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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三校][支仓冻砂][梦沉抹大拉][第1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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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30 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梦沉抹大拉 1 支仓冻砂
───────────────────────────
作者:支仓冻砂
插图:锅岛テツヒロ
扫图:任雷劈
录入:任雷劈
初校:任雷劈
二校:细菌
三校:feelmyself
修图:撸撸男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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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人们追求新技术,企图将领土拓展到异教徒居住地的时代。身为炼金术师的青年库斯勒在研究过程中做出背弃教会的举动,遂与旧识炼金术师威蓝多一同被送往位于战争前线城市戈尔贝蒂里的工坊。
  到达戈尔贝蒂后,库斯勒等人才知晓前任炼金术师的死因成谜。而所前往的那间工坊,有一位自称「翡涅希丝」的白色修女正等候着他们。她的任务竟是「监视」库斯勒他们——?
  由不眠的炼金术师库斯勒与白色修女翡涅希丝共同编织,朝着「前方」世界出发的奇幻故事华丽揭开序幕!


  CONTENTS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终幕


  WORLD
  在述说这个世界时,克劳修斯骑士团是不容忽视的,他们对无人能与之抗衡的繁盛感到自豪,尽管信奉天上的神,却因为不拥戴教会之首——教皇,而与教会处于对立关系。

  库斯勒是受雇于此骑士团的专属炼金术师,虽然受到人们忌讳厌恶,但由于有着强大的后盾,让他在城市中能行使该有的权利,也能幸免于教会的异端审问。


  教会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威。为了城市的管辖权而与骑士团处于互相对立关系,一直想要超越骑士团。


  骑士团
  这里专指「克劳修斯骑士团」。在这个世界的权势之大,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金钱与军事力量的化身。

  库斯勒是骑士团的专属炼金术师;翡涅希丝则是隶属于骑士团圣歌队的修女。


  商工会
  商人和工匠的公会组织。在戈尔贝蒂,城市的参事会员几乎都被骑士团收买,因此商工会也无法违逆骑士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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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在灯火摇曳中张开了双眼。
  天寒地冻的深夜里,冷冽的空气顿时窜入眼球。
  远处传来踩上阶梯的脚步声,想必是看守人换班的时间到了。
  「里面有动静吗?」
  从门上装设的铁栅栏缝隙中隐约透出人声。
  同时可以听到锁子甲叮铃当啷作响。
  「是还挺老实的……」
  伴随着偷偷摸摸的交谈声,知道此刻有两道他看不见的视线投射过来。
  看守人并没有透过铁栅栏缝隙窥探里面的勇气。
  「在睡觉吧?」
  「谁知道……不过传闻他是不睡觉的……」
  「好像名叫『利息(库斯勒)』哪。」
  「库斯勒……令人讨厌的名字。我有两个朋友就是被高利贷的利息给榨干了。」
  牢房的看守人唯有在能够带给囚犯恐惧时,才称得上是看守人。
  关于被束缚在铁栅栏一侧这点,无论囚犯或看守人都是相同的,所以能区别出两者差异的,除了恐惧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罪名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对神的亵渎。就那个,吃了偷盗出来的圣人遗骨什么的……」
  简直是被当成怪物啊,库斯勒苦笑着,他恶作剧的心情也由此引燃。
  在这个幽闭空间已经大概待了两个星期左右,透过嵌在采光窗上的铁栅栏隙缝去数星星的举动,他也差不多腻了。
  「喂!」
  库斯勒从牢房中大声呼喊。
  接下来的情景类似于当我们漫步在秋天虫鸣喧嚣的草原上会发生的事。
  前一刻还恣意嘈杂的虫儿们,陡然一齐止住了鸣叫声。
  留下冰冷的空气在填补画面。
  「要不要聊一下?」
  他试图站起来,但寒冷和疲劳使他的身体显得僵硬。尽管被称做「利息」、为世人畏惧,事实上他与一般人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虽然个子颇高,但体格并不壮硕,对于自己精悍的容貌确实有些自负,不过也从未被称做美男子。若是走入拥挤人群中,应该马上就认不出他来;也曾经从颠簸的马车上摔下来,还大意地折断手腕。
  照这种状况来看,两个星期的牢狱生活自然使他的身体变得衰弱,一站起来各处关节就疼痛万分,还带着轻微晕眩。
  但是,牢门另一侧的人并不知道这情况。
  库斯勒缓缓拖动禁锢在脚上、冰一般的锁链及铁球,步履蹒跚走近牢门,将脸贴往装设在门上的铁栅栏。
  「要不要聊一下?」
  刺眼的灯光让他不禁眯起了眼,又恰巧眯得到位,让他看起来一脸凶恶样。铁栅栏的另一侧,两个看守人像是深山里不经意撞见人类的兔子般伫立在一旁。
  「干嘛,又不是什么坏事。」
  库斯勒卖力地露出笑容,他很清楚这种时候的笑容看起来反而更毛骨悚然。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们……」
  牢里的人会请托的事,大抵不出这几项:想要御寒物、想要食物、或想要纸笔让他们可以写信,抑或是快点杀了他之类。
  两个看守人也似乎因为听到熟悉的字句而稍稍回神。
  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较年长的那位开口道:

  「要、要拜托……什么?」
  「嗯,很简单的事。」
  库斯勒回答后,边从铁栅栏的缝隙伸出手指边说:
  「可不可以用那把钥匙,把这扇门打开啊?」
  两个看守人惊愕地嘴巴大张,从那两个凹孔中似乎可以听到空洞的回音。
  已是深夜时分,连修士都沉沉睡去的恶魔时间。
  看守的两人回过神来,莫名的胆怯使他们边架起长矛边说道:
  「混、混蛋!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当然不会让你们做白工啦。」
  不得不和囚犯处于相同的寒冷中,在大半夜看顾牢房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即使如此,每次招募人手都不怕找不到人的原因,想必除了工资之外,还可以期待从囚犯身上拿到贿赂吧。
  两个看守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这个举动于无意间透露出自己已被对方的气势压倒。
  但是,有两个人在的话,确实能让人鼓起勇气。
  这次是年轻那位开口,他说道:
  「你、你已经被教会宣判死刑。你现在等同于死人,所以……我、我们为什么非得接受你的提议。如果那是你最后的恳求,倒还可以听听。也不秤看看自己有几两重!」
  「不然,就做你们平常在做的事,把这扇门打开,剥光我一层皮吧。」
  如果剥得开。
  有不少人因为偷了块面包而入狱,全身上下的家当被抢夺个精光,最后被丢弃在冰天雪地中死去。牢狱就是这样的地方,令人忌讳之处。
  但尽管忌讳、恐惧,要是因此把犯人驱逐到看不见的地方,反而更令人民心生畏惧。
  于是牢房的外观大多建成塔形,位置就坐落在贯穿城市中心的河川所架的桥上,这是与人群距离最遥远,却最能看清楚的地点。
  看守人哑口无言,但就这样任囚犯畅所欲言还被拐骗的话,会关系到身为看守的名誉。
  「受、受教会法律制裁的人,他的一切都归属教会。不管是衣服、财产、还是性命……所以,我们不能掠夺你。」
  虽然怕得不敢进入牢房教训他,但还是想守护自身的名誉。
  这个回答正是解决库斯勒丢出的难题的好借口。
  但是,库斯勒耸耸肩不以为意,在上衣内侧窸窸窣窣摸索着,无视他们的回答,开口说道:
  「呐,我没说要你们做白工是吧?给你们个好东西唷!」
  「……好、好东西?」
  「是啊,我说你们两个做这个工作,铁定有一、两件不爽的事吧?」
  「……」
  突然搞不清楚话题为何转变,像是喝醉酒把眼前的每样东西都看成两个,看守人们皱眉狐疑地盯着库斯勒。
  「特别是那些上司啊,上司。」
  「上……司。」
  「对啊。只靠着出身好,明明一无是处的人有一大票吧?以这个城市而言,就好比卢兹家族、巴洛兹家族、吉鲁迪斯家族这几家的族人。老是一副不可一世,腰上挂着长剑,摆架子骑上马匹,夜晚就在暖炉前饮酒,睡在塞满羊毛的大床上。然后,到了白天就慢条斯理地来这儿,把你们刚在夜间从囚犯身上搜刮的,用来当作一点慰藉的金钱全部没收,而你们却只能愤慨。这样想来,真让人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囚犯啊!」
  这两个人果然不出所料,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只是,这次不管哪一方都咽了咽口水。
  「……是怎样的……好东西?」
  上钩了。
  库斯勒得意地勾起嘴角,这笑容更加惹得两人好奇。
  「就是这个啦,这个。」
  库斯勒从怀里掏出小瓶子,在铁栅栏前轻轻晃了晃。
  两人像小猫一样,目光追逐着瓶身。
  「把这个小瓶子里的东西,稍微撒在讨厌的家伙的饭里就行了。」
  听完瞬间,两个人的神情全变了。
  然后这次,他们没有转头互看对方,而是仅仅斜睨交换了视线。
  喂……这东西,该不会是……
  库斯勒仿佛听见了他们内心的声音。
  像这种拥有不祥的名字「利息(库斯勒)」,还被教会宣判为死刑后锒铛入狱的家伙,世上没几人。库斯勒身上这些条件实在足以让看守人抱着可怕的期待。
  两人一齐往前站了一步。
  「那……那里面是什么?」
  「是砒霜。」
  「砒霜?」
  「而且,还是用最顶级的鸡冠石精制而成。以前和我一起工作的家伙抗拒不了好奇心,尝试性地舔了一下。」
  「舔、舔了它?」
  「是啊,像我们这种人,根本是无可救药的笨蛋。有这种好东西,就会忍不住想试试,简直像是得了一种病似的。结果啊,那个舔了一下的笨蛋……」
  「那笨蛋怎么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
  「什么事都没发生。」
  「……啊?」
  两人不禁一同扬声,这是发觉自己被捉弄后即将爆发怒意的瞬间。
  「但只维持到第二天早上我进到他房里之前。后来我发现他时,已全身肌肤溃烂,脸部完全变黑,手臂像这样扭曲变形,跟被烧得焦黑的尸体一样。我吓得魂都飞了。关于古代阿里欧罗斯大王暗杀的传说是真的,一定是用了这东西!」
  库斯勒再次晃动小瓶子。
  「这东西的好处是,服用之后不会立即死亡,存在着时间差。也就是,你们不会遭受怀疑。况且,死状会变得非常凄惨,那真的是连神都会鄙弃的程度。所以大家一定会认为这绝对是遭到天谴。更不会有人联想到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小瓶子里装着的一丁点粉末。对吧,两位?」
  对着听得入迷的两人,库斯勒加深笑容说道:
  「拿这个粉末做交易,可不可以帮我把这扇门打开呢?」
  时间已过深夜,太阳早已沉落许久,神的仆人皆已入眠,看守除了他们两人以外也没有别人了。他们像是被库斯勒下了蛊毒似的凝神盯视。这个粪土般的世间,不可能有人的心中不存在一、两个恨得想杀掉的家伙。
  「……」
  两位看守在这个寒冷天气中,汗如雨下,全身僵硬不动。
  但是眼神中已经流露出彼此宽恕对方将犯下的罪。
  库斯勒嗤嗤窃笑着,别在看守人腰间的钥匙串叮叮当当作响。
  这一切都是黑暗与梦魇蛊惑人们作的一场恶梦。
  并没有谁是错的。
  真要怪罪的话,这全都是神制造出来的「黑暗面」的错。
  「真、真的吗……」
  腰上系着钥匙串的看守人用嘶哑的声音问着。
  那双手准备着要去取钥匙,再差一点就可以攻陷了!
  库斯勒的笑容就要到达最高点的那一瞬间,神之雷鸣轰隆地打了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
  怒吼声可以把人骂死,一定就是用来形容这个状况。
  两个看守人像表演杂耍似的陡然跃起,慌慌张张想要回头的关系,一同跌了个狗吃屎。
  摔倒的两人抬头看向声音起源处的瞬间,想必强烈感觉到自己才是囚犯!
  站在那里的是握有这个牢房管辖权,蓄着宛如蒸腾热气般的白胡子,衣着华丽的高等骑士。
  「不是再三吩咐过你们,不要跟这家伙说话。要是开口,你们将会遭遇到危险。接触到邪魔外道就会顿时成为异端,到时候你们将再也无法站在神的面前了!」
  「是……是……」
  俯视着仿佛忘了怎么呼吸,不停喘息着的两人,老骑士蛮横地跨步走近牢房。库斯勒看了看老骑士和跟随其后,迟一步过来的两个年轻骑士,很明显这两人并非两个看守人所能比拟,一眼便知道他们饱受训练。
  他们相当谨慎地在脸上戴着能遮盖全脸的铁面具。
  大概是为了对付库斯勒的花言巧语——人们所谓的「魔法」而戴的吧。
  「你都在这种时刻登场吗?」
  「好不容易终于得出结论啊。」
  「处以火刑对吧?」
  「难不成事到如今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了吗?」
  库斯勒耸耸肩,从牢门后退了几步。
  听到粗暴的叮铃当啷声,看来是年轻骑士的其中一人正从瘫软在地的看守人身上强行取走钥匙串吧。
  「出来,库斯勒!」
  接着,沉重的门被打开了。
  「不眠的炼金术师。」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

  有一群人被称做炼金术师。
  在世人眼中,他们的存在被视为与魔女或恶魔附身的人相同。
  库斯勒在草木皆息的凛冬深夜,被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架住两肋,从塔牢里拖了出来。看着自己现在这副德性,或许世人的评价也没离谱到哪里去,他自嘲着。
  石造的塔内凿了采光用的窗户,望出去,夜空中星罗棋布,仿佛轻吹一口气这些星光就会散落各地。
  「在牢里没看到星星吗?」
  注意到库斯勒脚步停滞,走在前头的老骑士回头问道。他的右手持着插了蜡烛的烛台,左手则是为了以备不测似的贴在剑柄上。
  但库斯勒发觉到他戴在左手小指的戒指,极力忍住嘴角就要咧开的微笑说道:
  「看是看了,但一想到这是代表自由的星星,感觉就不同了。」
  「……」
  老骑士挑起单边眉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又再度前行。库斯勒还是由两旁的骑士架着,被催逼似的往前走,他看着老骑士手指戴的戒指,失声轻笑。
  戒台上镶嵌着以通体湛蓝为特征的蓝宝石,传说中这种宝石可以给予配戴者智慧及平静,还能帮忙识破陷阱。若将纯银比做是讨伐恶魔的神之金属,那蓝宝石就可以视为神圣的盾牌或是仪仗吧。
  为了不受库斯勒的三寸不烂之舌所迷惑,甚至于是为了保护自身不被无法想象的某种力量侵犯,而特地镶上戴来的吧。
  库斯勒推测着老骑士心里的想法,然后当再次通过窗口前,看着绚丽星空时,他不屑地哼出声来。
  即便是意志坚定的老骑士,在面对这些时也不禁倾向迷信的说法。
  这些就是所谓的炼金术师。
  一般盛传他们这些人日复一日关在灰暗的房里闭门不出,想尽办法尝试点铅成金,制作返老还童的药,拼接尸体弄出新的生物等等。
  只不过就库斯勒所知,虽然确实无法否认上述这种人的存在,但绝大部分的炼金术师都不做这些事。那究竟在做些什么呢?这问题却也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事实上,以某种程度来说,所谓炼金术师就是对那些「搞不懂在做些什么的一群人」而起的临时称谓而已。
  而且,与其说真的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更加贴切的说法是:当权者统治都市;教会统领信徒;工会统率工匠等,当有人如此制定秩序时,偏偏有一群人无法归于任何一种组织构造内,也就因此产生了这个称谓。
  比方说,国王在掌管一座都市时,将都市机能分成四大部分。亦即拥有大部分土地所有权的贵族;掌有信仰权威的圣职者;管理财富的商人;维持都市生活的工匠等架构。这么一来,国王也只要记得各代表的名字就够了。
  但是,负责听取王命的各集团首领,当然就必须统率该集团更下层的人。于是,以工匠来说,就有建立各职业工会加以管理各成员的必要性。像面包店工会、肉店工会、铁匠工会等等就是特别重要的。
  即便架着库斯勒前行的骑士们,也难逃这种分割统治的框架。
  穿的衣服、戴的铠甲、手中烛台上燃烧的蜡烛、收到的薪资,就连把库斯勒从牢里带出来的权利,这一切都必须有人管理。
  然而,这庞大的管理网绝不是因为必须奉行某人的权力欲望而织成。单纯是因为要好好统管一座大城市,就有这么做的必要性。
  城市的律法,基本上是由城市中的名流、贵族和权威人士组织出来的议会所主持。在城市生活的居民们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都在该会议上决定。
  要是没有这样的组织,大城市可能不到一个月就会崩坏。
  特别是地盘之争激烈的同业工匠之间,毫无疑问会引发流血事件。
  所以必须借由各工会统筹制定出各工匠该负责何种工作内容,又该负责到何种程度,竭尽所能致力于减少纷争混乱。譬如说,刀剑工匠只需打造刀剑;小刀工匠只需制作小刀,要像这样严密地决定出刀剑和小刀的制作范畴。如果这之间的分界过于暧昧,一直以来只做刀剑的人突然转换心情做出小刀,就有可能剥夺原本小刀工匠的生意。这将成为纷争的导火线。面包店做起肉店的营生;肉店因为有取之不绝的肉,夜晚就在店门口卖肉食给客人吃的话,会让旅店与酒馆若不与之竞争,便将面临经营不善的下场。在不久的将来可见到的是,混乱与衰败一途。
  在这世上,神不会从天而降给予仲裁,所以与其想办法解决纠纷,倒不如想办法避免引发纠纷还更来得重要。
  因此,就以铁匠工会为例,内部职种被划分得极为精细,细到让人看了晕头转向。
  刀剑铁匠、磨刀铁匠、小刀铁匠、胸甲铁匠、颈甲铁匠、护腿铁匠、头盔铁匠、甲胄组装匠、箭簇铁匠、锉刀铁匠、锉纹加工匠、锥子匠、镰刀匠、槌子匠、鼎镬匠、铁锅匠、水盘匠、铁钉匠、铁针匠、蹄铁匠、吊钟匠、锁链匠、铅管制造工、香炉匠、铁工艺师、铜工艺师、银工艺师、金工艺师、黄铜工匠、锡器工匠等等。
  大抵能想得到的职种都制定得一清二楚,他们只会被要求在自己份内的工作中精益求精,要是想扩大业务内容的话,就必须买下执行该工作的权利。
  这就是所谓的秩序。
  而如今,此处有一个企图将铅变成金的男人。
  在有限的职种类别里,他该被分配到哪里呢?
  铅管制造工?金工艺师?
  或是说,这跟从矿山挖凿矿石,然后冶炼出纯粹金属的纯金属制造工作类似,所以应该把他归类到冶金工人这一块。但是,单就「把铅变成金的工作」来说,如果真有方法的话,如此分类或许算是恰当,不过,「思考如何把铅变成金的工作」能够这么分类吗?就算可以,那又该由哪种工会来管理呢?反倒是不是还得先确认把铅变成金是否违反了神所制定的世界秩序,这么一来,或许应由教会接手管辖的想法也无不可。
  光是把铅变成金就已经这么复杂。那么铅变成银呢?银变成金呢?拼接尸体产生新生物呢?制作返老还童的秘药呢?尝试做出世上还没有任何人想象过的东西时,又该如何分类?
  如果连这些事都要考量在内,那整座城市就没办法运作下去了。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就是有群人会出资援助这些带来麻烦问题的事业体,还有它的必要性不容小觑。
  并不仅仅是因为国王或领主渴望永恒的生命而指示他们去研究;也不是富商为了让大量库存的铅转化成金而要他们找出方法等等,这些净是违背常理的需求。更加贴近现实的需要才是无处不有。
  研究如何从矿山中更有效率地采掘矿石;研究如何更有效率地提炼出金属,这些工作都值得让人投注大量资金。毕竟能够期待获得无比庞大的回报,例如铁的生产量多寡,就直接关系到能让己方战力获得多少武装。
  但是提高从矿山采掘矿石的效率所需要的技术,是靠拉起石头的绳子强度?还是挖掘时用的道具强韧度?是道具的形状?还是溶解岩块所用的酸性溶剂的发明?抑或是还没有任何人想到过的某种方法,一思考这些,工匠的工会组织问题也会跟着一口气爆发出来。而且工匠已然全心忙碌于自己的工作,有了手上的工作还想跨足新的领域,就会被工会盯住,所以这根本不可能由工匠去思考。
  就这样,虽然有不同于工匠、无须生产出任何制品,只要探索「方法」的人才需求,但管理、培育这些人的适当机构或制度却不存在。
  况且,一提到新事物,信仰问题总是会随之而来。
  对流行敏锐的城里女孩,只不过是梳了一头常规内难以置信的发型,就会被当成异端责问的风气下,他们所做的事当然更值得担忧。
  再加上一旦被视为异端,事情就不妙了。
  这种危险不是工会这般程度的组织能够承担。
  如此一来,就只有想以新技术超越其他国王或领主的当权者,才能挹注自己的资金、自行培育、以自己的权力去保护这群人,事实上这样的模式早已在各地传承多时了。特别是金属相关的研究最受当权者重视,而这群接受保护的研究者,不知不觉就被称呼为炼金术师。
  所以,将库斯勒从牢中带出来的高等骑士,并不是出于情义才这么做。
  而是因为他隶属于这个世上聘雇最多炼金术师的巨大权力机构,克劳修斯骑士团,作为其中一员的身份使他这么做。
  「你边吃边听我说。」
  不一会儿工夫,眼前就出现夹着烤腌猪肉和起司的面包,还有温热过的蜂蜜酒。在牢里只能啃冷洋葱和黑面包的库斯勒,毫不客气地大口一咬,和着酒灌进肚子里。温热的蜂蜜酒沿着胃往下流动的感觉异常清晰,他肯定这瞬间自己能够像是亲眼看见般,描绘出胃的形状。
  「我也没想到会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你的裁判权终于正式移交到我们手中了。」
  「根本就没料到我还这么有价值啊。」
  库斯勒自嘲道,接着不慌不忙放下面包,揭起上面那一片,再从怀里掏出小瓶子,将内容物洒在上面。
  「喂!那是——」
  「是盐巴啦,盐巴。」
  库斯勒对惊讶到脸上大为失色的老骑士说道。
  「什么嘛,果然是开玩笑啊……」
  「不,砒霜是另外一罐喔。」
  库斯勒再拿出另一个小瓶子,老骑士瞪大眼睛盯着它。
  「想要的话,可以孝敬您喔。」
  「……反正,这瓶也是盐巴对吧。」
  「这么认为,对我们彼此都好呢。」
  对着把小瓶子收回怀里的库斯勒,老骑士做出一脸饶了我的表情,然后将身体靠向椅背。接着揉一揉眼头,用眺望远方的视线瞧着库斯勒。
  「为何要装出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有非常难得的常识和判断力。不要笑!我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且这是种美德。不仅如此,你还具备其他人该多充实的特质。然而,为什么?这次的事,从教会的宝物库偷走圣人遗骨丢进燃炉内焚烧这种举动,不像正常的你会做的事,你想找死吗?」
  「我已经找不到其他可以尝试的方法了嘛。」
  「别对我撒谎!你的实验报告我可是都有在看。你应该比任何人更忌讳与迷信相关的方法才对!」
  库斯勒驼着身子,下颚几乎抵到桌面,嘴里还塞满面包,一面抬起眼皮望向老骑士。
  沉默被深夜的黑暗隐没,老骑士平稳地说道:
  「好险在火点燃前赶到。烧起来的话,你现在也变成死灰了。知道吗!」
  下一秒,带着疲惫的语气问道:
  「到底为什么?为何要做出那种浪费才能的事?」
  「为什么?」
  库斯勒嘴里依然含着面包,噘起嘴唇反问。
  像是鸟类吞咽食物时的动作,抖了抖肩膀,把面包吞下肚。
  「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找个高明的炼金术师将我的头盖骨剖开来看一看,说不定就会明白。」
  「……唉。」
  老骑士一声长吁,望着做贼似的边偷藏面包边拼命大口吃的库斯勒。
  「是因为芙莉婕吗?」
  单单这句话,就让库斯勒停止动作。
  「果然……但是,芙莉婕她是——」
  「我并没有在意。她是教皇派的间谍,为了偷走我的冶金技术而接近我,对吧?」
  「……是的,而且罪证确凿。」
  「所以啰,杀了她就对啦。趁我去打酒的空档。大刀砍下那一笑就会浮现浅窝的锁骨,割开那瘦削却不显得突出的肋骨,再一刀刨开那稍微戳弄到就会轻轻颤抖的腹部,让美丽的肝脏咕溜地滑出来,接着呢,再仔仔细细搜索肠子里,要是有找到你们想找的东西那就不枉费啦。说什么肚子里怀藏着阴谋……别开玩笑啦!」
  端起温热得烫手的蜂蜜酒,一口气一饮而尽。
  当时喝的也是蜂蜜酒。
  还真是讽刺啊。
  库斯勒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看着老骑士。
  「为了精炼铁而使用圣人的骸骨,真的是从以前就想尝试的做法。」
  教会的人一听到马上就会昏厥的说词,老骑士却丝毫文风不动。
  「芙莉婕的事……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的觉得很遗憾。但是事前告诉你的话,你有可能走漏风声……你中意她对吧?」
  明明最擅长事前调查。
  库斯勒连回答都觉厌烦。
  「但是,倘若发觉事先走漏消息,你肯定也会一起被杀掉。」
  「哈。」
  库斯勒不屑地吐出了一口气。老骑士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
  「想不想辞掉炼金术师的工作?」
  这句话听起来像出自一位慈父的口中。
  被骂做邪门外道,被轻蔑为异端,即使受到当权者的庇护,这条命和脑袋还是常被觊觎,偶然遇到心仪的对象还可能是敌方的间谍。
  要尝试改变这条遍布荆棘的人生路吗?
  「我帮你推荐吧。想要脱离克劳修斯骑士团确实是很困难……但要想任职一个正常工作倒还办得到。幸好,我们的组织够庞大。」
  库斯勒看着老骑士。深蓝色的双眸流露出关怀的眼神。真是个好人啊,库斯勒想着。高贵的出身,胸怀身为骑士的骄傲,得以活到这把岁数的幸运男人。
  他的话里多半没有虚假。以他们之间的来往,库斯勒对这一点有把握。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是像个下一秒就要醉得不省人事的醉汉,双手抵住桌面撑着头。然后维持不了许久,头便缓缓往下溜,前额就这么贴上桌面。
  但是,尽管库斯勒已意识不清至此,他的双眼仍旧无法闭上。
  「当然会继续做下去。我……只剩下这条路了。」
  就算遭遇到这一切,还是要做下去。
  老骑士的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像是在同情身世悲惨的人般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就是无法停止好奇心。你们这些人就像是得了这种病。」
  「而且还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目的。」
  「抹大拉,是吗?」
  老骑士轻轻咳了一声,大概是不想对这句话发表任何感想吧。
  炼金术师就像是为了填补这个世界的秩序机能所产生的空隙而存在。因为不是正当机能的一部分,身份又不明确,总是遭受白眼冷落。尽管如此,炼金术师之所以愿意成为炼金术师,当然有其个中缘故。大多数人明明能够以工匠身份展露才干,却故意选择这条地狱之路是有理由的。
  绝大部分的理由在旁人眼中简直是无聊透顶,那就是自己的梦想。也可以说,原因就是无法抑止的好奇心。
  然后,不知是谁起头的,把炼金术师所注视的「前方」世界,叫做抹大拉之地。
  追根究底,炼金术师就只为了这个目的,而将身为人的性命和所有尊严全都赌上。
  「多亏你的研究,这附近的铁矿生产量突飞猛进,燃料费也降低数成。为骑士团所节省下来的财富,不多不少正好足够把被宣判火刑的你从教皇派手中救出来。」
  老骑士的话说到这,顿了顿,等着库斯勒的反应,但库斯勒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桌上动也不动。
  「上面的人觉得,毁了这种才能太过浪费。」
  「这次是哪间工坊?」
  抢在老骑士的话头,库斯勒开口问道。
  炼金术师是个需要与工匠不同的技能才能胜任的特殊职业。
  不容易取代,却常常亡故。
  除了被人杀掉之外,也频频传出意外死亡的例子。
  他们就像是徘徊在篝火周围的金蛾。
  「只是,这次事件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恶劣。就连骑士团也没办法让你无罪赦免。」
  「……我早有觉悟。」
  「戈尔贝蒂。」
  「咦?」
  库斯勒不禁抬起头来。因为这个地名实在太过于意外。
  「前线附近?可以吗?让我去那种地方?」
  「我觉得对你们而言,是再适合不过的地方了。」
  「戈尔贝蒂……戈尔贝蒂啊……」
  库斯勒在口中反复呢喃这个地名,过了一会儿,老骑士的话才终于钻进脑子里。
  「你们?」
  「你认识威蓝多吧。」
  老骑士脸上的表情非常不痛快。
  但是不这么表现的话,库斯勒一定会彻底装作没听懂这个问题。毕竟这个名字的出现,实在太过令人难以置信。
  「难不成?」
  「正是那难不成。已经决定由威蓝多和你一同前往戈尔贝蒂的工坊。」
  「嘿!」
  这不是鼻间发出的冷笑,也绝不是在表示不满。
  而是太过于惊讶,让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
  「到底在想什么啊?毕竟威蓝多不是那个了吗?毒杀某个修道院的院长而被逮捕。」
  「是圣艾利鲁女子修道院。专收贵族千金的高雅修道院。」
  「嘿……」
  这次十分明显是嗤之以鼻,库斯勒还笑得晃动了肩膀。
  「教会为什么还放那种人一条生路啊?」
  「我也不知道。你们是炼金术师,不是吗?」
  专门化不可能为可能。
  点铅成金,是炼金术师的招牌名言。
  「那么,为什么是安排我和威蓝多去同一间工坊?」
  「听说你们在学徒时期是同一间工坊出身,个性脾气应该互相都摸清楚了吧。」
  「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在我的饭里下过七次毒啊!」
  「听说你对他下了九次毒。你们两人至今能顺利躲过毒物的暗杀,不就是活用了当时的经验?」
  「哈,也可能是金牛宫的庇荫!」
  能够授予人智慧,帮忙看穿陷阱的蓝宝石,在黄道十二星座中代表金牛座。当然,这是在嘲讽戴着蓝宝石戒指的老骑士。老骑士下意识缩起左手小指。
  不过,真的很久没听到威蓝多这个名字了,库斯勒感觉到后脑勺的头皮好像正在发麻。
  「目的呢?您刚刚说了不能够无罪赦免对吧,肯定包含了惩罚性的理由吧?」
  「我也无法得知详情,只知道一些传闻拼凑出来的消息,而且,在这里说出口会留下祸根。我奉上面的命令将你送出城去,你就老实谨慎地好好服从吧。顺利的话,你可以作为骑士团的炼金术师继续往上攀爬,失败的话,你要担起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责任。当然……」
  老骑士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要是你能点铅成金的话,一切都好说啦。」
  「我做!」
  库斯勒立即给了答复。虽然原本就不可能有拒绝的余地,但他还是很快给了答案。
  「只是,我很介意上面的人到底在图谋什么。」
  老骑士面无表情地听取了库斯勒的疑问,不带一丝笑容。
  「我是不可能会得知的。」
  「……」
  「真怀念战场。那时候,无论何时都能一眼望到远方的地平线啊!」
  夹杂着叹息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克劳修斯骑士团。
  在这个世界的权势之大,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金钱与军事力量的化身。
  骑士团就在过去由教会主导的东方失地收复运动——取回失去的圣地,这个宗教性军事行动下应运而生。
  圣典里所记载的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在漫长的岁月里受到异教徒占领、蹂躏。
  教皇佛朗吉努斯四世无法忍受继续漠视这个事实,愤而起兵。利用当代最为杰出的神学家——阿梅利亚的圣吉贝尔所倡导的神学理论,借由教义将夺回土地正当化。说穿了,就是主张自己的掠夺行动已得到神的赦免。
  那场战争自开始以来,二十二年过去了,直到今日都还持续着。
  数不清的人们披上刻有教会纹饰的铠甲,甚至直接将纹饰刻在身体上,朝东方起身。另外,不只是持剑的人,祈求能够长眠于圣典记载的应许之地,拄着拐杖踏上巡礼之旅的也大有人在。
  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前身——克劳修斯兄弟团为了这些奔赴战场的战士、巡礼的信徒,在前往圣地的漫长旅途中提供了住宿、疗伤的场所,是有点类似医院组织的团体。
  但是,这个目的地是如此遥不可及,因疾病或受伤而中途暴毙的人也为数不少。
  最后他们就在这个中途休息站留下遗言,将身后财产全数托付给兄弟团后,辞世长眠。
  克劳修斯兄弟团托这些遗产的福变得富裕,富裕之后为了守护自己的财产,就必须拥有独自的武力。最后,原先只是善良修士接受虔诚信徒的最后布施的团体,不知不觉间演变成贪婪骑士积极追求财富的组织。
  直到如今,他们拥有的资金和信徒据说已凌驾于教会首脑的教皇之上,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拥有压倒性骑士数量的克劳修斯骑士团。
  无论这个传闻是否有些言过其实,至少库斯勒曾四度被教会宣判死刑,也四度被骑士团所救。对一向善于分析利弊的骑士团来说,只要还存有利用价值,即便是教会,要将库斯勒处以火刑仍然是困难重重的一件事。
  同样地,只要顺从对方便能为自己带来好处的话,库斯勒就会继续以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身份展露才能。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去「抹大拉之地」。
  为了这个目的,他只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持续研究,毕竟为了专心研究,需要庞大资金和丰富原料、还有经年累月的时间,以及足以保护他幸免于危险的权力。如果不是在骑士团的庇护下,这一切就不可能得到。
  所以,原本他就应该像只温顺的羔羊,乖乖效力于骑士团。当他把圣人遗骨丢进炉里焚烧,测试精炼的结果会不会改变时,就等于做出自杀行为,因为就算他的下场是被当成废物丢弃也不为过。
  但此刻,从牢里被释放出来后,在这寒冷季节朝着北方城市戈尔贝蒂前进的库斯勒,正坐在马车上回想着和老骑士的谈话过程。芙莉婕之死,以及那位老骑士的脸庞。
  「呵。」
  库斯勒露出苦笑。
  可惜没烧成。
  他早就推测出多半会没事。就算真的把圣人的遗骨投入燃炉中,尝试能不能冶炼出品质良好的铁,最后一定也能够获得赦免。因为芙莉婕被杀,使得他精神错乱。因为太过伤心,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样的理由和长久以来自己的贡献,肯定能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命。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贸然铤而走险。
  「……可惜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库斯勒简短地下了结论,轻声叹息。
  炼铁之际,加入骨头焚烧会得到不同结果是事实,也有使用石灰代替骨头的例子。
  只是,老骑士的话也许多少说对了。芙莉婕是个好女孩,虽然隐约察觉到她可能是间谍,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真的很可爱。许久没遇到这种让自己觉得在一起很开心的人了。
  但是,真有悲伤到那种程度吗?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库斯勒却没有自信。
  话说回来,炼金术师相信万物流转,世间一切没有永恒不变的道理。人会面临死亡,世事沧海桑田,旧物转换成新貌。唯有如此,才能相信着,铅有可能转变为金,愚蠢的白日梦终有一天也可能成为现实啊。
  万物流转,永不止歇。
  相信这变化,追逐它,持续冶炼金属,这样才是「炼金」术师啊。
  跟着,旅途也总有一天会结束。当屁股肉就快要磨蹭到破皮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马夫开口说出这趟旅程的第一句话:「到了喔。」
  「唔……」
  经历十天,库斯勒终于跳下马车,第一件事就是伸懒腰。
  为了避人耳目这个理由,这十天来他一直待在马车中。
  幸好,被交代必须阅览的书籍和信件堆得像座小山,除了屁股痛之外,也没吃到什么苦。如果可以的话,他竟觉得这趟旅程就这么走下去也无妨。
  外面虽寒冷,却是个晴天,空气中带着冬天独特的清冽气息。
  这个时间,早市似乎早已经结束,看起来像是从邻村过来的农夫,赶着牛悠悠晃晃地踏上归途。如此安详,唯一的变化就只有季节的更迭,这正象征着回到家就有家人在等待的平凡人生。
  绝对不是像「某一天主动对你示好的女孩其实是间谍,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喜欢上她,却在下一秒稍微移开视线时,她就惨遭杀害」之类的人生。
  库斯勒并不特别认为这种差异值得羡慕,或者值得难过。也许,自己的感情比常人来得迟钝。芙莉婕的事他也觉得很遗憾,如果能够让她死而复生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当库斯勒看见芙莉婕惨死在自己眼前时,丝毫没有心神大乱。他所想的是倘若她的死亡能够运用在冶金上,该怎么操作才行?仅此而已。
  所以,每次想到芙莉婕,他的胸口会隐隐作痛的原因就在此吧。他并未真诚地为她感到悲伤。没有心神大乱。也许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事实本身就很伤感。
  还真是恬不知耻的奢求,库斯勒偷偷地叹口气,通过了城门的检查哨。库斯勒本身不仅没被盘查,就连马车装载的行李也完全没被翻弄,这都是由于他握有骑士团的特权状。戈尔贝蒂现在是一座议会会员几乎都被骑士团强迫收买的城市。这对高筑自家城门,曾以独立都市为荣,自古以来在此生活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因此,守卫通常会给骑士团的人脸色看才对,但是这么干脆地让库斯勒顺利通过,全是因为多亏了对方看出他炼金术师的身份吧。对有常识的城市居民来说,他们宁可和异端分子携手同行,也不愿和炼金术师扯上关系。
  库斯勒为了让久坐十天的身体活络一下筋骨,就徒步跟随在马车旁边。
  城墙十分厚实,足以在其中安置让守卫休息的设施。城墙内壁应该是走道,堆积如山的弓箭和投石器就藏在里面。那些可不是装饰品,而是涂上火油,或是沾了血迹的真家伙。
  炼金术师会被召唤于此地,就代表这里有等待解决的问题。
  特别是和冶金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也许是金钱问题,甚或是更直接的,为了想要一把强化斧头好劈开某人的头颅。
  但现在,库斯勒穿过城门后不由自主地轻轻吹了声口哨,就为了眼前看到的热闹繁荣。首先,光是规模而言,库斯勒待过的城市根本不能跟戈尔贝蒂相提并论。
  注入港口的河川水量充沛,整条水路上架了三、四座桥梁。
  然后,穿过城门映入眼帘的盛况更是名不虚传。载货马车及驮满货物的骡子络绎不绝,眼前更正好有辆载满鸡笼的货车驶过。还有一些伙计背负着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庞大的货物,缠着头巾,眼角严重晒伤,大概是攀越终年积雪的高山来到此地行商的商队之一吧。背上包裹装的应该是在森林中猎取到的毛皮、琥珀、蜂蜡之类的东西。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总算从雪堆里爬出,来到城市里看到的,却是令人生厌的景象。路面上满布马匹和骡子的粪便,在那上面还有如雪崩般成群放养的猪只和不知从何处逃出来的鸡群来回漫步。
  当然,踯躅徘徊的不只是动物,靠在墙上、神情浮躁地观察来往行人的可疑分子也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小偷、强盗这等三教九流、卖春女,说不定也有警察奉领主之命前来追捕从领地逃出的流亡农民。在手中不停把玩货币的是无照货币兑换商。这种人向来在旅人熙攘、景气繁荣的地区才会出现,就某种意义来说应该可以算是好兆头。无照货币兑换商在此地并没有遭到排斥,就表示有为数众多的人需要兑换商的存在,需求多到不将他们一一取缔也无妨。
  库斯勒从来就不是高雅的人。
  硬要说的话,他喜欢嘈杂纷乱,喜欢热闹的气氛。
  更何况,这个城市有港埠,中心区域应该在那里。
  光是城墙入口处就那般热闹,那港口附近定是更加繁忙杂沓。
  而且,克劳修斯骑士团已经从根本支配了这座城市。
  只要身上有他们的纹饰,谁都不敢对库斯勒的所作所为有半句怨言。
  「真不错。」
  仿佛是要把胸口的郁闷感都替换掉,库斯勒大口大口地吸入尘埃弥漫猥亵杂乱的空气,满意地笑了。
  沿途不管是路上叫卖的小弟、卖春女、无照货币兑换商,都没有人上来搭讪,这是因为库斯勒的举手投足都让人对他的身份一目了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关系吧。
  「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开口的是马夫。
  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朝库斯勒瞧上一眼。
  「谁知道,照理说应该有人来接我们。」
  马夫连回声「嗯」都没有,他握着缰绳的左手指头少了一半,隐藏在帽子和胡须下的侧脸有条巨大刀疤沿着脸庞攀爬到耳朵斜后方。应该是长期在骑士团下服役的退休老兵。与其说他是库斯勒的护卫,不如说他是当库斯勒企图逃走时,负责追杀的最佳人选。
  「唔……」
  马夫突然猛地把头往上一抬。
  像只野兔,在这人群杂沓中也能迅速发现注视己方的视线。
  挥动缰绳,让马车驶向十字路口的街角。
  在那里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嘴角挂着促狭的微笑。
  「你平安无事哪。」
  慢吞吞地拖着语尾的说话方式是这家伙的怪癖。蓬乱无章的金色长发胡乱地绑成一束,脸上那邋遢的胡子,看了会让人想出声要求他刮掉或留长,两者择一就好。即使如此,看到库斯勒之后还能脸带笑容的,这世上应该只有这个男人了。库斯勒也不自觉地歪了嘴角。
  「还用得着你说。你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有神的保佑哟。」
  毒杀修道院院长这种大案子,即便办案上稍有差池也是难逃一死的重罪,但现在威蓝多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真的就像老骑士所言,炼金术师都会魔法。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听说你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燃炉里烧了喔。」

