前冲去。
  鼠爸和奇奇声嘶力竭,不断齐声呼唤达达,没有任何回应。鼠爸叮咛奇奇待在原地,独自去找寻达达。它大声呼唤,走了许久仍没有感应到达达的动静。鼠爸返回奇奇身边,静静地说:
  「它可能脱队了。」
  「不知哥哥会怎么样?」
  「我想……」鼠爸认真思索,「达达还没傻到单独跑那么远,都没有察觉跟我们分散。这附近可能有岔路,它不知不觉偏离主道了。」
  「怎么办?」奇奇几乎快哭出来。
  鼠爸不断思考,奇奇的体力精神已濒临极限,带着它在漆黑中折返原路,沿下水道管壁摸索着寻找岔路,恐怕这孩子会支持不住。假如留奇奇在这里,我独自回去找呢?这样大家又分散各方。单独留奇奇在此,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等等看吧。」鼠爸终于说,「就在这里等达达。它现在应该察觉不对劲,正努力来跟我们会合。要相信它,我们在这里等吧。」鼠爸就地重重坐下。
  「哥哥一定很担心。」奇奇靠着鼠爸,茫然地想:我有爸爸陪伴,可是哥哥现在却孤零零留在黑暗里。
  「达达这孩子很坚强,最近突然懂事不少。」鼠爸说道,其实不如笃定的口吻般充满自信。

  12

  这时,达达脑中茫茫一片,只顾向前跑。不知摔倒多少次,爬起来又盲目地向前跑,跌啊撞的满身是擦伤。脚边连一滴水也没有,换句话说,这里是陌生地点,是错误途径,必须重返原路才行。可是,这方向行得通吗?
  看来是绕进复杂迂回的管道中了。遇到急转弯、奇妙的延伸管道、土块堵塞的洞口。不能通行只好折返,无意间又拐入扑朔迷离的岔道,一路窜进死路底,真是伤透脑筋。
  这时背后忽然涌来水流,达达连忙避开,忍不住兴奋地想,对啦、对啦,只要跟着水准没错。跑啊跑,水仿佛被吸走,无缘无故又消失。
  感觉跑了好长一段时间,达达四肢几乎打结,一步比一步慢,终于耗尽力气,重重扑倒在地气喘不休。脚边不再出现积沙,露出滑溜溜的铁管表层。达达发觉自己跟鼠爸它们愈离愈远、愈离愈远,脸上早已挂满泪痕,不知面颊擦伤何处,泪水含着血腥味。
  陷入绝望的达达瘫坐下来,过一会儿,它忽然惊觉:前方有微光照来。说不定是幻觉吧。爪尖揩了揩模糊的泪眼,仔细凝视之下,一丝一抹,的确有光线淡飘在空气中。至今受黑暗压迫而陷入体内的双眼,仿佛被迅速拭去重压般,变得轻松多了。
  达达奋力爬起来,蹒跚走向光线。那里有斜坡状的细洞向上延伸,微光从洞口照进来。困在黑暗迷宫中绕来绕去,真教它受够了。渴望回去找亲人的执著瞬间消失,它只想迎向光明。达达如痴如狂,沿着洞穴爬上去。
  几公尺前方是尽头,铁管弯曲垂直往上延伸。抬头朝正上方望去,一公尺高处有铁格板,柔光从格子间透洒进来。啊——,好怀念的阳光!达达使尽最后力气,爬上铁管口。
  来到混凝土造的小蓄水池,上面镶嵌一片约二十公分的方形格板。结果还是出不去嘛。达达感到很失望,随即发现铁格板上生锈破烂不堪,角落附近有洞穴,可容老鼠勉强穿过。
  达达身上被参差不齐的格板裂缝钩划,多出几道擦伤,总算连翻带滚来到外界空气中。它仰躺下来,不断深深呼吸、吐气。原来草木的气息是这么芳香啊!正值傍晚时分,唧唧唧、唧唧唧,秋虫幽静地鸣唱。鼠爸和奇奇的安危固然令它担心,可是这甘美的空气,这柔抚双颊、轻颤触须的冷风拂来,达达全身盈满着短暂而安详的幸福,一时保持仰姿动也不动。
  终于张开眼,这一刹那,达达差点没吓破胆。一只猫就坐在身旁,从正上方俯视着自己。
  猫脸直逼在眼前,达达吓得被钉在原地。它相信稍动一下,猫就会扑过来,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猫像是在估量扑袭的时机,完全凝身不动。大眼对着小眼,几秒、几十秒过去了。这时,达达忽然觉得颜色好美啊。是猫的眼瞳。
  可说是翠绿色,深邃而妖惑,凝视之间,灵魂仿佛被摄了去。猫有一双大耳,手足纤雅修长,毛色当真美丽绝伦,是不含青的沉灰,在暮色映现下银辉闪烁。恐惧中的达达浑身僵硬,怦通、怦通,心脏狂悸不停,脑子里也咚隆隆响起擂鼓。它不禁茫然地想,好漂亮的眼瞳喔,真是一只美猫啊。或许累到极点,让它有恍如幻梦的感觉。
  猫忽然抬起头,达达被点醒般震了一下。不料达达还没行动,猫带着轻蔑神情,朝这只滚倒在地、满身泥泞的老鼠横瞅了一眼,说:
  「唉哟,脏孩子。」猫低喃完,立刻掉头飘飘离去。
  达达窣窣爬起来。这里是任其荒芜的宽敞庭院,草坪尽头有浇花木用的水龙头,达达就从这里的排水孔爬上来。水龙头长久无人使用,上面浮现斑驳的锈痕。
  猫在几公尺外站住,抬超前足细心舔着腋下,根本懒得瞧它一眼。达达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这只猫充满好奇心,正仔细钻研它的一举一动。
  「你……」达达开口了。它有点迷惘,光是跟猫交谈就是怪异透顶的举动。应该是说「请问你」才对……,不,何必对猫客气?这不是重点,倒该问问我究竟在这里蘑菇些什么?赶快溜掉不就解决了?各种念头在脑里转来转去,管他的,听天由命吧。
  「你……不想捉我吗?」达达试问着。猫一边耳朵微动一下,好像有听见,但照样不理不睬,继续舔舐着腋下。
  「你的眼睛好漂亮喔。」达达又说。这不是恭维话,只是将刚才四目对望时的强烈感受具体说明而已。
  「哦,是吗?」猫这才放下前足,缓缓瞥它一眼。
  「嗯,真的……。不过,我第一次遇到不想捕鼠的猫。」
  「因为你呀,带泥带血又脏兮兮,谁受得了。」
  「老鼠可是猫的美食耶。」
  「我只吃鱼。」猫不客气地说。「鱼富含二十二碳六烯酸……(注:Docosahexaenoic Acid,简称DHA,一种多元不饱和脂肪酸。)」
  「二十二、碳……」
  「二十二碳六烯酸。头脑会变灵光喔。耗子这种东西有害健康吧?不说别的,味道好像很差。」猫直盯着它说。达达不知道该发火还是放心,稍稍迟疑说:
  「我的名字叫达达。」猫听了,便说:
  「我叫阿蓝,俄罗斯蓝猫的蓝。」说完,它打个小呵欠,又问:「你饿了没?」

  13

  阿蓝不待回答就离去,达达摇摇晃晃,活像吸铁吸走似的追在后面。唉呀呀,老鼠追猫……,会不会太离谱啊?达达顿时忍不住暗想。可是眼前最渴望的,莫过于小快跑在长年荒芜的蓬蓬草坪上,享受着踏泥感触,舒畅无比。
  阿蓝绕过一栋古旧木造房,从旁边的拉门缝溜入,达达随后跟进去。踏上水泥地板,略高处正是厨房,冰箱旁的地板上放置一只盘子,飘出香喷喷的味道。
  「这是鲔鱼片,吃吧。」阿蓝说,「这家厂牌的罐头不合我胃口,一吃就知道是便宜货。不过,老婆婆只买这个给我吃。」
  达达提心吊胆地靠近盘子。可以吃吗?它带着探询眼神望着阿蓝。保持一点距离的阿蓝早就转过身,前足高高举到嘴边,细心舔舐着爪间的肉球。达达前半身扑进盘里,满心感激地大嚼一顿。吃着吃着,就在肚子胀得鼓鼓、脑筋迷迷糊糊时,阿蓝忽然轻喵一声:
  「啊,老婆婆来了。快,躲起来、躲起来。」
  经它提醒,果然有拖鞋摩擦地板的声响靠近。天啊,要我「躲起来」……,该找哪里躲才好?达达慌张地左瞧右看,糟糕、糟糕,该躲哪里……。正在手忙脚乱时,阿蓝嗤的一咋舌:
  「真拿你没办法,给我待在那里别动。」
  阿蓝靠近达达,忽然整个身体覆在它身上。这时听见有人说:
  「啊,小蓝,有吃饱喔。了不起,了不起。」拖鞋声更近,来到身边。
  「要好好补,长胖点才行。小蓝,好乖、好乖哪。」声音就在头顶上方,紧贴在达达背上的猫腹摇啊晃啊,主人似乎砰砰拍着阿蓝的背脊。脚步声接着缓缓远去。
  完全卡在猫腹底下的达达,怕怕地探出头,瞥到一个矮小妇人步出厨房。明明在室内,老妇颈上却绕着长披肩。达达慢吞吞爬出来,阿蓝抬起头低喃:
  「天啊,只是假装在吃,没想到真的吞下几口。廉价鲔鱼的油腥味,谁受得了……」于是达达踮起后脚,尽量凑近阿蓝说:
  「谢谢你,伯母……」还没说完,阿蓝忽然啪的赏它一巴掌,达达跌个四脚朝天。
  「别叫我伯母。」阿蓝凶巴巴说。
  「是。」
  「你呀,为何不小心躲好?老鼠在附近闲晃,教我这做猫的面子往哪儿摆?」
  「对……不起。」
  「唉,这孩子真是的,少给我惹麻烦了。」
  「是。」达达鞠个躬,再次说声「谢谢」,又困惑地补上:「……你的照顾」,便朝水泥地板走去。不料在下水管迷路时扭伤的右后腿阵阵抽疼,它忍不住又坐下来。
  「怎么了?」
  「糟糕,我的脚……。不过还得回去才行。」
  「去哪里?」
  「寻找奇奇和爸爸。」
  「奇奇是谁?」
  「我弟弟。它们一定很担心,我必须赶快回去。」
  「它们在哪里?」
  如此一问,达达顿时陷入深思。反正在下水道,就是地面下。可是在下面什么地方?
  「其实……,我也不晓得。」
  「那怎么行呀。」
  没错,这样怎么行。但是非回去不可,想到还得重返不见天日、九弯十八拐的下水管,继续在绝望中徘徊,达达整颗心直往下沉。然而它起身挺直腰杆,决定势必要回去寻找亲人。阿蓝的语气变得柔和许多,问道:
  「你为什么跟它们走散?」
  达达叹了好深一口气,脚下顿时发软,当场瘫坐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达达努力说明来龙去脉:老鼠全家以为从图书馆走下水道就能到河边,打算当晚走完全程,没想到途中唯有自己落单……。阿蓝全部听完后,却说:
  「真是异想天开。」它断然地说,「想钻下水道回到原先的正确地点,根本不可能。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免谈、想都别想。」
  「不管如何,我必须回去。」达达无力说道。
  「那只会迷失方向,最后在黑暗中流浪而死喔。你宁愿如此,我不会阻拦。」
  阿蓝打个大呵欠,横躺在地板上,无表情的翠眼瞳凝视着达达,细尾梢规律地摇啊摇。
  「可是、可是这样就太……」达达再也抑不住泉涌的泪水,阿蓝默默注视片刻,又问:
  「倒是你们当初怎么傻到想走下水管?」
  于是达达唏咻、唏咻抽噎着,不时夹带几声哽咽,先从河畔那台推土机说起这段漫长的经历。讲的顺序颠三倒四,情节七零八落,阿蓝完全没插嘴,非常专注地聆听。故事收尾时达达也收住泪水,情绪平静不少。一时之间,厨房的亚麻油地毡上弥漫着沉默。阿蓝起身重新端坐,俯下脸窥视达达的眼睛。
  「你听我讲,」它说,「你们分开很长一段时间,对不对?你爸爸和弟弟起先可能等你回去,可是一直待在下水管里只会饿死,它们可能爬到地面上寻找食物。说不定啊,对呀,它们直接去河边了。」
  「丢下我一个?」达达反问,满满的新泪又滚出眼眶。
  「傻孩子,你们的目的地不是河边吗?去那里会合不就好了?你爸爸一定考虑到这点。我相信你有本事单独到河边,与它们重逢。」
  「真的……?」达达心中点燃一缕希望的火苗。
  「当然了。」阿蓝坚定地表示,美丽的翠眼瞳连眨两、三下。希望之火愈燃愈旺,化为笃定的明焰,徐徐温暖达达的身心。
  「到河边就能重逢……」
  「对。再说,你不是脚痛吗?外表看起来又浑身是伤。的确是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没错,不过你先住这里休息一、两天吧,用不着匆忙赶路喔。」
  听到阿蓝的鼓舞,达达顿时心情一松。对啊,河是我们的旅程终点,只要抵达河畔就行了,奇奇和爸爸一定在明亮、温暖的岸边等我。心意已决后,达达感到睡意阵阵袭来。
  结果整整两天,达达就躲在冰箱和墙缝中昏昏度过,有时阿蓝悄声呼唤,分些猫食给它吃。据说这间宽大房子里,目前只有孤单老妇和阿蓝相依为命。
  「老婆婆的视力变得很差,你大摇大摆到处走,她大概也看不见,不过还是留神点才好。」
  阿蓝这只猫,总爱神经质地不断舔身体保持清洁。有一次达达照例享用盘里的「廉价鲔鱼」猫食,忽然有个粗糙、温热的东西往它背上啪答轻擦一下,吓得它飞跳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蓝的舌头。
  「别怕、没事的。」阿蓝说,「保持这样不要动喔。你身上到处黏满血渍和泥巴,我看得难受死了。」
  「不用,不要嘛。拜托,别舔了。」达达说完想溜走,阿蓝迅速伸足踏住它的尾巴,达达咕隆滚倒了。阿蓝趁达达动弹不得,赶快帮它舔啊舔、舔啊舔,直到身上干干净净为止。
  「好痛喔。伯母舌头沙沙的刮得我好疼,毛都被拔掉了。」
  「敢再叫我伯母试试看。」
  「我偏要叫,怎么样?」
  「好哇,践小子……。喂,别乱动,再动就吃掉你。」
  「来吃嘛。小心被老鼠给毒死喔,伯母。」
  「小鬼头,嘴巴真坏。」阿蓝移开踏住尾巴的前足,朝达达头上砰的揍一记说,
  「好了,快藏进墙缝里,再去睡一下。」

  14

  漆暗的下水管中,鼠爸抱着奇奇不断思索。
  真是太久了,这么久达达都没回来,究竟怎么回事?该不会遇到意外滑倒,受伤不能动弹?想到此,鼠爸背脊发凉,打个小寒噤。万一达达不小心跑进岔路,表示分岔口不止一处。难不成它连续迷失在岔路中,离这里愈来愈远?
  怎么办?奇奇已经走不动了。饥肠挽挽尚能忍受,最痛苦的莫过于喉咙干渴却不能喝污水。继续往前走吧。希望达达能独自抵达河畔,我们也自行出发好了。脑中却浮现达达负伤倒在黑暗中,孤零零喘息的模样,鼠爸实在不忍带着奇奇先离去。
  不觉间,鼠爸忽然发现脚踝至爪尖变冰冷,阵阵刺麻起来,原来浸泡在水中。水量增加了!它又等待片刻,发现水位仅有些微差距,确实比刚才涨高一点。这下可不妙。
  「奇奇,走吧。」
  「那哥哥怎么办?」
  「水位上涨了,这样下去,我们没办法走。」
  「可是哥哥还没来啊……」
  「达达一定会自己克服困难,追上来找我们。不,它可能先到河边等我们会合。」
  「不要!我要等哥哥一起走嘛。」奇奇呜咽说。
  「笨蛋!」鼠爸怒嚷,「这样下去会淹死。不许闹,快走!」
  奇奇被爸爸的怒气吓住,只好跑起来。起先它爱跑不跑,慢吞吞磨蹭,后来发觉爪尖浸在流水中变得湿漉漉,才吓得魂不附体直往前冲。
  「慢点、别急,跑太快会马上累倒。不要慌张,但动作要快点……」
  水位一点一点漫升,流速更显湍急,父子俩恰噗恰噗踏着水花,不顾一切拼命跑。
  水位迅速涨高,奇奇怕滑倒被冲走,不敢再跑太快。水声回荡在下水管,轰轰发出不安的噪响。
  奇奇边跑边回头,上气不接下气说:
  「爸爸,我好喘,快支持不住……」它的沙哑呼声被水声淹没,鼠爸没有听见。其实鼠爸有更担心的事,它听出一种与不断高喧的水声略微不同、隐含低沉而诡异的轰鸣感。来自遥远后方的隆隆轰鸣……,逐渐朝此逼近,紧追两只老鼠而来。
  「奇奇,快!」鼠爸大声呼唤。奇奇吓得拼命狂跑,没多久,速度减慢下来。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光亮。赶快!赶快!背后袭来的诡异轰隆声,正迅速朝它们逼近。
  望着前方,下水管蓦地变宽,来到可容纳好几名成年人站立施工的地点,两侧皆有平台,墙上的微亮电灯朦胧照在四周。
  「到那里,爬上去!」鼠爸喊道。奇奇立刻明白是指平台,努力跑完最后十几公尺,总算来到通往平台的石阶,它却当场瘫坐下来。
  「快上去!上去!」鼠爸呼唤响在耳边。我跑不动了,奇奇的回答,只剩嘶哑的虚喘。
  「奇奇,快趴到爸爸背上。」鼠爸急道。奇奇紧抱住爸爸脖子,鼠爸边寻找小突块,边想办法攀上石阶。它同样激喘吁吁,奇奇真的好重啊。爬上一阶……,又一阶……,爬上来了。再往上一阶……,半途后脚一滑滚下来,差点从石阶边缘滑落浊流,幸好勉强稳住脚步。
  「奇奇,还好吗?」
  「……嗯。」奇奇在背上小声说。
  再挑战一次,用力、再用力。前爪攀挂石阶上,一点一点抬起身体,还差一点……,好,爬上来了。可是,再也无力……。
  耗尽体力的鼠爸平趴在地上,微睁眼一看,已经到平台上。鼠爸终于爬上最后一阶。
  真是千钧一发,后方追来海啸般的浊流高浪,此时轰隆隆发出凶暴怒吼,从两只老鼠身旁冲过,激溅的水花淋了它们一身。留在下水管中,绝对会惨遭浊流吞噬溺毙。
  奇奇双眼闭得死紧,使尽吃奶力气勾住爸爸的脖子。鼠爸想说可以下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根本无法出声。
  「奇奇……放手……,爸爸没办法呼吸。」鼠爸的弱喊总算飘进奇奇耳里,奇奇这才从它背上滚下来。父子俩呼呼喘息,一时爬不起身。
  「好险喔。」……「总算逃过一劫。」……「真的差点没命。」……「太可怕了。」……闲谈中呼吸恢复正常,得以从容环顾四周。
  薄朦的灯光中浮现铁梯垂直架设于墙上,梯子正上方有圆沟盖,看来人类就是打开顶上盖口出入。水路到这片空旷地带顿时变宽,至出口再度变窄,吸入与原先幅度相同的下水管中。此处没有支道或延伸管道,平台上遗留混在水中冲来、被漂打上岸的垃圾,与可乐罐、塑胶便当盒、皱巴巴的周刊同样散发恶臭,形成黏糊糊的东西堆积如山。
  刚才的凶猛高浪只是突发状况,此后水位不如鼠爸预期般下降,而是维持在管径大约一半的高度,它们无法沿着浊流前进,何况水速猛急,一旦落水立刻卷入漩涡,必死无疑。
  「爸爸,在这里等水位就会下降吧?」奇奇问道。鼠爸凝视下水道的出口思索着:排水量会因时间或日期而有增减?假使如此,正如奇奇所说,水位届时会下降。可是,果真如此吗?
  直到目前是顺流而下,鼠爸想道。换句话说,地势正逐渐降低。地形随河势低缓,各方污水汇聚于此,水量有增无减。难道不是这样?如果推断正确,水位再久也不会减退。
  鼠爸和奇奇继续枯等,已过很长一段时间,水位没有升高,也不见下降。而另一方面,显然无法从顶上紧锁的圆沟盖脱身。总而言之,它们坐困在此。
  不知达达怎么样了?巨流席卷而来时,那孩子究竟在何处?鼠爸努力避免去想这问题。达达一定自有方法逃脱,唯盼它能独自避过这场浩劫。当前的问题,是该如何带奇奇脱身,鼠爸四处检查是否有裂痕或缝隙,却毫无斩获。

  15

  想通过恶水滔滔的下水管,势必先思考脱身之计。鼠爸是栖息在河畔的老鼠,多少谙水性,但仅限于在平波河面浮出头,啪恰啪恰划动手足优游。奇奇不用说是旱鸭子,背着它往浊流一跳,根本是自杀行为。
  鼠爸爬上垃圾山搜寻可充饥的食物,恶臭差点没把鼻子薰歪,只好匆匆爬下来。父子俩饥渴难忍,到了头晕眼花的地步。岂能在这种地方饿死?虚脱的鼠爸暗想,突然感到怒火中烧。澄澈的流水在阳光下粼粼生辉,我们不是为了寻求那条美丽的河才来此?怎能轻易死在这鬼地方!
  向前进,鼓起勇气前进。决心下水一试,至少要有可攀附的东西才行。
  这时,鼠爸注意到有东西半埋在垃圾山里。
  「奇奇,帮忙一下,把它挖出来。」在奇奇协助下,不久父子俩面前,出现一个沾满泥泞的远食面碗。
  鼠爸担心说出计划,奇奇会怕得要命,甚至心生抗拒。不料奇奇听完欢呼说:
  「要坐船、坐船啰!」它乐得蹦蹦跳跳,钻进碗里又冲出来。
  面碗是由薄质堡丽龙制成,质地十分轻脆,的确可以漂浮,只是怕载浮载沉之间,没多久就翻覆了。凭着两只老鼠的重量,是否能保持碗的平衡?好个莽撞、异想天开的点子。要是达达在就好了,鼠爸由衷地认为。真想征询它的意见,最近那孩子已懂得提出中肯建议。可是达达自身难保,恐怕正在别处孤军奋斗。为了达达,爸爸必须设法带奇奇平安抵达河畔才行。
  又等待许久。是刚过一小时还是好几个钟头……?时间感完全丧失,四肢疲软无力,瞌睡虫挥也挥不去。刚才一时兴奋的奇奇也无力玩闹,此刻蜷起身熟睡,平日堪称一身白的毛皮糊满烂泥,变得黑黑一团。奇奇直打哆嗦,恐怕是浑身湿透而感到寒冷吧。鼠爸也觉得好冷。鼠爸认为奇奇的脸至少该保持干净,便频频舔着它的脸颊和额头、拭去泥水。累坏的奇奇熟睡没醒,鼠爸忍不住打起瞌睡,终于恍惚睡去。
  不知打盹多久,醒后情况未见改善。水势高涨不退,倒是精神振奋许多。鼠爸心想,可以行动了。
  叫醒奇奇后,鼠爸衔起远食面碗,小心翼翼把它拖往石阶。万一碗掉落水中,那就万事皆休。鼠爸一再谨惯,将碗拖到最底阶,与水位尚距五公分,接着把「碗公船」尽量挪向石阶边缘。
  奇奇没等鼠爸呼唤,就急忙爬进碗里。它终于明白这赵旅程将是险象环生,吓得奉奉发抖,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让惧意写在脸上。鼠爸跟着进入碗里。
  「好,走吧。」鼠爸说。奇奇没有应声,轻轻一点头。
  坐稳后,鼠爸紧晈着碗缘,抓住碗试着轻摇,却文风不动。再试一次,面碗微微一晃。使劲再试试看。碗剧烈摇摆差点翻覆,加上力道过猛,鼠爸不小心将碗缘咬破一个缺口。它连忙调整姿势,保持平衡。
  再试试看好了。它重新衔住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摇撼,使碗一点一点移动。终于到石阶边缘……,落水了!
  速食面碗剧烈倾斜,哗啦掉入浊流中,水汹涌灌进碗里,这下翻覆就死定了。「奇奇,别动!」鼠爸喊道,即时判断倾斜角度转移重心,保持碗内平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浪扑来正中碗身,这次碗剧烈倾向另一边,大量水花溅得满身是湿。
  仅是虚惊一场,碗打着转漂离石阶,顺着水流而下。澎咚、澎咚,钟摆似的左右摇晃,滴溜溜转个不停,父子俩在头晕眼花中,终于确定出发了。
  没多久,碗咕咚一声撞击后静止不动。一看之下,原来撞上对岸平台的石阶边缘,停靠不再前进。还得设法让它漂向水流中央才行。鼠爸保持慢动作以免碗失去平衡,轻轻伸手,用力推一下石阶。保丽龙碗顿时倾斜,探出身子的鼠爸险些摔出去,奋力抽回来,一跤跌坐碗底。
  终于漂动了。可是这回不能顺利流进下游的下水管口,碗漂到墙角,就此停止不动。
  「奇奇,你尽量把身体重心放在那端,这样才保持平衡。可以吗……?」鼠爸再度慢动作,伸手朝墙壁横推一下想移动碗,碗在原地兜圈子,并没漂向水中央。怎么办?
  有点浮躁的鼠爸乱试一番,瞧它左摇摇、右摆摆,结果碗大摇大晃,差点没灌进水,真是让人捏把冶汗。不过有些动静,还得加把劲。又漂动一点。载着奇奇和鼠爸的速食面碗,终于顺水被吸入下水管的幽暗中。
  ……奇奇头上,白蝶翩翩飞舞。好想追去看,奇奇来到黄花簇簇的地方。跳啊、又跳啊,最后往前跳,摔了一大跤,咕隆四脚朝天。芬芳花香的包融下,往天空瞧瞧,蝴蝶飞呀飞过头顶。太阳公公晒得暖呼呼,好舒服啊。「奇奇、奇奇……」爸爸在别处呼唤,吃饭时间到了吗……?
  「奇奇,还好吗?」鼠爸抓住奇奇的触须,摇了摇它。「不能睡,接下来很危险,要注意周遭,随时准备跳船逃生……」
  看来奇奇是暂时睡着了。它惊醒过来,发现仍在保丽龙碗里顺着湍流直下,想仔细观察四周,四周一片浓密的黑暗,连身旁鼠爸的脸孔也消失不见。
  摇晃、旋转、恶心欲呕,拼命忍住想吐的冲动。水流愈来愈急,应该漂很远了……。
  忽然一阵强烈冲击,奇奇感觉身体霎时飘起,随即坠落水中。猛吞一口臭水,全部吐出来,奇奇拼命将头浮出水面。
  「爸爸——」它叫道。过一会儿,才从超乎想像的距离外传来回应:
  「奇奇……」鼠爸遥遥呼喊,「碗好像撞到什么……翻覆了……,你游得过来吗……?」
  父子俩被迅速冲走,鼠爸比奇奇冲得更远。奇奇手脚乱划向前,忽然一头沉入水里,咕噜咕噜吞下好几口。
  「不行……我不行了……水太急……。啊,要下沉……」
  「振作点……奇奇……」鼠爸的声音显然更遥远,「应该……快到……出口了……」突然声音消失。
  水流愈急愈快,后方奔来的起伏巨浪几度吞噬奇奇的头顶。喘不过气,不能呼吸了。下水管的激流,迅速冲走快失去意识的小老鼠。

  16

  这家的老妇夜里极早安歇,一脸紧张的阿蓝就在家中和庭院漫步巡逻,四处侦察动静。达达则跟在后面,小踮步窣窣跑。这时,眼尖的阿蓝发现一只肥壮的红虎纹猫想从树篱进来,便火速冲过去「喵哇——呜」的猛吼一声,双方剑拔弩张了片刻,红虎纹猫不敌娇小阿蓝的气焰,只好落荒而逃。
  「好神勇喔,伯母。」达达对凯旋归来的阿蓝说。
  「别叫我伯母!……那只厚脸皮的红仔,稍微没留神,就把庭院当便道溜进来。」
  「借过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不要,那怎么行,这是我小蓝的家呢。」
  达达想起住宅区墙上的那两只猫,一只三花、一只黑白,乐融融蹲在一起。
  「伯母没有朋友吗?」
  「要朋友做什么。」
  「兄弟姐妹呢?亲戚呢?」
  「你好烦,只要有负责喂我的老婆婆,这样就够了。」
  「那多寂寞啊。」达达想起自己的家人,不禁说道。
  「我不在乎。好了,回去吧。」可是阿蓝没有动身,坐在草坪上仰看天际。无云的清夜,眺见繁星点点缤纷。一会儿,阿蓝幽幽说:
  「老婆婆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
  「她会死吗?」
  「最近老婆婆突然衰老许多,脑筋变得迷迷糊糊的,不是忘记喂我,就是一天开三、四个罐头,开完便扔掉。我想,她时日不多了。」
  「你一定很喜欢老婆婆,才想同归于尽吧。」
  「才怪呢!」阿蓝生气地反驳,紧盯达达的双眼。黑暗中,唯有那双瞳隐约浮现,达达仿佛被吸入猫瞳散放的妖绿浅光中。「老婆婆去世的话,我不就得寄人篱下?交给新主人养,谁受得了。」

  即将出发的日子来临,达达询问阿蓝前往河川的路径。
  「说到河岸边啊,我知道,以前去过几次。」阿蓝说,「走没几步就到了。我有个好点子……,从我家前面的路直走右转,有一间漆成黄色的住家。那家的狗屋旁有水泥矮砖墙,爬上去沿着墙顶直走,会看见第三间住家屋顶上有一块突起,你就窜上去,小心别摔下来。然后在屋顶绕一圈,从侧面朝下看会发现后院,到了后院,沿栅栏走到唯一少一根栏木的地点,钻出去有一条细巷。啊,对了、对了,那里有一只超贪吃的黑猫没事老爱闲逛,你可要当心点。从巷子走到街上右转,左边有紫杉树篱围绕的豪宅,直接穿越那家的庭院,院子尽头有一棵粗台树,爬上树枝后,登上水泥矮砖墙……」
  达达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打断:
  「等一下、等一下。」它说,「我不会爬墙走屋顶,只会沿路边跑喔。」
  「真的?那多无聊。」
  「反正那是我的唯一绝活。快告诉我,该走哪条路才好嘛。」
  「真拿你没办法。让我想想……,你就直走好了,在第一个转角右转。」
  「然后呢?」
  「一直走。」
  「然后呢?」
  「就到了。只要直走就是河。」
  「天啊。什么,就这样简单?」
  「很无聊吧?」
  「这不是重点。啊,好险。」
  它们正在厨房暗处交谈,老婆婆已经入睡。隔天晚上,达达跃跃欲试,天色刚暗就想动身,阿蓝劝阻要等路人少些再出发。达达焦急等候着深夜来临,它已从阿蓝口中得知去河畔的方法,终于等到出发时刻。
  它们走出庭院,阿蓝率先来到树篱旁,停下脚步说:
  「那么,从这里沿路直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知道吗?」
  「嗯,我知道。」
  「我到外面,人家会来摸我,一起行动反而害你容易被发现。好,你自己去吧。」
  「伯母,真谢谢你。」达达说。阿蓝眨了眨翠眼瞳,低头朝达达背上舔了一口。粗糙的猫舌轻擦一下,达达咕隆滚倒了。它爬起来望着阿蓝的大眼瞳,再次说:
  「真是多谢照顾。」然后鞠个躬,心中默念一声加油,达达穿过树篱缝来到路上,这是一条宁静的住宅区街道。
  前后一看,远处有路人疏影。此刻不出发更待何时?达达顺着阿蓝指示的路径跑起来。身体变得好轻快,两天前酸麻的右后腿复元了。它加快速度,一口气跑起来。赶快到河边!去跟奇奇和爸爸会合!
  跑着跑着,快到十字路口,忽然头顶上喵呜一声,达达吓得飞跳起来。有猫!快找地方躲,还是加足马力快逃?……怎么办,哪里可以躲……,达达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
  「你呀……」一个声音说道,只见阿蓝优美地轻跃下来。「怎么老是这么迟钝?」
  「啊,伯母……」
  「据我观察,你根本没提高警觉嘛。」
  「是啊,以前都是爸爸打头阵……」
  「行动时要随时注意背后头上、脚前身边,偶尔停下来拉长耳朵。记住了,危机四伏。」
  「嗯。」
  「好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去吧。这次应该没问题,越过道路另一侧,在那个街角右转就是了。」
  达达紧张地点点头,遵照阿蓝的指示,转过街角就一口气狂奔。跑了一段回过头,望见坐在路旁舔背理毛的阿蓝变得好远好远。阿蓝感觉达达回头望着自己,就仰起脸,像是朝它点了点头,忽然优雅一跃,轻盈跳上路旁的水泥矮砖墙,跃下墙内茂丛后消失了身影。
  达达听从阿蓝的建议,边跑边留心四周。沿路几乎空无人影,只需注意猫的出没。阿蓝伯母说过路程不算远,真的吗?不说别的,它体型比我大得多,猫认为「不算远」的距离,对老鼠来说可是漫漫长路呢。这样跑跑停停,也不知经过几个小时了。
  终于望见前方出现微高的河堤。就是那里!达达加紧脚步,连最后的十字路口都没左右确认是否安全,就不顾一切穿过去。某户人家的狗嗅到老鼠气息,开始汪汪吠叫。别管它,再跑、继续跑。总算抵达河堤下的道路,达达早已累得无力。它重新提高警觉,环顾着四周缓缓横过道路,望见汽车的头灯,距离尚远还不需担心。
  爬上河堤,是泥的触感、水的香,多么令它难忘。来到堤顶,正是夜染曙白、东空露晓的时刻。
  眼前就是河,达达热泪盈眶。我终于回来了!附近的河貌,与出生以来熟悉的景观极为相似。树木没有砍伐痕迹,河滩上没有推土机整平。水鸟零星点在岸边附近的草丛下,头埋在羽衣里熟睡。朝阳映在流着圈圈小涡的水面,金辉明灿而耀眼。终于回到念念不忘的河川啊。
  然而它立刻抱持警觉心,不敢大意。那些沟鼠是否出现?至少在河堤步道上不会撞见。人类骑单车牵着大型犬过来,达达看见慌忙窜入草丛。然后,它细心感应声音和气息,缓缓走下堤岸。
  来到河滩朝左一望,发现一座混凝土桥。那是榎田桥吧……。不可能,我应该来到比复田桥更远的上游。往右方望去,遍布两岸的苍翠绿意形成辽阔的森海,达达不禁有些诧异。

