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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幻影之星 [白石一文][野人][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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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 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幻影之星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白石一文
翻译:陈宝莲
图源:colonct
录入:越离、落雪、疤面书生、王大夫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跨越死亡与孤寂的河流,检视生命不可承受的轻与重。

  时常想狠狠地解放自己。
  想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也没见过的地方。强烈希望有人这样带我走。发作地、冲动地。
  在这个被限制的世界,这个哪里都不能去的闭塞感,让人受不了。可是,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想在遥远的异国天空下生活。想要漫无目标漫步在遥远异国的天空下。
  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想做爱的时候做爱。
  过着没有束缚但绝不孤独的生活。说这是生活,其实更像每天变化色彩、有如河水流过的人生。不断流动,不会停滞在一个地方的变幻自在人生。
  一个我可以经验其他人各自人生的人生。

  熊泽武夫在高中毕业后就离开故乡开始在都市工作,自小被父亲遗弃的他在相依为命的母亲改嫁之后,再也没有所谓的家。漂流在东京的他,工作算是一帆风顺,感情平淡地可有可无,对于周遭事物总是保持适当地距离,亲切且疏离。
  某日接到许久不见的母亲电话,告知在故乡的派出所捡到了一件上面绣有他英文姓名的Burberry雨衣,母亲略带责备的语气提醒着他刻意忽略的亲子关系与迷糊忘事,然而抬头一看同一件雨衣正完好如新地挂在眼前的衣橱中…。

http://dl.vmall.com/c0pw0bvfkl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d4e7dddb/
http://pan.baidu.com/s/1F6t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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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3 00:42 | 显示全部楼层

  1

  来电铃声吵醒了我。
  抓起枕畔的手机,贴住耳朵,耳垂承受手机的触感,微微睁开眼睛。屋内已经大亮。看样子睡过头了。
  「睡醒啦?」
  「嗯。」
  夹着呵欠回应。意识渐渐清晰。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
  电话那段的母亲问得很奇怪。
  「昨天公司办迎新送旧,搞到很晚,还猛被灌。」
  遇到母亲和乡下的熟人时,我会自动回复长崎腔。
  我勉强撑起上半身,坐在垫被上。
  我们公司每年六月有定期异动。连假过后公布,六月一日履新。我去年才进东京总公司,当然留任原来的部门,但销售二课调走三个人,只补来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刚毕业的菜鸟。
  裁员一名。唉!鉴于现在的经济情势,也是情非得已。角田课长不得不放弃争取。
  销售二课的迎新送旧是在三日星期五,也就是昨天晚上。
  「不是这个啦……」
  母亲千穗子语带焦躁。
  「是你回来过吧,甚么时候?」
  有点质问的口气。我不明白母亲在说甚么。
  「回去?」
  黄金周连假期间我有工作,没有回去。我的老家在长崎县的谏早市。
  「你最近有回来过吧。既然回来了,至少让我看一下嘛。这样子太冷淡,不行哪!」
  这回,换了感慨的语气。母亲本就是情绪起伏激烈的人,反过来说,那或许是「挑逗」男人的秘诀。她在男人圈里向来挥洒自如。难得有女孩青睐的我,和她虽是母子,还真是大大不同。
  「你到底在说甚么?我不明白,」
  看来,是她误以为我最近回过谏早了。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我们是指她和继父。
  「哪有?就过年时回去后,再也没回去啊。」
  「真的?」
  她似乎觉得我没有说谎。
  「那就奇怪了。」
  非常狐疑的声调。
  「那么,你是不是有一件蓝色的雨衣?绣着英文名字Takeo Kumazawa的Burberry雨衣。」
  「啊!」
  我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母亲怎么知道?
  「雨衣怎么了?」
  心绪有些混乱地反问。
  「你忘在神社前的巴士站吗?昨天傍晚派出所的员警把它送回来。」
  这句话更让我莫名其妙。
  「甚么?」
  神社前的巴士站,距离我家约五分钟的路程。返乡时我都坐那条路线的巴士往返谏早车站。老家在流过市区的本明川中游一带,虽然属于谏早市,但洋溢着浓厚的山村气息。证据就是从神社前坐巴士到火车站,需要一个小时。
  我站起来,走到衣橱前,打开门。不必拨开挂着的西装、夹克衫,就看到挂在银色杆子左边、刚买的Burberry雨衣。
  这个星期一我走访日本桥的卖酒店,拜托熟识的店主试饮六月发售的新产品。在人事异动时期前,难免想打混,傍晚时,顺路晃到附近的高岛屋,正好有夏日绅士服拍卖。我想那套已经变形的旧西装该换新的了。上到八楼的特卖会场,不觉被摆在会场入口的这件雨衣吸住眼光,满中意的,于是买下。七万圆的定价虽然杀破五万,但来东京以后,还是头一次这样奢侈购物。

  我喜欢下雨。
  三面环海的谏早,是个多雨的城市。小时候最喜欢穿着雨衣漫步雨中,家人和朋友都觉得奇怪。我尤其喜欢站在桥上,俯瞰平常缓缓流动的本明川在风雨中水色混浊、水流湍急、水量激增的截然不同风貌。
  可能是因为常听小学四年级时过时的外公述说谏早豪大雨的故事吧。
  一九五七年侵袭谏早市的豪大雨,引发本明川大泛滥,上游发生的土石流侵袭市区,造成死亡及失踪近六百人的大灾难。那是当地称为「谏早大水患」、至今仍传说不绝的惨事。外公是那次水灾的幸存者。
  我凝视大雨中变成大河的本明川,把河水姿态联想成一条巨大的蛇,有如一条龙的大蛇,沿着河道翻腾奔窜入海,那个情景历历浮现眼前。
  好想骑在那条大蛇的背上,奔向那辽阔的大海。
  我幼小的心这么想着。

  我把手机换到左手,取出还没穿过的新雨衣。
  「标签上写了甚么?」
  我确认领口的标签后问。母亲读出英文字母。牌子一样。
  「真的有罗马拼音的熊泽武夫?」
  「是啊,Takeo Kumazawa。」
  母亲语气肯定。
  「颜色呢?刚才说蓝色。」
  「说蓝色嘛,应该是深蓝色吧,乍看之下,近似黑色。」
  唔。我沉吟不语。完全不认为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存在着另一件相同牌子、相同颜色、也绣上我名字,而且遗忘在谏早老家附近巴士站的Burberry雨衣。
  「右边口袋里放着m&m巧克力。」
  母亲像要确定似地说。
  「啊!」
  我只能无言。m&m是我从小以来的最爱,直到现在,在KIOSK(车站、机场里的商店)看到时必买。我的公事包和西装口袋里经常放着一包。喜欢的口味也传统,不是牛奶就是花生。
  脑中的混乱不但抑制不住,而且漫无头绪,无法好好整理思绪以解开这个超现实的谜。
  「反正,过年以后我都没回去。」
  我想先按下母亲受伤那件雨衣存在眼前的事实。
  「那件雨衣,我也没有头绪……不过,为了慎重起见,帮我寄过来吧。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但在榎镇,叫熊泽武夫的只有我。我不是不相信妈,但没看到东西以前,我不能说甚么。」
  在榎镇,别说亲戚,就是姓「熊泽」的也没有,母亲现在姓「市来」。
  「也对……,照你说,是有人恶作剧吗?也只能这样想了。」
  母亲的语气也透露出几分不悦。
  「宅配过来吧,看到东西后,或许可以明白些甚么。」
  「知道了,今天就去丸竹寄。」
  丸竹是我家附近的小型超市。榎镇一带到现在还没有一家便利超商。
  「其他东西就别寄了!」
  我先架起防线,阻挡母亲不时寄来的大量干货水果。我一个人住,又常加班,实在没有自己做饭、悠闲削水果的时间。
  挂掉电话,再度陷入奇妙的思绪中。
  把棉被塞进壁橱,在梳洗换衣服前,就穿着睡衣煮咖啡。闹钟指着九点半。昨晚回来时已过午夜两点。只随便冲个澡,就带着醉意浓浓的身体钻进被窝。六点半时闹钟没响,原来忘了设定。这在我是很罕见的事。平常不管几点回家,每天六点半准时起床。这是中学以来的习惯。
  烧开水的时候,我洗脸刷牙。
  因为是周末,我用手动磨豆机慢慢磨咖啡豆。这是假日的小小奢侈。
  把神乐坡那家咖啡店自创品牌的咖啡倒进爱用的马克杯,坐在厨房的小餐桌前。
  啜饮一口咖啡,才想到,错了!
  刚才叫母亲用手机传送画面就好了。
  要不要现在打电话给母亲?又转念一想,算了,如果没有确认实际物品,还是无法判断。
  透过阳台窗户往外看,今天也是晴朗。
  今年入梅在五月底,比往年早些,可是雨量不多。多半是午夜或黄昏时下一阵雨,整天降雨的日子屈指可数。不止如此,还有整天晴朗无云的日子。来东京一年多,最惊讶的事物之一,是东京的这个好天气。
  我虽然喜欢下雨,但东京这透明的蓝天也不错。
  下午预定和堀江去看电影,约好三点在新宿的电影院碰面,看克林伊斯威特的片子,然后一起去吃饭。或许,饭后会去她在代代木上原的住处。
  拂去脑海里她那总是显得有点疲累的娃娃脸,把意识拉回刚才谈的事情上。
  如果母亲受伤有一件和我刚买的雨衣一模一样的雨衣,不是有人恶作剧,就是同名同姓的人把同个牌子的雨衣偶然忘在神社前的巴士站。勉强要加上另一个可能的话,就是我以前买过一件同样的雨衣,但完全忘记这事,在五天前又买了一件。但如果是这样,就必须是我曾经回到谏早,把雨衣忘在那里,而且连回去这件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每一个可能性都不可能。
  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还是如同母亲所说,是有人恶作剧吧。那么,又是谁?知道我买了那件还没穿过的雨衣,也买了一件同样的,连名字都绣上去,拿到我的故乡榎镇,也不管有没有人发现,悄悄放在神社的巴士站,然后被派出所员警送回我家。
  应该没有人会做这样无聊的蠢事。
  最后,只能认为是母亲的误会,但是反复琢磨刚才的对话,又难作此想。

  2

  「对,一定是那件雨衣想回熊泽君的故乡,所以回去了。」
  「回去?」
  「嗯,嗯。」
  堀江得意洋洋地点头,拿下眼前的碟子。她这次拿的是黑鲔中腹。我们一起吃饭的次数不算少,但她独占一味的吃法实在惊人。在烧烤店,她只吃盐烤牛舌,在麦当劳,连吃三个麦香鸡。去过几次的拉面店,吃的总是沾麺。
  「就像我们人类有灵魂和肉体两方面,熊泽君买的雨衣也有肉体和灵魂哟。然后,不只是肉体还是灵魂哪一个飞回熊泽君的老家。不就是这样吗?」
  「甚么嘛!」
  这解释连我也觉得不像话。
  堀江看着我的反应,得意地一笑。那个表情很天真,一点也不像二十八岁的人。其实她比我大三岁。
  「算了,反正两天后就真相大白了。」
  被她轻松地搪塞过去,我感到无力。
  「所以,肯定是我妈误会了。」
  我像要说服自己。
  「误会甚么?停了熊泽君的话后,我不觉得你母亲有误会的余地啊。」
  「那,唉!也是啦……但……」
  堀江笑得更开心。
  我暗自嘀咕,为甚么老师这样都弄我呢?是因为比我大三岁吗?
  「对了,」
  堀江突然放下筷子,
  「今晚到我那里吧。」

  离开旋转寿司店时不到七点,黄昏时分鼓噪忍心的肿胀空气弥漫歌舞伎町。
  三月大地震以来,这条街的灯火整个昏暗下来。
  走到小田急线的新宿站,坐上电车。
  「不知怎的,感觉好累。」
  车厢内拥挤,我们像黏在一起似的站在门边。
  「是啊。」
  我说。
  好累,是堀江的口头禅。不过,在办公室里,不曾听她说过,私下交往后才发现她这个口头禅。在福冈营业处时、在东京总公司重逢时,她都散发着淡然的气氛。她不是活泼的人,但也不是喜欢诉苦抱怨的人。因此,我有点尊敬她,但就近接触后,发现她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女性。
  在代代木上原站前的超商买了啤酒和小菜,走向她的公寓。她的公寓在井之头通的反方向、距离车站仅五分钟路程的幽静住宅区里。
  是一栋低楼层的高级公寓。至少,是谏早看不到的奢华建筑。
  她住在二楼。
  一进宽敞的客厅,照例递给我一套睡衣。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她也进卧室换好衣服出来。照例夹着大餐桌相对而坐。
  拿出刚买的啤酒和小菜,各自随意。
  睡觉时间还早的时候,我们大都这样慢慢消磨时间。
  第一次来这里时,贴着大理石的宽敞门厅,让我不觉惊叹。我说「好豪华」时,堀江有点腼腆,「没有啦。」
  进屋后,我连声讃叹「好漂亮」,她终于坦诚,是前夫的房子。
  「我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
  她说,「半年左右,以见习的程度结束。」
  我讶异得不知说甚么才好。
  在福冈营业处并桌而坐时没听说过这事。
  「前年回来时,发现这屋子空着,他去美国了。」
  堀江说。
  「你就回来住了?」
  我单纯地质疑。『
  「是啊。」
  她低下头。我感觉她有些心虚。
  「我不知道这样问,恰不恰当。」
  先礼貌照会后,我问:
  「你还爱着老公吗?」
  「这……」
  她露出真的不知道的表情。
  「我觉得不是,但…」
  我感到晚餐时的啤酒和烧酎的酒精急速消褪。在她和前夫共同生活过的房间、而且现在还是前夫拥有的房间里抱她,实在很诡异。
  堀江当然敏感察觉我的思绪。
  「离婚时我在想,」
  她喝了一口刚才坐下时从冰箱拿出的零卡洛里Pepsi nex。那天晚上我们也是夹着餐桌对坐。
  「暂时别再前进了。」
  我沉默不语,凝视她握着的黑色可乐罐子和白皙纤细的手指。
  「我一直有像我这样的人不被接受的不好感受。自己想做甚么也不知道,可我一直用这种感觉来做自己。」
  她直直看着我。我也抬起视线,正面看着她。
  「我想停下来,好好了解自己。」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我感觉她就要哭了。
  「所以,你回到曾经和老公生活过的房子?」
  我以显示理解的语调问。
  「是这样吧。离婚后立刻调到博多,其实我并不想走,但没办法。」
  「那么,你在博多的两年间,老公都住在这里?」
  堀江点头。
  「奇怪吧?」
  堀江低头抬眼问道。
  「很明显。」
  「也对……」
  她轻轻叹口气。
  不算尴尬的漫长沉默笼罩两人之间。
  「我们不能轻松地交往吗?」
  堀江突然开口。
  「轻松?」
  「对,就是没有负担的交往。」
  「那是甚么样的交往?」
  我问。她的表情有点困惑。
  「嗯,就像现在这样的感觉。」
  她眼角浮现腼腆的笑意。
  「再具体一点……」
  我说。看到她的眼睛,就知道这不是能够随意敷衍的话题。
  「不要频繁见面,也不必深入交往,但彼此绝对不能和别人交往,就是那种感觉的关系。」
  堀江说。
  「你都这样和男人交往吗?」
  「没有,熊泽君是第一个进这房间的人。」
  「你决定以后都这样和男人交往?」
  「没有决定啦,只是希望能够这样,我只是不想再违背自己的感情。」
  「总觉得那是非常自私的说法,也不实际。」
  我直接说出感想。
  「或许吧。」
  她也干脆承认。
  又是一段沉默。我喝着自己的百事可乐,堀江也喝了几口她的。
  「我觉得,即使是玩弄别人也好,因为我过去一直被别人摆布。人啊,到最后就只有自己。身边的东西,包括人类、物品、大自然等,全都是幻影。所以,如果自己不掌控身边的一切,反而会被那些幻影摆布。在那段短暂的婚姻中,我是这么想的。」
  「幻影?」
  我问。
  「对,幻影。这是我的key word,这几年的。」
  「那么,那个大地震也是幻影罗?」
  「对,全都是幻影。」
  堀江断然地说。

  3

  九点过后,堀江起身去浴室烧洗澡水。
  十五分钟左右,「洋娃娃之梦(Dolly's dreaming and awakening)」音乐响起,听到「洗澡水开了」的声音。
  醉意已褪,我们立刻去泡澡。浴缸是原型的Jacuzzi按摩浴缸,第一次一起泡澡时,堀江笑说「像在摩铁吧!」这好像是她前夫的兴趣。浴室的确和摩铁里的一样宽敞。
  我想,她婚姻期间一定在这里做过几次爱。
  对她来说,应该很难受吧。
  还没看到她的裸体,我已经勃起。白天出门前已打过两次手枪。不是射出大量精液后就能抑制勃起的次数……。看着我肚脐下硬挺的阴茎,堀江说:「现在?」
  我摇摇头,「我宁可先泡澡。」
  面对面泡在宽敞的浴缸里。已经的硬度霎时萎缩。
  我招招手,她靠过来。我从背后紧紧抱着她。
  堀江的身体很美,不胖不瘦,胸部中等,四肢长短适中。
  「我是小孩体型吧?」
  第二次约会时,在涉谷的旅馆第一次同床,她说。但我完全不这么认为。尽管看来一般,却散发着魅力。我说出这个感觉,她有点惊讶。
  「这样啊?第一次被人这样说耶!」
  那时的我当然还不知道她的烦恼。
  身体泡热后,我让她坐在浴缸边缘。浴缸是嵌入地板的,她可以摆出只有双脚浸在水里、双手撑在身后地板的轻松姿势。我使劲掰开她的双腿,把脸埋进双腿之间的中心。
  我用舌头让她三次高潮。最后一次是她躺在地板上,大腿挂在我的肩上,高潮之际她全身激烈痉挛,然后躺着不动,好一阵爬不起来。
  我浸在浴缸的另一端,只露出脑袋,仔细观察她那不吝暴露阴部的仰卧姿势。
  刚才嘶声娇喘达到高潮的她,以及看起来就像是另一种奇妙生物的阴部,都只是她所说的「幻影」吗?