  「火还没点燃呢。而且不是有个好用的陈情理由:『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燃炉里焚烧,却没有遭受神的惩罚,那是因为圣人其实也觉得冷』。」
  威蓝多迈开脚步,盯着脚尖不予置评地耸了耸肩膀。
  「你呢?」
  「我?因为我没有毒杀他啊。」
  「……怎么说?」
  「事情的真相是,在那只猪如秋风扫落叶般地解决眼前的食物后,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餐桌,露出笑脸拿着小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而已。谁知道,那家伙就突然脸色发青,翘辫子啦。」
  类似库斯勒用来捉弄看守人的手法,而且还是最恶劣的一种。
  话说回来,既然这样就被吓死,那就表示对方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纠缠我的女人啊。」
  还会有什么理由呢?威蓝多望过来的眼神带着这个询问,但库斯勒还是不得不探究:
  「是女修道院的院长对吧。」
  「就说对象是修女啊。女修道院的院长可不一定是女的哟。」
  库斯勒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能够和立誓与圣职者共进退,犹如笼中鸟的修女有一腿,威蓝多的本事还真是一如既往。
  「那只猪平常也做了不少坏事。我这可是惩奸除恶啊。修道院的修女们聚集起来哀求我拯救她们。所以啰,无罪释放。在修道院里我可是被当作英雄呢!」
  「这点你从以前就很拿手。」
  「是库斯勒你太逊了啦。」
  一下子就堕入主动接近自己的间谍所编织的情网,最后对方还轻易地被杀掉,这些事实摆在眼前,库斯勒只能耸耸肩踢飞经过他脚边的鸡。
  「不过,真的吓了一跳哟。」
  威蓝多边走边悠闲地说道:
  「没想到你也来到同一间工坊。」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在骑士团的惩戒牢里倒是见过几次面呢。」
  库斯勒确实是几进几出,威蓝多倒也不遑多让,两人偶尔会在牢里打个照面。
  「话说回来,上次待在同一个工坊是几年前的事?」
  「我想想……已经,是五年前了吧?真让人怀念哟……」
  五年前,这两个人回想起当时的自己,都觉得真是令人苦笑不已的臭小鬼。
  彼此只会打架,学了点皮毛就老是从工坊里偷毒药出来,在对方的饭菜里下毒。
  但是,当时的师傅是比这两只臭小鬼还坏上好几倍的垃圾,所以他和威蓝多拟定好在毕业那天清早进行毒杀,就在师傅吃下半碗掺了水银的毒饭后,他们俩也被逮捕了。
  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当两人分别被押送的时候,库斯勒挥手道别,威蓝多则一脸微笑回望他。
  「库斯勒从那时候起,泪腺就很发达喔。」
  「你别老挂在嘴边,明明就是你在强忍泪水吧?」
  「有——吗?」
  威蓝多耸了耸肩,顺势「嘿」地跳起,转过身来,
  「不说这些了,赶快去跟绞刑执行者打声招呼,然后到工坊去。我可是很期待呢!」
  绞刑执行者——是炼金术师在城市的工坊驻留时,负责担任所有指示的人。
  安排每天作业上需要的物资自不用说,就连炼金术师倘若被教会派烫下异端的烙印,送往火刑台时,他也必须负责救援。相反地,要是炼金术师的存在对骑士团不利,他也可以毫不在乎地把人让渡给教会,有时甚至直接执行暗杀。
  他们就如同字面上所示,拥有炼金术师的生杀大权。
  所以,被称为绞刑执行者。
  不是斩首执行者的原因是,炼金术师不比一般老百姓,没有资格承受这种温和干脆的刑罚。火刑则很快就会死去,也算是轻松。基本上得和狗一起被倒吊,被痛不欲生的狗撕咬、抓挠,得花上三、四天才能死去。
  库斯勒一面暗中提醒自己,注意不要让嘴角随便上扬,一面回问威蓝多:
  「咦,你还没去工坊吗?」
  「还没去。行李是先运过去放了啦。我也是今早才和骑士团的后勤运输队一起抵达这个地方的哟。」
  「那也才稍早的事。」
  「是啊。」
  「你自己先去看看也好啊。」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呀——」
  故意将语尾拖得更长,听得出来他在戏弄人。
  「我的好搭档。」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你好过分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模仿狗对着远处咆哮,就像库斯勒爱捉弄牢里的看守一样,这是威蓝多喜欢做的举动之一。此处接近战场,城市居民平时应该看惯佣兵或跟盗贼没两样的骑士等粗野鄙俗之流,却在听到之后也不禁骇然快步离去。
  炼金术师。
  被忌讳厌恶的邪魔外道之辈。
  当库斯勒还年轻气盛时,对于世人的评价尚会冷笑并且恐吓回去。
  但现在已被磨得圆滑许多,所做的不过是捉弄一下看守人。听说威蓝多倒还是跟学徒时一样,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杀人。
  「不过,我同意到工坊去。比照熔铁,我想消融一下身上的寒气。」
  「从外面看起来,感觉设备不错哟,真不愧是战争的最前线。」
  克劳修斯骑士团目前倾注最多资金和军事力量的就是北方大地,身为其中一处据点的就是这个最北端港口城市戈尔贝蒂。不过,这个最北端其实是对骑士团来说的最北端,当然如今在这世上也没几个有勇气的人敢于嘲笑「骑士团就是世界」的这个认知。
  在这当中,希望能够驻留前线附近的工坊,是许多贪得无厌的炼金术师的梦想。这是因为前线就像是能够容纳大量木炭焚烧的巨大燃炉,只要能使战争获胜,一切都能得到通融。
  无穷无尽的资金、优先配给的书籍、对当地工匠和矿山的行使权。另外,还有秘藏禁书的阅览权等等不胜枚举。
  撇除得和威蓝多两个人一起工作这个条件,他现在一定是欣喜若狂啊。
  「不过,原本待在戈尔贝蒂工坊的家伙怎么了?竟然会把这么好的工房拱手让人,太愚蠢了。」
  库斯勒边避开马粪边说道,威蓝多则像在讨论昨天天气似的回答:
  「听说是死了哟。」
  「咦?发生意外吗?」
  一只被拴在门口的狗满嘴鲜红,大概是早上出去猎食过。当然,猎物都是在城市中晃荡的生物吧。
  「不是,好像是在城中被杀的喔。」
  库斯勒只是避开排成一列马粪,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虽然觉得这种事并不稀奇,但有一点让他开始在意。
  这次的配置,带有骑士团所想出来的惩罚。
  「难道说,安排了两个人的原因就是这个?」
  「嗯……我是这么认为啦。会派这个肥缺给品行一点都不端正的我们,这其中必定有内幕啊。」
  威蓝多用力搔着头,一派无趣地走着。
  就连路边的小石砾都能拿来或割或削,认真观察,开心地玩上一阵子的威蓝多,当他露出无趣的表情时,就表示他的心情极差。
  「一个人的话,可能又会被杀,所以派两个人好壮胆吗?」
  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库斯勒张望着四周,威蓝多则踢着小石头。
  「炼金术师一被小看就玩完了。」
  「哈哈,那个垃圾师傅也就只教了这一句话啊。」
  两人的眼前出现了绞刑执行者的宅第。
  回想起五年前的种种,肩膀不自觉地出力。
  「别退缩了哟?」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已经有五年没有像这样,跟某个人一边走路一边斗嘴了。
  想压抑却压抑不住的怀念,还是使他扬起了嘴角。
  路上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躲开,为他俩让出一条路。

  「我都听说了,你们擅长毒杀和暗杀。」
  用纯金纸镇压住羊皮纸的男人,在办公桌上流利飞快地运笔写字一边说道。
  还有,他写字的优雅姿态叫人看不腻,同时也让人惊疑为何那只肥胖浑圆的手能够如此灵巧地写出文字。
  克劳修斯骑士团戈尔贝蒂后勤运输队队长,阿朗·波斯特。
  为过着军旅生活的士兵们调度食物和酒等所有必需物资,并且负责运送乃是后勤运输队的任务,事实上许多后勤运输队都是在战场上工作。
  但是,身份位在骑士团上层的人,过得可就不同了。
  为了骑士团所执行的神之代理行动,他们高举着以此为名的大义名分,寻管道渗透进商会经商。想当然尔,其资金实力与情报网绝非一般市井商会所能并驾齐驱,所赚得的利润亦是如此。毕竟,相较于信奉哪边有战争就往哪边去赚的商人,骑士团可是能够自己决定要不要引发战争。
  眼前这位阿朗·波斯特在流动于戈尔贝蒂周边名为金钱的动脉中,便是执牛耳的地位。他赚取了莫大财富,而且更努力将随着财富日益膨胀的身体,塞入这张按自己大肚腩打造的桌底下,继续工作。
  「什么擅长暗杀啊!我才是那个恋人刚刚遭到暗杀的人。」
  「怎么可能精于毒杀啊!我从来不碰毒药的哟。」
  被带往房间正中央后,就一直这么站立着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各回答各的,视线也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
  「我没有批评你们的意思,相反地,还很赞赏呢!」
  两人连个回应都没有。
  威蓝多打了个呵欠,库斯勒抠弄着指缝间的甘皮。
  「这些举动也不坏,算是对应得体。毕竟给对方第一印象的机会只有一次。要是一开始就被上司看轻了,之后日子可就难过。」
  「……」
  库斯勒小心地将视线飘向威蓝多;威蓝多也已然望着库斯勒。
  彼此叹了口气,端正仪态后直视前方。
  「然后,知道自己破功后就假装顺从是吗?你们都合格了。」
  波斯特将羊皮纸转交给随侍在侧的执事,在他脸上显得极小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手指揉着眼头。
  「先让对方吃点甜头,等他大意之后再绊他一脚。很不错啊。」
  「故意让我们认为你是个难缠的上司,好压制我们吗?」
  库斯勒问道,视线维持在天花板上不动。波斯特晃着巨大的身躯笑道:
  「至少就要有这点程度啊,我跟骑士团要的就是这种人选。」
  突然觉得,要稍微认真问问题了。
  「……什么意思?」
  「能够自己保护自己的人。」
  「靠毒杀和暗杀?」
  波斯特咧嘴一笑,但眼神中毫无笑意。
  「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是我在军事上唯一学到的。」
  库斯勒这次不再演戏,而是真的和威蓝多对望了一眼。
  好像比我们预期的还要麻烦啊!彼此的眼神如此说道。
  「你们的上一任人选,是名叫汤玛斯·布朗科特的男人。不清楚有没有四十岁,这家伙很优秀,不过已经死了。」
  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宛如只是在叙述花凋谢了般,于是库斯勒开口问道:
  「听说是在波斯特大人眼皮底下发生的凶杀案?」
  他身为掌控整个城市的当权者,到底是怎么管事的!拐弯抹角地提出这个质疑。
  当然,如果这点程度的挑衅就能激起他的怒气,那么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就不会是阿朗·波斯特了。
  「事实正是如此。而且犯人到现在还没逮捕到案哪。」
  「喔?」
  「感到意外吧?就连一直以来想要夺回这个城市裁判权的教会,所派来的人也都找红了眼,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炼金术师之死通常会直接跟信仰问题扯上关系。所以这次要是他们能乘机找出异端的证据,的确不失为让我下台的好机会啊。」
  骑士团虽然头顶信奉着神,但不拥戴身为教会之首的教皇。
  一般认为原因在于他们拥有独立的军力和资金,甚至于独自的信仰。
  不管是在哪座城市,教会和骑士团之间的对立永远都围绕着管辖权问题。
  「所以,是何处的某人出于何种目的而杀掉汤玛斯,目前都还掌握不到。意外身故、醉汉之间的纷争、强盗、甚至于试刀杀人,或是有人对炼金术师存着某种偏见,而进行类似猎杀魔女的屠杀;还是说,教会派想要得到汤玛斯的炼金术结果,硬要他变节但遭到拒绝。也有可能是早已变节,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所以将他灭口……有诸多可能。只要我们不清楚敌人是谁,就没有办法制定对策。但是也不能就此闭关锁城啊。」
  「如果想保护我们的身家安全,让我们重回牢里,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那是比我还高阶的人才能下的决定。而且,我讨厌不劳动的人。」
  库斯勒耸了耸肩,以手势表示对刚才的打岔感到抱歉,并请他继续叙述。
  「现状下,城里的铁矿相关事宜最为糟糕。戈尔贝蒂以北的战况虽然不算恶劣,但已确认到的北部矿山,多数掌握在异教徒手中。就算可以在南边取铁精炼,制作武器,对方的劳资太高,且途中索取的关税名目更是繁多。何况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要搬运的物资,像是小麦、黑麦、葡萄酒、明矾、大青叶……骑兵队所乘的马匹,每餐都要吞掉一大堆燕麦,那也得靠输入才有办法供应。」
  「也就是说?」
  当一个人已经爬到随便一句语尾被抓住小辫子,就可能永久失势的地位时,等他说出结论总得花上不少时间。
  但炼金术师的人生并没有长到可以耐心等候他说完。
  被库斯勒插嘴打断,波斯特的这番话一时哽住,随后他仿佛乐在其中地笑了。
  「也就是说,这座城市需要冶金技术不同凡响的炼金术师,好让铁的生产量往上提升,但既然上一任人选的死因未明,就不能贸然地接二连三带后继者过来。」
  「也就是说,我们是要被牺牲的棋子。」
  「在战场上,这种人也是不可或缺。为了能在大局下赢得胜利,这是必要的。」
  很好,给我去死。
  在他脸上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镇静淡然,这是只有曾下过好几次类似命令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的。
  不过,不管是库斯勒还是威蓝多,也丝毫没有打算对此结论提出抗议。
  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立场相对弱。
  而是更简单的理由,炼金术师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所以,只要我们没有死,就能够一直待在战场上?」
  「你领悟得很快。而且从死亡之地活着回来的战士一定会成为英雄。我不认为这报酬相对过于廉价。」
  位于战场附近的工坊,可以说拥有无限的预算。像库斯勒他们这种年轻又素行不良的炼金术师,原本不可能被分派到这种好地方。
  如果想要待在这里,就得承担相等的危险。
  非常理所当然的条件。
  「既然这个城市仍在我的管理之下,我岂能让那样的暴行再三重演,环境需求也会尽最大努力帮你们准备好。你们就好好努力吧。」

  波斯特眯眼注视他们,看起来像是在俯视埋进墓穴里的尸体。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道具,为己所用,这正是抱持着如此想法的当权者特有的眼神。
  虽然并不喜欢,但行为动机简单明了,在这层面上,也利于产生某种信赖感。
  库斯勒和威蓝多模仿骑士的敬礼方式,回答道:「遵命,阁下。」他们竭尽全力表现出嘲讽的意味,波斯特却落落大方地颔首回礼。看来他的演技更胜一筹。
  「啊,对了。」
  当库斯勒和威蓝多打算告辞退出房间时,波斯特出声唤住他们。
  「有件事不得不先跟你们道个歉。」
  「?」
  「虽然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有无能为力的事。」
  「这是指?」
  波斯特回答了库斯勒的提问。
  「到了工坊,你们就会知道了。反正对擅长毒杀和暗杀的人来说,总会有办法吧。」
  两人轻轻耸了耸肩。
  「……请容我们告退。」
  威蓝多打开房门,库斯勒开口告辞后,两人走出房外。
  走廊上捧着各式文件的部下们排成长列等候传唤,每个人的表情僵硬,带着紧张感。
  这是因为面对亲自批阅文件的当权者,他们不能有任何隐匿之事。
  国王或领主会从身居高位跌到一文不值,往往都是因为负责代笔书信的书记官有心背叛。毕竟在位者一心想隐蔽的败仗或秘密,无法连书记官都隐瞒住。
  反过来说,像波斯特这种做法,不管他本身有多少秘密都能够隐藏,再加以捏造进行报告。
  不愧是战争前线,看来这里已不是性情温和的老骑士能够发号施令的地方了。
  这栋建筑物似乎也是从原先主宰这城市的大商会手中接收过来的,想必接收的不只是建筑物本身吧。只要走到门前大道上,就会发现用来夸耀权势的那面骑士团大旗高高扬起,仿佛要让地平线对面的居民都能瞻仰似的。
  就在建筑物前面不远处的广场上,竖立着代表这座城市的独立,手持裁判刀、伟岸英勇的男性青铜像如今早已显得面目模糊。
  谁能挥刀砍下罪人的头颅,谁就是这座城市的支配者。
  然而,骑士团不受权限拘束,将炼金术师召来这城市,在议会赌上本身威信设置检查哨管理人们进出的城墙边,也没人能检查他们的行李。
  如此不容侵犯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往后的生死存亡却是仰赖波斯特的鼻息而定。权力的阶梯这般高,同时这般沉重。
  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从那张大旗和守卫中间穿过,城市的活络和中午的阳光让他们的眼睛一时间无法完全张开。
  「你怎么想?」
  库斯勒询问在波斯特面前甚少开口的威蓝多。
  倒不是威蓝多的个性怕生,而是在那种人面前,他本就沉默寡言。暗地里,一直思考着该如何杀掉对方。
  这是在五年前,两人都还是臭小鬼时,从他口中听来的。
  「只凭刚刚的谈话内容,弄不懂任何事的啦。」
  「也是。」
  「不过,矿石也是同样道理啊。不管哪种金属,神都没有让它们以纯粹的姿态埋藏在土中。」
  「所以说?」
  「所以说,照往常一样行事就好。」
  威蓝多扬起嘴角缓缓答道。

  在城中人声鼎沸的市集用过午餐后,库斯勒他们往工坊走去。
  即使是如此喧闹的城市,一定还是留有静谧无声的空间。库斯勒他们信步走过的便是空屋林立的区域,出了这区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
  眼下是广阔的城市风光,放眼望去是无尽的大海。
  无比美丽的景致。
  正疑惑这一带为何如此萧条时,仔细一看,不就是因为崖上的贵宾席堂堂矗立着炼金术师的工坊吗?
  「好奢侈的工坊呀。」
  「汤玛斯这人很不简单哪。」
  所谓战争,不在最后一刻得到胜利的话,一切就毫无意义。
  因此,为求胜利就要不顾一切,思索评估这类的事,等你得到胜利后再去想就行了。靠炼金术师发明的一项技术彻底颠覆战况的事迹要是经常发生,那么即使接近前线的工坊有些许恣意妄为,也可以得到通融。
  这种事当然早已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却还是不禁大为惊叹。
  威蓝多嘿嘿地笑着向库斯勒招手。走到工坊的建筑物侧面,往悬崖下方一看后,即便是库斯勒也大吃一惊。
  「专用水车?」
  「而且,水在这片地表下流淌,想必是特地挖凿了暗渠。不过,独占水源看来还是有点难度啦。」
  目光顺着威蓝多的话语投向悬崖底下,从该处直往港口眺望去,有数座水车转动着。虽看不清楚是面粉铺还是缩绒店(注:缩绒,运用在织物上的一种加工方法,利用热水及化学药剂使织物质地紧密,增加厚度、弹性和保暖性),是冶铁店还是采石厂,总之需要水车的店家在水车周边鳞次栉比。
  水车的力道强弱由水流强度决定,而水流强度往往取决于水位的高低差。
  这间工坊顺着悬崖建造而成,若将现在库斯勒他们所站的地方视为一楼的话,这栋建筑物至少延伸到地下二楼。水车就位于最底层,正好可以完全独自承接住从暗渠奔流倾泻出的强劲水势。
  一直以来,像水车这种大规模设备,库斯勒只能与工匠组织不断地冲突协商下,折衷共用。从这种背景便可知,眼前所见到的已经是能令他口水直流的奢侈。
  「燃炉也很壮观。在城里竟然可以造出这么大的炉。我看一定是因为水车就在隔壁,才勉强获准的吧。」
  「发生火灾的话,就全部付诸流水吗?」
  「下游的人可就遭殃了哪。」
  威蓝多以一派轻松的口气叙述着,实际发生时也会如此从容不迫吧。
  威蓝多在众多炼金术师当中,也无疑是极具炼金术师特质的人。
  除了自己的目的之外,不太会去在意一些琐碎的事。不仅如此,就算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有时也不会放在心上。就连自觉以一般世人的标准来看,凡事已经表现得相当事不关己的库斯勒都这么认为。或许该说,开始会去在意这些事的自己,以身为炼金术师来说可能多少有点神经质吧,库斯勒如此察觉到。
  「但是,那个肥猪大叔究竟是为了什么道歉呢?」
  「嗯……会是什么呢……我也想象不到哟。」
  威蓝多将视线从水车移开,望向前方,远眺这一览无遗的美景边说道。眼下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有种万事顺遂的氛围环绕在这片风和日丽中。
  「也许只是单纯在唬人吧。比起这个,我们先进去吧。有点冷。」
  「嗯,就进去吧。」
  虽说这并不会是最后一眼,但景色真的太好了,好到让库斯勒恋恋不舍地回头,将悬崖上所看到的风景再次收进眼底。
  就因为多看了这一眼啊!
  威蓝多转动黄铜钥匙走进工坊,他也随之步入,下一秒却撞上突然止步的威蓝多。
  「喂,干嘛停下来啊!」
  库斯勒狠狠骂道,然后,看向房内。
  看来石垣似乎用木头补强过,是栋牢固的建筑物,地表建筑上应该是墙壁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堆满东西,是个浓缩了主人神经质的房间。当然绝不是说它凌乱,相反地,想要维持这样的状态,恐怕需要大量劳力才办得到。
  但是,库斯勒并不认为这点小事能让威蓝多停下脚步。
  刚这么一想,有道不该属于这里的声音随即传入耳中:
  「终于到了吗。」
  这就是那个被压抑许久的「东西」,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雪崩的房间里所响起的一句话,凛然宛若回荡的钟声。
  语调这种东西远比想象中包含了更多情报,因此即使只有一句话,这部分也不会改变。从声音听起来的感觉,可以推测说话者大约的体格或脸型;从发音方式可以大致猜到说话者的出身和阶级;当然从说话方式的快慢就可以知道是个性霸道或是个性温和,就连情绪的好与坏,都能窥探一斑。
  因此综合以上条件,站在库斯勒眼前的人,的确就是从声音推论出来该有的姿态。但这也更让他不自觉地揉一揉眼睛,因为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这家伙待在炼金术师的工坊里做什么?
  这个身上包裹着长及脚踝的修女服长袍,个子娇小的修女。
  修女服长袍上的滚边绣着隶属骑士团的修道院纹饰。
  不可能是误闯进来的吧。
  「你是什么人啊?」
  己方有两个人在的时候,他会缄口不语,把谈话都交给同伴,自己只专注在思考如何杀死对方,曾经如此豪言壮语的威蓝多率先开了口。而且用的可不是敦亲睦邻的语气。
  「我叫乌鲁·翡涅希丝。是骑士团派遣我来的。」
  头上罩着头纱、浑身雪白的少女仿如洋娃娃一般,或许是那令人怀疑真假的绿色眼眸和银白色浏海带来的错觉。虽然与白金色调相似的发色并不罕见,但这种程度的白却不常看到。
  「我是两位的监视者。」
  然而,翡涅希丝并不在意库斯勒他们的反应,她报上姓名后,才总算起身。不管是坐在椅子上或是起身站立,头顶的高度看来都没什么变化,想必坐在椅子上时,她的脚是踩不到地。
  小孩子?
  但是,那双眼睛闪耀着知性的光芒,透露出她是真正的修女。
  怎么出手?
  库斯勒从威蓝多的斜后方偷觑他的侧脸,但威蓝多已掩藏神情,让他无从分辨。
  「我会将偏离神之光明路的两位的所作所为,逐一向上级报告。勿遗忘神之教诲,勿扰乱神之秩序,勿玷污神之威光。请将以上三件事牢记在心,为了骑士团,为了神,努力工作吧。」
  简直就像修道会的入会仪式,可怕的是,这个自称翡涅希丝的修女,她的眼神有着无比认真。
  这种年龄且头脑异常优秀的少女,与信仰狂热这种病往往令人惊异地一拍即合。
  视野狭隘,情感直率。
  波斯特大概是为这件事道歉。如同世上可以区分出战斗者,祈祷者,耕作者这三种人,骑士团内部的权力构造也并非人人团结一心。
  受雇于骑士团的炼金术师,由于工作性质上绝大部分会关系到武器和攻城技术,因此隶属于战斗集团。而且又因为需要各式各样的物资,基本上被编列在后勤运输队之下。
  但眼前的翡涅希丝很明显地是祈祷集团的前哨。既然身为修女,想必是骑士团专属圣歌队的一员。当然,他们和教会的圣歌队有所不同。教会的圣歌队在宁静的教会中赞美神;骑士团的圣歌队则在鲜血飞溅与怒吼交错的战场上赞美神。
  信仰的特质和方向性不同。更为阴险,更为权力主义。总是虎视眈眈地潜伏着准备猎食战斗集团的权势。企图将波斯特拉下台的人不只存在于教会,就连自己人当中也为数不少。即便是如霸主般的野狼,在森林中负伤也会沦落成其他动物的猎物。看来是得知等同于骑士团「配备」的炼金术师被杀,嗅出了伤口的味道,所以派人来窥探有没有机会从波斯特手上夺取戈尔贝蒂的权力吧。
  而且更为棘手的是,尽管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圣歌队的人长久以来还是敌视炼金术师。
  敢顶撞神的任何存在,都必须从这世上消失。圣歌队的那群人真心这么认为。
  靠毒杀和暗杀保护自己,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
  还没有查出汤玛斯是被谁杀的。
  也就是说,敌人是自己人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你们的答复呢?」
  翡涅希丝收起下颚询问道。
  回想起年幼时,脸被附近教会的臭修女用惩戒棒打肿的事。
  对付这家伙,第一印象最为关键!
  库斯勒这么盘算,准备就要开口的瞬间。
  威蓝多不疾不徐地往前站,伸出手。
  握手?
  不会吧?对方看来也是同样错愕。尽管脸上的神情不掩意外,她还是自然地伸出右手。这已经是人类的反射动作。
  但是,威蓝多的手就这样掠过对方的手继续向前,直到抵达目的地。
  翡涅希丝双眼圆瞪,追随着威蓝多的手。
  就这么注视着那只贴在自己胸前,毫不客气地屈起五指的手。
  「嗯?」
  威蓝多歪着脑袋,脸上表情像是没有找到他要的目标物。
  然后,为了再做确认,胳臂一动就要伸出另一只手的那瞬间。

  翡涅希丝把威蓝多的手打落,并且一巴掌拍了过去。
  「哼。」
  威蓝多轻松地后仰身子避开这一掌。
  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她的掌掴被闪过,而是因为脑袋还没跟上事态的发展。就连库斯勒也因为威蓝多的举动愣在一旁。
  那一巴掌几乎是反射性动作。
  翡涅希丝没料到会这么简单地被避开,一时之间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肩膀摇摇晃晃地撞到威蓝多的胸口。
  「——啊!」
  这一撞,才终于让她回神的样子。
  推开威蓝多的胸口,就要逃走那一刹那。
  威蓝多反将翡涅希丝那纤细的手臂抓住,差异过大的力气使得翡涅希丝的身体又开始摇晃。
  「做、做什——」
  翡涅希丝的抗议声有多么激动高亢,库斯勒是听不到了。
  面对正推开他的胸口、企图逃离的修女,威蓝多一手抓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紧攫住她的脸,覆盖了年幼少女的嘴巴。看着在威蓝多手中逐渐缩小的脸庞,库斯勒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接着,威蓝多使劲将仍然瞪大双眼的翡涅希丝的脸蛋拉近,简直就要窥视进那对眼睛深处般说道:
  「这里是炼金术师的工坊哟。小孩子在这里闲逛可是非常危险的。」
  「呜!呜!」
  威蓝多虽然看似瘦弱,但冶金工作把他的身体锤炼得比路边那些佣兵还来得结实。
  不管翡涅希丝多么拼命挣扎,他依然文风不动。
  翡涅蒂丝的嘴巴被覆盖住,睁开的眼睛却连眨都不眨,或许是因为来自本能的恐惧告诉她,闭上眼的那瞬间,颈骨就可能会被折断。
  威蓝多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静探究着翡涅希丝的双眼。任凭翡涅希丝如何死命扭动身子,还是无法牵动他分毫。
  终于,翡涅希丝不再因为挣扎,而是发自于恐惧,身体开始颤抖。
  「哼。」
  最后像是感到无趣地哼了一声,威蓝多的手总算离开翡涅希丝的脸。
  持续睁大双眼的翡涅希丝踉跄地往后退,撑了几步之后,立刻腿一软就这么瘫倒在地上。
  这时候,库斯勒终于注意到威蓝多的视线。
  「我直接进去工坊,剩下的就交给你啰。」
  然后,快步走下阶梯,当场离去。
  等库斯勒恍然大悟回神后,为时已晚。
  这是掌握人心的基本方法中的基本。
  其中一人让目标感受到压倒性的恐惧或彻底的厌恶,另一人就反而容易与目标亲近。开口自称是监视者时,这家伙就大难临头了。当下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就是该库斯勒倒大霉。
  坏人角色已经被威蓝多抢走,还把麻烦的好人角色硬塞给他。
  不过,只为了方便角色扮演就毫不犹豫搓揉少女的胸部,甚至没有丝毫怜惜地威胁她,威蓝多的精神构造还真是令人感到可怕。
  库斯勒只能呆愣在一旁。
  更何况,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什么。只能努力咽下叹息,认命接受自己的角色。既然是被阴险的祈祷派那群人送来当监视者,也就表示这可怜的少女或许是在非关自我的意志之下,被迫接受这个工坊的监视任务。
  即使遭受如此对待,明天甚至后天她一定照样会出现在此。
  不用点技巧拉拢她,以后作业上可就困难重重了。
  但是,这个对象的麻烦程度,光是想象就感到厌烦。
  库斯勒责怪自己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咎由自取,然后在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只是任由泪水流下的修女身旁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发出小小的悲鸣,往后瑟缩了一下。
  「你还好吗?那家伙脑袋有点不太正常啊。」
  这是漫长的安慰中,说出的第一句话。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好一阵子她只是不停哭泣。
  库斯勒对她伸出手时,她也不打算站起,反而逃离似的往后蜷缩起身体。
  库斯勒对这种反应也多少习惯了。并不打算逼迫她,而是装作漠不关心似的放任她不管。
  所以,库斯勒整理起要搬入工坊的书籍和羊皮纸卷,和上一任人选留下的东西一起排列,把没读过的内容重新抽换放置。书籍中有不少装订是用鹿等大型动物的皮革浆烫出来的硬板装祯制成的,施以金箔装饰的也为数不少。翻开书页,流利的文章段落之间密密麻麻描绘着精细的插图,所费的工夫可见一斑。
  这些原本应该是大主教或枢机主教指名陈列在大修道院或大圣堂内的藏书。
  这里到底有几本呢?
  战场附近的工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库斯勒如是赞叹着。
  也不知从那之后工作了多长时间,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有东西在动,往那儿一瞥,神情似乎已大致回复平静的翡涅希丝,双手正抵着地面试图重新站起。
  看来,全身虚脱的状况还未改善。
  用力将羊皮卷塞入书架中,库斯勒夹杂叹息移步走近她。
  翡涅希丝听到脚步声后,惊慌地抬头仰视库斯勒,接着望向对自己伸出的手,然后又看了看库斯勒的表情,如此重复两次之后终于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只不过,双脚依然像甫出生的小鹿颤抖着,结果几乎是靠库斯勒搂着她在椅子上坐好。身子纤弱,尚留有幼小年纪该有的生硬,受到威蓝多魔掌侵袭的胸口,发育程度若有似无。
  但是体型十分匀称,在僵硬中仍然能够感觉到柔软弹性。
  让人联想到小猫的身体,事实上,她也的确越看越像被豢养在豪华宅第的猫。
  「真是一场灾难啊。」
  库斯勒边说,边将干燥香草烹煮出来的茶注入木制茶杯中。把眼睛哭肿的少女偶尔抽几声鼻子,无言地凝视桌面。
  「但是,这么漫不经心地接近炼金术师原本就是个错误。来这里之前,没有人提醒过你吗?」
  库斯勒一将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翡涅希丝面前,她就像只眼前被放了可疑物的猫一样拱起脊背。
  应该是有人提醒过她了。
  「嗯?」
  再次征询答案后,翡涅希丝用那哭肿成这样却依然显得十分坚强的双眼看着库斯勒,说道:
  「但……但……那样的……」
  「而且,虽然话是这么说……」
  对把声音哭哑的翡涅希丝,库斯勒以冷静的态度继续说道:
  「如果当时没有我在场,还真不知道你会遭遇到什么。」
  「唔!」
  身体顿时僵硬,接着脸部因恐惧而抽搐,双手牢牢抓住自己的双肩。
  她在修道院立下的誓言。
  顺从、清贫。
  以及纯洁。
  「威蓝多……对,就是那禽兽,他是不论类型大小通吃。即使是还未成熟的少女,遑论修女的身份,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成问题。」
  「呜……」
  翡涅希丝还是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用无法隐藏害怕的双眼看着库斯勒。
  「而且,真正的炼金术师抱持着比扭曲的肉欲还要可怕的想法。像威蓝多这种禽兽,纯洁无垢的处女是能够用来享受三次的最好玩具。」
  「……?」
  随着库斯勒竖起三根手指,翡涅希丝的脸上立即浮现混乱的神情,似乎是对无法想象的事感到恐惧不已。
  「首先,从处女身上能取得的东西会是很好的实验材料。头发、指甲、眼泪、以及,鲜血。」
  咬紧牙关绷紧身体,努力让悲鸣不要脱口逸出。
  「第二个,是不用说出口也该知道的享受方式。被享受的一方……很痛苦就是了。」
  这次依然咬紧牙关紧闭嘴唇,稍微抬起下颚瞪视库斯勒。
  女人的大敌。也可以说是,非人的禽兽作为。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有一根指头竖着。
  「然后,是最后的享受方式。」
  「……那是?」
  能够出声反问,是因为第二个方式非常易懂,是众所皆知的恶劣行径的关系。
  显而易见的愤怒是一帖多少能助人回神的良药。
  但是,库斯勒装出一副冷血无情的样子回答这个问题。
  「第三个,是最令人发指的。是恶魔之所以被称为恶魔的由来。我问你,享受完第二个方式之后会留下什么?」
  面对库斯勒冰冷的神情,翡涅希丝犹豫了。
  前方有个大坑洞,等人掉进去。
  在无尽黑暗中如此确信的话,脸上说不定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的,就是胎儿。」
  「呜……」
  既非因愤怒而屏住呼吸,亦非因惊讶而倒抽一口气。
  而是干呕了起来。
  那种想法她不想去理解,身体自然产生抗拒。
  「胎盘、脐带,以及胎儿本身。每一样都是自古流传下来,为了制造永恒生命及青春不老的灵丹妙药时,被列举出来的必须材料。想要得到,首先得活生生地将母亲的肚皮剖开……」
  库斯勒停止描述,是因为翡涅希丝那发青的脸蛋,以及捂住嘴垂着头的动作。
  库斯勒闲适地看着翡涅希丝,差不多了吧,心里盘算着。
  在翡涅希丝的心中,威蓝多已经是恶的化身、地狱使者、代表黑暗和魔道的疯狂炼金术师了吧。
  「抱歉,内容太过刺激了,还好吗?」
  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但翡涅希丝还是坚毅地点点头。
  「不过,有两件事可以让你安心。」
  「……?」
  翡涅希丝用那双方才因为干呕,而噙着泪水,犹如宝石般闪亮的瞳孔望着库斯勒。
  「威蓝多表现出那种疯狂举动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在神的威光照耀下,多少回复了一点人性。话虽如此,也只是失去了第三个欲望而已,第一和第二个欲望仍然健在,你还是得多留心点。」
  翡涅希丝认真盯住库斯勒竖起的两根手指,点了点头。
  「然后,第二点就是我站在你这边。」
  库斯勒说出他极少使用的第二人称「你」,接着展露人畜无害的微笑。
  翡涅希丝恍神了数秒,然后脸上才终于出现从地狱历劫归来的表情。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自己也看得出来,愿神祝福你!她大概想表示这意思吧,库斯勒以冷静的心态揣想着。
  「才、才不相信你。」
  「当然可以。应该说,不这样可不行。」
  「……你在故弄玄虚吗?」
  「怎么会。只不过你若是个因为我表示站在你这边,就轻易信任我的笨蛋,那应该会马上被戴着面具的威蓝多欺骗吧。这样的人,我也无法守护到底。但是,带着怀疑的目光、会思考的脑袋、以及抱着随时战斗的气概和信仰的话,想必很快就能够看出真相吧?这样就够了。我自知谁才是正确的,而神则是无所不知。真相虽然只有一个,通往它的路却有好几条。只要我们在途中相遇时,可以携手扶持就够了。不是吗?」
  不是吗?被这么一问的翡涅希丝收起下颚正视着库斯勒。
  这目光充满了不少敌意和警戒之色,库斯勒放心了。
  这目光并非看着某些无法理解的事物时的眼神,而是看着至少仍在自己的理解范围内的事物时才会出现。
  而人,不知为何,总对自己能够理解的事物感到亲近。
  所以,炼金术师会遭忌讳被厌恶,就是因为正好相反的关系。
  「把茶喝了吧。这是南方贵族间流行的商品。不像酒一样会令人酩酊大醉,有助养生还能治病。只要开发出航路,今后应该也会成为重要的贸易商品。」
  库斯勒对着仍旧沉默无语的翡涅希丝,摆手劝道。
  翡涅希丝看看茶,再看看库斯勒。
  目光中的敌意缓缓消还,仅仅留下警戒。
  库斯勒看着一切,想着,还太嫩啊!如果有心要欺骗的话,无论骗几次都会上当吧。
  把这样的少女送到这里来,圣歌队真的期待她能带回什么成果吗?他诧异不已。但是,不对,库斯勒推翻了这个念头。
  可能就跟他们两人一样。
  以波斯特的立场来看,他早就知道毫无疑问地,圣歌队会利用上一任人选汤玛斯之死乘虚而入。所以波斯特一定会布阵加以防范,这点圣歌队的人也能猜想得出。如此一来,圣歌队若是将优秀的人送进来,却被反将一军的话,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么,就改派会忠于任何命令但死不足惜的人才。
  如果真能找出蛛丝马迹,自然是大功一件,即使因为某种缘故被杀,他们也可以此为借口向波斯特发难。
  库斯勒边喝自己杯中的茶,边偷觑翡涅希丝。眼前这位少女,怎么也看不出来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倒不如说,从先前的虚张声势来看,她一开始胸口可是满溢着初次被委以重任的骄傲。
  无知和信仰狂热总是一拍即合,这是世间的常理。
  房里流动着静谧的沉默。
  翡涅希丝终于举杯喝茶时,已然经过了一段时间。
  他们有句惯用语「同桌共食」,意思是要非常信任对方才能同桌。
  真想开口对她说:要是我下了毒,你早就没命啰。
  如此实力悬殊,虽然对方如己所愿顺利上钩,他却一点也不自满得意。
  库斯勒只是出于义务对她说出那些能缩短两人距离的话。
  「好喝吗?我只是依样画葫芦,不知道味道是不是像那些贵族端出来的一样。」
  「……味道并不坏。」
  她的回答听来与其说顽固,不如说倔强,因为她的外表及精神上仍有些虚弱的关系吧。
  「话说回来,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
  翡涅希丝将茶杯放下。用丝毫不敢大意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也或许是,她天生就是这种眼神。
  「我名叫库斯勒,自知这是让人很不以为然的名字。」
  「本名?」
  对于这个疑问,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炼金术师原本就没有本名。炼金术师是追求『超越人力所能为』的方法的探索者,这不是身为人所应该做的事。离经叛道者并不需要人的名字。就算死了,也无法长眠在墓穴里,被弃置森林深处或荒野是理所当然。所以,就更加不需要本名了。」
  虽然将事实稍微夸大传达给她听,但翡涅希丝并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的确如此啊,她只是表示赞同地垂下目光,喝了口茶。
  「那么非人并身为『利息(库斯勒)』的你,在探究什么呢?」
  这个疑问和竭尽努力的眼神一同丢了过来。
  本人或许想要表现出尖锐严厉如钢铁般的眼神吧,但认真评论的话,比较像是适合城市生活的天真烂漫的眼神。
  「铁。」
  「铁?」
  「对。比起铁,更正确的说法是金属吧。带有黯淡的光,经打磨后会熠熠生辉,经敲打会发出铿锵声的金属。威蓝多最近也沉迷于金属中,所以才被派来这个工坊。他最爱把魔石啊,魔铁什么的挂在嘴边,看来只是病态的方向变了,内心可能没多少变化。」
  装作不经意地追加威蓝多的坏话,重新唤起翡涅希丝的厌恶和恐惧情绪后,库斯勒继续说道:
  「金属很美。而且,与信仰很相似。」
  「……与信仰?」
  「神没有让金属以纯粹的姿态埋藏在土中。人们必须用各种方法将不纯物质去除,提炼出纯粹的物质。这段过程既漫长且辛苦。信仰也是一样对吧?慢慢将不纯物质排除掉,尽可能让它接近纯粹。」
  「……确实是如此。」
  回话前有短暂的踌躇,大概是在困惑,这炼金术师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然后,等到有一天信仰会升华为某种本质完全不同的东西。不过,那是否就表示被神所召唤?像我这种无神论者对这种事就不甚了解。」
  「……」
  翡涅希丝虽然没有回答,但眼神中透露些许不知所措以及期待。
  对方会不会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坏?这样的念头完全写在脸上了。想必不太习惯怀疑他人。
  双方的实力过于悬殊,很稀奇地,库斯勒涌起轻微的罪恶感。
  以及认知到,忠于信仰原来可以让人如此纯真啊。
  让她亲近自己之后,应该会很值得去疼爱。
  如果说,让他出现这种想法就是圣歌队的阴谋,那么或许真是选对人了。
  好险,库斯勒对自己说道。
  「算了。不过,我认为这点在金属上也是相同的。所以,才抱着对危险的觉悟来到这边。无论如何,为了骑士团所执行的神之代理行动,强韧的金属是必须的。」
  「对异教徒的宗教改革。」
  「是可恨的异教徒。」
  库斯勒加上这句话时,翡涅希丝的表情突然绷紧。
  正统中的正统信仰者。真是清新得让人感到愉悦。
  圣歌队那群人,铁定认为翡涅希丝可以听凭他们操纵。
  既然如此,库斯勒该做的就是看穿这一点,用更高明的手段去操纵她。
  「不过,在达成目标前会有许多困难在前方潜伏着。我希望我们可以好好合作。」
  库斯勒边说,边将右手伸出去。
  但是,翡涅希丝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
  「我是两位的监视者。不会和你们成为一丘之貉。」
  绝对的廉洁、清高。纵使遭到威蓝多袭胸,身陷危险,也绝不忘记自己该做的事。
  只不过,这还是没有超出小孩子乖乖遵守大人吩咐的领域。
  库斯勒竭尽全力演戏。
  「太糊涂了!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在拉拢你。」
  库斯勒把手收回,翡涅希丝像是甚表赞同似的闭上眼睛。
  「但是,我很感谢你的招待。还有……」
  「还有?」
  「……让你见到我的丑态了。」
  虽然不想提起,但更讨厌故意不提。
  这或许是出自惯于告解和忏悔的神之仆人的习性,但也可能是经由说出口来为自己找台阶下。
  「不。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喔。」
  「……」
  这是在安慰我吗?她的眼神中闪现松了一口气的光芒,其中还夹杂了羞愧及悔恨。高洁而且有着坚定不灭的钢铁般的信仰所支撑,这样的修女应该是翡涅希丝的理想吧。
  完全就是可取之处唯有认真的少女会抱持的梦想啊。
  库斯勒感到内心汩汩涌出的是保护欲。没人保护的话,她就完蛋了。在她身上就是可以找到让人这么想的天真无邪。
  只不过,同时对于将这样的她当作敌方前哨并认真对应的自己,逐渐感到荒谬。
  「唉,不管怎么说。」
  库斯勒像这样继续开口,翡涅希丝就又因紧张而僵直了身子。
  掌握他人命运时,即使是一些琐碎的反应也能让你感到愉快。
  可以算是担任这个麻烦又荒谬的角色时,多少能得到的慰藉吧。
  「今后请多指教啰。乌鲁·翡涅希丝修女。」
  显而易见地,她对库斯勒的这句话松了一口气,差点就要笑出来了。
  「嗯,嗯。」
  而且,还重新端正坐姿,清了清嗓子,奋力拾回自己的威严。
  正因为她以为这么做就会有所挽救,才让人在一旁看得不禁感到有趣。
  「但是,我是两位的监视者。」
  「这是当然。」
  库斯勒也跟着加以掩饰,摆出认真的神情回答。