  17

  所幸没有冒出沟鼠军团,追着达达穷追乱咬。达达想,总算离开沟鼠的地盘,到达目的地了。可是爸爸和奇奇呢?它们是否朝下水管直接前进,比我先抵达这里?
  达达在附近徘徊一阵,没有发现鼠爸它们的身影,暂时先找草丛和大石头间的缝隙当藏身处休息。疲累不堪的达达立刻睡着,不久听见人类交谈着走来,又惊醒过来。它屏息不动,那对男女快速通过,陆续有人从身旁经过。感觉上,这片河滩比昔日达达家附近的行人更多。,
  天暗后正式展开搜索,它呼唤着爸爸和奇奇,仔细走遍河滩各角落,依然毫无回音。人类往来频繁的好处是容易撒落食物,在河边草丛或河堤步道的长椅旁,可发现像是半片饼干,或是薄木片饭盒里只剩一块的海苔寿司卷,暂时不必担心觅食。然而,鼠爸和奇奇仍旧杳无音讯。
  阿蓝伯母虽说鼠爸它们一定先到河畔,达达心里却浮现可怕想法:它们该不会还在漆黑的下水管中拼命找我?不会吧,达达说服自己。一抹难抑的不安阴霾,回旋在心里挥之不去。
  清晨,达达无精打采回到藏身处。半路上,发现有只动物在水边石缝间虚弱地微动着,它赶忙跑过去。然而,不是奇奇。那是一只小鸟,应该说是幼雏才对。倒卧着半浸在水里,双眼紧紧阖起,羽毛未丰的翅膀上下迟缓地摆动。
  达达很同情小鸟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它背转身走向草丛,背后传来啾啾啾啾……的叫声。应该还活着,恐怕支持不久了。达达回到藏身处想闭目小憩一下,眼底却浮现自己从排水孔惨兮兮爬上来时,阿蓝问:「你饿了没?」的模样。
  若不是脾气古怪的猫伯母,愿意收留我在清静人家休养,愿意分享它的猫食,恐怕我早就没命了。阿蓝的救命之恩,光是道谢都不足以表达啊,达达想道。我应该转而帮助其他动物,报答这份恩情。不断施予和回报,让这个世界生生不息,这样才对啊。
  大浪袭来,小鸟将会灭顶。达达爬起来赶往河畔,发现小鸟不再动弹。看起来像是麻雀幼雏,体型约是达达的三分之二。我能搬得动吗?达达轻衔起小麻雀的后颈拖一下。还好,还好。小鸟微睁开眼,露出惊怕的表情,啾啾啾啾……叫着,翅膀拍扑一下,便无力软下来。
  先把它拖到不会浸湿的地方吧。小麻雀离开水后变轻不少,达达担心拖动时,河滩的尖石会刮伤它。要轻一点、轻一点……。踏进草丛后地面变滑顺,搬运稍微省力些,必须趁天更亮人潮出现以前,把小麻雀藏好。
  结果达达花好长的时间,费好大劲才把小麻雀拖到藏身处,让它轻轻躺卧。达达自己滚倒在一旁,等呼呼喘息平静。其实达达还没完全康复,这种吃力劳动导致后腿的旧伤复发。
  所幸小麻雀没有受任何伤害,只是双眼仍紧闭。在不会飞、不会走的情况下,不知它为何掉落水里?或许是从更上游摔落,才被冲流到这里。可能活不久,目前奄奄一息,等太阳升起回温后,它身上会干爽些。然后呢?喂它东西吃?可是小麻雀该吃什么,我哪知道嘛!
  达达一整天忽睡忽醒,苦恼在心里挥之不去。小麻雀偶尔微睁眼,啾啾啾啾……虚弱地呜叫,叫声间隔愈来愈长。
  近暮晚时,忽然空中有鸟鼓翅飞下来,达达吓一大跳。那只鸟不由分说,朝着达达头上袭来。
  「可恶的小脏鼠!」对方嚷道。
  「别、别这样嘛。」达达好怕那尖嘴啄啊戳的伤害自己,便把身体拱成一团,到处滚来滚去。
  「瞧瞧你对我家孩子造了什么孽!居然杀死它!」一只大麻雀飞扑到达达身上,立刻发动鸟喙攻击。
  「等一下。不对、不对!是我救了你孩子,它还活着喔。」
  「啊,是真的。」另一只体型较小的麻雀随后飞下来,凑近观察幼雀后说道。
  「快帮它取暖!」达达对那只母雀叫道。「小麻雀浸泡在水边,是我把它拖上岸的。它身上干了,可是体温很低,肚子一定很饿。」
  公雀原本攻击达达,听到这番话就迅速飞走了。大概去找寻幼雀的食物吧。母雀张开双翼裹紧小麻雀,哑声说:
  「幸好找到了……」
  「可是它比早上更衰弱,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母雀仔细凝视着达达说:
  「你……好奇怪呀,我从没听过老鼠会救麻雀。」
  达达没有回答。这时,啾啾啾啾……的鸣叫从母雀翅膀下传来。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那啼声恢复一丝活力。
  「见到妈妈,它一定很高兴。」达达说。
  「能找到它,真是谢天谢地……」母雀深叹了口气。「今天大清早,一群人类的野孩子拿木棒把我们的巢戳落。那个鸟巢,就筑在上游一点的橿树上……」
  「好过份……」
  「我们夫妻侥幸逃脱,可是救不了几个孩子。四只小麻雀刚长羽毛……,明明……再不久……就能飞了……,居然这样……」母雀像是自言自语,呜咽着断断续续说,「那群野孩子离开后,我们才敢回去探望。一只已经摔死,原本以为另外三只全被抓走……」
  母雀摇头甩去泪水,又说:
  「那时我先生说,它瞥见其中那只最活泼、快要会飞的孩子,趁着鸟巢还没落地,就先跳进河里。」
  「就是这只小麻雀?」达达问道,母雀点了点头。
  「我先生原本不敢确定,当时我们拼命逃走,只是一眨眼看到的情景。不过先找再说,所以今天到处飞绕。原本以为它落水被冲走,一路来到下游……,心想只要发现尸体就死心,在河面上不断寻找,没想到居然在这附近的草丛里……」
  「都是我把它拖到这里,害你们找不到。」达达忽然沮丧起来。
  「不!你别自责。它泡在水里,一定很快就会死去。」
  「反正都已太迟……」
  此时公雀叼一只大蚯蚓回来,啪飒啪飒拍翅飞下,把猎物用力抛在小麻雀面前。
  「好、好,食物找来了!来、来、快吃……」软扭扭、活跳跳的蚯蚓突然出现面前,达达看了差点没吐,脚下起点小颤晃。
  「瞧瞧你,多没脑筋。」母雀训它一句,「这孩子灌一肚子水,还在半昏半醒状态,哪能一口吞下这只庞然大物?」
  「啊,说的也是。嗯,你说的对、对极了……」兴奋过度的公雀顿时泄了气。
  「现在孩子很虚弱,大概没什么胃口,你先把那条黏溜溜的东西咬成几小截,然后交给我。还有,你得先向这位亲切、勇敢的老鼠道谢。如果没有它,这孩子早就没命。你呀,刚才那种态度……」

  18

  公雀尴尬地清了清嗓,对达达说:
  「唉呀,是我失言了……,而且那么使劲啄你……,真是罪过……。请问有没有受伤……?不过既然你说没事……。实在是,唉唉,说什么都太晚……」
  「记得道谢!」母雀斥责说。
  「唉呀,真是非常谢谢你。我们遭受人类的迫害,幸亏有你,至少保住这孩子。」
  「希望我能帮上忙。」达达说道。
  「请让我们在此照顾小麻雀,这里是你家,打扰了……」
  「没关系,别客气。」达达说,「这里不是我的家,只是暂时找到这片草丛休息。」于是麻雀夫妇尽心照顾幼雀,一会儿帮它暖身、一会儿嚼碎食物喂到嘴边,达达看在眼里,说实在的,真是羡慕极了。对啊,我也要赶紧找到爸爸和奇奇才行。
  天色转暗,麻雀夫妇鼓起羽翅,从两侧双双贴靠着小麻雀。「这样行吗?这样好吗?」坐立不安的公雀嘀咕个没完,被母雀念一句:「烦死了,给我安份点。」过了许久,就在夜半时分,达达决心对麻雀夫妇说:
  「我外出一下。」接着又问,「小麻雀还好吗?」
  「它心跳很正常。」母雀说,「刚才吃一小口蚯蚓,只要撑过今晚,大概没有问题……」
  达达打算今夜到下游寻找,过去一直避免没去的原因,是害怕误入沟鼠的地盘,如今是情非得已。
  「下游是不是有桥?」
  「没错,就是迫村桥。」
  「叫迫村桥?上游是不是生长很多树,有一片森林?」
  「那一带有座名叫木原公园的大公园喔。」母雀告诉它。
  麻雀夫妇对沟鼠地盘可说一无所知。母雀甚至说,因为我们以前从来没跟老鼠之类的(唉呀,不好意思)打交道嘛。
  达达就此出发,不忘探查每个草丛和树根上的窟窿,呼唤着鼠爸和奇奇。愈接近迫村桥,它的呼声变得愈小。昔日从下游到复田桥,原本想穿越隧道,当时遇到的状况让它余悸犹存。
  终于来到迫村桥畔,这是一座规模远不如榎田桥的细窄小桥。达达惊恐地靠近,窥看桥下情景。桥面街灯点亮,照得河滩一片灿明,桥墩正下方恰有桥影投入,显得幽暗而宁寂。
  果然近乎达达的预期,刚要踏入那片幽暗,感觉有几只大个子猛冲过来,粗鲁大吼:「站住!」达达顿时钉在原地。应该说,是浑身发抖到脚软,一步也跨不出去。
  「嘿,原来是个小鬼头。快滚、快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只魁梧的乌黑沟鼠嘲弄说。
  「请问……」
  「啥事?」
  达达觉得不能表现卑屈,说话用不着客气。如果是爸爸,它一定会这么做。
  「我来找亲人,想到桥那一面。」要冷静、冷静点,偏偏说话忍不住发抖。
  「哦,小鬼头寻亲,找不到的啦。从桥这头,就属于咱们高贵沟鼠的领土。」
  「它们一定在附近等我。」
  「是吗?我瞧你是欠扁。」沟鼠跨出一步,达达赶紧后退,拼命鼓足勇气踏稳那一步。达达忽然被激怒,瞬间失去理智。
  「河是大伙的。」它不禁冲口而出。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哨兵脸色剧变,飕地冲到它面前,几只大个子从黑暗中缓缓现身。
  达达暗叫不妙,又退一步。糟糕,我何必多嘴,讲些无聊的挑衅话?被围困断绝后路,免不了挨一顿痛殴,不,恐怕小命难保。
  然而这时,达达脑里忽然浮现一个声音:「……与敌人战斗 战完痛快酣睡 再奋起 不论走多远……」,语气十分低沉,却满怀笃定。那凛然的语调,正发自于图书馆里的孤鼠葛伦。「不论走多远 我会勇往直前……」。刚才还恐惧得钉在原地、直不起腰杆的达达,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挺起胸膛,堂堂面对这群大个子。那一改畏惧的从容模样,反让沟鼠有些退缩。
  达达直视着领头哨兵的双眼。
  「追求川之光……」它低喃。
  「什么?你说啥?」
  「追求川之光!」达达大嚷一声,转身一溜烟跑掉。它拔腿狂奔,转眼就混入河堤黑暗中。
  沟鼠们没料到它有这招,当场傻眼,一时来不及反应。有哨兵老羞成怒想追去,队长劝它算了别计较。队伍中弥漫着让践小子轻松溜掉的遗憾、尴尬、想将错就错的敷衍气氛。什么玩意嘛,臭小鬼……头壳坏了……,说什么大伙的,差点没笑死……当然是咱们的啰……。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苦笑着耸耸肩,返回桥下。
  然而其中有一只绷着面孔,低头陷入沉思。
  达达尽量沿着暗处小快跑前进,回到原先的草丛里。怦通、怦通,心脏猛跳欲裂,浑身抖个不停。
  「唉哟,你回来了。」母雀说,「小麻雀刚才醒来一阵子,吃过蚯蚓了。我还告诉它,你是救命恩人……。咦,怎么回事?」
  「嗯……,我遇到一点危险……,不要紧,它们不会追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刚才与沟鼠军团对峙的紧张,消耗达达的心力,今晚再也无力行动。达达想,等天明再说吧,,就走进草丛蜷成一团休息。
  三更过后,东空尚未泛白的时刻,喀窣喀窣,响起拨开草叶声。会是谁呢?对方就在数步之外。是奇奇?是爸爸?
  「你是谁?」达达轻声问。惊醒的麻雀夫妇露出不安神情,仍伴在幼雀身边。
  「别怕。」对方说。不是爸爸的声音。
  「是谁?」达达又问。没有回应,喀奉喀奉声更加接近,终于出现了。一只黝黑、硕大的老鼠——是沟鼠。竟然一路追来这里!达达跳起来想逃走,对方一句话,却让它打消了念头。
  「追求川之光——,刚才你是这么说的吧。」沟鼠的语气很平和,「那是葛伦讲的,对不对?」
  「……嗯,对啊。你认识葛伦?」
  「我们很熟。你曾遇到葛伦?它还活着?」沟鼠走到达达身边,重重坐下来。既然认识葛伦,就用不着害怕。
  「是的,它住在图书馆的地下室。」
  「图书馆?那是什么?」
  「就是里面有好多书……。不说这些,叔叔你是谁啊?」
  「我是苟且偷生者。」语气含着一抹自嘲,「我是葛伦的同伴,我们昔日怀着远大梦想,计划一举推翻老大和它的心腹,创建新国家……」
  「我听说过,结果起义的前晚反而被袭击,革命失败了。」
  「原来葛伦提过。我侥幸逃过一劫,保住性命的交换条件是向老大宣誓忠诚,现在沦落到替一群流氓跑腿。」这只老鼠的谈吐和语气与葛伦有些相似,是彻底放弃理念者特有的口吻。
  「你说在找亲人,有只叫奇奇的小白鼠,它是你兄弟吗?」
  「是的!它是我弟弟!你遇过奇奇?它应该和我爸爸在一起。」
  「原来是那对父子……」这只老鼠与亮灰色的葛伦不同,与一般沟鼠同样近乎深黑,但是修行者般的清瘦形貌,则与葛伦极似。沟鼠闭目冥思片刻后,睁眼凝视着达达说:「我带你去跟它们见面。」

  19

  睡梦中,奇奇挥开那些黏糊糊、冷冰冰的东西纠缠,手足拼命乱划,往上、再往上,要浮起来。喘不过气,快不能呼吸,非到上面不可,到有空气的地方……。然后,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意识。
  起初感觉到灿烂耀眼。隔着紧闭的眼睑,一种极明亮、温煦之物渗入眼底、脑海,漫遍全身。奇奇一时静躺着。好明亮、好温暖、多舒服……,是梦的延续吗?
  微睁开眼,强光瞬间扩散,似要射穿眼睛,又赶紧闭上。小心翼翼地,再度缓缓张开,瞳孔逐渐适应。草的芬芳浓烈薰呛,现在刚过正午,太阳高悬在天空。清凉的川风玩弄着面颊拂过……,回到河边了!
  奇奇想跳起来,无奈没有力气,只好慢吞吞抬起身体,半坐着东张西望。下半身浸在水边泥淖里,浑身湿透透。奇奇用力抖一抖,感到彻骨的寒,喜悦却从体内涌上来。眼前就是河,悠悠然缓流。我回来了!可是爸爸呢?哥哥呢?啊,几公尺外的石头下,好像有灰扑扑的毛团……。
  奇奇缓慢爬起来想走过去,忽然一阵反胃,哇的呕出脏水。它努力克制恶心,拖着身体慢爬过去,发现那团蜷缩的破烂毛团正是鼠爸,就拼命加快脚步跑起来。
  「爸爸!」奇奇贴近耳边呼唤,摇了摇鼠爸,毫无反应。该不会死了?奇奇吓得背脊一阵阵抽冷。仔细观察后,发现鼠爸的腹部正细微、规律地上下起伏。不要紧,还有呼吸。奇奇努力替爸爸擦身取暖,频频舔净它的脸孔,不停大声呼唤,过不久,鼠爸总算微睁开眼。
  「奇奇……」
  奇奇嚎啕大哭起来。太好了、太好了,爸爸终于醒过来。
  这时,有团黑影落在父子俩身上,鼠爸抬眼望去,奇奇循着视线回头。说也奇怪,哪时居然冒出三只魁梧的沟鼠,将它们团团包围。
  「这两只,怎么回事?」站在中间、体型最高大的沟鼠蛮横地问。
  「看样子是来自外地呢。」旁边一只奉承说,「见鬼了,哨兵到底在混什么,它们八成躲过监视,从桥那头溜来的。」
  「可是你瞧,大只的好像溺水了。」另一只说,「大概从上游冲下来,不晓得挂了没有。」
  刚说完,那只沟鼠飕地靠近,朝奇奇肚子就是一踹,还在晕头转向的奇奇应声倒地。沟鼠蹲到缩成一团破烂的鼠爸面前,揪住触须用力一扯。鼠爸连头带须被拖起,眼睛微睁表示还有意识,只是遭暴力相向,软绵绵无法反击。
  「原来还没挂掉。丢到水里,让它早点超脱怎么样,队长?」
  「慢着、慢着。」那只站在中间、被称为队长的大个子说,「还得调查它们的来历,追究哨兵的疏失。要说顺流冲来也没道理,老鼠没事哪会泅水?它们有可能越过河堤……」
  奇奇注意到十公尺外的上游有小河坝,圆形的排水管汩汩冒出水。对啊,我们一定是从那里出来的,就算差点丢了性命,我们终于真的回到河畔。可是结果呢?千辛万苦绕一大圈,看来这里还是「帝国」,还在沟鼠的地盘内。禁不起严重失望的打击,奇奇闭上双眼。绕那么多危险远路,到头来还是失败……。这时,轮到奇奇的触须被用力揪住,它叽的痛哀一声。
  「喂,小不点。队长问你们打哪来的?还不快回话。」
  睁开眼,一只龇牙咧嘴、全身黝黑的沟鼠凑在面前。糊满黏腻口水的利牙,险亮一闪。
  不知为什么,奇奇不再害怕。因为强烈的失望占据它整颗心,没有余隙容纳恐惧了。
  快说!快说!快说!沟鼠连声催促,揪住奇奇的触须扯了又扯。我们的心血全泡汤了,明明那么努力……,冒着台风天赶路……在下水道摸黑前进……坐在面碗里咕噜兜圈子……。无数情景一齐从忆海唤醒,在奇奇脑里盘旋不停。
  「喂,问你打哪来的?哪来的?」怎么问个没完,烦死了啦,痛死了啦。奇奇被摇着摇着,偏头往上游一瞧,望见刚才父子俩被冲出来的排水管口。就是那里嘛,我们是从那里出来的。奇奇正想顺手指去,忽然瞥见倒在地上的爸爸。鼠爸吃力抬起头,微睁眼凝视着它,虚弱而确切地摇了摇头。
  爸爸的意思是不能说吗?可是这家伙揪啊揪的,触须都快被拔掉了,怎么办?
  「……别揪了,好痛嘛。」奇奇小声说。
  「是啊,得给点苦头尝。」沟鼠嘿嘿嗤笑,「再不讲,教你更难看。还不快说!」
  「你很烦喔。」
  「小鬼,你说啥?」沟鼠恼怒地松开手,朝奇奇侧腹又是一踹。
  「可、可是……」奇奇的心事,忍不住伴着泪水说出来。
  「把话说清楚,小不点。」
  「可是我们都费好大劲了……,应该没问题……,葛伦这么说的……」
  刹那间,沟鼠之间窜过一阵尖锐紧张。瞬间沉默后,队长匆匆逼近奇奇。
  「小鬼,你刚才提到『葛伦』是吧?」队长高声咆哮,又揪住它的触须。奇奇闭起眼,陷入虚脱状态。「你见过葛伦?它还活着?在哪儿?葛伦在哪?」
  不管怎么摇撼,奇奇都没有回应。不,它无法回答,它昏倒了。
  ……卫兵询问的过程中,其实,鼠爸一直提心吊胆。
  葛伦曾说穿过排水管就是河畔,应该到沟鼠地盘之外。然而事与愿违,不,一定是葛伦的消息早已过时。昔日的下水道出口的确尚未纳入沟鼠版图,但随着「帝国」势力扩张,连附近地区也沦为宰制。
  从沟鼠们的举动来看,似乎没联想到它们是来自下水道。如此满身泥泞躺在河岸上,不难推测是从附近的排水管冲出来,沟鼠却没考虑这点。或许排水管经常大量排水,沟鼠无法从这头溯管而上,因此没料到原来下水管可当作通路。从一开始,它们就没有将下水管路线列为考虑对象。
  假使如此,就千万不能让它们察觉,鼠爸暗想。那条下水道是直通葛伦住的图书馆,葛伦战败后负伤逃亡,好不容易远遁至那里,找到安栖之所。这些「帝国」统治者绝不会轻易放过败将葛伦,一定想置它于死地。必须守住下水道的秘密,必须让它们误以为葛伦已死,至少是行踪不明、生死未卜。可是,奇奇了解这点吗?
  鼠爸和奇奇视线交会,趁沟鼠没发现时,轻摇了摇头。鼠爸几乎无法动弹,碗公船翻覆后,抱着奇奇拼命让它头浮在水面上,一路冲流而下,鼠爸耗尽了全力。不是迎面撞上管壁,就是跟乱七八糟的漂流物对碰,浑身满是打扑伤,除了能稍微转头,想动小爪一根也难。
  奇奇当然了解爸爸的心意,但猛挨了一脚,眼泪像决堤般呜呜哭诉时,终于不小心讲出葛伦的名字。果然沟鼠们闻之色变,恐怕奇奇会被严辞逼供,甚至遭受到虐待,非站起来抵抗不可……。然而,鼠爸意识再度飘远。

  20

  这次先醒来的是鼠爸,听见身旁奇奇的呼吸,安稳的鼾息声一如往常,鼠爸暂时放下心。它先伸展四肢,起身后,缓缓竖起后脚站稳,头立刻触到洞顶。这里似乎是一处尘埃满布的地窖。
  深处透来朦胧光,鼠爸跪走到亮处,发现有个小洞,照进一缕微亮。鼠爸正想探头,随即被沟鼠卫兵察觉,眼前立刻冒出一团黑影,双脚叉开而站、喷吐着满嘴腥臭。
  「后退!」对方喝道,鼠爸顺从地倒退几步。体力尚未恢复,目前无法与卫兵相抗。就在这时——
  「爸爸……」鼠爸背后传来呼唤。
  「奇奇,你醒了?」
  「这是哪里?」
  「大概是沟鼠的巢穴吧,我们昏倒后就被送进这里。」
  「为什么被送进来?沟鼠打算怎么对付我们?」
  鼠爸陷入沉思中。奇奇说溜嘴提到葛伦,或许是因祸得福,至少当场没被痛殴毙命。沟鼠打算盘问葛伦的藏匿处,才把它们关入地窖,这意味着有脱逃幸存的机会。尽管如此,葛伦的名号果然不同凡响,原来那些沟鼠对它仍心存戒惧。
  「它们想套问葛伦的事吧。」
  「葛伦……」
  「记住了,奇奇,绝不能说见过它喔。」
  感觉奇奇点了点头。
  「侦讯时就装糊涂,一定很快找到机会逃走。」
  「不知哥哥怎么样了……」父子俩默然片刻。「哥哥该不会也被捉住了?」
  这很难说,鼠爸想。下场或许更惨,可是要尽量避免胡思乱想。如今担忧达达也无济于事,得先设法想出与奇奇逃走的方法才行。鼠爸重新走向小洞,对卫兵说:
  「喂,我们快饿死了,还不给点吃的。」
  过了许久,鼠爸精神相当振奋,连奇奇都感受活力而开朗起来。
  地窖又转入幽暗。比起在下水道旁突然被洪水追着跑,如今被幽禁在地窖中却能受外界保护,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在某种意味上,这里非常安心。当然四周环绕着不怀好意的恶霸,但在逼供以前应会留下活口吧。因为我方掌握葛伦这张王牌。
  事实上只需提出要求,没多久就有菜层或饼干碎片抛进来。父子俩吃完养精蓄锐,渐渐恢复体力。尽管日照短暂,能浴在灿耀的阳光下还是不胜感激。总算回到河畔,这里不再是陌生地,只是比原先的栖息地更上游。那条怀念的河川,温柔给予拥抱、轻哼摇篮曲的慈母之河,应该流经地窖附近。
  鼠爸到小洞前观察几次,发现地窖前有卫兵日夜轮流看守。它们把这对父子抛进地窖,就封填入口,只留一个小窟窿。
  朦弱的光芒消失,被囚在漆暗中,可知外界已入夜。于是,又过了许久。奇怪,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心急的鼠爸按捺不住,走到小洞前问道:
  「喂,究竟要把我们关多久……?」话没说完,忽然小洞周围的土块纷纷碎裂,洞口变大了。鼠爸倒退几步,把奇奇护在身后。
  一片悄然静寂。接着,传来一声:
  「出来。」那声调就像是低沉吼唤。怎么办?鼠爸正犹豫不决,那声音又重复:
  「出来。」然后补上一句,「要是不想被拽出来的话。」
  「别急、别急,我们会出去啦。」鼠爸朗声说道。
  父子俩被押往一间敞厅。
  那家伙,就在厅内。
  一只巨大如小山的沟鼠,背后有几只大个子待命。但与这只大得离谱、怪物级的霸王相形之下,全显得小巫见大巫。那体型好比成年兔子,毛色逼近墨黑,半开半阖的眼里蕴宿着凶恶、狂暴的黄光。讲话嗓音很恐怖,光是一般开口,发白喉底的呻吟不时夹杂诡异的磨牙声,任谁听了都会发毛。牙齿很粗、很长,尖利无比。
  「你们见过葛伦?」对方用特有的怪嗓问。
  「你就是老大啊?」鼠爸的语气相当明朗,就像在河畔跟朋友打招呼:嗨,今天天气真好。仿佛是这种语气。
  「回答问话就够了。再问一遍,见过葛伦没有?」
  「葛伦?啊,我听过那只老鼠的传说,它是你们的同伴吧?」
  「鬼扯!那个胆小卑鄙的家伙,想当头子想疯了,居然敢动脑筋造反。露出马脚后丢下战友,自己远走高飞。它就是这么无耻,现在八成躲在哪个蹩脚地方,偷偷摸摸混日子。」
  奇奇在背后动了动。不能被激怒!鼠爸伸手到背后紧紧按住它。这孩子能理解暗示,不要声张吗?奇奇没有出声,却被眼尖的老大察觉它先前的反应。
  「唷——,小不点有话要说。来,到这来。」
  「别打奇奇的主意!」鼠爸厉声说道。
  「哦——,你是小奇奇啊?」被老大那怪嗓喊一声:「小奇奇」,听来就像恶意的捉弄。「来嘛,别躲在爸爸背后。小奇奇不是娃娃,已经长大了,对不对啊?」老大迅速逼近一步。
  「不关奇奇的事!」
  老大轻比个手势,背后几只部下迅速窜向前,挥开鼠爸的爪子,把奇奇拖到首领面前。
  「葛伦早该下地狱!」老大突然爆出狂吼,就像一记轰天雷。鼠爸震撼得差点弹到半空中,奇奇轻咿了一声,很难听出是惊呼,它吓到脚都软了。
  老大蹲下面对脚边的奇奇,语调马上一转,变成恶心的嗲嗲腔:
  「说啊、说啊,小奇奇。」它细声细语地问,「能不能告诉叔叔,你在哪儿见过葛伦呀?」
  奇奇噗噜噗噜直发抖,没有回答。鼠爸相信就算它想说也不敢吭声。
  「葛伦说这里很安全是吧?」
  「……」
  「可是一点也不『安全』耶,结果还被抓起来。喏,小奇奇,好可怜。都是可恶的葛伦乱给消息,那家伙根本是大骗子嘛。对不对啊,小奇奇?」老大弯腰凑近奇奇,吐出腐肉般的臭味,弥漫到奇奇脸上。「那个骗子,叔叔会好好教训它。葛伦在哪儿?」
  奇奇把脸避开。
  「它在哪,说!」老大突然恶吼一声,鼠爸和几只喽啰吓得险些跳起来。这时,鼠爸发觉刚才还在发抖的奇奇,早已停止颤抖。该不会惊吓过度,快要昏倒了?
  「我说啊,叔叔……」奇奇小声讲。
  「啥事?啥事?」
  「叔叔……你有口臭喔,脸转那边去。」
  奇奇,说的好!鼠爸正想大喊痛快,忽然间,老大一把抓住奇奇尾巴,猛力提到半空中,鼠爸见状吓得脸发青。奇奇悬在空中摇来晃去,痛啊痛啊叽叽直叫,手脚挥舞个不停。
  「等、等一下。」鼠爸挣扎着挥开卫兵们的手爪,说:「让我来说明吧。瞧你急的,先放下那孩子。」
  老大瞥了它一眼,没有放手。
  「长辈们谈话,小孩子只是道听涂说而已。我先声明,我们从没见过叫什么葛伦的老鼠。」

  21

  「我刚讲明了,只是听过它的谣传而已。你该知道老鼠圈内传八卦是怎么回事吧?多半是消磨时间,聊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对了,我听说你们起内讧……」
  老大的爪端上,尾巴倒悬的奇奇正摇啊摇的摆荡。老大龇牙咧嘴,呜噜噜噜……喉底发出低吼。鼠爸发觉自己愈说愈急,声调拉高八度,就自我警惕要冷静、冷静。它做个深呼吸,口中涩涩发干。
  「好像是我们邻居菓郎伯讲的,它说……」
  「对、对啊,是菓伦伯说的,它……」拼命挣扎的奇奇喊道。
  「嗯,菓郎伯谈到葛郎……,不、是葛林的事,唉,就是跟你们一伙那个……」鼠爸露出困惑的神情。「反正菓郎说过,有只叫葛郎还是葛伦的沟鼠,好像捅出天大的楼子。奇奇刚不是提到什么『菓伦伯说的』吗?那个阿伯根本是老糊涂,总是乱讲些有的没的……」
  「我看老糊涂是你吧?」老大冷冷说,「要是没猜错,不,我看另一个可能性更高。你想装疯卖傻,编些蠢话蒙过去?」
  老大伸出另一只空爪,指向一名部下,「喂,过来」。遵命,那只沟鼠低头出列。
  「我拎住小耗子,你狠揍它几拳看看。」
  部下泛起薄笑,精神抖擞地走向奇奇。
  「听着,两三下毙掉没意思,下手时记得控制力道。刚开始小心别弄断尾巴,手劲放轻点,先捶断几根肋骨,渐渐加劲……」老大故意说给鼠爸听。
  「喂,等等、等一下。」
  「这小鬼会抵抗,就当做玩打沙包,拿来好好练拳击……」
  「别这样,放过奇奇……」
  「你想招供了?」老大得意地朝向鼠爸。
  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最后还是被逼吐实情吧。这只老大,可不是鼠爸单纯以为找借口就能当场瞒过,靠拖延战术就有活路的泛泛之辈。
  老大露出坏笑瞧着鼠爸。迫于无奈的鼠爸正要说明,不料忽然有只沟鼠拨开卫兵和侧进,来到老大身旁。
  「有紧急消息报告……」
  老大垂下拎着奇奇尾巴的爪子,转头和沟鼠慌张地交头接耳。鼠爸努力聆听,想从只字片语中掌握几分线索。那只凶恶的黄鼠狼又出现了……,我们这次牺牲两名……,是的……但是发现对方巢穴…….不……这回一举进攻……请您千万要亲自上阵……。
  传报的卫兵说完,老大低头思索片刻,拎着奇奇使劲左右一挥,反手把它甩出去。奇奇撞向土墙,弹回来滚到地上,立刻爬起来奔向鼠爸躲到背后。
  「奇奇,还好吗?」
  「嗯,我没事。」
  老大转向鼠爸说:
  「发生紧急情况,可惜现在没功夫陪你们玩把戏。你们两个极端可疑,明天再慢慢听你从实招来。」
  「我无可奉告。」
  老大夸张地叹了口气。
  「唉唉,还得重新来过?随便你。把这种小不点呵护在掌心,带着它到处跑,你也真够蠢的。咱们社会里,幼鼠出生后马上就跟父母分离,过起集体生活,受到纪律规范,严格训练成优秀士兵。什么『爸爸——』的叫那么亲热,这小鬼爱撒娇不像话,瞧得我快吐啦。」
  「奇奇是我的宝贝儿子,你得放过它。」
  「纵容什么亲子关系,组织根本成不了气候。」
  「我没兴趣跟你辩教育观。」
  「不上道的家伙……」老大目光险恶一变,正想冲上前,忽然改变主意,扭头说,「喂,把它们赶回地窖,不必给吃喝的。」
  父子俩回到狭窄的地窖,在囚禁中迷糊度过好长一段时间。外界光线映在监视小窗上,投照些许微明,过了许久,渐渐没入幽暗。
  鼠爸不停地思索:沟鼠为了猎捕黄鼠狼而发生大骚动?或许对象正是上次偷袭我们的老黄鼠狼。对黄鼠狼来说,沟鼠陷入慌乱才是下手的绝佳时机。不过在沟鼠组织军的猛攻下,恐怕黄鼠狼也难以招架。光有老大单挑,就可好好火并一场。
  奇奇睡得又香又沉,神经紧绷的鼠爸简直无法阖眼。这种时刻,早该来传唤我们审讯才对。这次绝对被彻底逼供,到头来,还是不得不背叛葛伦吗?可是下一步……,就算供出葛伦的藏匿处,我们会重获自由吗?不,绝不可能。思索中,时间缓缓流逝。
  沙、沙、沙,突然听见声响,刚才似乎就有动静。愈来愈清晰,应该说是趋近中。声音来自地窖最深处,与通往敞厅的监视小窗方向刚好相反。
  怎么回事?鼠爸附耳倾听,沙、沙、沙,愈来愈响。忽然间,停止动静。鼠爸屏住气,一会儿,墙上忽然喀沙破个小洞,土层纷纷散落地面。
  「是谁?」鼠爸问道。洞穴那头传来悄悄声:
  「嘘,安静点。」那声音说,「请安静,别让卫兵发现。」
  「……你是谁?」
  「是战友。对了,……是朋友吧。」低语中隐含一丝笑意。「说起朋友,我在这里好久没用过这字眼了。不过,算是患难与共。你们是葛伦的朋友吧?那么,对我来说就是同伴。」
  「你是葛伦的……」
  「没错。还有一位想跟你见面的老鼠在场。」对方悄声讲完,立刻传来一个竭力压抑声量却无法克制激动的小惊呼:
  「爸爸!」
  是达达的声音。
  奇奇听了立刻跳起来,鼠爸必须费不少力气阻止它喊嚷。奇奇总算了解状况,安静下来。
  「希望你们明白,这里是最后关卡,若被发现就前功尽弃。我们必须赶快行动,老大快回来了。结果征讨黄鼠狼失败,我方痛失几名同件就此结束行动。老大回来后,恐怕立即进行审讯。」
  「我明白。」鼠爸说道。
  「看守卫兵来探问时,请帮我应付它们。」
  「我会的。」
  洞口逐渐扩大,这项工作在谨惯无声中逐步进行。
  这时,冷不防从小窗传来:
  「喂,你在干什么?」
  「做体操,暖暖身喔。」鼠爸说着,连续几下弹簧跳。「关在芝麻大的空间里,傻傻躺着不动会闷死,你懂不懂?」
  「哼,好像听见挖土声。我警告你少打歪主意,这里是铜墙铁壁,可不是拿来给你练习磨牙的,还是安分点吧。你们很快就不会嫌闷,有的好戏看、有的爽哩。」说完,卫兵似乎就此离去。
  「好,继续挖。」鼠爸转头朝后方悄声说。
  不久洞幅变宽,足以容纳一只成鼠钻过。
  「等等。」对方说,「我和达达后退腾出空间,你们从洞口进来。我们会在另一端等待。」
  首先让奇奇进去,接着是鼠爸。新土气息很鲜润,是刚挖的洞穴。前进一公尺来到略宽敞的空间,此处弥漫着尘味,没有刚翻动的鲜土气息。
  鼠爸和奇奇、达达紧紧相拥在一起。我们终于团圆了,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再恐惧。兄弟俩默默相对,抽噎哭泣不停。
  「有件事……」刚才声称「朋友」的声音带点顾虑说,「抱歉打扰了,我们不能耽误时间。」