  堀江说:「真的耶,我们只能看到过去。远在几万光年以外的星光,其实只是几万年以前的光亮。要看到那颗星星的现在光亮,必须在几万光年以后的未来,但我们做不到。我们日常看到的风景也是一样。此刻我严重看到熊泽君的表情,其实是几千分之一秒以前的熊泽君表情。我绝对无法即时看到熊泽君的表情。那就和我们看不到几万光年外星星此刻的光亮一样。」
  我听着这些,产生一个疑问,既然如此,那么她所执著的「现在」本身不是没有意义吗?我们不能直接感受实体,只是感受那个实体发出的、如今已不存在的「过去形状」,似乎就有很大的意义了。
  如果我们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都只是那个事物的过去形影,不就等于我们结果甚么也没看到。
  「最新的感觉,就是现在。但这个感觉也不能完整地保存。她和事物有别,它随时更新,也随时消失,只有现在。我认为这种不会留存的事物都是幻影。不在我身边的事物全都是幻影。例如,法国这个国家,只要我去法国时它存在就好,在我看书、看电视电影时存在就好。反过来说,我没有感受时的法国,就和对我来说并不存在的事物一样。不过,真正在身边的事物是幻影,因为我们只能看到这些事物的过去。就像距离和时间完全一模一样。常常让人觉得这是完全一样的事物嘛!」
  那时的堀江,说得很投入,

  几分钟后,堀江缓缓爬起来,回到热水中,靠近我。
  「没想到熊泽君是个规矩人。」她笑着说。
  「按顺序来,无所谓的。」
  我半硬挺的阴茎已握在她掌中。
  「转过身去,我抱着你。」
  我依言转过身子,把身体交给她。她一时放开的右手再度握住我的阴茎,以过度的力量抽动。
  「在水里射过吗?」
  她问,我摇头。
  「那,今天就直接射精吧!」
  我沉默。
  「怎不回答?」
  「好。」
  「乖孩子。」
  她说,手上力道加倍。朦胧的快感从下腹部中心形成漩涡。
  「大量射出来,否则,要再一次。」
  她抽动的力道更强。已经已硬挺得快这段了。
  「答案呢?」
  「好。」
  「要大量射精!」
  「大量射精!」
  「当我说『射』时,三秒钟内射出来,回答!」
  「是。」
  她又抽动五分钟后,随着一、二、三的口令,我在热水中射出大量的精液。

  4

  高中毕业后,我到博多读专科学校。
  我不喜欢读书,根本不想上大学。
  我读的是天神的观光专科学校,将来的志愿不外是当导游,但刚入学,就知道只有两成的毕业生能够如愿在旅行社就业的现实。身边爱玩的人多,我不习惯他们散发的气氛。母亲当时虽然单身,依旧迷恋年轻男人,没有帮我出学费的意愿和经济能力。
  我离开母亲,各自生活,尝到仿佛背上长出翅膀的解放感。心想这点学费,我可以打工去赚。学校的课业我没兴趣,但我喜欢工作。高中时就到处打工。
  来到博多的第二个月,我在中洲的居酒屋「美食家 华吹雪」找到打工的机会。这是在久留米创业的连锁居酒屋,中洲店是创业社长兼任店长的旗舰店。我认真工作三个月后,社长对我非常欣赏,也信赖我。十月在那乃津开设七号店时,我以打工的身分被拔擢为店长。因为那时候我几乎不去学校,专心在突然产生兴趣的居酒屋工作。老板鼓励我,「就找你喜欢的去做,没人帮你,也没人干涉!」我考虑几天后,做出结论。我申请退学,前往设在天神的总部办公室,向社长致谢,「请多关照!」那是二〇〇五年八月的事。
  那乃津店冲出超过预期的营业额,我几乎住在店里,没日没夜的工作,打工的孩子们也全力支持我。
  认识东和酒造的角田主任,是我接下那乃津店长的半个月后。
  那天,过了午后备货忙碌的三点钟,角田主任闯进店里。
  东和酒造是国内的大葡萄酒厂,但是「华吹雪」不供应葡萄酒。支撑居酒屋收益的主要是生啤酒和沙瓦,再来也是当时渐渐流行的high ball。虽然有竞争对手为配合女性顾客而在酒单中加入葡萄酒,但从销售额来看,仍是微不足道。
  「不管是一杯一杯零卖还是整瓶卖,葡萄酒都赚不少钱。」
  角田一开口就是这话,让我有兴趣听听这个初次见面的认真业务员怎么说。
  他的说明简单明快。
  整瓶卖有价格上的问题,女性顾客更不喜欢自己倒酒入杯。零卖的不知道酒是甚么时候开瓶的?也不知道品牌?难以得到顾客的信赖。最大的问题是,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享受葡萄酒风味的恰当喝法。
  「所以,需要decanting(过酒)。」
  「Decanting?」
  对葡萄酒一无所知的我反问。
  「你知道decanter(醒酒瓶)吧?」
  我点点头。
  「葡萄酒先导入醒酒瓶,然后再喝,风味最佳。这就是过酒。当然,这有移到容易倒出的容器里的意思,也有避开平底沉淀渣滓的意思,让防止氧化的亚硫酸盐等杂味成分接触空气而消散,使酒的风味更佳。本来,葡萄酒开瓶后放置三十分钟再喝,才是正确的喝法。只是一般店里零卖的几乎都是廉价葡萄酒,所以乏人问津。」
  我耳朵听着说明,心里已经盘算要引进葡萄酒。因为我已被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业务员所散发的热诚慑倒。
  角田的提议很有吸引力。
  东和酒造全面支援旗下产品为顾客过酒的服务。为了建构这个服务系统,东和酒造也开发出醒酒瓶大小的葡萄酒瓶。
  「如果贵店采用我们的产品,我们会提供醒酒瓶,也以破格价提供五〇〇毫升的瓶装葡萄酒。关于醒酒瓶和酒杯,我们打算提供女性顾客喜欢的义大利制可爱产品。」
  我立刻接受他的推销。
  今后的居酒屋若不拉拢女性顾客,就无法再激烈的竞争中幸存,这在当时已是尝试。社长也想方设法争取女性顾客,我预期整个「醒酒瓶葡萄酒」将是吸引年轻女孩的绝佳材料。
  那乃津店全力促销东和酒造的葡萄酒。
  我们另外印制酒单,员工务必向顾客推荐酒瓶葡萄酒,店头竖起新看板,门旁的空间挂着大幅广告旗帜。广告文句是和角田商量决定,宣传材料的涉及、LOGO等也加入一点我的意见。
  经过半年,营业额非同小可。于是,「华吹雪」所有分店都采用醒酒瓶式促销,各家分店业绩也都蒸蒸日上。没有多久,博多一带的居酒屋全面采用东和的服务系统。
  这么一来,东和葡萄酒的出货量一路增加。
  业务主任角田因为推广有功,荣升课长。
  在我担任那乃津店长第十个月的二〇〇六年八月,社长猝逝,得年五十一。
  在这公司业务一帆风顺、年年倍数成长、分店已达十三家,并决定年内再增加三间分店的当头。死因是心肌梗塞。他在上班时发作,立刻送医急救,但心肌坏死的程度超乎预期,两天后即成不归之人。
  社长夫人接任新社长,她弟弟同时进入公司,坐上副总之位。这位副总随即插手一切业务,公司的气氛急速恶化。
  公认是已逝社长爱将的我,立刻成为他一扫社长色彩的标的,调到别家分店。我去的是在福冈市郊,因为当地大学迁校,营业额大幅衰退的赔钱分店。
  二〇〇六年底,在我调到新分店的第四月,为重振业绩搞得焦头烂额之时,角田课长来找我。
  「愿意的话,到我们公司来吧。虽然不能马上成为正职,只是约聘,但努力两、三年,很有机会升为正职。我不能确切承诺,但我会全力支持。」
  课长一如往常纳言。立下功劳也没有自负,升官了也没得意洋洋,要挖我去他们公司,也不打包票说可以成为正职:我深深感受到他的耿直诚实。
  年底时我正式离开「华吹雪」,二〇〇七年一月一日起,成为东和酒造的约聘职员。
  我进公司两个月后,日本最大啤酒厂明治啤酒购并东和酒造一事曝光。突然宣布购并的记者会,让东和酒造福冈营业处众人大惊,角田课长更是晴天霹雳。
  幸好,这桩合并的结果美好。
  在啤酒、清凉饮料事业外,也想进军威士忌、葡萄酒事业以推动经营多角化的明治啤酒,想发挥他的资本力,确立国产葡萄酒市场的霸权。员工必然要增加,结果,像我这个刚进来的约聘员工也一下子成为正职员工。当然,背后有直属上司角田的强力支持。因为这个缘故,我进公司才四个月,就成为东和酒造的正式职员。
  四月。明治啤酒总公司派遣几名工作人员到福冈经营处,作为双方人事交流的一环。堀江是成员之一。
  我和堀江并桌办公室两年。前年春天,她结束外派,回到东京总公司。就在同时,角田课长也因应人事交流,调往东京总公司。
  课长调任东京后的六月,明治啤酒进行大幅度的事业改革,东和酒造成为明治啤酒百分之百的子公司,常年控制经营权的创业成员趁此机会放弃持股,离开公司。东和酒造成为明治啤酒的一个部门,着手国产葡萄酒的产销。
  角田课长荣升总公司的销售二课课长。销售二课是几年前新设的开发部队,不只负责甲州产、十和田产、十胜产等过去东和经销的品牌葡萄酒,也将经销目前盛行的各种在地酿造名产葡萄酒。明治啤酒总公司扩大销售二课,交由角田指挥。
  角田接下来这个人事后,也把我叫到东京上班。
  去年春天来东京时,原在日本桥的东和酒造总公司已经不见,整个搬到西新宿的四十七层楼的明治啤酒新大楼。
  三十七层楼的宽广大厅就是新生的东和酒造。我报到后,在我的座位,俯瞰旁边大窗下的东京壮丽风光时,对自己在这短短几年间发生的变化,感到茫然。刚到博多居酒屋打工时,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五年后会在这种地方。

  我和堀江重逢,是在大地震发生前。
  调到墨田区营业处的她又调回总公司,报到第一天,特地来看我。
  「总觉得看起来不一样了。」
  她劈头盖脸就说。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熊泽君是怎样的人啊?想起你的脸、声音、身材,现在看到你,心想,啊!没错,他是这样的人,但另一方面也讶异,咦?他是这样的人啊!」
  她这么说,笑了。
  那天晚上,我们区西麻布的义大利餐厅,举行迟了一年的两人迎新会。结果,那成了我们第一次约会。
  堀江十多岁时就罹患严重的子宫内膜症,性爱后隔天会腹痛如绞。那是任何止痛药都无效的剧痛,一整天,有时候两、三天,都痛得只能躺在床上。
  「我有性爱恐惧症。」
  第二次约会时她才告诉我。只是我压根儿没想到她结过婚。她只字不提。
  「不过,我并不排斥不插入的性爱呦!」
  她主动约我去旅馆。
  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性交,都是用嘴和手刺激彼此的性器官,带来快感。
  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她在性爱之后真的遭到那种悔不当初的剧痛侵袭。
  只是觉得她的话大概是真的。

  5

  六月六日星期一,晚上九点多回到宿舍,母亲寄来的宅配包裹已到。
  我急忙奔向三楼的房间,把包裹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百货公司的大提袋用胶带严密封紧。
  我从卧室拿出美工刀,小心翼翼割开包裹。
  拿出装着雨衣的和一个信封的透明塑胶袋。
  我拿出雨衣。
  打开叠得整齐的雨衣,摊在桌上。
  我先翻开衬里,确认有没有名字。
  「Takeo Kumazawa」
  确实有金线绣的名字。
  我拿出衣橱里的新雨衣,仔细比对刺绣的位置和字体。几乎无异。
  「咦?」
  我不觉发出声音。
  两件雨衣并置在桌上,更仔细比较,标签上的品牌名、雨衣的款式和颜色完全一样。
  但我还是无法相信,坐在椅子上,几度仔细勘查两者的异同。
  只有一点很大的不同。
  母亲寄来的这件是旧的,相当肮脏,有点变形,到处有绉痕,大概泡过水,衬里有几块很大的渍痕。
  看起来是件使用多年、有相当年代的东西。
  即使如此……。
  这两件无疑是同一个东西。
  我叹口气,打开附带的信封。
  一张信纸、五千圆钞票,还有一包m&m。

  〈前略
  寄上昨天派出所员警送来的雨衣。我以为是你回来了却忘了带走也没多问就收下,如果不是你的,怎么办?
  电话上说,是放在巴士站,但后来去找员警确认,他说不是放在等候椅上,而是挂在巴士站屋顶边缘。
  这是怎么回事?
  员警说,大概是有人捡到后挂上去的。看样子像是风吹雨打的都已变形了,但谏早的梅雨季节还没来,最近也极少下雨,可能是掉到河里了。
  如果不是你的东西,那就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
  你再寄回来也麻烦,总感觉不太舒服,如果不是你的,你就直接处理掉。反正我也没跟员警多说甚么。
  附上五千圆是健司郎给你的,要你买些好吃的东西。
  还有,为了谨慎起见,放在雨衣口袋里的巧克力,我也一并寄上。
  工作加油啊!
  我们这边都很好。