  对炼金术师进行监视,本身并非一件罕见的事。
  对旁观者来说,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想做些什么,甚至还毫不在乎地着手进行会让自己丢掉性命的实验,这么说来,反倒是有人在旁盯着才算合乎常理。
  当然,库斯勒和威蓝多也是屡屡胡作非为、有案在身的人。
  受人监视也不是第一次了。
  「大致上,工坊就是长这样子。有很多东西一经碰触就有危险,还有混和后会变成毒物,所以的确最好不要妄自闯进来。」
  库斯勒自己虽然以第一次进这间工坊为由拒绝过导览,但听他现在的讲解,感觉倒是毫不费力。
  另一方面,从地面上的房间走下阶梯,来到眼前工作室转了一圈的翡涅希丝,像在思索着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一开始,她对上一任人选留下的各种动物骸骨,或无法窥视底部的壶和数不清的小瓶子投以讶异的目光,但一项一项说明给她听后,好像已让她的疑虑烟消云散了。
  而且,翡涅希丝既然被任命为炼金术师的监视者,自己多少有些知识,也带了可以用来查阅的书籍。她大概是认为,与掌有权威的修士所著作的书籍内容两相对照后,就可以一目了然得知这里是否进行着异教的奇术妖法吧。
  「不过,最危险的还是威蓝多。」
  库斯勒低语呢喃道。翡涅希丝幼小的身体颤栗了一下。
  威蓝多目前人在更下一层,那设有燃炉及水车的房间。
  虽然如此,翡涅希丝在参观工坊时,也绝不会与库斯勒分开超过一定的距离。
  库斯勒感觉到自己像是在介绍伟大诗人所撰写的地狱巡礼一书的导览员。
  「基本上,我们会在这里研究该怎么提升铁的品质,还有如何用更少的燃料把铁炼制出来。就像神在大地不同的角落,安排了不同外观的人们一样,深埋在地面下的石头也会因为土质差异而拥有各式各样的特征。我们要做的就是配合当地所采掘到的石头,探究出最好的提炼方法。」
  「……」
  曾听闻过修士的生活规范中,有一则叫做「沉默」。
  翡涅希丝正在身体力行,只认真听库斯勒的说明,但绝不出声。
  也或许是她认为在工坊内张嘴的话,会有不好的东西进入口中,但无论如何,对说明者而言,是个相对轻松的听众。
  「不过,这真的是很棒的工坊啊!」
  向翡涅希丝介绍的同时,库斯勒不禁让感想溜出口,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踏入这里。
  地下一楼的工作室所收纳的东西数量比楼上还要繁多,乍看之下完全教人搞不清楚哪里有什么。跃然进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墙壁的动物头盖骨、用来量秤的壶、还有水晶的结晶、黄铜制的天球仪等显眼物品。将之一项一项细看,就会发现所有物品都被整齐合理地摆置,像是一个小宇宙的集合体。
  各式物品都经过归纳还有分类,让即使是初来乍到的人,只要稍有知识都能够立即判断出自己拿在手上的东西是何种种类之下的什么用途。
  能流畅地对翡涅希丝讲解这些的原因也在此。
  只是,库斯勒放眼环视整个工作室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突然感伤起来。
  「……?」
  「啊,对不起。我在想,这里的上一任人选真的很能干呢!」
  「……」
  名字好像是叫汤玛斯·布朗科特。
  据说是在城内被杀的,究竟为何而死也还是一团迷雾。
  库斯勒在芙莉婕惨死、尸体甚至被开肠剖肚时,都还只是思索着冶金的事,现在却有股阴郁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涌起。
  一名技术高超的炼金术师已不在世上。
  这表示,少了一个和他同样专干掀起神的衣角这种吃力不讨好工作的伙伴。
  如果有机会,真想与他交谈一次。
  也许,汤玛斯·布朗科特只是借来的名字,他来自何处?身世为何?恐怕也没有人知道吧。就连座坟都没有,所以再过个几年也必定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所留下的就只有这间工坊以及炼金术知识,而工坊也迅速被库斯勒和威蓝多进驻,最终会变得似是而非,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吧。
  然后,他曾煞费苦心导出的炼金术做法,也会如同过去的做法,总有一天因为陈旧而遭到废弃,不再被人瞧上一眼。
  炼金术师就是背负着这种宿命。
  炼金术师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留下的只是「曾有人朝着抹大拉前进」这个微不足道的事实。
  「话说回来,能干的炼金术师往往都会变得像威蓝多那样。」
  库斯勒半开玩笑说,翡涅希丝马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从这一点看,我只能算是二流炼金术师。」
  「……」
  这番话根据个人的理解,可以解释成谦虚也可以是过度自信。
  翡涅希丝察觉到这个文字游戏,投射过来的视线可以解读出「真受不了」的意味。
  看来脑袋还不差。
  库斯勒并不讨厌聪明的女孩。
  「威蓝多的工作情形该怎么办呢?我觉得那家伙才是真的该监视的对象。」
  然后,随着这句话她露出真的很困扰的样子。
  感觉得出她相当害怕且厌恶。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可以向你逐一报告他的行动?」
  「……」
  翡涅希丝点点头,以认真的神情想了想,简短回答道:
  「偶尔请协助我做突击检查。」
  这就好像东拉西扯列举出几个像样的理由之后,最后还是被要求晚上上厕所时要一起跟过来的感觉。
  虽然没有笑出来,但稍微有点想捉弄她。
  「谨遵吩咐。」
  身为上司的波斯特豁达大度地回应了他矫情无礼的台词;翡涅希丝则以含怒的眼神回瞪他的嘲弄。
  度量的差距是压倒性的不同。
  库斯勒假装没有发现翡涅希丝的瞪视。
  「工坊大致上就这样吧。在实际作业时,如果有想知道的事情当下再问就行了。我也会配合你的突击检查。」
  「……唔……!」
  「我并没有把你当傻瓜。相反地,你在监视作业情形时,叫我陪在身边才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这么做……还是……」
  听起来像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但库斯勒接着道:「原因大概跟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实验过程中,有可能会产生眼睛看不见、鼻子闻不出来,吸入之后过没多久就会让人丧失意识且死亡的瘴气。」
  「咦?」
  「我们称它为死神之手。只要燃烧一种叫做石炭的东西就很容易会出现。」
  手指边抚摸搁在墙角的熊的头盖骨,库斯勒边继续解释道:
  「在萃取金属时,有时也会使用仅仅碰到就会昏倒的毒物。尽管我们并未存心精制出那种毒物,像水银就如此。还有一些不是那么强烈的毒物,但碰触之后如果没有洗手就直接吃东西,体内很容易累积微弱的毒性。比如说像铅、砒霜……」
  库斯勒扳着手指举例时,当他每次弯下一指,翡涅希丝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支撑天空的柱子又断了一根似的。
  「我、我明白了。」
  「啊,与其向身为监视者的你隐瞒,倒不如说,必须要向你说清楚的危险实在太多了。要是监视者一死,我们一定会被列为头号嫌疑犯。如果人真是我们杀的,那就没话讲,但要是对方找死,最后还害我们得上绞刑台,我们可是死不瞑目。」
  「……」
  道理上说得过去,但翡涅希丝本身却露出很复杂的表情。
  被这么多毒物包围的话,除了可能被谋杀,也确实有足够的可能性是自己枉送性命。这个认知比起那些以讹传讹,围绕在令人闻风丧胆的炼金术师身边的传闻还来得更真实。
  「然后,还有一件事。」
  「?」
  「饭一定要在我们之后吃。」
  翡涅希丝歪着头,表示不明其意。
  「即便我没有背叛你,威蓝多还是有可能杀你。」
  「唔!」
  「就算他没有动手,我们所不知道的敌人也有可能策画毒杀。如果是我们,看得出有没有毒。所以,偷吃之类的举动也不要做比较好,要吃的话,得要我在场的时候,或者胆子够大的话,就和威蓝多一起吃,从他动过的菜开始吃起。」
  才不想赌上性命去偷吃食物呢。
  紧闭双唇的翡涅希丝脸上是这么写的。
  但库斯勒所说的话也不是在开玩笑。原本翡涅希丝在此死亡的话,就会被当成向波斯特追究的契机,所以打一开始就不能完全排除她被当作弃子的可能性。凶手是你旗下的炼金术师吧,快负起责任!圣歌队定会以这种逻辑加以挞伐。要是果真如此,那么由翡涅希丝的上司在她的食物中下毒,这样的推测可是合情合理。
  对她的气色和健康不多加注意也不行,库斯勒兴味索然地想着。
  就算这里的饮食没有问题,但要是在其他地方就没办法提防了。即便是在别的场所被下了砒霜,只要对方坚持是在这间工坊被下毒的,他们可是死无对证。
  有句格言:锁链的强度取决于它最弱的一环。
  也就是,与其说翡涅希丝是库斯勒他们的敌人,倒不如说他们较接近于命运共同体。太过弱小的敌人反而得视为同伴予以保护才行。
  炼金术师信奉的道理「万物流转」,在任何情况下都适用。
  凡事没有恒久不变的。稍微松口气,视线一离开的瞬间,自己的容身处就转瞬化为地狱。
  只不过,库斯勒边思考着这些边走上阶梯时,转头一看却发现翡涅希丝驻足不前。
  「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稍微花了点时间后,他才理解到这是在延续方才的对话内容。
  从阶梯上俯视翡涅希丝时,她看起来像个异乡人。
  「当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而且,未来也会是。」
  他耸耸肩,走回到一楼。
  随后跟来的翡涅希丝似乎陷入了沉思。
  或许是对炼金术师感到讶异。
  「炼金术师的工作有一半在工坊,另一半在城市中。」
  「咦?」
  「没有与城市中的工匠打好关系的炼金术师只能算三流。你可能会感到意外,但不善于社交是当不成炼金术师的。」
  怎么可能!翡涅希丝被唬得一愣一愣。
  库斯勒略微笑了笑。
  「我们的工作当中,特别是和金属有关的,都是在反复进行一些实验,那是终日忙碌的工匠无法去做的。但工匠的技术真的不容小觑。还有,我们会将成果记载在纸上,但工匠做不到,他们没有空间记载,所以我们才要去问,去找人指导。连威蓝多那家伙,去到工匠面前看起来可就人模人样。话说回来,要是不在工匠面前表现谦逊,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工匠的工坊可不像这里平静。那里可是干了蠢事就会被铁砧砸脑袋,被火钳施加烙印的地方。才不会有毒杀或暗杀这么温吞的做法。要是有不知好歹的人想偷窃,直接把他扔进燃炉里就解决了。连市内那些掌管司法裁判的家伙,也无从分辨是意外还是蓄意杀人。相反的,要是以不会留下骨头的高温去焚烧,那就什么都不留痕迹。换句话说……」
  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完全被库斯勒的语调和叙述内容所吸引,视线也像猫一样地,被库斯勒随着「换句话说」竖起的一根手指诱导着。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处处遍布危机,和修道院可是天差地远。」
  接着,翡涅希丝还配合着收回的手指,沉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吧,反正原本就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教她这些事情。
  库斯勒注视着翡涅希丝,被气势压倒的她不禁低下了头。
  有种捉弄小猫的乐趣。
  库斯勒耸了耸肩,伸手拿起外套。
  不过,这个举动让翡涅希丝稍显慌张地开口。
  大概被交代过必须掌握他们的一切行踪吧。
  「请问,要上哪儿去?」
  「大概快响起黄昏时刻的钟声了。我必须在日落前登门拜访一下工匠们。事后要是被耍性子刁难说没有立即去拜码头的话,就麻烦啰。」
  「……」
  能让恐怖炼金术师低头拜访的对象,她或许很难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样的人物。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咦?」
  「能够一个人待在这儿看家吗?」
  很明显可以看出她对这句话感到不甚痛快,但原本就是为了招惹她而说出口的,要是没有这点反而就太乏味了。
  「请不用担心。」
  「是吗?」
  库斯勒故作轻松回应着,其实对于她这种和威蓝多两人单独留下也无妨的态度感到惊讶。
  「黄昏时刻的钟声就要响起的话,表示来接我的人也快到了。」
  只是那么一点时间,一个人也不要紧。
  库斯勒轻轻地耸耸肩。
  「那么,我想你也已经明白,千万不要乱动东西。」
  「那个……明白。」
  「安静地看看书也好。」
  「咦?」
  翡涅希丝短暂地惊呼一声,望向库斯勒。
  库斯勒注意到她的反应,一手搭着门,转头回看她。
  「怎么了?」
  「啊,没事……」
  翡涅希丝重新改口,视线来回游移,然后,眼珠子朝上战战兢兢望向库斯勒问道:
  「我可以看吗?」
  「啊?」
  不甚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该不会是在担心信仰上的问题吧。
  「啊……这里不会有背离教义的书籍。全部都交给你的同伴检查过了。」
  「……」
  「但是要先说好,这些全都是高价的东西,不要让口水滴在书上喔。」
  「!」
  对于将嘴唇紧抿成三角形的翡涅希丝,库斯勒不再加以理会,伸手推开门扉。
  外头已是一片霞光,有点冷。库斯勒在关上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翡涅希丝正一脸开心,瞻仰着塞得密密麻麻的书架。他回想起,和威蓝多刚抵达这里时,她的手上也翻着书。果然是学识教养良好的修女啊。
  库斯勒边回想这些边信步走着,在通往港口的坡道上与一群骑马队伍擦身而过。
  三匹并列的马儿,走在中间的那匹,马脸上覆盖着金丝与银丝编织成的装饰头套,一片又大又豪华的锦布则从它的颈背往下垂挂,正随风招展,马背上乘坐一位挺直腰杆的老人,身上套了件仿佛布块的漆黑长袍。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直视前方。
  尽管库斯勒明明已进入他的视野,也还是如此。
  我所前往的道路上,不可能有任何障碍。
  如此深信的眼神并非单纯的妄想,随侍在他两旁、头戴铁面具的修道骑士的存在便是最好的保证。
  骑士团专属的圣歌队。
  库斯勒因为马匹而避往路肩,好让双方通过。对方不可能不认得库斯勒的脸,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投射视线过来。
  恶作剧的念头使库斯勒想试着堵住他们的去路,但他还没有蠢到在尚未弄清楚城里的状况时就贸然行事。
  只不过,库斯勒也没有继续走下坡道,而是回头眺望了他们一会儿。一行人在工坊门口停下,骑士中的一人举起长枪捅了一下门。走出来的是翡涅希丝,深深俯首,看起来就像在恳求他人慈悲的样子。
  然后,跟随他们往港口的相反方向离去。当然,唯有翡涅希丝是徒步。
  这个光景或许在上下关系制定严谨的修道院中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怎么有种恍若看到人口贩子与奴隶的错觉。不,也许不算看错,库斯勒推翻先前的想法。圣歌队的人特地如此重装备前来接回,可能是为了防备不期然的意外,也可能是对它的发生有所期待。
  阴险的家伙,库斯勒朝路面吐了口唾沫,嘟哝着。
  教会黄昏时刻的钟声恰巧在当下响起,这座城市要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了。

  无论是城市或是村庄,只要当地存在着教会,当地时间的流动就得遵循钟声的推移。尽管骑士团掌握了城里的议会,这一点仍是难以瓦解的最后要塞。
  城中以此为信号规律地动作,沿着大道两旁林立的摊位一处又一处,对着整天的劳累叹口气,缓缓开始收拾。
  话虽如此,城里仍在工作的人们和已在回家路上的人们交互混杂,反而更显得杂乱无章。这其中,由于负责维持城市治安的市兵正持枪来回巡视,人群更是处于接踵摩肩的状态。然而,人们倒是巧妙地填补着之间的空隙,逐渐形成一道像是某种高黏度液体状的人流。
  真不可思议,库斯勒心想。
  没过多久,他抵达一栋巨大的五楼建筑前,建筑物上刻有镂空铁锤模样的铁制徽章。库斯勒虽然与这座城市没有地缘关系,但城市构造不管何处都是大同小异,绝不会迷路。城里最繁华的地区中,沿着最热闹的大街上望去,建筑一定是照势力高低的顺序坐落。
  稍微环顾四下,在距离一个街区的位置,屹立着波斯特所属骑士团的建筑物。
  和沉眠地表下的石头世界相比,人类的世间道理相对简单。
  库斯勒轻松地一步登上三阶左右的石阶,门环也不敲,直接将厚重的橡木门推开。
  工匠工会的会馆看起来也和其他城市造得相去不远。一楼用来举行工会的重要会议或是进行内部审判,所以规划成宽广的大厅。平时,清晨是让开始工作前的工头在此处用早餐,傍晚转为黑夜工作结束之际,就会快速地变成酒肆之地。因为只要是在这里吃饭饮酒,就算再怎么胡搞瞎闹打群架也无妨,反正全都是自己人。
  只不过,本来该是这样的时刻,大厅的桌上依然摆放着椅子,蜡烛也没有点燃。地板虽然打磨得干干净净,但乌黑铮亮的同时也泛着冰冷萧索。
  「没有人在吗?」
  库斯勒故意将鞋跟重重踩在地板上,深处的房间里透出声响,才终于传出一句话:
  「狄金斯?才这个时间你又让工坊打烊——」
  随着话语,一个卷起袖子,端着笨重桶子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
  头上绑着方巾,穿着围裙,应该是在会馆里帮佣的人吧。
  「嗯?你是谁?」
  「我是来拜访首领。」
  库斯勒眺望着装饰在墙壁上的羊皮纸回答道。每一幅都是城里的议会赠予这个工会的特权状副本,数量越多,越能够彰显这个工会在城里的地位之高。
  「有什么事?」
  叩咚,她放下手里的木桶,由声音可以听得出来具有相当的重量。这女孩看来还年轻,身段虽苗条却不显柔弱,绑在头上的方巾也让人感觉生气勃勃的样子。
  非常符合铁匠工会给人的印象,方巾下露出的长长红发,就像水手的乱发一样摩擦之间仿佛会传出沙沙的声音。
  「啊。」女孩取下头顶的方巾擦拭额头,想到什么似的叫道:
  「是你吧。」
  「?」
  库斯勒扬了扬下颚表示疑问,但女孩并没有继续把话说完。她边将卷起的衣袖拉回,边走向祭祀着守护圣人的小祭坛去。接着拿出一根细棍子伸进放在该处的小坛子里后,旁边的蜡烛就瞬间点起了。

  不愧是铁匠工会,看来祭坛中随时都备有火种。
  「新来的炼金术师对吧。」
  「很好,我不用再废话了。那么,工会的首领在哪?」
  库斯勒再次询问,女孩拿起蜡烛点燃悬吊在墙壁上的灯火,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我就是。」
  「……唷喔。」
  故意发出这种声音,但事实上库斯勒的确吃了一惊。
  女孩越过肩头第一次将视线朝向他,目光中看来有些疲惫。
  「我是管理铁匠工会的罗伯特·布鲁纳的代理人,伊莉涅·布鲁纳。」
  库斯勒还是稍微扬起下颚,望着自称伊莉涅的女孩。
  「原来如此。我真是太失礼了。」
  「不。我也自觉非常不合乎这个头衔呢。只不过,也没有其他人想当。」
  「罗伯特·布鲁纳首领呢?」
  「去了遥远的地方旅行。」
  应该是死了吧。
  也就是说,伊莉涅是年轻的遗孀。
  没有推举出新的首领,是因为领悟到这会变成引发纷争的原因吗?
  「那么,伊莉涅·布鲁纳女士,容我重新介绍。」
  库斯勒将右手放置在左肩附近,貌似郑重但近乎矫情无礼地将头低垂,信口陈述道:
  「我乃骑士团专属的炼金术师。没有名、没有家,只有一身的技术,如今来到此地。为了神的代理者,重新为大地取回正义的骑士团;为了伟大的神之名,但愿戈尔贝蒂铁匠工会如此强而有力的组织能够不吝惜协助。」
  库斯勒这装摸作样的演技十分彻底,没有半分破绽。
  一被看轻,之后在工作上容易绑手绑脚,虽说前例是如此,但在城市中打破惯例才是最大禁忌。在这里人们会以夸张得叫人感到难为情的方式对神祈祷;会循序渐进遵守那些繁琐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手续来缔结契约。
  不管是多么急迫要人手的工头,在正式迎接新徒弟进入工坊前,还是得让徒弟站在工坊外等上三天。当然,他照样可以用餐和如厕,晚上也会招呼他进工坊借他被褥,不过还是得恪守传统。
  「不吝惜协助,是吗?」
  点完所有灯火,伊莉涅熄了拿在手上那支特长蜡烛的火苗后放回祭坛,轻轻笑着。
  「明明是我们在借用你们的技术才对啊。」
  伊莉涅竟如此说道。
  「……您说话如此一针见血,可是有点让人困扰啊。」
  「在我以前待的城市,对炼金术师可是嗤之以鼻呢。」
  「……」
  就算骑士团的权势再大,也不可能统管所有的城市。
  而且,关于冶金毕竟还是专业工匠的经验丰富。更何况,铁的地域性差异相当大,再怎么经验丰富的炼金术师也敌不过当地的工匠。炼金术师所需的材料在流通上被工会势力强大的街坊垄断也是常有的事,连炼金术师的保护者也无力干涉的情况又何曾少了。
  因此,才有新来乍到的炼金术师,必须先向工匠低头称臣的传统。借由如此才能接手他们的知识和材料,之后研发出新手法好向工匠们报恩。那怕是流于形式也得遵守。
  至少,这已是代代绵延的传统。
  「全拜骑士团将战争扩大之赐,工作永远做不完。才会像现在到了这个时间,会馆还是这样冷冷清清。」
  地板和墙壁都打磨得很明亮,蜡烛看起来也像是刚切下的新品。
  只是,在其他工会差不多要开始进行酒宴的这个时间,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位工头。
  「多亏骑士团特别对铁匠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徒弟的人数限制不再那么严厉,移居到这座城市的人几乎都加入我们工会。一百三十位工头,旗下的五百名徒弟。再把他们的家人算进去的话超过千人,这样的组织能够不挨饿,全仰仗骑士团的恩惠。还有像是原料进货和成品贩卖也得到骑士团的帮助啊,为了因应持续增设的工坊而建造的水车和燃炉也是来自骑士团的资金援助啊,我们若是还敢向骑士团大人抱怨的话,一定会遭受报应的呀。」
  一坐上象征会馆馆长的位子,在女性中属于身材修长的伊莉涅也显得娇小。
  或许就算是一脸虯髯体型健壮如岩石、身经百战的铁匠,只要坐上那个位子,面对着骑士团压倒性的雄厚资金,都不得不蜷缩身子选择沉默吧。
  工匠想一展身手就必须要有钱。想招揽那些辗转移居城内的人进自家人的工坊,就得在与其他工匠工会的权力斗争下取胜。而致胜关键毕竟还是在于金钱。
  水车和燃炉的建设,也绝不是个人能够负担。再说,城中能设置的水车数量有限,因此在使用权上总是不免会和其他工匠们产生冲突。这时要让对手闭嘴最好的方法是什么?还不就是金钱。
  这些令人担忧的种种问题,骑士团凭借着庞大资金让一切好说话。因为想赢得战争得要有武器和护具,攻城战时也少不了必要的工具。
  「要是拒绝协助你们,我可是会被大卸八块。」
  「骑士团虽然阴险,倒还不至于如此野蛮。」
  「不,是被那些工头。」
  伊莉涅脸上浮现有些戏谑的笑容。
  把炼金术师当作发泄平日不满的人选,还真是相当有胆识,库斯勒心想。
  「北方的城镇要是有几座攻陷的话,就会开始新的殖民对吧?大伙儿把目标放在那,想多存点钱,让骑士团大人多少留下点好印象呀。所以,把所知道的全部献给炼金术师,是我们工会的方针。」
  伊莉涅从桌下取出一束羊皮纸卷,「咚」地往桌上一扔。
  看见库斯勒惊讶的表情,伊莉涅笑了出来。
  一般而言,工匠不会将自己的技术记载于文书上。为了作为工坊独自传承的机密技术,好与其他工坊有所区别。而现在,竟然准备周全到整理在羊皮纸上,就表示工头们为了新天地已做好凡事配合的觉悟。
  甚至让原本以独立自主为重的工匠工会,被取笑成骑士团的杂役。
  「这样你能明白以我的身世境遇,却仍坐在这张椅子上的理由了吗?」
  深深陷坐在椅子上的伊莉涅边露出自嘲的笑容边说道。面对着库斯勒依然游刃有余的原因,看来不是胆识够大。
  而是她已经自暴自弃。
  「只是摆着好看的花瓶。」
  「您说话真是坦白。」
  「不是都说炼金术师专会看透真理。」
  库斯勒的手伸向那束羊皮纸卷,鼻中吸入那独特的味道后,轻轻翻动几页说道:「的确是。」
  这么一来,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把羊皮纸卷夹在腋下,打算转头就走的时候,脑中突然一闪。
  「前任的汤玛斯是怎么样的人?」
  汤玛斯的死因早已有波斯特和教会在着手调查,因此这个问题的目的并非出自于想要调查。会这么问,单纯是为了好奇心。
  也有可能是经历过芙莉婕的死后,开始稍微会对人的死感到哀伤。
  「认真,公平,看透真理的人。」
  语带双关,库斯勒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不过,从那间工坊井井有条的整理方式来看,想必这评价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们会努力不输给前辈。」
  「这关系到我们的收入,所以请你们在铁的精炼上要有新发现喔。」
  库斯勒轻浅一笑,转身步出会馆。
  关上笨重的大门,稍微走几步路后,门内侧传来某种撞击的声音。
  无论何处,总有人在面对巨大的力量时被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
  「只有我……」
  一定会撑到最后。
  将话里余音隐匿于胸口,在日暮时分的城中,缓缓步向工坊。

  库斯勒回到工坊时,威蓝多正在地下室往天平上放置着金属,好像在测量什么。
  「工匠们怎么说?」
  「一切顺利。工匠工会可是尽全力巴结骑士团啊。看看这个!」
  在作业台上展开羊皮纸后,就算是威蓝多也不禁睁大双眼。
  「哈哈哈。丢弃工匠的尊严,投靠利益啊。」
  「只要能够第一个抢进新大地,构筑好势力范围,之后再找回尊严都来得及。」
  「骑士团真是善于操控人的欲望啊。」
  威蓝多边感叹边翻起一张又一张的羊皮纸,然后不感兴趣地推开。
  「不过,我想前任的汤玛斯应该没有漏听任何内容。」
  「哦?」
  接下来换库斯勒洗耳恭听了。
  「我稍微调查了工坊里留下的种种,发现铁块的纯度非常惊人。比我从之前的工坊所带来的基准铁的纯度还高,令人泄气啊。而且,这附近能采掘到的绝不是单纯的铁砂,而是混杂了硫磺和大量杂质的恶质矿石。如果是在这种条件下取出那样的铁块,简直就像是施了魔法,绝对不是市并中的工匠有办法办到的。」
  「魔法……」
  「那是恶魔的伎俩,就连神都得甘拜下风。那根本就是……」
  威蓝多边瞧着天花板边接着说:
  「抹大拉的住民也说不定。」
  「唔!」
  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对炼金术师来说,抹大拉是个特别的名词,所有炼金术师都以此地为目标向前迈进。
  威蓝多是个比库斯勒更像炼金术师的炼金术师,对于这个名词他特别重视,不轻易提起。所以威蓝多都这样开口了,就一定不是玩笑话。
  「那个肥猪波斯特就算被圣歌队的人盯上,还是没有下令封锁这里好好整顿一番的原因或许在此。能够生产出如此高纯度的铁,上面对那男人的评价肯定会扶摇直上吧。」
  「但是,却找不出这个炼铁方法保留在什么地方是吗?」
  炼金术师中有不少人并未将自己的成果留在羊皮纸上,而是选择保留在建筑物中的某些地方。一部分是因为无法预知自己是否会遭到横祸,甚至有可能因政治因素而被暗杀。暖炉里、屋檐上的横梁、地砖背面。这些地方都有可能藏着暗号编写出的内容。
  「要是知道方法的话,就可以无视圣歌队插手干预,直接将整座工坊毁去,再找别的地方另筑新工坊,然后尽全力保护住不就能够大量生产铁了。现今没有采取这个做法,恐怕就是这个原因。说不定整栋建筑物本身掌握着解开暗号的重要关键呢。再者,汤玛斯的城府宛如其技术,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怎么说?」
  「我大致翻阅了他留下的记录,全部都是以暗号记载。」
  利用只有炼金术师能看懂的符号,或是占星术上的知识来掩人耳目。
  「我认为这应该不算是对神的亵渎……,总之它的构造看起来应该是把每一个冶金结果,拿来当作之后文书上的暗号。每次有所进展,就使用之前的结果制作出暗号,为的是不让旁人轻易夺取他的成果。所以,他很有可能是在做出那拥有惊人高纯度的铁后,马上就被做掉。没有时间好好整理出最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那个……」
  库斯勒发出一记呻吟,威蓝多在嘴角缓缓牵动出讪笑后,点了点头。
  「想要找出如何产生那样高纯度铁的方法,就只能重头开始沿着汤玛斯曾经不断尝试,最后找出的那条路往下走。一般的炼金术师不可能办到。所以,看来我们也不单纯只是被当作要被牺牲的棋子哪。」
  令人愉快的自负。
  在自己生死攸关的当口测试自己的实力,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尝到这种滋味可是相当难能可贵。
  而且,以炼金术师的身份来说,还有个令人兴奋的理由。
  「要是能够获知魔法真正的模样,无论要经历什么样的过程都是我所期待的啊。」
  「呵呵呵。」
  威蓝多笑了,然后像是要进行密谈似的将身子越过桌面,稍微拉长身躯。
  「但是。」接着说道:
  「那个肥猪波斯特,要我们靠毒杀和暗杀的技术保护自身安全,想来也不是夸大其词啊。」
  说这句话的口吻,让人仿佛以为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库斯勒的视线稍微扫过四周,耸了耸肩。
  「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肯定的是他这位炼金术师优秀到有被人暗杀的价值。」
  「确是如此啊。太强的佣兵,不光是敌人就连雇主也是除之为快。要是被窝里反就麻烦了。假使教会得到这样的技术……可能就是出自于这样的担忧。毕竟只要能够在铁的生产上执牛耳,教会就一定会在这场与异教徒的战争中后来居上。」
  「真是强敌环伺啊。我能记得了这么多吗?」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屈指数了起来。
  「这个人选从一开始就让人觉得可疑,还真是不辜负期望呐。」
  威蓝多在鼻间冷哼一声,抹了抹脸上邋遢的胡子,半闭只眼说道:
  「好——好看清楚四周喔,而且要比任何人都仔细。老是闷着头待在工坊里,到时候敌人占据整个城市都还浑然未觉。」
  「你是指阿基米德的故事啊!」
  古代帝国有位被尊称为大发明家,地位宛如炼金术师鼻祖,名为阿基米德的男人。
  据说他曾经过度埋头于实验,在洗澡时突然灵光一闪,人就这么赤条条地跑到外面边发出怪声,边跑遍了整条街道。他的死法也很离奇,当他趴在地上苦思几何学的解题方法时,就这么被无名小兵一刀砍死。据说是因为当时他被占领城市的敌方士兵问到姓名,却激动地大声反驳,嫌对方打扰到他的思考,旁人想保护都来不及。
  作古千年以上的男人的故事至今都还流传着,就表示其中有太多值得吸取教训的地方。
  在这个时代,像那种笨蛋是当不成炼金术师的。
  「那个大小姐也是,明显很不自然。」
  库斯勒说出他对翡涅希丝的看法后,威蓝多的见解也是约莫一致。
  「库斯勒,我觉得你的疑虑是对的。她的身体僵硬成那样,光靠演技是办不到的。」
  但对威蓝多说出的评论,库斯勒倒是一脸疲惫地看着他。
  「……你是下手过几次啊,竟然可以判断出是否为演技。」
  「嗯?这招使用在那种不知从何下手的女人身上,倒是很管用喔!她将会有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想着我。就算是愤怒也好,恐惧也好。反正,一直不停地想着我的话,就成了我的囊中物了。接着,动作上再表现出诚意,心就会被我攻陷,反应也不会再像那样僵直了。」
  将那种事轻描淡写地以「表现诚意」来搪塞,这家伙作为人类理应是个人渣吧,但身为一个男人,或许是个可敬的角色。
  「不过,她被当成牺牲的棋子这个可能性绝对不是多虑。」
  「就是呀,再怎么说这里可是有两个男人的工坊哟。找个修女进来摆着,本来就是个错误。突然一来劲就不小心出事的可能性是不容置疑的啊。虽然库斯勒看起来不爱搞这一套。」
  「你还真是禽兽。」
  「怎么这么说!我不过就是用我喜欢的方式去疼爱我看上的人而已。」
  库斯勒心想,就是这种想法太禽兽。不过话说得太冠冕堂皇,只会被威蓝多认为是软弱的人,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反正,不管怎样,那家伙就由库斯勒你负责啦。交给你啰。」
  库斯勒怒视着威蓝多,对方却是一脸浑然未觉,在一旁纳凉。
  「也不想想是谁硬推过来的啊。我会好好做给你看。」
  「那就拜托啰。明天要做的事堆积如山,要是有人在工坊里晃来晃去就太碍事了。」
  威蓝多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腰间,侧目环顾周遭。
  「这里可是炼金术帅的工坊。是我的帝国!」
  「那我咧?」
  库斯勒这么一问,威蓝多不禁晃着肩膀大笑了起来。