  22

  除了名叫多兰姆的沟鼠之外,还有另外两名同伴。
  「悍兹是挖洞专家。今天看你挖这么辛苦,算是生平头一遭吧?」
  「是啊,这里的土就像铁块。」名叫悍兹的沟鼠双肩很魁梧,扯着破锣嗓快活地说,「累瘫了、累坏了,胳臂快举不起来。」
  「总之能顺利争取时间,是悍兹帮了大忙。对了,这位是莎拉。」经多兰姆介绍之后,那只身形苗条、温柔拥抱着奇奇的雌鼠,转身优雅地朝鼠爸低头致意。「莎拉是葛伦的……知心伴侣。」
  「关于葛伦的近况,达达已经告诉我。」莎拉说,「能得知它的消息真是太好了,我们三位同伴正计划逃亡,打算与葛伦会合。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必须先行避难。」
  这时鼠爸它们才惊觉不仅是悍兹,连多兰姆和莎拉、达达都是灰头土脸。悍兹的双爪渗出斑斑血迹,显得沭目惊心。
  「真是太感谢了……,居然只花一夜就能挖穿这么深的洞穴……」
  多兰姆轻轻一笑。
  「挖洞专家不是盖的,只是处理这些挖出的泥土是大工程,又不能搬到外面,否则立刻会被卫兵追查。对了,倒是达达也帮了不少忙。」
  「这里是……?」
  「废弃已久的旧巢穴。莎拉说囚禁你们的地窖位于参谋本部,就在这个巢穴最深处的房间后方。悍兹从这里一路挖进去,我担心极了,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幸好没出差错。」
  「所以嘛。」悍兹说,「不是说包在我身上吗?可别低估我长年累积的直觉。」
  「我很佩服,只不过难免会担心而嘀咕几句,我是打从心底肯定你的才能。好,出发吧。」多兰姆匆匆说,「天快亮了,人们将要开始活动,何况不知何时会被卫兵发现。」
  总共六名成员,三只玄鼠、三只沟鼠。沟鼠们和达达满身泥垢,来不及清理掩饰。加上奇奇一身白,在夜里相当醒目,这样该如何脱身?
  「反正先到迫村桥那一面就行了。」多兰姆说,「我们沟鼠族非常重视势力范围,不会跨越领土追击。不过这次牵连葛伦问题,还是有点不放心……,『找出葛伦、格杀勿论』,目前告示仍每天公布。老大虚张声势,强装没当一回事,内心其实非常惧怕葛伦。它很清楚自己身为领导者,欠缺葛伦那种不凡的特质。」
  「你真会穷操心。」悍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在这种地方跟那帮流氓一起过日子,我已经受够了。只要能与葛伦将军重逢,我这条命是豁出去了。不论走多远,不论走多远,我会勇往直前——追求川之光!追求川之光!」
  「嘘,小声点。」
  悍兹跟着多兰姆从巢穴来到外面,其他老鼠已在洞外等待。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川之光』是我们反抗军的口令,达达在迫村桥下喊出暗号时,我震惊极了……。好,跟我来……」多兰姆迅速悄声说明,匆忙爬上河堤。悍兹随后登上去,然后是达达一家,莎拉负责殿后。
  「要上去吗?」鼠爸问道。
  「对,我想到河堤步道。」
  「这样容易被盯上吧。」
  「没错,这正是我的意图。」
  「意图?」
  「稍后就会明白,这是我和莎拉想出的计策。」
  夜色即将泛白,鼠爸忽然转头眺望河景。东空始现曙光,水面如覆一层透薄的银面纱。一缕凉风袭来,面纱催起细褶,鳞波点着晶辉闪闪。啊,回到河畔,回我故乡。鼠爸深受感动,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它即时转回头,不忘关心两个孩子的行动,追着多兰姆和悍兹后面奋力奔上堤坡。
  「大大方方往前走。」来到堤顶后,多兰姆说,「这里确实很引人注目,不过,整条步道的街灯通宵明亮,深夜仍有行人,就算沟鼠戒备森严,它们也不敢贸然来袭。运气好的话,可以躲过抵达迫村桥……。不过人类差不多该骑车出来遛狗了……,这样集体行动,狗绝对嗅出踪迹……」
  「烦死啦,你就会瞎操心。」悍兹说,「害得我心神不宁,反正穷则变、变则通嘛。」
  「嗯,说的也是。」多兰姆语气含着笑意。那从容不迫的轻笑,总让大家紧绷的心情获得纡解,鼠爸也欣赏这只个性温静的沟鼠。多兰姆又说:「好悍兹,有你这个乐天派当伙伴是该庆幸……。糟糕,还是碰上麻烦……」
  不巧正有一只沟鼠登上河堤,从草丛爬到路上。它望见六只老鼠排成一列,朝着自己严肃走来,不禁瞪大眼睛。
  「请你们三位低头默默前进,假装是沮丧的俘虏。万一发生争斗,你们千万别出手,由我们来应付……」多兰姆迅速交代完毕。
  「停、停,站住……。喔,怎、怎么回事啊,这不是多兰姆和悍兹吗?」
  「我奉队长命令押送俘虏到桥那面,将它们驱逐出境。」多兰姆说。
  「怪了……,我怎么没接到通报啊。」
  「现在不就告诉你吗?笨蛋!」悍兹训道。
  「可是你们怎么搞的,浑身脏到不行。还有悍兹,你爪上血淋淋的喔。」
  「你不晓得发生黄鼠狼事件?」
  「啊,我知道,可是……」
  「喂,拜托好好监视这一带,听说这几只玄鼠的伙伴要大批来袭呢。」多兰姆刻意压低声量,仿佛透露重大机密。
  「哇,那可不妙。」
  「记住了,我们到桥头帮你注意警戒,你埋伏在这片草丛用心看守,行吗?」
  「嗯、喔喔,我明白……。原来如此,该死的玄鼠……」沟鼠卫兵嘟囔着返回草丛里。
  「大致上顺利摆平……」前进一会儿,等不必担心听见后,多兰姆说,「那个家伙很糊涂、头脑简单,接下来才是大考验。」这一次,悍兹不敢取笑凡事多虑的多兰姆,恐怕它自己也忐忑不安吧。
  「为了预防万一,我们先决定会合地点。达达,就在上次你和麻雀一家共聚的地方……」
  「好。」
  「什么麻雀?」奇奇问道。
  「稍后哥哥再告诉你,奇奇。好的,多兰姆,然后呢?」
  「从那里朝上游一直走,没错,大概再走十公尺外的河堤旁,有一棵粗壮的榆树。」
  「是的,有棵大树,我知道。因为我曾探头看过树根旁的窟窿,当时猜想奇奇和爸爸该不会在里面。」
  「没错,那个窟窿很好找,绕到树根后面拨开落叶会露出小洞,入口非常小,里面却相当宽敞。最重要的是跟我们刚待过的旧巢穴一样,都是弃置已久的洞穴,沟鼠们应该都不知道。我们万一分散行动,到时就在小洞会合,好吗?」
  在场的老鼠纷纷同意。
  「好,那就是迫村桥。从现在起我必须保持静默,卫兵可能正从桥上注视这里的一举一动,被目击到我和你们有说有笑就麻烦了。」
  随后大家不再交谈,来到迫村桥附近。这是勉强容纳一辆汽车单行的窄桥,完全不见人车通行。
  首先冒出两只沟鼠,与刚才的卫兵同样反应,望见这支怪队伍,便露出满脸惊异。
  「怎么会是你们……,多兰姆、悍兹,连莎拉小姐也……。这三只玄鼠又是怎么回事?」
  「它们是长期拘禁的俘虏,接受审讯完毕后,准备被驱逐出境。」
  「咦……?居然有这种事,我们没有接到消息喔。」
  「什么,传令兵又在摸鱼!」多兰姆忽然高吼,「最近纪律差成这样,到底在搞什么鬼!」

  23

  多兰姆一向谈吐斯文,忽然变得气势汹汹,卫兵们不禁退却起来,陪笑说:
  「唉呀,今夜有黄鼠狼和其他骚动,情况一直乱糟糟。会不会是误传……?」
  「算了,反正我们接获命令,必须确定押送它们到桥畔驱逐出境。让我们通过一下吧。」多兰姆一副非要硬闯的语气。
  「先等等……,抱歉,请稍等片刻。为求惯重起见,我还是请队长来。」
  「没这个必要。」悍兹说,「通融一下啦。我们彻夜未眠,想趁早把这三只赶出去,好回去睡大觉。」
  「嗯,我懂、我懂。还是稍等一下……。喂,你去叫队长来。」一名卫兵点头后,匆忙跑下河堤。那名队长或许在桥墩下的河滩吧。
  多兰姆和悍兹暗叫不妙,彼此交换眼色。怎么办?立刻动手?还是耗下去,看看能不能瞒过那个什么鬼队长?正犹豫时,卫兵仔细打量三名「俘虏」,凑近达达瞧了又瞧。哎唷唷,它嘀咕起来:
  「怪了,这不是昨天晃来桥下的小鬼头吗?说什么『要找亲人』,口气超践……。多兰姆,你不也在场吗?臭小子,怎么会在这里?」
  「纸包不住火,动手吧。」多兰姆俯下头低声说。
  「好。」悍兹应道,朝着狐疑打量达达的卫兵就是一拳。卫兵措手不及,一路滚下陡坡。
  「好,突破一关。再来是步道……」
  眼看几只沟鼠大惊失色,纷纷从道路另一侧跑过来。
  「就是它们!刚才传报有脱逃者……」领先跑来的卫兵嚷道。
  走投无路了,六只老鼠不约而同暗想。达达一家不足以应战,而多兰姆它们彻夜不眠地挖洞,累得力不从心。想要战胜体力充沛、杀气腾腾的沟鼠军队,简直是不可能。
  不料,瞪瞪瞪,忽然有奔踏声从左方桥面过来,好像有动物接近。是什么来头?在场的老鼠忘记敌友,全吓得两眼发直。
  桥上奔来的,是一只大型牧羊犬。它嗅到十几只老鼠聚在步道上,早已克制不住狂奋。单车上的饲主使劲拉紧牵绳制止,牧羊犬全速冲向前,饲主差点连人带车摔倒,只好放开牵绳。
  空前的大恐慌一举爆发,有些老鼠不知往哪跑、有些忘了跑……。牧羊犬瞪噎瞪冲过来,突然大嘴张开,晈起一只当场吓呆的老鼠。受害的是沟鼠卫兵,不是达达它们,真是千钧一发。多兰姆忽然被点醒,灵机一动:正是大好机会。
  「趁现在,大家快逃,快!」多兰姆叫道。达达一家拼命跑,横越桥上道路,跑向通往上游的河畔步道。有几只沟鼠迅速超前,不久偏离步道,闪进河堤草丛中。鼠爸也想效法,还是克制冲动,直接跑在步道中央。遇到危难时,先设法找地方躲、一口气逃往暗处,这就是老鼠的本能。
  正因为如此,必须反其道而行,故意留在醒目地点。鼠爸知道想要摆脱沟鼠,唯有如此一途。有奇奇同行就不能全速快跑,何况鼠爸曾在河滩昏倒,尚未从疲劳困顿中复元。「帝国」军团当真追来,恐怕是难逃魔掌,必须趁乱脱身才行。
  不知跑了多久。奇奇呢?鼠爸迅速往后一瞥,幸好没有脱队。达达跟在后面,保护弟弟般紧紧相随,奇奇显然快要不支了。鼠爸朝两兄弟后方望去,是早晨步道在微曦中呈现的宁和景象。沟鼠们销声匿迹,不仅是卫兵,连多兰姆和悍兹、莎拉都不见了。难道它们凶多吉少?咆呜、咆呜,传来牧羊犬亢奋的远吠。
  鼠爸转过头,发出绞肺似的喘息,呼唤着奇奇、达达跟上来。随后它变更方向,维持原速跑入河堤草丛间,两兄弟相继在后。
  跑下河堤,改由达达带路。还没抵达与多兰姆约定的藏身地,就不能安心。这次换鼠爸殿后,细听周围动静,顺便留意奇奇是否脱队。附近看来没有沟鼠踪迹,天色已然明亮。
  穿过充当临时休息处的草丛,没看见麻雀一家。那只小麻雀还活着吗?
  就是那棵大榆树。达达依照多兰姆的指示,绕到树根后面,努力挖起堆积的落叶。找到了!的确有个朝内延伸的小洞。
  「等一下,达达,我先进去探路。」鼠爸说着钻进洞里。过一会儿,里面传来模糊声音:「这里很安全,跟我来。奇奇先进来……」
  到洞里,正如多兰姆所说,是岔路四通八达的巢穴。感觉荒废已久,随处可见土沙坍崩,昆虫尸骸散乱一地,刮进来的积叶释出近乎窒息的腐臭味。但是这里很安全,如今最重要的莫过于此。
  三只老鼠在黑暗中靠在一起,重新为团聚而喜悦万分。达达谈起家猫阿蓝和麻雀家族,奇奇兴奋说着坐在保丽龙碗里,在下水管一路冲浪的体验。鼠爸光是聆听两兄弟的你一言、我一语,心底就感受无比幸福。可是,不知多兰姆它们一切是否安好?
  约一小时后,入口上掩饰用的枯叶传来拨动声。达达它们紧张起来,最先进来的是莎拉,然后是多兰姆。
  「大家都平安无事?啊,太好了。悍兹呢?」
  「不,它还没来。」鼠爸说道,多兰姆语气转为消沉:
  「是吗……?」它说,「我和莎拉跑下河滩,结果被几名卫兵包围,就在进退不得时……,悍兹从旁边窜过来,对我喊着要先保护莎拉逃走。我应该留下来奋战到底……」莎拉毅然打断后悔不已的多兰姆,十分笃定地说:
  「悍兹没问题,一定可以脱险。」
  果然不出莎拉所料,近暮晚时,悍兹那魁梧豪迈的身影悠然出现了。它浑身湿透,甚至连腹部和背上都严重受创,精神却显得相当抖擞。
  「其实我想就算一次也好,非把它们痛咬一顿不可,我老早就跃跃欲试了。至少有三只受重伤,接下来好几个月它们都得乖乖躺着。唉呀,我还是生来头一遭心情这么爽。」它自豪地说着,快活笑起来。
  「留下你一个被围困,我真过意不去。」多兰姆说道。
  「什么话。我随便陪它们玩玩,就一溜烟逃走,往河里一跳……」
  「天啊!」大家愕然傻眼。
  「有两、三只沟鼠赶来跳下水。笨蛋,准会过不了河就淹死。我游到对岸,躲在茂密草丛里,一直等情绪安定下来。原以为会有搜索队伍,结果没任何动静。唉呀,真是悠闲的一天。感觉晴朗清爽,又到了美好的秋天啊。我舒服睡个午觉,这阵子睡眠不足也充分补回来。等到确认没有对方动静以后,刚才我又游回这边岸上。」
  「我想再强调是有点多余,不过悍兹,你真有胆识,好汉非你莫属。」多兰姆代表在场的全体老鼠说,「可是你伤势不轻呢。就算稍后止血,还是先休养几天再说。」
  「小意思,这点擦伤……」
  悍兹说着又朗声大笑。奇奇张着嘴,佩服到极点般仰望这名勇士。达达望着弟弟那副神情,由衷感到很欢喜。全家平安越过迫村桥,终于脱离「沟鼠帝国」的地盘。
  「有你们照顾实在感激不尽,非常谢谢。」鼠爸郑重地说,「我衷心致上谢意,多兰姆、悍兹、莎拉,你们不惜自身安危,拯救了我们全家。」
  「别客气。」莎拉说,「最重要的是因为我们近来已忍无可忍,随时都会采取行动,你们只是成就了契机。它们的『帝国』,我想不会维持太久。不过,奇奇总算没有受迫害,真是太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6-1 09: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横越车站

  1

  正如悍兹所说,秋高气爽的日子持续了几天。高空清透的蓝沁入眼底,时而飘几片美丽的鳞云。日暮时刻愈来愈早,晨晚刮起秋瑟的冽风,白天阳光依然和暖,柔煦包融着林树、青草、河水。
  正值红叶的时节,或红或黄,林间染得艳彩缤纷,风儿吹过时,飒飒的丛叶隙间偶落下鶫鸟哔啾、哔啾的高啼声。
  达达和奇奇并排趴在河畔石头上,凝视着流水。
  「哥哥,河不会睡觉吗?」
  「睡觉……,你是说停止流动?」
  「我们睡觉时,河应该也睡了。」
  「不会的,河会永远流下去。」
  「它不累吗?」
  「不会,河觉得流动好快乐、好欢喜。你看……」达达指着碎浪翻花的地点,流水拍击破水而出的大石块。「你看,河笑得多开心。」
  「真的,它在笑呢。」
  「一直匆匆向前,永远往前跑不停。我相信,河一定非常喜欢如此。」
  「我们也赶很多路。」
  「嗯,没错。」真的好辛苦啊,达达回想各种惨痛的经历,翻个身仰躺下来。无垠的青空,有如挥洒一片晶晶闪亮的光粒,灿烂得睁不开眼。
  「奇奇,像我这样仰躺着,闭起眼睛。」感觉奇奇立刻翻过身。「眼睑里面是不是红红的?」
  「嗯,是啊。还有暖暖的。」
  「嗯,对嘛。」
  一时,它们保持不动。
  啪飒啪飒,身旁忽然传来拍翅声,达达立刻跳起来。什么?是什么?用力连眨几下,炫目的阳光下,暂时看不清任何东西。
  「你们两个呀,在这里傻呼呼悠哉躺着,太没警觉心了。」听到说话声,达达才知道原来是母雀。
  「小麻雀还好吗?」达达问道。
  「已经康复了。」母雀答道,「不久就会飞,都是托你的福。」
  「是吗?那太好了,真是恭喜喔。」
  「你和弟弟相会了。」
  「嗯,也跟爸爸团圆了。」
  「那么,你们会在这里定居吧。」
  「还不知道。」
  鼠爸认为这一带太接近沟鼠的地盘,最好往上游走一点。目前没有沟鼠出没,但不敢保证那些侦察队几时闯荡到这里。从长远来考量,「帝国」恐怕不断扩大版图,最后并吞这块地。想挖穴定居,至少到上游数百公尺外才放心,鼠爸如此提议。然而,达达兄弟早就受够了旅行和冒险。
  「我们会去更上游,总之先休息一阵才出发。」
  「前面是公园,好开阔、好舒服喔。」
  「那更前面呢?」
  「穿过公园就是街道,车站的闹街。」
  「是吗?那么,住在公园附近很不错。」
  「你们一定要赶在冬天前安顿好,打造温暖的家才行喔。」
  「是啊。」
  「还有,不能像刚才一样,在光天化日下睡糊涂觉喔。」
  「我们没有睡,只是闭目仰躺着……」
  「冬天是什么样子?」奇奇问道,它将面临第一个冬天。
  「很寒冷,变得冷飕飕。」母雀说,「我们会找不到食物,真糟糕……。对啊,我得赶快张罗吃的带回去,那孩子一定饿了。就这样,再见,保重喔。」母雀两三句结束,不等达达兄弟道别就迅速飞走了。
  听完母雀的警告,两兄弟有点沮丧,仍在河滩捉迷藏、到草丛间躲猫猫,悠闲地玩耍整下午。行人偶尔路过,这时就躲进遮荫底下,悄悄屏息等脚步通过为止。玩累时,这才忽然惊觉日影偏西,空气转而冰冷。
  它们回到洞穴,鼠爸和多兰姆正严肃交谈,悍兹在旁打瞌睡。
  「啊,达达,我想再听你详细说一次。」多兰姆说,「就是去葛伦住的那座图书馆的路径……」
  达达能说明如何去阿蓝家,却不知道通往图书馆的路线。
  「我看,」多兰姆沉吟说,「反正不能冒险走你们尝试的下水道,里面会迷路、淹大水,简直是玩命。剩下街道这个选择,不用说,当然风险极高……」
  「烦死啦,多兰姆,瞧你消极的。」悍兹跳起来,破锣声吼道,「听你的话都没指望,这样怎么行?放心吧,总有办法解决。」
  「讲得轻松,下次给沟鼠卫兵逮到试试看。上回被识破,今后它们一定狠狠反击。」
  「那就再把它们痛揍一顿,瞧还敢不敢……」悍兹挥了挥拳头。
  「就算如此,我们的去向恐怕会泄漏葛伦的行踪。」莎拉说,「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嗯……」悍兹交抱起胳臂。
  「换句话说,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多兰姆说,「必须格外谨惯,慢慢去找寻它。总之大致掌握方向,接下来是临机应变……,船到桥头自然直。」多兰姆的语气含着笑意。「这是你的口头禅。」
  「那还用说,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啊。不,总有办法解决。」悍兹哈哈大笑,朝多兰姆背上咚的一敲。「因为有我好悍兹同行嘛。」
  深夜中,达达一家和三只沟鼠纷纷紧拥道别。
  多兰姆在临别前的那席话,日后深留于鼠爸心底,久久难忘。那是当鼠爸郑重表达谢意,感激它们挽救自己全家时——
  「应该感谢的是我们。」多兰姆说,「你们带来葛伦健在这个振奋的消息,让我们萌生希望。『希望』或『朋友』,这类字眼原本对我们不再有意义,可是有你们,重新带来欣欣向荣的气息。」
  「追求川之光……」达达轻喃着。
  「对!」悍兹朗声大笑。「有你们一家,让我们重新鼓起追求川之光、继续迈向前的勇气,因为我们失去葛伦后,仿佛变成行尸走肉。好,又要崛起奋战了,再不久,河川将恢复『光明』。」短暂沉默后,悍兹像是告诉自己,「一定会的,不,绝对成功。」它语气坚决说道。
  三只沟鼠出发后,达达一家恢复血浓于水的生活,万分幸福地靠聚一起,讨论多采多姿的今后计划。大家终于欢聚了,还回到日夜思念的河畔。这个洞穴荒废已久,不过空间堪称宽敞,只是鼠爸不放心在此过冬。
  「还是走远一点。」鼠爸最后表示,「这里太靠近沟鼠的地盘,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恐怕你们吃不消。」
  说什么提心吊胆,其实两兄弟今天照常到河畔石上悠哉睡觉,在河滩上乱溜乱跑,讲出来恐怕挨骂,还是保密吧。
  「愈早动身愈好,天气变得相当冷,只能好好多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出发。」
  计划决定后,大小三只互相把脸埋在毛里,圈成一颗大球睡觉。
  即将天明时,达达感觉不对劲惊醒,听见奇奇小声咳嗽。
  「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
  「嗯……,喉咙刺刺的……」
  爱困的奇奇呢喃着,在达达的注视中呼呼睡去。达达跟着入睡,恍惚快睡着时,忽然觉得自己喉咙也不太舒服,不时无意识吞着口水。

  2

  翌日,达达一家等天暗后即时出发,重新展开溯河的旅程。又恢复鼠爸领先,奇奇中间,达达殿后的顺序,踏着坚定的步调前进。
  当初离家远行,在不安和兴奋下感到雀跃的心情已不复存在。而从石见街道朝北行时,那种对前途充满晦念、怀着绝望悲凄的心情业已消失。历经沧桑中,达达成熟许多,奇奇也不再幼稚地闹脾气或使性子。甚至当达达走失时,它们体会到饱受折磨的失落和忧郁,以及重逢时的欣喜若狂,三颗心因此愈加紧系相连。只要大家同在,任何困境都能克服,这份笃定已深存于各自心中。
  更何况,终点离此不远了。鼠爸说再走一、两晚,就可找到舒适的窝。先造临时巢穴,寒冬里继续拓宽洞内,只要储备粮食、从容整顿居住空间就行了。它们话语渐少,怀着爽朗心情前进。
  不久空气的气息和触感起些微变化,一定是来到母雀提过的木原公园,有一片广大绿地。风转强,穿过茂密林间,随风飘来窒闷的腐叶土味。奇奇剧烈地咳嗽不止,鼠爸停下来说:「休息一下吧。」
  「天快亮了。」达达说道。
  「是啊,今晚走很多路。不过到公园里,前方来往的行人更多,有些人清早就来河滩,万一有人遛狗就不妙。我们躲在附近的隐密地点,白天静静等待。」
  「要是有草丛茂密的地点最好,爸爸和奇奇先在那里等吧,我去找躲藏地点。」
  达达说完,就向前走去。不料背后却出现一只野兽,努力克制着兴奋到几乎爆发哮喘,正鬼鬼祟祟地缓慢逼近。
  对老黄鼠狼来说,连日奋战的日子感觉并不坏,至少没有饿肚子问题。自从吃过那一家三鼠的闷亏,让猎物轻松溜掉后,当晚黄鼠狼实在呕到极点。但它重新调适心情,又朝上游出发,越过桥头时,发现竟是万鼠钻动的乐园。接下来的日子,它每天享用鼠肉大餐。
  可惜好景不常,耗子们不久提高警觉,外出一定组队成行。集团中甚至轮流派同伴随时监视动静,根本别想偷偷接近。就算一举猛攻,在几只训练有素的沟鼠健儿组成的联勤部队反击下,只能狼狈地负伤逃走。
  耗子群中,大概有智慧型的家伙,让同伴假装成诱饵到处闲荡,引诱敌人误踏陷阱,这点也让黄鼠狼刮目相看。一只肥嘟嘟、慢吞吞的鼠仔吊儿郎当出现,在附近来回溜达。黄鼠狼暗想,居然有白痴啊,赚到了、赚到了。跳起来扑过去,那家伙倒很敏捷地开溜了。追到半路,不觉卡在长满棘刺的寻麻丛中,正想要挣脱,十几只耗子从八方围剿过来,把它逼向死角,瞄准要害大晈特晈一顿。沟鼠构思的高明作战计划,反让黄鼠狼几乎丢了性命。
  布下寻麻陷阱时,黄鼠狼差点被制伏,抵死奋战才侥幸逃脱,从此它不敢轻敌,猎食格外戒惯恐惧。但在某种层面上,对黄鼠狼而言,往后日子增添不少狩猎的野兴和乐趣。纵使新伤累累,但它生性好斗,热中于掠食的残酷快感,对于每天的血腥恶斗总是乐此不疲。沟鼠也不是省油的灯,仔细钻研黄鼠狼的习性,反击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彻底调查它栖息的树窟窿后,发动鼠海战术攻来。黄鼠狼反应不如年轻敏捷的沟鼠,过上凶猛壮硕的沟鼠仗着势多来袭,还是吓得不敢迎战。
  日夜奋战让黄鼠狼不禁厌倦起来,有意转移阵地。加上沟鼠军的攻势激烈,让它在勉强突破重围的翌日清晨,决心放弃这片乐土,前往上游寻找新猎区。
  启程不久,就遇上梦寐以求的猎物。黄鼠狼过桥一阵便嗅到鼠味,蹑手蹑脚靠近一看,居然是上次的老鼠家族,当时在很远的下游处让它们轻松溜掉,不就正在眼前跑吗?被彻底摆了一道,黄鼠狼绝无法忘记那屈辱之夜,现在想起仍会脑门充血。终于找到雪耻的机会啦。都怪当时贪心,禁不起诱惑想一箭双雕,干脆一网打尽更好,到头来全扑了空。那种失态万万不能重演,确定先杀一只,继续盯紧行踪,稳取第二只、第三只小命。
  闪电扑向猎物,张口猛咬下去,听见叽呜一声断了气,光想像那瞬间的陶醉滋味,就让黄鼠狼热血沸腾,期待如电流窜过全身。它小心谨惯地跟在老鼠父子后面,自己处于下风处,不必担心败露行迹。
  黄鼠狼逐渐逼近,顺应风向一步步变更路线,朝侧方绕过去。没多久,三只老鼠停下来歇憩片刻。好家伙,机会来了!只见其中一只走向别处。嗯,抓来不费事,今晚拿它当消夜吧。
  黄鼠狼小步、小步逼近,突然停住。趁现在!瞄准老鼠后颈,猛跳起来刚要咬下去……,忽然间,一只动物闪电般从旁窜来,扑向腾空而起的黄鼠狼。黄鼠狼被莫名其妙撞倒在地,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浮到半空中。原来那只动物的锐牙深深嵌入它的背脊,毫不费力将它举起来。
  正是家猫阿蓝。它叼起黄鼠狼的身体,左摇摇、右荡荡,使劲甩到半空中。黄鼠狼栽在地上,与其说受伤疼痛,不如说是惊吓过度差点断气。阿蓝迅速冲过去,前足一伸,嘎唧踩住它。
  「啊,阿蓝伯母!」达达叫道。阿蓝蹲在黄鼠狼身上,瞧也不瞧达达一眼。
  「别叫我伯母!」它低吼。
  「太好啰!」达达欢呼跑过来,脸儿咚的埋在阿蓝背上。
  「啊,唉哟。等等,这样不行……」达达飞奔过来那瞬间,阿蓝微抬起前足,黄鼠狼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开始挣扎,阿蓝制不住这只困兽。黄鼠狼顺势躲开猫爪弹起身,四肢不停发抖,正想一口气冲进林荫中。阿蓝纵身跃起,应声把它扑倒在地。
  「这团软嫩的肚肉,咬一口看看好了。」阿蓝喃喃说,听见黄鼠狼叽呜一声。「还有啊,这好臭、好臭的屁股也……」,又是叽呜一声呻吟。接着,喵吓呜——,传来很可怕、很耸动的猫吼:「给我听清楚,以后敢再对这两个孩子出手,叫你吃不完兜着走。」阿蓝嚷道,「我会随时监视,下次发生这种事,瞧我不咬断你咽喉。」阿蓝阴惨惨说完,便放松力道,黄鼠狼从它底下蠢蠢爬出来,踉跆跑上河堤去了。
  「阿蓝伯母!」达达叫着,又扑在它身上。
  「你们怎么这么粗心?黄鼠狼一路跟踪喔。不过那家伙没注意我跟来,也是一条糊涂虫。」
  「又是那只黄鼠狼。老是阴魂不散,大概还想打我们的歪主意。」
  「我狠狠教训一次,谅它不敢再来纠缠。」
  「但愿如此,让你帮一次大忙喔。」
  「今晚我难得走这么远,刚巧闻到黄鼠狼的气味,本来打算捉弄它,没想到你们就在前面,我吓了一跳。」
  鼠爸和奇奇提心吊胆地走来,阿蓝用神秘的翠眼瞳,个别长长凝视了这对父子,视线又移回达达身上,说:
  「你们团圆了。」

  3

  这时,奇奇露出紧张兮兮的表情。
  「这……」它一副不敢置信的语气,颤声问道,「哥哥,你看这只,是猫没错……?」
  「它是猫咪阿蓝,非常和善喔。不但找地方让我躲藏,还给我东西吃。」
  阿蓝优雅地漫步走近,来到奇奇正上方停步,突然低下头,凑近窥看奇奇的眼睛。
  「瞧瞧这……小滴滴的、圆不隆咚的,真是好、好好……」话说一半,阿蓝舔了舔嘴。阿蓝那对赤红的獠牙,看似沾染黄鼠狼的血渍,鲜烈地映在奇奇眼底。「这孩子,长得多香嫩……」阿蓝继续说道。奇奇咿了一声,当场瞬间僵直,软飘飘瘫坐下来。
  达达又咚的趴在阿蓝身上。
  「伯母,别闹了。」它说,「我弟弟年纪还小,它真会吓坏喔。」
  「谁叫它称呼我『这只』嘛。」阿蓝哼哼轻笑,视线投向对岸夜空。「快天明了,我必须回家,回程相当耗时间。」它喃喃自语。
  尽管如此说,阿蓝仍悠然舔着背脊和腹部,费不少时间理毛。又惊又怕的奇奇走上前,轻点一下猫尾巴,阿蓝摆了摆尾,奇奇赶紧跑到鼠爸背后悄悄躲好,听见它神气地低声说:「爸爸,我摸到猫尾巴喔。」
  阿蓝朝达达头顶舔了一下,说:「团圆真好呢。」
  「嗯。」
  「伯母我呀……,不对,我呀……」阿蓝不小心讲错,咳几声掩饰过去。「要是有生小猫就好了」,它轻声说道。达达立刻说:
  「有小孩才是大麻烦呢。」答得一副很了解苦衷似的,鼠爸听了,忍不住噗嗤发笑。阿蓝低哺说:
  「傻孩子。」它又舔达达头顶一下。「好了,老婆婆会担心,我该回去了。」阿蓝站起来对鼠爸说:「它们都好乖。」鼠爸默默点了点头。阿蓝长长凝视达达好一会儿,忽然翻身一跃,跑上河堤离去了。

  在草丛里沉睡度过白昼,达达一家等天暗后即时启程,顺便提防黄鼠狼接近,安然跑了一整晚。鼠爸缓缓减速度,不时停下来眺望四周,抽动鼻端嗅着气息,又继续向前跑,过程一再反复。当晨晖染亮时,它从疾跑改为缓走,步伐逐渐转慢,终于完全停止。这次真的不再前进,终于等到这一刻来临了。鼠爸环望着周围,轻声低喃:
  「就是这里。」达达和奇奇立刻明白,这句柔和的轻语是多么具决定性。语调不带一丝紧张,而是非常、非常平静。自从离开家园后,鼠爸还是第一次语气如此轻柔。
  这是一片宽广河滩,草木蓊翠繁茂,遇危急时,不乏可供逃逸躲藏的隐密地点。前方不远处河上架设行人专用的窄木桥,必要时可横渡对岸,桥畔还有一台饮料自动贩卖机。
  「你们看见自动贩卖机旁边,有个垃圾堆弃场吗?那种地点附近总会散乱一些有的没的,绝对不愁食粮问题。这里是公园中央,距住宅很远,不像以前的家,可以轻易到附近的民宅找寻生鲜垃圾。公园有垃圾场就放心,何况这附近会落下很多果实。」
  「可是我们住哪里?这地方感觉好冷喔。」达达边说边咳嗽。实际上早晚寒意渐浓,目前就连白天待在草丛里避风,大小三只都必须紧挤一团,否则冻得无法安睡。
  「我看先挖个小洞,足够容纳我们一家在里面取暖吧。哪里才有好地点……?」鼠爸朝河堤略高处走去,到附近最高大的山毛榉树根旁,停下来观察环境。「好,就是这里。初春的河川水位会略升高,在此就安心……」
  它说一半忽然打住,原来脚下地面突然膨动起来,有个棕色小东西蹦了出来。
  鼠爸赶紧往旁边一跳,这回脚底下又膨动起来,冒出另一张同样的脸。接着这儿蹦一只、那儿蹦一只,达达全家看得傻眼。回过神来,有五只尖鼻抽动不停的小动物,把它们围在中央。
  这五只小动物,叽嗦叽嗦、哇呀哇呀,齐声讲起来:「这什么东东啊」、「老鼠啦」、「老鼠是什么?」、「推什么推,好痛喔」、「谁推你呀」、「老鼠跟我们是亲戚」、「耳朵长得比我们的大」、「牙齿好尖啊」、「尾巴怪长的」、「咦,有小家伙跟着」、「什么小家伙,块头比我们大得多哩」、「会不会伤害我们?」、「那还用说」、「我快饿扁了」、「喂,叫你别推嘛」、「我没推啊」……。
  鼠爸咳一声,清了清嗓:「请问,你们是……」,正想询问,五只顿时全部住嘴,紧盯着鼠爸不放。「你们是……鼹鼠的孩子吧?」
  忽然五只就像听到号令,整齐划一喊道:「妈咪!」鼠爸脚下的泥土又膨动起来,两只带钩的锐爪咻的伸出来。膨隆、膨隆,泥土高高隆起,一只比鼠爸体型稍大的成年鼹鼠爬了出来。大鼹鼠眨着眨着,先盯住鼠爸半天,又瞧瞧在旁发呆的达达和奇奇,然后「唉哟」一声,踮小步快跑过来,突然伸手将两兄弟紧拥入怀中。
  那对钩爪实在很恐怖,达达兄弟震了一下,鼠爸忍不住惊呼。这时,鼹鼠妈妈发出压过现场所有声量的高喊:
  「唉哟,唉哟哟哟,好可爱的小宝贝们。哇,瞧瞧这小灰和小白,圆滚滚的眼珠多灵活。哇啊,触须长得多挺直。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达达,这是弟弟奇奇。」钩爪拥抱下的达达好别扭,仍不忘礼貌回答。
  「达达和奇奇,名字不太可爱嘛。我这些孩子们,就叫莫啦、莫哩、莫噜、莫咧、莫啰……」鼹鼠妈妈唱名时,每个孩子按顺序小小点头。「我来给你们取更可爱的名字好了。哔……,那就叫……莫拉里伊诺……,莫里斯凯亚,怎么样?嗯,好名字,就这样吧。」鼹鼠妈妈朝达达一指:「你是莫拉里伊诺」,说完,又指奇奇:「你是莫里斯凯亚」。
  这时态度非常坚决的鼠爸,快步逼到它面前说:
  「不行、不行,这两个孩子就叫达达和奇奇,原来的名字才对。」

  4

  鼹鼠妈妈重新转向鼠爸:
  「你就是莫拉里伊诺和莫里斯凯亚的爸爸?唉哟,满有男子气概的。倒是怎么没看到鼠妈?鼠妈在哪儿?你太太呢?」连珠炮问完,这次换它飕地逼近鼠爸。
  「我太太已经去世。」鼠爸有些吓住,一点一点后退答道。
  「那么,你现在恢复单身?」鼹鼠妈妈的语气忽然蕴含热情。
  「可以这么说。」
  「唉呀,我也一样。」鼹鼠妈妈脸上怦红起来,羞答答说,「这是宿命的相遇……」,刚才还在大嗓门的它,立刻压成轻声细语,露出妙龄少女般的娇态俯下脸。
  「不,跟宿命扯不上边……」鼠爸话没说完,小鼹鼠们立刻全体扑上,开始喊:「爹地!爹地!」……。
  等混乱稍微平静后,鼹鼠妈妈听完叙述,了解了事情经过。它依然故我,却显得比第一印象更聪明,是个务实的行动派。
  「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你的意思,是你和莫拉里伊诺、莫里斯凯亚(是达达和奇奇,鼠爸气馁地插嘴,对方完全没当回事)准备搬来这片河滩,只是还没找到地方定居?」
  「是的。」
  「很简单,住我家好了。」
  「不、这……」
  「没关系、别客气,我家很宽敞。有好几间难得挖好却空下无用的房间,你们先暂且安顿下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看是要扩大房间还是作其他打算,反正随你们喜好就行。」
  洞口隐藏在山毛榉树根下,达达它们受邀进鼹鼠穴参观,果然是气派豪宅,属于小动物温馨过冬的理想居家环境。
  「好不好呢?」
  「让我想一想。不过,会造成打扰……」
  「你别见外嘛。」
  「我们怎么好意思贸然搬进来……」
  「莫拉里伊诺和莫里斯凯亚(是达达和奇奇,鼠爸的语气心灰意冶,不忘喃喃提醒一遍,对方根本没甩它),让我多添两个孩子。而且……,还能与你……」鼹鼠妈妈朝鼠爸抛了个很娇俏的媚眼。
  「而且什么?」
  「就是呀,嘻嘻嘻……我们朝夕相处,你不觉得好浪漫,快起鸡皮疙瘩了?长冬里,你我慢慢敞开心扉……,滋长爱苗……嘻嘻!」鼹鼠妈妈发出小羞喊,扭了扭身体。
  「天啊!那么,好了,我看这样吧。」鼠爸酷酷咳几声,拉高音量打断它的话。「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老实说,我正烦恼今后该如何挖新洞,这项工作确实相当吃重,何况严冬快来了。」
  对达达全家来说,这真是求之不得,总算确保舒适的河滨之家。达达一家有另外专用的出入口,共同生活也不至于局促不便。鼹鼠妈妈有时心血来潮,还把两兄弟紧搂在怀中,问道:「来,可爱小宝贝们都饿了吧?想要吃潮虫或蚯蚓之类的美食,还是肥嫩的蝶蛹?要不要很活跳的?」在鼹鼠妈妈强迫推荐下,它们有时忍不住嫌烦,不过这位母亲心地善良,个性率真又温和,两兄弟很快就非常喜欢它。
  奇奇不久便和小鼹鼠们玩熟了,过去爱撒娇的么儿个性忽然一变,开始发挥孩子王的才能。它让五兄弟横排一列,在自己面前来回踏步。举行「阅兵」时,奇奇不是大嚷:「最近纪律差成这样,到底在搞什么鬼,嗯?」就是高喊:「给我听着,葛伦早该下地狱!」乐得玩起「老大游戏」。小鼹鼠们有听没懂,倒还满喜欢接受这种叱咜型的训练。喂、喂,杀掉葛伦怎么行?被鼠爸它们一说,奇奇搔了搔头,说的也是,从此改喊:「老大早该下地狱!
  阅兵典礼结束后,这回由奇奇带头,一、二!一、二!边发号施令,边让五兄弟编成纵队练习行进。有时奇奇突然往空中一弹,向前一跃,左跳跳、右蹦蹦,后面的小鼹鼠们随时应变,必须做同样动作。跳太慢或弄错方向的孩子,会被奇奇小念一句。
  等到玩腻了,奇奇开始让它们玩相扑。两名一组比赛,摔倒就算输。奇奇提议采用锦标赛的方式,最后晋级决赛的冠军可以获得大橡实。可是相扑大会每次优胜的,不用说,都是块头比五兄弟都大的奇奇。「冠军,奇奇——」奇奇大喊,亲自把大橡实颁给自己,又朝小鼹鼠们挤挤眼,大家为它啪啪鼓掌。
  其实,鼠爸和达达多少有些惊讶。自从五只小鼹鼠成为手下后,奇奇陆续想出五花八门的游戏,自己带头让大家玩得起劲、玩得尽兴,它的潜能借此得以充分发挥。其中,比如说用橡实当足球踢的游戏,小鼹鼠们加上奇奇总共六名,均分成两队比赛抢橡实,只能用后脚踢,先踢进对方阵地就算获胜。奇奇认真拼的话,会让自己队伍得胜,因此它有时会故意摔倒让对方赢。
  此外,还有滚松果赛跑的游戏。这种接力跑,就是各队分别推滚两颗松果,派三名选手轮替出场,看由哪队先推到终点。奇奇这队有设差点,使用较大的橡实。可是这颗橡实又大又重,除了奇奇,另外两只小鼹鼠嘿哟、嘿哟费好大劲,根本推不动。这项游戏就有点差强人意了。
  五兄弟之中,就属最小的莫啰身体较虚弱,运动神经不太发达。玩相扑时三两下便被推倒,踢橡实足球时,不管怎么奋力努力跑,总是摸不到球边。于是奇奇故意把球传给莫啰,让它痛快一踢,球也不知飞哪头去,还是称赞它:「哇,好厉害!帅劲射门!」
  当孩子王虽然爱逞能,奇奇为小鼹鼠们精心设计愉快的游戏,不久它们便哥哥、哥哥的称呼起来,非常崇拜它。鼹鼠妈妈很欢喜,没事便将「小奇是我家大儿子!」这句话,自豪地挂在嘴边。顺便一提,在鼠爸挥汗说服下,鼹鼠妈妈总算放弃莫拉里伊诺、莫里斯凯亚的称呼(是啊,叫达达和奇奇也行,我觉得这名字还算可爱啦。当然莫拉里伊诺和莫里斯凯亚更好听,勉强总不是办法……)。于是达达全家放一百个心,深深吁了口气。
  这段期间,奇奇的一举一动,鼠爸和达达只有旁观苦笑,忙着储存冬粮。从果实为主的食物,到人类在公园游玩时撒落的饼干或巧克力碎片,耐心聚少成多,倒有相当可观的收获。
  麻雀夫妇来访时会亲子同游,达达在河畔救起的小麻雀还不会飞很远,但能在公园树林间飞飞停停。麻雀夫妇则为达达一家展开新生活,感到欣喜万分。一切前景,似乎美好而顺遂。