  六月四日
  母字〉

  信的内容看不出新的线索。只是,这件雨衣不是放在巴士站的等候椅上,而是挂在屋檐上,这点就有意思了。母亲坦然接受派出所员警的说法,「大概是有人捡到后挂上去的」,但很少人会把捡到的雨衣特意挂上屋顶。
  这情况不就像被风刮走的伞偶然挂在电线杆或树枝上吗?
  母亲说「像是被风吹雨打的都已变形了」的形容很传神。员警说「可能掉到河里」的推理也合理。只是母亲将它折叠整齐后装袋,稀释了这种印象。不过,看到这件雨衣挂在屋檐上时,一定立刻浮现掉到河里的人上岸后,想晾干湿透的雨衣,挂在屋檐上却忘了拿走而离开的场面。
  健司郎是母亲的现任丈夫。母亲在五年前「华吹雪」社长刚过世时,和这个市来健司郎在一起。母亲是梅开三度,健司郎是初婚。重点是,他年纪比母亲小一轮。母亲今年四十五岁,他才三十三,和我只差八岁。这种像是差距较大的兄弟年龄差别,让我无法称他为继父。
  他们是在哪里认识的?我不清楚。
  母亲当时已四十岁,但外表看起来年轻近十岁,这个二十八岁的耿直小学老师被她的花招操弄,是可见的结果。
  我已经独立,冷眼看着这段婚姻,以为终究不会有好结果,但出乎意料的,竟能长久,匆匆就过了五年。
  今年春节时我形式上的返乡一趟,母亲抓住二十五岁的儿子,若无其事地说,「我不能再浑浑噩噩了,不快点生下你的弟弟不行。」看着在旁边腼腆微笑、一点也不像三十多岁男人的生嫩「阿健」,我生起一股似喜似悲的心情。
  母亲这种不能没有男人的女人,阿健这种和母亲在一起即感到无限幸福的男人,对我而言,终究只是幻影吧。
  自从听到堀江说出这个词后,不知不觉中也变成了我的key word。虽然这一切可能都是那个大地震的影响。
  我把五千圆钞票塞进皮夹,拿起小包的m&m。虽然是小包装,但再仔细一看,哎呦?
  包装袋是很像我常买的「白巧克力」,但仔细看,颜色有微妙的差异。我买的袋子是深褐色,但这个袋子更趋近黑色,最不同的是,商标的红色圆脸标帜不是红色,是紫红色。
  这是我不曾见过的m&m。
  果然,袋子左肩的文字,印的不是「Milk Chocolate」,而是「Bitter Chocolate」。
  m&m有苦味的吗?
  我从小就是m&m迷,产品线深入脑中。白巧克力、花生、杏仁、脆皮(crispy)四种是固定口味,偶尔会推出限定期间发售,例如脆皮薄荷的特殊味道m&m。
  这个「Bitter」也是限定期间产品吗?
  但是,有过苦味巧克力当做限定期间产品发售的前例吗?
  脑筋混沌一片。
  突然出现一件和刚买的雨衣丝毫无异的旧雨衣,以及过去没有看过的m&m,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卧室拿出iPad,放在桌上,启动。
  上Google查询m&m。
  立刻接上m&m的网页。点击「Products」。荧幕展现附带照片的商品一览。
  其中有「Bitter Chocolate」。虽然是限定期间商品。
  上面的图片无疑就是我手边的这个小包装。限定期间商品都是以小包装发售。
  我点击图片。
  呈现更大的图像,跳出「为回应顾客的热烈要求,苦味巧克力即将登场」的粗大字体。
  「七月一日发售,经请稍候!」
  粉红色的文字并列在放大的图像旁。
  七月一日?
  不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后吗?
  我拿起m&m,与画面上的图像比对,确实无误。
  这么说,这包m&m是还没有上市的商品,大概是试验品。包装袋后面的赏味期限是「2012 0718」,是明年七月一日的意思。
  那么,这件旧雨衣的口袋里怎么会有尚未发售的m&m呢?
  这个搭配很不对劲。
  我突然有个念头,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旧雨衣。新的那件已放回衣橱。
  粗糙的手感可知这件雨衣遭到相当粗暴的对待。
  我依序摸索右边和左边的口袋,母亲在口袋里发现m&m,大概都已检查过了,但慎重起见,我还是再找找看。口袋里甚么都没有。
  不过,这件雨衣左胸有个斜斜切入的暗袋。我在高岛屋试穿时注意到的。
  口袋很深,我伸手摸索。
  指尖触及袋底时,摸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我改变手的角度,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像一块薄片。
  拿出来一看,再度「?」一声。
  那是我工作用数位相机常用的Panasonic制2GB、宽约二十厘米的记忆卡。

  6

  我感觉到,我们「只能看到」任何事物及现象的过去形态,是极其深远的真实。
  我们持续看着的,是像一部电影的东西。
  是一部完全无法预测出场人物和剧情,之呢过呢借由我们这些观众死亡而结束的一部长片。那就是这个世界吧。
  堀江说这个像电影的东西是「幻影」。
  如果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是「过去形态的连续」,亦即,「已经消失事物的聚积」,那么,称之为「幻影」,也没甚么奇怪。
  只是,我们不能把这世界的一切物质、现象、存在,都简单归纳为一句幻影,因为那会产生更大的疑问,看着这些幻影的我们自己究竟是什么?
  我曾经问过,堀江有点意外,回答说。
  「我们?我们不是幻影啦。因为我们自己永远是现在,如果我们不是现在,那我们看到的事物就不是过去了。」
  只有我们自己是现在,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过去。虽是难以理解的感觉,但「我本身」、「我自己」确实是不伴随时间差而得以恒常认识的唯一存在。堀江认为时间与距离是相同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想法意外地具有说服力。因为只要有距离,就一定产生时差。
  但,如果世界的一切都是「过去」,只有自己是唯一的「现在」,那么,「未来」到底是甚么?
  我偶尔会想到这事。

  六月七日,星期二。
  一进办公室,我就打电话到Panasonic的维修窗口。那件雨衣暗袋里找到的Pannasonic制2GB记忆卡在我手边。
  记忆卡没有外伤,也没有缺陷扭曲。
  但昨晚放进数位相机读取照片时,荧幕依旧漆黑,毫无反应。从雨衣的变形情况来看,这个记忆卡可能泡过水。m&m没有开封,袋子是塑胶制,无法判别有没有湿。
  Panasonic的维修窗口很干脆地赏我闭门羹。他们不处理资料问题,只受理修复数位相机。
  「这个记忆卡是贵公司的产品!」
  我试图争取,但他们坚持,「很抱歉,我们不处理资料。」
  我的数位相机是Cyber Shot,我试着打电话到Sony的维修窗口,但这边的反应也和Panasonic一样,坚持「我们不处理泡水或沾湿的记忆媒体」。
  结束两通电话,我一筹莫展。坐在旁边,在确认昨天营业资料的佐久间靠过来。除了前几天刚来的新人木村,销售二课里最低阶的是我,其次是大我两岁的佐久间。但他和我不同,是应届毕业录用的大学生。
  「那个卡怎么了?」
  他问看着记忆卡发呆的我。
  「被水打湿了,读不出影像。」
  虽然完全是私事,我还是不露声色地抱怨。工作上,每天展转各处的批发商和经销店,用数位相机拍摄自家产品的陈列组合、记录别家公司的海报、看板、旗帜等宣传材料,是家常便饭。
  「怎么会?」
  近九十公斤的庞然身躯转向我。
  「我在星巴克想换新卡,把这个放在桌上时,不巧那地方湿的,就这么浸水了,然后就完全没有反应了。」
  我随口胡诌,做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佐久间有着与肥胖身躯不相称的超强机械能力,而且是无与伦比的「好人」。
  「那就是淡水罗!」
  他像突然产生兴趣,嘀咕着「果然」,看着我的脸。
  「淡水?」
  我摸不清他问话的意思,不觉反问。
  「不是咖啡或果汁吧?」
  总算明白淡水就是清水。
  「对。」
  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在想,河水和雨水也算是淡水吧。
  「这样,应该有办法。」
  「是吗?」
  「嗯,海水就没办法了,若是一般的水,没问题。」
  他拿起我掌中的记忆卡,对着灯光仔细观看。
  「完全干燥了。」
  他自言自语。
  「如果刚大湿,抱在干燥剂里让它彻底干燥后,再试着读取资料,大致可以回生。」
  他口气带着自信,
  「可是,这个已经完全干燥了。」
  他把记忆卡塞回给我。
  「没救了?」
  「不是。2G的容量不大,请专门业者处理,应该可以。」
  是被我不安的表情牵引吗?佐久间改成安慰的语调。
  「专门业者?」
  「有家资料修复中心,打电话去问问。这需要彻底洗净,取出里面的资料。」
  佐久间说,递给我一张飞快写下的纸条。
  几个圆形的大字「资料修复中心」跃然纸上。
  「先上他们的网页看看。应该可在网路上估价。」
  他补充完,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中。
  不愧是修复中心的对应,精简确实。
  「泡水是完全的物理性故障,记忆卡要再度使用,是有困难,但如果只是2G程度的资料,我们几乎可以读取无误。」
  负责人说。如果容量8G以上,或生锈严重,或是媒体资料保存方式特殊的,修复就很困难,像这种极普通数位相机用的记忆卡,应该没问题。
  我不停点头,「谢谢,拜托了。」事实上,完全不知道这个记忆卡里面有甚么资料。是数位相机的照片资料,还是其他文件,或是动画?也可能甚么资料都没有。
  但是,这个记忆卡是解开谜底的唯一线索。
  发现一件和我上星期才买、还没穿过的Burberry雨衣一模一样,但已相当旧的雨衣。告诉别人,大概只是「哼、甚么吗?」就过去的微不足道话题,但仔细想,却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非常离奇的事情。
  如果记忆卡中留有某些图像文书,或许有找出那件雨衣拥有者的线索,也许能揭发开这个玩笑着的真正意图。想到不能立刻读取这点,应该不是「某人欲将某种讯息寄给我」,但这东西塞在雨衣暗袋,也绝非偶然。
  询问约十分钟,挂掉电话,我把记忆卡用气泡缓冲袋包住,装入信封,盖上「限时」戳印,拿到总公司底下一楼的邮局。
  「将东西寄来,大约一个星期即可修复。」
  资料修复中心的负责人这样保证。

  7

  我一直在工作。
  没上大学,好不容易进去的博多专科学校只读了几个月就退学,我没有轻松愉快的求学生活经验。高中时代也因为不想和母亲照面,一年到头在打工。
  我在工作中得到充实。时间的密度因此增加,回想从前时可以追忆浓密的岁月。相反地,我几乎没有私生活的记忆,只有朦胧如雾的松垮回忆。
  即使是同样长的时间,工作时虽然感觉片段、匆忙、瞬间即过,但回想起来,仍是有些事情相连的连续不间断时间。但是,私生活和上学的时间,不论放假日还是上课日,都无聊得埋怨到底甚么时候才会结束?事后回想起来,也只是空无所有的时间瞬间过去的感觉。即使是同样的一天,工作的一天和放假的一天,感觉的密度截然不同。
  工作之外,我不擅长利用时间。完全不会自娱娱人的花招。
  和女生第一次发生关系,是高三时的打工同事。我们学校不同,但年龄一样,她主动搭讪,只做过一次。看穿我是第一次时,她有点惊讶,「嘿,在南高生里面,很稀罕呢!」南高是我就读的谏早南高校。
  居酒屋时代也和两个女生发生关系。她们都是打工的女孩,没有维持很久。
  「店长是店里面最帅的!」
  她们都这样说。意思是我不是她们工作以外的交往对象。实际上在一起时,她们似乎感觉很无聊。
  都说男孩像母亲,我也一样。外表不差,个子普通。虽然没有学历,但在工作上有相当的自负。觉得自己特别适合服务业,擅长也喜欢解读顾客的心理。但不知道怎么和女孩交完个,怎样做才能满足她们。最重要的是,和特定的某个人长时间共处,让我很不自在。在狭窄的空间里一直和某人在一起,不论对方是谁,我都会感到窒息。在店里和营业场所,我的注意力全都向着顾客或客户,思绪总是集中在他们此刻的期望、今后要建立的关系上。只要为了工作,我大抵凡事都能忍耐,全力以赴,意愿十足,若是私人的事情,要花功夫应付女孩,我很快就觉得无聊,焦躁不耐。
  「越是不适合生儿育女的保育员,越能成为优秀的保育员。因为生活的专业绝对无法成为工作的专业。」
  听到常来店里的托儿所园长这么说,我打从心底认同,真的是这样。
  「只有工作时才是活着!」
  这是已死的的「华吹雪」社长的口头禅,我也想那样活着。
  进入东和酒造后,我一直没有女友。拼命学习新工作,第三年调到东京,更无心关注这方面。来东京一年了,时间都花在适应新的生活和上班环境。
  因此,现在和堀江的这种交往方式,对我来说,也正适合。
  「不用频繁见面,也不深入交往,但彼此绝对不和别人交往。」
  她的方针虽难免有一抹寂寥感,但对我来说,还是珍贵。
  为了消化假期,我从六月九日星期二到十三日星期一,连休五天。其实我宁愿拿不休假奖金,但在地震后愈趋冷清的景气背景下,公司的方针是完全消化休假日数、兼具扩大消费和减时分工(work-sharing)效果的补休。
  星期六要和堀江去名栗泡温泉。
  去年一直跑秩父的葡萄园,熟悉了当地的情况。交情不错的葡萄园主推荐那里的温泉旅馆,老早就想去一趟。上个周末在堀江那里时想到,试着约她,她兴致很高,「好啊!」
  九日,星期二。六点半起床,整个上午在打扫房间、清洗衣物、谈衣服。快两点时才离开宿舍,到我假日都会去的神乐坡喝咖啡。
  我的宿舍在西五轩町。最近的车站是地铁有乐町线的「江户川桥」,但往南爬坡而上,不到十分钟,就是东西线的「神乐坡」站。
  来东京以前,没听过神乐坡整个地名。来了以后,才知是人人羡慕的好地方。神乐坡似乎是东京都内很多人想居住的人气地点。
  通往神乐坡的路上,左右两边都是老街,不时看到印刷厂。我一搬进宿舍就查阅观光指南,知道神乐坡到江户川桥一带,以前是出版业的集中地,大出版社栉比鳞次。的确,宿舍对面就是大书籍经销商东贩,间隔三个街区,是加藤制本,这家大装订厂的总社工厂有好几栋建筑。
  读书是我唯一的乐趣,来到这个出版印刷业者密集的地方,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
  现在的宿舍原本是东京瓦斯的员工宿舍,不知甚么经纬,几年前被东和酒造买下,小部分供做单身员工宿舍,大部分以一般租赁物业方式出租。现在入住的员工只有我和另外一人,他属于北海道本社,已经四十五岁。只是点头之交,没有聊过。房间格局是普通的1DK。三坪大的卧室和同样大的餐厅兼厨房。月租九千圆,在这一带是破格价。的确,我看附近房屋仲介商揭示的类似物件,个个房租近十万圆,起初我还怀疑他们是不是印错了?
  刚到东京时,每逢休假,都在市内闲逛,著名的景点大概都去过了,辽阔的东京地图在脑中逐渐立体化,也渐渐明白地下铁「神乐坡」站到JR「饭田桥」站间、路旁新旧餐馆和个人商店林立的神乐坡町为甚么人气汇集的原因了。
  大正时代(一九一一~一九二五)生意兴隆的花街风貌,如今还残留在巷道里,坡道两旁错综复杂的窄路里,形形色色的商店、住宅和崭新的公寓错落有致。往江户川桥方向走去,沿路是独门独院、公寓、小工厂林立的旧市区风貌。今夕交融、昭和(一九二六~一九八九)与平成(一九九〇~)混杂的市区风情,带给人们怀念与安心感。
  我也是搬来一个月后,完全迷上这一区。
  在水道町的十字路口左转,上坡七、八分钟,左边是守护这一带的赤城神社。经过神社,就是神乐坡的商店街。假日和物件,这里是行人天堂,但在平常日子,车辆络绎不绝穿梭在狭窄的路上。
  神乐坡通是上午和下午变换车流方向的逆转式单行道。听角田课长说,这是为了方便田中角荣到永田町办公,上午是从首相官邸所在的目白区往永田町方向,下午则是从永田町往目白区方向,这事真假难定,角田课长来东京后,在西五轩町宿舍住了一年,现在把老婆孩子接过来,搬到埼玉市的出租公寓。
  「本来打算好好在博多扎根的,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去年我来报到后,两人一起去喝酒时,课长说。
  在完全并入明治啤酒旗下的公司里掌管一个开发部对的现况来看,课长在总公司是待定了。
  「你打算怎样?我把你找来,还问这个,可能失礼,但如果你想回九州,我会帮你注意。」
  我立刻回答:
  「我对九州没有依恋。」
  对于老家谏早、住在那里的母亲和阿健,我也没有一点爱恋。阿健是不用说,就连母亲,于我都像外人。感觉我这二十五年的人生目标是离开她。
  「是吗……」
  课长有点讶异我的措词。
  「我母亲和小她一轮的男人再婚,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本来就没有归处、」
  「你以前不是说,很喜欢流过市中心的那条大河吗?」
  他又补充说。
  「不过,故乡不是只靠人形成的,大海、山岗、河流、清风和空气、花草树木,都是美丽的故乡。」
  「河流……」
  我眼中浮现从小熟悉的本明川景致。
  虽然母亲现在住的榎镇算是老家,但我小时候是和在博多、佐世保工作的母亲分开,住在外公家,那里离市区很远。本明川的河幅宽广,水流平静。外公家就在跨河大桥旁。每天放学时,最爱从桥头或桥中央俯瞰缓缓流动的本明川。
  外公在我小学四年级时过世,接下来几年,只有我和外婆同住。中学以后,母亲在榎镇找到工作,买下一栋中古的独院房子,把我接回来。
  那条河算是我的故乡吗?听了课长的话,我心里在想。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那是一种模模糊糊的特殊感觉。虽然不觉得本明川就是我的故乡,但围绕着那条河的某些事物确实不停地吸引着我。我为什么依恋那条河?光是追寻脑中苏醒的河流记忆,胸口便涌起淡淡的哀伤气息,为甚么?
  那个时候,我也在心中嘀咕这偶尔涌起的疑问。