  翌日,当库斯勒正在做着外出的准备时,就感觉到有人在工坊门前徘徊。
  从经验上他能够分辨出,对方只是单纯路过的人或是正在窥视工坊内部的人。
  现在明显就是后者,而且技术差劲得很。
  把人赶走又嫌麻烦,就继续不动声色,但是趁对方从铁门的缝隙窥探里面状况时,他也利用眼角余光确认到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库斯勒已开始难以再假装平静,当敲门声过不久,他上前去打开门后,更是难上加难。
  门的另一端,是端着架子装得一脸漠然的翡涅希丝。
  方才应该是在盘算着站在里面的人是库斯勒或是威蓝多,而有点张皇失措吧。
  要是被她知道所有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让她踏入屋内时,库斯勒边俯视从自己的下颚走过,身材娇小的翡涅希丝,内心边这么猜测着。
  「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看来一丁点都没发觉自己装出来的平静早已被人识破的翡涅希丝,在还没脱下披在修女服长袍外的羽绒外套时,就被眼前桌上的东西给吓呆了。
  「我们正在着手重现这座工坊上一任人选的工法。」
  库斯勒心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应该无妨,就诚实地回答了。倘若随意拿个答案敷衍,真相曝光时反倒麻烦。除非是该欺瞒的事情,不然说谎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喔。」
  不过,翡涅希丝的回答倒是暧昧不明。在她的眼前,各式各样颜色和形状的石头及粉末用小盘子盛装着,井然有序地大量排列在展开的羊皮纸前。羊皮纸上也绘制了各种器具的图样、星座图,一旁有笔迹严谨的文字说明,乍看之下还真像是和魔法有关的内容。
  但是魔法相关的仪式想必会更有些阵仗,样式上更精美讲究。
  翡涅希丝露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表情,或许是因为桌上呈现的景象与其说诡异,倒不如说看起来像是在准备制作饼干糕点类,为了招待接下来将蜂拥而至的客人。
  「你可别打喷嚏喔。要是吸进扬起的粉末可能就没命了。」
  「呃!」
  翡涅希丝慌张地举起袖口掩住口鼻,但瞧着库斯勒的模样后,皱了皱眉头。
  「那你就不要紧吗?」
  一听到这模糊不清的声音,库斯勒还来不及回答就先笑得肩膀晃动。
  「……请不要撒这种谎。」
  「要你别打喷嚏是说真的。很多都是花了一整晚功夫才清楚分类出来。要是还得重新再来一次,威蓝多可是会拿着火钩从楼下跑上来喔。」
  「……我会小心。」
  威蓝多还真是一条好用的缰绳。
  「还有……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呢?」
  原本边听着库斯勒的说明,十分新鲜地望着摆在桌上的东西的翡涅希丝,注意到库斯勒披上外套后,脸上表情转变为不可思议。
  「我接下来要去市集。」
  「咦?」
  「手边缺少了几样必需品,去一趟市集或许能够取得各种有用的东西。原本只留威蓝多一个人在工坊,我还有点不放心,但现在来了个这么好的监视者,真是帮了大忙。」
  库斯勒满脸笑容地对翡涅希丝说道,相反地却见翡涅希丝的脸色渐渐发青。
  「那、那个?呃?」
  「我先叮嘱你几件事。要是闻到像鸡蛋臭掉时的味道,还不打紧。但要是传出像石头被捣碎时的特殊气味,燃炉的烟囱还冒出黑烟时,记得停止呼吸,然后马上冲出去跑到后勤运输队的本部。因为那有可能是在燃烧沥青。就像我在介绍工坊时说的,死神之手随时有可能伸过来,吸到体内时是无臭无味,但人会就这么死了。这时你得赶快找人阻止威蓝多的暴行。换句话说,这座城市会不会就此变成死城……全看你的表现了。」
  库斯勒一脸严肃地伸手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膀,她目光呆滞地追随这动作,似乎看的便是死神伸出来的手。
  「那么,就交给你啰。」
  库斯勒一说完,就转过身朝门口迈去。
  本来还以为多少能忍耐一会儿,但当库斯勒转过身的瞬间,就感觉到翡涅希丝的手抓住他的外套一角。
  「……」
  库斯勒停住脚步回头望时,翡涅希丝一副回过神的样子,慌慌张张地放开手。
  不过,眼神已诉说着别将她留在这里。
  「怎么了?」
  库斯勒这么一问,她就整个身体瑟缩起来。尽管如此,如今仍然快要被不安及恐惧压垮的翡涅希丝,还是没有开口说出任何一字。
  这或许是身为监视者的尊严吧,但她也没有多余力气去佯装神色如常。和威蓝多单独两人留在这个工坊,就是让她感到如此害怕。
  当然库斯勒是明知翡涅希丝会害怕才故意这么做,但看见她这副模样,玩弄人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心生怜悯。
  因走向断头台时的恐惧而颤抖的姿态,与半夜不敢上厕所的样子果然不同。
  然而,就算只是不敢上厕所,要是恫吓太过,不小心被就地解决的话,之后的收拾可就麻烦了。
  库斯勒轻轻叹了气,问道:
  「还是说,有人交代你要监视我呢?」
  「咦?」
  翡涅希丝真的如同字面上所说,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地点头赞同这句话。
  库斯勒卯足了劲做出很不情愿的表情,翡涅希丝好像借此多少找回了一些身为监视者的威严。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踩到河底,接着绞尽脑汁后说出的话是:
  「我被命令必须监视你。」
  绿色的双眼不自然地动也不动。
  库斯勒耸耸肩回答:「随你便吧。」

  戈尔贝蒂是座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在过去教会和异教徒尚未正面冲突,彼此相互尊重的时代就存在着。
  然而,现今这里成为前往与异教徒之战最前线的桥头堡,是向异教徒展示神之正统的强而有力的象征。
  在城里转个几圈,就会对佣兵和骑士的数量之多感到诧异,为了接收这些及时行乐的人身上所剩无几的钱财,诱人沉迷享乐的店家是一间一间地开。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不耐枯坐于教会,一心认为唯有战场才能考验本身信仰、血气方刚的圣职者。
  打从白天就开始吹奏乐器,边饮酒边打牌的一群人身旁,站着周游各地正在做远行准备的传教士,这样的光景并非随处可见。
  但是,库斯勒非常喜欢这种大杂烩的氛围。
  在这里,仿佛无论是怎么样的恶行都可转变成善行,反之亦然。
  在其他城市被当作是恶行而遭人唾弃皱眉的追逐利益,在这里被正当化为讨伐异教徒所需要的资金筹措。不仅如此,要是与异教徒的交易上有所获利,就表示成功地从异教徒身上夺取钱财,会大大获得好评。
  在司空见惯的东西里,搀和稍微不同的状况,未曾见过的结果跟着跃然出现。这不正是炼金术师在进行的工作,可以说这整座城市本身就像是炼金用的大窑炉。
  以带罪之身被送来这里的工坊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就某种意义上,他们正面临大好机会,处于一个有机会就此咸鱼翻身的赌局上。
  「那么,你要往哪里去?」
  翡涅希丝这么张口问道之前,她正眉头微蹙,视线落在一群粗野的佣兵身上,那群人对着放置在木桶上的酒瓶投掷餐刀,闹得不可开交。
  要是现在开口质疑她,方才明明表现地那么胆怯,她的脸蛋一定会唰地转红,龇牙咧嘴地极力进行反驳。
  「市集啊。你刚刚没听见吗?」
  对上库斯勒冷淡的视线,或许让她那段可怕的工坊中的记忆逐渐复苏。
  不过,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什么事会让人担惊受怕。
  「有、有听见啊。但是我想市集有分很多种嘛。」
  看到她表现出如此显而易懂的故作镇定,真是太值得捉弄了。
  「并不是什么大市集。要去的只是常设的普通市集。」
  「是、是这样啊?那你打算买什么?提炼咒术的材料吗?」
  似乎是恢复了一点精神,她用那自以为是的口气问问题,直叫人想摸摸她的头。
  「一整盆的牛眼珠,还有一大笼蜥蜴之类的吧。」
  「咦?」
  听到库斯勒的回答,她突然站立不动。
  库斯勒一回头就看到突然停步的翡涅希丝被像是工匠的男人从身后撞上,小小的白色身影顿时就这么往前摔倒。
  「骗你的。」
  「……说谎是对神的亵渎。」
  虽然想反讥她虚张声势里难道就没有谎言的成分,但看她一脸执拗地拍落膝头的灰尘,库斯勒为了避免麻烦还是姑且保持沉默。
  「不可能买那种东西,况且也没人在卖。总之我需要的是小麦、黑麦、燕麦、还有鸡蛋、羊乳、浓葡萄酒以及……」
  库斯勒屈指数算起来,身旁的翡涅希丝忍不住讶异的神情问道:
  「是要采买食物吗?」
  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问:「炼金术师不是都不用吃饭?」
  库斯勒耸了耸肩,说道:
  「全部都要用在实验上。」
  「……」
  「对了,还有牛粪跟马粪,鸽子粪最好也先买一买。」
  「……那、那也是用在实验?」
  「正是如此。」
  「……」
  已经无法自行判断,到底是不是又被捉弄了?束手无策的翡涅希丝一脸疲惫地问道:
  「那种东西有在卖吗?」
  对于在修道院里终日祈祷过生活的翡涅希丝来说,牛粪和眼珠子或许是半斤八两。
  「有。因为牛粪和马粪晒干后可以变成燃料喔,相关的店家就会经手这些。」
  「……鸽子粪呢?」
  「一般是在鞣皮的时候用。你知道什么叫鞣皮吗?」
  面对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并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不知道。
  「像这样把皮剥下来。」
  「吓!」
  库斯勒的手指划过翡涅希丝的脸颊,她惊吓地仿佛要跳了起来。
  库斯勒仰天无声地大笑一番后,抚着脸颊呆若木鸡的翡涅希丝才终于回神,满脸通红。
  「总之就是把皮剥下,做些加工动作让生皮不要腐烂。这就是所谓的鞣皮,此时需要用到鸽子粪。所以像是去鞣皮工坊或是专卖染料的店家都有得买。」
  那你早说啊!翡涅希丝含泪瞪视库斯勒,如此示意着。
  「然后,这些全部都会在铁的精炼时派上用场。」
  「反正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吧。」
  翡涅希丝自暴自弃地吐出这句话。脸上一副感叹着为何自己得处在这种地方的表情,把头别向一边。
  可能捉弄过头了。
  「牛粪和马粪都是为了用来增加铁的韧性。」
  库斯勒先这么解释道:
  「鸽子粪的话,是基于既然牛粪和马粪会带来那种效果,就想说顺便尝试看看也好。」
  「……」
  翡涅希丝依旧脸朝另一边。
  库斯勒也不以为意地继续往下说:
  「鸡蛋的话,是要用它的蛋白和壳。把壳磨成粉末状放入燃炉中,可以取出铁中的杂质。蛋白则是为了去除葡萄酒的混浊。」
  「……葡萄酒的?」
  让库斯勒持续唱独脚戏,一点回应都没有直接无视的做法,似乎不合乎她的本性。
  或许她原本就是这种会留意他人的个性。
  「过滤干净的浓葡萄酒可以发酵变成醋。醋可以用来溶解金属类的东西,通常拿来当作试剂。」
  「……小、小麦呢?」
  「喔,蛋壳是白色的对吧?如果利用蛋壳精炼的结果会有所改变,那同样是白色粉末的小麦粉又会如何?是基于这个想法才会用到。事实上是有点效果,但不如蛋壳来得好。」
  翡涅希丝听着库斯勒的说明,一脸困惑地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可能是过于被捉弄,开始有点疑神疑鬼了。
  「你知道铁的精炼过程吗?」
  「咦?……那……那点程度是知道。」
  「是吗?」
  听出话里稍微隐含着嘲弄的口吻,翡涅希丝斜睨着库斯勒。
  「燃烧石头,集中熔解出来的东西,再将其炼制成铁。」
  正确答案对吧?翡涅希丝伸直脊背,挺起小小的胸膛,静待答案揭晓。
  「大致上是没有错,但实际上会稍微复杂一点。」
  「嗯……」
  「要是铁砂的话,就可以直接做出算得上马马虎虎的铁。在燃烧的木炭上撒落铁砂,等待它熔化。要提升纯度,只要将浮出表面的杂质舍去即可。」
  「……然、然后呢?」
  「会变得复杂的是,当铁里面含有铁以外的物质时。当时的过程就会变得很麻烦。比如说当铅的含量较多时,首先得把铁块加热,让熔点低的铅先熔解出来,会剩下一块像是粗棉的铁块。将它取出待其冷却之后,就用铁锤均匀地敲碎它,接着用水去漂洗。经过水的漂洗,会依其中所含的矿物重量不同,有些沉降得快有些沉降得慢,就这样逐渐形成分层。然后尽可能地只挑选出铁,再将它放入炉中进行熔解。这时候把木炭一起放进去,或是将带有叶子的木材放进去,或是放入铅。加入铅,是因为铅可以先行熔解,能够将尚残留其中的杂质一起熔解带出来。加入木炭和木材,则是因为借由这么做可以让纯度提高。偶尔也会加入蛋壳或是石灰。说到石灰……也是白色的石头。」
  库斯勒耸了耸肩膀,翡涅希丝含糊地点了点头。
  「加热大致由日出持续到傍晚。当下所用的木炭种类、加热方法、时间等等可以左右结果。在等待的时间内,不时地将浮出表面的杂质取出丢掉。最后将熔解完毕的东西取出静待冷却。从这里开始就必须加上锻造和加热等几道工程才能做出剑和防具,要是还有硫磺或其他杂质残留时,就得再次改变温度和添加物的内容,但大致上就是这样。」
  当库斯勒说完「大致上就是这样」,听得出神的翡涅希丝才突然醒转过来。
  「还、还真的挺复杂的呢。」
  「对啊。当你懂得有多少种类之后,就更加复杂啦。」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还是再度含糊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疑问吗?」
  一听到库斯勒这么问,翡涅希丝抬起头,却又马上露出困惑表情,把脸别过去。
  「你是我的监视者。和监视者之间的情报交换以及信赖是必须的。」
  「……」
  你又是从哪张嘴里说出信赖这个字眼的啊?在翡涅希丝侧目斜睨库斯勒的眼眸中,掠过一道猜忌和愤怒的光芒,不过从她收回视线后的侧脸上还是可以看出迷惘。
  接着马上就知道,翡涅希丝并不是个会把疑问憋在心中的温顺女孩。
  「反正可以预期到你不会说实话,我就直接问了。」
  「真过分的偏见啊。」
  「对神的亵渎,是在哪一个阶段进行的呢?」
  翡涅希丝无视库斯勒的诙谐讥讽,径自追问,她所提出的这个问题足以让库斯勒保持沉默。
  「你们这些炼金术师都是邪魔外道之辈。唾弃神、扰乱世间秩序、耽溺于不道德的行为,我是这么听说。」
  「所以呢?」
  「所、所以,才会派我来当你们的监视者……」
  翡涅希丝的语音刚落,两人也抵达了市集,洋溢着活力朝气的此处,堆叠的商品更是眼花缭乱。不过库斯勒并不是出来采买今晚的晚餐材料,也不是以转卖为目的的行商。
  他只是陆续将映入眼帘并且有需要的东西买下,不一会儿便已拎着大包小包。
  翡涅希丝反射性地接下递往她眼前的麻袋,之后的瞬间脸上表情净是苦闷,原来那一袋装满了马粪牛粪。
  「你、你这个人真是……」
  翡涅希丝带着怒气说道,可是语气间却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也是因为她刚才的问题被买东西所打断,在话题没来得及继续时,就已经从一间店又往另一间店移动,这过程中翡涅希丝的心里慢慢累积了一些不安。她担心过于直接的问题,是不是惹库斯勒生气了。
  自己当着炼金术师的面,直接说他是邪魔外道。
  「不愧是位在战场附近,就连这种店都有啊。」
  语毕,库斯勒便在一处路过的杂货摊前面停下脚步。
  翡涅希丝一方面对提在手上这装满粪便的麻袋感到厌恶,另一方面又在意库斯勒,神色复杂地跟着驻足,但一看到这杂货摊,也不禁惊愕得双眼圆瞪。
  「只不过摆放成这样,还真叫人无法心生感恩呢。」
  听见库斯勒苦笑着说出的评论,翡涅希丝只能生硬地抽动一丝嘴角。
  这家杂货摊摆放了大量的圣具,店老板注意到库斯勒在店门前停下脚步,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哎呀哎呀,有什么需要的吗?这里每样东西都是在南边大司教区受过洗礼的珍品啊。喔,客人是出来采买食材的吗?这样的话,就让小的向您推荐这个陶壶。再怎么样污浊的水,只要注入这壶中,都能够变得清澈喔。使用这种水来清洗的话,不管什么食物,都不用去担心是否曾遭异教徒碰过。现在购买的话,一个二十丘鲁,一对三十六丘鲁,如何?」
  「听到了吗?」
  库斯勒用嘲笑的语气向身后的翡涅希丝问道,就听见店老板「唔」地闷哼一声。谁知此时的翡涅希丝似乎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去责难店老板胡乱宣扬商品功效的罪过,只一心想着该如何将那装满干燥粪便的麻袋远离自己。
  「啊,哎呀,没想到骑士团的修女大人竟会大驾光临……嘿嘿。」
  这座城市的居民,光从镶在修女服长袍边缘的纹饰,就可以立刻得知她属于骑士团。
  库斯勒对店老板的巴结奉承并不加以理会,目光粗略扫过陈列在店内的商品。
  黄铜制的烛台、锡做的水瓶。就连铁杯和纯铜的圣柜也有。
  对炼金术师来说,这店内可是相当应有尽有,让人百看不腻,其中有个东西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个呢?」
  「咦?啊,这、这个吗?」
  店老板慌慌张张地伸手取下的,是原本放在店里深处的棚架上,一尊巴掌大小的圣母像。
  「这个是骑士团在戈尔贝蒂特别制作的圣母像……」
  「是纯银的对吧?」
  那雕像黯淡不显眼,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是用皂石之类的石头,随便雕刻出来的粗劣商品。
  但是,从店老板手上一把抢过来之后,握在手里的触感明显并非石头。
  「多少钱?」
  店老板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库斯勒的问题,回答前停顿了几秒。
  「这、这个,其实这并不是商品啊。」
  「嗯?」
  「就是,刚好前不久下达了通知,要将曾经卖出的这项物品全部回收。说是要顾虑到教会什么的……」
  库斯勒看着手上的圣母像,又瞅了店老板一眼。
  「大家不是常说骑士团是右边的乳房,教会是左边的乳房嘛。」
  「嘿嘿。」
  店老板犹豫着能否在修女面前摆出笑脸。
  教会和骑士团都信奉着头顶上的神,这点是无庸置疑的,只不过在信仰方法上出现了不少分歧。
  他们推崇的圣人也是大不相同,各有所立,要是一本正经地去诘问两边的人,是否当真生存于同样的教义下,那就太不识相了。
  在这当中,双方人马一致推崇敬奉的,就是圣母的存在。
  两边势力争夺「圣母之爱」的丑态,被市井小民嘲笑为像是双胞胎婴孩在争抢母亲的乳房一样。
  「然后呢?为什么应该被回收的东西还摆在店里?」
  「是、是。我发现这尊还跟其他商品混同在仓库里,就取了出来……一直想着快点交还快点交还,不料太过忙碌……」
  「喔,是吗?」
  库斯勒边听店老板的解释,边观察雕像的做工,不意察觉了翡涅希丝投射过来的视线。
  「你还在喜欢洋娃娃的年纪吗?」
  故意对她使坏,她就马上闭紧嘴巴,气呼呼地鼓起了脸颊。
  「是因为像你这种人怎么可以抱着圣母大人的雕像——」
  「既然如此,就给你吧。」
  「啊,咦……咦?」
  翡涅希丝手忙脚乱,赶紧接过被库斯勒撒手放开的圣母像。
  不过,同样慌张的还有店老板。
  「那个,那并不是商品啊——」
  「这是订金。」
  说着,库斯勒就将钱币搁下。
  原本慌张的店老板不失其为商人的本性,马上被钱币夺走目光。
  「而且,这是要还给骑士团的对吧?我们就是骑士团的人。」
  听到这句话回神的店老板,终于重新把头抬起。
  「不,还是……」
  「我的名字是库斯勒,是个炼金术师。」
  店老板的脸部表情顿时僵住,只能沉默以对。
  「只要报上这个名字,对方就不会刻意为难你了。甚至还会帮我付清剩下的款项。」
  此时店老板已是束手无策,只好望向翡涅希丝求助,但她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而且还把圣母像牢牢实实地紧抱在胸前。
  「就这样了。」库斯勒一说完,就走出店家,店老板倒是还欲言又止,搔了搔头终究是没有追上来。翡涅希丝尽管因为困惑而有些张皇失措,但最后还是向店老板行了个礼,追在库斯勒身后离开。
  「请、请问,这真的要给我?」
  「无所谓啊。而且你和娃娃还挺相配。」
  「唔……」
  果然又是被捉弄了,翡涅希丝表达了愤慨之意,不过倒是没有张口说出要将圣母像归还的话。

  她跟着默默走了几步后,结果说出口的竟是:
  「这不是娃娃,是圣母大人。」
  翡涅希丝心怀怜爱地边看着胸前的圣母像,边如此说道,库斯勒看着这一幕,只是耸耸肩,一副随你怎么说的样子。
  假设那个店老板会跑到波斯特的跟前,诉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让波斯特代他垫付不足的金额。波斯特说不定会抱怨库斯勒并要求他一并归还圣母像吧,到那时候,库斯勒打算把东西给了翡涅希丝当作借口。翡涅希丝隶属于祈祷集团,因此波斯特就不得不对她的上级发出归还的请求。
  当他们照着那愚蠢权力制度下的办事手续一步一步来时,他只要偷偷把圣母像从翡涅希丝身上窃取过来然后熔毁,一切不就糊里糊涂了结了。上头的人总不会为了区区一尊圣母像而发生争端吧。
  这是炼金术师的敛财法,而且是初级中的初级。
  「那么,来接续刚才的话题吧。我们可不是自己想走歪,而成了邪魔外道的喔。」
  库斯勒静静开口说道。原本完全都不顾自己的修女服长袍被银漆弄脏,只是一股劲地擦拭圣母像的翡涅希丝抬起头来。尽管四周喧嚣如常,这句话还是清清楚楚传进她的耳朵。
  这是如此唐突又认真的一句话。
  「不过,我们的确是一群邪魔外道之辈。」
  留下因为错愕而停止前进,像根木头似的站着的翡涅希丝,库斯勒继续往前走,随后翡涅希丝立刻就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
  「就算是骑士团内部的人们也常会如此误解,能获得永恒生命的药、能治愈这世上所有疾病的药等等,当然我并不能否认没有追寻这一类东西的炼金术师。就连我……哈,追求的也是荒谬至极的东西。」
  「咦?」
  「没事。」
  库斯勒摇了摇头,继续道:
  「总之,绝大多数的炼金术师所做的事和工匠并无不同。只不过,和工匠不同的是,这是一群无可救药的人。原因就在这里。」
  库斯勒瞧着身旁的翡涅希丝,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头部。
  翡涅希丝一脸讶异地望着他的动作。
  「脑子怪怪的。」
  「……你想指的是我吗?」
  翡涅希丝的回答让库斯勒一时忍俊不已。
  「哈哈。不是不是。捉弄你这么多次真是抱歉啦。不要对我的话那么疑神疑鬼啊。」
  「……」
  「我是说真的。无法自拔啊。」
  「……无法自拔?」
  「没错。就是无法自拔。只要找到目标,不去追根究底就浑身不对劲。被冶金蛊惑的家伙,不找到完美的冶金方法是死也不会罢休。这个方法如何、这边结果怎样、那种做法成不成,像这样东找西找,任何方法都拿来尝试,在顺利得出结果之前就不停地试下去。如此一来,你想会变成怎样呢?」
  「……」
  翡涅希丝缩起下颚,偷觑着库斯勒。
  库斯勒简洁有力地下了结论。
  「就一步步变成邪魔外道了。」
  添加木炭可以使铁的纯度提高的话,那其他种类的炭又如何?因此就把各种东西拿来烧成炭,一点一点地添加组合。结果肯定是散乱不一。于是就会去思考是不是有其他原因导致这样的结果。其中一人认为是木头的种类不同造成的;另一人怀疑是当天的温度变化所影响;还有一人甚至表示,不对,那和前一天晚上的星座配置有关,最后再有一人叫道,去教会忏悔的那一天,我表现得很好啊。
  然后,顶撞神终究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渐渐地总会有人尝试用灵魂或咒术的方法,也会使用像蜥蜴或蟾蜍这类恶心的生物烧出的炭来做测试吧。就算是那些头脑保持清醒,用各种木材制成的木炭不断尝试实验的家伙,终究也会因为四处碰壁,而做出一些骇人之举。
  要是加了钉死那位圣人的十字架所用的木头,效果会如何?
  换句话说,也有可能产生这种想法。
  石灰和蛋壳可以改变结果,狗的骨头也能够改变结果,那么,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炉子里去焚烧的话,又会如何?
  「工匠是一群透过制作产品,并且倚靠该产品的品质优劣而获得收益的人们,但我们不一样。不过就是自己本身的兴趣嗜好,恰巧与当权者的思维同在一条道上罢了。所以,外人看来才会觉得我们荒诞不经,要是我也会这么想。但是喜欢的事情就是喜欢,想追求的事物无论如何就是想追求。问题是,周围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暗中在谋画着什么,或是将要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因为那群人是炼金术师……因为他们是邪魔歪道……」
  至今仍不知道主动接近库斯勒的芙莉婕,究竟是受了教会何种密令。也许是源于教会的误解和自以为是所下达的指示,而骑士团也同样地有所误解和自以为是,结果采取了过激的反抗。
  事实上,根本就不是值得让两边坐立难安的大事。
  不过是决定精炼结果好坏的技术罢了,库斯勒如是想。
  「虽然,我们也会为了研究上方便,不顾四周的评价,故意反其道而行,有时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自保。就这样行事慢慢过于偏执。最后下场就是,有个信仰虔诚的修女跟在身边监视着你。」
  「唔!」
  库斯勒的反讽让翡涅希丝紧闭双唇,不过她所表现出的冷漠并没有维持很长的时间。
  库斯勒很清楚个中缘由。
  他并不是在说笑。
  聪明如翡涅希丝,一定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尽管如此,还是无法自拔。所以,我们是群傻瓜。」
  库斯勒嘲讽地笑了,看向隔壁的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像是在抗拒着什么,将头朝下,并尴尬地移开视线。
  或许是不习惯听到别人的真心话吧。
  凝视着她纯洁的侧脸,猎人仿佛就要反过来成为她的猎物。
  只是,翡涅希丝突然重新转向库斯勒问道:
  「……不累吗?」
  翡涅希丝接着说出的这句话,让库斯勒愣了一下。
  「什么?」
  「不累吗?用这种方式活着?」
  库斯勒露出苦笑,因为他看见翡涅希丝眼中的同情。
  这眼神,在库斯勒介绍工坊时也曾出现过。周身被毒物包围,时时刻刻要提防被人毒杀,过去,以及往后也得一直如此生活下去。翡涅希丝对这种事似乎特别有所感触,看来那应该是基于同情。
  竟然被不谙世事,老爱虚张声势的修女同情,身为一个炼金术师还真是失败啊。
  「或许吧。一直以来,我没有一刻不是我自己。你想想看,『利息(库斯勒)』难道有办法去想象睡得香甜的快乐吗?」
  「……」
  「到如今这名字才让人觉得有点害羞,不过旁人倒是已经先妄自揣测了。」
  「咦?」
  「不分昼夜,只朝目的地前进。原本只是这点程度的涵义。」
  这件事,连对芙莉婕也没提起过。
  为什么?就算问自己也得不到答案。
  「炼金术师的真实面不过就是这样。不上也不下。」
  似乎掀开太多自己的底牌了,库斯勒并非没有如此自觉。
  也或许是他早就渴望这些话能有人侧耳倾听。
  那间工坊的汤玛斯·布朗科特突然猝死。芙莉婕也是遭受同样命运的牺牲品之一。
  必须将这类事情的发生视为理所当然,否则这项工作就干不下去了。但是为何发自兴趣所做的事,得受到这么多人夸张地严阵以待呢?这个疑问时常萦绕他的心中,炼金术师之所以成为炼金术师的动机,明明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原因,没有什么大不了。
  库斯勒的脑中转着这些念头,一旁的翡涅希丝看上去就像包裹她全身的修女服长袍般地纯白。
  有这样的纯白在跟前,忍不住就想把自己的手印给印在上面。
  「所以,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只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就真的是不及格的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直视翡涅希丝这么说道:
  「如果你是基于某种严重的误解才被派来这里,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误解?」
  「正确说法应该是密令。」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紧张,但瞧不出到底是因为有所隐瞒或是其他原因。
  虽然原因不得而知,但打铁得趁热。
  「凡事变得复杂,起因皆为疑心生暗鬼。映在墙壁上的巨大黑影,往往只是只小兔子而已。」
  「你的意思是,自己是只兔子吗?」
  「如你所见。」
  做个动作逗了逗她,翡涅希丝不禁失笑。
  但是,翡涅希丝的笑容缓缓褪去,脸上挂着残留的表情,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我们,都一样……」
  「嗯?」
  「咦?」
  翡涅希丝忽然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
  刚刚的话像是无意识地嘀咕出来。
  「没、没有,没什么事……不管怎样,我是两位的监视者,我只要完成这项使命就是了。」
  这句话听起来让人感觉到与往常不同的氛围,不过看着怀抱胸前的圣母像,像是在祈求似的说出这句话的翡涅希丝,继续追问下去想必也只是自讨没趣。
  既然这么年轻就选择进入骑士团的修道院,翡涅希丝从前度过的人生或许也并不平凡单调。
  「反正,希望我们可以共事愉快。」
  库斯勒话音一落,通知午后祈祷时间的教会钟声也正好高亢地响彻整个市集。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那之后的数日,甚是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库斯勒和威蓝多埋首于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也丝毫不见所谓的黑影在窥伺着这间继承了汤玛斯技术的工坊。
  翡涅希丝也老老实实地每天早上来到工坊,充其量只是一直看着库斯勒干活而已。
  原本还疑心她会被自己人下毒,接着嫁祸给库斯勒他们,不过看来她的健康方面也没什么问题,至少目前并没有出现急需令人担忧的事。要是她中了水银的毒,牙龈会马上变黑;如果她被下了砒霜,指尖也会变得肿胀,他们见惯了这些手法,一眼就能识破。
  而且,原以为既然她对监视者这项任务显得干劲十足,一定会嘴上不饶人到处找麻烦,不料她却真的只是用一对眼睛望着。
  或许是在市集上的那番交谈稍微奏效,稍微冲淡了她对炼金术师的偏见。
  库斯勒虽然也预期着这样的结果,但是偏见和警戒心一被冲淡,也就意味着原有的紧张感亦随着消失殆尽。
  很快地,她开始瞧腻库斯勒的工作情形。
  「你要是困了的话,就到那边睡一下如何?」
  连续几日都是寒冷阴郁的天气,今天可是个久违的美好放晴日。
  不过连日来燃炉一直都未曾熄火,不管天气如何,工坊里总是暖烘烘的。
  翡涅希丝坐在椅子上打了好几次呵欠,终于开始点头打盹的时候,库斯勒开口建议。
  「咦,啊……不……我没问题。」
  「尽管你没问题,我却是很困扰。打呵欠可是会传染的啊!」
  「但、是……呜……哈……」
  穿着裙摆及袖子都显得又长又宽松的修女服长袍,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打呵欠,她这副模样还真像只白色的猫。
  听见库斯勒的叹息声,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脸色讪讪,缓缓站起身子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
  「负责监视的人怎么能够跑去睡觉呢。」
  「你是用哪张嘴说出这句话?刚刚不就睡着了?」
  「我没有睡着。」
  库斯勒耸耸肩表示算了,回头继续进行把羊皮纸展开,拿铁锤钉上钉子将其固定的作业。
  「今天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麻烦的工作。」
  库斯勒粗声粗气地回了她一句,翡涅希丝因为打了盹,自觉有所亏欠,只好低头沉默。不过,那也只维持了数秒。
  「这样的回答算不上是说明。」
  「蒸馏啦,蒸馏。」
  「……」
  翡涅希丝无言地注视库斯勒一会儿,然后,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
  「把水加热后?」
  「啊?」
  库斯勒唐突地丢过来一个问题,翡涅希丝瞪大双眼反问回去。
  「把水加热后会变成怎样?」
  「咦……哦……那个,会、会变热。」
  「没错。你真天才。」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听出自己又被愚弄了,于是狠狠地瞪向库斯勒。
  「我为打呵欠的事向你道歉。」
  绝口不承认自己打了盹,而且她的表情也让人看不出来是在道歉。
  尽管如此,库斯勒也只是叹了口气后,就招手要她靠近。翡涅希丝先是全身绷紧,保持警戒,听到他说「过来帮我」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桌子走过去。
  「帮我压住那边。」
  库斯勒压住卷起的羊皮纸的其中一端,示意她负责另一端。这张羊皮纸应该是出自一头相当好的羊吧,文字就书写在它这张厚实且巨大的皮革上,边角总是自动「咻」地卷缩起来。
  因为汤玛斯用他那与房间收拾的模样相符,带有神经质的细小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整张羊皮纸,不将纸张完全摊平根本就没有办法阅读。
  「压、压住?把这个吗?」
  站在干瘪犹如老人皮肤般,凹凸不平的羊皮纸前,翡涅希丝缩了缩身子。
  「没错。不用怕!羊皮纸并不是毒药。」
  「……我、我才没有害怕!」
  话是这么说,但她应该是第一次碰触皮革吧?有些战战兢兢。那独特的柔软触感,的确多少与表皮较硬的蛾的幼虫有些类似。
  「不要拉动它喔。要是拉过头可是会产生裂痕。」
  库斯勒用左手手掌的侧面压住羊皮纸,同时手指捏住钉子穿过羊皮纸上的小洞,然后举起拿在右手的铁锤将它钉上。
  有些人在书写羊皮纸时,会先在四个角落钉上钉子后再写上文字,汤玛斯也是采取这种做法的人,所以纸上早就开了小洞。不过,即便如此,要是之后没有斟酌力道,多次往洞口钉上钉子的话,有可能会从那里开始裂开,因此才必须多加留心。
  「好了……接下来,换这边!」
  「是、是!」
  听从库斯勒的指示,翡涅希丝东转西拐地四处来回移动,帮忙将羊皮纸压住。由于她的身材过于娇小,有时候还得站上椅子把身体伸长,才有办法压住。
  就这样忙碌了一会儿,最后将五张羊皮纸钉满整张桌面,才总算结束。
  汤玛斯不断尝试实验的冶金过程,完美地呈现在眼前。
  因为暗号尚未解开,还不清楚具体的内容,不过仅从重现记录的最初步,就已经深刻理解到汤玛斯的厉害之处。并不是说他的手法多么好,或是实验内容多么创新;而是因为从这些羊皮纸中,可以看到这位名为汤玛斯的人所创造出来的宇宙。
  同样身为炼金术师,库斯勒怀着敬意眺望羊皮纸上建构出来的宇宙。
  只是,旁边的翡涅希丝却是不断嗅着自己手上的味道。
  虔诚的敬意顿时烟消云散的库斯勒,夹杂着叹息说道:
  「那么在意的话,就去洗洗吧。」
  「啊,不……」
  翡涅希丝像迸出口头禅般地先是回绝,但最后还是说:「不好意思,那我先去洗个手……」后,就往给水处走去。
  「你之前没有摸过羊皮纸吗?」
  注意到翡涅希丝双手湿答答地不停张望四下,最后低头盯着自己身上穿的长袍,库斯勒就把手巾随着这句话扔给她。
  「嗯……不过,我是知道名字。」
  在这种小地方也要逞强,虚张声势一下,看来翡涅希丝要成为她理想中的修女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你是从修道院来的吧?难道那里没有负责抄写的修士吗?」
  「有是有,不过……」
  「不过?」
  「我从没有见过,我的位阶不够高。」
  曾经听说修道院的阶级制度十分严谨,甚至还有「神所制定的秩序是在修道院中才算大功告成」的说法。羊皮纸属于高价品,或许是不愿意让最下层阶级的人看见而玷污了它吧。原来那时翡涅希丝听到可以拿书来看,脸上所散发的喜悦是源自于此。
  库斯勒继而回想起翡涅希丝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来工坊接她的上级圣职者,走回自己的窝的那光景。翡涅希丝在骑士团的权力构造中,所受到的对待还真的是被当成最下等的道具。
  「真搞不懂你怎么会进去那种叫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是为了能更接近神的教义。况且,在我看来,我才不明白你们那种对于炼金术的热情呢!」
  「嘿,这点我们的确是半斤八两啊。」
  库斯勒点了点头,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怀疑她是不是又被捉弄了,最后才终于放松凝聚在肩头的力气。
  「那么,我接着问刚才的问题吧。」
  「咦?」
  「把水加热后会变热,然后呢?」
  「嗯……」
  铁定是以为这件事在捉弄完她后,就会这样不了了之。
  翡涅希丝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库斯勒则望着汤玛斯的小宇宙说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啊……咦!啊,是的,不过……」
  「把水加热后会变热,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重复问题,翡涅希丝在嘴里支吾了半天后回答:
  「蒸……发,会蒸发。」
  「没错。那么酒的话会怎样?」
  「咦?不是应该一样吗?」
  「算是吧。不过,世人已经知道酒里面其实混合了两种液体。而且,这两种液体中,其中之一会先行蒸发掉。」
  「……」
  翡涅希丝眨了眨她那形状美丽的绿色眼瞳,像是在回答似的。
  「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不管是哪一种液体,将蒸发产生的气体加以冷却后,又能够重新变回液体。这么一来,就可以从酒中分离出两个种类的液体然后进行浓缩,这个方法就叫做蒸馏。」
  库斯勒从架子上取下酒瓶,摇晃了几下。
  翡涅希丝的眉眼皱成了一团,似乎是对库斯勒在工作之际,白天就开始屡屡饮酒的举动感到不太高兴。
  「这就是做蒸馏酒的其中一种方法,这种做法需要使用到铜制的蒸馏器具。现在这项技术是酿造工匠较为擅长,不过听说原本是由炼金术师开发出来的技术。」
  「咦?」
  「有种矿物叫做锌,把它和铜混合就可制成黄铜。嗯……啊,就是这个。」
  架子上摆放了许多矿物和金属的样本,库斯勒把其中一种泛着暗金色的金属递到翡涅希丝面前。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拿来当作货币使用,不过在当时它的制作方法是个秘密,曾传闻这是在近乎偶然的状况下制造出来的。再加上经过了这几百年,工法早已经失传,现下用的制作技术是由旅行到东方的人带回来的,一直流传至今。」
  「……你是要做出这个吗?」
  「我今天要做的是它的原料之一,锌。锌原本是在制作铅的过程中发现。有人注意到燃炉的顶部粘着白色物质。以前的炼金术师抱头枯思,才终于找出它的真面目,并且发现了锌含量最为丰富的矿石,确立了最佳的采集方法,那就是如何把加热过的气体顺利冷却下来。」
  翡涅希丝左看看黄铜右瞧瞧库斯勒,一脸茫然。或许是很难完整地加以想象吧。
  「这个技术就是蒸馏的前身,听说经过几番周折制出了烈酒。反正,真正的内容没有人知道,或许这只是个捕风捉影的说法啊。不管怎样,所谓的炼金术大多是一种技术和别的技术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些细微的发现,就有可能推导出意想不到的结果。正因为如此……」
  库斯勒在这里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才认为若是能够想象得出来的事……或许就会有实现的一天。」
  库斯勒挺起胸膛,倘若此时身上裹着外套,只怕他就要大力甩开来,高谈阔论一番,面对这样的他,翡涅希丝只是短短回了一句:
  「……喔。」
  就连拿在手上的黄铜也是兴味索然地交还给库斯勒。
  库斯勒可说是一脸纳闷地伸手接过来,讶异地问她:
  「……你听完刚才的说明后,没有任何感觉吗?」
  「咦?」
  尽管库斯勒直接开口问了,翡涅希丝还是一脸呆滞。
  接着,她还以为又被乘机愚弄了,就瞪了库斯勒一眼,库斯勒反而为此真的感到失望。
  「不,我没有在戏弄你。算了,想来也是……」
  「是、是怎么回事啊?」
  「啊?」
  库斯勒挑着半边眉毛回答?
  「一个发现联系着新技术的开发,这项新技术更是被应用在未曾料想的地方,进而制造出非常棒的东西。难道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库斯勒晃了晃酒瓶,让里面的液体波波作响,然后饮了一大口。
  翡涅希丝的反应很迟钝。
  「这可厉害得很喔。世界上的炼金术师们,就是像这样把世间的奥秘一个一个揭露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掀起神的衣角啊!」
  库斯勒的视线望向翡涅希丝,她几乎是反射性地压住了修女服的衣角。看来惨遭威蓝多毒手的事在她心中产生相当大的阴影,对翡涅希丝而言,解开世间奥秘远不比别让自己的修女服衣角被揭开还来得重要。
  「话说回来,炼金术师会这么执着于追求一些异想天开的目标,也许,原因就在于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吧……」
  炼金术师之所以会遭到教会忌惮厌恶,原因并不光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所作所为。
  教会宣扬的教义,乃是现今这个污秽的世界总有一天会接受最后审判,到时候只有积善之人可被迎接前往天国。
  他们的想法是这个世界只会持续恶化,终有一天会迎接毁灭。
  但是,炼金术师所认为的未来却正好与之完全相反。不久的将来,自己的研究将会开花结果,一直以来无法办到的事都能实现;一直以来无法明白的事都将水落石出,就是因为抱着这个信念,他们才能继续研究下去。
  看来,翡涅希丝果然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依旧是一脸茫然。
  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的想法与教会的教义对立之类的原因,产生发怒的情绪。
  从这副模样看来,她原本就是连想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的人。
  「曾待过这工坊的汤玛斯,应该就是这种典型的炼金术师,畅游纵横于无尽的知识之海,不知放弃为何物的一个人,单从他的记录我就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我很想早一刻是一刻把这羊皮纸上所写的内容全部破解出来,想得心都发痒了,威蓝多也是同样的心情。让人感到这样快乐的事……」
  库斯勒在此顿了顿,小声地呢喃:
  「这世上我已经找不到别的了……」
  可能是这酒比他所想得还要烈。
  面对这张尽数呈现汤玛斯才能的桌子,库斯勒急切地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些内容有多么地难能可贵。
  只不过,无法理解的人就是无法理解,还有大半原因是他也没想过对那些人开口。
  这当中,只有芙莉婕笑着对他说「虽然不能理解,但你像个孩子似的很开心呢」,但她却是教会的密探。
  库斯勒伸手拿出器具。
  反正,炼金术师就是炼金术师,是被忌讳厌恶,邪魔外道之辈。
  「这是那么有趣的事吗?」
  所以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他心生一股怒意。
  然而,越过肩膀回望,等着他的不是一张存心嘲笑的脸庞,而是被库斯勒剑拔弩张的神情惊吓到的脸。
  「……我不是说了嘛,我们的脑子有问题。」
  口中丢出这句话后,就重新转过头去。
  心想竟然表现得这么执拗,就跟当初刚刚离开工坊,正式成为一名炼金术师时,骄傲地不可一世的自己无异。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赌上性命;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去忍受不管到哪里都被众人排斥的命运;为什么不对无法斯待拥有妻子小孩的人生感到绝望;为什么能让他坦然承认是恋人的对象明明就死在自己眼前,却满脑子都还在想着冶金的事。
  无法明白。
  当然的确有让他视为目标的存在,为了实现它该做的努力也有做,除此之外,不过就是……不过就是单纯的快乐。
  库斯勒把前一天随手记录的冶金结果,以及从结果推导出来的暗号内容所代表的含意和数字,逐一套入摊开在眼前的羊皮纸所写的内容之中。
  这种乐趣,唯有曾经亲手做过的人才能体会吧。
  库斯勒在心中自言自语,突然抬起了头。
  然后,再次转头望向身后,看到的是翡涅希丝胆怯地颤抖了身体。
  「那、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你要不要试试?」
  「……咦?」
  对着不明所以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又接着说:
  「有些事不亲自动手就不会明白。你应该也是,既然是自愿进入修道院的,那就表示曾有些相关经验吧,不是吗?」
  翡涅希丝张着嘴呆呆地听着库斯勒的这些话,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要做的工作虽然麻烦却不困难,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要不要试试?」
  翡涅希丝一副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就这样维持了半晌后,这些话才终于像是在她脑中缓缓拼凑成形。带着些许犹豫的视线兀自游离不定,之后像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少女,不安地开口问道:
  「……应该不会去做……违反神之教义的事,对吧?」
  当一位纯洁无瑕的少女说出这句台词时,世上会有多少男性满面笑容地挂保证说:
  「当然。」
  只是,库斯勒想掀开的是神的衣角,而非少女的裙摆。
  「这种事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吧!」
  虽然库斯勒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承诺,翡涅希丝却似乎就把这句话接受成库斯勒的诚意,像是吞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点点头。
  「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的确是很重要的事。」
  这句话出乎意料地强而有力,让库斯勒有些吃惊,不过浮现在脸上的是自然的笑容。
  「没错,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吧。」
  「好。」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楼去和威蓝多共同作业。」
  「咦——!」
  看着翡涅希丝铁青着脸连连后退,库斯勒仰头大笑。
  「那家伙是不是个狂人,你也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吧!」
  「……」
  望着边笑边走向楼梯的库斯勒,翡涅希丝的脸上浮现了怀疑。
  接着,终于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时,大快步地追了上去。
  「那个,你对我说的又都是谎——」
  「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不惜杀人,喜好女色的事更是千真万确喔。在你落得真的要亲身去验证的下场前,这部分最好注意一下啊!」
  库斯勒在回过头的瞬间,抛下这么一句话,正好阻止翡涅希丝的脚步。
  这世上有些事情,等到自己亲身验证过,往往是为时已晚。
  虽然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夹杂着疑虑和不安,但虚张声势偶尔还算是用对时机。
  「那是当然!」
  略显气愤地回答后,就跟随在库斯勒的脚步。