  5

  其实,鼠爸很久以前便隐隐不安,那就是达达和奇奇的咳嗽问题。来新家居住之后病情日渐加剧,不但咳嗽,还流鼻水、淌泪、闹头痛,最后轻微发烧不断,起床变得佣懒无力。
  「我和奇奇怎么感冒一直没好呢?」达达问道。鼠爸面露难色,没有回答。其实鼠爸连日来同样有喉咙异痛的症状,尽管不像它们咳那么严重,体内总是沉浸滞闷的倦怠感,心情无法开朗起来。
  「大概不是感冒。」鼠爸说道。
  「是什么病呢?」
  「可能是水土不服引起。」
  「水土……,这里有东西会伤害我们?不是跟旧家一样,都在河边吗?」
  「即使是同一条河,以前我们住在更下游,对这附近可说一无所知。达达,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没有其他老鼠?」
  「啊,真的……」
  这附近有鼹鼠、有水禽,有一次还恰巧目击到獾出没。如此说来,确实从没见过老鼠。达达一家曾抵抗沟鼠军队,当时尝过不少苦头,因此不论遇上任何鼠类,立刻陷入极度恐慌。就某种意味上,目前没遇到同类反而庆幸。不管是沟鼠或玄鼠,这片河滩丝毫没有鼠影出现,仔细想想还真是匪夷所思。难道这片土地情况特殊,导致老鼠无法栖息?
  某天小鼹鼠们来找奇奇,想结伴到外面玩。鼠爸担心奇奇成天闷在洞里,便叫它出去玩,到外面透透气,奇奇点了点头,显得无精打采,拱着背懒洋洋出去了。此后,鼠爸为这件事自责好长一段时间。
  或许有不祥的预感,达达本能地跟着外出。
  奇奇爬出洞外,在几簇草丛间跑啊停、停啊跑,晚来几步的达达跟在后面。整起事件就发生在刹那之后。
  啪飒啪飒,猛烈的扇翅声响起,扬起漫漫灰沙,达达差点被疾风刮倒,四爪紧扣在地上稳住身体。一瞬风过,眨眼望去,原本在前面的弟弟,就像变魔术般突然消失了。同时头顶上传来奇奇「啊!」的轻呼,呼声立即远去。
  仰望天空,逆光刺眼看不清,感觉有巨大鸟影猛然升空,盘旋半圈后,朝对岸森林飞去。达达拉回视线,拼命东张西望,在附近奔跑搜找着奇奇。该不会被羽翼扇扑弹落到草丛里?它应该很快就会窜出头来,天真无邪地问:「哥哥,刚才好猛喔,那是什么?」……可是,奇奇不见了。
  鼠爸察觉外面发生意外,匆忙赶到洞外,对着失神颓坐的达达:
  「怎么回事?奇奇呢?」它急声问道。达达只恍惚望着爸爸,半天说不出话。
  「奇奇呢?奇奇在哪?」鼠爸眼睛布满血丝,朝四周张望。五兄弟呆站在不远处,就像玩推挤游戏般,聚成一堆窣窣发着抖。鼠爸窜到它们面前,大声再问一遍,其中有两、三只怯怯朝天空一指。
  「咦,怎么?发生什么事?」
  「有鸟。」一只悄声说完,接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起来:「真可怕」、「那只鸟好凶喔」、「突然飞来的」、「超大只耶」、「翅膀一下遮住太阳」、「喂,推什么推呀」、「我没推啦」、「奇奇被抓走了……」
  「什么,奇奇它……」鼠爸说。
  「奇奇好可怜,被抓走了。」
  鼠爸激动的目光转向达达,瘫坐在地上的达达呜呜抽泣起来。
  达达只瞥到麈土霎时扬起和鸟影远去,相对地,小鼹鼠们隔一点距离,有几只清楚望见鵟鹰飞近、猛然俯冲而下,其中还有目睹到伸爪攫住奇奇的恐怖一幕。只不过当时它们惊吓过度,被恐惧的魔魇制伏而呆若木鸡,只能赶紧闭上双眼,唯有片段景象烙印在眼底。
  不过,有目睹全程悲剧的目击者,就是刚巧来达达家玩的麻雀夫妇。
  当时两只麻雀停在大山毛榉的树冠附近的枝上,这棵大树底下正是鼹鼠的巢穴。麻雀来附近却没有直接到洞口,而是暂时观察动静,原来是对鵟鹰心存戒心。那只猛禽就停在沿河堤步道的电线上,朝它们投来不怀好意的视线。鵟鹰的主食是老鼠或青蛙、昆虫等陆栖小生物,偶尔会袭击麻雀之类的小鸟。
  鵟鹰伸展双翼,从电线起飞朝此滑翔而来,两只麻雀暗想不妙,但发觉对方的目标竟是爬出洞外的奇奇时,已来不及发出警告。像今天这种清朗好日,奇奇在土地和碧草浮衬下,偏白的毛色格外醒目。鵟鹰猛冲而下,粗壮的锐爪牢牢将它抓住,迅速升空逸去。
  公雀立刻振翅起飞,母雀紧追在后。对方是展开双翼宽达一公尺的鵟鹰,麻雀夫妇自知不敌,当然不敢妄想夺回奇奇,只盼是否有隙可乘,争取侥幸机会而已。不,它们没有意识这些。几次来访中,已将奇奇视为家人,因此目睹它遭遇横祸,单纯只是反射行动想助一臂之力。
  鵟鹰朝对岸森林飞去,或许是心理作用,从远方观察,鸟爪上的奇奇好像在拼命挣扎。它还活着吗?麻雀夫妇鼓翅尽力追赶,鵟鹰的飞速奇快,距离愈拉愈远。
  达达哭个不停,哭到泪如泉涌般。这不仅包含痛失珍贵亲人……的悲痛欲绝……,还包括对自己在场却让遗憾发生的自责之念。光是想像奇奇被袭击当时的心情,达达就觉得好恐怖、好心痛,无法承受。
  「你当然无力保护它。」鼠爸说,「这无可奈何,我们只能放弃。」
  好想放声大哭,这份心情,鼠爸不亚于达达。不,或许更强烈。鼠爸告诉自己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行,在达达面前必须坚强。
  「可是、可是……奇奇还是小孩,我应该提高警觉才对。麻雀妈妈说过,我们兄弟太没警觉心,傻呼呼的。果然没错,糊涂虫……」
  「爸爸才是糊涂虫。」鼠爸说,「都是我叫它去玩,赶它外出的。奇奇身体不舒服,遇到外敌来不及迅速逃走,居然还叫它去外面。都是爸爸笨蛋,该负起责任。」
  「可是我就在它身边,那么近……」
  「你没遇到袭击就该感谢上苍,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至少这点就很值得庆幸。」
  「庆幸什么啊!我宁可自己被抓走!」父子俩再度无言。
  连鼹鼠妈妈也变得一声不响,它分别给鼠爸和达达一个长长深拥后,带着小鼹鼠们返回巢穴,静悄悄关在另一间房里。
  达达哇哇痛哭几个小时,哭到后来麻木,缩成一团动也不动。日暮后,夜色更浓时,传来啪飒啪飒鼓翅声,啾啾啾、啾啾啾的啼叫,呼唤着老鼠父子。鼠爸从洞口小心探出头,麻雀夫妇正在外面兴奋地等候。
  「嗨……」有气没力的鼠爸打声招呼,母雀连忙抢先说:
  「奇奇还活着喔。」

  6

  母雀是这样叙述的:
  「我们知道追不上鵟鹰,还是锲而不舍。说实在的,距离一下子拉好远,差点以为没指望。就在那只鵟鹰飞到森林上空时,另外一只同伴立刻来袭击。」
  「另外那只不一定是鸢鸟喔。」公雀插嘴。
  「说的也是。我们忙于追逐,没看清楚对方。它们开始抢夺奇奇,我们事后猜想……另一只会出现的原因,可能是抓走奇奇的那只鵟鹰有弱点,才会引来攻击。它确实双爪抓住猎物,可是奇奇显然没死,并没有受重伤,还在努力挣扎呢。那么巨大的猛禽,扑袭猎物时一定会勒紧脚爪,让猎物当场窒息死亡。」
  「可是鵟鹰没这么做。」公雀又说,「或许是做不到,可能脚爪受伤不能使力,或是太生嫩不善于狩猎,反正一定有什么原因。其他猛禽瞧出破绽,认为有机可乘,就从旁飞来趁交错而过时,伸腿踢中抓住奇奇的鵟鹰。果然正中下怀,奇奇掉落下来。对另一只猛禽来说,只要在空中接住就大功告成,没想到奇奇避开它的脚爪,直往下坠……」
  达达和鼠爸屏息仔细聆听。
  「两只猛禽纠缠成一团,在空中抢抓奇奇。」母雀继续说,「可是互相牵制、彼此阻挠的结果,双方都期待落空,奇奇穿过林叶间摔到地上。如果仅是如此,两只鸟绝不会死心,奇奇最后还是难逃一劫。幸运的是刚好有两个小学男生经过,相信他们也吓一大跳,原本边走边聊,谁知道天上突然啪啦掉下老鼠。」
  「我们俯冲到现场时,」公雀说,「刚好看见其中一个男孩蹲下,小心拾起奇奇,轻轻放在掌心中。」
  「奇奇还活着……?」鼠爸气急败坏地插嘴。
  「昏迷状态,睡得死死的。不过,你先听我讲完。」公雀眼看鼠爸呼呼大喘,伸出半边翅膀拍拍它的背脊,继续说,「少年们面对面蹲下来,脸孔凑在一起,弯腰紧盯着手中的奇奇,表情很认真地讨论半天。我们好担心他们虐待奇奇,就留在附近树上观察。你不晓得那年纪的小男生呀,就会欺负小动物。」
  「曾有野孩子拿木棒戳坏我们的巢,弄得七零八落,相信你们也听达达说过吧?」母雀接着说,「人类的野孩子就是这么过份,我们真的很担心。不过两人站起来后,我们马上知道他们很善良,跟那些野孩子完全不同。其中一个男孩从书包拿出塑胶铅笔盒,将里面东西全放到书包其他口袋里,我们起先不知道那是什么用意,后来发现他将奇奇轻放进铅笔盒,阖上盖子,捧着那盒子在胸前,避免摇晃地慢慢向前走。另一个孩子同样满脸忧色,与他并肩一起走。」
  「我们沿路在枝头上飞跃,保持一点距离尾随在后。」公雀又说,「来到林间空地时抬头一看,那两只猛禽还舍不得猎物,在奇奇坠落的地点上空缓缓盘旋。真是活该!不过我们还是很担心,猜不出男孩们究竟想对奇奇做什么。我太太说,大概要找地方埋奇奇……」
  达达听了大惊失色。
  「不过,幸好不是如此。从木原公园西南口出去,走进住宅区的街道,立刻会有一家动物医院。你们知道什么是动物医院吗?不知道?就是人类饲养的动物生病或受伤时,会被带去的地方。动物医院有一种叫医生的人,会帮忙喂药或包扎,而替动物治好身体不适的,也是这种医生。这种人有的专为人类治病、有的专替动物治疗,后者叫作兽医。不过,这不是重点。小学生们把奇奇带往动物医院,我们保持距离追踪飞去,确定他们走进医院时,真是好高兴。」
  「因为啊,」母雀继续说,「那间『田中动物医院』我们很熟呢,是常去寻找食物的地点之一,平常总是受他们照顾。小庭院中有喂鸟的饲料台和饮水区,随时装满谷粒和新鲜水果。医院里有兽医和他太太、受雇的一名护士,只是三人营运的小型诊所,相信他们都是爱护动物的人。我敢保证,奇奇进那间医院一定非常安全。」
  「就算如此,」公雀说,「奇奇仍是生死不明。不说别的,它从高空摔下来,先前又被鵟鹰凶猛抓住。那两个小学生不到十五分钟就走出医院,笑得甜蜜蜜回家了。其中那个男孩,使劲挥舞着装奇奇的铅笔盒跑走了,看得我一瞬间呆住,随即发现奇奇留在医院……」
  「我们一直监视医院里的动静。」母雀说,「就是轮流在各窗户附近,隔着玻璃观察屋内,却看不出任何异状。那间医院生意清淡,今天也静悄悄的,只有两位客人上门。医生在起居室无聊看着报纸,太太在庭院整理花圃。不过,刚才终于看见奇奇了。」
  父子俩猛盯着母雀,原本握起拳头,不禁捏得更紧。
  「诊疗室旁有一个充当仓库使用的小房间,从窗外窥看几次,都没见到奇奇的踪影。不料刚才张望时,发现角落桌台上新搁着动物专用的铁笼,奇奇就在里面。然后啊……,你们猜我看到什么?」说明这么久,母雀这才浮现满意的笑容。「奇奇正捧着苹果片在啃呢。好疲倦般慢慢、慢慢啃着,真的有在吃哟。」
  「万岁!」达达和鼠爸欢呼一声,相拥在一起,又抱住麻雀夫妇,差点没将它们推倒。
  「先听、听我说完……,后来我们在窗外努力拍翅、啼叫,奇奇都没发现,一定是累坏了。不过总算确定奇奇平安无事,火速赶来告诉你们,这就是事情经过。」
  「真是太感谢了!」鼠爸叫道。
  「可是今后有什么打算、该如何和奇奇重逢,这些我们就……」
  「嗯……,这些下一步再想,总有方法解决。」鼠爸兴奋到极点,「只要得知奇奇还活着,我们开心极了,狂喜得几乎冲上天。你们知道吗?我刚才还胡思乱想,那只猛禽抓走奇奇,可能把它从脑袋嘎滋嘎滋吃光了。唉唉,这半天真是无情煎熬啊。现在我才明白,不管是动物医院或哪里,那孩子在世上某个角落,居然还活着、会呼吸,吃着又脆又香的苹果片!是你们带来大好消息,啊,这世界多美好……」
  「是啊、是啊。」母雀有些不耐烦,打断陶醉在滔滔不绝中的鼠爸。「没错,实在太美好了。不过我们必须回去,孩子在巢里等了一下午,肯定饿得发昏。」
  「啊,是吗?」鼠爸这才发觉,麻雀夫妇到公园对面的动物医院探查到深夜,为这项艰钜任务做了极大牺牲。「真是非常抱歉,都是为了奇奇、为我们……」
  「没关系。」母雀说得很干脆,「要不是有达达帮忙,我家那个快饿扁的傻儿子早就没命了。我们夫妻只是尽点微薄之力。好,该回去了。老公,回家。明早我们再来一趟,仔细讨论今后的对策。明天见。」
  两夫妇轻轻点头示意,立刻飞走了。
  达达和鼠爸掩不住兴奋,回到洞里立刻摇醒鼹鼠妈妈,告诉它麻雀夫妇发现的消息。鼹鼠妈妈刚睡得香甜,被叫起床时心里有点呕,听到一半,眼睛开始闪闪发亮,最后大声欢呼:
  「唉哟!我那可爱的大儿子还会活蹦乱跳!在什么dòng wù yī yuàn吃苹果等妈咪呢。多美满啊!好,大家起床、起床,开始点名。莫啦、莫哩、莫噜、莫咧、莫啰……」每只爱困的小鼹鼠右啊一声,拖拖拉拉起床。
  「唉呀,鼹鼠太太。」鼠爸有点惊慌说,「不必叫醒孩子们……。辛苦一天,大家都累了……」
  「说什么傻话!好,出发了。」
  「咦,去哪里……?」
  「当然去偷袭啊。大家组成突击队,准备杀进么dòng wù yī yuàn,抢回小奇!」
  「不,杀进也未免太……」
  「这是小奇争夺战!势必血洗战场!不成功、便成仁!」
  或许奇奇每天重复的「军事演练游戏」从记忆中苏醒,还在恍神的小鼹鼠们迅速排成纵队,一、二!一、二!边喊边在狭洞里踏步行进,练习蹦蹦弹跳。唉呀呀,闹得惊天动地!鼠爸急得猛冒大汗,努力开导鼹鼠妈妈,现在奇奇暂时很安全,今晚先休息,有计划明天好商量,总算劝它打消念头。达达在旁拼命忍住笑,幸福地捧着肚皮。

  7

  夜深后,田中医生在就寝前,来到诊疗室隔壁的小房间探视。小笼里的白鼠蜷成一团,正在安心熟睡。他走到铁笼前,脸孔忽地凑近细栏,白鼠这才惊醒,一蹦钻进木屑片堆里。放在饲料盒的苹果片上,留下晈啮的痕迹。田中医生松了口气,确信它应该能度过危机。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今天下午医院来了两个少年,田中医生接过他们的铅笔盒,打开一看,里面有只沾满泥血、蜷缩一团的小白鼠,正奄奄一息发着抖。少年们纷纷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医生实在想不透,老鼠没事在树梢上干什么?就用脱脂棉仔细拭净白鼠身上的脏污,细心检视一番,发现侧腹有两处受创,像是被锐物严重撕裂的割伤或戳伤,伤口还在流血。背上到腹部有几处轻微擦伤,倒是没有大凝。
  然而,侧腹那两处伤势相当严重。田中医生在伤口各缝几针暂时防止出血,问题就在于是否伤及内脏。
  「暂时让它住院观察,你们先回家吧。」他对少年们说。其中一个有点害羞问道:
  「请问……多少钱?」
  「看诊费?我想一下……,十万圆吧。」
  「这么贵……」少年眼睛瞪得滚圆。
  「十万圆跑不掉。一般来说,替老鼠诊伤的医疗费是这个行情……」田中医生爱开玩笑,那张严肃面孔总是正经八百的,不习惯的人还真会哭笑不得。「不过今天你们爱心助人,不、爱心助鼠,就算免费吧。」
  「太好了。刚才来医院时,我们很担心零用钱不够付。」
  「不提这些。你们摸过老鼠,回家前记得去盥洗台洗手唷。」
  「好的。医生,这只老鼠能救活吗?」
  「不晓得,还很难说。」
  「要是能救活就好了。」
  「这只老鼠还小,身体不够强壮,没什么体力,却受这么严重的伤……。不过,只要能度过今晚,我想应该没问题。」
  两个小学生商量好等老鼠健康后,绝对会由其中一人饲养,然后踏上归途。
  田中医生拍摄X光片,发现骨骼没有异状,症结在于两处深伤和伤口失血。他没有马上吊起可怕的点滴,而是判断先观察情况,在脱脂棉上沾点水分让老鼠吸舔,把它放进小笼里休息。晚餐时还在里面放些苹果片,将笼子移到小房间的桌台上。
  就寝前一看,发现苹果有吃过一点的痕迹。这只老鼠应该有救,田中医生暂时放下心。
  木原公园旁的田中动物医院,可说是生意清淡的诊所。在某种意味上,正因为田中医生的医术太过高明所致。
  比如说,惊恐的饲主抱着无精打采的犬猫来看病,田中医生直接一句:「不过是小感冒,让它在温暖地方好好休息就没事了。」既没注射也不开药,仅收取形式上的诊疗费就让他们回去了。结果饲主反而神经紧张,又到别家兽医院为宠物作验血,领一大堆抗生素才完全放心。
  另一方面,看似无明显症状的狗,田中医生一看就宣告必须紧急住院。彻底检查后发现是初期癌症,他就发挥精湛技巧,亲自执刀进行手术。饲主却不肯认同,带着狐疑眼光审视他,暗想哪有那么严重,这家伙该不是庸医,只想借着乱开刀骗钱吧。
  此外,曾有人带来的家猫被野猫咬伤,导致伤口化脓,田中医生便训他一顿:「怎么让它恶化成这样?动物不会叫痛喊苦,只会乖乖忍耐的。」于是有些人认为医生爱摆臭脸,嫌他说话没人情味,许多饲主渐渐不来求诊了。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田中医生永远只说正确的事情。这位四十多岁的医生高高瘦瘦、略带点驼背、个性相当沉静,总是面无表情开玩笑,让周围的人不知所措。但在鲜少情况下,遇到真正开心的事,他会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田中医生是难能可贵的良医之一,他具有兽医真正需要的最高资质。这种资质不是最崭新的医学知识,不是营业上的灵活沟通术,而是与动物刹那间心灵契合的感应力,以及对弱小者、疾苦者的悲悯情怀。治疗时遇到打针或引发疼痛,他一定先对患伤病的动物轻说一句:「抱歉喔」。这种时候,在医生中有真正感同身受也有无动于衷的人。是否有心,动物一定能切身感受。其实伤病复元的最大力量,并非来自于抗生素或专精医技,而是温暖动物身心的体贴和怜悯。
  隔天早上一看,虚弱的白鼠目光透着些许光采。
  「好像度过危险期了。」曾几何时,太太来到旁边说道。
  「是啊,看来没有伤及内脏,这只老鼠大概可以救活。」田中医生应道。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居然从树上掉下来,究竟是……?」
  「可能是被大鸟抓走。鸟将它捉回巢时,在空中遇到状况,不小心摔落猎物……」
  「好可怜。」
  「实际情形不可而知,若是真的,只能说是奇迹生还啊。好了,来准备开诊工作吧。」
  田中动物医院就这样一如往常迎接早晨。这对夫妇没有小孩,太太在处理家事之余,还兼顾照料动物和担任会计。另外聘请一名护士,在客源减少的情况下,田中医生考虑必须辞退她的工作。
  又过一天,白鼠仍虚弱无力,田中太太放在笼里的乳酪和苹果片,却已能各吃几口。次日它开始在笼中缓慢爬动,两夫妇见了十分欢喜。隔天清晨,田中太太想到户外取报纸,顺便照常清扫玄关前面,打开门一看,赫然发现非常奇妙的物体。
  就在玄关前的磁砖上,而且是从家里打开门,视线恰好落下的位置,有两只灰鼠拉直身体,软绵绵瘫倒在地上。活像是汉字的数字「二」,大小两只,整齐并排躺好,手脚前后甩出,就滚躺在门口。一般妇女看见准会哇哇吓跑,田中太太不愧是兽医的内助,不管老鼠或蛇都见怪不怪。她只是想不透,怎么老鼠会死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实在不符合它们的习性。
  是谁恶作剧?故意捣蛋?念头乍闪而过,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先蹲下来,食指朝大只的侧腹轻轻一戳,老鼠突然震一下,好像点到痒穴,扭动差点弹起来。原来还活着嘛。不料大老鼠翻个身,改成四脚朝天,完全睡死不动。朝小只的摸一下,也会动。它还仰起上半身,酷嗽、酷嗽小咳几下,又躺下来,动也不动。
  田中太太右手轻捧起大老鼠,左手捧起小老鼠,两只都软弱无力,感觉微微发着抖。大只的忽然微睁眼缝,偷瞄田中太太一眼。
  「老公!」田中太太呼唤医生。田中医生来到玄关前,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太太手心各趴一只老鼠,人还伫在门口,露出半困惑、半担心,还带点好玩的神情。
  「怎么回事?」
  「捡到的。」
  「哪里捡的?」
  「这里,门口前面。」
  「死老鼠?」
  「不是喔,还活着。」
  「真的?……让我看看。」
  太太伸出双手,田中医生轻点一下,果然两只都会动,小只还猛咳个不停。
  「好像很虚弱,先带回诊疗室观察吧。最近跟老鼠真有缘,这就奇了……。」

  8

  两只老鼠放在诊疗台上,田中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心跳稍快,整体并无异状,没有受伤迹象。
  「只是虚脱而已。大概找不到食物,饿得半死吧。」
  「真可怜……」太太隔着他肩膀注视说。
  「拿去公园丢掉好了……」
  「唉呀,好过份!」太太责备说,「拯救动物不是你的职责吗?」
  「话是没错……」医生有点气怯,「可是,这是老鼠啊。不需要特别照料……」
  「老鼠就不是动物?不说别的,两、三天前,你不是帮小学生带来的小白鼠治疗吗?这两只却见死不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嗯,这只小的还没长大,比那只白的大一点而已。」
  「我要喂它们。」太太坚持说,「记得好像有饲养黄金鼠的笼子。」
  医生目送妻子离开诊疗室,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她就是言出必行的个性。
  田中太太找出一个附有滚轮的笼子,这是几年前,有一只连田中医生都回天乏术的黄金鼠死后,饲主留放在医院的铁笼。医生在笼底铺好厚厚的木层片,将两只老鼠轻放入笼里。太太在饲料盒里装满葵瓜子和胡萝卜碎片,饮水器中盛满清水。两只老鼠依然倒卧不动,偶尔轮流微睁开眼,悄悄观察两人的举动。
  「先放在较暗的地方,看看情况如何。」太太按照医生的指示,抱着铁笼走向后面去了。护士稍后来上班,准备开始看诊时,田中太太笑容满面地回来。
  「两只灰鼠正在啃饲料,吃得很起劲,好像根本没生病,在笼里快活乱跑。刚才怎么会虚脱呢?」
  白鼠渐渐有起色,顺利拆线后,伤口形成薄膜逐渐愈合。另一方面,两只灰鼠活泼好动,那天清晨为何死气沉沉倒在玄关前,真是百思不解的谜。
  「它们当时想装死让我们领养吧。」田中医生半开玩笑说。
  「是啊……这很难说。」太太正色地回道。
  医生认为两个鼠笼放在一起容易造成紧张,就将灰鼠的笼子放在客厅角落,小白鼠的笼子则搁在诊疗室旁,就是称为预备室的小房间里。某天为了替猫做避孕手术,必须留住医院一晚,只好借用那间预备室。田中医生将白鼠的笼子拿到客厅,试放在灰鼠的鼠笼旁边。
  果不其然,三只陷入疯狂亢奋的状态,彼此隔着铁栏紧盯不放,吱吱、叽叽的叫唤不停。
  「我看还是不行,把小白移到厨房吧。」田中太太说着,拿起白鼠的铁笼正想走向厨房,老鼠们的骚动更激烈了,两只灰鼠来回猛窜,笼子喀答喀答摇得直响。
  「等等,别急。」医生说,「你的笼子借我一下。」医生抱回白鼠的铁笼,反将两个笼子紧靠一起,骚动立刻停止。老鼠们一声不响,默默隔着铁栏探出鼻端,彼此专注嗅着对方的气味。「没想到这么合得来,干脆放在一起好了。」
  「最好别这样。」太太反对说,「小白还没完全复元,万一被欺负怎么办?它还好小呢。」
  「我想……没关系,你看。」田中太太凑近医生,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大灰鼠正频频舔舐白鼠的脸。
  「真的呀。」
  「没错吧?就种类来说,这三只都是玄鼠,属于同一族群。它们的集体意识很强,群居比较安心。」
  田中医生打开笼门,伸手想抓白鼠。起先白鼠东逃西窜,隔壁笼里的大灰鼠高吱一声,它立刻安静,顺从地任医生抓取。医生打开灰鼠的笼门,轻轻将白鼠放进去。
  三只老鼠立刻紧紧靠一起,变得相当镇静。如果竖起耳朵,还会听见吱吱吱、吱吱吱的微叫,彼此像在热切交谈。
  「唉呀,马上变成好朋友。」太太高兴地说道。
  翌日是周六,事先已告诉小学生们在中午诊疗结束时来医院,圭一和新太在正午时分抵达。
  「哇,变得活泼多了。」小男孩们兴奋欢呼。
  「嗯,伤口大概还会痛。」
  「怎么会有这两只呢?」
  「它们也受到照料。这阵子,老鼠偏爱往我医院跑。」
  「医生,新太家说老鼠很不卫生,绝不能带回去,所以由我来饲养。」圭一开心地说。
  「没办法。」新太满脸沮丧。「妈妈说松鼠或黄金鼠还可以,要养耗子就免谈。可是黄金鼠还不是老鼠,医生,您说对不对?」
  「是啊。黄金鼠或天竺鼠很可爱,可是普通老鼠,唉……,就是老鼠罢了。令堂一定这么说,是吗?」
  「天啊,可是这样好奇怪。动物都很可爱呢。医生,您不觉得吗?可不可爱,都是人类决定的,这样太过份了。」新太噘起嘴。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医生深深点头,这时太太正好端果汁来说:
  「唉呀,是谁说要把灰老鼠丢到公园里的?」
  「啊,那是因为……」医生神色有点慌张,又问:「对了,你们觉得这两只灰鼠怎么样?」
  圭一望着三只老鼠众成一团,彼此将脸埋在对方身上,就说:
  「它们感情真好。」
  「是啊。圭一,你家能不能收养它们?我做过检查,身上没有寄生虫。」
  「这个……,要问妈妈的意见。」
  「会生一窝喔。」新太说。
  「不用担心,它们都是雄的。」医生说道。
  「这只小灰鼠有时会咳嗽,好像……」
  「嗯,我想它得了过敏。」
  「过敏?」
  「因为木原公园里有一种丛生植物……,穗上开满淡紫色小花,你有没有看过?」
  「好像没有……」
  「河畔特别多,分布很密集,叫作长刀香需,它的花穗形状很像长刀,因而有此名称。这种植物散发出强烈气味,造成老鼠体内产生抗拒,咳嗽就是过敏反应的症状吧。我曾读过一篇研究,木原公园没有老鼠栖息的原因,正是因为长刀香需所引起。小白刚来也曾呼吸困难,我以为是受伤所致,后来判断应该是过敏。住在家里与外界隔绝,一周后它就会病好,相信小灰鼠也很快恢复健康。」
  「这样就更不该把它们放回公园呀。天气愈来愈冷,一定会冻死。」田中太太说。
  「我跟妈妈说说看。」圭一说道。
  男孩们喝完果汁回家,夫妻俩再度凝视着大小三鼠。大灰鼠站起后脚,含着探询眼神直视着田中医生。
  「怎么了?但愿圭一家能收养你们。」医生轻声对它说,大老鼠迅速擦着脸。这时,太太发出小惊呼。
  「怎么回事?」
  「我遗失一只耳环,针座松脱了。」

  9

  其实,田中医生有个烦恼。由于母校有职缺,大学方面聘请他返校任教。既然在此开业,求诊病患愈来愈少,而他常自认为更适合执教或研究工作,索性歇业去当大学研究员也好。
  「这件事,你觉得如何?」他询问妻子的意见,田中太太说:
  「我想你该自己作主。」她仅如此表示,没有明确答覆。
  这天,医生在午餐时重提此事。
  「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开业,还是该在研究室做更艰深的研究……」
  「可是,这样好吗?」太太微偏起头,难得紧盯他的双眼。「阿纯或许会这么认为……」她说道。每当太太想郑重表达意见时,就会直呼医生阿纯。
  「嗯?」
  「阿纯很喜欢动物吧?心底很希望救助受伤生病的动物,对不对?」
  「没错啊。」
  「它们恢复健康时,你总是真心流露出喜悦的表情。不管我感冒还是病好,你都没当回事呢。」
  「嗳呀,提这些……」
  「不过,最后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我是说病患愈来愈少,上个月还亏损……」
  「这些都不要紧,我相信人有所谓的天职,一生从事所爱的志业最幸福……。啊,不说这些,我那只黑珍珠耳环,究竟掉到哪里去呢?」
  「那对耳环是我当实习医生时,努力储蓄微薄薪水送给你的礼物吧?是满高级的珍珠喔。」
  「卖什么人情嘛。我明白,总会找得到……」
  客厅角落的方笼里,老鼠们正专心聆听这对夫妻的交谈。
  过几天,就在某日中午。
  「奇怪,麻雀又来了。」太太说道。两只麻雀停在客厅窗户的外栏上,隔着玻璃朝室内窥望。
  「最近它们常来,好像是同样那几只。怎么不去庭院呢?谷米都放在饲料台上。」
  「它们好像很中意我们家呢。」医生说着缓缓走向窗前,轻推开十公分宽度,麻雀立刻飞走。他保持不动姿势,不久飞来一只,另一只也飞回外栏上。医生避免惊动小鸟,缓缓打开窗户,麻雀们迫不及待想飞进屋,终究不敢贸然行动。
  「麻雀好像很关心小白它们。」田中太太说着,注视客厅角落棚架上的鼠笼,然后转望窗外的麻雀。原来麻雀们朝三只老鼠不断拍翅,啾啾叫个不停。老鼠也一样,三只并排踮起后脚,脸孔紧贴铁笼的缝隙,热切注视着麻雀,还神情略带兴奋般吱吱直叫。
  「啊,还有一只……」医生说道。眼看更小的麻雀飞来,乖巧停在两只中间。
  「好像是亲子呢。」太太说道。
  「这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吧。倒是我觉得有点冷,虽然让麻雀失望,还是关上窗户吧。」
  三只麻雀在紧闭的窗外流连不去,医生稍后重返窗前,已不见它们踪影。
  「小白健康多了。」
  「嗯,我想过几天就会痊愈。」
  「啊……,你看、你看!」太太兴奋叫道。原来白鼠跑进笼里的滚轮,开始旋转玩起来。「啊,变得很活泼,太好了。」
  田中太太回头望着丈夫,医生微微含笑不语,只眯眼凝视着白鼠。骨辘辘、骨辘辘,活泼的老鼠不断跑着滚轮。
  几天后传来好消息,圭一来电表示可以全部饲养。
  「爸妈起先都说养老鼠好奇怪,我说既然和同学救过老鼠,应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到底。」
  「嗯,负责到底?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很会讲道理嘛。」
  「是啊,爸爸也这么说,他还刮目相看喔。」圭一自豪地说道。
  「不过,另外两只……」
  「小白鼠是很可爱,不过妈妈说,其他两只都是普通灰鼠,让她很为难。但我坚持说三只老鼠感情很好,不能分开,妈妈才终于答应。」
  「是吗?那太好了。」
  「可是,妈妈担心老鼠带病菌。」
  「这点不用担心,我有彻底作检查。那么,下周欢迎你随时来带它们回去,我会详细教你饲育的方法。」
  「好的,医生,真谢谢您。」圭一说完挂上电话。
  田中医生心想这就放心了,来到铁笼边,小灰鼠正起劲跑着滚轮。这笼子怎么看都太老旧,滚轮不是新式塑胶轮,而是由细铁丝制成,旋转时发出嘎唧嘎唧声,大概是有歪斜或螺丝松弛。医生认为可能快故障了,必须告诉圭一最好重买新笼。
  「怎么样?转啊转的很好玩吗?」医生对小灰鼠说,「有好人家收养你们,圭一绝对会悉心照料,真幸运喔。」
  今天照常生意清淡,护士闲来无事,在诊疗室专心翻阅杂志。医生来到窗边仰望天空,连日来寒云阴沉密布,根据气象报导,今年将是酷寒冷冬。医生深深庆幸三只老鼠能住在温暖人家,不愁没有粮食度过严冬。
  发现三只老鼠失踪时,是在隔天清晨。
  田中太太从二楼寝室步下客厅,赫然发现笼门敞开,里面的老鼠无影无踪,随后下来的医生也当场愣住。
  「是你最后关笼子吧?难道没有好好关紧?」
  「不,我真的有关紧!」太太认真起来,「洗过碗,替它们补充饲料后就关上门,还仔细将门栓插入栓孔,这点我记得很清楚。对呀对呀,这笼子很老旧,我还特地摇一下笼门,确认有没有关紧。」
  「当时三只都在里面?」
  「它们钻进木层片堆里。不过的确都在,绝对没错。」
  「怪哉,怎么回事?该不会野猫溜进来伸爪拉起门栓,硬打开门……」
  「猫哪会钻进家里?」
  「是啊,说得也对。」
  医生仔细检查笼子,整个滚轮横倒,轮轴松脱导致轮子掉落,轮上还脱落三根铁丝幅条,散落木层片堆中。
  「真想不透,到底发生什么事呢?」铁笼是在关门后,门上栓孔与笼子栓孔交叠成一直线,再用大头针状的细门栓由上往下插入,贯穿两方栓孔后卡紧。这根门栓已被抽起,随链子荡然垂挂一边。
  「该不会……」
  「什么?」
  「不,这想法太荒谬了。如果说拆下轮上的铁丝,插进门栓顶部的洞孔,再用力拔起细栓的话……」
  「可是谁会这么做?」
  「我只是假设而已,万一老鼠在笼里拿铁丝……」医生难为情地笑笑说,注视着太太。原以为她会说别开玩笑,没想到她带着严肃神情若有所思,轻轻点头会意,只说:
  「圭一会好失望。」
  「是啊,他那么努力争取来的。」医生也神情黯然。
  两人在铁笼前偏头纳闷了许久。三只老鼠还在家里某个角落?还是从缝隙偷溜出医院了?最后医生说:
  「唉,只能向圭一道歉了。先准备今天的就诊工作吧。」医生重新打起精神般低声自语,匆匆走进诊疗室。忽然他又冲回走廊上,呼唤太太:「喂,快来、快来。」
  「怎么回事?」
  「你来看一下。」医生拼命忍住笑,浮现奇妙透顶的表情。太太走进诊疗室,朝医生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诊疗台的正中央,不偏不倚,就是正中央,放着她一直寻找的那只黑珍珠耳环。
  「啊,你在这里找到的……?」
  「不是、不是,先前这里当然空无一物。至少昨天深夜来关灯时,还没有放在诊疗台上,这点我绝对敢保证。」
  「那么,夜里会有谁……」
  「你认为呢?」
  「不晓得。」
  两夫妇面面相觑。
  「阿纯,你该不会跟我想法一样?」太太轻声询问。
  「恐怕是的。」
  「天啊,不会吧?」
  「这很难说。」
  「唉呀,难道……,太神奇了。」
  「……大概算是谢礼吧。」
  田中太太和医生同样,像被呵呵搔痒、拼命忍住笑似的,浮现非常奇妙的表情。接着两人哈哈笑开怀,田中医生露出满是好奇心、少年般爽朗的笑容。
  「这世间就是有无法解释的现象。小裕,我决定辞退大学的聘请,今天打算致电请辞。我还是想当兽医,一直做到老态龙钟为止。不论生意清淡,或是每月辛苦筹经费,我都坚持下去。在这里继续为动物治疗是我的职责,我想帮助受困和病弱的动物们,你愿意协助我吗?」
  田中太太只弯起嘴角,报以深深的、温暖的微笑。