  8

  午餐时刻已过,可以确保楼下的老座位。
  Trieste餐厅生意向来很好,不管平日还是假日,十一点后总是客满,午餐时间,门外排着上班族、粉领租、观光客队伍,一直持续到下午一点过后。
  除了像今天补休的情况,我通常都在星期六来,上午八点钟开店时就到。抢先占到全面禁烟的楼下座位,在人潮还没涌现的三个钟头内,喝一杯espresso和咖啡欧雷,悠哉看书。
  等到中午店里人满为患时我便离开,散步到后乐园、九段下、神保町和池袋,或是搭乘地铁荒川线往返早稻田和三轮桥。再大的风雨也不改这个习惯,我本来就喜欢穿着雨衣在外行走。
  散步后固定去神乐坡下的乐雅乐餐厅,大约四点钟进去,点一些轻食和啤酒,再看几个小时的书。这种整天和铅字为伍的周末,是我最幸福的时间。
  Trieste是神乐坡上的咖啡餐厅。从它采用以咖啡知名的义大利小城Trieste为店名可知,提供薪火焙煎的高品质espresso,今年四月开张,散步时顺便进去一试味道,立刻迷上这里的咖啡。尤其是espresso那浓厚圆润的口感,任谁尝过一口都会迷上。我现在每星期去两次,和店员混得很熟。今天是下午才来,打算在这里看书到傍晚。
  已经六月中旬,东京也将进入梅雨季节。
  早起气温就很高,我只穿着T恤和牛仔裤,轻装出门,抵达店里时,背后已汗湿一片。坐在两人座的小桌子前,先来一杯冰咖啡。
  我从背包拿出正在看的书,把背包放在对面椅子上。
  大地震以后,我出门时必定扛着背包。
  背包里面放着「生存三要件」。
  这三要件是《新潮45》五月号的〈北野武 达人对谈〉中,火山学者、京都大学教授鎌田浩毅随时放在公事包中的防灾必备物。
  鎌田教授说:「我们走在街上发生地震时,有碎玻璃从天而降的可能性。只用一本杂志或一个皮包遮在头上,都有救。我的公事包里一定有袖珍型手电筒。东京METRO大江户线的六本木站在地下四十二公尺深处,如果发生地震,地铁停驶怎么办?那时就得靠着手电筒回到地面。还要常备四颗A4电池,以备电池告罄时补充。一颗电池可以使用两个小时,这样,撑上八小时也没问题。这是,也可能有海啸来袭,要尽快离开地下。因为地面上灾情严重,还在地下受困的人很可能被遗忘,必须自力救济。即使有避难指示灯,也不知照明能撑到何时。因此,手电筒是必需品。还有干粮,我今天就带着虎屋的羊羹,不过,像巧克力、干果等热量高、容易保存的食物最好。再来,是五百毫升的宝特瓶装水。灯光、食物和饮水,是我随身必备品。想到可能有东海、东南海、南海地震的三连震,还有东京的垂直型地震时,不随身携带这些东西就会感到恐惧。」
  四月下旬看到这个报道后,我立刻奔到池袋的Bic Camera,买了袖珍收音机、钢笔手电筒、电池、手机电池组,背包里随时塞着一瓶矿泉水,食物则照鎌田教授的指示,放了一包芒果干。
  鎌田教授还提到其他很有意思的内容。我们再这次大地震后,应该改变生活方式和想法,必须以百年单位、千年单位来看事物不可,袭击东日本的地震虽是千年一度,但以专门的火山学来说,日本群岛发生毁灭性的巨大火山爆发,是一万年一次。「上次日本群岛火山大爆发、火山灰覆盖整个日本,是在七千年前。更上一次是在两万九千年前。日本大约每十万年发生十次火山大爆发,随时发生也不奇怪。」
  要点是,间隔虽然不一,但发生完全摧毁日本文明的火山大爆发,上次是七千年前,在上次是两万九千年前。亦即,在最近的两万九千年间,已经发生两次火山大爆发,如果以一万年一次的频率来说,今后一千年内应该会再发生。
  知道即使能够从这次的大地震中重新站起,但在今后不到一千年的时间内,这个国家又会因为火山大爆发而整个毁灭,我不禁哑然。
  既然这样,为这点程度的地震慌乱失措,不是很无意义吗?
  感觉被愚弄似的。
  以百年为单位、千年为单位来看待事物,在地球科学中好像称为「长尺纸母」。如果以这种眼光来看,我们的七、八十年人生,不过是一瞬间。何况以一万年、十万年周期循环的冰河期、间冰期、彗星和陨石撞击、大灭绝(super plume)等为基准来凝视我们各自的人生,更是连沙漠中一根细针似的存在感都没有。以一分、一秒、一时、一日、一月、一年的单位而掌握的时间,只是一种生活工具,或许,时间要以几万年、几十万年为单位,才有意义。
  另外,我现在看的《世界和平与海参同在》这本书,告诉我,像我们这种小生物,甚至更小的生物实际感到方便的「时间」,仔细看来,其实是非常麻烦的东西。
  这是我昨天下班时在Conoon tower的Book 1st连锁书店买的几本书之一。本来就是要买连续假期里看的书,被这本书的书腰文章吸引,决定买它。
  「住在糖果屋里的海参,没有眼睛、鼻子、舌头、心脏和大脑。人类虽然都有这些,可是每天身在拥挤的虫罐子中。谁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我从来没想过海参这种动物,书腰的文字让我知道海参没有眼睛、鼻子、舌头、心脏和大脑,不觉好奇这种生物如何存活?作者本川远雄在东京工业大学教生命理工学,也是前些时候的畅销书《打响时间、老鼠时间》作者。我没有看过那本书,所以想买这本新写的海参书看看。
  昨晚开始看的,非常有趣。前半段有一章是〈五十倍慢的海参时间〉。海参在海底,默默吃着自己栖息处的沙子而活,外表看起来几乎动也不动。而我们人类,却总是慌慌张张四处打转,连睡觉的时候都会翻身、扭动身体,活动频繁。因此,本川教授有了下述疑问。
  「很难认同在匆忙活动的我们身上和几乎不动的海参身上,留着同样的时间,或许,人类的时间和海参的时间是不同的?」
  于是采用称为scaling law(比例定律)的手法求出人类时间和海参时间差异的标准。Scaling law好像是调查身体大小不同时会有甚么改变的学问。知道结果如何吗?本川教授先说明采用scaling law的意义。
  「有人把这个手法应用在时间上,从老鼠到大象,计算大小不同的动物心跳时间,求出体重和时间的关系。
  我们的心脏约一秒钟跳一次,家鼷鼠是一秒钟跳诗词,一次约〇•一秒。
  大象是三秒钟跳一次。越大的动物话费的时间越多,因此,得出跳一次的时间和体重的四次方根成正比。这是体重若是十倍、心脏时间则约两倍长的关系。
  这个关系也适用在其他各种时间里。例如,呼吸的时间。自己诊脉同时呼吸即可知道,一次呼吸,心跳大约四次。这个比例在我们、大象和老鼠身上都一样。
  如果以心跳为基准,肺的活动需要四倍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把心跳视为钟摆,肺需要的时间是心脏时钟摆动四次,任何动物皆然。
  心脏时钟与体重的四次方根成比例而变慢,肺的时间也以此比例而变长。
  同样的情况在其他时间上也能成立。肠子蠕动一次的时间,心跳十一次,心脏跳动八十次时,血液巡回体内一边,又回到心脏。因此,这些时间也与体重的四次方根成正比。」
  另外,本川教授还告诉我们下属饶富趣味的事实:

  1.从怀孕到生产,家鼷鼠要二十天,大象需要六白天,两者都是在母亲心脏跳动两千三百万次后出生。仁和动物的心脏跳动十五亿次以后,都会死亡。
  2.老鼠那样的小动物心脏跳得快,呼吸急促,很快长大、生子,然后死亡。一生很短,只有一、两年。但是心脏也跳动十五亿次,和活了七十年的大象无异,老鼠只是快速完成一切大象也要做的同样事情。
  3.这四次方根比例也适用于各种动物的能量消费。亦即,所有动物的心脏时钟摆动一次所消耗的能量都有一定,无关体重。心脏跳动一次,大象、老鼠和人类都要用到二焦耳的能量。所有的动物一生都用到三十亿焦耳的能量后死亡。老鼠比大象和人类以更快的速度消耗这个能量。每小时的能源消耗相当庞大。
  4.这种时间与能量消费的反比例关系,换句话说,是「越会消耗能量的动物,时间过得越快。」在同样的时间内,老鼠比人类和大象消耗更多的能量。以物理学来说,是「在同样时间内做更多的工作」。这是活着的步调快,如果称这个步调为时间速度,那么,老鼠的时间速度远比人类的时间速度快。另一方面,海参与人类相比,体重平均的能量消费是五十分之一,人类一小时的消耗能量可供海参消耗两天。所以,海参的时间比人类慢了五十倍。

  寿命和心律的关系是在哺乳类、鸟类等恒温动物身上,不适用于变温动物且无心脏的海参。只是看了这些叙述后,就可知道我们视为理所当然而使用的时间,尤其是时钟指针所刻画的「时钟时间」,其适用范围是多么狭窄,且无普遍性。一秒、一分、一天、一月等单位,只是人类从太阳和地球的运行所引导出来的随意尺度,这对没有时钟、没有天文望远镜、也不知道「地动说」的动物和鸟类,了无意义。
  所以,那些哀叹猫狗寿命只有短短十几年的爱狗、爱猫人士,不过是犯了以人类时间计算猫狗一生的愚蠢。其实猫狗和人类一样,心脏足足跳动十五亿次、消耗三十亿焦耳的能量殆尽才死。
  从猫狗的立场来看,可能我们人类很可悲吧。它们眼中的人类一生,就像慢动作一样,让它们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问:「那些家伙为什么那样缓慢悠哉茫然地生活呢?」说不定家鼷鼠等也以我们看海参的眼光,不屑地看着我们呢。

  9

  结果,我只在Trieste坐了两个小时,就转去乐雅乐餐厅。因为四点不到,一群像是参加修学旅行的高中生涌进来,店里前所未有的喧闹。
  我点了一瓶啤酒和炸马铃薯,没在继续看海参书,拿出背包里的一篇剪报和iPad。
  剪报是上个礼拜在筑地的卖酒店帮忙盘点时偶尔看到的。我拿出铺在原味烧酎硬纸箱底部的报纸时,这篇很大的报道映入眼帘。是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一日、神奈川新闻文化版刊登的一篇长文。作者梅枝母智夫,好像读作u-me-ga-e-mo-chi-o。这是没看过也没听过的名字,但作者的头衔是「作家」。短短的履历写着:「今年五月荣获第五三届群像新人文学赏。得奖作品《死者与生者的契约书》是今年芥川赏的候选作品。一九六六年生。现居横滨市。」
  不过,我一眼就觉得这是个故意搞笑的名字。梅枝母智夫显然是取自太宰府的著名土产「梅枝饼」的谐音。一九六六年出生,二〇一〇年时已四十四岁,给人老新人作家的印象。
  这个陌生作家的长文吸引我的,是与众不同的题目。铅字入眼的瞬间,我先确定报纸的日期。因为那实在不是这段时间报纸会登的标题。知道那是去年的文章后,虽能理解,但还是觉得标题耸动。于是,我停下盘点的手,专心看起这篇文章。

  〈终归要灭绝的星球〉  梅枝母智夫

  即使在以长寿大国知名于世的日本,百岁人瑞还是意外地少。依据总务省的人口统计,现在日本的总人口有一亿二七五一万人。其中,百岁以上的人瑞仅四万八千人,占总人口的比率仅〇•〇三七六四%。亦即,每二六五六人中仅有一人超过一百岁。男性的比率更低,日本男性超过一百岁的比率是八八七六人中只有一人。(女性是一五九五人中有一个百岁人瑞!)
  世界总人口目前为六十九亿,如果以最长寿国日本的百岁人口比率来计算,这六十九亿人口中超过一百岁的仅二六〇万人。
  因此,当我们看一百年后的世界时,此时此刻地球上的六十九亿人里面,最多也只有二六〇万人还活着。亦即,现在还活着的六十八亿九七四〇万人,在一百年后全部死亡。
  一百年后这六十九亿人几乎全部死去的「死亡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
  尽管如此,这个世界看不出来是那么惨烈的「死亡世界」,是因为和这死去的六十九亿人完全不同、但数目相同(不过,按照现在的预测,二〇五〇年时地球人口将突破九十亿人)的人填补了一百年后的这块土地。但是现在的这六十九亿人,在一百年后几乎无人存活。
  我认为,以一百年为单位重复、每次灭绝六十九亿人的世界——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但是,六十九亿具的尸体,究竟是多大的量?
  例如,要把六十九亿具尸体铺在东京都内,会是多大的面积?六十九亿具尸体装入棺材排列在一起,又是多大的面积?这里试算一下。
  各地的棺材尺寸不一,但以标准尺寸宽五〇公分×长一八〇公分来算,一副棺材的面积是〇•九平方公尺,六十九亿副棺材就是〇•九×六十九亿=六十二亿平方公尺,等于六二〇〇平方公里。
  东京都的面积是二二八七平方公里。要排列装着六十九亿人尸体的六十九亿副棺材,需要东京都面积二•八倍的土地。
  我们常常以「几个东京巨蛋」来形容面积之大,但六十九亿具尸体,不是几个东京巨蛋,而是二•八个东京都的面积才容纳得下。
  一望无尽、宛如针插似的墓碑绵延不断的荒凉大平原。放眼所见、无一活人的完全死者世界。乘坐直升机从空中俯瞰埋葬了六十九亿人的巨大坟场时,我们肯定为那肃杀之气而失声。
  日本群岛的面积约三十八万平方公里,将整个日本群岛化为坟场所需的年数(三十八万÷六二〇〇×一〇〇=六一〇〇),只要六一〇〇年。
  再重复一遍,我们这个世界,是今后六〇〇〇年间可以把日本群岛化为坟场的多人死去的世界。
  美国的面积大约是日本的二十五倍,计算美国全部化为坟场的所需年数(六〇〇〇×二五),顶多十五万年。
  地区的陆地总面积约一亿五千万平方公里,是美国九六三万平方公里的十五倍。因此,地球的陆地全部化为人类坟场的所需年数,不到二二五万年。
  距离现在的二二五万年前,是我们人属在非洲大地刚从南方古猿(Ausrealopithecus)进化为使用石器的巧人(Homo habilis)时期。从地球的推定年龄四十六亿年来看,真的是称为「倏忽一瞬」也无妨的过去。我们人类也将在同样的「倏忽一瞬」后的未来,建造出覆盖整个地球所有地表的坟墓。
  人们常说地球是「生命星球」。但这个生命星球在另一方面也是惨烈的死亡星球。不只是人类,所有的动植物时时刻刻出生,也以同样的数量死去。地球简直是「大量灭绝的星球」。
  就像诞生是自然现象一般,死亡无疑也是自然现象,说这个情形是当然,自是当然。说死亡是生命的亲密兄弟,是生命的母体,都可以。那就像希腊神话中弟弟宙斯和哥哥哈德斯那样表里一体。
  日本目前因每年自杀人数超过三万而大惊小怪。但在一百年内六十九亿人确实灭绝的世界,一年三万人,还是有限。就算连续一百年,每年有三万人自杀,也仅三百万人。人们常说,人迟早会死,其实不是迟早,而是在这一百年内全部的人都会死。日本现在的一亿二七五一万人中至少有一亿二七四六万人确实会死。既然是这样,有必要为顶多三百万自杀者大惊小怪吗?
  人的死法千差万别。有人因癌症、中风、心脏病发作而死,有人死于意外事故。也有人在火灾、土石流、地震、海啸、龙卷风中丧生。不管是甚么死法,反正一百年后必定会死。当然,不是自杀那样不幸的死法比较好,但也不能说自杀以外的死法如生病、罹灾而死就是幸福的死法。死法应该没有幸福与不幸。那只是确实会来的自然现象。
  每次看到在世界各地发生的、确实富于变化的、悲惨残酷的大量死亡(这个国家的三万自杀人数也算是大量死亡吧)后,我必定要看一部动画。二〇〇四年NHK制作的「NHK特别报道——地球大进化四十六亿年,迈向人类之旅•第一集」,以电脑动画重现四十亿年前直径四百公里的陨石撞击地球后带来的影响。只要在Youtube键入「巨大陨石」、「直径四百公里」,即可观看,希望大家务必一看。
  那个灾害的模样是我们人类想象不及的。
  有人说,这种超巨大陨石(微行星)撞击地球,过去已超过八次。即使不是这样大的陨石,二是六四〇〇万年前造成恐龙灭绝的直径十公里的陨石,推定是数千万年撞击地球一次;直径五公里的陨石则是一千万年一次;至于直径一公里左右的陨石,大概一百万年中撞击地球几次。造成通古斯大爆炸(Tunguska explosion,一九〇八年六月)的直径一百公尺级的陨石,撞击地球的频率是数百年一次。如果这种直径一百公尺的陨石现在撞击地球,会放出广岛型原子弹一千倍的能量,如果发生在东京上空,关东平原悉数毁灭,死亡超过五百万人。
  不是只有地球是「灭绝星球」,事实上整个宇宙充满「死亡」。不只我们人类寿命很短,这个地球、其他星球,甚而宇宙本身,都是有诞生就有死亡。
  这么想来,我们不仅对别人的死、就是对自己的死,或许也不用赋予太多的关心。或许,死亡就像包围我们的空气。它确实存在,也是支持我们人生的绝对根据,却是日日生活中无需特别意识、即使意识到也几乎没有意义的无边巨大事物。
  一百年后,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一百年后的未来,我们已不存在。一百年后的我们,只是各自孤独安静地睡在占地约二•八个东京都面积的广大坟场中……。