  冶金工匠很受女性欢迎,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长时间站在高温的燃炉前面,搬动燃料,鼓着风箱,挥舞巨大的榔头击碎矿石,还要搬运炼制出来的金属块,理所当然地肉体被锻炼得犹如钢铁般紧实,丝毫没有多余的赘肉。再加上他们不像佣兵那样只求存活于刹那间,静静凝望燃炉的眼神仿佛还带着那么点诗意。
  走到位于工坊的地下二楼,设置着炉口和水车动力部位的这一层,可以看到光裸着上半身的威蓝多。
  来到戈尔贝蒂前,与修道院中的修女传出绯闻这件事,或许并非夸大不实。走下阶梯时,几乎一直捉着库斯勒的衣袖,难掩害怕的翡涅希丝,在看见威蓝多的身影时便停止了步伐。
  威蓝多当然也马上发现他们的存在,一边搬运着负在肩上、抱在两侧的木材,一边朝他们瞥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仿佛是位求道者,就连怀疑这是演技的念头都显得失礼。
  随意束成马尾的蓬头乱鬃,还有更加强调出他可疑之处的脏乱胡子,在在可视为这男人身处第一线工作的证明。
  精悍。
  翡涅希丝的表情几乎可说是有些陶醉了。
  相反地,她那迅速转向库斯勒的视线中,可就带着近乎恨意的责难眼神。
  「你说的话,我绝对再也不相信了。」
  「那家伙明明就在第一次见面时,揉了你的胸口喔?」
  翡涅希丝一时无言以对,但很快地又重整气势地说:
  「虽然,他的确有些粗暴的行为……」
  这下成了「有些粗暴」啊。
  不再理会库斯勒的讶异,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全被威蓝多俐落明快的动作给夺去了。
  这时,库斯勒回想起威蓝多的话。
  先给她坏印象,之后再表现出诚意,就会沦陷了。
  你这人渣,库斯勒心中默念,一边想:下次我也要用这招。
  「威蓝多,稍微停一下。」
  听到库斯勒的叫唤,威蓝多并没有马上回头。
  他时而扛起那只用一整张巨大牛皮做成的风箱,时而放回燃炉旁边。火钩、钉耙、榔头、钳子、铁柄勺,还有各种道具森然罗列在燃炉周边。这些东西要是变成奇形怪状的骨头或祭品的话,看起来的确就像个魔法师。
  不过,现在威蓝多的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一名表现出色的一流工匠。
  「干嘛?」
  总算转头回应时,他的话也没有拉长语尾。
  对翡涅希丝也还是只有一瞥,连个笑容也不给。
  「我想教客人我们正在做的事。」
  「……」
  听到这句话,威蓝多才总算将正眼停留在翡涅希丝的脸上。翡涅希丝站在库斯勒的身边,紧张地僵直了身子。
  威蓝多的视线是毫不保留的嫌恶,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情绪。

  从少女的身体采集材料?
  看起来不像有多余的精神去分心动这种歪脑筋,他一脸严肃。
  「我可不是在玩。」
  威蓝多这么一开口,翡涅希丝也沉不住气地说:
  「我、我也不是为了玩才来这……这、这里的……」
  话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或许是因为被威蓝多的视线震慑住了。
  穿着衣服时只让人觉得骨瘦如柴的身躯,事实上没有半点赘肉,宛如雕刻般。
  手肘都被煤炭弄脏,明明天气寒冷,他却是汗如雨下。
  相较之下,每天来到工坊,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只是望着工作情形的翡涅希丝,即使被认为是来玩的,也无从反驳。
  不过,威蓝多不愧是个攻守进退自如的天才。
  脸上厌恶的神情转眼间消褪,耸了耸肩,就回身面对燃炉。
  「随便你们,不要打扰到我就行。」
  「啊……」
  翡涅希丝似乎有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然后改口说道:
  「谢谢……」
  被强势的男人吃得死死的,软弱的女孩。
  库斯勒心里有些不痛快。
  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当翡涅希丝看着威蓝多时的眼神有些莫名的尊敬,不过在转移到库斯勒身上时,竟然就变成轻蔑了。
  「然后呢?我应该要做什么?」
  赶快向我说明,你这个只会动嘴巴的炼金术师。
  她的话语里可以解读出这个弦外之音,库斯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不啧舌。
  「威蓝多,上面的通风口你已经弄好了吗?」
  听到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还没。不过……啊,那由我来弄,不能交给你们。」
  「你知道怎么做吗?」
  库斯勒再接着一问,威蓝多就露出了凶恶的表情回瞪他,这是不管与他如何恶言相向时,都未曾见过的脸色。
  「我看你是想用坩埚(注:融化金属时使用的耐热容器)吃饭了吧?」
  不知道最早是由谁迸出这句话的,原本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也无从去追究了。
  即便如此,当炼金术师或冶金工匠要吵架的前一刻,总会把这句话拿出来用。
  库斯勒耸了耸肩,威蓝多已经大跨步地走上阶梯。
  「真是极端情绪化的家伙啊。」
  库斯勒不耐地嘟哝着,而翡涅希丝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几乎是跑着上楼的威蓝多,近乎责难似的说:
  「总比那些话中有话的人还来得好吧?」
  「……」
  不知不觉间,库斯勒成了坏人,威蓝多倒变成好人了。
  万物流转,些许契机就会导致事物颠倒交替。这是炼金术师最先学到的道理。
  「比起这个,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最困难的回收部分,威蓝多已经上去做了。我们就负责下面火的部分。」
  「我知道了。」
  「只不过……」
  「?」
  库斯勒上下打量翡涅希丝的这身装扮,叹了口气。
  「穿着这么白的衣服,很快就会弄脏。」
  她罩着头纱,下摆和袖子都偏长的修女服长袍用了大量的布料。
  全白的布料穿在身上正是用来代表自身的清贫、顺从、纯洁,待在这个充斥着煤炭和油污的工作室中,直叫看着的人心中不安。
  「你还是换件衣服吧,不知道有没有你合身的。」
  库斯勒在工坊的仓库中大肆翻找后挑选出几件还行的,不过穿上去的结果正如预期。
  「不错啊,这样看起来倒也满可爱的嘛?」
  「请不要取笑我。」
  在房间换好衣服再度现身的翡涅希丝,从一团布块中对库斯勒怒目而视并如此回应。
  因为过长而折起的地方都是翻了两、三折,让她看起来不像是把衣服穿在身上,倒像是全身被布制甲胄包裹住。
  就只有头纱还保留在她头上,因为她说长发被包覆在里面,若是解下了,她一个人没办法重新戴好,坚持不想解开。
  最后只好找块麻布覆盖在上头,让整体效果看起来非常奇怪。
  「算了,就这样吧。不快点开始工作怕是要被臭骂一顿。」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赶忙点头如捣蒜。
  不过,她有这种反应的原因比起是对威蓝多本人感到害怕,反而更像是有种不想妨碍到威蓝多工作的感觉。
  「燃炉稍后再看。首先,把矿石敲碎。」
  就像在听取工坊的介绍时一样,翡涅希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果然,在听别人说话时必须保持沉默,或许是修道院的规则。
  「高纯度的锌矿是很罕见的,骑士团最高阶级的炼金术师曾留下记录,描述那是一种宛如琥珀般的淡褐色透明矿石……但我们能够使用的就只有含杂质的矿石块。」
  曾经和威蓝多待过同一个工坊的缘故,大概清楚他在工作时会将什么东西摆在哪个位置,所以库斯勒很快就找出了矿石,那还是块未曾被敲碎的大矿石。
  「这块矿石……嗯,还算是不错的了。要是色泽再黑一点,就表示铁的含量较多,做到后来会让人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冶炼锌还是冶炼铁。也会出现硫磺,杂质中最多的是铅,有时候还可以收集到银。」
  从矿石中露脸的,是块像是蜜蜡一样闪动着光泽的黑色结晶体。形状就像结集了许多骰子,稍微融解后相互黏在一起的样子。库斯勒瞥过大榔头一眼,再看向翡涅希丝,得出了大榔头可能还比较重的结论。
  于是,就从附近的架子中找凿子和槌子,递给她。
  「你用这个去敲。只要敲碎成约小石子般的大小,其他随你怎么做都行。」
  「……」
  「还有,你要小心眼睛,碎片有时会跑进眼睛里喔。」
  听到库斯勒的话后,翡涅希丝眨着眼睛点头回应。
  然后,握着比她纤细的手臂都还来得重的凿子和槌子,像是被这两样工具往前拖去似的,歪七扭八地走到放在地板上的矿石前面。她偷觑库斯勒的时候,有着和面对羊皮纸时同样的神情。
  库斯勒颔首示意后,翡涅希丝忐忑不安地弯下腰。看着她以活脱脱就是要摘花做出花环的女孩子家的坐法,蹲坐在燃炉前面,这光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看着她战战兢兢缩起身子,匡啷、铛啷地开始敲起凿子时,还挺逗人发笑。
  收个女徒弟或许也挺不错的,这荒唐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库斯勒旋即搔搔头着手其他的准备工作。
  提炼锌的工法本身并不困难,难处就只有如何让气体顺利冷却凝结,而这一点则必须特别注意送风量和火的温度。
  根据汤玛斯留下来的记录,该使用的矿石重量和同时焚烧的木炭量都很明确。
  从矿石中提炼出的锌,其重量、颜色、形状,以及杂质的分量,全都是破解下一个小宇宙的关键。
  人人都说师傅的技术得用眼睛去偷学,想必汤玛斯十分讨厌自己所做的冶金成果中,就只有结果被先行偷走的情形。
  「敲碎了吗?」
  库斯勒做好种种准备,走近燃炉时,翡涅希丝一脸不安地回望着他。
  探头一瞧,就只有些许几片连碎片都还称不上的物体散落在地上。
  库斯勒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仿佛要笼罩住翡涅希丝整个人般,从她身后伸出两条胳臂。
  「不要弄得那么小家子气啦。看着!」
  「咦,啊——」
  无视翡涅希丝的不知所措,直接贴在她手上抓好凿子,握紧槌子。
  不只是手,翡涅希丝娇小的身体也完完全全地被收拢在库斯勒的双臂中。
  「力道松脱反而更为危险,你要使劲握住。」
  「唔!」
  见她害怕得双手使劲到连身体都抖动起来,库斯勒便将凿子对准矿石,「铿」地一槌敲下去。
  「喔。这矿石比我料想得还好呢!好的矿石,在切断时会显得干净利落,断面也闪闪发光。」
  「……」
  「好了,下一记。」
  对着在怀中蠕动不甚安分,可能是想探头看清楚断面的翡涅希丝如此说完,就接着往矿石敲下第二记、第三记。
  伴随着一次次匡啷、铛啷的清脆声响,翡涅希丝总会蜷缩起身子,之后终于慢慢地习惯了。
  似乎是掌握到使力的诀窍了,库斯勒就将握住槌子的手先放开。
  「这支我还帮你稳着,不用太过顾虑,敲下去吧!」
  翡涅希丝抓着凿柄的小手上,依然有库斯勒的手完全贴覆着,因此她不用担心误敲到自己的手。
  「如果你不敢突然就用力敲的话,可以先轻轻敲击,然后再缓缓加强力道。」
  「……」
  翡涅希丝无言地吞了一口唾沫,按照他所说的,在凿子顶端叩叩地敲了起来。
  「再用力一点。」
  叩、叩。
  「再来。」
  匡、匡。
  「还要再用力。」
  铿、铿。
  「当作是要把你讨厌的家伙的头敲碎!」
  铛!
  拿在左手的凿子突然失去了与之抗衡的力量,悬在半空中。
  被敲开的矿石,闪耀出美丽的光芒滚落在他们脚边。
  「你就照这样敲吧!」
  库斯勒放开握着凿子的手,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
  一而再再而三地望向手中工具的眼神,像是在看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后那一击非常好。」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维持着相同表情转过身来。
  「顺便问一下,提起讨厌的家伙你所想到的是谁?」
  翡涅希丝的视线游离像是很认真在思考似的,随即停留在库斯勒的脸上,换回她那平常装模作样的表情回答:
  「我想你的心中也有答案了吧?」
  「哈。」
  库斯勒冷笑一声,翡涅希丝已往前转回身继续敲击矿石。看来她这次毫无顾虑放手在敲,所发出来的声音也跟适才不同。库斯勒将能用的碎块捡拾到旁边,看到翡涅希丝的眼神极为认真。或许与外表正好相反,她其实挺中意这种工作。
  库斯勒把捡拾起的碎块收集好,接着用大榔头进一步把它们敲得更碎。
  若是铁或其他矿石,在这个阶段下就会先去除一些杂质,但锌的情况不同,因为其他杂质正好可以成为上升温度的指标。
  下一步,库斯勒将敲碎的碎石放上天平秤量,重量不足的部分,他就再去收集再去敲碎,然后加上去秤。
  「喂,已经够了!」
  是越做越顺手了,槌子挥舞时的声音不再透露出迷惘,敲开的矿石也迅速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回头望的翡涅希丝像是突然刚清醒过来,毫无表情,虽然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看起来却似乎一脸畅快。
  「看来你使了还满大的劲嘛,平日里有什么讨厌的事啊?」
  从向天平走来的翡涅希丝手上接下槌子和凿子的同时,库斯勒提了这个问题,翡涅希丝就睁着她那美丽的绿色眼瞳望着库斯勒。
  用手背擦去鼻尖下濡湿的汗水,翡涅希丝果然还是装模作样地说道:
  「因为有个人老爱对我说谎。」
  「原来是有个坏家伙啊。」
  听到这个回答,翡涅希丝用「真受不了」的眼神看着他,但似乎还隐约带着笑意。
  「接下来,要测量出这些粉碎后的重量,再混入事前敲碎的木炭。」
  「木炭还真常被拿来使用啊。」
  「是啊。绝大多数的冶金工法上都用得到吧。有助于火势,木炭本身也明显大有作用。这是山毛榉的木头哪。炼铁时有些人认为南边地方的松较好,有些认为橡木较好,各种说法都有。但是,无论如何烧制木炭需要大量的木头,所以,要是能找出高效率的冶金方法,就能够相对地节省下庞大费用。」
  翡涅希丝虽然还有些呼吸急促,依然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面对认真倾听的对象,只要有这样的回应就足以令人开心。
  库斯勒边如此想着,边察觉到这还真是与他们所使用的人心掌握法如出一辙。
  「然后,就把这些插入火中去烧。这么一来,蒸发的锌就会往上升。」
  语毕,指了指燃炉顶部,翡涅希丝也老实地跟着望向顶部。
  「威蓝多就会把那气体冷却凝结,进行回收。」
  「……」
  收回视线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太能接受似的开口说道:
  「这还真是简单呢……」
  「知道原理之后的确如此。但是一开始的摸索阶段,想必一定很辛苦啊。」
  「……」
  冶金的辛苦程度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明白。就连库斯勒也是离开了曾为学徒的工坊,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挑战新的课题时,才第一次理解到有多么辛苦。
  「而且,能够让人马上理解的辛苦,接下来的差事里可多了。」
  「咦?」
  对感到不解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指了指风箱,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温度不够!」
  威蓝多的怒吼声从楼上传了下来。
  每次听到,翡涅希丝都会闭上双眼,咬紧牙根,缩起身子往下一蹲。
  只不过,这并不是因为被吼声吓得蜷缩起来,而是因为自己的力气不够体重也太轻,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无法从风箱送风过去。
  「呜呜~……」
  翡涅希丝涨红了脸蛋,随着呻吟声利用全身的重量将风箱压扁、往上拉开、再压扁,在她身边站着的库斯勒正清闲地看她干活。
  「风箱还真是太大了啊!这应该是拿来炼铁用的吧?」
  炼铁在所有冶炼金属的工法中最为需要保持高温,因此必须利用巨大的风箱送入大量的风,但冶炼锌的话并不需要如此高温。
  「呜~…………呜。」
  「什么?你想要小一点的?这里应该是没有吧,有的话早就拿出来用了啊。剩下的就只有需要水车动力的大家伙。冶炼锌的时候,要是空气送入过量,来不及加以冷却的话,锌就会全部蒸发掉了啊。」
  「呜……呜~~~~……」
  「也许圣职者真的只需要祈祷就能够让信仰净化,但我们的工作是必须累得汗如雨下才能完成。」
  「……呜……」
  翡涅希丝恶狠狠地瞪着库斯勒,眼神在诉说着,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原先涨得通红的脸蛋,渐渐失去血色。
  是贫血吧。
  「库斯勒!」
  上头也传来威蓝多焦躁不已的呼唤,于是他抱起利用身体压扁风箱后,就无法站起身的翡涅希丝,把她移置到凉爽的窗台边。
  似乎就连大口喘气都办不到,翡涅希丝像是发高烧的人一样,持续着轻浅且短促的呼吸。
  「还好吗?」
  对于这句问候,她也只是微微地睁开眼,连视线都已失焦。
  库斯勒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然后站起身卷起袖子。
  「嘿咻!」
  说完就拉开巨大风箱,再用力挤扁它。
  空气一下子被送出,燃炉中的火星飞溅。
  「好烫!」
  听到上方传来的悲鸣声,库斯勒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更加卖力送出空气。
  庞大的燃炉沸腾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音色,大量空气涌入,飞溅窜升的火星简直要超越山的高度,燃炉中心的烈焰自炽红转为金黄,再超脱金黄转为耀眼亮白。冶金工匠中存在不少极为迷信的人,其迷信程度有时连形迹可疑的炼金术师都不禁皱眉。
  但是,只要看过冶金的现场工作情形,不管是谁,一定会理解认同。
  就如字面上所说的神圣!
  倘若在未来,神现身于光芒中,那一定和能够熔解铁的高温燃炉中所见到的光芒相同,连库斯勒都这么认为。
  「铅应该早就熔解出来了吧,还没好吗?」
  把炉子上遮盖观察孔的铁窗取下,探头一看,坩埚中变得有些像炖菜那样黏糊。尚未熔解的应该是铁和其他杂质吧。
  「就快要大功告成了!唱春节的祈祷歌,唱到一半就行!」
  「了解!」
  库斯勒边回答,空气送入的量也比刚才缓了一些。
  在炼铁炉前或其他时候都唱上几句的用意,是为了调整空气送入的间隔及时间长短。
  当然也可以使用滴漏或沙漏,只不过在消耗体力劳动时,无人还能分心去观察这么细微的变化。就这点来说,唱歌倒多了使人开心工作的助益。
  偶尔听闻有人向教会告发炼金术师吟唱着咒语,在燃炉前进行诡异的祈祷,其实那仅仅是因为使用小炉子小火苗在冶炼时,小声地唱歌才最能帮助调整。
  之后,与位于上方的威蓝多对话了几回,估计坩埚中就要烧出灰烬,库斯勒便停止送风。汤玛斯所留下的记录有着惊人的正确性,即便多少有些误差,柴薪和木炭燃烧完毕的速度还是大同小异。剩下的就是等待燃炉整体略为降温,再从燃炉顶部和特别加工过的送风口处,收集应当凝结成功的锌结晶就完成了。
  虽说如此,库斯勒也早已搞得满身大汗。
  他累得长吁一声,翡涅希丝也终于恢复了意识。
  「看来你是当不成圣人阿鲁卡尼克斯了。」
  「……?」
  「那是铁匠的守护圣人喔。」
  「……」
  翡涅希丝尽管一脸不高兴,但视线却迅速越过库斯勒,望向燃炉。
  「结束了吗?」
  「绝大部分是。」
  「……」
  翡涅希丝呼地长长吐了一口气,便力气尽失地往墙壁上一靠。
  「站得起来吗?」
  「……还有什么工作要做吗?」
  就算已经疲累至极,但只要仍有尚未完成的工作,就还是一脸任凭指示,奋力地要站起身,真是不折不扣的修女。虽然已经是摇摇欲坠,她的毅力却依然令库斯勒感佩。
  「辛苦之后必有甜美的报酬。到上面去吧。」
  「咦?」
  库斯勒迈开脚步先行,翡涅希丝受到身上的布制甲胄拘束,举步维艰地跟上前去。
  走上阶梯,穿过四处堆满物品的工作室,来到屋后一扇开着的门前面。门的另一端再没有墙壁,可以看见裸露出的炉体以及用来引水至水车的导水管。
  库斯勒在穿过工作室的途中,就顺手拿过酒瓶才来到外头。而这时终究冷得披上上衣的威蓝多,正蹲坐在熔炉前面。
  「怎么样?」
  直到听见库斯勒的声音,威蓝多才注意到两人的存在,用散乱无神的眼神看着他们。或许是因为作业当下处于一种光是被风吹抚肌肤就有可能突然发狂的紧张刺激感,该说是这种感觉的反作用吧,在作业结束后,他就变成这副窝囊废的样子。
  他用下颚点了点,库斯勒会意地探头一窥收集蒸气加以冷却用的铁箱,它被增设在平时兼有观察孔及通风口两种机能的地方。
  库斯勒耸了耸肩,看着翡涅希丝问道:
  「你看看。」
  「……」
  「不准打喷嚏。」
  「……」
  又想捉弄人啊,翡涅希丝用轻蔑的眼神睨视库斯勒,但库斯勒却是一脸严肃。
  「里面的东西可是轻到会浮在半空中喔。」
  「……我会小心。」
  翡涅希丝说完,便弯下腰往铁箱里面望去。
  下一瞬间,像是有人从箱子里面捏她鼻子似的,她吓一大跳,身子往后一缩。
  随后马上抬起头,转头看着库斯勒和威蓝多。
  「很美吧?」
  翡涅希丝没有回答,只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液,再次朝铁箱窥探。在她的身后,库斯勒把酒瓶递给威蓝多,威蓝多像在喝水似的大口大口吞下。
  为了有效地回收锌,必须将箱子浸在水里持续冷却。现在这箱子的周边已经没在水里,真的可以说是大战过后。
  「真是块迷人的结晶啊!正如炼金术师莱兹·密泰贝尔克所言,锌,亦即拉玛·费罗索尼克,呈现出可比叶茎,可比细针,色如白雪,质如棉毛之样貌。」
  「……把它回收干净……还有测量和……灰烬的分析要做哟……」
  「只管交给我吧。这么漂亮地完成了,想必要破解也快了。」
  「汤玛斯真的是……魔法师呀。」
  威蓝多留下这句话后,就躺倒在地。
  魔法,翡涅希丝对这个字眼产生反应马上回过头来,在她脸上犹带着不可思议的困惑神情。有一种现在仿佛就要哭出来,又似乎要笑出来的不安定情感。
  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感动吧。
  「从土壤里挖凿出来的矿石,只要经过正确的工法冶炼,就会化身为这个样子。」
  一边听着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一边摇摇晃晃地,像被呼唤似的再度走近铁箱窥视。是因为自己心中的惊讶还未能妥善安置吧。
  「到时候从铅里面取出金的话,会更加感动喔!」
  「是,不过,那不是——」
  翡涅希丝惊讶地眺起,转过头来。
  不过,库斯勒逐渐露出笑容回答:
  「把铅变成金的炼金术?哈哈,虽然我没办法把铅变成金,但是从铅矿中冶炼出金的结晶体还是办得到。不过是存有恶意的炼金术师,故意夸大其辞来形容罢了。」
  「只是得要有这么多的铅矿,才能从中找出那么一丁点呐。」
  依然躺倒在地的威蓝多将手臂伸长到极限,最后缩小到只剩两只手指捏出一小撮的样子。
  「我们这些人,就是有时做做这个、有时做做那个,一直以来都在冶炼。」
  「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哟。」
  就是这么一回事。语毕,库斯勒俯视着翡涅希丝,似乎有某根丝线就这么断了,翡涅希丝回答「是」。
  「我们回楼上去,这里很快就会变冷了。你呢?」
  「我要边看着它边喝一杯。」
  威蓝多就这么躺在地上,把视线转向铁箱里面,摇了摇手中的酒瓶。
  库斯勒耸了耸肩,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后背,催促她站起来。
  和外面比起来,果然还是里面的工作室较为温暖。关上门后,水流入水车的声音也渐去渐远,周围突然变得安静。如今的翡涅希丝就仿佛是见证奇迹的信徒,脸上惊讶不已,双唇一直紧闭。打算踩上通往起居室的阶梯时,注意到她的双脚不听使唤,库斯勒只好无奈地朝她伸出手。
  「有这么让你感动吗?」
  明明可以听得出来有一丝嘲讽,翡涅希丝却睁睁地盯着库斯勒,然后缓缓地、深深点了点头。即便是库斯勒和威蓝多还在当学徒时,他们企图毒杀的人渣师傅,也曾经唯独这么一次对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说出一句真正的好话。
  那是在库斯勒和威蓝多感动于实验的成功,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时候。
  「欢迎来到炼金术师的世界。」
  翡涅希丝来回望着库斯勒伸出的手及脸上的表情。一脸被搞糊涂的样子,正是用来形容现在的她最好的诠释。
  接着,翡涅希丝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迎向那只手,缓慢但确实加了力道握紧它。
  「不过,该怎么说咧。」

  库斯勒对站在起居室桌边,正茫然望着汤玛斯的小宇宙的翡涅希丝开口说话。和不久前的刚才相比,如今映入她眼帘的这些羊皮纸中的文字和绘图,所带给她的含意已经全然不同了吧?
  「觉得很可惜吧?并没有进行类似魔法的仪式。」
  「呃……」
  翡涅希丝对于他的问题似乎想做些回应,但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只是闭口不语。
  「没有什么内容可以报告,你的上级会不会气得怒发冲天啊?」
  想起刚刚看到威蓝多一脸美味地喝着酒,库斯勒也觉得喉头渴了起来。
  从架子上取出酒,忽然想到,就摇摇酒瓶询问翡涅希丝要不要喝,意志坚定的翡涅希丝自然是皱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有些大意地笑了出来。
  「我会报告说你们从大白天就开始饮酒。」
  「教会不也是白天就开始在喝。」
  「与圣餐仪式中的葡萄酒相提并论,是对神的亵渎喔。」
  库斯勒虽然偏了头无奈地认栽,却也看得出来翡涅希丝不是真的在生气。
  「不过,跟以往的监视者相比,你比他们好上一百倍。」
  「……咦?」
  「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理解我们所做的事。相对之下,你虽然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但还是带着查阅的用书以及一些知识来到这里,甚至穿着这身打扮,满头大汗地鼓动风箱。」
  翡涅希丝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扮,有点难为情地低下脸。
  「不过,你不觉得很快乐吗?」
  听到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抬起头。
  然后,不情愿笑着说道:
  「是有点被感动到。」
  「这是好事。有些时候感动能将一切洗涤干净。据说即便是共同血战了数十年的同袍,全数在一场激战之后牺牲,幸存的骑士站在山丘上遥望夕阳的那瞬间,还是能让他感受到这一天迎接了幸福的结束时刻。」
  「……库萨王的传说……」
  「没错。真实俯拾即是。但愿……」
  库斯勒将酒注入杯中,举杯到眼前说道:
  「真实之光也能照惠炼金术师。」
  正当他要仰头一饮而尽时,翡涅希丝故意叹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瞅着库斯勒。
  「像你这么爱说谎的人是不可能的。」
  「……由被耍得团团转的你说出这句话,还真有说服力。」
  翡涅希丝收起下颚,抿起双唇,但最后还是露出了苦笑。
  「今天的事,我也会向上级报告。」
  「请自便。」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便目不转睛凝视着他。
  脸上带着似笑非笑,有些诧异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库斯勒不由得反问了一声「嗯」?
  翡涅希丝略微踌躇,小声说道:
  「你真的……不,你们,真的很自由呢!」
  由神所制定的世界秩序中,能够被允许得到自由的人,就只有手中握有一切的王者,以及什么都得不到、一无所有的外道分子。
  库斯勒他们当然不可能是王者。
  然而,翡涅希丝在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浮现出十分艳羡,又带着疲惫的笑容。
  「你难道不自由吗?」
  当然,置身于修道院,而且还是从属骑士团的修道院中,自由这个字眼想必是不容存在。即使如此,至少依自己的意愿进入修道院的自由还是有的吧?
  面对库斯勒的反问,翡涅希丝连视线都未与他交会,就这么无言地站起身。
  「我去换下这身衣服。」
  「……请。」
  库斯勒如此说道,一边目送着翡涅希丝走到隔壁房间,一边抚着自己的脸颊歪头沉思。