  10

  其实当时,达达一家仍留在田中动物医院里。不,岂止如此,是在田中夫妇的脚畔附近屏息不动。当夫妻俩发现耳环,像傻住似的、像着魔似的,总之笑得开心极了。那时达达它们就在垃圾袋里面。
  该如何逃到外面?
  「说不定窗户或门有留缝隙。」达达说,「阿蓝家就是这样,半夜我们总是溜出去到附近散步。要是有缝隙就方便逃走。」
  「那是养猫人家才这么做。」鼠爸说,「主人特别为阿蓝留下出入口,可是这间医院就不见得如此。何况我们没空在屋里寻找,人们现在起床开始活动……。对了,你们看看这个。」
  鼠爸指的正是昨夜诊疗结束后,护士在前晚整理好的一袋垃圾。用过的注射针筒,或有感染之虞的沾血纱布等「医疗垃圾」,当然需要另行谨惯处理,交由业者丢弃。此外的一般垃圾,则扎紧袋口放置在诊疗室角落。
  「清晨时,人们会从家里把这种袋子提出去放在路边。」
  「嗯,路上到处都看得到。」
  「赌赌看这袋垃圾吧。」鼠爸毅然说,「我们钻进袋里,希望能随袋子搬出去。爸爸来挖不起眼的小洞,等一下……」鼠爸挤进垃圾袋和墙壁间的缝隙,起劲朝袋子咬破一个小洞,稍微撕开洞口。
  「洞太大容易露出破绽。好,奇奇,你先进去……,乖乖别动喔。……然后,达达……」鼠爸跟着扭钻进去。这时,田中医生走进了诊疗室。
  喂,快来、快来,医生呼唤太太时,三只老鼠正躲在垃圾袋里的面纸和纸屑中,屏息聆听两人的交谈。两夫妇哈哈笑成一团,但老鼠们可没有闲情分享欢乐。好了,接下来能不能随垃圾袋到户外?能顺利脱身成功吗?鼠爸当然无从判断,其实这天早上,刚巧没有收垃圾。
  事情回溯到昨日下午。
  达达走进滚轮,不停转着跑,田中医生凑近铁笼问道:「怎么样?很好玩吗?」又对它说,「有好人家收养你们,圭一绝对会悉心照料……」
  医生离去后,三只老鼠面面相觑。
  「谁是guī yī?」奇奇问道。
  「就是捡到你带来医院的男孩嘛。对了,他不是来探望你好几次?」鼠爸答道。
  「那么,以后我们就住他家啰?会是什么样的家庭啊。」
  「我们要住圭一家?去住多久?」达达厉声问道。鼠爸露出为难的神情,一语不发。
  「唔……,住太久会烦喔。」奇奇悠哉地说,「笼子住得好腻,我想跟小鼹鼠们玩,想见鼹鼠妈妈。」
  「爸爸,我们要住多久?」生气的达达瞪着鼠爸。
  「我想……,一直、大概永远吧……」鼠爸慢吞吞回道。
  「永远就是……一直住到死、住一辈子?」
  「对,应该是的。」
  「我讨厌这样,会完蛋的。」达达愈说愈激动。
  「可是……」鼠爸说。
  「这样太、太过份……」
  「嗯,爸爸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换个角度想,我们来医院几天了?大概有十天吧。住在这么温馨的人家中,每天有美食填饱肚子,只要清闲度日就行了。好好待在笼里,不必担心鸟或黄鼠狼来袭击。」
  「可、可是……」
  「你先别急,还记得前几天医生提到的事吗?那座公园里好像生长一种对老鼠有害的植物,你和奇奇感冒总是不好,应该就是那植物造成的。其实来医院这几天,你们的咳嗽和倦怠不是都好了?我的喉咙也变得很舒服。这十天里,我们全都养胖许多。」
  达达气冲冲问道:
  「那么爸爸的意思,是想住在这种四方铁笼里,转着滚轮过一辈子?这就是您说的幸福?」
  「是否幸福……,还是未知数。至少在野生老鼠中,一定有很多同伴羡慕我们的境遇。」
  「我喜欢玩滚轮喔。」奇奇说着,走进轮子里跑起来。「哥哥自己还不是说滚轮好好玩,每天转啊转的跑好久。」
  「是没错啦……」达达表情有些尴尬,不禁想发笑,语气变得镇定许多。「爸爸,不管其他老鼠感受如何,您认为呢?」
  「怎么说才好……。达达,当时我们为了潜入医院——尝试装病的方法——不惜拿性命作赌注。为了与奇奇相见,那是最快捷的方式。麻雀夫妇说过医院的人很亲切,因此孤注一掷。幸好计划进行顺利,我们不但重众,奇奇的伤势也快痊愈了。这时才发觉我们被关在这个方形牢笼中,下星期将交给别家收养。当时全副精神投注在寻找奇奇,没有空去思考找到它后,该如何重回河边。」
  「那就现在来想办法嘛。」
  「这几天爸爸当然有想,可是这种铁栏坚硬无比,稍微试一下,鼠牙根本拿它没辙。」
  「怎么办……?」
  「只能静待时机,最近一定有机会……」
  达达啧了一声臭起脸,不再应声就钻进木屑片里。啧、啧,借口一大堆,都讲明了有温馨家庭喂养才能填饱肚子,在爸爸心底,一定想永远赖在这里。绝不会错,没骨气、胆小鬼,明明说好要住河边,都一言为定了。
  夜晚来临,达达还在啧、啧,心里啧个没停,放进新饲料时,它索性赌气钻进木层片堆,根本懒得露脸。鼠爸很了解它的心情,没说什么随便它去了。
  不觉进入梦乡,等达达清醒时将近黎明,鼠爸和奇奇靠在一起熟睡。哼,算了,达达暗想,反正都不仅我的心。它忍不住走进滚轮,无意识想抚平情绪似的跑起来。
  跑啊跑,达达发觉自己无缘无故玩起这东西,不禁火冒三丈。在同样地点,骨辘辘、骨辘辘,永远永远,不管怎么跑,连一公分也跨不出去。难道就这样原地转到死,耗完一辈子?晓晨的光迅速染亮水面,在河畔让胸腔吸满沁凉空气,那一刻,体内盈满了幸福感。追着奇奇跑、奇奇追着来,尽情奔驰草丛间的兴奋。夕晖浴上背脊,回到爸爸等待的家,那无法忘怀的温情,舒惬的疲劳。此情此景,将永远不能回味了。教我一生都得转这玩意?可恶,我才不要!
  达达自暴自弃起来,愈跑愈快,滚轮喀答喀答横转着摇晃。可恶!猪头!边气边狂跑,再跑、再跑,偏跨不出去。烦死了,讨厌鬼。内心呐喊的瞬间,只顾跑的达达后腿朝轮子用力蹬去,胡乱往前一跳。
  刹那间,不知怎么回事。啪唧一声,什么东西松脱了。达达被抛向前方,撞上铁栏反弹回来,在木层片上连翻带滚几下。担心的鼠爸和奇奇凑近它,鼠爸问道:
  「喂,还好吗?」
  「我没事……」达达缓慢爬起来。
  它们回头一看,发现整座滚轮横倒,轮子脱离轮轴滚在一边。
  「啊,是我弄坏的……。医生夫妇看了,会不会生气呢?」

  11

  鼠爸走近轮子开始仔细检查,不久一副显得格外兴奋的语气,转身对傻住的达达说:
  「喂,来看一下。」
  「对不起,我绝不是故意的……」
  「不,没什么,你帮了大忙。」鼠爸从木屑片堆上拾起五、六公分长的铁丝,高高举到头顶。「这个!就靠这个。」
  「咦,那是什么?」
  「就是滚轮的配件,刚才受到撞击掉落。太棒了,达达,干得好!」
  「我做了……什么?」
  「爸爸一直想,有铁丝就办得到,太好了、太幸运了!」鼠爸乐得差点没手舞足蹈,达达兄弟不明白它为何狂喜。「我不是说过,最近一定有机会吗?没想到时来运转。」
  「用这根铁丝能做什么?」
  「反正你们看着好了。」
  鼠爸握着铁丝来到笼门旁,一端高举到头顶,另一端伸出铁栏外,开始忙碌起来。
  「呣……,好难……,难是难……,不过……」它嘀咕嘀咕不断努力。「好,插进去……,终于插好了……。可是,这……」
  仔细观察中,两兄弟总算明白爸爸在忙什么。
  锁住笼门的门栓顶部有一个洞孔,孔上拴的链子与铁笼相连。鼠爸将铁丝插进门栓顶上的洞孔,想借此抽动门栓将它拔出来。
  「伤脑筋,还是不行……」鼠爸努力挺直背脊,勉强伸手构到门栓顶端,费一番劲将铁丝平插入洞孔,但身高不够,无法从上面抽起门栓。
  「唉唉,没力了,手脚好麻……」鼠爸累得瘫坐下来。
  短暂休息后,它立刻起身重新尝试,达达和奇奇瞧得捏把冷汗。
  「没想到机会这么早来。」鼠爸说,「我想这是千载难逢,错过就不知何时再有良机。就算下次有希望,那时已是隆冬,寒冷季节回河边只会冻死。」它像是告诉自己,「必须把握目前,就趁现在,非打开笼门不可。趁人们早上发现以前,愈快愈好。」
  鼠爸将铁丝举到头顶上,伸直背脊再度尝试拔开,仍然没有成功。
  「果然不行……」鼠爸抿紧唇,失望地正想考虑放弃,达达忽然说:
  「爸爸,您先别动。」刚说完,它纵身跳上鼠爸的肩头。鼠爸踉跄一下勉强站稳,努力避免摇摆。铁丝一端插进门栓洞孔,鼠爸高举双臂支撑着铁丝中央,另一端由达达抓住使劲往下拽。这是运用杠杆原理,将插进洞孔的铁丝那端抬高,再往下压低,借着力道一点一点拔动门栓。
  「好,行了……,还差一点……」鼠爸打直腰杆高举铁丝、肩上骑着达达,筋骨实在不堪负荷,浑身颤抖不停。两只胳臂完全麻木,真的……再也……举不动了。它瞥向门栓,大约拔起一半左右。才一半啊……,鼠爸伏下眼,紧紧阖上双目。脚下开始抽筋,身体剧烈地左右摇晃。
  「达达,怎么样……?还没好吗……?」
  「嗯……,好像就是……拔不出来……」听见达达说道。还是不行啊,鼠爸心想。就在快支持不住时,达达低喃:
  「好吧,不然这样……」只听见达达嘿的一喊,鼠爸忽然感觉肩膀变轻,这时铁丝被猛力往下一拽,从它手上弹落。原来达达抓住铁丝一端,直接从爸爸肩膀一跃而下。
  鼠爸摇晃着倒下,达达滚到一旁,父子俩连忙抬头望着那根门栓。好了,结果如何呢?
  被拔起的门栓随链子垂挂着缓缓摇荡,笼门开启一条细缝。
  「万岁,太棒了!」鼠爸想喝采,口中却透着气喘吁吁,达达和奇奇欢呼着拥抱在一起。喘息恢复平静后,鼠爸站起来,
  「走吧。」它说,「快天明了,我们必须趁医生他们睡醒前设法离开医院。」
  一推笼门,唧嘎应声而开,鼠爸、奇奇、达达依序走出笼外。
  铁笼放在棚架上,手脚搭着沿途的隔板减缓下滑速度,鼠爸快速滑下地面站稳,奇奇、达达跟着滑下来。
  「奇奇,伤还痛吗?」达达关心问道。
  「不要紧,就快好啰。」奇奇坚强地应道,挺起胸脯。
  客厅窗户关得密不透风,显然无法出去,所幸通往后侧的拉门没有关紧,留一点缝隙,三只老鼠穿越来到走廊。它们对田中家的内部格局当然一无所知。正前方的门扇关闭,左侧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便朝右侧前进。客厅旁门户紧闭,走廊尽头的拉门略露一点细缝,鼠爸毫不迟疑地溜进去。
  这里是诊疗室,它们对这个房间依稀有印象。
  「医生就是在这里帮我疗伤。」奇奇说道。
  「我们刚开始也来此,这一定是治疗用的房间。」鼠爸说。
  那么,能从这里脱身吗?旁边的毛玻璃门扇是关闭状态,门下没有缝隙。那窗户呢?鼠爸从座椅跳上桌台,跃到铝门窗的窗缘,来回仔细观察后还是找不到空隙。
  「达达、奇奇,找找看是否有缝隙或小洞,无论多小都无所谓。」
  「这个盥洗台……」传来达达的声音。回头一看,确实有座盥洗台,两兄弟跨坐在边缘朝里面窥看。鼠爸爬下地面,重新沿旁边的棚架往上爬,纵身跃上盥洗台。
  鼠爸拿起装在排水孔上收集垃圾的金属滤网,朝排水管里张望。能不能像葛伦住的图书馆一般,穿越下水管到外面去?
  「这个管口太小不行,连奇奇也无法通过。」鼠爸说完来不及阻止,奇奇一头钻了进去。
  「不行,别乱来。」鼠爸慌忙按住它的背脊。「我说别硬闯,喂,万一卡住怎么办……?」不出所料,奇奇上半身钻进去,倒栽葱卡在排水管里,后脚挣扎着乱摆乱踢。
  「啊,……不行,……钻不下去……」奇奇的喊声模糊传来,鼠爸和达达急忙拉住它,费好大力气拖出来。奇奇双脚一伸,呼的深吁了口气,捧着一个闪亮东西。
  「奇奇,那是什么?」
  「不知道,就卡在水管转弯的地方。」
  那个小物体,是在银色金属上镶嵌一颗散发黑光泽的圆珠。
  「啊,这一定是……」鼠爸和达达同时想起来,奇奇手中的东西,与当时田中太太曾说遗失其中一只、高举另一只给医生看的黑珍珠耳环非常相似。
  「原来掉下水管没被冲走,能找到它,田中太太一定很开心。」达达说道。
  「就放在显眼的地方吧。奇奇,把耳环给我。」鼠爸从奇奇手中接过耳环,衔住跳下盥洗台,爬上另一张座椅,跳上房间中央的诊疗台,将耳环轻放在正中央。假如没有田中医生治疗,奇奇势必小命难保。更何况田中太太在这十天里,让达达一家充分享用鲜美的食物,让它们在安全地点休养,在这趟充满艰辛的旅程中,善意化解了它们身心内沉淀的强烈疲惫,至少该聊表感谢之意。
  鼠爸跃下诊疗台,两兄弟已在此等候。
  在诊疗室四处行动中时光飞逝,早晨终于来临。最后鼠爸急中生智,就是想出躲在垃圾袋里借人手提到外面的奇计,必须先暂时找到藏匿处才行。刚才二楼不断有动静,看来医生夫妇已经起床。
  三只老鼠钻入垃圾袋,随后田中医生走进诊疗室,接下来就是与太太进行那段交谈。
  「他们发现耳环了。」奇奇说。
  「嘘,别出声。」鼠爸提醒。
  两人稍后离开,不久田中太太返回来,随手拿起藏着老鼠的垃圾袋走向别处,她没有发现鼠爸咬的破洞。
  光线穿过半透明塑胶袋,霎时明亮起来。终于到外面了?不料垃圾袋被用力一抛,袋上有东西立刻覆盖来,陷入一片漆黑,田中太太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怎么回事?」鼠爸低声轻喃。
  其实今晨不收垃圾,田中太太将整袋放入厨房侧门外的垃圾桶中,顺便盖起盖子。
  老鼠们想从破洞钻出去,马上被塑胶桶壁挡住,它们挣扎着出来,爬到垃圾袋外面。事到如今它们还算幸运,否则到收集垃圾日为止,将整整两天被困在垃圾桶里。幸好田中太太当时很匆忙(瓦斯炉上的水壶快滚了),随手抛下垃圾袋,没盖紧桶子就赶快回厨房。
  塑胶桶里堆积许多袋垃圾,袋子小山似的隆起,盖子直接往袋上一放,桶盖之间便露出细缝,刚好可以爬出来!
  「好,出去吧,跟爸爸走。」鼠爸轻跃下地面,奇奇、达达陆续下来。
  风儿吹拂来,是阔别已久的外界清风。三只老鼠浑身一颤,不是起于寒意,而是兴奋、紧张,难以言喻的喜悦。它们奋勇地踏上前程。

  12

  奔向河,奔向水,奔向川之光。
  又展开旅程,重新开始。三只老鼠心情很开朗,在某种意味上,田中动物医院的日子好比生活在乐园,匆匆即逝。奇奇完全康复,鼠爸和达达成天好吃好睡,今后想继续过这种生活,也并非没有机会。但是,「我讨厌这样,会完蛋的」,达达这番话,道出全家心灵最深处的感受。无论多安乐、多舒适,在四方笼里转滚轮的生活,感觉就是讨厌、就会完蛋,活着并非为了如此。
  所谓活着,比如说奔跑。深夜,三只老鼠跑在水银灯四射的黑暗中。所谓跑,不单是四肢律动,而是让身体、脸孔沐在风中。脚底板紧踩地面、踢踏地面,往前、直往前。嗅着树香草芳,浑身感受气息转变。深夜的木原公园清寂无声,风穿过梢间,丛叶奏起沙沙鸣响。
  从动物医院脱身时,刚巧遇到晨间通勤上学的时段,大量人影通往公园,达达它们一路心惊胆战,保持高度警戒心,边跑边找地方掩护,终于抵达公园入口。爬下短石阶跑进去,发现穿越公园到车站的人潮络绎不绝。鼠爸评估之后,认为继续行动恐怕有危险,而且达达发现最底下的石阶后方角落里有个小空隙,于是白天一直潜伏在此。待天黑后,三只老鼠朝河畔出发,趁着夜色尽快赶路。
  「爸爸,找得到路吗?我们跑多远了?」休息时,达达问道。
  「让我想想……」鼠爸偏起头思考。「那天到医院也是晚上,因为有麻雀夫妇带路,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当时无暇去想该如何认路回来,不过爸爸大概知道方向,反正先到河边就能推测地点。我们的目标是河边,可从河的气息得到线索。达达,你的感觉呢?」鼠爸仰起头抽动鼻端,嗅了嗅空气。
  达达也抽动鼻端。的确,目前它们前进的方向,有某种气息仿佛难忘的呼唤,乘风破浪而来。
  「有水的气味……」
  「对,闻到河水的味道吧?还有声音……」
  达达闭起眼聆听,林间的喧喧叶语、群草摆舞……。起初只是如此,凝神细听一阵,有一缕眷恋难忘的声响,融入群声,穿透其间,轻微而确切飘传过来。
  「是水声……潺潺的流声!」
  「没错。」鼠爸心满意足地说,「刚才爸爸就听见了,这里距河岸不远。天快亮了,在公园中央待一整天,相信你们也吃不清吧?何况公园里危机四伏。我们再加把劲,趁今夜设法回到鼹鼠妈妈的家。」
  「嗯,好啊,一定很快就到了。唉,好想早点看到河喔。」
  「奇奇怎么样?跑得动吗?」
  「当然啰。不过……」奇奇也模仿窣窣动着鼻端。「你们有没有闻到一点臭臭的?」
  「是啊,的确有呢。」鼠爸起身,旋转了一圈。「有一股刺鼻的怪味……」
  附近的树根旁生长一丛丛植物,开着密麻如长穗的淡紫小花。
  「就是那种花。奇奇、达达,你们不能靠近它。还记得医生提过吗?公园里有许多对老鼠有害的植物,或许就是指那东西,你们会咳嗽和疲倦,一定是它引起的。」鼠爸打个大哈啾。「不能留在这里,好,我们走吧。」
  鼠爸点跳两三下,正准备开跑,达达却站在原地没动。鼠爸停下转过头,纳闷问道:
  「怎么了,达达?」
  「爸爸……,那一带有紫花穗……,这附近也有……。啊,还有那里……」
  仔细观察之下,正如田中医生所说,公园随处可见到名叫长刀香需的丛生植物。三只老鼠感到浑身发毛,僵立在原地。
  天已明,潺流愈加响亮,达达一家决定闯越公园,在朝阳下前进,幸而公园几乎没有通勤上学的人影。而巨大的肉食类猛禽,曾让达达全家饱受惊恐,因此它们轮流对高空保持警戒。前进速度虽慢,但是历尽沧桑总算带奇奇回到公园,万一再有不测,就前功尽弃了。
  穿过高大树林,出现一列铁栅栏。从栏缝窥看,斜坡下方已是河畔。
  「太棒了!」奇奇叫道。
  「那座桥……」鼠爸谨惯地左右张望,指向右侧五十公尺外的木桥说,「我还记得那个标的物,鼹鼠太太家大概在那附近。好,走吧。」
  来到木桥旁谨惯地观察,确认没有人影,它们迅速过桥到对岸。经过饮料自动贩卖机的前面,直走下河滩。是流水草木的景观……,终于回到怀念的地方。
  「哇啊,哥哥回来了!」
  奇奇被小鼹鼠们扛着走进洞里,鼹鼠妈妈忽然飞奔出来,一张脸被泪渍糊得湿答答。
  「唉哟、唉哟,小奇……」它再说不下去,将奇奇拥在怀里好紧好紧。到头来,奇奇只好挣脱它说:
  「啊,好闷喔,快没气了。」鼹鼠妈妈接着紧紧抱住鼠爸和达达,让它们差点没窒息。
  「了不起!居然从dòng wù yī yuàn夺回小奇。你们是怎么进攻的?敌人有几只?消灭几只?」它连珠炮似的提问,鼠爸有点吓退说:
  「不,稍后再慢慢说明,我们赶了一晚上的路,累得快虚脱……。尤其是奇奇,身体还不胜负荷。」鼠爸像是自言自语,又呻吟般低喃,「倒是这片河岸,真的到处开满紫花穗啊。」
  奇奇和鼹鼠一家闹哄哄的好不开心,只有达达听见鼠爸的呻吟。喧闹告一段落,大家返回窝里休息,达达仍仔细思索鼠爸那句话。夜深后,达达平静地问道:
  「爸爸,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是不是?」鼠爸一瞬愕然盯着它,立刻带着只好死心的语气,静静地说:
  「是啊,必须离开。」它说,「只要有那种植物茂密生长……,相信我们迟早会生病。」
  「怎么办呢?」
  鼠爸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默然不语。

  13

  翌日清晨,麻雀夫妇来访。它们声称是到田中动物医院的庭院吃饲料,顺便探望达达全家。从窗外观察客厅时,发现笼子空荡荡,不禁吓一大跳,猜想该不是回到公园,就一口气飞来。大家为重聚而欢喜后,鼠爸再度道谢,又问:
  「有件事想请教你们,这条河的上游是什么样子?」
  「河到公园外就不见了。」母雀说道。
  「不见?」
  「就是潜到地下。前面是街道,有大楼、有车站,是非常热闹的大街。」
  「河应该会延伸才对。」
  「没错,从车站另一头流出地面,不断、不断地延伸。至于流向哪里,我并不清楚。」
  「我想知道一件事情。这一带还有那一带都有开满小紫花穗的植物,你们看见了吗?那种植物到处在这片河岸丛生呢。」鼠爸简洁转述田中医生提过的事,说明植物会导致老鼠生病,然后问道:「它会沿河边生长吗?还是只限于这座公园而已?」
  麻雀夫妇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对达达一家来说,这是非同小可的问题。
  「请等一等,我们去看看,马上就知道情形。」它们说完迅速飞走。
  两小时后,麻雀们带着一脸同情回到原处。
  「我说啊。」母雀表示,「这是攸关你们生死的问题,因此费点时间详细勘查。那种植物只生长在木原公园,尤其聚集在公园里的河边,一片花海喔。不过,上下游都没有看见。鼹鼠家族和麻雀不受影响,偏偏只对你们鼠类有害,太不可思议了。这里绿意盎然,又适合居住,真可惜啊。」
  「只要到车站另一头的上游,就没有那种植物?」鼠爸惯重地确认。
  「是的。」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该怎么说呢……,车站那一头就是河川,沿岸有细长的公园,对面是一般住宅区……」
  「好,我明白。非常谢谢你们专程去勘查,我们这就出发。」
  「去那种地方,开什么玩笑。」两只麻雀大吃一惊,「那是车站另一头喔。一路上是人潮混杂的闹街、公车停靠站、电车铁轨、车站大楼……,太夸张了,免谈、免谈。你们这种小动物,想要穿越车站那头,根本是作梦。会被车碾死,会给人踩扁,绝对不可以。」
  「我们别无选择。」鼠爸平静地说道。
  「可是……」
  「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我们是河畔老鼠,必须临水而居。从开始旅行我们就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来此,地点不合适也只能继续向前。达达、奇奇,对不对?」小老鼠们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不过,梦想很难实现呢。」公雀说,「你们想趁晚上穿过车站?就算是夜里,还是人来人往。」
  「总有方法解决。」鼠爸语气轻快地说,「过去我们都能克服重重困难,或许关键问题,在于……」鼠爸有所顾虑般欲言又止。全部视线投在它脸上,屏息等待下一句。
  「鼹鼠太太是否愿意让我们走。」说完,鼠爸咧嘴一笑。大家噗嗤笑起来,让悲壮而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不出所料,鼹鼠妈妈听完说明,立刻闹得天翻地覆。小奇都奇迹生还了,以后大家开心相众,度过好个温暖的冬,这些全商量好了,怎么,你们居然想走闹街、闯车站,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什么nào jiē、chē zhàn的,人家不懂啦)。唉哟,谁敢相信哪,绝不让你们去冒险。
  可是留在这里,我们和奇奇都会生病,鼠爸提出意见,鼹鼠妈妈却说管它大小病,只要有我驱驱邪、念念咒,消除病魔就安啰、有备无患就行啰。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到头来甚至豁出去说,我们全家同行,我要带莫啦、莫哩、莫噜、莫咧、莫啰,跟你们去住新天地,让你们见识一下,鼹鼠族的毅力不是盖的。它态度相当认真,坚持到底,绝不肯妥协半步。跟着来,只会碍手碍脚嘛。这句话,鼠爸差点冲口而出,总算硬生生吞回去。继续耐心开导它,想带五个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旅行,这种计划的实现机率有多渺茫。
  鼠爸费了半日时间,汗如雨下般苦苦说服它,总算奏了效,鼹鼠妈妈打消念头。我们必须趁冬季来临前找到新家,非要尽快出发不可,请开心为我们送行吧。鼠爸这番话,终于让鼹鼠妈妈理性接纳了。
  当晚,达达一家在离情依依中,分别与小鼹鼠们相拥后,就出发了。
  「遇到什么困难,记得随时回来喔。」鼹鼠妈妈静静落着泪说,「这里是你们的家,我会每天打扫,好让你们随时方便回来住。」
  奇奇抽泣起来,脸埋在鼹鼠妈妈的腹上好久好久。五兄弟中最小那只也是最崇拜奇奇的莫啰,紧挨在它脚边闹着说:
  「哥哥,别走啊!」平日奇奇必须关照动作缓慢的莫啰,对身体瘦弱的它特别爱护,就像亲弟弟一般。奇奇爱逞强当孩子王,其实难脱么儿的撒娇习性,或许如此,潜意识才与莫啰产生共鸣。莫啰跑不快,反应比较迟钝,常被其他兄长取笑,因此很容易感到气馁。但是它非常喜欢挖洞,总是乐此不疲,在为达达一家拓宽居住空间时,它也热心帮忙。「好厉害,是挖洞天才喔!」奇奇有机会就不忘称赞它,让莫啰唤起自信,逐渐能跟兄长们一起堂堂行动。
  奇奇离开鼹鼠妈妈,蹲下来摸摸莫啰的头说:
  「保重喔,莫啰。」
  「哥哥……」
  「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玩足球吧。」
  「……」
  「要锻链身体,成为优秀的挖洞好手喔。」
  「……」
  该出发了,鼠爸催促说。奇奇大叹一口气,低头抢先冲出洞外。目送它背影的小鼹鼠们一齐喊:「再会,保重喔!」莫啰的啜泣更响亮了。
  鼠爸和达达再次回首与大家点头致意,返身便朝奇奇追去。河水在暗底浮闪白辉,漆黑寂静的森林上空,繁华街的路灯晕映着朦胧的光。

  14

  三只老鼠来到隧道前。
  河水从漆黑的洞口轰隆轰隆流出来。鼠爸听麻雀叙述有部分河段潜入地下时,其实多少期待能穿越这段地下河道,直接抵达车站那一头。然而窥探之下,它立刻打消念头。比起从图书馆辛苦通过的狭窄下水道,这条隧道显然规模更为可观。当时水位在短时间内暴涨,结果鼠爸和奇奇遭大水冲走,眼看目前的水量和流势,若再落入卷涛中必死无疑。隧道两侧有类似堤岸的狭窄边缘,沿着走太过危险,不说别的,光是在这条隧道前进,就必须与水流逆向而行。
  三只老鼠跑到河堤步道上,这是从旧巢穴附近一路延伸,越过几座桥,沿河通往此地的散步道。然而步道到此为止,这是木原公园的出口,无路前进。接下来必须横越繁华街和车站到另一头,在那里方能与河重逢。
  眼前就是马路,必须先穿越。天色尚未明,汽车和货车过往不绝,传来嗡隆嗡隆的地鸣。天亮后,车流量应该会增加吧。
  「白天不能行动。」鼠爸说,「今夜到此为止。一路跑来,你们有点累吧?先等到晚上,凌晨车辆一定最少,到时店家打烊,行人也会减少。好,我们再到河堤下面去。」
  三只老鼠走下坡道,重返隧道附近,找到树下窟窿安顿下来。休息片刻便到公园长椅和垃圾桶附近觅食,奇奇已能独当一面,靠自己努力寻找食物。
  早晨到来,悠闲度过时光。以前天色转暗就立即出发,这次日落后,鼠爸频频外出侦察,总是摇着头返回。车影人影依然充斥整条街。
  深夜终于来临。
  它们静候在人行道上,估计穿越马路的时机,这个时段,几乎不见车辆通行。
  「好,走吧。」鼠爸呼唤一声,率先跑向马路,来到路中央。一台摩托车突然从十字路口转角出现,迅速冲过来。鼠爸迟疑一下,判断可以避开,全速奔向对面的人行道。回头一看,发现奇奇傻在马路中央进退不得,直盯着摩托车朝自己呼啸冲来。慌张的达达在旁提醒它,奇奇浑身发僵,偏偏呆住不动。鼠爸正急得团团转,望见对面车道有一辆汽车驶来,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摩托车通过后,奇奇才恢复神智。
  「好,快跑!」鼠爸呼喊。不知两兄弟是否听见,只见它们跑过来,好不容易跃上爸爸等候的人行道。
  「啊,好可怕……」奇奇吁了口气想解释,鼠爸打断它,大喊一声:
  「快跑!」鼠爸带头往前冲,两兄弟迟疑一下,赶紧追上去。行人从四面八方走来,它们窜进楼房的阴影下,暂时松一口气。
  「刚才对不起,那声音好震撼,我都吓傻了。」
  「反正没事就好。不管走多远,先前进再说,设法尽量趁今夜穿过这条街。」
  它们一路沿着阴影在人行道上前进。深夜,此处的行人远比石见街道更多,或许等到凌晨就全无人影,但等那时出发又将天明。鼠爸心中盘算,多少冒点风险尽量赶路,最好能彻夜穿越繁华街。
  朝这个方向大致不会错,总之是溯河而上。这点与往常一致,不同则在于河流由此潜入地下。即使流向地下,河依然是河。脚下有怀念的河水淌流,指引它们勇往直前。这想法,给予达达一家莫大的勇气。
  「那里有一栋高楼,应该就是车站。」鼠爸说道。
  一座霓虹竖立型看板,收放在打烊餐厅旁的小巷里,老鼠们就躲在看板后方。这座看板上生动画着白兔举起前足的图案,原来这间餐厅就取名为「拉比亭」,达达它们当然不了解。鼠爸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指向远方的电车站大楼,达达和奇奇从看板旁探头窥望,注视远灯照亮的建筑物。
  「我们要去那一头吧?」
  「对,没错。麻雀夫妇说过绕右侧直走,就可看见穿越车站到对面的马路。好,该走了……」鼠爸正准备动身,忽然吓一大跳,惊慌退回来。「等一下,又有人群冲来……」
  其实那是搭末班电车下车的乘客,有些人归心似箭,匆匆穿过木原公园前往对面的住宅区,有些人走到车站广场的停靠站旁,排队等候公车。
  「这样不行,根本没办法穿过人群。我们再等一会吧。」
  它们静静躲在看板下方,这段期间,好几辆公车来去匆匆,广场变得空旷而寂静,行人愈渐稀少。
  「好……,达达、奇奇,接下来要碰运气了。可能找不到藏身处,没有空注意周遭状况,因为停下来茫然张望反而更危险。爸爸打算直接到目的地,你们要随时紧跟着跑。也许突然停下来,也许临时改变方向,但千万不能走失喔。要记住,这次分散的话,永远没机会团聚了。」
  两兄弟神情紧张,点了点头。
  鼠爸迅速冲出去,两兄弟尾随在后。首先来到人行道尽头,横越一条小路,跳上对面的人行道。迎面走来一对情侣,鼠爸见状立刻闪往路旁,从人行道路砖一跃而下,隐身在人行道和车道之间的落差地带,继续沿路往前跑。却听见背后飘来讨论:「咦,刚才有……」、「什么?」、「刚刚好像看见几只老鼠……」、「眼花啦,马路上哪有老鼠。」、「可是,我真的看到……」。
  沿着路砖继续跑,来到车站大楼前面。附近的灯光炫亮耀目,过往路人相当多。路边有团体在演奏乐器唱歌,开始围起人墙。鼠爸当机立断,决定先穿越车站广场中央。末班公车驶离后,附近空荡不见行人。
  穿过广场中央真是很恐怖。老鼠这种动物,唯有静静伏在洞穴或狭缝里才感到最安心,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会自寻死路跑向没有掩护的空旷地。不过此时非比寻常,必须鼓起绝大的勇气。
  喝!鼠爸为自己打气一声,变更行进方向,朝广场中央直奔而去。两兄弟在后面不敢掉以轻心,紧盯爸爸的一举一动。街灯照得灿烂明煌,三只老鼠完全暴露灯光下,所幸附近杳无人烟,因此得以加快速度。鼠爸想起离开公园时的马路惊魂记,边跑边转头,喘吁吁地喊着:「别停下来,奇奇……」。不待回答,鼠爸继续往前跑,一口气从计程车前方冲过去。
  由于专注驶来的计程车,无暇顾及从车站走来的男子。那个人脚步踉跄,从摇晃徘徊在广场中央的模样,可知是喝得烂醉如泥。鼠爸急忙变更方向,两兄弟紧追在后。「哦,是啥?耗子啊……」背后传来那男子的粗浊嗓音,它们不顾一切向前跑。
  对面的人行道就在眼前,右方是警察局,那么左方呢?有群年轻人高声喧谈着走过来。警察局旁有阴暗角落,先去那里再说。
  它们斜闯过人行道,冲进那片角落。所幸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完全没发现老鼠从眼前跑过。在杂草丛深处,三只老鼠各自随意躺下,等激喘恢复平静。心脏扑通扑通猛跳,与其说是因为全速狂奔,不如说是害怕所致。鼠爸伸出手,温和轻抚着奇奇和达达的背脊。