  我喝着啤酒,搭配炸马铃薯,第三次重看这篇文章,内容牢牢印在脑中。虽然是不知名作家写的文章,却是最近看过的文章中最富有暗示的一篇。尤其是大地震发生后的此刻,更发人深省。
  然后,我在iPad点出Youtube,第三次看「〔高画质〕直径四百公里的巨大陨石撞击时,地球会发生什么事?」的模拟动画。这个动画重现了刘一年前实际发生过的全球冻结情况。然后又看了标题是「大灭绝」的动画。这是重现二亿五千万年前西伯利亚发生的巨大火山爆发动画,据说这个大灭绝造成地球上约九五%的动植物灭绝。

  10

  星期六,上午十点左右,在矢来町的日本租车公司取车,先到代代木上原,接了在公寓大门前等候的堀江,直驱名栗温泉。
  「既然开油电混合车,租Prius不是更好?」
  堀江上车就说。
  「我也想啊,可是昨天预约时,Prius全都租出去了。」
  「星期六嘛,不早点预约不行。」
  「就说啊。」
  我租的是本田的油电车。
  「本田的油电混合车就是不如开创先驱的丰田。」
  「是吗?」
  「没错。」
  「你很了解嘛。」
  「我前夫是汽车技师。」
  「噢,是吗?」
  「嗯。」
  「哪里的技师?」
  「就是丰田啊!」
  堀江干脆地说。我猜,她前夫可能外派美国了。
  「厉害!丰田的员工都是东大的?」
  「嗯,他是东大的。」
  这个也回答得干脆。
  「是吗?」
  没读大学的我,一谈到大学的话题,感觉摸不着边际。我到东和酒造后,最在意的也是这点。和丰田相较,东和虽然是个小公司,但大部分职员也是大学毕业,虽然没有东大的,但有几个庆应和早稻田的,至于其他六大学毕业的很多。角田课长是法政大学毕业。虽然同事们表面上不提,也没轻视我,但高中毕业,专科退学的我,在许多场合还是能意识到这个事实。
  「你是哪间大学的?」
  心想,这个还没问过,不觉开口。
  「ICU。」
  她说。
  「ICU?」
  「你不知道吗?国际基督教大学。」
  「嗯。」
  我轻声承认。
  「是吗?」
  堀江嘀咕一声。
  「就是秋筱宫真子公主现在读的学校。」
  「是,是那个好可爱的女孩。」
  「不是,真子公主也是可爱,但你说的可能是她妹妹佳子公主。」
  「哦!那一定是很好的学校罗,皇亲国戚也去读。」
  「也不是这样啦。」
  堀江冷淡回应。我想说「抱歉,不知道是那样有名的大学」,但没说出口。
  两人暂时没说话。

  挡风玻璃前方的景色辽阔明亮,简直像夏天。大地震后的天气有点奇妙。五月以后,微寒的日子持续,偶尔有像是有午后雷阵雨的三十多度高温日子。进入梅雨季节后,天空又如此清澈。保持一百公里的时速奔驰在中央告诉道路上,随着接近山边,路旁的绿意渐渐浓密。
  我想了一下堀江的事。
  堀江淳子,二十八岁。离过一次婚。前夫是丰田技师。住在前夫的代代木上原的公寓。(好像)患有重度的子宫内膜症。三围不明,自称「儿童体型」。毕业于ICU。工作地点是明治啤酒株式会社。生日?出生地?兄弟姐妹?小学、国中、高中?朋友关系?专长、证照?(大概有驾照)兴趣?喜好?(习惯独沽一味)性格?还以,最近的口头禅是「幻影」。
  我数着这些细项,发现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这样就好。我并不想清楚知道他的事情,想必她也一样。
  下交流道时,陷入阻塞的车阵中,到达温泉旅馆「锦松园」时,已过下午两点,扣除在休息站的午餐休息时间,开了近三小时。因为很久没开车,我相当累。
  我们到柜台旁的休息室等候check in。屋里宽敞地摆着高雅的桌椅。我们选了窗边的座位,相对而坐。
  「好地方!」
  堀江小声说。窗外贴着不只是人工还是天然的生苔岩石,小河流过,隔着窗玻璃,听到浅浅的水声。清流尽处已是有如深山的森林了。
  「听说这里的东西好吃极了。」
  我说。
  一大杯刚冲泡的抹茶,还有小巧的白馒头,端出待客。
  吃了馒头,喝杯茶,驾驶的疲劳一扫而空。堀江放下茶杯,看着我的背后。我跟着往后看,墙上是一幅照片。穿着登山服的年轻人正走进这家旅馆的玄关。穿着和服的老板娘恭谨地在前引导,年轻人背后跟着几个穿西装的男人。
  我转过头来,说「是皇太子殿下」,堀江笑着说:「还很年轻的时候耶!」
  刚才车上才谈到真子公主,现在又看到皇太子的照片,感觉怎么今天都跟皇室扯上关系。

  大地震发生在英国威廉王子婚礼的七个星期前,日本皇太子夫妻暂时放下出席婚礼的准备,专心慰问受灾者。当然,天皇伉俪也早早开始访问各个避难所,探视灾区,安慰民心。
  最早访问避难所的东京电力干部、福岛县知事等人,虽然向灾民致歉,激励他们,但没有屈膝以同样高度的视线和他们对话。但天皇伉俪和皇太子伉俪都是端坐在每一位灾民面前,倾身向前,仔细聆听他们的话,安慰他们。
  国民透过电视画面看见皇室众人的姿态,如实感到一代崛起的掌权者和继承万世一系天皇血统者的器度之差。
  我再次感到,把皇族当皇族来看,正是他们的历史使命。他们是融合过去和现在,把过去的记忆和意义当作自己的记忆和意义而保持的人。这样的存在,除了现在的皇族和贵族,应该没有别人了。我深刻感到这些人就是「时间本身」。

  办好check in,我们被带进房间。
  四楼的边间,窗外是层层山峦,暑气全消,凉风从阳台的落地窗吹来。
  房间很漂亮,附设一间有一套沙发的小客厅,堀江有点讶异房间的豪华。
  「好漂亮的房间!」
  她环视房间说。
  「这是东畑酒庄的高桥社长帮忙预约的,我想肯定有优待。」
  东畑酒庄是本月底发售的新品牌葡萄酒的酿造所。东和酒造在甲州、十胜、十和田等品牌外,又以风味评价不错的信州、秩父葡萄酒为新的主力品牌。我隶属的销售二课和开发一课合作,一手包办这些新种葡萄酒的市场开拓。
  我自去年初年到任以来,即以秩父负责人之一的身份,参与东畑酒庄的交涉。近年来,国产葡萄酒的品质不断上升,很多比经过防腐剂处理的外国产葡萄酒更适合日本人口味的葡萄酒开始上市。无奈,就是打不过法国、义大利、澳洲产的葡萄酒。因为,比服饰、皮包、鞋子等名牌信仰更坚定的西欧信仰,根植在葡萄酒世界。现在,专业的酒商已退居第二线,大型量贩店、超市、超商已化为葡萄酒的主战场,他们大量进口外国的葡萄酒,酒瓶上贴着意义不明的「金赏」标签,廉价销售,以新品牌打出市场的高品质国产葡萄酒难撄其锋。
  我的任务是和秩父葡萄酒酿造厂中口碑极佳的东畑酒庄社长交涉,委托生产东和酒造品牌的葡萄酒。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说服固执,但有职人气质的社长,先以少量出货的条件,接受委托生产。
  不过,我现在和高桥社长的交情已相当亲密。
  堀江很满意这家旅馆和房间,看她笑得天真愉快,我也满心欢喜。和某个人在一起的最大好处,是能直接触及那个人的笑容和喜悦。
  但更大的喜悦,或许是能分享那个人的痛苦和悲伤。我还没有那样的对象,也不觉得眼前的堀江是那个人。
  我换上浴衣,喝着堀江泡的煎茶,看了一下电视。堀江用厚坐垫代替枕头,躺在榻榻米上。
  「好悠闲哦!」
  她自言自语,我放低电视音量。
  「真的。」
  「但又觉得有点遗憾。」
  隔了一会儿,堀江幽幽地说。我已知道她要说甚么。
  「真的是这样啊。」
  「会渐渐地风化吧?」
  她又说。
  「可能。」
  我说,心想,那就是幻影之所以为幻影的原因吧。

  堀江发出睡着的呼吸声,我拿出壁橱里的棉被帮她盖上。关掉电视,移到小客厅,茫然望着外面的景色。不到三点钟,阳光比刚才更烈,如果再听到蝉鸣,就是完美的夏日风情了。
  想到今天才是连休的第三天,就一阵烦躁。明天上午回东京,先送堀江回家,然后回神乐坡,还车,下午早早就回到宿舍。接下来,要做甚么才好?公司带回来的工作昨天就已整理完毕。只能看书了,但光看书,也无法消耗明天、后天的时间。至少,星期一就不能像往常一样上班。
  就是因为这样,人们才要结婚、组织家庭吧。
  我现在的生活是单纯的单调,将会因为无聊而渐渐移往结婚生子的复杂的单调。事实上,两者都是「单调」无异。
  看到那篇〈终归要灭绝的星球〉时想过,不论是甚么状况,只要我们会为重要的人或亲近的人之死而悲伤难过,「生之喜悦」必定伴随着「死之悲伤」。而最大的悲伤,当然是我们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我们对死亡抱有如此的排斥感?
  不只我们自己,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这方面,没有比死亡更平等的事物了。对别人的忌妒、羡慕、忿怒、憎恨,都会随着那个人的死亡而烟消云散。相反地,自己对别人的伤害、背叛、欺骗,甚至杀害,自己死了以后,也一笔勾销。在这方面,没有比死亡更方便的了。
  尽管如此,为甚么我们依然讨厌死亡?为亲人或自己的死如此悲叹?
  那篇文章让我感触最深的是,作者精准指出了这点。他意在言外,说死亡就是「尸体」。如果,人死的时候尸体绝不肤白,反而回到他最美丽时候的模样,或是死亡瞬间身体化作一缕轻烟消失,那么,我们对死亡的嫌恶,可能减轻许多。
  另一方面,面对自己的死亡最可怕的部分,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接近死亡的痛苦过程。死尸呼吸停止。也就是说,我们都无例外地窒息而死,光是想像这个情景就冷汗直流。何况还有受伤、生病,窒息加上剧烈的痛苦。想到这个,当然承受不了自己的死。
  如果死去的瞬间不是这样痛苦,而是好几倍女人性高潮那样一生绝无仅有的陶醉感,我们对死亡的厌恶感可能大幅度缓和吧。
  如果是在极端畅快的高潮瞬间,肉体像烟雾般消灭,大部分的人就不会那样悲叹,而能够接受别人或自己的死吧。

  十五分钟后回房间窥看,堀江真的睡着了。俯视她的脸。
  「肯定是分裂了。就像我们人类有肉体和灵魂一样,熊泽君买的雨衣也有灵魂和肉体呦。然后,不知是肉体,还是灵魂哪一个飞回熊泽君的老家,不就是这样吗?」
  不知为何,我回想堀江的话。
  我不认为雨衣有肉体和灵魂,但买那件雨衣的我或许有。如果是这样,那么,分裂的不是雨衣,而是拥有它的我。

  11

  泡过第二次温泉回来,先回屋的堀江正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六坪大的房间中央铺着两床被褥。
  堀江刚才睡了两个小时左右。这段时间,我到五楼的露天大浴池泡汤。泡完回来,换醒来的她去泡温泉,六点开始在房间晚餐。
  吃饭时两人都喝生啤酒。她喝了三杯,我喝四杯,餐后约一小时还醉意朦胧。八点过后,再一起去泡家族温泉。
  堀江转身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把吹风机递给我。我把吹风机对着那里。发丝飞扬翻转,浴衣鼓起来,热风吹进她的背部。她的身体潮湿温润。
  泡汤的时候我们互相爱抚性器许久,她没让我射精,所以看到她雪白的背时,我立刻勃起。因为没穿内裤,下面好像撑起了帐篷。
  我关掉吹风机,她转身向我,睁大眼睛看着我下面。
  「唉呀呀,刚才没有射出来噢!」
  她看着我说。
  「是想今晚有好玩的,所以要你忍耐啦。」
  含笑的眼睛看着我。
  「甚么好玩的?」
  我被那妩媚妖娆的眼眸逮住,血液集中在下半身,脑中一片茫然。
  她霍地起身,从角落的旅行袋里拿出黑色小包,坐在被褥上。又向我招手。
  我在她面前坐下,她打开包包,拿出保险套和润滑剂,递给我。
  「熊泽君,玩过后面没有?」
  「怎么可能?」
  「那,今晚试试吧?保证很过瘾。」
  「啊?」
  我上身不觉向后仰。
  「其实,我结婚的时候常常做。」
  她说。
  「老是用嘴巴和手,男人也不会爽吧?」
  我甚么也没说。
  「他也觉得舒服,很喜欢,所以今晚也让熊泽君来一下。」
  我看着手中的保险套和润滑剂。
  「你这样会舒服吗?」
  我问。
  「我不知道啦,真是。」
  她突然害羞起来。
  「我洗得很干净,完全没问题。」
  「洗干净了?」
  「是啊。」
  她似乎很带劲,她和前夫做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坏。
  「你如果不讨厌,我做也可以,但和平常一样,我也无所谓。」
  「既然这样,就试试看,熊泽君绝对会喜欢的。」
  看着她有点害羞的模样,我又兴奋起来,有些萎缩的阴茎再度坚挺。
  她穿着浴衣躺在被褥上。
  「灯光要不要暗一点?」
  我站起来,关掉点灯。脱掉浴衣,光着身子滑到她身旁。润滑剂和保险套放在枕边,她的手立刻握住我坚挺的阴茎抽动。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我百般尝试要插进她的肛门,但怎么弄都不行。才插进去一点,她就说「好痛」,扭腰闪开。我涂上厚厚一层润滑剂,挑战几次,结果都一样。
  「熊泽君的太大了。」
  她非常抱歉地说。
  「肯定是我笨拙。」
  我道歉。
  这样恶战苦斗下来,我的兴奋完全冷却。
  「今天就此撤退,下次有机会再挑战吧?」
  「要撤退啦?有点懊恼耶!」
  她叹口气。
  「那,就像以前一样弄出来吧!」
  她的手伸进我胯间。
  「与其如此,不如去泡汤吧。」
  我轻轻推回她的手,
  「浑身是汗。」
  她缩回手,转身看看枕边的手机时间。
  「可是,家族池现在可能没空位。」
  迷惘的声音。
  「今天没出来也没关系,难得来温泉乡,就专心泡汤吧。」
  「真的可以吗?」
  昏暗中,她试探的眼神看着我。
  「你觉得可以就好。」
  刚才在家族池里让她高潮多次,应该不会欲求不满吧。
  「那,就这样吧。」
  说完,她迅速起身。