  这天夜晚。翡涅希丝已经回去,威蓝多也因为日间的疲累陷入沉睡的时分。
  库斯勒将水注入玻璃容器,然后放进可以浮在水面上的蜡烛作为照明,开始解读汤玛斯留下的暗号内容。
  尚未解开的羊皮纸只剩下几张,只要借助冶炼锌的结果和以往的结果,应该就能进行到记载了那超高纯度的铁的精炼方法。
  到了万物皆已入眠的时间,睡魔却还是不曾袭来,库斯勒确实不负其名。
  羊皮纸上的内容不仅仅只有枯燥乏味的冶金结果,还夹杂了汤玛斯的感想以及看法。在他经过反复尝试,从错误中找出突破时的兴奋之情,也从字里行间透露了出来。
  羊皮纸上虽然只针对结果作描述,但汤玛斯在这个工坊中烦恼、痛苦过,即使如此还是不曾让步、不曾绕路,忠实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勇往直前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汤玛斯因何而死?库斯勒自然并不知道。
  但是,若允许他任意推测,考虑到汤玛斯制作出如此高纯度的铁,搞不好是他太兴奋而饮酒过度,结果被卷入了某个无聊的骚动中,也不无可能。
  羊皮纸中填满了如此高昂的兴奋之情。即便他的笔调沉稳,语法也固若磐石,却更让人清楚感觉到。库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气,让羊皮纸独特的气味填满他的胸腔。
  一部分是为了借此感受汤玛斯本身的兴奋。
  不过还有远在这之上,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只要得出方法知道怎么精炼那种超高纯度的铁,或许就可以找出通往抹大拉之地的办法。库斯勒为了抹大拉而赌上一切,不,所有的炼金术师之所以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都只因为抹大拉。如今走到这一步,不可能不感到兴奋。
  但是,得要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库斯勒不止一次确认数字和符号,翻阅过去的书籍,也把汤玛斯留在这工坊的其他书籍拿来边做比对边往下解读。
  正因如此,当这段文字出现时,库斯勒的脑海陷入短暂的空白。
  他又回溯了几行,解读文字,更重新检视用来解密的结果,最后再做一次确认。
  然而,结果并无改变。
  他并没有弄错任何地方,也没有看错得出的结果。
  在只剩下两张羊皮纸的时候,文中最后一排文字,是这样的意思:
  「乞求神……给予宽恕?」
  这短短一句话,就让一切天翻地覆。
  库斯勒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
  威蓝多像个醉鬼大发脾气,从床上翻身而起,就发生在距离这件事没几秒后。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所以,这就是你立刻来此见我的原因?」
  波斯特将前述的羊皮纸放在办公室的桌上,说道。
  带着和威蓝多花了整个晚上的时间一起再次解读的结果,库斯勒来到骑士团的后勤运输队总部。
  破解出的文章内容,果然还是——乞求神给予宽恕。
  接在之后的羊皮纸尚有两张。上面写些什么,这个时间点还不得而知。
  只是在此之前解读出来的内容,是关于黄铁矿的精炼。黄铁矿原本是由于硫磺成分过多而一直被弃置不用的金属,只在特殊用途上拿出来使用。照这样看来利用黄铁矿的精炼结果,恐怕就能够导出纯度高到令人惊异的铁。
  然而,炼金术就像是走在伸手不见五指,地上坑洞遍布的黑暗中。
  既有可能偶然碰上至今尚无人知晓的毒物,也时有所闻试剂突然燃烧爆炸的意外。
  关于炼金术师们所进行的实验本身,也同样具有这种特性。
  一直以来始终都尊奉着神的教义,有一天却突然偏离正道。
  等在前方的,会是天堂或是地狱?
  无论如何,当人无法预见接下来的事时,绝大多数都会选择较保险的那条路。
  「另一个人呢?」
  「您是指威蓝多的话,他已经倒头睡着了。」
  波斯特叹了口气,看起来依稀像只消了气的风箱。
  他揉了揉眼头,这应该是他的习惯动作,接着用在他的大脸上显待极小的双眼看着库斯勒。
  「然后,这里就是接续在其后的羊皮纸?」
  「是的。只是上面写了些什么,如果不将暗号解开,就算是我们也根本无法看得懂。」
  「嗯……而且,这上面极有可能是记载了非比寻常的事。」
  「至少,会是件不寻常到让他想乞求神宽恕的事。」
  随着库斯勒再三的说明,波斯特的脸也越来越阴沉。
  波斯特之所以不断反复询问,应该是因为他想要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吧。
  然后,他开口说道:
  「……感谢你特地前来通知。」
  「咦?」
  「这就是汤玛斯的死因啊。」
  「意思是……」
  库斯勒一反问,波斯特的脸上便流露出悲戚。
  ——我多么希望能相信他到最后,结果事实却证明他是个叛徒。
  只要是身为炼金术师,这种表情肯定都见过几次。
  「汤玛斯在死之前,曾有圣歌队的人查探过他。」
  库斯勒无以表达他心中的惊讶。
  「我们当然掌握到这个事实,却无法参透那群人的目的。因为就我们的认知,汤玛斯绝对没有被怀疑成异端的理由。」
  库斯勒针对这点也肯定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炼金术师并非像外界所想的,都会伸手去沾染那些疯狂的实验。他们的疯狂在于其生存之道。
  「不过,汤玛斯的冶金结果几乎是神迹显现,因此当时我以为那群祈祷派的人会认为其中有内情也是无可厚非。汤玛斯的死,就发生在这般背景之下。自然我也怀疑圣歌队的人并且进行了调查,但是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或许,这些都只是单纯的凑巧吧……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啊。可是却……」
  波斯特停下话语,再次揉了揉眼头。
  「事实证明,那些家伙的鼻子还真是灵敏啊……」
  「那么,这句话就是死因的意思是?」
  库斯勒脖子上接着的,当然不是仅装了稻草的脑袋。
  只是,他想从波斯特的口中确实听到对方对这件事的想法。
  「你也真是狡猾的狐狸啊!那我就直说了!原因是无法公诸于世的方法吧。」
  波斯特低下头看着羊皮纸。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表现优秀且深获他的信赖,却因为不足取的失败而牺牲了性命的部下。
  「杀了汤玛斯的犯人就在骑士团内部,是圣歌队那群家伙,应该错不了了。」
  「……那个监视者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应该是吧。这里可是属于我的管辖,至少从属骑士团的人员和物品的管理权限是握在我的手中。而圣歌队那群人早有觉悟这么做会和我产生摩擦,却还是把人送进来了,就表示其中一定有值得他们如此行事的隐情,那就是为了这个!」
  无法公诸于世,就此遭到封印的技术绝对为数不少。那都是一些过于正面挑衅教会的教义,或是对敌方势力有利的技术,光是库斯勒所知道的那类技术就有好几项。
  它们的共通点是对立场处于管理世间秩序的人而言,那类技术比任何天灾人祸都还来得可怕。以身为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监督者立场来看,那样的技术自然是不该加以研究,就连隐匿都绝不容许。
  先不论汤玛斯是有心或是无意得到此种技术,又因某种缘故而被圣歌队的人率先察觉。虽说圣歌队应该不至于突然就下手杀人,应该是先向汤玛斯提出某样交易,最后汤玛斯还是逃不过死路一条。圣歌队的思想总是极端,不管到哪都当作战场。
  也就是说,可疑者,杀。
  不服从者,更是要杀。
  如果可以当个事后诸葛,给汤玛斯一个忠告,应该一百个人中会有一百个人要他先将那种技术的事告诉波斯特吧。
  炼金术师无法独自一人存活在这世上。
  当炼金术师识人不清,弄错自己的保护者时,就注定他们只能沉入炼金的大燃炉中不得翻身。
  「只是,虽然将当事人解决了,对方可能也没有掌握到汤玛斯把东西藏匿在什么地方,为此才需要把人送进工坊。我本身也有无法就此收掉工坊的理由,一来是尚未查清楚犯人是谁,更重要的是,汤玛斯所留下的技术也得有人承继下去。这么想来,那个担任监视者的小女孩可真是个万中选一的人选,虽然是敌方,还是令人佩服啊!」
  「万中选一?」
  「是啊。一个位阶甚低,尚且年幼的修女。他们的托辞是这次只是个起头,为了让她以后能在真正危险的工坊担任监视者。还宣称要是我没有做出任何亏心事的话,大可二话不说接受他们的条件。不过,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在某些方面有点信仰狂热,只要被修道院吩咐去取什么东西,她应该会比受过调教的狗还要忠实地遵从命令吧。」
  与翡涅希丝初次见面的时候,的确是给人这种感觉。
  而且,翡涅希丝的侧脸时而出现阴霾。
  「原为骑士团财产的汤玛斯,我对于被要求得为他的死负起责任一事,并没有心怀任何恐惧或不满。即便那是自己人所犯下的罪行也不例外。因为我的使命也包含从那些人手中保护汤玛斯。我一直都是这么认知的。」
  波斯特边说,边闭上眼睛。
  「但是,不理解炼金术师的重要性,只会一味固守神的教义,视野狭隘的那群人,竟然将汤玛斯所孕育出的技术妄自视为问题,进而取走如此重要人才的性命,我对于这种行径感到愤怒。而且,那些家伙的目的说到底绝对不止于此,他们铁定还想要搜出记载着那种技术的证据,好用以管束其他炼金术师。」
  骑士团的骑士能够不受饥饿之苦,祈祷派的那群家伙能安静度过修道生活,全都是靠着像波斯特这样的后勤运输队成员在城中赚取钱财所得来的。
  然后,能让骑士团维持骑士团尊荣的是战争,而掌握战争关键的就是炼金术师,能运用各种创新技术成功节省下庞大军费,也全是来自炼金术师的想法。
  即使如此,骑士团内部还是只有少数人能了解炼金术师的重要性。
  特别是当一切顺遂的时候更是寥寥无几。
  就算没有那些家伙,不也可以做得很好吗?
  在上位的人总是马上出现这种目光短浅的想法,恰恰与圣歌队的人所见略同。
  「因此,我必须做出非常艰难的决定。」
  波斯特张开眼睛,直直凝视着库斯勒。
  迫于现实需要,炼金术师得欺骗人、威胁人,身上不包裹着恐怖及神秘的面纱就无法存活,置身于商业世界的人却不一样,他们打从骨子里乐意见到自己占尽他人便宜。
  在这样的世界中构筑起莫大财富的波斯特,正以专注的眼神试图看穿库斯勒。
  库斯勒想让波斯特明白自己不是要耍这点小聪明就能应付的角色,不自觉挺起腰杆子。
  「这最后的两张,我想就暂且扣住吧。」
  「这是指——」
  「是的,这么一来上面写的内容或许就永不见天日了。」
  波斯特露出沉重的表情。这是当人所处的立场,是迫不得已必须将原本不应拿来比较的事物,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时才会浮现的表情。
  「不过,若是这么做能让大多数炼金术师的立场获救的话,那么我宁愿被你一人怨恨。」
  「……」
  「骑士团扩张得过于庞大,在战场上也过于强劲。凡事不择手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当然,战争并不是可以马马虎虎的事,但是总部已经与死生一线的战争渐行渐远了。擂鼓鸣金的喧腾已经传达不上去了,非常遗憾啊!」
  诞生,成长,扩大,守成。
  这千古不变的轮回,不论哪个组织都无法与之抗衡。
  「血腥残酷的故事,或者不能昭然于世的故事,往后只会更加被忌惮回避吧。但是,你们必须活下去,是为了骑士团,也是为了你们自己。」
  库斯勒无法对任何一句话进行反驳,只好一直沉默。
  波斯特似乎将他的沉默当作同意了。
  「你把这件事率先通知我,对于这份诚意我要表达敬意,会尽我所能厚待你们。关于你们恶名昭彰的事,敬请期待这城镇居民今后的反应吧,我会全力帮你们一把的。对于忠义,可得施恩赏赐作为回报哪。」
  字字句句说来甚是动听,说穿了不过就是遮口费。
  但是,库斯勒此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抗拒波斯特。
  写满汤玛斯一切研究的羊皮纸,现正躺在波斯特的桌上。
  如今看来仿佛已经比隔了海峡的离岛还要远,库斯勒眯着眼注视着它。
  「辛苦你了。」
  这句话出口,就意味着两人的对话该结束了。
  库斯勒行了礼后,走出房间。
  出房间时,不禁叹了一口气。
  变成这样的可能性原本就相当高,这是最初早已预料到的。
  所以才……
  从波斯特的办公室走出来,等在长长走廊转角处的,是既不显生气也不显惊讶,只是面无表情的威蓝多。
  「你双手空空呐。」
  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威蓝多的样子比平常还来得脏乱,说他是乞丐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被扣下了。」
  「嗯哼!」
  库斯勒没有停下脚步,威蓝多也马上离开原本倚着身体的墙壁,跟在他旁边。
  「他说杀了汤玛斯的应该就是圣歌队那伙人。」
  只需说出这一句,威蓝多应该立刻就能听懂了。
  「那要怎么办啊……」
  即便这宅第不算安静,炼金术师的说话方式却还是容易变得轻声细语。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也没有什么怎么办啊。我们可是炼金术师。」
  倚赖骑士团才能被分派到工坊,得到丰富的材料和资金,还保护他们远离教会的异端审问。城市中的工匠因为向骑士团借钱好维持自己的工作,就将工坊代代相传的秘密献给炼金术师。
  炼金术师承蒙自骑士团的恩惠是工匠们无法比拟的,照这个道理,面对骑士团时他们又该将头垂得多低呢?
  「……库斯勒?」
  「我们该做的事,早已决定好了。」
  在这宽敞明亮的中庭里,栽种了这般寒冬时期依然枝繁叶茂的绿树。
  库斯勒眺望着玻璃窗外的树,然后看着威蓝多。
  「我们该做的事,就是不管何时都要做好觉悟。」
  「唔?」
  「内容的副本,你已经抄写好了吧?」
  威蓝多的手被笔墨染黑,两眼也挂着浓浓的黑眼圈。
  「我们可是炼金术师!前往抹大拉的路上,不能有任何妨碍!」
  「这才像话呀!」
  威蓝多笑着继续说道:「只是」。
  「嗯?」
  「有一件担心的事呀。」
  威蓝多将视线移往中庭。
  「担心的事?」
  库斯勒反问,并随着威蓝多的视线望过去。
  「那家伙要怎么办呐?」
  接着,威蓝多轻轻地耸了耸肩。
  「监视的目的,是为了羊皮纸才来的呀。」
  「当然,得想办法唬弄过去。」
  除了唬弄以外也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库斯勒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威蓝多,威蓝多的嘴角却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拍了拍库斯勒的背后就径自往前走。
  「我先回工坊了哟。」
  就这么头也不回留下这句话,随意挥了挥手。
  被丢下的库斯勒在威蓝多背后似乎打算抱怨几句,但还是作罢。
  因为威蓝多的意思就是,自己该负责的就好好干啊!
  库斯勒的视线再次移到中庭的角落。
  那里有个在严寒隆冬中就这么蹲坐于屋檐下的身影,是翡涅希丝。

  直到库斯勒站在旁边,翡涅希丝才缓缓抬起头来。
  在她的角度似乎正好迎向早晨的太阳,光线刺眼地令她半眯起双眼。
  「啊……」
  接着,知道眼前的人是库斯勒后,就慌慌张张地擦了擦眼角,抽了抽鼻子。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我、我在做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
  翡涅希丝就坐在骑士团本部中庭里的屋檐下,适才库斯勒和波斯特进行交谈的房间附近。看上去就像是从乡下地方出来讨生活,因为工作艰辛而受挫气馁的小村姑。
  她急着站起来却在起身到一半时,晃了几下,可能是突然头晕目眩吧。
  库斯勒急忙扶了她一把,才发现她全身异常冰冷。
  看来在这里待了很久。
  「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工坊。」
  「……那、那你又为何人在这里?」
  「向主人请安是不可推辞的,这可是身为仆人最基本该做的事啊。」
  库斯勒见翡涅希丝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看来,你比我还要辛苦啊。」
  她低下头。
  「这么说来你昨天的话,不只是开玩笑呢。」
  「……」
  「『别顾着和炼金术师游玩,想想你自己的使命』,上面是这么责备你的吧?」
  照翡涅希丝的个性,一定是把昨天发生的事全都一五一十报告上去。估计还加上「和炼金术师一起进行作业,比预料中还要有趣」之类的感言。
  当然,这不会是上级期待翡涅希丝进行的任务。
  更何况,翡涅希丝所协助的工作,还是为了重现那群人始终挂怀的汤玛斯冶金记录,不难想象她的上级该有多么惊讶和怒不可遏。
  「既然你都猜到……就请不要再问了。」
  「嗯?可是如果被发现你在这里混水摸鱼的话,情况不是会更糟。而且,还会感冒喔。」
  「……」
  库斯勒轻轻朝她背后推了一下,翡涅希丝略微犹豫之后,举步往前走。
  「提到混水摸鱼,还真的是必须把水弄混才行呢!」
  「……什么?」
  从中庭走回长廊,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就这么走到外面。
  照理说这宅第应该每天都有许多办事人员忙碌地东奔西走才对,或许是地方太广阔,不管他们何时来都显得静悄悄的。
  库斯勒在静谧中转动着脑子。
  他必须顺利地诱导,把翡涅希丝唬弄过去才行。
  汤玛斯的冶金记录,决计不能因为那种政治理由而落到被尘封的下场。
  「上面的人都相信只要把手伸进去河里不停撩拨,一定就能捞到什么成果。」
  「……」
  翡涅希丝抬起头半眯着眼看向库斯勒,接着,心有不甘似的撇了撇嘴角。
  「听完你的话,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真是太没用了。」
  「你认为反正又是随口说说的谎话?」
  「难道不是吗?」
  面对着她充满挑战的眼神,库斯勒不经意露出笑容。
  并非表示那眼神与翡涅希丝的外观很不协调。
  而是他发现两人的距离竟然缩短成这么近。
  「不是谎话,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样摆平上级,把他们当笨蛋耍。所以看到没有这么做而只顾着伤心流泪的人,才会感到很讶异甚至心里有一股气。」
  「……」
  「没办法达成上级的期望,是这么难过的事吗?」
  翡涅希丝作势要狠狠瞪库斯勒一眼,但宣告失败。
  出了宅第,来到充满生气的镇上。
  库斯勒偶尔会思索,眼前明明就有个与权谋诡计无缘的世界,为何自己要选择现下这种生存方式呢?
  路旁飘送着成串的猪肉刚烤好时的香气,库斯勒往烤肉摊一望,说道:
  「上司的要求只要随便敷衍一下就行啦!」
  撂下短短一句结论后,他就按捺不住,走向摊位买了两串。在寒冬中品尝汁液欲滴的烤猪肉,是最好的享受。翡涅希丝依然停留在先前的位置,看到大口嚼肉的库斯勒,轻蔑地开口说道:
  「我和你的立场不同。」
  「嗯?」
  库斯勒把烤肉串连同疑问符一起递过去给她。
  翡涅希丝没有隐藏脸上的烦躁,毫不犹豫拒绝:「我不吃肉。」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紧抓着胸口附近的长袍,像是在忍受从心脏传来的痛楚。
  库斯勒把肉吃得干净,剩下的竹签朝野狗丢了过去。
  「我曾经听说过,要决定一个人是否为奴隶,完全就在于当事人是否相信自己是奴隶。」
  「……」
  「对我来说,是真的不懂你为何要这么想不开啊。」
  而且,她越想不开他们就越困扰。得让翡涅希丝一如往常坐在椅子上打盹,对他们要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库斯勒吃完第二根烤肉串,开始觉得喉咙有点渴。在这严寒之中,有个摊位的大锅子持续冒着白色热气,里面温着装了葡萄酒的带柄酒壶。库斯勒停下脚步,一边看着翡涅希丝一边指向那个地方。
  翡涅希丝虽然皱了皱眉头,却没有马上摇头否决。
  会犹豫就表示那正是她的弱点,最后翡涅希丝轻轻点了头。
  「感谢神的恩赐。」
  边轻轻碰击木头杯子,库斯勒边说道。翡涅希丝啜饮了一小口后,就用空洞虚无的眼神凝望着直冒熟气的葡萄酒,从她这个样子可以看得出来,翡涅希丝承受了多大怒气,她又是对自己的不争气有多么沮丧。
  正如波斯特所形容,只有认真是她的可取之处,只要是被吩咐的东西,无论天涯海角她会比忠狗都还要忠诚地去取过来,可谓是最典型的愚忠又可悲的信徒。
  是什么驱使翡涅希丝成为这种人,老实说库斯勒无法理解。
  虽然无法埋解,他还是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
  宽慰被上级训斥而沮丧不已的翡涅希丝,诱导她只要无视上面那群人就好。毕竟都是因为她不懂世故,才会这么钻牛角尖。
  库斯勒喝着酒,边等待翡涅希丝情绪平复,边眺望路上行人。
  只是,等待的同时,他忽然觉得越来越不可思议。
  因为他认知到一项事实,倘若他将羊皮纸上所写的那短短一句话告诉翡涅希丝,那么她就可以完成自己的任务。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库斯勒再度清楚认识到世上发生的事都是如此脆弱,如此靠不住。
  仅仅因为知道或不知道一项事实,关系者的立场就有可能天翻地覆。因为不知道那件事实的缘故,被上级责骂的翡涅希丝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沮丧地蹲坐在中庭的角落。
  再加上,知道事实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之间相距不过一只胳臂的距离,这点让他觉得万分不可思议。
  是炼金术师的天性使然吧,库斯勒突然想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口,他脑中幻想着这件不可能去做的事,嘴角泛起一丝坏心眼的笑。当他正好和着酒把那抹笑容一同饮下时,翡涅希丝开口说话:
  「你很自由呢!」
  短短的一句话。
  「嗯?」
  「我说,你很自由呢!」
  「……」
  库斯勒再度举起一时停住的手,继续喝酒,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将翡涅希丝留在这里,转头走人。
  「我倒认为不管是谁都各自有其制约。」
  重点在于人处于限制范围之中该做些什么吧。
  自己的命运由自己创造,如此一路走过来的自信让库斯勒这么认为。
  他不想与只会羡慕别人家院子的草比较绿的人多说什么。
  不过,听完库斯勒的回答,翡涅希丝只是疲累地笑了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库斯勒用视线代替话语询问,翡涅希丝先再喝了一点葡萄酒后,开口说:
  「我听说了喔。关于抹大拉的事。」
  「……啊?」
  「炼金术师所追寻的抹大拉之地。那是……」
  翡涅希丝微微一笑,笑容中仿佛透着无奈。
  「说是你们的梦想。」
  这抹微笑,和芙莉婕的笑容相似到令人心底打颤。
  炼金术师将再也简单不过的一个词「梦想」,故意称做「抹大拉之地」,对于这个习惯,芙莉婕只是笑笑地说真可爱。
  「追寻抹大拉之地的你们,真的是很自由啊。」
  「听起来怎么像在笑我们是笨蛋啊!」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不畏做出冒渎神的举动,对于这种态度,我的确有些难以理解。」
  翡涅希丝兴致盎然地说着。
  但是,看起来也像是处于极为不安定的状态,是因为喝了酒让她脸上带有潮红的关系吧。
  「不过,果然是很自由啊。」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什么为什么……大概是……」
  翡涅希丝一边动着嘴巴一边闭上眼睛,伸出右手缓缓贴上自己的脸颊。
  这个样子看起来完全就是酒精在作祟。
  但是,她吐出的一字一句却听不出是醉酒的人会说的话。
  「因为……是你自己……去判断梦想是否实现吧!」
  「……听起来很难懂呢。」
  「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我当真这么想。」
  翡涅希丝虽然又瞪了库斯勒,但只是短短一瞬间。脸上表情很快就放松下来,嘿嘿地露出讪笑,笑容的主人不是库斯勒,而是翡涅希丝。
  库斯勒开始感到一丝不安。
  并非担心她喝得太醉。并非如此,而是因为他开始认为,翡涅希丝的钻牛角尖该不会比他预料得还来得深沉。
  她那不安定的状态以及一反常态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舍弃一切自暴自弃的笑容。
  「我要是没有做好这次的工作,就会被现在的修道院赶出去。」
  语毕,饮下一口酒,喉间发出一阵小小的咕噜声。库斯勒一时语塞,因为翡涅希丝心事重重的样子与她说这句话时的轻快语调,实在太过于矛盾。
  「你一定会想,只不过是这样就愿意前往炼金术师的工坊?」
  话语里太多破绽,根本就像是说出来让他当作取笑的材料,不过,自己的想法被点破,库斯勒倒显得有些不习惯。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就算之后还能进到新的修道院,结果也一定又会被赶出去。至今为止都是这样,就像你们所说的……往后也一直会是这样吧。」
  库斯勒插不上任何话。
  而且,翡涅希丝似乎也不打算就此停下。
  「我是从被这里的人称做『应许之地』附近的城镇来的。」
  库斯勒真的吓了一跳。觑了一眼翡涅希丝的侧脸,她依然保持微笑看着路上的熙来攘往。
  「的确……翡涅希丝这个名字,在此处并没有听过啊。」
  「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东方之地。」
  翡涅希丝眯着双眼,充满怀念地说道。
  库斯勒只不过从这么一句话,就感觉到眼前这名为翡涅希丝的少女身上穿着的修女服,已经脱下了一件。
  「你是改宗者(注:改变过宗教信仰的人)吗?」
  翡涅希丝微微颤栗了一下,接着,带着就要模糊成一团的笑容看向库斯勒。
  「无法信任的原异教徒小丫头。不管去到哪里,都这么被看待。」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次换库斯勒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但是,我根本就连异教徒都称不上。在那块受战火摧残数十年的土地上,我的一族只是一群流浪之人,身上流着被诅咒被厌恶的血脉,听说就算是在和平时期也会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处刑。这样险恶的处境在以信仰为名的战争爆发时,只是更加惨烈,每逃到一处,族人就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当抵达最后一个城市时,全族就只有我幸存下来。」
  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地方,哪个聚落,都不乏这种人存在。他们可能是以前犯下大错,也可能是碰巧做过让人忌讳的工作,理由千奇百怪。
  因此,这片土地的人才会以偏概全地将被从东方带过来的人一律视为原异教徒,毕竟遭人如此怀疑的理由实在过于充分。
  翡涅希丝之所以会被送进修道院,大概也是经骑士团评估过损益了吧。这样的人培育成牺牲的棋子是最为容易操控。
  不过,故事要如此发展,得要有个最基本的前提。库斯勒一脸严肃地喝起酒,因为他已经掌握到故事接下来的脉络了。
  「然后,在抵达的最后一个城市,眼看又有人要杀了我。一直以来没有任何人帮助过我的族人,所以我也不打算再逃了。但是……」
  「骑士团的人救了你。」
  「……」
  翡涅希丝些微吃惊。
  但随后马上换成柔和的笑脸,可能是因为她把库斯勒视为能够理解的人。
  毕竟他们同样是被世人唾弃之人。
  「是的。」
  翡涅希丝像是名赞许自己心中仰慕之人的少女,明确地给了答案。
  而且,这样的表现绝不是盲目的崇拜。
  「就算知道了我身上流着被诅咒的血,他们却没有改变对我的态度。还是非常照顾我,用尽方法帮助我顺利逃脱。那样的关怀备至,从前和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好像在听英雄传记里才会出现的那些崇高无瑕的骑士的故事。
  只是,库斯勒十分清楚骑士团里的骑士们实际上是怎样一副德行。
  骑士团的那群人想必只是把翡涅希丝当作某种战利品对待而已。
  当然该小心呵护。越是美丽的东西,就更要保证毫发无伤,才能卖到高价。
  「那时候,我是出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人接纳。」
  不过,翡涅希丝的认知和现实恐怕是天差地远。
  即便如此,库斯勒并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
  「在那之后,我就被附属于骑士团的修道院领走,能被如此高尚的人们接纳成一员,我当时有多么开心啊!凡事都是初次经历,我好开心,好快乐……」
  翡涅希丝沉浸于回忆的同时,视线也慢慢越垂越低。
  与她相反地,库斯勒却是越来越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翡涅希丝一味沉溺在幸福的错觉里。
  而是更加不幸地,他十分清楚连这样的沉溺她都办不到了。
  「但是,现实并非如此,我只不过是进了较体面的笼子,一直受人监视罢了。」
  吐出这句话之后,翡涅希丝的笑脸倒是看起来干脆、正常一些。
  还有比这更不正常的事吗?
  「但是,要是能在这次的工作上做出成果……我想,或许……」
  「你就没想过要逃吗?」
  库斯勒这么一问,翡涅希丝的笑脸净是悲伤。
  那是彻底领悟到自己有多么蠢笨的表情。
  「就像我提过自己很难理解炼金术师的想法,你大概也无法理解我的想法。我想要的是被人接纳,想要被承认为同伴。对我而言,这个地方就是我的一切了,会帮助我的人只有骑士团,要是我被赶出这里,就真的只有孤身一人了。」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已经用两手捧住的木头杯子却还是晃了晃,里面的酒稍微跃起,洒了出来。她喝醉了,脸蛋绯红。翡涅希丝抬起原本低垂的视线,只见她目光诡异,可以说有些神智不清。
  但是,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有办法酒后吐真言吧。
  库斯勒从翡涅希丝的手中拿起杯子,把里面的液体倒在路上。
  翡涅希丝以哭累疲倦的表情,呆呆看着他的动作,看着库斯勒。
  「抱歉,我不该多问的。」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像是看不清眼前事物似的皱起了眉头。
  「我不该问自己也没办法解决的事。」
  「……」
  翡涅希丝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库斯勒。
  所以,即使从她的樱桃小口中接着吐出这句仿佛呓语的话,库斯勒也没有太过惊讶。
  「就连能把铅变成金的炼金术师,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倘若是比自己更深谙世事的炼金术师,会不会知道更好的进退应对的办法?
  也许,让翡涅希丝明知道危险却还是愿意只身前往炼金术师工坊的理由,就在于她抱着这种不可靠的期待。
  只不过,也的确只有涉世不深的少女会抱持着这种期待。
  「把铅变成金只是传说。事实上,是因为铅里面本来就含有少许的金。」
  对自己的用字遣词谨慎小心,把她这句话的漏洞填补起来,作为问题的答复。
  库斯勒他们一直都是如此,接下来也会是如此。避重就轻,要是在寻求活路的瞬间失败的话,他们的心脏只能就此停止跳动了,这意味着若非真正的死亡,就是从此失去了前往抹大拉之地的自由,那其实也是死。
  这个世上不存在黄金宝地,有的只是抹大拉之地这个存在而已。
  「我们去工坊吧,至少那里有开心的事。」
  库斯勒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背后,像是刚则没有听见任何难为之事一样站起身,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像在看抛下自己离开的冷血之人。
  但是,她再次低下头之后,随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就是这样熬过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陷害,在每逢族人遭受杀害之后,还是能逃亡到下一个城市。对翡涅希丝来说,真正的不幸应该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却依然无法变得像蛇一样狡猾,依然保留着纯真。
  「把铅变成金终究只是传说啊!」
  「对。只要是炼金术师,全都知道其中的原理。所以,那连传说都称不上,只能算是个『谎言』罢了。」
  也许是醉意袭到脚跟边来,翡涅希丝的步伐左摇右摆。
  库斯勒一伸出援手,她就不安地赶紧抓住。
  以一个惯于遭受怀疑、回避的人来说,她紧抓住库斯勒的样子,可以说毫无防备得令人感到可疑。
  库斯勒很清楚翡涅希丝不是那种诡计多端的女孩,应该是酒精、不安以及看不到未来的痛苦,让现在的她一副就要崩溃的样子吧。
  然而,或许正是这样的人,说出一句听来像是玩笑的话,却往往可以残酷地道破真相。
  「……说谎的人就只有你一个,对吧?」
  完全正确。
  库斯勒单手环抱住翡涅希丝有些发热且柔软的身躯,扶着她走在路上。明明是软软绵绵的触感,却也还留有稍微施力,恐怕就会应声而断的生硬。
  只要把从汤玛斯留下的冶金记录推导出的那一句话诚实以告,翡涅希丝便能安然达成任务。
  这么一来,骑士团就会对翡涅希丝刮目相看吗?
  应该会吧。
  骑士团比任何集团都还来得功利主义,还来得现实。要是有利用价值,即便是炼金术师也能得到丰厚的待遇。现在库斯勒手上正握有能将翡涅希丝从灭顶的铅泉中救起,并让她坐上黄金宝座的咒语。
  但是,库斯勒不会开口。将汤玛斯的冶金记录和翡涅希丝的身世放上同一个天平衡量时,会往哪一边倾倒是显而易见。不管翡涅希丝还这么幼小,所表现出来的脆弱以及坚强会引发他的保护欲,天平还是稳稳地往冶金记录那边倾倒,晃也不晃。
  理性考虑下的结果如此,库斯勒心里所想的,亦是如此。
  如果帮助了翡涅希丝,她一定会轻易地滑进自己的怀中吧,为了排解让人冻僵的寂寞,把自己深埋进库斯勒的怀中吧,要将这种一时的情绪改变成喜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且,翡涅希丝不是个坏女孩。虽然受到幼稚的捉弄会马上有所反应,但只要真挚地对待她,即便对方是个炼金术师,她也一定会认真回应。虽然稍嫌太年轻,放眼现今,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年龄也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并非未曾动过拯救她,然后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
  但是,一有这种想法后,骑士团的人在芙莉婕惨死的尸体上大肆搜索时的那副景象,就随之浮现在库斯勒的脑海中。当时,越过他们丑恶的背影所看到的,是芙莉婕的肋骨。人的骨头十分白皙,芙莉婕的更是白。
  当时库斯勒心中涌起的,既非悲伤,也非愤怒,有的只是一个想法:既然颜色差异这么大的话,那么人骨或许真的能够产生与狗骨头不同的冶炼结果?察觉到自己这么想时,库斯勒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很差劲的人。会有这种想法的绝不是正常人。
  然而,他也同时感到一阵骄傲,为自己是名一流的炼金术师而感到安心。无论何种时候,自己脑中所想的还是只有冶金的事,换句话说,即使恋人在眼前被杀,他还是可以继续思考冶金的事,这个想法让他感觉自己得到了没有辜负对神的誓言的直接证据。
  所以,他还是不打算帮助翡涅希丝。
  甚至认为他不应该帮助她。
  因为要是帮助了她,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也许会突然着魔似的对翡涅希丝做出些什么。威蓝多就算再怎么好色,干掉修道院院长的理由也是为了帮助修女们。相对之下,库斯勒无时无刻都是为了自己,才会把圣人遗骨丢入燃炉里。
  从未想过要珍惜任何人,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冶金的材料、工具。
  他所拥有的,唯独不分昼夜朝抹大拉之地前进。
  看到库斯勒的言行举止,帮他取名为「库斯勒」的正是那禽兽师傅。
  ——你简直就像是「利息(库斯勒)」。待在为欠债所苦的无辜民众身边,无情地倒数着时间,吸取他们的鲜血,并且继续往上高筑还也还不完的利息……不过,这样的人倒是适合当炼金术师。
  在面对翡涅希丝,决定由谁当白脸谁当黑脸时,库斯勒捏造了一个让翡涅希丝听了作呕的丑陋假话,好贬低威蓝多。但是,翡涅希丝因为畏惧威蓝多,而选择亲近的库斯勒,才是真正会从母亲的腹中扯出胎儿进行实验的魔鬼。
  铅可为金,金可为铅。
  在这风雨飘摇的尘世中,没有什么是屹立不变的。身处其中的人们想要笔直前进,就必须有所倚仗。就像翡涅希丝为了脱离孤寂而执着于骑士团所建立的社会,库斯勒也执着于抹大拉之地。或许可以说他们同病相怜。所以就算存有助人之心,也绝对无法付诸实行。
  毕竟,自己都尚未得到救赎。
  又怎么会有空去雪中送炭呢?
  回到工坊的时候,翡涅希丝已是酩酊大醉,一路上几乎全靠库斯勒拥抱着才走得回来。他把她放倒在工作室里的床上,盖上毛毯。她那一脸痛苦的表情,想必应该不全是酒精发威的缘故。
  美丽的睡脸,库斯勒心想,老实说也觉得很令人怜爱。
  但芙莉婕的睡脸也是这样,那就更没有理由认为他能够单独对翡涅希丝特别好。
  她就像在路上偶然发现的一只负伤的幼猫。
  如果能救当然也想救,但现实并不允许。
  库斯勒用手指轻抚了翡涅希丝的脸颊,然后走回起居室。只见威蓝多把脚抬到椅子上坐着,看着眼前的一张纸。
  「库斯勒,你知道我为什么中意你吗?」
  「啊?」
  「是因为怎么瞧你都不会腻的关系哟。」
  威蓝多转向库斯勒,露出一笑,那笑容绝非意味着友情。
  而是表示这块矿物呈现的反应很有趣时的笑容。
  「有趣,是指有利用价值。」
  「然后利用价值就是存在意义哟。」
  威蓝多的目光盯着手上那张和波斯特收押走的羊皮纸分毫不差的副本,笑着如此说道,而库斯勒也是毫无异议。
  「你有办法控制好她吗?」
  「我会的。」
  「也是。不管那女孩有什么样的苦衷,库斯勒还是不会把人当人看。」
  威蓝多的眼里竟然有几分欣羡。
  「曾有圣职者说『人会被齿轮压死』。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理论和齿轮解体。」
  「人也是各种材料的组合,充其量不过是复杂的水车。」
  「我曾在南方的工坊里见过机械式的时钟,那简直是——」威蓝多说道:「库斯勒。」
  以「利息(库斯勒)」为名的炼金术师耸了耸肩膀,俯视那张墨水未干的副本。
  「赶快得出结果吧!就怕会被人起疑心。」
  「说得也是,要是失去了眼前的奇迹就太可惜了。」
  「这也是对前任的汤玛斯的饯别礼啊!」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说,威蓝多不怀好意笑着抬起头看他。
  库斯勒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
  因为明白,所以并没有动气。
  「神学者圣里兹欧曾说过,罪人都感到痛苦。但是,并非因为他们缺乏人性而痛苦——」
  「而是因为残存的一点人性,所以痛苦。」
  威蓝多就像是个找出玩具最有趣的玩法的孩子,双眼闪耀着光芒。
  看着库斯勒痛苦的样子,让他觉得开心。
  威蓝多之所以会招惹修女,大概是看到修女被夹在信仰和肉欲的夹缝间挣扎痛苦,能让他兴奋得不得了吧。
  「你就像是纯铁啊。」
  「坚硬美丽,却没多大用途哟。」
  威蓝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着懒腰让脊椎喀拉喀拉作响。
  这里已经不是学徒们得轮班通宵的工匠工坊。
  但是威蓝多还是丝毫不见疲惫,反而显得兴奋不已。
  「要将铁制成剑斧,得要加入杂质才行。但这么一来,残留此等杂质的库斯勒又会变成什么呢?」
  「要真变出东西来,第一个就先斩了你试试。」
  「呵呵,还真让我期待呀。」
  威蓝多留下这句话后,就携着那张副本往楼下的工作室走去。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之后,也跟着往下走。