  15

  警察局与隔壁大楼之间有金属网墙相隔,三只老鼠沿网墙跑进小巷,穿过巷子来到加盖顶篷的商店街。此时人影虽少,商店街灯火通明,让达达一家无所遁形。
  鼠爸毅然往前跑,两兄弟跟在后面,所幸多数店家已打烊,只盼别被路人撞见,尽量贴近楼缘向前跑。来到全日营业的牛肉盖饭店,有几名穿西装的上班族站在店前,绕过这群人(听见有人「咦?」一声,它们无暇回头,迅速往前奔),直接来到街角。
  终于转进岔路,离开明亮的商店街时,当真松了一口气。没多久,鼠爸随即发现这里气氛不太寻常,酒吧和餐饮店杂然林立,让它相当困惑。闪亮的霓虹看板零星分布的细巷中央,出现醉汉蹒跚的身影,店门前稀疏站着客人,起劲交谈就像起口角冲突。没有时间折返另寻途径,唯有一鼓作气闯过去。
  它们贴着店家边缘跑,眼前的酒吧忽然开门,客人走出店外。鼠爸吓一大跳,紧急停下来,奇奇迷迷糊糊跟在后面,迎头撞上爸爸的屁股,摔得四脚朝天。它立刻翻身爬起来,动也不敢动。三只老鼠屏息等待店门关上,客人步向商店街远去。
  「好……,走吧。」它们继续出发。
  心惊胆战地跑,结果趁没人注意时顺利穿过酒吧街。附近是错综复杂的街巷,绕进弯弯曲曲的路径,达达和奇奇分不清方向,鼠爸则大致还能掌握。偶尔遇到路人或自行车突然出现,不得不紧急停下,奇奇记取刚才教训,留意鼠爸忽跑忽停的时机,顺利配合前进。
  「或许是那里……,从那里左转……,这样就……」
  鼠爸指的地点,可远远望见十字路口。它们无意识地绕一圈,来到从车站前方沿着高架铁路延伸的道路。从十字路口向左转,即可钻入高架铁路下方到对面,绝对是这条路径没错。
  岂料接近十字路口,哐、哐、哐,噪音愈来愈清晰,透露非比寻常的气息。三只老鼠有些退却,从路口转角朝左方窥探,纷纷吓了一跳。马路上亮煌煌的灯光,许多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分众几个地点,来回忙碌地走动。掘削机上下抬放伸臂,发出眶、眶巨响,翻挖着柏油路面。
  路中央竖一块招牌,达达它们当然看不懂,上面大字写明:「瓦斯施工——车辆请绕道通行」。
  施工地点对面确实有高架铁桥,穿越就能抵达车站另一头。可是能成功闯越这片混乱区吗?达达凝视着鼠爸问道:
  「他们到底会不会在早晨前结束啊?」
  「这很难说。」鼠爸若有所思低喃着。观察一阵,发现路人们在工人指挥下,皆走有缆绳围绕的工地旁铺设的窄道。我们是否能闯越那条窄道呢?
  「你们看到马路损坏不堪了吧?那么,恐怕等到早上也不会结束。」鼠爸说话时,掘削机的噪音毫不留情地掩没声量,为了让兄弟俩听清楚,它必须重复好几次。
  「该怎么办?」
  「我看……只能碰运气……」鼠爸迟疑地说。今夜它将「碰运气」这句话,不是放在心底,就是挂在嘴边,不知反复呢喃多少遍。
  「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数……,不过……。咦?奇奇,怎么了?」鼠爸忽然往旁一瞥,发现奇奇垂下头颤抖不停。
  「不舒服吗?」鼠爸又温和问道。
  「嗯——」传来奇奇细弱的回答,「那声音……,哐、哐……,好可怕……」确实是惊心动魄的噪音,伴随地鸣传来,掘削机的挖臂每次猛力敲撞柏油路面,不仅是奇奇,连鼠爸和达达也跟着微晃。「我总觉得好难受……」
  这是理所当然,鼠爸心想。今夜来此,大家神经异常紧绷,再继续受危险逼迫,恐怕奇奇会精神崩溃,我们终究还是无法闯过工地啊。鼠爸思索时,忽然间……
  「哇!」附近响起一声尖叫。原来从车站走来两名年轻小姐,望见三只老鼠在路口转角进退不得,忍不住惊叫起来。达达一家只顾注意掘削机的施工噪音,以致忽略背后有路人出现。
  「快跑!」鼠爸说完,朝前方纵身一跃,正要全速向前冲,忽然改变主意,放慢脚步回头看去,奇奇刚慢吞吞动身,达达在旁激励它,不料奇奇没跑几步,又四肢无力了。站在转角的小姐们露出又怕又好玩的神情,尖叫连连闹成一团。两兄弟追着鼠爸,全家先穿越马路,朝车站反方向跑去。
  鼠爸决定改变途径,只要绕些远路,穿过铁路另找新路就行了。不料绕进去发现变成一条细径,形成交错分歧的杂巷,它们在迂回中转来转去,完全失去方向。
  最后大家筋疲力竭累倒在垃圾桶下,顺便找些生鲜垃圾暂时充饥。
  「糟糕,伤脑筋,好像找不到出路。」鼠爸说道。
  「对不起,是我害的……」奇奇说。
  「不,这不能怪你。」
  「我不要紧了,还能走刚才那条路。我们回去吧。」
  「现在找不到原路。何况不应该尝试,风险太大。」鼠爸又说道。
  「那种很像怪兽的可怕机器会一直动不停,哐咚、哐咚猛撞地面呢。」
  「人类就会自找麻烦。修道路、毁掉它,然后重建、又毁掉。」
  「他们连河面上也铺路啊。」达达说。这句话,让大家不约而同想起成长至今的河畔故景,一时沉默无言。
  「好,我们再走一程。」鼠爸说道。
  在漫无目标中前进,时间一刻刻流逝。感觉草木的气息渐浓,不禁忘我的奔去,来到略宽的路上,忽然眼前浮现乌黝黝的茂林。
  「这是……木原公园,我们又回来了。」
  「绕一大圈,又重返原地?」达达发出叹息。
  「你看,更远那边……,就是我们离开公园时的入口。快天明了,没办法,先回公园度过白天,可以充分休息。」
  它们整天待在那条流经隧道的河畔树荫下。只要在水声潺潺的地点,庆幸的是就能获得安宁。
  翌日晚上,又奋勇出发。鼠爸提议这次要挑战车站另一侧,前往车站左侧的街道。然而一路跑,都没发现横越铁路的道路,不是让行人撞见发出惊叫、被一脚踢开,就是饱受车灯威胁,它们在混乱中再度迷失方向。东奔西跑来到一栋楼旁的小巷暗角,终于找到避难处,父子一头钻进看板后面,方才喘了口气。
  「咦?这地方……,爸爸,这座看板我有印象。」达达说道。
  正是白兔举起前足的「拉比亭」看板,它们又回到车站前面了。
  只好躲在兔子看板后方,等待长昼转暗。车站广场的停靠站不断有公车抵达,吐出一批乘客,又搭载其他乘客驶去。
  第三天晚上,鼠爸尝试从正面闯关。连日观察中,发现这栋称为车站的建筑有可供人进出的出入口。依照鼠爸的推测,可从入口直接穿越车站大楼,到达另一头。
  达达一家估计末班电车的乘客蜂拥出站后,等行人零稀之际,想尽办法来车站前。不料恰巧有群年轻人出现,在路边组成乐团演奏,达达一家卷入嘈杂中,正惊慌失措时,周围开始形成人墙。它们躲进弃置在行道树旁的瓦楞纸箱下,幸好可以临时躲藏,却困在原地无法脱身。
  演奏终于结束,人群散去,三只老鼠战战兢兢爬出来,车站大楼的入口已无情拉下铁门,紧紧上锁。
  它们垂头丧气回到白兔看板下。
  「还是行不通嘛。」达达没好气地说。
  「刚才好吵喔。」奇奇大叹路边演奏团的表演,简直就是五音不全的噪音团。「我耳朵痛、头好胀,差点没昏倒。」
  「是不是没希望到河边了?爸爸,我们要永远在原地打转?」
  「这……」鼠爸低头陷入沉思。「我有个点子,可是很荒谬,你们会以为爸爸疯了……」
  「什么点子?说出来听听嘛。」两兄弟纷纷问道。
  「唔——,大概行不通。」
  「什么?是什么点子?」
  「事到如今,只能孤注一掷。这次才叫碰运气……」
  「对啊,试试看嘛。」达达迫不及待地说,「一定行得通。我们到现在,还不是总有方法解决难题。」
  「那就是……」鼠爸显得毫无把握,小声吐露一句,「搭乘人类的交通工具。」

  16

  周末中午,车站广场一时不见人影,弥漫昏昏欲睡的寂静。一辆公车驶进停靠站,猛然吐出一批乘客,停在站前等待下次发车。司机步下公车,紧张和疲惫引起浑身关节酸痛,他用力伸个懒腰,走进客运公司的休息室饮杯茶水。
  人行道上当然是路人交错,他们只顾与身旁的家人或朋友、情侣谈天,内心各怀心事,不会专心注视地面,因此谁也没留意到——有三只小老鼠沿着车道旁窣窣向前窜,轻巧跳上敞开的公车门口踏阶,一溜烟钻进车厢里。
  司机返回车内发动引擎,等候片刻,乘客陆续上来,不久发车时间已到,公车缓缓行驶离去。依旧是千篇一律的日常即景——除了三只老鼠躲在车厢某处之外。

  「听好,要乖乖别动。」鼠爸悄声说,「目前一切进行顺利,接下来只要随时注意情况,不可以出声,绝不能被人类发现。不知这班公车开往何处,尽管如此,我们只能姑且试试看。」
  它们紧卡在驾驶座后侧靠窗的座位和窗户缝隙之间,三只蜷缩成一团,脸孔埋在彼此身上,外表看来像是毛皮球,并不太醒目。只要没有诧异仔细地观察,恐怕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团鼠球吧。公车每站必停,保持稳定速度前进,乘客寥寥无几。
  这是达达全家有生以来,第一次搭乘交通工具。实在是太神奇的体验了,机器轰轰低吼的声音直接震撼体内,不断轻微横摇、纵晃。「本站是**站……,准备下车的乘客,请在公车停稳后下车……」,女播音员的广播响起,公车减速靠站,停在站牌前,紧邻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入,下车则是改走后门。
  公车开动、停止,减速、加速,身体感受来自各方力量,被挤来挤去。奇奇觉得好玩极了,要不是鼠爸凶巴巴瞪着它,难保它不会兴奋得哇哇叫,四处乱跑。
  「喂,别闹了……,给我安分点。这调皮鬼……,叫你别动还动……」起先鼠爸非得不时在它耳边悄念几句才行。身体被横推竖挤倒还好,万一震动滚出来,被人发现可就惨了。关在狭小的密闭车厢中,想要脱身比登天还难。
  鼠爸担心的当然不仅于此。这辆公车,究竟是否能带我们经过高架铁轨到另一头?
  过了片刻,鼠爸起身缓缓爬上座椅,站起后脚努力伸长背脊,勉强望见车头窗外的风景,苍翠绿意绵延的景致飞入眼底。啊,这班车不行,鼠爸恍然大悟。这是木原公园,公车沿公园行驶,正在折返原路。那么拼命努力到车站,公车却让一切心血化为泡影,正在逆转我们的旅程。究竟该怎么办?
  果然如鼠爸所见,这辆公车从车站南下后改为东行,又直线南下抵达另一个私铁车站,并不是穿越铁轨的北向路线。
  「不对、错了。」鼠爸回到两兄弟身旁。「我们搭错车,不知会被载往哪里。」它呻吟般说道。达达难掩失望,倒是奇奇乐得享受第一次搭车经验,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路线会尝试错误,这是预料中的事。鼠爸推测公车最后一定会驶回起站,决定赌注一试。白天空闲时,它不时观察停靠站的公车进出,发现有几辆与这班同样的公车出发后再度驶回原站。
  「既然遇到状况,你们要更仔细藏好,耐心静待不动。总之不能让人类发现,接下来只能尽量小心……」
  它们头也不敢抬,随着车厢频频震晃。老鼠尽全力跑也要费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路程,这台巨大机器仅花几分钟就轻松通过,真是神奇而炫目的体验。
  反复广播抵站,反复停车开车,漫长时间过去了。终于等到公车静止、熄灭引擎,这一刹那,获得纡解的安闲气氛漫布整车厢。乘客全部下车,司机深深吁气起身,并没发现老鼠就步下踏阶。原先不断的震动声和广播停止,车厢充满寂静,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我们回来了,好,趁现在……」鼠爸一声令下,大家随即行动。说时迟、那时快,一名乘客从敞开的车门冲上来,将零钱投入收票机。三只老鼠连忙蹲下,鼠爸趁机朝窗外瞥去,大吃一惊。外面的景象与起站的站前广场完全不同,同样是广场,规模显得略小,周围皆是低楼矮房。
  「不对,这不是原来车站。」鼠爸悄悄说,「先别急……,对了,说不定车子还会从这里出发,循同一路线的反方向回去。爸爸相信绝不会错。好,我们再忍耐一次。达达、奇奇,加油!」两只小老鼠点点头。
  刚才飞快行驶这么久,究竟被载到多远的地方?万一不小心在此下车,后果不堪设想。这里是完全陌生之地,花一辈子也绝不可能走回起站,那就永远不能与那条怀念的河重逢了。
  结果不出鼠爸所料,片刻后,由另一名司机进入车厢驾驶离去,折返原路回到原先车站。
  或许搭乘交通工具的体验太刺激,回程时奇奇疲累不堪,睡得很香沉,鼠爸总算不必为它提心吊胆,不禁松了口气。
  许久后终于回到起站,日照变短的初冬斜阳残照,已飘起黄昏的暮气。
  乘客相继从后门下车,司机接着从前门离去。老鼠们等车内空荡无人,匆忙跃下座椅跑到门前,咚、咚、咚,三步轻跳下踏阶。好了,总算回到原地,先暂时躲在路砖旁。
  「干脆放手一搏,试试别辆吧。」鼠爸提议。
  「啊,既然这样……」达达立刻说,「那里还有一辆。」
  达达从刚下来的公车底部空隙窥看,原来旁边另停一班车,车门敞开,没有引擎声。
  「不过,那辆没问题吗……?」
  「放心啦,爸爸。走吧!」达达说完迅速冲去。等等!背后传来呼唤,心急的达达没听见,一口气穿越公车底下,直奔对面那班车的门口踏阶。来到车前仰头一看车厢,吓得它险些跳起来。
  司机居然在座位上。再朝旁边窗户望去,里面载满乘客,司机和窗边乘客像是目不转睛盯着它。啊,糟糕,怎么办?达达不知所措,吓得陷入狂乱。
  忽然,噗噜噜……,引擎随发动声启动,车门喀锵关上缓缓驶去,抛下达达一个怔怔站在路边,身影暴露在四面八方中。唉呀,糟糕,这下惨了,焦急让它慌得不知所措。
  这时,「快、快,赶快回来。」背后传来鼠爸呼唤,达达回过神,转身匆忙跑回去。鼠爸和奇奇正在原先那班公车的前轮旁等待。
  「太莽撞了,欲速则不达喔。」鼠爸心平气和地说。
  「嗯……,扑了个空。……对不起。」
  「没关系。倒是你看看后面。」
  三只老鼠是在原先的公车底下,车尾其实还有另一辆。
  「我们去探查一下。」
  到车门前,同样是敞开状态,没看见司机。爬上踏阶到车内地板上,战战兢兢探头环视车厢内,空无一人。
  「来吧。」鼠爸呼唤。三只老鼠爬上驾驶座,仍躲在座位与窗户的缝隙间,接下来唯有等待。这次又会如何呢?

  17

  乘客陆续上车,司机回到驾驶座,不久,噗噜噜……发动引擎出发,这些步骤它们逐渐习以为常。车内乘客皆有座位,但比原先那辆更拥挤。
  鼠爸蜷伏不动,努力凭直觉注意行驶方向。首先是绕车站圆环一圈。这班车该不会又沿木原公园南下吧?
  公车在公园前的道路右转,因此是朝西行,与铁路呈平行方向往西驶去。传来广播的通知声,靠站停车,乘客下车又驶离。同样过程不断反复。
  鼠爸微睁着眼观察周围,司机冷不防伸手过来,吓了它一跳。手缓缓晃来晃去,差点摸到达达它们。大家屏住息,瞪着那只手迅速抓走身旁的毛巾。司机擦了擦脸,继续专注着前方,把毛巾往后随手一抛。
  毛巾正中达达的屁股,它差点弹起来。达达望见爸爸在旁示意安静的眼神,只好拼命忍住别乱动。
  前方车窗投入火红的夕照,公车无止尽朝西行。啊,还是不行,鼠爸焦躁起来。这次又失败了,失望感重重落在心头。
  这时,司机突然方向盘转右,公车九十度转向行驶。目前是朝北,若朝北行的话,也就是说……。
  鼠爸站起后脚拉长背脊,望见公车前方巍然矗立一座庞然大物,直接横切过它的视线。那究竟是什么?好像是高架铁路。真的没错吗?半信半疑中,鼠爸害怕被人发现,赶紧又蹲下来。不久,窗外渐转阴暗。公车会穿过铁路桥下吗?但愿如此。一定是的,绝对不会错。啊,听见电车从上方驶过。公车随即来到明亮的地点。
  越过铁轨了!没错,应该不会错,只要绕往车站后面就行。我们还真的到这么远的地方啊。刚才公车与铁路保持平行往西,这次只要反向朝东,回到太阳升起的方向就对了。对老鼠来说,真是迢迢千里的路程。
  鼠爸脑中,不断出现各种不安念头。这辆公车究竟继续驶向何处?是距车站愈来愈远?还是朝河边折回一点路程?不管如何,这样傻呼呼坐下去,到头来又得绕回车站广场的停靠站。必须设法逃下车才行,可是如何做到?
  唯有公车靠站开门时,迅速窜下车。所幸出口紧邻驾驶座,就在通道对面,但在外等候上车的乘客会猛冲上来,必须钻过他们脚边才能下车。
  这种情况下,要想悄悄行动而不被察觉是不可能的事,一定会露出破绽。一只老鼠还容易,三只列队闯关简直是梦想,稍不留神,就会被一脚踢飞。不,踢飞还算小事,说不定被踩得稀烂呢。想到这里,鼠爸吓得汗毛直竖。
  司机忽然忙着转动方向盘,大概驶入复杂路径,左转右转绕过好几个街角,遇到斜坡道、拐弯路,鼠爸逐渐丧失方向感。迂回中,或许正一刻刻远离河川。再磨蹭下去,届时又得穿过高架铁桥,返回车站前面。可是绕一圈后,说不定朝河畔驶去。假使如此,再等一下也好。或许这样才对,或许吧,或许吧……,纷纷思绪在鼠爸脑中盘旋,令它烦闷不已。
  管它的,烦也没用。只能试试运气,如此而已。
  广播再度响起,公车渐渐减速。该下车,还是再等一阵?怎么办?鼠爸刚要起身,又坐下来。达达凝视爸爸的眼睛,等待暗号指示。下车吧?……唉,不行,太慢了。公车靠站打开门,一群中学男生蜂拥上来。啊,好险没冲出去,鼠爸望见心情一松。刚才若是出去,绝对被人一脚踹飞。
  然而,这想法反让鼠爸更加举棋不定。谁也无法保证下一站是否发生同样情形。但是再犹豫不决,结果又绕回铁轨下方,返回原先出发地。必须决定地点才行。
  广播接着响起。好,就在这站下车。
  「下次停车开门时,我们就冲出去。」鼠爸悄声说,「听好了,达达、奇奇……喂,奇奇!别睡啦!」
  乐天派的奇奇又呼啊呼睡着了。对这孩子来说,坐在车里摇来晃去很舒服,这也是因为车厢充满暖气,变得热烘烘的缘故。
  「快起来,奇奇!下次开门要一口气冲下车喔。」
  「嗯……」奇奇大吐一口气,咕噜咕噜讲梦话。
  摇醒奇奇时,公车缓慢减速终于停止。天啊,又太慢了,现在来不及出去。
  这站居然只有一名老妇拄着拐杖蹒跚上车。她哎哟喂低喃着,慢吞吞爬上踏阶。鼠爸见状啧了一声。老婆婆动作慢,轻松就能溜过脚边嘛。公车关上车门继续前进,鼠爸一个劲儿啧个没停。白白错过大好机会,气死了,都是这悠哉小子害的!
  好,又到下一站。这次非出去不可。
  「达达,快叫醒奇奇,准备冲出去。」鼠爸说完站起来,伸长背脊注视着窗景。它不再抱任何期待,只是暂且确认环境而已。
  天啊,这究竟是……。顷刻间,它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路旁是延伸的护栏,里侧是步道,而步道对面是……平缓的草坡,尽头就是……水流!是河流!公车正沿着河畔行驶。
  当然这段河畔风景是初次目睹,但鼠爸立刻明白——就是那条河没错。正是鼠爸和达达挚爱的,是在岸边成长以来,每日眺望四季变幻,啜饮水流,时而游泳嬉戏的那条河川。绝对是它的上游。
  「是河!看到河了!」鼠爸叫道,「我们回到河边了,而且到车站另一头。万岁!终于抵达了!」
  达达高喊太好啰,开心跳起来。父子俩的欢呼终于惊醒奇奇,不料接下来竟是乐极生悲。
  其实奇奇这孩子有睡迷糊的毛病,睡得正酣时突然被叫醒,会突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睡梦中,奇奇嘿哟、嘿哟爬上山,感觉山头好近,可是怎么爬也爬不到,离自己愈来愈远。恐怕是长征旅途中所受的苦难经验,以这种方式具现在梦里。
  奇奇在梦中忽然听见「看到河了!」、「万岁!」的欢呼。什么?真的?真的吗?爬上山头就看到河了?奇奇立刻蹦起来,半睡半醒中,一口气冲上眼前这座山丘。奇奇以为是山丘,其实正是司机的后背。
  说来说去,这只能怪运气太坏。对鼠爸和达达来说,与人类关在同一个铁箱里,摇摇晃晃被飞快载往别处,这经验实在不敢领教,而奇奇却满喜欢这种体验,心情不觉松懈下来。感受上的差异,终于在紧要关头招致惨痛的后果。公车来到绝佳地点,老鼠一家只需静待时机,等靠站时小心翼翼冲出去,就能顺利下车。
  岂料这时突然引发天大骚动,爬上司机背脊的奇奇,从肩膀轻跳上帽子,踮起后脚望着窗外大叫:「啊,真的耶!是河!是河!终于爬上山头啰。」不料受惊的是司机,感到背上一阵痒兮兮,有小动物忽然跳上他头顶,吱吱吱叫个不停。握住方向盘不能抽手,他只能摇头晃脑想甩掉那东西。奇奇趴在帽上,四爪紧紧扣住以免滑落下来。

  18

  听见奇奇叫唤的不仅是司机,坐在斜后方第一个座位的中学女生,听见吱吱声突然一抬眼,赫然发现司机帽上趴着一只老鼠。活生生的,就在她眼前,慌张地奉牵爬窜。女生大喊:「哇啊啊,有老鼠——!」司机立刻紧急煞车,乘客们差点从座位飞出去。
  车内一片哗然,司机紧急煞车后拉住手动排档杆,伸手往头上摸去,触到一团温温、毛茸茸的东西,吓得起鸡皮疙瘩,赶紧抓住那顶帽子——连同上面的奇奇——用力朝走道抛去。这回奇奇总算清醒,赶紧逃到座位下,鼠爸和达达立刻跳下来追去。
  「有老鼠?」、「对啊」、「太夸张了……,不会吧。」交谈声此起彼落,起先是窃窃私语,转眼变成大声呼喊:「天啊,真的有呢。」
  「跑到那边去了。」……「好恶心,是老鼠没错。」……「啊,朝这里跑来。」……「咦?怎么颜色不一样,不是同一只。」……「喂,有好几只喔。」……「这班公车居然耗子到处跑啊。」……大呼小叫中,鼓噪愈来愈高亢,怒骂、尖叫、细嚷混成一片。原本车内几乎坐满,有近一半的乘客站起来盯着脚边东张西望。
  「我要下车!下车!不想搭了。」一名中年妇女大嚷。「什么烂公车,嗄?到底有没有清扫干净啊?我要告你们公司。」略上年纪的男士怒气冲天地骂道。司机打开后门,首先离去的是最早发现老鼠的中学女生,陆续有几人慌忙下车。
  鼠爸和达达紧追着朝车厢后方逃命的奇奇,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达达和奇奇惊恐地注视爸爸。这下该怎么办?无暇考虑脱身方法。四面八方尽是腿墙,在人腿夹攻下左窜右逃中,骚动愈演愈烈。鼠爸被皮鞋趁机踢了一脚,摔飞出去时,幸好就落在敞开的后门前方。
  达达迅速奔向后门,父子俩在混乱中冲下踏阶。到车外,它们发现奇奇没跟来。奇奇,在哪里?
  此时奇奇被乘客团团包围,留在车厢走道上进退不得。
  有人类的腿墙堵挡,不可能追上鼠爸和达达。它往座位下躲,想藏在阴暗角落,不料有男子蹲下胡乱伸手想抓,只好朝走道跑去。奇奇瞥见爸爸它们逃向后门,也想跟去,好几双鞋子气势汹汹围堵来,根本闯不过去。朝反方向跑,同样被腿墙阻挡,两旁皆行不通。人们紧盯奇奇的一举一动,层层围堵逼它无路可逃。
  瞧瞧这里、那里,面前尽是人类带着嫌恶、愤怒的可怕吊眼,再也走投无路、没处可躲了。人们究竟会怎么处置我?恐惧让奇奇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只能拱身趴在地上,瑟瑟发着抖。脑中一片煞白,完全失去思考。
  「踩扁它。」有人嚷道。「别这样,多不卫生。」另一个声音说。「有没有棍棒之类的?」还有人提议。司机拿着夹纸用的合成硬板走过来,他满肚子气,被乘客斥骂公车不清洁,令他光火极了。公车里居然有老鼠,何况好几只,真该死,准是清理人员失职,回公司非把那人痛揍一顿不可。不,在这之前,先教训这只可恶的小耗子。
  「请让开点,我这就一下打死它。」他粗鲁说着,推开乘客来到奇奇面前。浪费那么多时间,害得行程被拖延,非赶快把它解决掉出发不可。司机半蹲下来,朝着在地上低头发抖的小白鼠,高高举起硬板。
  忽然公车后方传来一声尖喊:「等等!」司机握着硬板的手举到半空,只见一个穿棒球服的小学男生推开乘客走出来。少年将手中的儿童专用手套和球棒放在地上,缓缓蹲下来俯看老鼠。「喂,别摸它,当心咬你喔。」有人嚷道。少年没有理会,伸出右手的食指尖,轻轻抚摸老鼠的背脊。
  「你是……」他说着,老鼠立刻停止颤抖。「你跟小白很像啊。」
  少年正是圭一。就是捡到鵟鹰爪中掉落的奇奇,带它去田中动物医院的男孩。圭一在市立棒球场结束练习后,恰巧搭上这班公车正要回家。
  恼怒的司机朝他咆哮:
  「喂,这是你养的?你搞什么鬼,居然带好几只老鼠上车?」
  「不是我养的。」圭一镇定地说道。
  「可是你叫它什么小白……」
  「因为以前在兽医那里有一只老鼠就叫小白。」
  「这几只不是从你书包跑出来的?」
  「不是。」
  「对啊,老鼠是从车头跑过来。」在旁的主妇帮圭一说话。「可是这孩子坐在最后面呢。」
  对嘛,说的也是,有人说道。甚至有人调侃,该不会是运将自己带上车的吧。司机相当难堪,清了清嗓说:
  「是吗?我明白了,原来不是你的宠物。那么,我得先把它处理掉。」说完又高高举起垂下的硬板。
  「等一下!」圭一叫道。他蹲着伸出右手,轻抓起奇奇放在左掌心,举到与视线同高处,目不转睛地窥望奇奇的眼睛。
  「你不可能是小白吧?不过,万一……」
  奇奇也凝视圭一的双眼。少年那茶色眼瞳中,有它——一只脸上沾尘的白鼠,映得好小、好小,正定定回望它自己。我曾被人这样举起来,放在掌心里,奇奇想着。的确,曾经有一次。同样的触感,同样的掌心,让它从绝处逢生的正是这掌心。
  圭一保持同样高度托着白鼠,缓缓站起来,走向公车后门。大人们被少年毅然的气势所震慑,不由得纷纷退开让他通过。
  少年走下车门踏阶,跨过护栏来到步道,再次蹲下来。掌中的白鼠抽动鼻端,忙着不停转来转去,突然发现什么似的立刻停止转圈,朝某方向站起后脚,触须动啊动不停。
  圭一顺着白鼠的视线望去,几公尺外的行道树旁,有两只灰鼠正注视着自己。当时圭一认为那两只老鼠在场很自然,并不觉得惊讶。事后他为自己当时的反应,感到十分匪夷所思,甚至纳闷不解。无论圭一怎么解释两只老鼠其实在等小白,爸妈都不肯相信,说他八成在编故事,让圭一很不服气。
  圭一将手掌放到地上,小声说:「快去吧。」
  白鼠犹豫一下,从他掌中轻跳下来,正想朝行道树飞快跑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下来回头注视他。圭一翻过手掌,用手背轻挥了挥,去吧、去吧,作势要它快去。白鼠直接冲向行道树旁与灰鼠们会合,大小三只相聚后,又深深凝视少年。
  圭一蹲着挥手道别,三只老鼠凝视他几秒后,由最大的灰鼠带领下突然跑起来,一步跳过步道,消失在坡岸草丛中。
  圭一站起来,握拳使劲敲一下掌心。太棒了!他心里暗喊。练球时不是没挥出一支安打,就是当守备传球漏接,尽管状况频出,今天还是运气真好、太幸运了。他感觉一股温情涌起,在体内扩散。

  19

  鼠爸和奇奇、达达一口气跑下斜坡到河岸。
  岸上有步道,正进行铺建混凝土护岸的工程,步道旁围起栅栏以防行人落水。这里与它们熟悉的有丛草延伸至水畔的优雅天然景致相较之下,显得十分煞风景,不过终究是那条念念不忘的河川。从栏缝探出半身,丰沛的河水悠然缓流,绿藻在澈水中漂漂摆摆,它们没有交谈,痴痴眺望风景片刻。
  「终于到了。」达达说道。
  距暮晚尚早,今天搭乘人类的交通工具,在车内被发现而演出大逃亡,它们疲惫得无力再行动。发现合适的树根旁散着几块大石头,就一起挤入石缝,借树干遮风从容休息。抵达目的地的安心感,让至今过度紧张而压抑的疲劳一举浮现。
  三只老鼠紧靠着入睡,就此度过一夜。不料隔日清晨就有人散步遛狗,忙着通勤通学的人群穿梭于步道上,扰得无法安睡。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寒冬已至、早晚气温远降,单靠石头或草丛已无法遮挡御寒。即使彼此紧挨着取暖,寒意侵入体内,冻得牙关咯吱打战,往往从断续浅眠惊醒。它们必须尽快筑好避寒的完备巢穴。
  估计中午行人稀疏的时刻,达达一家到附近探险,首先沿河南下,步道铺着五彩地砖,道旁是带状延伸的绿地,有修剪整齐的矮树丛点缀。麻雀夫妇曾提到河从车站另一头出现,岸边有狭长的公园,应该就是指这个地点。
  约前进一百公尺,来到水势汹汹的隧道前。河川在此转为暗渠,应该到车站前面的木原公园浮出地面。河水被空荡荡的隧道黑暗吞噬,它们凝视这幅情景片刻,忽然感到一抹空虚从腹底缓缓升起。
  跑上斜坡一看,是车流喧嚣的马路。
  「你们看。」鼠爸指着远方大楼。「那就是车站,我们果然来到车站另一头。」
  此处也设广场,不如有公车停靠站的对面广场宽阔,但人车喧杂显得热闹非凡。
  「我们遇到许多状况,还是抵达旅程的终点。」鼠爸说,「既然越过车站与这条河重逢,接下来就只剩赶快筑穴过冬。」
  「好,我们来挖洞,合力很快就能完成。可是在哪里挖才好呢?」达达问道。
  「先找适合地点。麻雀夫妇曾说车站附近有狭长公园,公园对面是宁静的住宅区,去那里比较好……」
  「这里不是很好吗?我和奇奇都累昏了。」
  「话是没错……,可是这地方距车站太近,又是一座公园,常有路人来往,不能安心定居啊。」
  「没关系,热闹一点才有趣嘛。」
  「河滩铺盖混凝土,你还愿意住吗?」
  「唔……这样不太好……」达达犹豫地说。
  尽管在讨论问题,它们心情很悠闲,事实上旅程告一段落,今后只要多费点力找寻更佳的地点即可。在这附近掘洞不失为好选择,总之能住在河畔。
  它们回到河堤走下斜坡,所幸步道没有路人,可沿着栅栏欣赏河面风光,悠然朝上游漫步。不久,鼠爸说:
  「你们看那边有阶梯,就从那里去河岸吧。」
  可开闭的栅门附设于栅栏上,由此通往河边。穿过栅门,可从混凝土护岸壁上镶嵌的阶梯走下河滩,栅门当然上锁禁止进入,老鼠却能轻易钻过栏缝。它们跑下阶梯到河畔,护岸壁下方,有一条沿河建造的细窄混凝土岸缘。水位变浅露出河床的地点,生长着芦苇和香蒲丛。它们沿岸缘悠闲地回到上游。一会儿,鼠爸喃喃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
  距岸缘大约八十公分的地点,有直径二十公分的洞穴。混凝土坡台从洞口延伸到水面,鼠爸爬上坡台进行勘查,两兄弟随后跟上去。
  「好像是排水口……」鼠爸低喃着走进洞里。在布满灰尘的幽暗洞中前进不到一公尺,就遇到土沙堆成小山,无法再深入洞内。
  「这里是出水口吗?」奇奇问道。
  「对,以前大概是……排水管。水从管道深处冒出来流进河里,看来荒废多时,积这么多沙土。而且你们看,土全是干的。」
  「哦——。」
  「怎么样,不是很理想吗?」鼠爸突然语气充满兴奋。
  「咦,什么意思……?」
  「就是定居啊!这里能成为最棒的巢穴!你们看,里面好暖和。」如此说来,走向土沙堆堵的洞内尽头,来自河面的寒风不易刮入,里面充满暖呼呼的空气。
  「真的,比外面暖和多了。」
  「外出觅食有点不便,但地点十分隐密。怎么样?在这里过冬吧。重新堆积沙土,在洞口多填塞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寒气。」
  「河水会不会淹上来?」达达问道。
  「水位高涨当然就得离开。我想暂时不必担心,这里地势相当高。」
  当天它们忙得不亦乐乎,将堵塞在老旧排水管深处的小碎石和泥土堆到管口,完全封填至顶上仅留一处小洞。管内愈来愈温暖,不需大费周章就建好鼠穴。
  旅程结束了,找到舒适的家。我们真的终于展开崭新生活了,三只老鼠如此坚信不移。