  两人一起回来时,刚过十点,把被褥移到旁边,桌子摆回房间中间,重新喝将起来。我的皮包里藏着一瓶赤兔马芋烧酎,跟柜台要了冰块。下酒菜是味增蜂斗菜。我向来喜欢吃味增蜂斗菜。
  「这个如何?」
  我打开味增蜂斗菜的包装。
  「怎么有这个?」
  堀江问。
  「我喜欢吃,趁你午睡的时候下去买的。」
  「喜欢味增蜂斗菜,好像土老头儿。」
  她哈哈大笑。
  我们第一杯是加冰块喝,但试着再加水壶里的水后,赤兔马的风味格外润喉,因此第二杯开始掺水喝。
  「山全书果然不一样!」
  我时候。
  「可是,这一带可能有污染。」
  她说。
  「不会吧。」
  「谁知道。政府和东电都是谎话连篇。」
  「至少,比自来水安全吧,这地底深处的水。」
  「不予苟同,因为两者原本都是雨水。」
  「可是,这个水肯定是核电厂事故前下的雨水。」
  「是那样的话,就好。」
  她说,杯子举到眼前。
  然后,我们默默喝酒。不只是我,她也不时尝尝味增蜂斗菜,我于是说:「你其实也喜欢吃吧。」
  「被你知道了。」
  她俏皮地伸出舌头。
  「熊泽君,现在想吃甚么?」
  她突然问。
  我指着味增蜂斗菜,「我有这个就够了」
  她却大声说:「啊——,我好想吃源来酒家的凉面!」
  源来酒家是我们公司地下室的粤菜馆。那里的鸡蛋凉面确实是绝品。
  凉面、凉面,她连讲两遍。她酒量很好,今晚可能醉了,但仍一如往常,脸上不见一丝酡红。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和熊泽君这样在一起。」
  她眼神飘渺。
  「即使有过这样的时间,以后还是会忘记吧。」
  我把冰块夹进她的杯中,斟上烧酎,然后也斟满自己的酒杯。
  「刚才那样努力让你进来,现在想起来,有够滑稽的。」
  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熊泽君的事和今晚的事,有一天都会完全消失。」
  「毕竟,全部都是幻影嘛!」
  我调侃地说。
  「你看,你看。」
  她指着我。
  「将来有一天,很老很老了,隔了几十年吧,再和熊泽君重逢时,我们会聊甚么呢?」
  「我绝对会聊起今晚。真讨厌,那时候你的洞太小,怎么也进不去。」
  她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们一定也像现在一样哈哈大笑。」
  「大概吧。」
  我也笑了。
  笑了一阵子,她突然正色。
  「人生是甚么?」
  她像在吹肥皂泡似的嘀咕。
  「我和熊泽君,都是可有可无的人,是为了甚么出生呢?」
  「要这样说的话,谁不是这样?」
  我说。
  「也不尽然,比如说,婴幼儿的母亲,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是吗?」
  「是的。或许,婴幼儿是可有可无的,但生下那个孩子的母亲,对那个小孩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存在。」
  「对可有可无的小孩子来说,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人,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哩。」
  堀江对我的话,稍微想了一下,补充说。
  「情侣也是这样,彼此都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但如果没让对方觉得不可或缺,那就糟了。所以,一个人是不是可有可无,完全取决于有没有对象认为他不可或缺而决定。」
  「所以,我是完美的可有可无之人。」
  我立刻回应,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我也一样。」
  「你不是这种情况吧?」
  「无妨,我不想勉强。」
  「不,不是这样。」
  「我们彼此轻松交往,这就够了。可有可无是最好的。」
  她笑着说。

  12

  时常想狠狠地解放自己。
  想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见过的地方。强烈希望有人这样待我走。发作地、冲动地。
  这个被限制的世界,这个哪里都不能去的闭塞感,让人受不了。可是,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想在遥远的异国天空下生活。想要漫无目标漫步在遥远异国的天空下。
  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想做爱的时候做爱。没有束缚但绝不孤独的生活。说这是生活,其实更像每天变化色彩、有如河水流过的人生。不断流动、不会停滞在一个地方的变幻自在人生。
  一个我可以经验其他人各自人生的人生。
  活上一百万次、一千万次。这样,大概能够体验所有存在这宇宙之人的人生吧?
  为甚么我是这样渺小的存在?我的渺小,是因为在我之外的无限庞大力量所致?我本身的问题?还是因为我没有优秀的能力、没有强大的好运,而且缺乏坚强的勇气?
  我觉得自己是空洞的。这二十五年的人生究竟有甚么意义?如果能活得长久,会有让人惊愕、把我这个人的成分几乎全部替换的鲜明强烈体验吗?
  大海啸来袭时失去生命的人,他们都有所感觉吧。有人只是惊愕:搞甚么呀!我竟因为这么蠢的事情而死?也有人恐惧得直呼:上帝啊!老天爷啊!在绝望中死去。
  可是,他们瞬间跳出了自己的人生。
  突破自己这个小小的壳,飞到一无所有、但也因此拥有全部的广大无边世界。不论如何,他们从自己这个渺小的存在得到解放。这点肯定无误。
  如果死亡是回到出生之前,那么,在这个世界,时间就不存在。
  反过来说,如果能否定时间的存在,我们就能借着死亡,再度回到出生以前的世界。

  13

  六月十四日,星期二。
  一进办公室,资料修复中心的信封已经送来。我先启动电脑,再慢慢拿起标准尺寸的信封,用笔筒里的见到仔细开封。
  手有一点抖。
  昨晚半夜突然下雨,今早雨势更大,天空灰蒙蒙接近黑色,吹来的风也带着寒意。
  大窗对面,高楼林立朦胧烟雨中。
  信封里装着一张报告书、发票、清单和两片记忆卡。
  报告书简单写着,
  •浸到水的记忆卡不能再使用
  •顺利取出保存的资料,存入新的记忆卡。
  收费在电话咨询时已问过金额,随即汇过去。虽然要了收据,但这是私人事务,我没打算报销。
  记忆卡是Panasonic制2G,一个是我送去修复的,另一个是新的。写着「2GB」的标签设计有微妙的差异,一眼即可区别。
  我从公事包拿出爱用的Cyber Shot,拔出里面的记忆卡,塞进新的记忆卡。这时我才发现,取出的卡和浸水的旧卡是同一制品。标签设计和底座的蓝色也完全一样。
  插入新卡后,开启数位相机电源,发出「咭」的一声,启动。
  我按下读取资料键。
  影像浮出画面。
  映出来的是个女人。
  没见过的女人。大概隔着几公尺,照出她膝盖以上的部分。白T恤、牛仔裤,很休闲的装扮,左肩稍微向前,看着我这边。长发及颈,是俗称的鲍伯头吧。头发是湿的,几根刘海贴在额头。她没有撑伞,表情自然,没有笑,也不是板着脸。不经意的平静气氛。年龄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和我差不多。
  不过,她站立的地方我觉得很眼熟。
  不但眼熟,还是我最怀念的地方。
  那是中学以前住的外公家附近、本明川上的彦国桥。
  我抽出记忆卡,插入已经启动的电脑。
  放大影像,想确认细部。
  读取技能启动,记忆卡中的资料依序显示在荧幕上。
  数位相机的画面浮现那个女人的照片瞬间,我还想着是错觉吗?以为资料就只有那一张。知道她的背景是彦国桥后,感觉不仔细检查一下就无法安心。
  可是,此刻出现眼前的照片更让我惊讶。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记忆卡,插进Cyber Shot,再叫出拍过的照片。从最新的影像一张张回溯,同时比对电脑上的照片。这个作业其实多余,因为一眼就可看出,这个记忆卡里面的资料和电脑画面上的照片完全一致。
  这个意思很明白。
  送来的雨衣暗袋里的记忆卡和我工作用数位机里的记忆卡,有着完全一样的资料。不对,不能算完全相同。因为最后那张彦国桥上神态自然的年轻女人照片,只在雨衣口袋里的记忆卡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头脑混乱,还是一张张检查电脑画面上的照片。旧卡是三月的大地震前开始使用,地震翌日的三月十二日之后,接连是酒瓶、食品散落一地的卖酒店照片。那是我带着慰问金走访一家老客户、帮忙收拾、收取新订单时顺便拍下的。地震的善后工作大概忙了半个月。四月以后的照片数量不多,几乎都是得到店家允许、在店头拍摄的其他公司商品陈列风景、各式精美公仔和赠品照片。
  但是,看到那个女人的前面几张时,我不觉「咦」了一声。
  乍看,以为是混入了三月十一日大地震刚过的卖酒店照片。但仔细再看,画面又和前面的各家卖酒店都不同。这部分有五张,都是同一家店的内部。和地震刚过的其他店家一样,酒瓶、罐头散落一地,没有踏脚的地方。没有找到老板和店员,但从货架的配置、冰箱的模样和柜台的位置,立刻知道是哪家店。
  就是筑地哪家我帮忙盘点、发现那篇神奈川新闻报道的「天野屋」。
  天野屋在那次地震中受害极轻,应该没有货架倒塌、店内乱七八糟的情况。
  我这时才想到要确定照片的拍摄时间。
  键入关键字,叫出每张照片的拍摄年月日。
  每张照片下逐一显示日期。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最后一张的照片日期不同。天野屋的五张和陌生女人那张的日期明显不对。天野屋的五张是「2011•6•27」,女人那张是「2011•7•18」。
  今天是二〇一一年六月十四日。
  不论是六月二十七日,还是七月十八日,这些日期拍摄的照片不可能存在。
  其他几十张照片的日期和数位相机确认的原来资料一致。当然,摄影日期集中在三月十一日以后的数日间。
  我再度仔细检查数位相机的影像。天野屋的受害程度轻微。前一阵子去盘点时已无地震痕迹。那么,这最后的五张照片应该是别的卖酒店。是我误会了。而且是三月大地震时受灾严重、我赶去探望时拍下的毁损情况。这些照片因输入错误或是相机的问题,以不可能出现的三月以后的日期登录。如果是这样,我就必须重新搜寻是哪一家店不可。是在哪里混入了相同的五张呢?是以正确日期和错误日期做了重复登录?还是只有部分照片日期错误?我一边想,一边核对数位相机的资料,但心里挂着别的照片。
  重复查过全部照片,回到我挂念的那张,抬头看着电脑上的同一张,比对两者,确认是同一张照片后,点击电脑那张,照片下的日期是「2011•5•4」。
  我在画面上放大五月四日拍摄的某家卖酒店的店内风景。
  五月四日是绿色日,在黄金周假期中,是我们销售二课全员辗转室内各店、专心筹办秩父葡萄酒试饮会的时期。
  眼前的影像烙印脑中,接着叫出「6•27」日的其中一张放大。
  细微比对两张照片。出入口的样子、墙壁、天花板、柜台形状、收银机种类。角度有点不同,但都是从店外拍摄内部。
  这两张确实是同一家店。第二张的店内乱七八糟,但仍可确定是五月四日绿色日举办试饮会的那家无疑。
  五月四日拍的正是筑地的天野屋卖酒店。
  那么,这第二张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未曾遭到震灾的天野屋为甚么毁损如同遭到地震呢?
  非现实的景况以连续五张照片的形式记录在我眼前,日期还是十三天后的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最最合理的解释,答案只有一个。
  这五张照片照出了十三天后的天野屋模样。
  也就是说,这些是千真万确的未来照片。

  14

  「久美,你的手机掉了吧?」
  一进店里,响子妈妈就问。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楞在那里。
  「哪,这个!」
  她把柜台上的手机递给我。
  我迟疑一下,隔着柜台接过来。因为那个手机吊饰很眼熟。
  「怎么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兜风还是有事?」
  即使问了,我也无法回答。最最重要的是,虽然到处有刮痕,但这手机怎么看都是我的没错。三串吊饰也都在一起,尤其是亲手制作的那个,应该是全世界绝无仅有。
  「在哪里找到的?」
  我努力按捺惊讶,反问。
  「本明川的河边,在彦国桥下,你甚么时候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啊?」
  彦国桥在本野町附近,距离我以前的家有点距离,放学途中常常过桥到朋友家去玩。怀念的景色在脑中苏醒。
  可是,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来到谏早以后,没再去过本野町。
  「好像浸到水,送来的人说大概不能用了。」
  我打开手机,按下电源键。怎么按都没有画面。我关掉手机,掀开手机背盖,拿出电池,是干的,无法确定是否泡过水。放回电池,重新开机。荧幕还是漆黑,没有任何反应。
  「真的耶……」
  我自言自语。响子妈妈好奇地看着我。
  「怎么知道是我的手机?」
  我想蒙混过去,抢先开口。
  「也没开机呀。」
  「那个手机吊饰嘛!」
  她说。
  「是君岛先生捡到送来的,非常偶然。」
  「君岛先生?」
  这个名字也没有记忆。响子妈妈的表情变得焦躁。她脾气好,但喜欢打探别人隐私。今年四十岁,看起来只有三十左右。我总认为,符合男人所爱的容貌和性格最适合水酒生意,说的就是这种女人吧。
  「啊呀,就是田村食品的君岛先生啦。」
  终于想起来了。田村食品是总公司设在长崎的食品罐头制造公司,在谏早也有分公司,君岛是那里的职员。大概三十岁,是已有四个孩子的好男人,他的名字是宏隆,妈妈都叫他「小宏」,每星期来一次的老顾客。
  当着他本人的面,轻松地叫他小宏,但是和别人谈起他时,还是正经地称他君岛先生,妈妈的有心。令我感动。
  「是那个君岛先生啊……」
  我吞吞吐吐,到现在还没掌握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昨天带家人到彦国桥那边玩,小孩在河边捡到这个,他一看,竟是久美的手机,吓一跳,今天中午时赶忙送过来。」
  「这样啊?」
  我的手机怎么会在彦国桥下的河边呢?最想知道原因的是我啊。
  「你甚么时候去的?」
  前天星期六有上班,能去本野的时间,只剩昨天星期天了。
  「前天晚上突然接到电话,国中同学走了,于是搭计程车赶回本野,在彦国桥头下车,匆匆忙忙过桥,可能是那个时候掉的。我还以为是忘在这里了。」
  君岛是昨天出游,我去的时间不提前一天,事情就兜不拢了。
  「这样啊。」
  响子妈妈一副好奇心落空的表情。
  「君岛先生真担心你是不是出意外了。你的公寓没装电话,想连络也不行,连我也一直担心到刚才。」
  我心里想,如果真那样担心,来我公寓看看不就好了。坐车不到十分钟。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深深鞠躬。
  话虽这么说,但这一年来,她对我多方照顾。
  「手机不能用,很麻烦哩。」
  她感同身受地说。
  「快去买支新的吧!」
  她这句话突然让我感到不安。万一此刻皮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怎么办?我习惯在来店里以前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今天确实这样做了吗?我回想离开公寓时的情况。
  没事!我记得确实在公寓门口切换成震动模式。看着妈妈背后那迷你厨房的小数位闹钟,已过七点。是吃过晚饭的老顾客们陆续推门进来的时刻。
  「客人就要来了,明天再拿去修理吧。」
  我说,把手机收进皮包。
  接待客人的时候,一直挂念着手机,很想跑进洗手间详细检查。偏偏今晚Melody高朋满座,根本没时间。
  十二点准时下班。我上班是星期一、三、五、六,晚上七点到十二点,五个小时。四月时调薪,现在时薪一千八百,一个星期三万六千,一个月大概十五万,绝不算差的待遇。
  我白天当然有本业,在佐世保资本成立的「规则开发公司」上班。办公室在JR谏早车站对面的商业大楼四楼,员工包括所长,共十二人,规模虽小,但在有以「谏早中核工业区」为首的几个高科技企业的谏早,比例上算是能承包大工程的开发商之一。佐世保的母公司是「大规则开发」,是县内有数的不动产开发公司。