  翡涅希丝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整个人看来还是有些摇摇晃晃精神不济,异常的沉默却应该是因为她有些尴尬吧。
  把中餐的杂粮粥和起司端给她,她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
  库斯勒并没有特别开口与她交谈,怡然自得做着该做的工作。所谓的工作,当然就是重现冶金记录的下一步。
  没有在翡涅希丝的面前多加隐瞒,是因为即便翡涅希丝那边的人找寻的东西就在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里,他们目前也应该没有察觉到。
  倘若那些人知道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里藏有自己追寻老半天的情报,就没有理由直到今天还将这份记录继续放置在工坊里。反而,应该是要赶在库斯勒他们发现其重要性之前,就该偷走或采取其他手段。
  也就是说,翡涅希丝那边的人还未掌握到汤玛斯究竟把情报藏匿在何处。
  如此一来,库斯勒和威蓝多该做的,是得在翡涅希丝那群人发觉之前,即便不顾波斯特的感受,也得将记录复原,让内容早日水落石出。
  一旦记到脑海里,剩下的全都烧成灰也无所谓,不留任何证据。
  不妨碍波斯特,又能留下汤玛斯的丰功伟业,库斯勒和威蓝多也能够距离自己的抹大拉更进一步。
  只是,原本库斯勒也有些担忧,在听完翡涅希丝的事情之后,自己的良心上会不会因为有所隐瞒而过意不去;但是,实际上没这回事。就算翡涅希丝无所事事地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库斯勒也没有半点特别的感觉。
  他的胸中填满了安心感和苦笑。
  既然一直以来都能办得到,往后一定也还是能办得到。
  「那个……」
  思考着这些事时,听到翡涅希丝突然开口。
  库斯勒把头转向她时,就见她神情凄苦,扯着自己的修女服长袍。
  「很不好意思……」
  库斯勒盯着翡涅希丝一会儿,然后重新转身面对天平,边取下砝码边说道:
  「想不到你还会发酒疯。」
  「呃!」
  听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库斯勒再度转身看她时,脸上表情已经从凄苦转为泫然欲泣了。
  「你也忍耐了许久,对吧?第一次发生就算了。」
  「……」
  「只是,如果下次喝了酒又会让你止不住话匣子的话……我劝你别再沾染酒精,不然就是改变你的生活方式。」
  换上另一个砝码,另一端的秤盘上则放上暗金色的矿石。
  「不过,看当今世上,想开始新生活也是难上加难呢。」
  库斯勒第三次回头看她,翡涅希丝已经低垂着头。
  在自己的监视对象面前喝了酒,还大谈自己的过去,真是最糟糕的监视者。
  当然,若是为了达成某种效果而故意这么做,可以不在此限,不过当时的翡涅希丝是认真的。对库斯勒来说,如果当下都是演技,那他也被骗得心服口服。
  「不用在意。我不会一五一十向上头的人报告。」
  「唔!」
  看见库斯勒嘲讽地笑着,翡涅希丝这时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僵着身子又把头垂下。
  站在监视者的立场,原本该是负责留意监视对象的所作所为是否违背良知的人,竟然犯下失败,沦落到需要监视对象放过自己。这对一个正经的圣职者而言该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偏巧翡涅希丝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一名正经的圣职者。
  她隐忍到身体直打颤,奈何错在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得。
  「不过,我倒不觉得全然是坏事。」
  「……?」
  就要被自我苛责的念头压毁的翡涅希丝,两眼无神地转过头去。
  库斯勒微微偏着头说道:
  「因为我不讨厌在痛苦中煎熬的少女。你在我心中的印象可是变好了。」
  「……」
  翡涅希丝斟酌着自己该如何回答,该做何种表情。
  结果,还是无法忍到最后,唇边已经擅自上扬成了个微笑,只好不服输地说:
  「我、我说过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了。」
  「是啊,反正我是个骗子,只会说谎罢了。」
  「你要是真有自知之明的话,又为何还总是说谎呢?」
  「这样说来就奇怪了。」
  「什么地方奇怪?」
  「我明明就是个骗子,那你为何要相信我说我只会说谎呢?」
  翡涅希丝被这么反诘,突然一愣。
  「啊、咦?」
  因为是骗子,所以只会说谎。倘若这句话完全是正确的,那么就成了库斯勒明明是骗子,却说出真话。这的确奇怪。但要是把这句话也当成假话,那么就等于承认库斯勒不是骗子。
  只见翡涅希丝「咦」啊「唔」地低吟,歪着头百思不解这奇怪之处。库斯勒见她这个样子便在一旁偷偷窃笑起来,翡涅希丝才终于醒悟到自己又被愚弄了。她红着脸站起身。
  「你、你又对我做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铅变金,金变铅。谎言亦是真实,真实亦是谎言。」
  「唔~……」
  听着翡涅希丝的呻吟,库斯勒先从秤盘上取下碎黄铁矿,才问了她一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故意迟迟不肯回复,翡涅希丝用挑衅的语气冲着库斯勒问。
  「还在为自己的失败心烦吗?」
  「……」
  翡涅希丝像只被人弹了鼻子而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猫,呆呆愣在原地。
  「人的烦恼其实大致上都只有这点程度而已,往往是庸人自扰,没几件特别的。」
  翡涅希丝的脸上满是不情愿,不想承认这个说法,但更深一层原因应该是因为不想被库斯勒如此说教。
  「话又说回来,尽管如此……」
  库斯勒再度发话时,翡涅希丝一副「还有什么啊」,身子往后退一缩。库斯勒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也不能把深刻的问题就此小看了。人活在世上却没有任何同伴,的确是很痛苦的事。」
  「……嗯。」
  「要是祈祷的世界再也待不下去的话,那就跟我们一道吧。你已经体验过其中乐趣了,不是吗?」
  库斯勒露出一个特意装出的笑脸,望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并不去探究那是真是假。
  不过,或许那一点儿都不重要。
  只见她忸怩了一会儿之后,说出让自己都吃惊的话。
  「就算明知是谎话……一旦被温柔对待时,还真的无法自持呢。」
  这是谎话吗?如果是谎话,这整句话里面有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还是说正好相反呢?
  库斯勒并不打算思考这些。
  世上没有屹立不变的事物。
  正因如此,他才想前往抹大拉之地,为了得到不变的事物。

  把黄铜矿和黄铁矿两者并列,能够分辨出两者不同的人几乎是少之又少。
  即使和黄金摆在一起,也许仍有些难以分辨。
  然而,两者在加工时的作业程序却是极为不同。
  这一点,黄铁矿的困难度并非黄铜可与之相提并论。
  当教会通知夜晚即将到来的钟声响起时,接送的人一如往常到来,翡涅希丝跟着他们离开工坊时,脸上已恢复些许精神。
  库斯勒目送翡涅希丝离开之后,开始和威蓝多正式进行协议。
  「看来只能在夜晚进行呐。」
  虽说要协议,但两人的所学见识不分轩轾。
  开口第一句话几乎就是结论。
  「在送风口处动手脚也不行吗?」
  「我也想过把排出的烟都送进水车用的水里……但是,这么做有可能会让排气变差,燃炉中的状态会有所改变。」
  「还有,硫磺的味道是怎么样都藏不住的啊……」
  「只有在夜晚进行,然后赶在人们起身工作之前结束。更何况,白天还有那小鬼在看着哟。」
  果然还是只有晚上。
  不过,有一个问题。
  黄铁矿就算带着锈色依然还是铁,想要冶炼出铁来得花上一段时间。期间还必须除去杂质以及调整炉内温度,因此得要有人片刻不离照看燃炉。
  夜晚毫不懈怠地做这些工作,体力上顶多只能维持个两、三日。
  白天还得进行别的工作好混淆视听,不用说翡涅希丝,只怕波斯特会起疑心。尽管波斯特也真的为炼金术师考虑周全,但从结论来看,他无非是想将可能勒住自己脖子的知识封印起来。当然,库斯勒他们本身也有根本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的动机,要是事情败露就糟了。
  只是,每次作业后都还得将燃炉内部清理干净、收拾风箱,那真正可以进行作业的时间就减少许多。
  「那就只剩下两个方法呐。」
  「做到让自己倒下……或者干脆就光明正大在白天进行,是吧?」
  库斯勒将视线移过去,威蓝多并没有与他对看,而是自顾自点了头。
  「白天也接着做下去的话,我想这点分量大概两天就可以结束了呐。」
  「只是,白天有其他眼睛在看,或是说有鼻子会闻。」
  要过翡涅希丝这一关并不难,问题在于作业上产生的硫磺味,毫无疑问这件事一定会传入波斯特的耳中,这么一来,就会立刻暴露出他们还在进行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
  「所以,还是只有晚上进行呐。」
  威蓝多一边说,一边撕咬开晚餐的燕麦面包。他说这种面包很能止饥,所以再怎么便宜难吃,活脱脱像岩石般僵硬,他还是欢欢喜喜吃下肚。
  「重新建构工法程序,最好做出工程表来。要是等不到加热完成,天就亮了的话,一切就白费了。」
  「嗯。」
  威蓝多点点头,库斯勒舍弃羊皮纸而是拿出一般的纸,开始列出需要做的工程。汤玛斯的冶金记录正确到令人头皮发麻,因此在预估时间上更是相当值得信赖。
  不过,同样想要精炼出毫无杂质的铁,得经历许多工程,作业时间一长,被人发觉的可能性也提高不少;若是太心急,又怕冶金的结果无法顺利产生。
  想要找出兼顾两者的折衷办法,该怎么做才好?
  库斯勒望着填写好的工程表沉思,冷不防地,威蓝多开口:
  「感觉还满怀念的呢!」
  「啊?」
  「这让我想起我们在策画毒杀那混账师傅时候的事。」
  库斯勒回头看着威蓝多,苦笑道:
  「那件事到最后,我们不是露馅还被逮捕了吗?太不吉利了。」
  「不对不对,要想着我们都顺利进行到最后一步了,还功亏一篑,应该要记取教训。」
  「你倒乐观。」
  「我比较希望你称赞我『活用过去的经验』。」
  库斯勒耸耸肩。「为了不要重蹈覆辙,你也给我想想办法。」就在这句话说完的瞬间。
  两人像生活在荒山野岭的小鸟般,一齐伸长脖子。
  「咦?」
  库斯勒望向威蓝多,威蓝多望向天花板。
  轻轻地,像是某种物体的敲击声。
  是鸟?还是老鼠?
  这么一想的时候,又再度传来木头的敲击声。
  「上面……该不会是有人在敲门吧?」
  「客人?都这么晚了?」
  市集早在许久之前就歇息,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这不是一般人在外走动的时间。
  但是,声音又再度响起,这次十分清楚可以听出是敲门声。
  「我去吧。」
  库斯勒站起身使了个眼色,威蓝多也点了点头随即起身。熄了灯弯腰走到水车处。
  汤玛斯是在这个城市被杀的,而且,波斯特也向两人嘱咐过。
  要他们用暗杀和毒杀的技巧保护自己。
  库斯勒握住插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一步一步走上阶梯。原本沉稳的敲门声却突然变得急躁,间隔也不规律。
  「?」
  以暗杀者来说,这行为还真诡异,库斯勒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敲门声也戛然而止。意料之外的寂静蔓延开来,库斯勒屏住呼吸。
  但是,在这之后,他耳中听到一种声音。
  「哈……啾……」
  若是暗杀者,这人的演技还真是好。库斯勒放开原本握住的短剑,大步走向门口,将内锁解下,推开门扉。就看到翡涅希丝背靠着外墙正打算坐下,她的动作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你忘了东西吗?」
  虽然开口这么问,但他注意到翡涅希丝岂是来找东西,她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包袱。
  「呃,是这样的……」
  夜幕低垂之后,有个少女抱着包袱垂头等在门口。
  翡涅希丝来此的意图根本就昭然若揭,可是库斯勒无法狠下心赶走她。
  关上门,连椅子都还没沾上,翡涅希丝就开口说道:
  「他们说……我找不出任何问题,是因为你们两位是在晚上作恶……」
  「所以,要留宿在这里?」
  「……是的。」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翡涅希丝见状更是坐立不安。
  他叹气的原因有些错综复杂。
  但最大的原因是,翡涅希丝居然乖乖听从上面的交代,满不在乎地就要投宿于只有男人在的工坊中。库斯勒曾对翡涅希丝说,要是讨厌不被人信任的感觉,就干脆逃走。但翡涅希丝的回应却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得到认可。
  她自己应该也清楚,卖命到这种地步是愚蠢的行为。
  「出了事也别找我。」
  「……」
  翡涅希丝顿时心跳停了半拍,眼睛往上瞟着库斯勒,说道:
  「我想如果是你……应该可以信任……」
  「怎么这种时候你就愿意相信我啊?」
  虽然半夹杂着苦笑故意抱怨着,但事实上翡涅希丝对库斯勒所说的话几乎未曾起过疑心。天真烂漫如她,即使存心想抱持怀疑,往往还是会把他说出来的话当真。
  如果她是自己身边的人,一定会是个容易控制、方便捉弄取乐的玩具。不可思议的是,想到她正遭受别人利用竟然会让他如此气恼。
  「不过,要是我赶你走,你是不是就没有地方可去?」
  翡涅希丝垂下视线,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的问题。若是回到上级在的地方,等待她的只会是斥责,但是城镇上也没有认识的人。
  库斯勒再度长吁一声,然后提高音量往楼下喊道:
  「威蓝多!」
  干嘛呀——听到这半吊子的回答,库斯勒就接着说:
  「纯洁无瑕的少女要留宿在我们这里!你绝对不能上楼来!」
  库斯勒语毕,四周沉默了许久后,才听到「太过分了啦——」的回音。
  只不过,这绝非开玩笑。威蓝多虽然曾经表示会用喜欢的方式去疼爱看上的人,但真正的实情肯定是不管他有没有兴趣,他的手都会自作主张伸出去。
  库斯勒一想到这点,就莫名地感到一阵忧心。
  或许,又是奇怪的保护欲涌现上来了吧,倒也有点像是独占欲。
  库斯勒察觉到这个异样,对于怀有这种情感的自己感到惊讶。
  「这样,就不会有两个人同时霸王硬上弓的状况了。」
  根本没有必要故意恐吓她,随随便便扔下的一句话就足以让翡涅希丝瞪大双眼。
  她不可能就连最糟糕的事情发展都无法预料。
  而是明知如此,她还是愿意遵从命令来到工坊,翡涅希丝不惜这么做也想讨上级欢心。单纯地只为了能被他们认同,能成为他们的同伴活下去。
  「你是个不输我们的笨蛋!」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只是低下脑袋,不做任何辩驳。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

  拖着稍受酒意侵袭的脚步,库斯勒走上阶梯来到起居室,这时已经是万物皆已入眠的时刻。安排翡涅希丝在一楼的房间休息后,他就和威蓝多在工坊最下层的燃炉前面进行讨论。
  在最糟的时机被人用最糟的方式从中作梗。绝不可能是波斯特将情报泄漏给对立的祈祷派那群人,只能当作真的是凑巧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麻烦。对方若是带着恶意前来,至少还有商量的余地。祈祷派那群人为了无法完全掌握到汤玛斯将记录留在什么地方,而感到焦虑不安是无庸置疑的,就算他们因此而打算使出蛮横手段,却也碍于波斯特这块毒瘤过于巨大,想必目前尚未得到决定性情报足以让他们付诸实行吧,倘若诉诸暴力袭击工坊却落得一无所获,谁知道又会被如何报复呢?
  虽说如此,库斯勒他们的手上也不过只有汤玛斯所留下的最后两张羊皮纸的副本。
  要是不进行黄铁矿的精炼实验,就无法解开暗号,究竟汤玛斯做出何等恶行,他们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正当他们决定趁夜晚进行实验的当下,翡涅希丝便来到工坊。
  在夜晚转动水车鼓动风箱,再怎么小心都有可能被她发现。
  就算要唬弄也有一定限度,一想到翡涅希丝曾经因为诚实报告锌的蒸馏实验十分有趣而挨了骂,这次恐怕会将眼前所见如实禀告吧。
  当然,等到整件事余波较为平息后,再重启汤玛斯的实验也是一种选择。
  但是,对波斯特而言,库斯勒两人想得知的事实可能会成为让他失势的原因,就足以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虽然不至于像圣歌队那样出手暗杀了库斯勒他们,却极有可能会千方百计让他们远离这间工坊。
  若是那样,就无法保证能够顺利带走冶金记录的副本。像波斯特那样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更是让人忧心带得走的可能性。
  而且,要是说这个当下波斯特正在筹画这些事,也丝毫不足为奇。
  因此,库斯勒和威蓝多显得焦躁不安。
  汤玛斯的伟大功绩,绝不能因为违反信仰等这点理由,就此葬送于黑暗中。
  更加不能因为「考虑到其他炼金术师的未来」这种优等生才会做的判断而埋没。
  倘若纯铁就是汤玛斯的抹大拉。
  光是想到这一点,库斯勒就绝对无法不加以追究。
  就算他没有办法珍视任何人,唯独身为炼金术师的尊严他一定要维护。
  因此,接下来能够走的路也只剩一条了。
  绝不能放弃重现汤玛斯的冶金记录这条路,但他们也无力去拢络波斯特,不过,对象若是翡涅希丝的话……
  威蓝多看了一眼这仅剩的一条路,向犹豫的库斯勒坦然直言道:
  ——出手的话一切就解决了哟。这是用来封口的好方法呀。
  正因为知道威蓝多不拐弯抹角,直接归纳出的结论会是这个,库斯勒伸手拿了酒。
  ——既然她这么寂寞,这样对她倒像是做了一件好事哟。
  威蓝多用他一贯轻浮的口吻说着。
  不然由我来吧?威蓝多没有开口这么问,大概是出自于他特有的善体人意吧。威蓝多真是眼光敏锐,立刻就发现库斯勒对翡涅希丝的事特别在意。
  但是,当库斯勒穿过起居室,打开寝室的门时,对眼前所见稍微皱起了眉头。
  明明就交代过要她睡在床上,翡涅希丝却在墙角缩成一团。似乎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如此,这样的角落才合乎自己的身份。
  问题是现下天寒地冻,习惯旅居生活的人就算了,一般人是不可能在这冰冷的地板上轻易入睡的。事实上,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能感觉到翡涅希丝的身体正在发抖。
  库斯勒先走回起居室,煮了一壶水,再连同蜡烛带进寝室。
  「这样会感冒喔。」
  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导致身体不听使唤的翡涅希丝,才缓缓抬起头来。

  后背贴着寝室的墙壁,两个人裹在同一件毛毯里。
  会让后背靠着墙是因为墙壁和燃炉的烟囱相连,较为暖和。会进入同一件毛毯是因为翡涅希丝抖得像在雪山中遭逢山难一般。
  如果让她喝酒,怕又会徒生是非,于是帮她泡了茶。
  隔了一阵子,多亏毛毯和墙壁的温暖以及热茶,仿佛冰雪消融似的鼻间开始传出抽搭抽搭的声音。
  「你好点了吗?」
  翡涅希丝沉沉地点了点头,库斯勒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稍微多爱惜自己一点啊?」
  这句话意指在许多事情上,翡涅希丝并没有立即回答他。
  好不容易说出口竟是这样的答案: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也是,谁也不想从为了抹大拉能够舍弃一切的炼金术师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吧。
  「既然你已经稍微好一点了,这次能不能乖乖到那边睡啊?」
  库斯勒的手指向床铺,翡涅希丝跟着看过去之后,脸色一沉然后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会在楼下睡。」
  「咦?」
  「燃炉的余热多少还保留着,只要能受得了威蓝多的鼾声,楼下还比较暖和。」
  这并非假话。
  但是,原本抬头怔怔看着库斯勒的翡涅希丝,最后还是转移视线,低下了头。库斯勒便半开玩笑地问她:
  「还是说,想要我陪你一起睡啊?」
  故意将手环住她的肩膀,小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管任何食物,经过加热后都会变得柔软且发出香气,翡涅希丝的身体也是如此,跟方才冻个半死的时候比起来,变得柔软许多,而且不知从何处发出了香甜的气息,或许,是沾染了圣职者在祈祷之际都会焚烧的乳香吧。
  「……」
  翡涅希丝依然低垂着头没有回应。
  库斯勒,不自觉露出微笑。
  「我就当作你同意啰?」
  但是,攫住翡涅希丝小巧的下颚扳向自己时,库斯勒脸上的微笑也凝固了。
  困惑?
  不是,库斯勒心想。
  翡涅希丝的脸上混杂了放弃、迟疑,以及其他种种感情,几乎是没有表情,是称不上表情的表情。
  与犹豫不决的库斯勒相反,翡涅希丝早已做好觉悟。
  库斯勒反射性地放开抓住下颚的手后,就看到那下颚越垂越低。
  然后,「咚」地她的颧骨靠在库斯勒的肩膀上。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地步?」
  「……关于理由,我已经说过了。」
  像是恋人般依偎着对方的身体,翡涅希丝如此回答。
  只不过,她的回答方式、呼吸吐纳,以及身体无力的样子,都像是心脏才刚刚停止跳动的尸体。
  「因为迟迟没有收获,所以他们要你就算献出自己的身子,也得让我们犯下罪行,是吗?」
  「……」
  他不知道她接到的命令有没有交代得这么明白。
  只是,可以想象那些因为事与愿违已然久候不耐的上级,对于事情若是发展成那样也会认为无所谓吧。这就是所谓的美人计,只要对修女出手,以世间标准来看就足以构成犯罪,他们就能乘机彻底搜索工坊,得到他们所想要的东西,想必是这样的计划吧。
  即便如此,有需要大动作到深夜里把少女只身送进只有两个炼金术师在的工坊吗?
  对于库斯勒的问题,翡涅希丝还是没有表现任何反应。这样小的脑袋和身体,是不是就连自己来到何处将要做什么事,或许都未曾真正理解。
  因为被人命令过来,就过来了;因为被交代去做,就做了。
  库斯勒正要收回环抱住翡涅希丝肩膀的胳臂。
  翡涅希丝的手却在这瞬间抓住了他的胳臂。
  「你这个人才奇怪,我听说你的恋人被骑士团杀了。」
  仿佛在墓园中埋葬尸体时,突然从墓穴深处传来声音。
  库斯勒干脆扬起嘴角笑了。
  「为什么你能这么无所谓呢?」
  「……我说过了。」
  「为了前去抹大拉?」
  「对。」
  「可是。」
  翡涅希丝抬起头说道。
  被黑暗染上色彩的那张脸,看起来还真像是被墓园中的泥土弄脏的尸体。
  「我完全想象不出你为何能够如此无所谓。」
  对着她那双像是渴望将死的自己能够被善待的双眼,库斯勒直直地盯回去,然后再缓缓移开。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并非他第一次看见将死之人。所谓的生死,并非只局限于心脏有无跳动,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不同的死法。
  比方说,炼金术师放弃前往抹大拉之地;比方说,修女前来出卖自己的身体。
  所以,库斯勒送了她一个饯别礼。
  「因为铁。」
  「……铁?」
  「但不是普通的铁。我的心底深处也把它当作是个荒谬的笑话。」
  「……」
  库斯勒自己都不禁苦笑到肩膀晃动,翡涅希丝只是静静望着他。
  再次将颧骨靠向库斯勒肩膀时,已是一副准备聆听床前故事的恋人模样。
  正如同库斯勒见到翡涅希丝对圣歌队的依赖心态而对她心生亲近,对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
  「听了别笑喔?」
  所以,库斯勒努力用轻快的口吻带着玩笑似的说道。
  翡涅希丝依然将脸颊靠在库斯勒的肩上,视线看向前方,沉静地回答:
  「要看是什么内容。」
  「奥里哈康。」
  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甚至还故意说得很急,这是因为越重要的单字越难好好地从口中说出来。
  「幻之金属,也被称做神之金属。据说和失落的大地一同沉没于海底的传说中的铁。另一个名字是奥里哈鲁根,是属于小孩子梦见骑士打倒恶龙那一类的童话。」
  库斯勒心想,无论翡涅希丝听完会怎么回答,他应该会就此缄口不语。
  就连炼金术师,不,正因为是炼金术师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痴话。
  竟为了这种事赌上性命吗?
  任何有点智慧的成年人听完都会瞠目结舌,摇头晃脑的想法。
  「听说纯粹如它,经过敲击会发出比金块还要清脆的音色。即便纯金的音色,也已经是余韵不绝、不可思议的音色了。还听说过随着奥里哈鲁根发出的音色所荡出的震动可以溶解水晶。它的颜色极淡,得要矿石的体积够大,才能隐约看出几不可见的青色。」
  翡涅希丝依然沉默地听着,身体文风不动。
  「奥里哈鲁根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质地如柳叶柔软,然而却比任何金属还来得坚硬。绝对折不动,弯不了,据说古代战斗之神阿鲁迪鸠罗斯挥动奥里哈鲁根之剑将大地一分为二时,刀锋没有任何受损,完好如初地收回剑鞘中。我……」
  稍微动了动被翡涅希丝抓住的胳臂,反过来抓住她的手。
  虽然是十分天方夜谭的内容,但是他真的一点都不希望这些话被怀疑,被当作是谎话或在唬弄她。只有这件事,希望她能相信。握住她的手,或许能够坦率一点,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想要做出奥里哈鲁根。」
  「为什么?」
  翡涅希丝终于第一次开口。
  库斯勒打了个哆嗦,为的是接下来他将带领她前往毫无虚假只有真心话的世界。
  但是和翡涅希丝手牵着手,并不是因为翡涅希丝先前主动握住他的关系。
  而是库斯勒想透过这只手向她传递些讯息。
  「我想用它造出一把剑。」
  翡涅希丝仰起头,看着库斯勒。
  「为了什么目的?」
  像是在月光下漫步的猫所拥有的美丽双眼。
  心中突然涌现奇怪的借口:要是对素有魔女使者之称的猫坦承,应该不要紧吧?
  「我怎么也无法忘怀小时候听过的英雄故事。」
  「……」
  「手拿奥里哈鲁根所制造出来的剑进行战斗,家喻户晓的故事。」
  一语不发的翡涅希丝,这时在嘴角稍稍扬起笑意。
  仿佛找到同类时的淡淡笑容。
  当你为某件事赌上一切时,在不相关的人眼中,那都只是令他们面面相觑的荒谬。
  翡涅希丝缓缓眨了眨眼,小声地问道:
  「那么,内容是打倒传说中的怪物之类的冒险故事吗?」
  「如果是这样还好一点,就因为连冒险都不是,以前和威蓝多还是学徒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就被取笑了,结果还打起来。」
  翡涅希丝的视线稍稍移开。
  「那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很难想象……」
  库斯勒再次笑得晃动起肩膀,然后带着叹息说道:
  「就像是为了守护公主而战斗啊!一提到传说之剑与勇敢的骑士,谁都会想到其背后有位公主对吧?」
  究竟是该笑还是该佩服?当人们无所适从时,脸上表情可是十分有迹可循。
  不过,看到翡涅希丝露出这样的脸,库斯勒反而觉得轻松不少。
  会抱着如此梦想,原因在于年幼时自己的村庄被大火焚烧个精光的关系。原本昨天还和他手牵着手,住在山丘另一面的女孩子,转眼间成为弓箭下的亡魂。
  当时他强烈希望,能够得到彻底守护某样东西的力量。
  这样的梦想在个人之力过于微不足道的当今世上,光是心里想着都是荒诞至极、无可救药。
  然而,翡涅希丝听着却有些痛苦地笑了。
  仿佛就要对他说出:我也感同身受。
  「但是,那个抹大拉之地事实上并不存在喔。」
  「咦?」
  「不知道你事前到底听了多少关于我们的事……不过,应该相当正确吧。我在之前待的城市中失去恋人,她被杀了。就发生在我去取酒时的片刻疏忽。我曾试想我们可以无谓地聊天,不,甚至不需要任何对话,只要待在彼此身边就够了。当时夜已深,我打算啜饮些香甜的蜂蜜酒后就睡下,于是去拿两人分的酒,离开房间时芙莉婕对我露出的最后笑容,到现在也都还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当我取了酒回来,她已经变成肉店里被肢解的猪肉。」
  一字一句都不是比喻。
  密探总是会将秘密文件藏在身体的某个部分。胃袋里,肠子中,有些厉害角色甚至会切开皮肉,藏在肌肉的缝隙间。如同文字所说的,搜索的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库斯勒当时就一直站在房间的入口,边啜饮着酒边眺望着那些人进行搜索作业。
  「当场我感觉到的,不是悲伤之类的情绪。每当尸体被肢解翻找时跟着晃动的肋骨是多么地白啊!人骨比其他动物的骨头要白上许多。我曾经对你说过,蛋壳会用在铁的精炼上对吧?有时也会使用动物的骨头。所以,我就想到了,既然人骨的颜色有如此明显的差异,该不会也会产生不同的精炼结果?而且,决定要动手的话,就不要用一般人的,拿圣人的骨头试试看岂不是更好!」
  翡涅希丝依然不发一语听着库靳勒的话,就连表情都不曾变化过。
  「这样的思考过程在骑士团那群人看来,想必是当作我太过伤心所引起的精神错乱,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脑中一直以来都只有冶金的事,一直都在思考冶金,就算恋人在我的眼前被肢解分离也是。我的梦想明明就是要保护公主,但公主在眼前被杀的时候,我所想着的却是冶金。所以,我所追求的抹大拉之地,其实已经像是盛夏时分会看见的海市蜃楼。」
  炼金术的师傅看出库斯勒没人性的部分,而帮他取名为「利息(库斯勒)」,威蓝多也说他像是个机械钟一般。
  库斯勒自己本身也有如此自觉,然而却还是狂热追逐自己的抹大拉之地。
  所以,才更觉得愚蠢!明明知道却停止不了,与酗酒的人、醉心于赌博的人并无分别。恐怕最后沦为道德败坏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或者说,正因为明白自己是笨蛋,所以才能够像现在这样认真。随便怎样都行,就是要往下走到不能再走的一天。
  炼金术师之间总有奇妙的连带感,是因为他们清楚各自的心中都怀抱着这种梦想。可以互嘲「你这家伙也是个笨蛋啊」之类的。能够尊重他人的抹大拉,则是因为明白他人和自己尝着相同的痛苦滋味,库斯勒之所以会认为不应该将汤玛斯的冶金记录葬送于黑暗中,也是源自于此。
  所以,库斯勒紧接着听到翡涅希丝的评语,越过怒气的煎熬后,他只能失笑。
  「好厉害啊!」
  侧头一看,她的表情诉说着同情。
  她一定很想说,真是愚蠢至极无可救药。
  库斯勒自己也这么想。
  但是,下一句话却叫他怎么也不能恍若未闻。
  「你真的是很忠于梦想呢!」
  「——」
  提起翡涅希丝的前襟。
  这几乎是他的反射动作,也因为如此在他进行下一个动作之前,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幸好有这么一瞬间,他才得以发觉翡涅希丝的表情。
  明明被抓住前襟往上提,翡涅希丝却没有丝毫惊讶或胆怯。
  反而非常镇定,脸上还带着安心的笑容。
  「你打算取笑我吗?」
  这个把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当作目的地的笨蛋。
  库斯勒狠狠瞪着翡涅希丝。
  但是,翡涅希丝也反过来盯着他,有些困扰地笑了。
  「怎么可能!」
  「那你为何——」
  「我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地接了这一句:
  「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你果然是真正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无法将这些话兜在一起,因为他对翡涅希丝所说的话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而且,比起这个,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是翡涅希丝的镇定。
  翡涅希丝将自己的手搭在抓住她前襟的库斯勒的手上。
  冰冷的手。
  库斯勒不禁松开了抓住前襟的手。
  感觉到自己似乎严重误会了她。
  「发生在前一个城镇的事,我也觉得很不幸。但如果是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位能守护住公主的骑士。」
  应该要生气。
  库斯勒对自己这么说,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可能是因为他无意识地等待着接下来她会说出什么。
  「当重要的人惨遭杀害时,你没有心神丧失,反而是先思考如何制造能够守护她的剑,所以我才认为你真的很忠于梦想。」
  「……」
  翡涅希丝脸上浮现的笑意仿佛带着苦涩。
  这才像是被迫听了他人恋爱故事的少女表情。
  「你真的很喜欢那位名叫芙莉婕的女孩吧?所以才会去想冶金的事。才会想着要是你有奥里哈鲁根的剑该有多好。」
  库斯勒感觉到心脏被人直接重击。
  呼吸变得不顺畅,鼻血仿佛就要流出来的感觉,让他反射性伸出手捂住脸。
  动摇。
  不对。
  悲伤宛如奔流一般突然倾泄而出。
  些许事实就能导致所有认知颠倒交替。
  库斯勒正亲眼见识铅色的记忆转化成金的瞬间。
  当时的自己并非是个满脑子只想着冶金的冷血无情之人,原来是在思考着应该怎么做才能守护住芙莉婕而已。不是没有悲伤。不是没有心智混乱。而是把悲伤往后推。把心智混乱往后推。为了守护像芙莉婕这般重要的人,这一切得先等他取得奥里哈鲁根后——是长久以来积累成习的合理性思考困住了他的情绪。
  自己并非无法珍惜他人。
  只是未曾察觉这一点罢了。
  「所以,我松了一口气。」
  就在库斯勒将要溺毙于情感的洪流时,翡涅希丝的这句话将他挽留在现实之中。
  脑海里净是混乱。
  为何翡涅希丝会安心地笑着?这些谈话内容里有让她如此表现的因素在吗?还是说,翡涅希丝就是这么一位温柔的修女?
  跟这些推测比起来,他身为炼金术师的本能悄声警醒他,有一些事情自己是否被蒙在鼓里?在炼金的大燃炉里早已放入了他尚未被告知的,能让铅变成金、金变成铅般的魔法材料?
  追根究底,翡涅希丝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到这里的?
  当然不是为了疗愈库斯勒心中的伤痛。
  说不定,她倒是自己来寻死的?
  「你和我处于对等的状态。若是如此,就没有理由犹豫了。」
  「……」
  库斯勒的手被翡涅希丝抓住。
  想收回的手被抓住了。
  企图逃脱却被抓住的,是库斯勒。
  上前追过来的,是翡涅希丝。
  「你犯了一项很大的误解。」
  「你这家伙——」
  「我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你逼到走投无路。」
  「你这家伙!」
  库斯勒挣开翡涅希丝的手。
  与他如此靠近的翡涅希丝,仿佛从原本寻求温暖委身于此的小猫,蜕变成为搜索猎物潜行而来的蛇。
  「想要你成为我们的爪牙,让你背叛你的主人波斯特,我是为此而来。」
  「这种事,你以为你办得到吗?」
  库斯勒的手握住短剑的剑柄。
  翡涅希丝稍微偏着头,笑笑地说:
  「不是我以为不以为,而是我已经办到了。」
  到底用了什么魔法,事情可以变成这样?
  库斯勒想象不出来。就算现在要使出美人计那样的手段也来不及,再说自己不是已经预告会被骗就乖乖被骗的笨蛋,更何况,绝不可能是动用武力。
  毒药?特制武器?或者来自她同伴的袭击?
  不管哪种方式都太匪夷所思,库斯勒开始犹豫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
  而这段时间就已经足够让翡涅希丝表明魔法的真实面貌。
  「……你……你……」
  短剑应声落地。
  并非翡涅希丝动的手,而是库斯勒过于惊讶失了握住剑柄的力气,短剑就这么从剑鞘掉了出来。
  翡涅希丝只不过坐在原地。
  但仅止如此,库斯勒已明白一切。
  看到除去头纱的翡涅希丝,一切就明白了。
  在遥遥彼端的东方之地,存在着被诅咒的一族。由骑士团的骑士救了一命,在慎重保护下带了回来确属实情。但结果却被送进骑士团的修道院,任凭摆布,成了这等诡异的事。
  但是,个中缘故也马上便明白了。
  而且,眼前景象真的把库斯勒逼到绝境。
  翡涅希丝的头纱下隐藏的东西。
  那是被记载在圣典中的恶魔姿态。
  七项大罪中,最让人忌惮厌恶的罪过。
  「我要是喊人过来,你便成为想和这样的我同床共枕的大罪人了。」
  如雪一样白的头发,比任何东西都美。
  然而,整体姿态惹人嫌恶,这样的结果必定事出有因。
  人兽交媾的故事层出不穷,无可救药地防不胜防。
  所以,以可能性来说,留下这样的结果亦无可厚非。
  从血脉遗传来看,这样的后裔的确有可能存在。
  「这是祖先的罪过,或者该说是诅咒。」
  翡涅希丝无奈地说,轻轻抓起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长在人类身上,只有野兽才具备的东西。