  20

  空中突然传来啪飒啪飒的振翅声,达达和奇奇吓得缩成一团。猛禽对奇奇利爪袭击的记忆,让它们余悸犹存。拂晓微明中,两兄弟就站在混凝土岸缘,然而,降落在它们面前的却是母雀。
  「你们到了,终于来到这里!」母雀欢喜叫道,「终于抵达了,我以为不可能。」
  「是啊。」达达感到自豪说,「我们遇到很多状况,过程虽然辛苦……」
  「你们出发后,我偶尔飞到这附近寻找,猜想你们不会成功,正打算放弃……。不过太好了,真是太庆幸了……」
  达达和奇奇吃些散落在餐厅后面的菜层和面包层充饥,正走在返回新家的途中。住闹街附近很方便的理由之一,就是得以从容觅食。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认真寻找,到处不乏可供老鼠享用的食物。下一步只需留心别被人发现,两兄弟已很快学会避免引人注意的技巧。当初奇奇曾是那么胆小,怕听见人类脚步声,等到习以为常,甚至乐得一溜烟钻过路人脚边,达达必须时常劝它别惹是生非。
  达达和奇奇沿着岸缘前进,告诉母雀搭乘公车冒险和发现新巢穴的经过,然后来到新居前面。刚在旧排水管住几天,它们就对这宝贵的「家」产生认同。母雀感动地眺望这个「家」,这群生长在河畔的老鼠千辛万苦来到新天地,幸好很快找到如此气派的河滨之「家」,母雀由衷为它们感到欣喜。
  「鼹鼠太太一直很担心,我这就飞回去告诉它,奇奇它们找到非常美好的家,一切都安顿好了。它说不定会问:『有比我家好吗?』还赌气起来呢。」大家眼前仿佛浮现鼹鼠妈妈抗议闹别扭的模样,不禁噗嗤笑起来。
  这时鼠爸返回巢穴。过去觅食是全家同行,最近达达能发挥成鼠般的判断力,因此尝试分组行动。除了收集更多街上讯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集体行动过于醒目。
  母雀很高兴再度见到鼠爸,与老鼠一家简单聊几句后,就匆匆飞回去向大家转告好消息。
  这日清晨飘起雨,雨势不大,寒风飞夹冷雨刮来,刺在身上如针扎。父子们整天待在窝里,回忆旅程的种种经历。真的遇到好多状况啊,居然能克服难关呢,大家讨论着度过时光。
  鼠爸开始模仿老大的怪腔,那家伙曾把奇奇的尾巴抓住倒吊起来。鼠爸装出恐怖兮兮的声音:「哦,你是小奇奇啊?」这一吓唬,逗得奇奇露出肚皮笑翻了。达达倒是很想念阿蓝伯母,期待下次见面。大家都为莎拉和多兰姆、悍兹感到担忧,不知它们是否顺利与葛伦重逢。达达小声念着葛伦作的诗,鼠爸和奇奇安静地聆听。
  外面风雨飘摇,洞里是温馨暖和,再也没比待在舒适窝里听雨音、全家闲聊着悠闲度过更开心了。聊累了,就从洞口出神凝视着冷雨滴落河面,泛起涟漪变化。
  夜里雨歇,过半夜,感觉饥肠辕辕又想活动筋骨,一家决定到街上觅食。鼠爸先让达达和奇奇外出,自己打算单独行动。
  鼠爸在黎明前返回,两兄弟还没回家。它轻啧一声,猜测该不会又在哪里贪玩,转念一想,只要有达达在就不必多虑,大可放心。鼠爸累到极点,街上迷路后,它在同一角落徘徊浪费不少时间,回家倒头便沉沉睡去。
  不知熟睡多久,突然附近响起人类的交谈声,鼠爸一惊跃起。究竟怎么回事?
  那些人起劲地大声谈论,渐渐走到排水管前,鼠爸屏息潜伏不动。忽然响起轧哩轧哩、喀哩喀哩的刺耳噪音,堆在入口前方的沙土零星崩落。手会不会伸进洞里?鼠爸害怕起来,心想干脆趁现在冲出去,又担心逃走失败。
  然而没有再发生任何异状,交谈声逐渐远去。太好了,有惊无险,鼠爸松一口气。走向洞口,从土沙堆上探头一看,奇怪,怎么头顶到东西伸不出去。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
  鼠爸拨开土沙堆,眼前出现一整片细孔铁网。它慌忙拨开全部沙土,检查入口附近,每个角落都嵌紧铁网,找不到爬出去的缝隙。这是刚才那些人来装设的,我被困在里面了!
  原来他们正是市政厅的职员,以及承办河川管理的土木公司从业员。其实当达达一家抵达的前几天,曾大规模进行秋季河床的积叶清整工作,当时发现这条老旧排水管出口的铁网盖脱落。水管已无用途,露出空洞有碍观瞻,暂时决定择日重新安装。由于非紧急施工而暂缓处理,终于在今晨由负责人员来加装新网。这种简单工作转眼完成,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一转眼功夫,将带给一只小动物和它的亲人多么沉痛的打击。因为谁也没想到,当时排水管出口的土沙堆后面,有一只老鼠正屏息静待。
  我被困住了,鼠爸心底发出呻吟。浑身压在铁网上,使尽全力一推,文风不动。咬咬看吧。好粗的铁丝,根本啃不动。糟糕,真麻烦,这下惨了。这时,达达兄弟回到洞前。
  「爸爸,抱歉晚回来了。奇奇这小子……,咦,这是什么?」
  「人类来装设的。你帮我看看,能不能从外面拆下来?」
  两兄弟惊慌地仔细检查,发出困惑的低吟。
  过去不曾注意在排水管外侧的混凝土壁上,左右两侧和下方均设有嵌口,铁网是由上往下插入,牢牢嵌住。达达和奇奇在管外,与在里面的鼠爸合力又摇又扯,铁网毫无动静。看来往上推就能拔出来,但镶上牢固铁框的网片太重,光凭三只老鼠合力根本推不动。
  「真伤脑筋。」鼠爸平静地说。面临困境时,它语气反而更冷静。这是达达兄弟旅行至今面对无数危机后,对爸爸的一项了解。鼠爸总是如此反应。
  「这片网子推也推不动。我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走进管里。」
  「可是里面被土沙掩埋……」
  「挖挖看吧,这是唯一方法。现在里面没有水,原本这是排水管,应该能通往别处出来。事到如今,只能考虑这么做。」
  鼠爸立刻采取行动,达达兄弟爱莫能助,只能在外面担心守候。
  「刚才那些人可能回来,要当心点喔。」鼠爸停下转头对它们说,「外面很冷,川风直接吹来,你们最好到可避风的树荫下躲藏……」
  「没关系,别管我们,爸爸。」达达急躁地说,「我们没事,一切很好。爸爸加油,继续努力挖喔。」
  「是啊,我知道。」鼠爸微微一笑,又开始行动。挖啊挖,掘出沙土朝背后一踢,愈积愈高,鼠爸的身影被土丘遮住,渐渐看不见。
  它的双爪早已渗着血。嘿呀,要是有挖洞专家悍兹在就好了。嘿呀,这碎石怎么这样尖呀?手好痛、背好酸啊。嘿呀,洞里究竟被沙埋多远哪。嘿呀……。咦?这到底是什么?

 
 楼主| 发表于 2014-6-1 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21

  鼠爸摸到的,仍是一片铁网。与入口的铁网盖完全一样,由上而下纵面截断排水管。鼠爸不断、不断挖刨,由上往下、从右到左,钜细靡遗地检查铁网。不行,没有缝隙,完全没有破洞。彻底堵死,没有出路。难道就这样?
  鼠爸俯下脸,用头使劲顶住铁网,用力推、再推、再推。后脚缓缓滑动,抽回来重新踏稳。嘿啊、嘿啊,再推、再推、拼命推。铁网仍无动静。鼠爸开始感到虚脱,保持头顶住铁网的姿势动也不动,绝望的阴霾在心中扩散。可恶,怎么办才好?
  鼠爸双爪挂在网上使尽全力摇撼,铁网轻轻颤晃,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这时,更糟的事情发生了。当它再度使劲摇撼,忽然手一滑松开,力道过猛向后摔倒。倘若如此还好,不料撞到身旁土丘,霎时全塌下来,一颗较大石粒落下,正中左脚关节,剧痛之下,鼠爸晕厥了几分钟。
  好不容易起身,鼠爸费九牛二虎之力缓缓爬动,慢吞吞爬回刚才挖开土沙的地点。时而边休息边慢慢调匀呼吸,耗费许久来到排水管口,只见达达和奇奇屏气凝神,脸孔一直紧贴在铁网上等候消息。
  「爸爸,怎么样?里面能走吗?」
  「我看……,结果还是不行。不能通往别处。」
  「真的吗?」
  「是死路。同样装设铁网,跟这片很像,爸爸没办法抽动它,实在无可奈何。」鼠爸没有提起左脚受伤的事,它不垦让两个孩子更担心。
  「怎么办?」达达问道,身旁的奇奇双眼盈满泪水。
  原本快乐的「家」,一眨眼变成「牢笼」。何况不是安适放在人类家中,每天坐等享受丰盛美食的安全「牢笼」,而是在严酷大自然中兀自出现,剥夺鼠爸的自由,让它与可爱孩子们天人永隔的邪恶「牢笼」。
  「出入口都被铁网阻隔,真糟糕。」鼠爸静静地说。感觉被锐痛贯穿的左脚关节,似乎在诡异肿胀下麻木,转成铁鎚规律敲击似的钝痛。
  「怎么办?爸爸,该怎么解决呢?」
  「让我想想……」鼠爸将脚痛暂抛脑后,专心思索今后该如何脱困。它低头思考,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自从展开搬迁之旅,曾遇过各种危机,但在面临难关、眼前出现阻碍时,鼠爸总能克服,或以绕道方式突破困境。而这次,可以说是濒临绝望。
  「这个……,总之靠爸爸的力量无法拆除,里面那片也一样,铁丝咬不断的。所以……该怎么办?……爸爸想……,人们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装设铁网……,下次大概还会来拆掉……」鼠爸像是争取时间解释般,缓缓低喃着。它自己也知道这些话多么欠缺说服力。
  「什么时候?爸爸,人们何时来拆?」
  「不知道……」鼠爸靠着铁网闭上双眼。「真拿它没辙啊。」接着鼠爸睁眼朝孩子们淡淡一笑,它们正用充满不安的眼神,眨也不眨凝视着自己。「喂,你们整张脸贴在铁网上,小心变成格子脸喔。」
  达达和奇奇早已哭成一团。
  「糟糕,爸爸,怎么办?该怎么办?」
  「好好,别哭了。喂,达达,你更不能哭,做哥哥的别让奇奇担心喔。」
  父子们隔着铁网相对度过一天。兄弟俩被「家」拒绝在外,暴露在寒冷河风中,其实比鼠爸情况更凄惨。下午时,它们总算见识到处境有多危险。一个放学回家的少年从对岸步道倚着栅栏俯看河川,发现对面护岸壁上的排水口前蹲着两只小老鼠,便开始朝它们丢石头。石子击中岸壁弹开,第二颗命中排水管上的铁网,引起激烈震晃。
  「危险,喂,赶快逃。」鼠爸叫道,「到河堤上找地方躲起来,先找避风处,然后……」两兄弟早已一溜烟不见。对岸的少年眼看老鼠跑光,啧了一声,重新背好书包悠哉离去了。
  深夜,两兄弟返回洞前,鼠爸仍靠着铁网休息。左脚关节疼痛异常,等麻痹略消,这回才真的痛彻入骨。看似没有骨折,只是严重碰伤,唯有伤处疼痛无法站立。达达将衔来的胡萝卜碎片塞入铁网缝隙,说:
  「爸爸,食物来了。」奇奇也衔着较小一片,同样塞进缝隙里。鼠爸道谢吃起来,两兄弟暂时留在原地,寒冷得简直无法忍受。
  「达达,这里整晚会很冷。」鼠爸温和地说,「先去找温暖地方休息吧。这时节不能躲在河堤草丛里避寒,你们到街头巷里寻找箱子下歇息。爸爸会把这些沙土重新堆好遮风。」
  「讨厌,不要啦。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留在这里会活活冻死。喂,达达,别使性子!」鼠爸怒喝一声,「奇奇万一冻死,你要负责喔!好了,快去!」
  两兄弟吓得边哭边离开了。都是我说得太无情了,鼠爸想。竟然逼那孩子「负责」。说起「负责」,明明该由我担负全责才对。
  达达和奇奇听从鼠爸的话到街上,在餐厅小巷旁的垃圾桶下奉奉发着抖忍受冻寒。长夜结束,晓晨终于来临,两兄弟观察通学通勤的人潮告一段落,就各自衔着为爸爸准备的饼干碎片,回到河岸的排水管前。鼠爸原本说要重新堆沙御寒,终究还是作罢,在管内躺卧板眼休息。听见孩子们来,就拖着左脚慢慢走近铁网。
  「爸爸,您的脚怎么了?」达达问道。
  「嗯,受点小伤,不要紧。昨夜你们怎么样?都在哪里呢?」
  「在街上巷子里,发现暖和的地方。我们都没事,倒是爸爸,您的脚……」
  「没什么大不了。」鼠爸毅然答道,不再提脚伤的事情。
  父子一时陷入沉默。鼠爸脑海里反复出现、抹消一个念头:我会被困在这狭小空间里,就此度完一生。而这一刻,念头再度浮现。是的,绝不会错,只能如此……。
  此时,一只鸟从天空振翅翩然飞下。
  「达达、奇奇,最近过得好不好?一切顺利吗?唉呀,怎么回事……?」原来是母雀。公雀也飞下来,望见隔着铁网的鼠爸,不禁目瞪口呆。
  听完事情原委,麻雀夫妇随即了解事情近乎绝望,不知该如何安慰。
  「真是飞来横祸。」母雀轻声自语,「这片铁网,我们实在爱莫能助。怎么办,找谁来帮忙才好?」
  谁能伸出援手……,达达不停思索着。葛伦曾保护在台风天受困的达达一家,多兰姆一行曾搭救被沟鼠囚禁的鼠爸和奇奇。而捡到奇奇送往田中动物医院的,则是一位刚巧路过的男孩。可是就这一次……,我还认识谁,能为了抢救爸爸而义不容辞?有没有认识什么巨大威猛的动物,足以抽起这片沉重铁网?
  对了,有的,唯有它。
  可是好远啊。非常、非常遥远……。

  22

  麻雀夫妇迅速起飞,猛然升上某高度后绕转确定方向,全速朝南方飞去。一口气越过车站,到木原公园……,终于看见河了。接着只需沿河飞行,与老鼠一家溯河的路径反向前进即可。到小木桥……,是鼹鼠太太家附近。昨天告诉鼹鼠太太,奇奇它们已经抵达新居,它听了欢喜露出笑容。假如知道老鼠一家正陷入苦境,不知它会多痛心啊,可是现在无暇转告它。
  继续飞……,就是在这片草丛附近第一次遇见达达。起先公雀以为是达达虐待杀死小麻雀,追着刚见面的小灰鼠又骂又啄。原来小麻雀困在岸边快溺水,结果被达达救起,如今它健康成长,即将长大独自寻找食物了。
  「这次让我们来救达达它们吧。」母雀说道。公雀没有应声,却以加快鼓翅速度代替回答。
  继续飞……,来到迫村桥……,据说这里是沟鼠的地盘。大型鼠类有时会扑杀弱小麻雀当饵食,最好别降下地面。麻雀夫妇略飞往高处,一口气纵贯而过。高度愈高、迎风愈强,在风力阻挠中摇晃前进,速度稍微减慢。
  不断向前飞,终于来到复田桥,这是一座气派的混凝土桥,石见街道上车流喧扰。麻雀们一路飞来,翅膀开始不堪负荷,越过桥,降落在河畔步道上休憩片刻,顺便寻找食物。仅找到些许谷粒补充体力,它们即刻出发。愈来愈接近目的地了,附近许多树木遭砍伐,河滩被推土机夷为平地,景象满目疮痍。麻雀夫妇能体会达达一家为何决心搬迁的苦衷。
  哪个才是标的物呀?先听达达是怎么讲的,它说以前的巢穴是在「一棵高高壮壮的山毛榉树根下」……,「对岸也有山毛榉树,可是最近刚被砍掉了」……,这算是哪门子的线索?笨小子。说什么树被砍倒,这样谁晓得上哪里找呀?从惨不忍睹的景观来看,这片河岸的山毛榉树恐怕都被砍光……。达达还说什么「就在河面变宽,水流慢一点的地方」……,就是指这里吗?……可是前面景象也差不多……,天啊,搞糊涂了……。

  另一方面,上游的车站那一头,事态在毫无进展下随黄昏暮去,黑夜沉落。深夜后的鼠爸恢复孤单,因为它非得连说带训,逼孩子们返回街上的藏身地点。虚弱的鼠爸躺在排水管里,回想刚才对达达说的那番话。
  「达达,你去河堤上找合适的地点挖穴。」鼠爸说,「你已经成年,一定能做到,还有奇奇帮忙。奇奇,你会吗?」奇奇点了点头。「躲在垃圾桶旁边根本无法过冬,必须建造能彻底在洞里御寒的窝才行。」
  「可是爸爸呢?我们一起挖洞嘛。」达达跺着脚说。
  「爸爸会努力想办法在这里过冬……」
  「那我每天送食物来。」
  「嗯……。总之你能独当一面,可以自力更生了。」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那您怎么办呢?」
  「爸爸的任务是协助你独立求生,这项任务已经结束、完成了。或许时机有点早,但现在的你足以胜任,一定没问题……」
  「我不懂爸爸的意思。」
  「你的任务就是同样帮助奇奇。然后,你将遇到一只美好的雌鼠,生育下一代,继续协助你的孩子们,让它们也能独当一面。然后你会死亡,你的孩子再生育下一代,如此生生不息。就像这条河,永远、永远源远流长。我已达成任务,达达、奇奇,能与你们这么优秀的儿子一起生活,爸爸真的、真的很幸福……」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奇奇,我们走吧。爸爸是怎么回事,头脑有点怪怪呢。爸爸,早上我会带食物来喔。好,我们走吧。」
  达达语尾颤抖起来,它勉强把话说完,不想让奇奇发现自己眼眶泛泪,抢先迅速跑走了。奇奇有点迟疑,丢下爸爸好吗?奇奇望着鼠爸,眼神如此诉说着。鼠爸朝它挥挥手,去吧、去吧。奇奇追着达达,频频回头望着爸爸离去了。鼠爸闭上了双眼。
  我说的应该没错,鼠爸似乎在说服自己般重新思考。不过,仍有些言之过早。你已经成年可以独当一面,屡次对达达说明这些,其实那可怜孩子还想跟奇奇一起捉迷藏、追蝗虫。把它当成鼠对待,时机有点过早。不过达达这孩子很有担当,一定能靠自己建巢穴,它心底一定很了解爸爸叮咛的用意。
  仰望对岸的树林上空,一片无垠的灿丽星辰。葛伦曾说人类认为那是「星座」,将星星分布描绘成图。人类啊,真是好奇怪的生物。唉,多美的银河。终日仓皇度过,许久不曾如此悠然眺望星空了。
  然而,星星究竟是什么?晶亮闪烁浮现空中,真不可思议。是谁不让夜晚太暗、太寂寞,而将美丽神秘的光粒洒在天空?凝视闪烁的星辰,身体似是悠悠飘起,种种不安烦忧、脚痛、口干,甚至河或孩子的将来,都变得无关紧要。是的,的确不再重要,一定是的。对我来说,这都不再重要。我会努力、尽心活过,唯有这点最重要。今后让达达和奇奇来,它们会继承任务,这样就足够了。
  达达能隔着铁网传递食物,却无法运送水,从这点来看它毕竟仍是孩子,此事出乎鼠爸的意料之外。今天鼠爸干渴无比,却没有要求水喝,它了解这样做只会造成达达它们的困扰。只要有雨,至少可舔一点雨露,但这非长久之计。尽管粮食充足,在没有补充水分的情况下,死期即将不远。鼠爸重新眺望美丽的星空,缓缓阖上眼。
  在空气飘起微明,群鸟啁啾的时刻,达达和奇奇来到洞口前。父子隔着铁网相望,一时无言以对。于是达达打破沉默:
  「昨晚爸爸说的事,我考虑过了。」它缓缓说,「如果一定要建造巢穴,就让我来挖吧。可是爸爸,您……」它呜咽说不下去,又沉默片刻。鼠爸和奇奇眼中噙着泪水,默默无语。
  这时,咆呜、咆呜,忽然高吠响彻四方,听见噗咚一声巨响。在啪恰啪恰水花四溅声中
  「呜哇,水好冷,冻死了!可是真过瘾!」妲米快活欢呼着,朝它们逐渐接近。

  23

  黄金猎犬妲米恰噗恰噗溅着水花跃过来,哗隆一声巨响,跳上混凝土岸缘。它噗噜噜使劲一抖,水花四处飞,淋得老鼠全家变成落汤鸡。
  「嗨,达达!嗨,奇奇!你们过得好吗?好久不见啰。」巨犬说道。
  「妲米、妲米,真的是你?太好了!简直不敢相信,没想到你真的来这么远的地方……」
  「是啊。小子我昨天在家里院子玩,眼前突然飞下两只麻雀,吓了我一跳。然后啊,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麻雀说你们遇到困难,又吓了我一跳。然后啊……,算了,等会儿再说。你就是鼠爸?」
  巨犬突然出现,与达达兄弟像朋友般亲密聊起来,鼠爸瞧得目瞪口呆,听见妲米询问,就嗯的点了点头。
  「是这片铁网没错吧?只要拆掉就行了。唔,可是怎么拆啊?」
  「往上推,只要推上去就行。」达达叫道,「你一定做得到,绝对没问题!」
  妲米站起后脚,前足搭在护岸壁上想衔起铁网上端,网框很细,总是无法顺利咬住。费好大劲总算咬紧,缓缓伸直背脊。喀哩、嘎哩哩、喀哩嘎哩,沉重的铁网一点、一点往上移。
  「对,干得好,妲米!再往上推一点!」达达叫道。忽然铁网从妲米嘴中滑落,喀恰一声又卡回原处。
  「等等,等等。」妲米说,「呜哇,牙齿好痛,这东西很难咬住。没关系,我掌握诀窍了……」它拉长身体,再度紧紧衔住网缘,缓缓往上推,铁网下露一点缝隙。
  「趁现在,爸爸,快出来!」鼠爸不等达达呼唤,从缝隙连滚带跑冲出来。
  「成功了,真棒!妲米,可以放下了喔。爸爸出来了……」
  铁网从猎犬嘴中掉落,三只老鼠已紧紧相拥在一起。达达安心之余,身体暖得快要融化。你已经成年可以独当一面了,爸爸不知说过多少次,可是还不行,没有爸爸,我还是无法做到。妲米欢喜望着它们彼此拥抱、互相拍拍背脊,才说:
  「这里不能好好谈天,我们去上游吧。」说完,它率先奔下混凝土岸缘。老鼠们正想跟去,鼠爸刚要走就蹙眉蹲下,妲米回头看见,立刻折返回来。
  「鼠爸,抓住我的项圈,这就带你去。」妲米说完坐下,下颚一下子接近地面。
  巨大的狗脸直逼到眼前,鼠爸不禁退缩,达达和奇奇却在旁边,好啊、好啊开心点头。鼠爸于是决心抓紧猎犬的项圈,费一番功夫爬上它后颈。
  「出发啰!」妲米喊道,立刻往前冲,澎隆、澎隆晃荡着身体,沿河畔的细窄岸缘飞奔前进。速度之快让鼠爸晕头转向,只能紧紧抓住以免摔下。妲米冲上石阶,一步猛跃过栅栏。鼠爸拼命抓紧项圈,身体浮在半空中左摇右摆。妲米穿过步道跑上河堤半坡,进入大荒地野菊丛里忽然停下,鼠爸差点顺势被抛出去,总算稳住身体。
  「呼——。」妲米趴下来,重重喘了口气,转头问道,「有点小颠簸吧。鼠爸,还好吗?」
  「嗯……」鼠爸手脚直打战,好不容易爬下地,也呼的安心喘了口气。只见一只麻雀迅速飞下来。
  「啊,太好了!妲米找到正确地点,还拆起那片铁网!」公雀欢呼说。
  麻雀夫妇按照达达提供的线索,挨家挨户去搜寻。达达努力回忆,只是勉强提供的讯息不明确,线索唯有旧巢穴对岸有一户距河不远的住家而已。麻雀夫妇费不少力才找到妲米,过程中曾发现两只拴在狗屋旁的大型黄狗,就靠近呼唤名字,结果不是毫无反应,就是高吠赶走它们。即使知道妲米原本没被拴绑,能在庭院自由跑动,不过还是……」
  在草丛茂密的小庭院上方不知来回飞几次,都没看见描述的猎犬。天色渐昏暗,正要放弃时,它们再度飞过这家上空,忽然朝下一看,有只黄金猎犬咬住泄气的足球,呜夫、呜夫大声低吠,摇头晃脑甩着那颗球。就是它!麻雀夫妇迅速飞下去。
  那呜夫、呜夫中,夹着噶噜噜……,一种发自喉间、有如地鸣般的恐怖低吼。若是平时的麻雀夫妇,光是稍稍接近低吼的猛犬,就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如今顾不得许多,说不定它就是妲米,一定没错。也有可能不是,但刻不容缓,只能去试试、只能冲下去。这对夫妇可说是奋不顾身。
  麻雀们俯冲而下,差点摔落般勉强停在庭院草丛上。满脸惊讶的猎犬凝视它们,立刻停止低吼,微偏起头,露出探询的眼神。麻雀们望见那双大眼瞳中的安详目光,心中的恐惧和畏缩顿时消散,立即确定它正是妲米。
  「没错,小子我就是妲米!」猎犬用力将球抛向半空中,兴匆匆吠道,「我刚散步回来,自己单独去的,不能告诉主人。百分之百不会被发现,所以不用担心,我家主人真的少根筋呢。对了,小子我是女生喔。还有啊……」
  麻雀夫妇气急败坏地说:
  「妲米,喂,够了,别说啦!」母雀叫道,「达达、达达的爸爸……」它情绪太激动说不下去。
  「达达?啊,老鼠达达?它和奇奇都好吗?它们什么时候回来?」
  「达达它们遇到大麻烦了。」公雀接着说,将老鼠一家终于找到新居、排水管口却加装铁网、鼠爸被困在水管里面的经过,简单说明一番。
  「装铁网?那么,达达的爸爸不就钻不出来了?」
  「没错!它好像有受伤,这样下去会饿死!」
  「我必须跑一赵。」妲米沉默一下,立刻说,「非得去救它才行。要走很远吗?」
  「是的,相当远……」
  「马上出发,拜托你们带路喔。」
  「那当然。」
  妲米来到庭院角落,弯身钻啊挤的,勉强穿过栅栏下刨挖的洞穴。来到外面小巷,它使劲摇摆身体甩掉泥土。「这样就行了。好,我们走吧。」

  24

  「真的好远啊。」妲米说,「走了一整夜。」
  「昨夜好辛苦。」公雀说,「我们都急死了,你还半路跑去河里玩水……」
  「唔,抱歉、抱歉。那座大公园和以前我家附近的河景很像,当时还没有讨厌的施工,好怀念喔。只不过踩一下水花嘛,你们一直催啊催的。」
  「怎么没看见麻雀妈妈?」达达问道。这时达达和奇奇爬上河堤来会合,三只老鼠、一只狗、一只麻雀围聚在树丛里。
  「我太太在木原公园的……,对了,正好在鼹鼠家附近。当时它体力不支,不能再飞行,拜托我继续带路。既然充分休息,它应该很快就来。」这对夫妇真是疲于奔命。
  「可是没想到,」公雀继续说,「才刚出公园就和妲米走散了。」
  「是啊,走着走着就落单了。」妲米说道。
  「我被一阵劲风横扫刮走,沙子飞入眼里。等看清楚时,妲米不见了。没想到你能独自穿越铁轨,来到车站这一头。」
  「是啊,好辛苦。我在那里浪费很多时间,不是迷路到处乱绕,就是差点被怪人带走,好险赶快逃。还被流浪犬找碴……。唉,伤脑筋。」
  「唉唉,我太太来了一定骂我,重要关头竟然没帮上妲米。」公雀难为情地说。
  「没关系,我的方向感很好。」妲米自豪地说,「知道只要找到不断延伸的河就好了。那里的道路弯来弯去,当我穿过铁路桥下……,再看到河时高兴极了。后来很简单,听说你们在河边,我一路沿河畔找过来,从对岸栅栏缝俯看发现你们。然后走下岸边,渡过河…
  于是,达达一家重新向妲米和公雀诚挚地道谢。
  大家欢谈一阵,达达兄弟只淡淡提起旅程经历,光是如此,妲米就听得目瞪口呆。妲米说到达达家附近的河滩在施工后情况惨重,摇摇头深叹了口气。还说推土机在达达家附近出现,巢穴一定被夷为平地。老鼠们早有心理准备对故乡死心,乍听到消息时,仍不免沮丧万分。
  然而它们趁早离开家园,经历许多危难,如今全家暂且平安,总算在此相聚。鼠爸幸而在妲米的帮助下化险为夷,与孩子们重聚一堂,实在是太好了、太棒了。大家说说笑笑,恢复开朗心情。不要紧、没关系,总有方法活下去,就是如此。只要活着,就有好多欢喜的事……。谈得正热络,忽然妲米仰望天空。
  「啊,下雨了……」它说道。原来几时已开始滴答答落起冷雨。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难得和你们重逢,好想一起玩喔。可是跷家一整晚,主人一定非常担心,而且我饿坏了。下次再来好好玩,必须回去了…
  「大白天在街上或公园到处走,不会有人捉你吗?」
  「这点不用担心。」妲米说着前足一伸,得意指着项圈上附的小圆牌。「这叫作吊牌,就算被人捉到,只要有这块牌子就能将我送还主人。」
  妲米举起右脚时,大家发现它腋下沾满血迹,全都一阵错愕。
  「喂,妲米,这伤口……,你受重伤了?」
  「啊,你是指这个?」妲米并不以为意,「迷路时,有几只恶霸流浪犬不让我通过,遇到一点麻烦。」
  「可是伤口还在流血,一定很痛……」
  「是啊,有点痛,不过没关系。我不喜欢打架,躺下露出腹部表示愿意服输。可是那些家伙很难缠,联合好几只一起扑上来,我想认输也很难受,只好小斗一场。唉,小子我,明明人缘很好呢。」
  达达仔细盯着伤口,泪水再度润湿眼瞳。
  「妲米,真的、真的谢谢你。走一整夜到这么远的地方,还跟恶犬决斗受重伤。都是为我们,实在……」
  妲米露出愣住的表情,像是不知为何接受道谢般偏起头来纳闷,漆黑的大眼瞳凝视着达达说:
  「没什么。」仿佛理所当然的语气,「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听到这句纯真的话,达达泪水泛出眼眶,淌啊淌不停。「妲米,你真好。」达达叫着奔向它,哇哇边哭边抽噎,奋力伸出小双臂,紧紧抱住猎犬的粗颈。
  不过妲米个性活泼好动,加上急于动身,等不及慢慢闲聊话别,说了声拜拜,就一个大飞跃冲下堤坡步道。它转头望着达达全家,思索一会儿,又迅速奔上来。
  「咦?妲米,怎么了?」
  「达达,你指着我,说一声砰。」
  「啊,为什么?」
  「别问了。快指着我,说砰。」
  达达莫名其妙,只见妲米摆起坐姿,迫不及待般哈哈喘息。达达伸出一只手,小声说:「砰——」。妲米立刻舌头一缩、嘴巴闭紧,用力高竖起两片垂耳,全身直直变成木棒,往地上咕隆一例。
  「天啊,妲米,怎么回事?」
  没多久,妲米轻快蹦起来,又吐出舌头,哈哈喘息问道:
  「怎么样?好不好?酷不酷?」它焦急地环视大家。
  「什么……意思?」
  「就是刚才的表演啊。『砰』啊,玩『中弹』游戏嘛,最近刚学的。每次表演主人都好高兴,一直夸我乖。」
  「原来如此。嗯,我懂了……」完全没概念的达达有点被吓到,仍说:
  「唿,是啊,好酷……」
  「好酷?好酷?真的好酷?小子我,很棒吗?」
  「嗯,好酷,你真酷!最棒的狗!」有点困惑的达达,还是极力保证说。妲米咚、咚、咚,边跳边原地转一圈,迅速冲下河堤。它停下回过头,咆呜、咆呜,高吠两声,一口气朝车站奔去。
  「那孩子会迷路,麻雀……」鼠爸话没说完,麻雀夫妇已抢先行动,迅速追着妲米飞去。
  留下达达全家一时怔怔留在原地。
  「妲米真是好孩子。」鼠爸幽幽说。
  「嗯,我们是好朋友喔。」达达说道。
  「朋友真好。」奇奇说。
  「是啊,朋友真好。」达达说着,大家一时陷入沉默。

  25

  鼠爸左脚无法使力,不能继续跑,倒还能缓缓走路,于是三只老鼠穿过簇簇草荫前往上游。正值早晨的通勤通学时刻,步道上出现去车站的熙攘人潮,无人留意距步道不远的堤坡上,有三只老鼠正窣窣窜动。
  「住那条排水管真是异想天开。」鼠爸说,「这附近太多人,虽然有河,毕竟是属于人类的地盘。把排水管当成鼠洞却造成意外,归根结蒂还是在于人为因素,必须找更僻静的地点才行,这次一定要建造能够安心生活的巢穴。」
  落起雨来,中午前是丝丝细飘,午后逐渐转强,蒙蒙灰云凝垂的阴空落下冷雨,敲打在它们身上。
  「这时赶路有点辛苦,还是前进吧。没有充裕时间避雨,冬天来临了,必须尽快到适合地点,找到可过冬的巢穴才行……」
  「我们不要紧。」达达说,「可是爸爸呢?脚会很痛吧?」
  「没事,不太严重,慢慢走就没问题……」
  实情并非如此,每走一步,阵阵剧痛回荡全身。有时被泥泞绊住脚,滑倒在雨湿草地上,激烈的疼痛直窜脑门,真想当场蹲下来。鼠爸告诉自己,不能让孩子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前进。爸爸的痛苦和顾虑心情,两兄弟大致都能体会。
  队伍是以达达领先,鼠爸居中,奇奇最后的顺序前进。达达注意四周动静,决定以隐密的林荫和草丛底下作为路径,由它负责开路,鼠爸紧跟在后。奇奇则是殿后,随时注意后方,顺便留意不时快要停下的鼠爸。最虚弱的成员安排在中间保护,是达达家远行的一贯原则,也是在自然情况下形成的顺序。
  雨中行程总是迟迟不前,过去前进的节奏总是快跑、停下观察环境、迅速往前冲,目前却只能配合鼠爸的步调,尽量放慢脚步缓缓前进。如果遇上黄鼠狼袭击,绝对招架不住。每次仰望天空,仿佛有鵟鹰或鸢鸟飞掠而过,结果全是畏惧引起错觉。纵然如此,每次都让达达不寒而栗,吓得四肢发软。
  不时边休息边走河堤,近傍晚时,终于来到磁砖步道的尽头。公园的整备工程到此为止,前方上游没有沿护岸壁修筑的步道,唯有这条河,两岸尽是原生的自然河滩。没错,前面河岸已经没有铺盖混凝土!
  「那里有垃圾桶。」达达低喃,「我和奇奇去看有没有食物碎屑。爸爸,您在这里等一下。」
  浑身湿透的鼠爸默默点头,就地坐下。汗流浃背的鼠爸无力说话,蹲在草丛中闭起双眼。总之先歇歇脚,后面还不知要走多远的路。
  「吃饭啰。」听见达达的声音,鼠爸睁开眼,面前放着一小截热狗。「这是人家吃剩的热狗面包留下来的,面包已溶化在雨水中。」
  「你们吃过了吗?」
  「嗯,饼干之类……,不过都烂糊糊的。」
  鼠爸津津有味的吃着热狗,稍微恢复体力。「好,出发吧。」
  它们从堤坡来到步道,钻过步道尽头的铁栅缝。雨中看似无人会突发奇想来散步,所幸没发现任何身影。从混凝土堤跳下半公尺下方的原野,鼠爸左脚窜过锐痛,幸好落在柔软土面上,并没受到猛力冲击。穿过草丛走近河畔,朝上游眺望景致,一时让三只老鼠流连驻足。
  「太好了,环境很理想。」达达赞叹说。
  这里是自然河流,两岸有翠堤微坡倾缓,形成绿意盎然的河滩。在此适合老鼠隐藏,有浓密的矮林草丛,可以玩追逐赛或躲猫猫。散发讨厌气味的紫花穗植物,当然不会在此出现。芦苇丛顺河畔延伸,落雨中稍稍加速的河流,恰啵、恰啵,频频向岸聚来小波。
  「这里真好。」鼠爸同样有感而发。
  「和以前的家附近很像。」奇奇说道。
  「河堤对面就是我们上次搭公车的马路,只要到对面更远的住宅区街上就能觅食。」
  「这片河滩比我们的故乡更开阔,树林好茂盛。」达达说道。
  它们沉默地眺望景致片刻。
  「好,接下来是做窝,必须挖建巢穴。可是雨中不能行动,先找地方避雨休息一下吧。实在好累,累坏了。啊,那是……」
  鼠爸注意到有个飞盘,是人们彼此抛接玩耍的塑胶圆盘。不知是谁弃置在此,一端倾斜搁在河滩的大石块上。三只老鼠走向飞盘,钻到底下。
  「有这东西真好,最适合躲雨。」
  它们彼此紧靠在飞盘下。在精神紧张中缓慢前进,其实比跑跑停停更累,压力更大。经过一整天折磨,大家筋疲力竭,发现避雨地点心情一松,疲劳顿时浮现,转眼全进入梦乡。
  最先醒来的是达达,它感到不太对劲,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好像有不寻常的感觉。那究竟是什么?思索中,它忽然惊觉那种怪异感,并非发生什么不寻常,而是有某种东西消失。是一直响在耳畔的淅沥声,消失了。
  不知不觉,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周围漫起异样的宁寂,从四面八方压迫鼓膜。雨停了?不,这寂静、这无声,绝非仅此而已。达达起身走出飞盘外观看。
  已入夜,对面车道投射的街灯,将河滩浮衬得皓白。
  飘雪了。