  回到荣町的公寓是十二点半。
  若在平常,卸妆、淋浴,立刻上床,但今晚来不及弄脸,就坐在客厅的桌子前,拿出刚才那支手机。
  明亮的灯光下,再次仔细检查。
  还是怎么看都是我的手机。
  我拿起三个吊饰中的一个,这是买第一支手机时就一直挂着的吊饰。那是我把母亲生前一直挂在胸前的玫瑰念珠拿到珠宝店改成的特制手机吊饰。系绳是柔软的钛金属錬,绝不会断。
  君岛看见这个吊饰就知道是我的手机,是有一次跟他谈到生月岛,聊起生月岛出生的母亲,兴奋地给他看这个吊饰。他说自己也是平户出身的虔诚基督徒。
  打开手机,再次按下电源键,完全没有反应。
  我从卧室拿出充电器,接上插头,插入手机,充电中的指示灯也没闪烁。
  我从冰箱拿出乌龙茶,倒进杯子里。我在店里尽量不陪客人喝酒,但今晚客人多,仍有推不掉的酒。我不是酒量不好,只是不喜欢喝酒。不管是啤酒、威士忌还是烧酎,看到酒瓶就想起那个没出息的父亲。我一口喝光乌龙茶,感到体内的毒气一冲而尽。盯着充电器上的手机不动。
  过了五分钟,我拿起手机,再按一次电源键。
  结果如何?有微弱的反应,荧幕渐渐明亮,勉强看清「请稍后」的文字。「Soft Bank」的显示瞬间消失,浮现我期待的露露照片。
  果然没错,是我的手机。
  感觉难以相信。
  但是,看到露露的可爱模样只一瞬间。
  毫无前兆,画面瞬间一片漆黑。
  我重复卡进充电器、按电源键,手机都不再反应。坚持约三十分钟后,我站起来,洗完脸,换上睡衣,想再挑战一次看看。还是没有反应。
  我把手机留在充电器上,转到卧室。
  坐在床边,在睡意袭来以前,陷入沉思中。
 楼主| 发表于 2014-7-3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15

  以对手的距离而战,绝对赢不了。
  格斗技等常常用到这个说法。
  也常常用到「时机」、「呼吸」这些词。
  我认为这是人际关系的基本。和别人交手时,如果不能以「自己的距离、自己的时机、自己的呼吸」来应对,必定失败。
  关谷也常常这么说。
  「人际关系不能只有亲密,只有道理也不行,只有得失更是不行。要有时亲切、有时严峻,最重要的是,能变换自在保持与对手的距离。」
  关谷不是普通的变态。
  不愧是这一代把自家公司壮大到如今规模的人。我在他底下只工作很短的时间,但知道他的人望很高。大规则开发公司是员工一百二十人的大家庭,他们在关谷的一个号令下,一丝不乱的行动。简直像「关谷主义」的信徒。
  刚到那家公司时,亲切的岛袋常务董事长苦笑地谈起那个印象。
  「只要稍微合不来的都这样了。」
  他做出手刀割颈的动作。
  岛袋常务也在两年前独立。关谷上次来时,我询问他的消息。
  「本期决算时就要干掉那家伙的公司,等着瞧!」
  关谷得意地笑说。平常难得看到他这种残忍的表情。我确信,和他结婚二十多年的太太,肯定比老公还变态。
  「怎么不接电话?」
  关谷照例没有知会就来,一进门就厉声责问。
  「你有打电话吗?」
  我假装不知道。我已经习惯他随时改变的情绪和随之而来的暴力气息。
  「昨天、今天都有打。」
  语气低沉威胁。
  昨天和今天中午确实各有一通未接来电,第一通是来不及接,第二通我嫌麻烦,懒得接。反正知道他今天会从佐世保过来。
  关谷都在星期二或星期四来我这里。
  从佐世保开车过来,走高速公路,不到一个小时。谏早和佐世保的人情风土完全不同,但地理上非常接近。关谷来的频率在我打工前是一星期两次,现在是每周一次。我到Melody上班,他显然不高兴,但也没反对。
  「你是我买的女人!」
  嘴上动不动就挂着这句话的他,为了让我偿还欠款,却阻止我增加收入,其实并不划算。这点,他自己也清楚。
  我和他究竟是谁采取「自己的距离」,可以断言不是我,但也觉得不是他。感觉我们就以不是自己的距离、但也不是对方的距离而保持密切关系。
  因为一千万圆的借款,我被关谷绑得牢牢的,已经第四年。
  我把啤酒、杯子、鱼板和烤茄子放在关谷面前。
  「为甚么不接电话?」
  他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坏。表情冷漠,语气也渐渐严厉。是能赚大钱的生意飞了?还是和矮胖浓妆的老婆吵架了?
  刚开始时我常常被这个男人殴打。
  「你想躲我是吧?如果你这样做,我不会轻易放过你那个糊涂老爸。」
  每次争执时,他都这样威胁我。关谷胆怯、小心眼,一辈子在金钱和老婆面前抬不起头,他自己肯定有此自觉。
  我没答腔,坐在他对面。
  关谷瞪着没帮他倒啤酒的我。
  「要我问几次,为甚么不接电话?」
  不接他的电话并不稀奇。他此刻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执意纠缠。我叹口气,拿起啤酒瓶。他默默看着我倒啤酒。我的背脊闪过一丝寒意。
  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平常的他,绝不让我斟酒。他常说「我讨厌女人斟酒」。这是事实,第一次在中洲的酒廊见到他时,他都自斟自饮。喝掺水的威士忌,也讨厌小姐帮他弄,必定叫少爷动手。
  「因为我妈就是小姐。」
  我们有了关系后他才告诉我。关谷是第一代老板的情妇之子。大老婆没有生,老板勉强让他继承事业。没想到大爆冷门,这个情妇之子竟将他创业的公司扩大好几倍。
  「老爸死的时候,握着我妈和我的手说,真的谢谢你们。我内心却想,你活该!」
  关谷说。他大学毕业前很少和父亲来往,小时候因为「私生子」的身分,报受欺凌。
  「社长小时候也被霸凌过?」
  我问过他一次。我从中洲时代就称呼他「社长」。
  「现在想起来还一肚子火。」
  他嘀咕着,但没多说。
  关谷还是没动我倒好的啤酒。
  「瑠璃子,你老实回答我!」
  瑠璃子是我的本名,十九岁时到中洲的酒廊上班,辗转五家店,最后一家是很照顾我的第三家店的妈妈桑自己开的店,我决定再这里扎根,所以用了本名。那时二十二岁,也就在那家店被关谷逮住。
  「瑠璃子,一听就是天生做小姐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时,不知道他怎么识破那是我的本名。
  我起身走进卧室,回来时把手机拿到他面前。
  「昨天就坏了。」
  眼看形势不对,他没再固执下去。我知道他大概不会暴力相向,但也不想在床上被骂到半夜。
  没想到这手机在这时派上用场。
  关谷狐疑地看着手机,按了几次电源键。
  「今天没空,没去送修。」
  我补充说。
  「一开始讲清楚不就好了?」
  关谷没好气地说,拿起啤酒。
  「我看不用修了,换支新的好了?」
  语气有些平静。
  「不要,那里面有很多露露的照片。」
  关谷无言以对,他也很喜欢露露。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拿出皮夹,从一叠厚钞票中抽出好几张给我。
  「明天去买支新的,这个交给我,我把露露的照片弄出来。」
  意外的进展让我错愕。
  「那,我要拆下那个吊饰,手机给我一下。」
  我把近十张的万元钞票塞进口袋后说。关谷乖乖把手机还给我。
  我拆下吊饰的时候,他喝着啤酒,吃鱼板。
  「好了。」
  我把手机拿给他。
  「我可能买同样的机种,我特别喜欢这款。」
  那是去年才换的机种,不是智慧手机,但很好用。
  「随便你。」
  关谷说。
  一起洗好澡,两人都光着身子上床。关谷已经变硬的东西猴急地顶过来,我扭腰闪开。
  「不要动!」
  他语带恳求。
  我恢复原来姿势,尽量放松下半身的力量。固定的程序。关谷星期一来时必定猴急。星期二来时比较从容。快五十岁的男人还有这么强的性欲,我有点讶异。父亲酗酒好赌,对女人没甚么兴趣。我是和关谷在一起后,才窥见年龄和父亲相仿的男人赤裸裸的欲望。
  我不知道关谷为什么只爱肛交。
  「像我这样的人,只我一个就够了。」
  他起初这样说,意思是不要情妇生孩子。可是我厌恶得受不了,不知如何是好,找妈妈和亲近的前辈商量。
  「肯定是骗你的。」
  她们都付之一笑。
  「要避孕,方法多的是。就算有了,拿掉不就好了。瑠璃子也不想生下那家伙的孩子吧?」
  我想就是这样。
  原来,关谷是变态。他是只对女性肛门有兴趣的异常性癖者。关系持续四年下来,我做出这个结论。
  实际上,我和他上床的次数已数不清,没有一次是正常的插入。如果不是千真万确的肛交癖,不可能如此彻底。
  正因为是这样异常的性癖好,当我为父亲的赌债走投无路时,不算亲近的他慨然伸手借我一千万圆。我虽然知道不可能凭空有那种好事,仍天真地以为顶多以身体偿还罢了。我真心相信我的身体只要那样做就能化为一千万圆,那时的我太年轻,真傻。

  16

  最早在中洲上班时用的花名,是和现在一样的「久美子」。
  后来又用过茜、葵、千砂。我从小就很讨厌「泷井るり(ru-ri)子」这个像是不红的模特儿或女明星的名字。小时候就跟父亲抗议,至少,把「るり子」改成汉字的「瑠璃子」也好。
  父亲一句话就打发了。
  「那么难的字写起来麻烦!」
  母亲在旁边笑着说。
  「平假名比较可爱啊。」
  如果母亲没死,或许我会喜欢自己的名字。
  我好喜欢母亲。
  母亲死时,我感觉我的人生也和母亲的人生一起结束了。
  可是…
  在我中学一年级时,母亲从医院顶楼跳楼自杀。
  上课中途,教务主任把我叫出去,告诉我警方的通知。
  接下来的几天是怎么过的?我的记忆模糊。
  就连导护老师新垣闩阄亿s到安置遗体的警察局、在安灵室面对母亲遗体的重要场面,记忆都不清楚。
  我在警察局待了多久?房间里除了导护老师,还有谁?父亲很晚才来,是几点钟?那段时间我在做甚么?和父亲一起进安灵室时,里面有谁?面对母亲遗体时,父亲说了甚么?最重要的是,我在哭泣以前是甚么心情?嘶喊甚么?母亲是甚么表情和姿势躺在金属床上?这整个过程完全不在脑中,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母亲自杀,新垣老师陪我到警察局面对遗体,夜深时送我回家,一直陪我到天亮。隔天是守灵式,第三天下午就去火葬场捡骨。除了这个定型的记忆外,几乎没有其他记忆。像阅读陌生人的体检报告似的,只剩下缺乏生动实感的记忆骨架勉强留在脑中。
  竟然有这种事情!我不在乎地想着过去的事,仿佛不是自己的事情,不负责任地茫然追忆。连昨天吃了甚么都想不起来了,不可能清楚记得五年前、十年前的事。得了再痛苦的病,受了再严重的伤,人还是很快就会忘记那个痛苦——我这样想,安慰自己。
  过去、还有自己的体验,究竟是甚么?
  最最重要的是,过去的记忆究竟是甚么?
  我到现在还为母亲的死而苦。母亲年纪轻轻得了癌症,在随着病情日益严重的痛苦中绝望,留下几行字,几乎是发作性的选择去死,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悲伤、颓丧,也有同等的忿怒,更有好几倍的强烈忏悔。但是最近,尤其是去年三月十一日,刚好是大地震的一年前,我心爱的狗露露死后,我对母亲的死、父亲的颓废及庞大债务的执著,急速淡化。
  母亲死后,父亲沉沦赌博,我为父亲背债,卖身关谷。
  那些确实是过去的「现实」,也是持续束缚我的明白的「现实」,可是,连接前后两个现实的重要的「过去」,却从我的记忆中如沙漏般流失。我还发现到一个新的「现实」,觉得对母亲、父亲及关谷的所有感情,都很无意义。
  拘泥于过去,只是不停折磨自己。
  我忽然这么想。

  露露死的很突然。
  她津津有味地吃完晚饭,我像平常一样帮她刷牙后,进厨房准备自己的晚餐。正将烫熟的番茄剥皮时,背后一声惨叫。我抽出泡在冰水里的手,慌忙回头。露露躺在两人座沙发上,四脚朝天,口吐白沫,眼球翻白。我急忙冲过去,顾不得手还是冰冷的,紧紧抱住她。她在我怀里,四肢激烈痉挛两、三下,随即动也不动。
  我立刻知道她死了。只是实在无法相信。
  我把她装进旅行箱,坐计程车奔往永昌町的动物医院,一直照顾她的年轻兽医看了一眼,默默摇头。
  我双掌捂住嘴巴,拼命忍住哀号。
  医生说,不是吃到剧毒药物,是心脏病发作。年纪轻轻才五岁。
  露露是我在中洲上班半年后、一位前辈介绍买的奶油色博美狗,当时才三个月大,在博多、佐世保,还有谏早,都和我一起生活。我们真的很亲密,打从心里相爱、信赖。不论遇到多么伤心的事情、发生痛哭几晚也挽回不了的严重事情,她总是在身边安慰我,我也把所有的爱情灌注在她身上。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朋友、情人。
  失去露露时,我才发现。
  这样的现实已经太多。我要告别这样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谎言、赝品、虚构的幻影。
  只是一部不知谁想出来的、要彻底勒索我、虐待我的阴湿残酷电影。
  从动物医院带着露露回家,抱着她到天亮。
  露露的身体没有变硬,也没冰冷,也没有难闻的味道。就好像一起睡觉时柔软温暖祥和。
  黎明时迷迷糊糊打着盹。听到远处的狗叫,睁眼醒来。
  露露还是安详睡着,我用毯子包着她下床。
  打开卧室的小窗,望着狗声传来的方向。
  眼下是岛原街道,对面是五层楼建筑。天空开始泛白。路上没有车辆,只有街灯照着马路。
  那时,我清楚看见一只狗在空无行人车辆的岛原街道上直直奔向北方本明川上的大桥。
  我大声喊着露露的名字。
  狗回头看我。距离太远,光线昏暗,虽然只是小小的影子,但是狗停下来,看着我的方向。
  我用最大的音量又喊了一声:
  「露露!」
  这时,她大声地吠叫,站在马路中央不动。我低声呢喃。不要走!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可是我转念一想,觉得不能那样道别。
  我双手圈成扩音器,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露露,真的谢谢你!」
  她又叫了一声,拖着尾音的高亢声音。然后转身,霎时奔入黑暗的彼端。