  「你曾经问过我为何我要做到这种地步,对我而言自然是有道理的。这个工作的报酬是圣歌队会让我成为同伴,让这样的我喔!」
  说「喔」的同时,侧头一笑的样子真的非常可爱。
  然而看着却让人感到不快,因为这当中还带有近似疯狂的执着。
  「我要是喊了人,你就只剩下两条路可以选择,看你是要拒绝合作接受处刑?还是和我们合作?」
  「……有不喊人来这个选择吗?」
  翡涅希丝依旧侧头微笑。
  「或者……你把我杀了然后逃走的话?」
  要是换成「杀得了我的话就试试看」这样的说法,库斯勒或许会快手拿起短剑。
  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他还记得当初翡涅希丝被威蓝多要胁时的情景。
  翡涅希丝并非不顾性命的信仰狂热者。
  就像现在,她的唇边正颤抖着。
  「你的梦想是货真价实的。或许和我一样的愚蠢,所以,要是我输给了你的梦想,我也觉得无所谓,当然,其实我并不想死。」
  带着困扰的笑容,应该是因为真的觉得困扰吧。
  到底该做什么而且怎么做才好?在最根本的地方就已经是束手无策。
  「就算这次失败,也一定还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利用。这样的话,至少……」
  一点一滴地,翡涅希丝的笑容从脸上逐渐消失。
  不让感情在脸上出现一丝涟漪的理由,或许和库斯勒伸手捏住翡涅希丝时的心境相似。
  不希望有任何一点误会,不希望有任何一毫偏差。
  翡涅希丝慢慢地说:
  「至少,希望是死在毫不犹豫向我伸手说欢迎的人手上。」
  是在精炼锌的时候。
  那时,翡涅希丝的脸上确实带着疑惑。
  然后,很高兴地反握住库斯勒的手。
  不知真相,有时能让人平静地做出残酷的事。
  当时什么都还不知道,所以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的库斯勒已经知道了答案。
  库斯勒手上握有能让翡涅希丝梦想成真的情报。要是告诉她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里,有着圣歌队一直找寻的情报,翡涅希丝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与此同时,库斯勒就成了背叛波斯特的人,同时也背叛了众多炼金术师。倘若如此,自己身为骑士团专属炼金术师的身份地位就化为乌有,说不定就连活在这世上的可能性都失去。就算有,也只能隶属于圣歌队,假冒某种职种的工匠活下去吧。
  无论如何,库斯勒都得放弃前往抹大拉的梦想,这一点就意味着他的死亡。
  翡涅希丝的话所言不假,她确实是来逼迫库斯勒。
  翡涅希丝的存在本身就是罪。能让与她相关的一切人物都被当作神的违逆者,是不净的根源。
  受到诅咒,这样的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和这样的她接触过,交谈过,曾一同相处过,不管是谁都无法躲避教会的告发,而这一点在遥远的东方之地想必也相同。
  翡涅希丝被看到真正面貌之所以会有性命危险,是因为要严防第三者看到这一幕,所以只能动手杀她。只能杀了她,将她掩埋,唯有这么做,见到她真面目的人才能得救。
  诅咒。
  绝对的诅咒。
  炼金术师也不过是被忌惮被厌恶的程度,光是这样,库斯勒就已经亲身理解到要幸存于这个世上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要不是被召到骑土团麾下,连活都不用活,想来翡涅希丝的情况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是被骑士团追杀的话,就走投无路了。
  翡涅希丝明明就是前来逼迫库斯勒,现在肩膀上却披着要掉不掉的毛毯,神情委顿地坐着。因为头纱已经除下,她那头不曾好好梳理,从长度可看出已被放纵许久的头发正无力垂下。和纤弱的肩头及身体十分相称,她这个样子仿佛就像是渐将融化的泥人像。
  就要消融不见,影子模样都不再复见似的不安定感。
  其中她的绿色眼眸并没有露出绝望之色,大概是因为她消极地确信着,情况不会比现在还更糟。
  相对地,是山穷水尽似的力气尽失。
  翡涅希丝望着库斯勒。
  你会怎么做?眼睛这么询问。
  能够为了我死吗?或是你能杀了我呢?精疲力竭的双眼如此质问。
  库斯勒重新握正短剑的剑柄,翡涅希丝察觉到他的动作。
  像只真正的猫一般,那对兽耳不安地抖动一下。
  没有谁不害怕死亡,就算是受诅咒一族的末裔,这点也不会改变。
  只是,当库斯勒的短剑尖端抵在她的喉头上时,翡涅希丝尽管嘴角有一丝颤抖,还是坚强地微笑了。
  然后,库斯勒。
  手上的短剑没有更进一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吗?」
  「……?」
  库斯勒凝视自己锻造出来颇为得意的短剑剑刃,吹走沾在上面的尘埃。
  「不管哪个选择,都不太好。你当真是被诅咒的存在啊!」
  「但是……」
  「人活在世上,难免一死,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尽一切所能往各自的抹大拉前进吗?」
  至少我是……库斯勒边收起短剑继续说道:
  「如此一路走过来的。」
  仿佛失去兴致似的将眼神移开,库斯勒收好短剑站起身子。翡涅希丝呆愣地以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
  就算这么说,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明明就说过,即使是炼金术师也没有办法将铅变成金。
  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确认一件事。」
  「?」
  「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
  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搞不清楚库斯勒指的是什么,之后才怯生生地点了头。
  「我想也是。一点都不熟练,太过拼命。」
  对着露出苦笑的库斯勒,翡涅希丝还是一副茫然自失的样子。
  这样的表情很适合她,看起来也像是刚起床尚未睡醒的憨态。
  「不过,被袭胸后就哭泣不止的少女,也不太可能反复做过这样的事。」
  刻意不怀好意这么说,翡涅希丝的脸上才终于有了表情。
  死命抓着手中的头纱,嘴唇紧闭。
  「要是这样的话,我的话才值得你听一听。」
  「……到底是……什么意思?」
  「圣歌队很阴险,就如你所知啊。」
  「……」
  库斯勒突然转身正面面对翡涅希丝,在她眼前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肩膀一抖,身体整个往后缩。
  她的眼里有着惊恐,还有感情。
  这只小猫并不想毫无作为地死去,方才不过是为了存活下来而做出死的觉悟罢了。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死,或是我杀了你,这样的二择一选择题。」
  「咦?」
  「你死在圣歌队的人手上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咦?」
  库斯勒抬起头,视线移往门口。
  汤玛斯不愧是个杰出的炼金术师,这间工坊的空间分布也经过了缜密思考。
  若是有人前来袭击,只能从门口,而且得先横跨过宽广的道路。
  「这是异端审问官惯用的手法。」
  「……异端?」
  「对。最适合当异端审问官的人,就是原为异端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被问到「知道为什么吗」,就会反射性开始思考。
  温顺听话的好女孩。
  库斯勒像是鼻头发痒似的哼笑了出来。
  「一部分是因为原为异端的人,清楚异端者会用的手段。但最大的原因是,原为异端的人为了证明自己已不再是异端,会比任何人都盲目地卖命。」
  「!」
  翡涅希丝似乎喘不过气,身子变得僵硬。
  库斯勒用手指捻起一小撮翡涅希丝的雪白头发,又让它们轻轻滑落。
  这一小撮头发的触感如丝如绢,难以相信这是人体的一部分。
  「如果向敌人表现出一点温情,就会被怀疑和敌方是同一阵线,所以只能残酷无情;如果未能追捕到敌人,就会被认为是故意纵虎归山,所以只能一路追到天涯海角;如果抗命不从,就会被疑心成背叛者,所以就算是假冒异端者潜入异端的组织卧底这样的要求,原为异端的人也绝不会违抗。」
  翡涅希丝连眼皮都不眨、直直瞪着库斯勒,听他说话。
  库斯勒并没有瞧她。
  反而是伸手重新帮翡涅希丝披上就要从她肩膀滑落的毛毯。
  「最后,终于成功把猎犬引领到异端者的巢穴中,主动打头阵将其一网打尽。这么一来自己总算能够被承认为同伴了!是吧,曾经这么约定过吧?」
  库斯勒微微冷笑,视线终于和翡涅希丝对上。
  美丽的眼睛。
  「但是,曾以为是同伴的猎犬却张开一口森冷的尖牙从背后袭来。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在垂死之际,其中一只猎犬如是说:『好了,这么一来所有的异端都解决了。所有的,呐。』」
  这是真实存在的故事。
  曾经被染黑的布,再怎么用力洗涤也永远不能再次变回纯白。
  只是,翡涅希丝抓住了库斯勒那只正要将毛毯盖至胸口的手。
  「那是……那样的事是……」
  「确实存在。你不想相信也是情有可原。」
  库斯勒反握她那只笨拙地抓住自己的小手,就像在跳舞时的动作一般,两人的手掌交握相对。
  「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像样。反正,你一定被交代过要放出什么信号之类的吧?大概在下一个瞬间,从对面的空屋里就会有人冲进来,把你和我一同刺穿,接着他们再慢慢移动尸体,摆成我们正在交媾的样子就行,这就成了铁证如山啦。」
  不知道是因为这猥琐的字眼让她皱了眉头,还是另有隐情。
  只是,翡涅希丝别过脸,试图把手抽离库斯勒。
  「我说,这都只是可能的推测。」
  「……」
  「到底会是你去追寻自己的抹大拉,或者,是我去追寻我的抹大拉?」
  「可是,你并没有杀了我。」
  「是啊。明明就还有第三条路,犯不着杀人。」
  翡涅希丝停止手的挣脱,库斯勒就将那只手握得更紧。
  他由下而上把脸凑近她的脸,仿佛要钻入那张端正秀丽的脸蛋似的,翡涅希丝因恐惧而往后一退。
  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才要逃。
  那张脸已经没有赌上任何一切的觉悟了。
  「我觉得我和你的抹大拉就在同一个地方。」
  「啊?」
  「来我这边吧!」
  她笑了出来,这是因为若非库斯勒用这么轻松的邀请方式,大概会觉得害羞吧。
  「来我这里。还是说,你觉得阴险的圣歌队比什么都好?」
  「……啊……唔,但是……」
  「你还可以顺便一起追寻我的抹大拉喔。」
  库斯勒放开了手,取而代之的是抱紧翡涅希丝。
  娇小纤弱的身体,要是他再用点力气的话,似乎就要折断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讨厌在痛苦中煎熬的少女。」
  库斯勒在她的耳边轻声嗫语,翡涅希丝扭动着身子意图挣开他的怀抱,双眼盯着库斯勒。
  这张脸现在也是随时就要哭出来似的,被混乱垄罩。
  「你、你,你这个人,反正又是——」
  「要是你觉得是谎话也无所谓。只是,我无法下手杀你。而且……」
  他边说鼻子边凑近翡涅希丝的颈边,肆无忌惮地闻了起来。
  习惯有硫磺和木炭相伴的鼻腔,现在充满了令人迷醉的甜香。
  「我好像能够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了,是你教会我的,你就该负起这个责任。」
  「等、等等……呀!」
  一个亲吻落在她的锁骨,她吓得跳了起来。
  被捉弄就会马上发怒,让人无法厌倦的女孩。
  「还有,我的名字是『利息(库斯勒)』。一旦做好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变卦。」
  「唔~~……」
  满脸通红的翡涅希丝,最后是靠双手抵住库斯勒的脸,才让两个人分开。
  库斯勒感到有些好玩,要是强硬抱住真正的猫,或许也是遭到同样的对待吧。
  「你真是差劲至极。」
  「这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不过我自认比威蓝多好一点。」
  「……」
  翡涅希丝脸上带着究竟是该惊讶还是该生气的迷茫,整了整身上的衣物。
  而那责问的眼神也并非是光是针对库斯勒的恶作剧。
  「就当你说的话是真的……」
  「不管哪一句,都相当真实喔。」
  「……就当你说的都相当真实,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也许我是自寻死路,但就算不是,你终归无法平安无事。」
  「逃走不就成了。」
  无处可逃的翡涅希丝带着哭泣的脸庞问道:
  「逃到哪里?」
  「我不是说了嘛!叫你过来我这边!」
  翡涅希丝露出惊愕的表情后,立即呻吟着说道:
  「我会被杀掉的。」
  「被谁?」
  「阿朗·波斯特!」
  她露出「这还用说吗?」的神情,库斯勒的问题遭到严正反驳。
  库斯勒对她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安慰她。
  「你冷静点。波斯特杀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虽然是像诅咒一般的存在,但所谓的诅咒,本身也会对施咒者降下灾祸,把你送来的是圣歌队,所以,只要你投入后勤运输队的怀抱,他们也只能无视你的存在,要是为此事引发争端,他们的所作所为反而会使自己成为异端;相反地,后勤运输队却有让你活命的理由,就是无论何时都能利用你牵制圣歌队,所以绝对会守护你到底。那个大叔只求自己的地盘不被侵犯,信仰什么的,他只会不屑地说去吃屎吧!所以说,毫无疑问——」
  「就是因为如此。就是这样才会被杀!」
  面对翡涅希丝剑拔弩张的样子,库斯勒毫无头绪。
  到底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害怕?
  但是,库斯勒马上否认这个想法。她并不是害怕,而是确信会被杀。
  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也逐渐冷静下来。
  「你知道了一些我不知情的事,对吧?」
  他直直盯着翡涅希丝看,翡涅希丝被震慑地停止一切动作。
  然后,仿佛现在在她眼前的是受到刺激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举动的野生动物般,轻轻地,徐缓地点了点头。
  「应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可能是你被哄骗了。别生气,然后呢?为什么波斯特会对你起杀意?」
  翡涅希丝方才还像个执着于生命的死者一般,现在终于恢复成白天那个为人带来逗弄乐趣的少女。
  要指出哪里变得不一样的话,应该是她看着库斯勒时,不敢正眼以对,眼神还有些许羞涩。
  「因为波斯特就是幕后黑手。」
  「……什么事的?」
  「杀害汤玛斯·布朗科特的真正凶手。」
  不为虚伪无凭的信仰蛊惑,以现实的角度妥善管理城市,为了骑士团而提倡保护炼金术师。
  这样的波斯特,会杀了汤玛斯?
  库斯勒的胸中立即涌起反驳的意见。
  波斯特没有理由杀了汤玛斯,毕竟,炼金术师应该是他们最为重视的存在,换算成金钱的话,将会是令人咋舌的贵重财产。
  「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当库斯勒看着翡涅希丝的眼睛时,她果然会稍微闪避。
  这样的反应就跟正面看着猫时一模一样。
  只是,她还不至于把脸也偏向一边。
  毕竟现在就像是探头细看冶金的燃炉中,究竟冶炼出什么东西的关键时刻。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这个直指核心的疑问,让翡涅希丝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终究还是开口坦承:
  「秘密侦查阿朗·波斯特,因为他可能利用他的身份,不法中饱私囊。还有——」
  翡涅希丝继续说道:
  「汤玛斯·布朗科特可能有留下相关的情报,因为在他被波斯特杀害的前几天,曾经向前来这个城市的圣歌队的人进行告解,说是关于他冶金的过程,希望能得到神的宽恕。」
  希望得到神的宽恕。
  这句话,让库斯勒倒抽一口气。
  「也就是说,波斯特利用炼金术师进行不法的勾当,而汤玛斯就是帮忙抬轿的其中一人,但是,他无法再忍受良心的苛责?」
  「或是说,汤玛斯发现了这个不法行为,干脆在自己被拖往火刑台之前……」
  然后,这件事被波斯特察觉,就被先下手为强。
  这个说法在逻辑上的确成立。
  不过,这么一来就留下一个疑点。
  「那么,为什么你今晚会被逼到用如此强硬的手段?」
  今后你要协助秘密侦查波斯特。如果只为了这个目的,没有必要用上翡涅希丝的诅咒。杀鸡焉用牛刀。从目的看来,这次使出的手段实在太超过。
  但是,翡涅希丝顿时一脸哀伤。
  这样的脸仿佛就是异端审问官。
  这张脸似乎正在说,求求你了,自己招了吧,不然的话,你就要坠入地狱万劫不复了。
  「因为你们把汤玛斯留下的情报,提出给波斯特了。不,你就算想隐瞒也没有用的,我本身的诅咒在这种事上能够立下功劳。」
  他将视线移往翡涅希丝头上那对耳朵。
  库斯勒脑海中闪过的是今早的记忆。翡涅希丝蹲坐的地方,是靠中庭的哪一端呢?
  就算是人的耳朵无法听见的声音,对这兽形的耳朵来说……
  原来当时翡涅希丝一脸钻牛角尖,又靠酒意不小心透露出真正的想法,是因为她知道今晚这一刻就要来临。
  「我知道就算我成功完成这项任务,或许……的确有可能会被杀。但是,就算逃到波斯特的羽翼下也只会被灭口。我想他不会为了牵制这个目的,让我存活下来。」
  杀了翡涅希丝封口之后,再把她当作和圣歌队谈条件的材料。就连库斯勒他们,也因为是得知了不法情报的人,理所当然会被灭口。
  依情理来说,这些推论都极有可能成立。
  「所以……如果……如果,要让我们都能够继续活下去的话——」
  库斯勒以手势制止还自顾自说下去的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的说法可以成立。
  但是,波斯特的说法也相当具有可信度。
  「很可惜的是,我们阵营的推论也是可以成立的。」
  「……咦?」
  「你们是来为取缔炼金术师打头阵的人,而汤玛斯的冶金记录正好可以为你们所用。」
  「……」
  「如此一来,你被硬逼着使用如此强硬手段的理由,也就能够理解了,非常能够理解!要是想驱逐我们这些炼金术师,只需下诅咒让我们被判火刑就够了,你倒成了极为方便的道具啊!」
  翡涅希丝不吭一声的理由可能是因为她的理解单纯地跟不上库斯勒的说明吧。
  但是,已经没有闲暇时间去等待她理解完毕。
  两边阵营的说法截然不同,却是两边都成立。
  事情发展成这样绝对不可能是凑巧。
  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一边在说谎,而且还是巧妙的谎言。
  会是哪一边?
  无论是炼金术师或翡涅希丝,都是无法离开骑士团庇护而独力活下来的存在。
  要是今后也想无灾无难地活下去的话,一定得寻求庇护。
  因此,现今这瞬间,要是选错边就等于立刻被判死刑。或者,是全部都死去。
  是圣歌队?还是后勤运输队?
  汤玛斯知道事情真相后,留下了什么样的情报?
  乞求神给予宽恕。
  这么一句话,是想表达什么?
  「不管怎样,一个人下判断太危险了。」
  「咦?」
  「我们到楼下去。不管你是愿意或不愿意,我们同生共死吧。」
  库斯勒抓着翡涅希丝的手,站起身子来。
  但是,翡涅希丝虽然被拉着却纹丝不动,还反射性地从库斯勒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怎么了?」
  翡涅希丝仿佛要保护住自己的手一般,把它握在胸前,像在害怕什么似的看着库斯勒,一言不发。
  「要是你不跟我走的话,我可是会非常失望。」
  翡涅希丝再次被推上分岔路口。
  不过,望向仍然坐着不动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想到:
  这个世上,还存在着比她更值得守护的人吗?
  命中注定背负着绝对之恶的少女。头上顶着兽耳的确很是奇妙,但平时就看惯占星术等等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当然拥有会将其视为动人之处的胸襟。
  更何况,他十分确信,没有其他人比她更配得上奥里哈鲁根的剑。
  「过来!」
  库斯勒将手伸出。翡涅希丝却只是痛苦地看着,低下头。
  被抛弃在半空中的手,只能紧握住空气,库斯勒叹着气说道:
  「很遗憾。」
  真的。
  正当他想说出这个字眼时,就看翡涅希丝拿起头纱开口说:
  「请、请不要随随便便碰我。」
  高贵的公主!
  库斯勒几乎要捧腹笑个开怀,翡涅希丝表情却是极为认真。
  歪歪扭扭地戴上头纱,站了起来。
  「要快点!你的上级们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翡涅希丝点点头,跟着库斯勒走出寝室,就在要走下阶梯时,脚步却停住了。
  「怎么了?」
  「那个……行李。」
  「就差这点时间,我们可能都死了。」
  虽然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还是走回头去。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这当中有一边说谎的话,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只会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而且,翡涅希丝夜访工坊,这个大动作一定也传到波斯特耳中。
  若是如此,就真的不容许任何迟疑。
  被一拥而上杀掉之后,再怎么想绞尽脑汁也没意义了。
  库斯勒同样焦躁地走回寝室。
  没想到,眼前的翡涅希丝左手拿着行李,右手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种东西,之后你想要多少我都买给你啦!快过来!」
  惹人动气的翡涅希丝沮丧地垂首,赶紧小跑步跟了上去。
  那只手上拿着的,正是那尊银制圣母像。
  「……因为……」
  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啊?」
  库斯勒在阶梯边回问她,翡涅希丝一时间失了话语,接着才郑重地从头把话说完: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
  库斯勒的脚步也不自觉陡然停下,惊讶地回头望着翡涅希丝。不知道翡涅希丝是不是害羞了,她咬着嘴唇把头转向一边。
  连库斯勒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说出这种话。
  没有特别意思,只是随便交给她的东西竟然受到如此重视,知道这一点后,任谁都无法心中保持平静,库斯勒也不例外。
  「这东西啊。」
  「咦?啊!」
  「并不是真的要送给你。」
  「咦?」
  库斯勒突如其来地把圣母像从翡涅希丝手中抽走,拿在自己手上把玩。
  「我那时候打算以后把它熔毁,重新铸成零用钱喔。」
  库斯勒还从容不迫想到,仔细深究的话,这种做法也算是私吞不法利益啊。
  如果圣歌队的说法才是正确的话,或许正是这种做法所积累出的私利。库斯勒扬起嘴角,露出一点苦笑,翡涅希丝则从库斯勒的手中夺回圣母像。
  「要是把圣母像丢进火堆中,你会遭天谴的!」
  然后,神经兮兮地用修女服长袍擦拭圣母像。
  库斯勒只是茫然看着她的举动,并不是因为银制的东西再怎么擦拭,都会马上变得黯淡的关系。
  而是其他原因,更为基本的原因。
  把圣母像丢进火里,会有天谴?
  库斯勒把眼睛睁大,再次从翡涅希丝的手中夺过圣母像,就往楼下冲去,完全不理会翡涅希丝的责骂声。
  来到地下二楼时,就看到应该是被脚步声吵醒的威蓝多正拿着火钩敲打肩膀,摆着一张情绪不佳的臭脸。
  「从刚刚开始,你们到底在闹——」
  「威蓝多!」
  库斯勒把圣母像丢了过去。
  尽管处于黑暗之中,威蓝多依然熟练地接过手,「?」凝视着圣母像。
  「这是什么?这是……纯银?但是,又怪怪的……」
  圣母像跟着威蓝多的话,在他手中上下左右不停地被摆弄。
  库斯勒十分笃定,威蓝多的感觉犹如野兽一般敏锐。
  「这个到底是什么?」
  威蓝多不慌不忙反问道,在扔回圣母像时,迟了几步的翡涅希丝撞上库斯勒的背后。
  正要嘲笑她竟然如此重视圣母像的瞬间,翡涅希丝喘息着说道:
  「上面,有人——」
  随即就听到大门被敲破的声音。
  同时,只见威蓝多脚步一动,伸长手臂不知抓住了什么,动如脱兔似的冲了出去。大概是汤玛斯留下的纯金之类的东西吧。早已对袭击习以为常,总之当前要务是带着值钱的东西逃走,思考的事以后再说。
  库斯勒也想要效法他这么做,但现在他拥有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
  「请、请你自己逃走吧。我的话,一定——」
  「闭嘴。」
  他的手臂环住哭丧着脸的翡涅希丝的腰间,轻巧地就把她抱了起来。
  同时,还一并把散落在桌上的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以及那个圣母像抓在手上。
  「逃也没有用!」
  上面传来怒骂声。
  「对,对啊。像我这样的人,不管逃到哪里都……」
  被库斯勒揣在侧腹的翡涅希丝带着哭声说着,听起来并不像是在示弱。
  毕竟,她也曾被袭击过许多次,她的至亲和族人就是这样被杀光。
  「这答案,圣母大人是知道的。」
  为了让翡涅希丝冷静下来,他刻意用轻松明快的语气说。
  事实上,他看着和圣母像握在同一只手上的汤玛斯冶金记录,那张脸上蕴含着邪气。
  炼金术师为了朝抹大拉之地迈进,能够舍弃一切。
  唯独污秽抹大拉的人,是绝对不可饶恕。
  「就像把铅变成金。」

  「咦?」
  「我会把金变成铅!」
  库斯勒像是在下咒似的把这句话喃喃说出口后,就往威蓝多身后追去。威蓝多正伸手拨弄调节水车用的工具,让妨碍水流的水门完全打开。
  「这么做只会更冷啦!」
  留下这么一句话,人便消失了。
  库斯勒走到冷得会让人吐出白色气息的室外,看着抱在身侧的翡涅希丝。
  「你这么像猫,下水没关系吗?」
  「咦?」
  库斯勒并没有等她回答,就往笔直落到崖底的水路纵身一跳。

  有种东西叫做分水岭。
  以此为界,结果甚至能从白转变成黑。
  时间的流逝就如同流水般无情、冰冷。
  一旦往前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而且,连止步不前也由不得你。
  许多人只是任其漂流,即使是奋力一游的人,绝大多数也在途中力竭而亡。
  朝向黄金大海,没有迷途,不会溺水,没有疲惫退败,最终成功到达的人少之又少。
  炼金术师将这片大海称为抹大拉。
  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抉择之中,唯一目的都仅仅指向这个地方。
  「……」
  在那个地方,首先,只是沉默。
  接着响起的,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冷冰冰。
  「……你……」
  好不容易从喉咙深处挤出话之前,先听到某种物体滑落瘫倒的声音。
  那是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水中爬上来的库斯勒倒在地上的声音,但波斯特却无法立即从为他的肚子特制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没事吗……对了,来人啊,喂!」
  波斯特朝着敞开的门扉向远处大喊。
  这样的深夜里还待在办公室,当然是因为掌握到在工坊发生的骚动吧。
  因为知道圣歌队的人一直躲在暗处准备偷袭工坊,所以派人把风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你还真是厉害,一路撑到这里……我接到报告说,圣歌队的暗杀部队对你们突袭。」
  从走廊上赶过来的人见到库斯勒时吓了一跳。
  库斯勒捂着胸口,痛苦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在这吐出的气息会变成白烟的寒冷中,跳进水路,钻过好几座水车底部的叶轮,躲开追兵才终于逃到这里来。
  「赶快拿能擦拭身体的东西,还有拿热酒来!」
  一听到波斯特叫唤,那名部下急忙点头应声,朝走廊奔去。
  库斯勒依旧捂着胸口,一手贴着墙壁站了起来。
  「另外两个人呢?」
  「……」
  库斯勒摇了摇头。
  波斯特见状,皱了皱眉头,晃了晃脑袋。
  「可恶!这么会这样!」
  咚!握着拳头往办公桌一捶。库斯勒维持背靠着墙壁,透过吐出的白色气息,望着波斯特的举动。
  「对方……下手……太快了……」
  「是啊。那群人才没有用来正面攻击的部队。相反地,只会花大钱养一些专做偷鸡摸狗之辈。被他们先摆了一道,畜生!」
  波斯特大声咆啸,虽后安静了下来,揉一揉眉间,一个人呻吟似的喃喃着:
  「但是,如果那两个人被他们捉到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依照他的解释,圣歌队的策略是夺取汤玛斯的冶金记录,顺利的话就可以乘机把炼金术师从骑士团赶出去。
  所以说,翡涅希丝和威蓝多一起被抓到的话,情势就变得非常糟糕。
  「而且,那群人还将工坊一把火烧了。真是难以置信!」
  波斯特气愤地说。
  库斯勒睁大了双眼,一脸愕然。在汤玛斯留下的工坊放火。把一位炼金术师赌上毕生的一切所创造出来的工坊烧成灰烬。
  库斯勒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非关寒冷,而是因为愤怒。
  「因为找不出证据就干脆采取一不做二不休的手段,让一切都葬送在火海中,企图湮灭证据。」
  「但、但是……」
  库斯勒勉强咬合着那让人看不出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而急剧颤抖的牙间,卖力发出声音。
  「我的手上,还有最后的王牌……」
  「什么?」
  波斯特望向库斯勒。
  库斯勒的眼睛隐藏于仍在滴水的浏海之后,看着波斯特。
  「那张羊皮纸的内容。」
  「……羊皮纸。那张羊皮纸吗?」
  「是的。我之前呈交给阁下的羊皮纸……我利用还在手上的记录,凭靠记忆试着将内容破解了。」
  波斯特张大嘴巴,突然好大一股劲,翻过桌面来到库斯勒跟前。
  巨大的手掌掐住库斯勒肩膀,将他的身子提了起来。
  「你是说真的吗?」
  「是、是的。」
  「里面写了什么?是能够对抗圣歌队的内容吗?」
  波斯特几乎就要把库斯勒的脖子给拧断了。
  「那里面的内容竟然是!」
  库斯勒一想到汤玛斯的工坊如今化为灰烬,就觉得后悔得想哭。
  「乞求神的宽恕。我的性命已经不保,我被强迫供述后勤运输队根本未曾犯下的不法行为……」
  「唔……」
  「乞求神宽恕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所做的行为。」
  库斯勒一边说,波斯特一边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汤玛斯绝笔留下的情报……在他被杀之前,圣歌队曾派人侦查他对吧?看来汤玛斯是因为抵抗他们的胁迫而被杀的……阁下,我能事前把羊皮纸交到您的手上真的是多亏了神的庇佑,才使它不致于化成灰。汤玛斯对抹大拉的……」
  「……是啊。」
  步伐凌乱的波斯特深深吸了一口,同时挺直了腰背,再以与体格不相衬的敏捷身手奔向墙边。
  然后一边翻找着柜子一边问道:
  「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有谁?」
  「我……还活着的话,威蓝多也……」
  「这样啊。」
  波斯特短短回了一句。
  「但是,阁下,情况应该还来得及。只要拿出那张羊皮纸,把真相摊开来——」
  「很遗憾。」
  「——啊?」
  「真的很遗憾。汤玛斯『当真』是个优秀的男人啊。」
  「……阁下?」
  库斯勒回问他。
  波斯特抓着发出喀嚓金属声的某种东西,回过头面向库斯勒。
  「那张羊皮纸,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
  「——我想也是啊。」
  库斯勒以火钩刺向回过身的波斯特的手臂,并且就这么顺势将其钉上柜子。
  「呜!」
  「下一招会更痛喔。」
  库斯勒语毕,就掏出一直藏在胸口的其中一样工具,往波斯特粗壮的脚挥去。那是支金属棒,前端尖锐,能拔起大人指头般大小的钉子。
  「唔!」
  「没错!这会让你痛苦到发不出声音,但是……」
  库斯勒最后拿出榔头,把另一只脚的脚趾头砸碎。
  支撑不住身体,波斯特咚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只剩下被刺穿的手臂还狼狈地举着。
  「我真是气得快要哭出来啦。」
  丢下榔头,拔出一直挂在腰间的短剑。
  这时候走廊上有人赶过来,库斯勒只对来人轻轻一瞥。
  那是一群追着波斯特长途跋涉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本是应该看惯血腥场面的一群人,见到现场这个样子时,也屏住了呼吸,他们心中的震撼不言而喻。
  也许,自己现在的表情就是这么令人畏惧吧,库斯勒心想。
  但是,库斯勒无视他们的存在,把视线转回波斯特身上。
  「刚才说的汤玛斯的羊皮纸内容是骗你的。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
  「……」
  「不过,我可以推测得出来。银制圣母像和乞求神的宽恕呐。」
  「!」
  库斯勒朝着那比深夜冰冷的空气还要寒冷的刀身吹了一口气,微眯着眼观察刀身起雾的表面迅速变得光洁明亮。很好的铁,但是,距离奥里哈鲁根还远得很。
  「你在银制圣母像中加入铁充数,中饱私囊。之所以会下令市场回收,是因为被汤玛斯瞧出端倪的缘故。」
  波斯特紧张得满身大汗,大口喘气斜睨着库斯勒,一声不吭。
  库斯勒冷眼俯视他,心想这样也无所谓。
  原本他在骑士团中也是得自己举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小卒,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的男人,当然不会自己开口坦承。
  「在冶金的时候,为了排除杂质会使用到铅;不过,视矿物而定,有时也会用银代替铅。」
  那时候,汤玛斯大概是想熔掉那尊女神像吧。绝大多数的银制商品都含有大量杂质,如果骑士团标榜这女神像是纯银制造且拿出来卖的话,那他就不必多费一道功夫去精炼银。
  只不过,这么做是否会触犯神的天威呢?
  在未雨绸缪之下,他和圣歌队的人进行商量。不幸的是,此事传到波斯特耳中,而且当时圣歌队的人已经在秘密调查波斯特。汤玛斯本身也没料到波斯特会使用圣母像赚取不义之财,所以毫无警戒。
  结果就是——暗杀。
  只因为不知道某件事实,就掉入他人设计的陷阱而身亡,炼金术师所走的路便是这样的路。
  然后,明知眼前的道路充满陷阱还是往前进,朝着抹大拉这个目标。
  「我是不知道你为了什么目的,做出中饱私囊这种事啦。」
  库斯勒小声说道,耸了耸肩。
  「人们拥有各自的抹大拉之地,我不会去问你钻营这么庞大的财富是在未来有什么目的,我甚至还认为你为了这个目的,能够毫不在乎将别人的抹大拉一把火烧掉,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一路爬到这个位子,就算只在中途一帆风顺,我也依然觉得你是追寻抹大拉的人之中,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接着,他反手握住短剑,波斯特的那对小眼睛看着库斯勒的动作。
  「所以,我不会说去死什么的。」
  库斯勒在他耳边呢喃。
  在抹大拉沉睡吧。
  库斯勒挥下短剑。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幕

  这是个万里无云,稍微起风的日子。
  站在可以看得到海,景观极佳的悬崖上,心不在焉眺望着被火烧过的断垣残壁。
  「没被烧掉的记录,似乎还不少哟。幸好那时候不嫌麻烦地都记载到羊皮纸上。」
  城中议会派遣来的士兵,正一边尴尬地在意着库斯勒和威蓝多两人的视线,一边克尽他们的任务——为汤玛斯留下的工坊站哨。
  这栋建筑物大多为石造,所以虽然看起来被烧毁得很严重,事实上似乎并不然。
  而且,就如威蓝多所说,大多数的记录都幸免于这场祝融之灾。
  就算把羊皮纸丢进火堆中也不会立刻燃烧。以前也曾有过修道院被连石头都烧熔的大火肆虐,但是从地下室中救出来的羊皮纸却只有边角被烧焦的例子。
  「嫌麻烦只用纸写下的内容,碰到水之后就一团模糊了呐。」
  「……」
  听到这句话的库斯勒,颓然地垂下头。
  那时候跳进水路时,虽然手上拿着汤玛斯冶金记录的副本,但是被水沾湿之后变得破破烂烂,根本就无法辨识原貌。
  结果,原稿也因为波斯特一心认为那里面是对自己恶行的告发,似乎被他处理掉了,汤玛斯的功绩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
  「然后呢?骑士团本部怎么说?」
  库斯勒迈开步伐,边踢地面上的碎石边问。
  「遵照神的旨意。」
  「啊?」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动手杀了他,大概为了波斯特的审判和善后变得乱七八糟的吧。波斯特不法取得的财富好像也向各处捐献不少,我现在简直可以看到那帮家伙抱头鼠窜的样子。」
  嘻嘻嘻,威蓝多不怀好意地笑。库斯勒对那些大人物的东奔西窜并没有兴趣。
  「反正,代理的人说大概会将这个工坊的重建交给我们吧。对了,还有举发波斯特的奖赏,就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开口要这要那,全要求完啰。而且一切都如我所愿,真是太棒啦!」
  「……」
  库斯勒继续往前走,威蓝多也随后跟上。
  「然后呢?」
  「嗯?」
  「然后呢?」
  库斯勒再次询问。
  只不过,威蓝多只是茫然看着库斯勒,然后,「啊」地一声,望向天空。
  「嗯哼?到底啥事啦?」
  「喂!」
  库斯勒转向威蓝多,抬腿一踢,威蓝多一脸开心地避开。
  只有劲风拂过,扬起尘烟。
  「你自己那一份的结果,不会自己去问哟。」
  威蓝多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继续说道:
  「那是你自己的抹大拉对吧?」
  看来他应该照实地偷听完了。库斯勒从心底叹息着威蓝多的精明,脚步停在后勤运输队本部前面。
  然后,咳了几声后说道: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对方也顺从的话,就另当别论吧?」
  威蓝多语毕,又赶忙躲开库斯勒踢来的一记。
  这里边正为了波斯特的善后处理和不能停摆的日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正常世界的人们正熙来攘往,这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他们,小跑步地来来去去,但是这两个人丝毫不以为意信步走着,往坐落在本部中庭附近的偏厅前进。
  哨兵看到库斯勒和威蓝多后,就代替他们敲了门。
  走出门外的,是那天乘着马,全身裹着漆黑长袍的瘦削圣职者。
  满布皱纹的脸上,灰色的眼睛诉说着对信仰的坚定。
  「有何贵干?」
  这个男人,应该是用尽各种怀柔或胁迫手段都不会屈服的类型吧。他只是一心活在神的教义之中,死了之后也必定还是如此。
  但是,库斯勒却挺起胸膛,近乎傲慢地回看这个男人说道:
  「我们的工坊想雇一个人当助手。」
  炼金术师所寻找的抹大拉之地。
  明明是荒谬的事,却愿为它赌上性命,这就是其根本。
  「……愚蠢的家伙。」
  穿着修士服的男人留下这句话,让开了路。
  库斯勒由等在里面的修女带路,来到一个房间。
  打开门,那是一间有着玻璃窗户,室内明亮的房间。
  要是看不出来这在暗示什么的话,就枉为一名炼金术师了。
  库斯勒站在门口,伸出手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即使沐浴在阳光之中,也依然全身雪白的翡涅希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握住那只手。
  仿佛在说「真是没办法」。
  被诅咒的少女,和遭到忌讳厌恶的炼金术师。
  这是在一个万里无云,但风势稍强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

 楼主| 发表于 2014-6-30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前一个系列作品完结后很快过了一年。(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情形)终于要开始发行新系列了,让大家久等了……
  初次接触我的作品的读者,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次的新系列是借用编辑部的会议室,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通勤到那里写出的作品,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虽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写完,但是每天通勤真的非常辛苦……原来早晨按时起床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顺带一提,这个系列是从书名开始决定的,当初的提案中大约有三种类型的故事。原本认为最有希望的是SF头脑危机……类似这种类型的故事,但最后内容却变得画虎反类犬。这是炼金术师(类似炼金术师的人们)的故事。
  前作虽然描写了仿中古世纪欧洲的世界观,却没有提到关于精炼的故事。说实话,是因为当时来不及详读资料。这回正好拿到了一些资料,觉得还满有趣,就试着写出来。
  但是,令人困扰的是现代的知识几乎不能够提及。本作中那个被蒸馏出来的金属其实还是氧化物而已,但在文章中却描述成已经是纯粹的物质,那是因为以当时他们的知识来说,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自己亲眼见识矿石的时候,发现许多矿石的名字和成色并不一致而感到困扰。就算是相同的矿石,也会因为内含不同的杂质,外观看起来只觉得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很是令人惊讶!
  然后,被责任编辑说主人翁真是超级现充啊!的确,我或许是第一次描写这种类型的个性,而且还颇为喜欢喔。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边探索一边撰写的新系列,请大家多多关照。

  另外,担任插画的锅岛老师明明非常忙碌却还愿意承接这个作品,光是这样就真的让我感谢不已。事实上,据说锅岛老师出道时曾和我见过面,当时我还签了名送给他。尽管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让我体会到保持亲切果然是第一要件!嘿嘿。

  现在已经开始执笔第二集了。我会好好努力,期待尽快将书再次交到各位手中。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啰。

  支仓冻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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