  26

  曾几何时,鼠爸出来与达达并肩而站。
  「爸爸,下雪了……
  「嗯,糟糕,这下惨了。」鼠爸咬紧唇。
  奇奇飞奔出来,欢闹着跑来跑去。
  「哇啊,这是什么!好厉害、好壮观喔!」对奇奇来说,是生平第一次看雪。
  「喂,奇奇,小心点。不然……」鼠爸还没说完,奇奇咻溜猛滑一跤。
  「看吧,跌倒了……,还好吗?」
  「我没事。你们看,好神奇喔,银色世界!」奇奇仰望天空,陶醉欣赏着不断翩翩、飘飘,绚丽舞落的冷花瓣。就这样仰躺眺望着天空,不久它开始左右滚来滚去,享受身体沉入雪堆的感觉。
  「好好玩呢。哥哥,我们来赛跑,跑到那棵大树根下。」
  鼠爸当然不像兄弟俩有闲情逸致。该怎么办?雨几时转雪,堆积可观成为雪景。大雪纷飞,是很快会停,还是继续不断?泥土冻结的话,根本不可能挖洞。
  目前有三种选择,首先是暂时留在飞盘下等雪停。另外是到河堤对岸的住宅区街上,暂时先找屋檐或垃圾桶下避难。最后则是继续走河滩,到树根窟窿或石头下寻找更合适的避难地点。好了,该怎么办?选哪一条路?
  在这趟漫长旅程中,鼠爸唯一犯下致命错误的,恐怕就是此刻的判断了。它选择第三条路,继续前进。
  第一个选择,是因为鼠爸很清楚在不知积雪多少的情况下,当然不能一直待在小塑胶飞盘下。
  尽管如此,对于行动不便的鼠爸来说,想要爬上河堤穿越车水马龙的道路,也是毫无把握。何况进入住宅区街上,恐怕撞见人类或猫,拖着伤脚想逃也难。
  另一方面,这片河滩正是决定展开新生活的场所,举家来到此,千辛万苦才抵达目的地。不要再离去……,鼠爸相信这是唯一的解决方式。或许受焦虑和脚痛折磨,迫使它轻率认为前进是最好的抉择,没有深思熟虑就采取行动。
  鼠爸可说从来不知下雪有多可怕,昔日遇上雪天,只需待在窝里度过,并没有在暴风雪中长途跋涉的经验。
  事实上,关东地区目前突然受到季节反常的大寒流侵袭,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已骤转成豪雪。当晚气温以每小时摄氏二、三度的速度下降,有好几名流浪汉冻死街头。鼠爸当然毫不知情。
  「好,走吧。快点,我们去找更好的避难处。」
  「真的找得到……?」达达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了,那还用说。」鼠爸说完急忙出发,那不再是平日的冷静语气,而是略显高昂、急躁。两兄弟感觉爸爸举止有点不寻常,讶异地面面相觑。达达对奇奇摇了摇头表示别担心,立刻跟着鼠爸出发,奇奇紧随在后。
  起先有活泼的奇奇鼓舞士气,大家相信在雪中前进并非难事。
  这三只老鼠在东京近郊的平地生活,从不知该如何与严酷的大自然搏斗,不久领教到狂风暴雪中,在野外行进是多么艰苦的考验。不说别的,光是凛冽的寒风就教它们吃不消。夜更深,气温直线陡降。
  雪地愈来愈难行,左脚每次陷入雪堆,鼠爸不得不拼命忍住呻吟。奇奇变得沉默寡书,专心赶路以免脱队。
  不久,演变成梦魇般的行军。雪势愈来愈猛,手脚迅速冷麻失去感觉。
  先找个树根窟窿……,可是四处都没有。寻找过程中,雪愈积愈厚,林荫根部全覆上一层白。若以老鼠的纤小前爪挖翻,将被坚硬的凝冰阻挡。这是飘雪夹雨形成的粉雪,在最先冻结时形成的润湿冰层。而冰层随气温渐降,冻成粗颗粒状,凭老鼠的爪子根本不可能挖开。
  再走、再走……,路过一棵又一棵树……,鼠爸它们的爪子被地面力道反弹,前足纷纷渗出血丝。
  到树干下避风休息几次,每次停下来,渗入毛皮的水分瞬间冻结,好冶好冷,简直坐立难安。它们轮流使劲摩擦对方的身体取暖,没有显著效果,结果草草结束休息,继续艰辛赶路。
  「恐怕不行了……」鼠爸不禁轻声自语,传入两兄弟耳中。奇奇轻靠近达达,附在耳边悄声问道:
  「哥哥,爸爸说我们可能不行了……」
  「嗯。」达达没好气应道。
  「哥哥,我们没事的,对不对?」
  达达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经过漫长时间。……咻咻刮向脸颊的雪片狂舞中,究竟在这雪原上跋涉几个小时了?大家愈走愈慢,鼠爸脑中麻木,无法正常思考,当然两兄弟也一样。奇奇终于打破沉默:
  「爸爸,我走不动了。」说着,它停下蹲在雪地上。
  「再忍一下,很快就到……」
  「不行,我真的没力气了。」奇奇悲凄的回答,其实正反映鼠爸的心声。鼠爸左脚硬得几乎不能动弹,勉强拖着剧痛的脚缓缓前进,现在每踏一步,就必须为自己吆喝打气。
  「爸爸,我们在这里等雪停吧。」奇奇说。
  「待在这种地方,体温会被渐渐剥夺,到时就……」鼠爸犹豫着不肯说出「死」字。
  「我们能不能回到刚才的飞盘那里?」达达问道。
  「恐怕找不到地点,飞盘已被埋在雪里,何况不可能抵御这种酷寒……,奇怪,怎么冷成这样啊……?」两兄弟无言以对。
  「奇奇。」鼠爸说,「就在那里……,你看,十公尺外的地方,有几座隆起的雪丘。你去那里看看,大概是灌木丛吧。去试试看,想办法加油走到那边。」
  奇奇一点头,嘿、嘿、嘿,对自己发号施令往前走,鼠爸和达达跟在后面。
  终于到灌木丛旁,老鼠们隔着纷飞的雪花仔细凝视前方。愈往前愈幽暗,十五公尺外已被漆暗吞噬。已经没办法,真的不行了,鼠爸想道。它试挖身旁的小雪丘,耐心挖开变硬的雪层,雪落崩散,果然露出草丛。
  「来,奇奇,进里面去,在这里避寒吧。」鼠爸说道。奇奇钻爬进去。
  「达达,你也进去……」鼠爸又说,达达没有听从,只认真表示:
  「爸爸,你听我说。」
  「什么事?来,快进去……」
  「就算躲在草丛里,也绝不可能御寒。」为了别让奇奇听见,达达压低声说话,肺部冻得呼吸短促,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哑声。
  「不,可是,总比在雪地上……」
  「绝对不可能。爸爸,我想您也知道。」
  「我去找找看。爸爸您既然走不动,就和奇奇在这里等,我到前面去找避难处,一定找得到。你们在这里休息。」
  鼠爸默然无语。或许达达是对的,这是拯救全家人的一线生机。唯有如此。
  「好,达达,拜托你……」

  27

  听到此话,达达立刻小快跑向前。孤零零奔向愈浓的幽暗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无助感。可是我必须找到安全场所,否则大家一定会冻死。
  先前配合鼠爸和奇奇前进,现在单独行动可以跑更快。达达跑啊跑、跑啊跑……,不久被雪块绊住扑了一跤,咕噜咕噜连打几个滚。
  毕竟不能太莽撞,要更谨惯才行。达达爬起来仔细注视前方,有没有人造物之类的……,比如说,附近是否有长椅或垃圾桶、儿童游乐设施?或像堆放的木材、随意摆置的木箱等等……,至少瓦楞纸箱也好。总之有雪隆高的地点表示有覆盖物,先找雪丘才行。
  达达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拼命张望,小快步往前跑。有没有遖蔽物,有没有呢?狂风打起漩涡,上游刮来的风迎头痛击,雪粒直飞入眼睁不开来。忽然强劲的河风横扫腹部,达达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达达以为单独行动更有效率,一旦跑起来,立刻明白即将体力不支。尤其麻痹的脚爪踢踏着雪原,还要不时左右移动重心前进,以免被席卷的暴风雪刮飞,这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动作。寒意深渗体内,一刻一刻,愈来愈严酷。
  有没有遮蔽物?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达达拼命跑、拼命跑……,速度减慢……,跑不动了……只能往前走。尾巴好痛,感觉快断了……,脚好痛、浑身好酸啊。横扫的骤风咻咻吹来,达达被刮倒了。爬起来,继续走。啊,不行,没留神差点折返原路。确定河水声,改变方向重新前进。这次是正面迎风,跨出一步,就被风推回来。与其说走路,不如说是向前爬。
  有没有遮蔽物?有没有……,完全没有。
  好冷、好冷啊。踏出一只脚,换另一只脚,唉,怎么还在原地踏步。已经不行了……,不,怎么能放弃?奇奇和爸爸在等我,必须赶快找到安全的避难处,回到它们身边。可是……,跨不出去、一步也跨不出……。奇奇、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达达终于停下来。奇怪,刚才那么冶,现在完全没有感觉。浑身变麻木,只是好想好想呼呼睡。你在发什么呆,达达责备自己。现在不是想睡的时候,奇奇和爸爸……,可是不行,抵抗不了睡魔……,堕入好甜好美的睡梦中……。我很努力,爸爸,相信我……。可是,不行了,原谅我……。
  达达身上堆起雪,愈积愈厚。不久它将被大雪埋覆,就像略大的鹅卵石,再也辨不出形貌来吧。恐怕谁也不知道,雪堆下,躺着一只小老鼠。
  这时,有个身影缓缓靠近。

  一百公尺的下游处,小小雪窖里——
  鼠爸蹲伏不动,在幻梦中冥思。
  ……是的,我们曾一起在雪里滚着玩,当时刚与你邂逅。你是那么美的雌鼠,有一对榛果色眼瞳。那双眼和近纯白的毛色,奇奇都传承下来,真是庆幸啊。
  你曾说,自己一定更适合住在北国,一身白有雪地掩护,这样就不易引来鹞和鵟鹰的攻击吧。没住在北国不要紧,我答道,今后让我来守护你。个性腼覥的我,也会讲出不自然的情话。虽然害羞,是发自心底认真告诉你,不管是鸟是猫是鵟鹰,我永远不会让你受危险。我会守护你,一起携手生活吧。
  能与你共组家庭,我真的好幸福。在河畔玩耍,待在窝里谈天,夫妇联手摆猫一道、取得美味可口的食物。时光短暂,却开心无比的岁月……,年纪轻轻的你因急病早逝,我才知道体内有流不尽的泪,日复一日,深陷悲泣中。我甚至相信,活着没有意义。但是有达达和奇奇这两个优秀儿子,是你留给我的。我不能死,它们是我必须守护的骨肉……。
  可是,唉,事情演变至如此。我必须由衷向你道歉,对不起,真的是我不好。
  鼠爸重新抱好奇奇。奇奇,别睡了,不能睡着。至今不断的呼喊,已不成声调。再也喊不出来,身体僵麻不能动弹,只是想睡,昏昏欲睡。
  只要停止抗拒被引入沉眠中,被甘美的黑暗吞噬,是不是就能与你重逢?耳畔是否就能响起你那温暖的语声,让我抚着你那柔滑羞丽的毛皮?如果可以,我愿意接受。达达和奇奇一起来,我们全家终于团圆了。
  啊,不行。吸入黑暗中,只是想睡、睡意朦胧……。

  28

  三只老鼠即将死去。
  这是在银河系边境,绕着某个恒星公转、有地球之称的渺小行星上发生的事情。
  自一百几十亿年前发生宇宙大爆炸,此后以光速不断膨胀,若从宇宙的无垠浩瀚来看,地球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粒而已。不过这颗尘粒上至少有海洋、有大陆,高山雄峙、江河流淌,从阿米巴原虫或黏菌,到大象或鲸鱼等,无数生物在此竞存。
  如今其中最嚣张、傲慢、耀武扬威的,就是一种称为rén lèi的野蛮哺乳动物。由于自私的rén lèi任性妄为,导致这美丽的绿色行星,如今正不断混乱、衰落。而另一方面,rén lèi本身也为荒谬理由,彼此争斗、杀伐,实在愚蠢不堪一提。不过,随他们去吧。反正rén lèi在地球上维持不久的繁荣,在无限的宇宙看来,只不过是瞬息而逝的插曲。
  这颗尘粒般的小星球上有座小岛,岛上有一片小平原,在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畔,此时此刻,三只老鼠即将死去。身上的积雪逐渐夺去它们的体温,心脏将停止跳动。
  这是无关紧要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地球上顷刻之间发生,无数微不足道中的小事一桩罢了。
  然而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着三只渺小动物——曾经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历经漫长而遥远的旅程,是否会在此耗尽生命的余光?这是足以匹敌宇宙命运的大问题,令人手心冒汗、紧张关注的大事件。是的,我敢如此断言。
  怎么说呢?其实道理很简单。无论是老鼠或任何动物,生命本体就是一项奇迹。以某种特殊而复杂的方式组成的蛋白质分子复合体,在某种机缘下突然蕴宿生命。出生、生存、交欢、死亡,衍生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循环,而生命的光辉、温情、欢愉,借着代代相承得以延续。这不是神秘,又是什么?不是奇迹,又是什么?
  开天辟地以来历经悠久岁月,宇宙毁灭前又将经历漫长时光……,相形之下,渺小老鼠在世上的短暂生涯,真的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这一瞬间,就是伟大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应该感到敬畏的惊异。
  这项奇迹,此刻宛如吹灭火柴端上的小焰苗,将从世上消逝。刹那的火焰,集结庞大的记忆。啊,飞溅着露珠跑过草丛,那夏日清晨的喜悦;在和煦阳光烘暖的枯叶上咕隆打滚玩耍,那暮秋午后的舒畅;寒意未消的时节,发现何时林树齐抽着新芽,那早春晨晓的惊奇……。这一切,将于此刻完全丧失,化为乌有吧。
  这样好吗?真的好吗?

  29

  达达微睁开眼睛。有谁轻摇自己的背脊,凑在脸旁大声呼唤:「……喂!你醒醒!快醒来!……」达达立刻闭上眼。怎、怎么了嘛,烦不烦哪。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才睡在这里。就是想睡、好想睡,别来管我,拜托。
  「睡着会冻死!……怎么,原来是你。达达?这不是达达吗……?」
  它认识我……,究竟是谁?达达又微睁开眼。对方蹲在一旁,抓住达达的触须揪啊揪的。
  「好痛喔……,别揪了……」达达总算嘶哑说话。
  「你们总算来了?喂,你爸爸在哪里?奇奇呢?」
  听到奇奇的名字,意识变得清楚不少。奇奇和爸爸……,对啊,我留下它们,来这里找避难地点。它们在后方的下游处,在某地方等我回去,我不能在这里睡觉。达达努力连眨好几下眼。快清醒,我要起来!奋力撑住冻僵的手脚,一口气想爬起来——身体只是微微一晃。
  「振作点,起来!」对方喊道,抱住达达的背脊,使劲灌注一股活力。这嗓音……似曾相识……,是老爷爷的声音……,正是鼠爷爷……。
  「鼠爷爷……?您是邻居的老爷爷?」
  「对,没错。我才想你们全家该抵达了,没想到耗这么久。」
  它就是鼠爷爷,达达一家住在难忘的故乡,直到道路施工被迫离开为止,老爷爷曾经是邻居。就是奉劝它们离开故居,河川将施工铺设盖子的老瘦玄鼠。
  「你爸爸和弟弟呢?」
  「嗯……,在那一头……」
  「哪一头?」
  「就是那边……更下游……,它们在等我回去……。我必须回去……。唉,可是我得先找到避难处……。明明来找地方……,怎么办……?」
  「避难处?包在我身上!」鼠爷爷说道。
  「是吗?真的……?」
  「没错,那当然!」鼻外绕一圈白的鼠爷爷,仰天哇哈哈豪爽一笑。「当然有了!是我打造的气派居家!就在你面前这棵大榆树根上,我费时三周挖掘完成。这可是鼠类专享,特制顶级、阔气十足的豪宅哪!空间很宽敞,多添几名住户也不成问题。你们是老邻居,干脆一起生活如何?大家有一箩筐鲜事可聊,喔喔,乐趣无穷啊。」
  于是笼罩在达达脑中的迷茫困惑,轻轻烟消云散。鼠爷爷又说:
  「其实,我是想了解积雪情况才到外面探视,发现远方好像有什么缓缓在动,犹豫是该去观察究竟,还是置之不理。还好我是充满好奇心的性格,努力清理雪路,专程来一趟,没想到居然遇到熟面孔,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你在这里躺到早上,包准冻成冰块。」
  鼠爷爷先到这片河滩挖建巢穴,还表示愿意让我们居住。问题一次解决,太好了、太棒了。……不,等等,还有件事没解决。
  「鼠爷爷。」达达说,语调已恢复正常。「我必须回奇奇和爸爸身边。它们很虚弱,爸爸脚受伤,几乎不能行走。不知是否赶得及,我还得尽快回去,可是无法保证能立刻找到它们。大雪一直下,到处白茫茫……」
  鼠爷爷毫不迟疑地说:
  「好,我们去找。达达,由你带路。」它说完率先出发,达达跟着踉舱追上去。我究竟单独走了多远?路程或许并不长,只是不断落雪,完全淹没足迹。
  沙、沙,每踏一步就陷入深雪中,拔起脚继续前进。无休无止的反复动作,两只老鼠奋力往前走。
  「怎么样,在这附近吗?」
  「唔——,还要再往前一点。」
  「达达,你确定?」
  「让我想想……」
  然而,放眼望去尽是白,毫无标的物或线索,假使如此……,爸爸!奇奇!达达放声呼喊。仔细听,没有回应,该不会已经……。它拂去杂念,声嘶力竭地高喊。鼠爷爷也喂、喂,嘶哑地呼叫。无论多大声,被吸入寂静飘积的雪景,呼声戛然而止时,不留任何余响。听见的,唯有河水声。恐怖的白和宁寂,独独傲然支配四周。
  没有回音……,奇奇和爸爸该不会凶多吉少……,是我的疏失,我必须负责,这念头一浮现,让达达不寒而栗,它深受打击,差点当场瘫坐下来。若在这趟旅程之前发生这种事,当时真的只是孩子的达达,必然会放声大哭吧。事实上,它真的好想当场坐下嚎啕哭泣,博取身旁鼠爷爷的安慰:真可怜,这孩子,多可怜哪。难以抗拒的冲动,一时俘虏了达达。
  不,不是哭泣的时候,达达斥责自己。我要找到它们,唯有的至亲,弟弟和父亲。只有我能做得到。既然已找到避难所,接下来只要寻获爸爸和奇奇,将它们搬送至安全地点即可。
  在哪里?在哪里与它们分散?「达达,拜托你。」当时爸爸说着,拍拍我肩膀,那个地点……。快想、快想起来。可是漫无目标的雪地中……,难道没有任何线索?赶快想!达达不再徘徊和胡乱呼喊,突然停下脚步,努力吞下一股悲从中来的强烈情绪。
  或许就在这瞬间,达达终于脱离无忧无虑、纯真烂漫的孩提时代,唯有独自承受艰辛和痛苦,默默咬牙活下去,才是象征真正意味的成熟,可独当一面的成鼠。达达以克制的冷静声音,对鼠爷爷说:
  「您先安静一下,让我想一想。」这是鼠爸面临一筹莫展时,必有的沉稳语调。鼠爷爷立刻住口,目不转睛望着它。
  达达低下头,专心陷入沉思。
  「我去找找看。」当时自己说完,单独离去的那个地点……,爸爸和奇奇好像蜷缩在杂草丛里。毫不起眼的茂丛……,当时已被雪覆盖,爸爸挖开的洞穴,此刻恐怕也被积雪完全掩埋吧。
  草丛附近有没有标的物,比方说树木之类的?可能没有。唉,如果它们留在容易辨认的大树根下就好了!不,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附近的河景是否有什么特征?完全没有。总之完全没有印象。那么,河堤边呢?也没有。唉,绝望了。
  想想看,再想想!河堤更上方……,是马路。达达抬起头,视线转向大雪阻断行车的马路。路上有设置规律间隔的路灯,投射来的灯光,让河滩的景象微朦乍现。街灯正下方的河滩格外明亮,街灯间的中段地带则最幽暗。那么,当时是在亮处还是暗处?
  达达想起与它们离别后,逐渐步入幽暗的无助感。对了,爸爸和奇奇就是眼看前方愈来愈暗,感到沮丧无比,才留在原地进退不得。这么说,分离的地点应该在亮处,就在街灯正前方。那么街灯在哪里?
  达达回头注视背后,眺望刚来的方向。那盏街灯……大概不是,与我昏倒的地点相距过短,我独行的距离应该更长。达达转头望着前方,那就是下一盏,或是更远那一盏,绝对不会错。
  达达不发一语,却踏着充满自信的脚步缓缓向前走,鼠爷爷紧跟在后。来到街灯正下方,立即判断不是此处。这是平坦的林间空地,没发现任何茂密的草丛。
  继续往前走,灯光变淡,周围转入幽暗,近乎一片漆黑。接着下一盏街灯光芒照射来,愈来愈明亮。渐渐……渐渐……,来到最亮的地点。
  就在街灯正前面。雪白地上起伏不平,表示有几丛草埋在雪中。就是这里,一定没错,应该是的。达达心中祈求——
  「爸爸!奇奇!」它朝四面呼喊,又专心聆听。没有回音,唯有落雪不断,以及比平时更急速的潺潺声。
  「鼠爷爷,我相信是在这附近。一起找找看!」说完,达达逐一挖着伸手可及的茂密草丛和杂草堆。鼠爷爷也帮忙挖掘。啊,雪好硬,怎么这么硬啊。没有……没发现……不在这里……。
  有了!就在翻挖到第四堆雪丘时,立刻摸到湿透的毛皮。「这里!」达达喊道,鼠爷爷慌忙连滚带跑赶来。
  鼠爸埋在雪堆下,蹲着将奇奇紧抱在身躯下。它阖眼毫无反应,奇奇也一样,父子俩的躯体冷如冰。唉,我太迟了。达达瘫软下来,连痛哭的力气也尽失。冰冷的麻木感形成凝块,宛如周围雪景,从五内渐渐膨胀,朝体外凝厚扩散。鼠爷爷拼命摩擦奇奇的身体。没用的,现在一切太迟了。是我耽误时间,都是我害的,我该负起责任。都怪我不够坚持,最后还是回天乏术。啊啊,奇奇、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此时,鼠爷爷忽然叫道:
  「活着,还有气息!」这叫声,贯穿凝厚的麻木感,直抵达达心中。它飞跳起来奔向鼠爸,伸爪放在那脸颊上。爸爸微睁开眼了!
  「唔,达达……」鼠爸呢喃着凝视达达的双眼,泛起一丝微笑。
  「爸爸,啊,太好了!」
  可是,奇奇呢?奇奇怎么办?
  「奇奇、奇奇,听得见吗?」达达边喊边努力摩擦它的脸。奇奇仍双眼紧闭。还是不行,没有救吗?就在这时,
  「嗯……。真是的,哥哥,我等好久呢……」一句细小却清晰的声音,传入达达耳里。
 楼主| 发表于 2014-6-1 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一个月后

  1

  约过了一个月。
  早晨即展现万里无云的青空,下午一片蔚蓝,随着夕暗将至,天空的蓝意从东方渐隐去。真正的隆冬才刚开始,不知什么缘故寒意稍缓,受季节反常的煦阳所赐,度过美好的一天。
  达达和奇奇许久不会在外玩耍一整天,累得躺在河滩石头上。
  「哥哥,说到空中飞鼠,世界上只有我当过吧。」奇奇得意地说。又来了,真拿它没辙,达达耸了耸肩。
  「是啊,大概吧。」达达敷衍一下,又问,「你爱现什么在天上飞啊飞的,可是被大鸟抓住时马上就吓晕,结果还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当初你不是这样说吗?」达达调侃它。
  「嗯,可是……,有点印象嘛。地面看起来真的好遥远……,森林和河变得好小、好小……,风咻咻刮来……,然后……」
  是这样吗?只是后来凭空想像的吧,达达心想。尽管如此,吊在猛禽利爪上,在距地面数十公尺的高空被快速拎着飞,居然还从那么高的地点摔下来,会有这种非常体验的小老鼠,在世上可说是绝无仅有。能克服试炼活下来,我这老弟可真不是盖的。
  「哥哥,明天要是也这么暖和就好了。」
  「是啊,还不知道。爸爸它们说春天还早呢。」
  「可是不能外出的寒冷日子,大家在家里谈天也很开心。」
  「对啊,还可以唱歌呢。」
  鼠爷爷传授它们各种玄鼠族代代传唱、连鼠爸也不知道的老歌谣。漫长冬夜里,一首首单唱或大家合唱,真是快乐无比。这时达达会深深觉得,要是能将鼠爷爷教的「仲夏夜,在那河畔」,还是「向星儿祈祷」、「轻摇林梢——听风的信息」,唱给葛伦听就好了。葛伦正在那座图书馆里做什么呢?与莎拉它们重逢了吗?
  鼠爷爷挖建完成的巢穴,虽说相当宽敞,但加入达达一家共同居住,空间当然过于局促。于是达达和奇奇努力掘土,将土搬运到洞外,让洞穴延伸向内拓宽。另外挖掘可成为粮食储存室的横洞,为了预防万一,还打算建造另一洞口,目前正慢慢挖掘远方支道,春天以前应该可大功告成。
  长久独居在下游的鼠爷爷与达达一家生活后,表示每天很热闹,非常欢喜。达达它们除了学唱老歌谣,还学习察觉有猫或黄鼠狼接近时的躲避术,真是获益匪浅,两兄弟感到非常有趣。
  即使如此,最让达达一家百思不解的,就是比它们先出发的鼠爷爷,是如何溯河抵达这片河滩?达达它们历尽沧桑克服的这段旅程,鼠爷爷是怎么独力完成的?如何才能闯越沟鼠地盘,穿过闹街和车站?可是每次询问,鼠爷爷总是支吾其词,绝不肯透露。
  「老人家自有老人家的智慧,可不能小看。改天再告诉你们,改天……」然后只是轻笑几下,卖起关子。
  达达和奇奇凝视着河面。白天,此起彼落发出啾哦、啾哦高昂啼声的鹎鸟也消失,唯有流水声柔静响起。周围转暗,西空染上茜红,映在水面上,处处鳞波与晚霞同一色调,闪闪生着辉采。真是好美啊,达达想。河水安流永不歇,悲伤的事、讨厌的事,全冲流而去。当然快乐或开心的事也随着潺流去,达达认为这样也好。不管羞丽的东西,还是丑陋的东西,一切随水而逝。河水永远焕然一新,最重要的莫过于此。只要与河水为伴,我也会永远保持全新的自己。我最喜欢这条河了。
  奇奇忽然抬头说,啊,爸爸它们来了。
  鼠爸和鼠爷爷并肩走在河滩上,热中交谈着缓缓走来。昔日是邻居却无深交,如今结为挚友,最近总是一起聊天或谈论。鼠爸左脚行动仍有些不便,在春天来临前应该就能康复行动。鼠爸来到两兄弟附近,问道:
  「嗨,孩子们,今天玩得开心吗?」当然啰,达达与奇奇异口同声答道。达达说着:心想:「我也算孩子啊。」爸爸以前明明讲过好几次,都说我已经成年了。达达心里有点小小的不满。
  「爸爸,那时我在天上飞……」奇奇正想说下去。
  「嗯嗯,风变冷了,先回家吧。回去再慢慢听你说喔。」鼠爸说道。

  2

  这篇故事到此结束,在真正结束之前,有关过去登场的动物和人物的后续发展,我想稍微说明一下。
  袭击达达一家的老黄鼠狼,自从被家猫阿蓝击退后,靠着与沟鼠军团厮杀勉强度日。某夜它正要穿越石见街道,竟被车辆辗毙。
  莎拉和多兰姆、悍兹一行经历重重危机,尝尽艰辛苦难,终于抵达葛伦居住的图书馆。葛伦经同伴们的说服,终于揭竿起义,于翌年春天重组反抗军,驱逐曾掠夺沟鼠帝国、施行暴政的那群流氓,成功缔造平静的新兴国家。
  光是谈葛伦军攻陷沟鼠帝国的情节,就需要一册书的篇幅。策画出奇制胜的缜密计谋、大胆行动的葛伦;平时态度温文、一旦上战场就凌厉奋战的多兰姆;挖掘精准的捷径,让前卫部队潜入参谋本部后门,得以发挥长才的挖洞专家悍兹等,发生许多为人津津乐道的插曲,不过很遗憾的,必须等其他机会叙述了。
  至于老大则是顽抗到底,在参谋本部肉搏战时受重伤逃走,从此下落不明。
  葛伦与莎拉结婚了,最初的孩子们,长男和次男分别取名叫达达、奇奇。
  说到鼹鼠妈妈,后来与一只丧偶的怯懦鼹鼠再婚,生育一窝孩子,不久丈夫弃家逃逸。不过鼹鼠妈妈照样热情有劲,每天为下一波新恋情怦怦心动。
  曾是夭儿的莫啰既有弟妹们,不再是排行最小,它很温和有担当,展现堂堂兄长的风范。莫啰挖洞的技巧很高明,如今兄长们对它刮目相看,当家中成员增加需要拓宽居住空间,它也充分发挥才能。由「小奇哥」发明、在鼹鼠家流传的橡实足球赛,至今依然大受欢迎,弟妹们若再长大点参加,大家玩得更尽兴。
  家猫阿蓝的饲主老婆婆,在因缘际会下,开始每周参加俳句同好会(注:俳句,是以五、七、五的十七音节所构成的短诗。),结识不少友人,突然变得年轻健朗许多。一时的年迈体衰仿佛是假象,身心活力充沛,对俳句杂志的编辑方式常有意见,让编辑部大感困扰。
  阿蓝的生活则是毫无变化,但在故意摆出那副扑克脸之下,其实内心对老妇恢复健康非常欢喜。星儿缤纷的清朗夜,阿蓝坐在庭院草坪上眺望天空,常常凝然不动。究竟在思索什么,谁也无从知晓。
  田中动物医院生意逐渐兴隆,起先是由于医院附近兴建「可饲养宠物的公寓」。但与此无关,因为没多久,田中医生是名医、让他诊疗绝对可靠的风评远播,从其他城市驱车带狗猫来求诊的饲主愈来愈多。
  田中医生与太太之间,如今仍不时谈起那三只老鼠,它们曾住院近两周,最后自己打开笼门逃走。「它们当时正在旅行喔。」医生说道。田中太太问他原因,为何他会知道,医生只是神秘微笑不答。
  圭一今春成为中学生,积极加入学校的棒球社团。那次奇遇以后,让他有段时间养成奇妙习惯,就是每次搭公车时,忍不住会仔细窥看座位下是否有老鼠。有一次差点钻到隔壁的女士裙下,被对方狠狠白一眼,从此他尽量避免引起误会。圭一很想养宠物,却不想将它关在笼里,结果得到双亲许可饲养一只猫。经由田中医生斡旋,从邻居家抱来刚生的黑白花猫,圭一为它取名叫小花,非常疼爱。每天告诉小猫绝不能捉老鼠,小花是否听劝,那就不得而知了。
  妲米依然是老样子。顽皮的黄金猎犬,那天直到快傍晚才浑身泥泞(原来途中溜去玩水),带着一脸兴奋回来。大学教授的主人忧心忡忡,从前晚几乎就没阖眼,看到它时狂喜不已。妲米赶在落雨转雪之前回家,真的非常幸运,万一它在外面遇到大雪,恐怕会乐得玩疯,不知几时才返家。
  妲米在庭院栅栏下悄悄进出的洞穴已被发现,结果被掩埋起来。它立刻在别处又挖一个洞,主人都没发觉。妲米等野狗的咬伤愈合后,又自由钻进钻出,目前自在享受着独游散心的乐趣。河川暗渠化的工程早已展开,不能在河畔游玩,让它十分沮丧。经历一次恋爱季节后,妲米稍有女孩子味,仍爱自称「小子我」。
  妲米从觅食顺便来访的麻雀夫妇口中,得知达达一家的生活情形,它听得津津有味,正在伺机而动,想趁最近再度远征到车站那一头,与达达和奇奇相见。
  至于麻雀夫妇,会飞越街道或车站去找达达一家游玩,但两夫妻坚持己见,认为居住环境就属木原公园最理想。它们今年在面对公园森林的民家檐下筑新巢,新孵五只雏鸟,目前忙于养育下一代,暂时没空到朋友家造访。
  好了,最后最后,稍微提一下达达和奇奇、鼠爸的近况。它们与博学、亲切的鼠爷爷住在一起,在温暖巢穴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寒冬长夜里,大家有说有笑,开心分享波澜起伏的溯河大远征,回忆途中发生的各种状况。
  悠悠度日中,草树萌芽,冷水回温,灿阳的煦光在水面晶亮闪烁,又到河儿喜笑、欢喧流淌的美丽季节。河畔的新生活极为舒惬,凡事盈满小喜悦,和稳而安适,只是不免有点无聊,日子匆匆度过。
  这段期间,达达和奇奇(尤其是奇奇)对于惊心动魄——以奇奇的立场来看是兴奋刺激——,这一连串惊险和紧张的冒险历程,难免偶尔有点怀念。没记取教训的小子奇奇,还悠哉地说:「是很辛苦没错,可是好好玩啊」。
  然而不可思议的,达达它们不久又投入更曲折离奇、惊险刺激的大冒险,远比父子三鼠合力达成的溯河搬迁之旅更浩大。不过,那又是另一篇故事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6-1 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寄读者们

  这部作品,是描述老鼠一家在河畔安稳生活,被驱离巢穴后,如何溯河寻找新天地的冒险故事。
  我在写这部小说时真的很愉快,每当老鼠们陷入危机,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等脱困时又如释重负,内心跟着暖洋洋。我为达达的勇气感动、为奇奇的可爱会心一笑,在欢笑和泪水中振笔疾书。到头来,当我在街上散步时,甚至瞪大眼睛注视街头的墙角和警察局,心里想:达达它们现在该不会躲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悄悄旅行吧?
  内人曾说,达达和奇奇、鼠爸,全有我的身影。「总而言之,感觉就像是你的现在、过去、未来,还是说一种自我或本我、超我……」等等,表达诸多奇妙的(有点失礼的?)见解,反正她平时会说些莫名其妙的高见,不需挂在心上。尽管如此,她还是一起帮忙构思故事情节,或模仿老大的怪腔:「怎么样,你就是小奇奇啊?」让我笑得东倒西歪(她演起来真的很吓人)。诸如这些情况,当我在写作过程中,内人一直给予鼓励,必须向她由衷致上深深的谢意。
  三只老鼠或多或少是我的缩影,不过有关作品中如何自我设定,其实有个人的考量。那就是透过整篇故事不断流淌,始终引导三只老鼠旅行,它们热切所爱、始终强烈企盼,甚至不惜托付自己命运的象征——换句话说,就是河川。我认为,这条河最终就是我自己。我,化成河流淌于故事中。或许笔者的说法过于包装自我,似有略带尊大之嫌,然而在写作过程中,依然不时有这种感受。
  故事舞台设定在东京郊外,风景是参考我居住的武藏野地区,还拜借一下朋友的形象,不过并非全照实地或真实人物作描写。不,唯有一个角色例外,那就是以真名登场、我所饲养的猎犬妲米。假如妲米懂得人语,相信它一定会说某些话,因此在故事里为它描写几段。
  剧情中,东京都建设局曾伐木迫使小动物搬迁,强行在河面上铺盖建路,但现实中,市政府似乎格外重视环境,不再为筑路而蛮横进行施工,恣意破坏河川或生态系,这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此外,对照动物学或植物学的知识,或许文中有不太合乎科学的描述。由于这是属于动物寓言式的故事,多少有些不符实情,还请多多海涵。
  当我战战兢兢提出想写有关老鼠旅行的小说时,在所谓的「报纸小说」中是属于异例的题材,读卖新闻文化部却爽快应允,贵部人员的宽宏大量,让我相当感动。读卖新闻文化部的诸位同仁,尤其是陆续承接原稿的山田则史先生,以及为每回连载描绘精美插画的岛津和子小姐(庆幸多数插画得以重新刊载于本书中),再次致上诚挚的谢意。这份感谢的心,还必须献给中央公论社编辑打田泉小姐,以及书籍设计的中岛馨小姐,她们为此书的单行本出版可说是不遗余力。此外,连载当时收到多方读者的鼓励来信,也借此诚表深厚的谢意。
  我从小一直梦想能写这种故事,终于有幸得以圆梦,实在欣喜无比。我的生涯已渐渐看到终点,可是还有太多事情必须完成,因此,或许永远不会再写这样的作品。现在我希望能好好珍惜有限而无常的时光,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努力充实人生,受周围亲友的善意和亲切支持,在动物花草的抚慰下,盼能一天天尽心活过——我认为这段过程,就像悠远漫长的溯河之旅。尽管如此,我们是否真能找到安栖之地?
  ——追求川之光!

  松浦寿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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