  17

  六月十四日,星期二。
  昨晚下的雨打湿了谏早的街道。气温骤降,是少见的梅雨寒。
  才下午三点,窗外已像傍晚时光线昏黄。我打开屋内全部的灯,坐在餐桌前。
  这是适合说「有点感冒,想早退」的天气。
  「这样不行哪,睡觉时着凉了吧!」
  所长立刻答应。
  虽然挂名所长,几乎没甚么职权。规则开发是大规则开发的百分之百子公司,关谷兼任社长。关谷每星期一次来规则开发裁决业务,但很少在当天晚上到我公寓,通常是在别的日子飞车过来,完全不让其他员工察觉和我的关系。我在佐世保总公司时,的确没有人发现。我进公司时,也由他的心腹岛袋常务面试。他在这方面确实谨小慎微。快被老婆发现时,立刻终止我在佐世保不到一年的工作,以正式程序把我调到谏早的子公司。工作和待遇都没有特别安排。
  两点过后,离开公司,到附近的超市买完东西回家。泡一杯热红茶,呆坐近三十分钟。
  眼前放着两支手机。
  我掌中是两颗小小的玫瑰念珠。
  说这个是玫瑰念珠,或许不正确。这是母亲用过的念珠,我只拆下十字架,绑在钛金属錬上。一个是上星期二手机交给关谷时拆下来的十字架,另一个是刚刚从我一直在用的手机上拆下来的。隔了一个星期,我再次仔细比对两者。
  怎么看都是同一个十字架。吊饰的形状和长度完全一样。使用多年,银十字架上的耶稣雕像已磨耗许多,茨冠、身体和脸庞都已模糊。两个十字架的磨耗情况也如出一辙。
  怎么会?
  我已不知嘀咕了多少遍。
  中午在公司吃便当时,内线电话进来。「你过来一下!」关谷的声音。一进代替社长室的狭窄会议室,坐在长桌那端的关谷把手机递给我。我站着接下。
  「我找了这方面的专家,昨天送回来的。可以修复,也看得到露露的照片,移转资料也没问题。」
  关谷说。
  「就这样保存也行。」
  他高傲地点个头。
  「谢谢。」
  我低头致谢。
  「今晚佐世保有场饭局,要直接回去。」
  他只说这些,视线便回到手边的文件上。
  我轻轻点个头,默默走出房间。当下决定早退。
  我把玫瑰念珠放在桌上,拿起修理好的手机。
  已经开机。直接打开资料夹,叫出照片。露露的照片纵横排列。去年正月才换用这支手机,因此照片不多,只有她死前三个月内的身影。
  我移动照片,一张张仔细观看。
  这个作业已经重复多次。
  看到最后一张时,我拿起那支「真品机」。打开资料夹,叫出露露的照片,比对「复制机」里的照片,一直看到最后一张。
  两支手机并排在桌上,我再次嘟哝,「怎么会?」
  「真品机」里的最后一张,是埋葬露露的墓园照片。我把露露火葬,骨灰放在灵骨塔里。灵骨塔的入口有一棵梅树,开着白色小花。那天很冷,但枯寒风景中的白色梅花让我有得救的感觉,于是拍下照片。
  但是「复制机」里,这不是最后一张。
  后面还有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
  是关谷拍的吧?
  我起初这么想。但觉得照片的构图和人物有点不自然。那么,是修理手机的人为了确认是否修好而用了照相机吧。通常,确认修复后,会删除测试资料,是忘记删除吧?这是最大的可能。影中人是个年轻男性,穿着黑色雨衣。拍的是特写镜头,背景有点模糊,但可以确定是在室外。当然是没见过的生面孔。
  光是这些,实在不能说明甚么。
  照片的日期是
  「11.07.18 16:42」
  这张照片是二〇一一年七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二分拍的。怎么可能?因为今天才六月十四日。
  这简直就是灵异照片嘛!是未来世界的陌生人物不知何时钻进一度坏掉的手机里面?若只单纯地想,大概是资料功能故障,登陆了错误的日期。
  即使如此,这事充满许多不可思议,仍是事实。
  这个「复制机」究竟是怎么回事?田村食品的君岛为什么要说这是「孩子在彦国桥下捡到的」,还特地送来Melody?我能想到的,就是这是君岛设计的恶作剧。君岛趁我不注意时摸走「真品机」,用事先准备好的同款手机复制资料夹,然后特意把「复制机」送到店里。当然,上面的三根吊饰也是仿造的……。
  但,君岛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一星期来一次的老顾客,并不陌生,但是我和他的交情不算深,也没约会过。
  那么,是有人拜托他这样做?
  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对现在的我,会赋予那种程度关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当然是关谷,另一个是住在博多的父亲。我和父亲已经一年多没见,连电话也没打。露露死后,我斩断过去一直斩断不了的父女孽缘。拒接他的电话,也不再寄生活费给他。我原以为两个月后他就会冲来谏早找我理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无任何联络。
  我也想过,他是不是病倒了?
  十几年前,母亲死后不久,父亲罹患大肠癌,在福冈癌症中心动手术,平安无事,或许现在复发了。一向认真做事的父亲会颓废堕落到那种程度,最大的原因是母亲自杀,但大肠癌病发也是一大原因,父亲个性胆怯而小心翼翼。
  但那种人也特别倔强。
  断了生活费,他大概会这样想。
  自己每天泡在赛马、赛车、赛艇、麻将、小钢珠这些赌博中欠下的一千万圆债务,独生女儿没有怨言地一肩扛下。这时候如果再去烦她,搞不好她会抛下还剩下一半的债务逃之夭夭,倒不如不动声色,反而让她感到不安,才是上策。
  以前的我,会乖乖陷入父亲这种算计里。但我现在已经厌烦。就算万一的万一,他癌症复发、卧床等死,我也不在乎。
  父亲,甚至死去的母亲,对我来说,终究只是幻影。只是一直折磨我的、名为「过去」的幻影。这是我从露露身上学到的。如果我还被那些幻影摆布,亲自把我解放出来的露露也不会瞑目。
  我不认为是父亲利用君岛设计出这个奇妙的诡计。关谷也一样,不论是父亲还是关谷,都没有必要特地仿造我的手机。
  我再次拿起「复制机」。
  仔细观看最后那张照片中的年轻人。我放大他的脸。他没有笑,也不是板着脸,只是对着照相机。细长的脸,五官端正,眼睛很大,鼻梁也高。只是眉毛有点粗,眼尾有点下垂。给人很不伶俐,但很温暖的印象。
  这个人是谁?究竟是向着谁,做出这个表情?
  他穿的黑色雨衣很新,质料很好,是有相应工作的人物罗?
  我再放大影像,注视他的脸。
  总觉得,真的是微微的感觉,总觉得这个男的有点眼熟。

  18

  走进敞开的大门一步,招呼一声,正在看报的天野屋老板抬起脸,表情愕然地看着我。
  「小熊……」
  老板叫了一声,放下日本体育报,缓缓起身。
  我环视乱七八糟的店内,走向老板。
  老板先伸出双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臂。
  「小熊,你真是我们夫妻的救命恩人哪!」
  他紧握我的手,深切地说。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他挂着老花眼镜的眼睛含泪。
  「人在这里,不要紧吗?」
  虽然是已在照片中看过的景色,实际入眼时,震撼的力道截然不同。
  二楼虽然塌下,店里依然亮着灯。照片是用闪光灯拍的,里面的光是自然光线还是灯光,很难区别。
  「到里面看看吧?」
  老板说。
  「噢!」
  倾倒的大型怪手已经撤走,但天野屋后门侧的单行道禁止通行,挤满整顿交通和现场搜证的警察、消防人员及大批看热闹的人。右边的停车场没有禁止进入,更是挤满了人。
  与这边对照,对街的工程现场冷冷清清。
  上个月动工的居民会馆改建工程,因为这次事故暂时中断。
  「老板娘呢?」
  我问。
  「在警察局,我刚才也在那里。看这样子,以后也不能再开店了。」
  老板说。破碎的酒瓶和洒出来的酒液大致收拾干净,倾倒的货架、完好的酒类,其他食品和日用品等都还放在地上。三月的大地震后,我见过几个同样的光景,大部分店家差不多半个月后就能重新开业。
  我松开手,再次环视店内。
  「地震的时候都没事哩。」
  老板说。
  的确,以刚才看到的状况,这个老旧的天野屋只能整个重建。就结果而言,是遭到比地震还严重的损害。
  即使如此,还是幸运。
  如果老板他们今天清晨还在楼上,肯定不能善了。我自己也深刻感到老板口中的「救命恩人」不是夸张的台词。
  「我已经预约银座首都饭店三天的房间,找房子的事我也会尽量加快。」
  我说,从皮包拿出装着慰问金的信封。「这是公司的一点心意。」
  「感恩哪!」老板深深一鞠躬接下。
  里面有三十万圆。当然,其中二十万圆是我自掏腰包。
  「虽然不幸,但老板、老板娘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拍照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如果小熊没送我们住宿券。我和老婆现在都完了,真的。」
  老板拿下老花眼镜,感慨地说。老花眼镜放在摊开的日本体育报上。我凝视着几乎被眼镜遮住的赛马名次,突然想到,现在只要用这只手稍微挪开眼镜,就能赢得近一亿元的彩金。
  我努力把迷惑的视线从版面移开,抬起脸。
  天花板上有两条很大的龟裂。
  只要来个有点强度的地震,二楼大概整个塌下来。
  「可以上楼吗?」
  我问。
  「消防员上去过,拿了帐薄存折下来,其他的就等拆除找业者回收。」
  「无论如何,你们暂时不要留在这里比较好。」
  我当真这么想。
  「啊,我打算稍为收拾后,就关店了,这个样子,根本不能做生意。」
  「我帮你收拾,角田课长等一下会来,有甚么事,都可以跟他谈。」
  天野屋是在筑地挂牌卖酒四十多年的老店。老板田边夫妻没有子女。
  几年前,最后的员工也自立门户,我来拜访时只剩两个老人守着店面。盘点前杂务都是老夫妻自己来。我看不过去,整整帮了两天。天野屋的营业额有限,但老板是连任好几届的卖酒公会会长,人格高尚,在同业之间很吃得开。这一年来,他帮我介绍了很多家卖酒店。老板夫妻虽然都七十多岁,但精神矍铄。即使仅此一代,我仍由衷祈求他们能够一直经营这家店。
  「工程公司方面有丰厚的赔偿,今后的住处和临时店铺这些事,我们都会负责,等课长他们来了,马上就谈。」
  我说。
  「小熊啊,都亏得有你照顾啊。」
  老板露出愉悦和善的笑容。

  十二点二十二分,我拿出数位相机,拍下店内的情况。我已在电脑上确认多次,六月二十七日拍的五张照片顺序和角度,完全刻在脑中。照片的摄影时间都是十二点二十二分。一分钟内连拍五张。
  从收银台侧拍最后一张时,我毕竟有点紧张。设法将摊开的版面部分纳入构图中。找到勉强能把日本体育报的LOGO、「二○一一年六月二七日」的日期和宝塚纪念赛马名次表都收进来的角度。那时,只要没老花眼镜挡着,我也可以看到第三名次的赛马名字。
  但在现实的照片中,不论如何放大影像,就是看不到第三名以后的马名。昨天一直迷惑是否要签胜率高的「三连单(tierce,在一场比赛中依次选中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但觉得自己这过热的欲望有点卑鄙。结果,锁定名次清楚的「马单(exacta,在一场比赛中依次选中第一名和第二名)。」
  看到资料修复中心送回的记忆卡里面,六月二十七日拍的天野屋照片时,我哑然无言。因为那是十天后的未来照片。当然,我本来是不相信那种事情的,但是,越看那五张照片,越觉得就是天野屋。
  隔天,我把记忆卡插进CyberShot,走访天野屋。
  一边和老板闲聊,一边仔细观察店内模样。离开后,到附近的咖啡厅,将刚才的新鲜记忆比对相机中的资料。果然是天野屋店内的风景。
  如果,这真是未来照片…….
  我暂时停止怀疑,先研究「善后对策」。如果天野屋是在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一中午过后是这种惨况,原因究竟为何?
  我最先想到地震。但如果是地震,其他店家应该也会在读遭到严重损害,但相机只单独记忆天野屋的毁损状况,这点无法理解。
  我反复重看那五张照片,觉得原因可能不是地震。
  我的根据有两点。
  第一,是天野屋店外的样子。门前的大马路上停着两辆警车。三月大地震后我走访好几家受灾店铺,没有一家看到警察。那么,天野屋的毁损可能不是「天灾」,而是「事故」。
  另一个根据是收银台上的日本体育报。
  版面上大篇幅报导前一天阪神赛马场举办的G1「宝塚纪念」赛,此外的报导都不见地震相关的文字。如果是造成这种毁损程度的地震再度袭击东京,就算是体育报,也会连拍累牍、相关报导填满各个版面。当然,也可能是截稿时间过后才发生地震。
  假使这五张照片是「未来照片」,可以确定在六月二十六日星期天晚上到二十七日星期一中午、发生造成天野屋店内满目苍夷的意外事件。原因可能是事故,地震也不无可能。
  最重要的是,要设法让田边夫妻在那段时间不在店内。
  不管是事故还是地震,一楼店铺毁损如此,不可能不危及在二楼起居的老夫妻。
  于是我心生一计,二十六日招待田边夫妻在帝国饭店住一晚。
  以前也曾送过帝国饭店的晚餐住宿券给他们。那是去年为了答谢老板大力推荐银座一带的卖酒店都放置我们的新商品。费用当然是从销售经费上出。老夫妻俩非常高兴,从此更亲切待我。
  上星期二,我带着自掏腰包的住宿券去店里。名义随便找都有,这回就说是感谢老板大力帮忙发售秩父葡萄酒。
  老板夫妻果然欣喜莫名。
  「又受这么昂贵的礼物,真的适合吗?」
  表情有点惶恐。
  「哪里的话。礼物总是千篇一律,但方便的话,务请使用。只是很难预约,只剩这个礼拜天有空房间……」
  我说,老板看着日历,「就是二十六日罗……」,老板娘一旁调侃说:「反正我们那天也没任何预定。」
  于是,老板说:
  「二十六日啊,是宝塚纪念赛哩!」
  赛马是老板的唯一乐趣,我有时也应酬性的跟着买几张马票。
  那句话让我内心一颤。因为我知道第五张照片有拍到刊登宝塚纪念赛名次的日本体育报。
  「好,那天上午十一点我来接你们,和上回一样,到银座一起午餐。」
  上次也是请他们在「天一」本店吃过午餐,再送去饭店,这次务必要看到他们入住,打算同样办。
  「老是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啊!」
  一无所知的老板似乎很高兴。
  昨天上午十一点过后,我招了计程车,带他们到并木通的「天一」,和上次一样,吃了特制的天丼后,再送他们去帝国饭店。
  不到下午一点,就告别他们,一溜烟奔向Wins银座。
  许久不曾的大赛马日子,场外马票销售处人潮汹涌。我在二楼的自动售票机前排队五分钟左右,买了阪神赛马场十一赛「宝塚纪念」的马票。十万圆都买了「马番连胜单式(马单)」。那么大笔赌金投在赛马上,这还是第一次,但我拿到马票时身体兴奋得发抖,并不是这个缘故。
  买到马票,我火速离开Wins。
  十一赛是下午三点四十分开赛,还有两个多小时。
  想到比赛的结果,真是坐立难安。
  当然,「万一」的心情远为胜出。
  也有「我究竟在做甚么?」的心情。自掏腰包买两人份的饭店住宿券,又投下十万大钱在这不知会不会中的马票上。如果店里没事、马票又摃龟,我简直像个傻瓜。然而,即使这十万圆泡汤,住宿券也是白花,只要没发生任何意外,我也可以放心。我只能告诉自己,这终究是为了「万一」啊!
  回到神乐坡的宿舍,看赛马转播,一如预定,三点四十分开赛。
  绕过第四转弯、进入直线时,「预测第一名」的马率先窜出,以超过三匹马身的差距一口气冲到终点,漂亮的压倒性胜利。其他的马挤成团奔向终点,但我清楚看见「预测第二名」的马以一个鼻子的差距甩掉第三名。
  我凝视手上的马票,等待正式宣布名次。审议的灯还没亮就已确定名次。
  第一名是人气第八名的马,第二名是人气第三名的马。可以说完全乱了套。名次确定后,电视画面立刻播出从「单胜」开始的彩金分配。我注视「马单」那一栏。那里显示着一八八八○圆,「三连单」是九八二○○圆。
  我平生第一次中马票。押一百圆,中一一八八八○圆,十万圆就是一八八八万圆。
  瞬间得到近两千万圆的钜款,我一时不敢相信。
  我茫然自失,盯着马票的数字不动。
  差不多一个小时,我重新考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躺在卧室的地毯上,茫然望着奶油色的天花板,认真思考此刻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在我脑中来来去去。

  一切还是要从六月四日母亲那通电话开始。
  那通电话告知我刚买的雨衣出现在老家附近的巴士站,两天后宅配送来。然后,那件雨衣暗袋里的记忆卡把我带到这个地步。如果不理会那一模一样的雨衣和彦国桥下的陌生女人的照片就好了。甚么事也没有,雨衣和资料毁损了就算了。人的一生偶尔有奇妙的事情发生,世上的一切并非都是可以说明的现象,就像目送河水流逝一样,送走围绕那件雨衣的一切就好。
  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我也认同堀江所说,这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幻影。最初确信是现实的事件,随着时间的经过,也会变得模糊散落,只留下极小的片段或记号留存在记忆中,最后也随着我们的死亡而完全消失。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人、事、物,都像流过眼前的短暂幻影。我们只是坐在大河前,观望那逐一流逝、名为「幻影」的漂流物。留神在忽然引起自己兴趣的幻影瞬间,就看不见通过那个幻影前前后后的其他各种幻影。我们即使在这个幻影旁边,也会不知不觉中从无数幻影中选出某个特定的幻影,,而且,必定称那个选出的幻影是「现实」。
  最后,我被那五张照片强烈地促动。
  如果没有三月大地震,即使突然看到天野屋内货架、酒瓶散乱一地的照片,我肯定不知道是哪一家店,也不明白那个风景意味着甚么。但在我走访各个受灾店铺后,终究无法对那照片视若无睹。
  说起来既突兀也不谨慎,但当我看到呈献天野屋和受灾店铺一样的惨状照片时,我自然觉得天野屋终于真正体验到三月的大地震了。
  买马票也是类似的自然感觉。我丝毫没有利用那个名次表发一笔横财的想望,只是看到照片中的宝塚纪念赛报导瞬间,产生「好吧,就去买呗!」的心情。
  今早八点左右,老板声音惊慌地打我的手机。
  果然不是地震,我松口气。老板语气激动,告诉我警察通知他出事了,要立刻退房回到店里。我尽量装出很自然的惊讶。
  「我先到公司,中午以前会赶过去。」
  挂掉电话,立刻看电视新闻。
  十五分钟后,荧幕映出巨大怪手砸中天野屋二楼的画面。
  「原来是这个……」
  我背脊感到一阵寒意,紧紧盯着那个画面。

  19

  「我认为能被别人需要,才是厉害。」
  我这么说,看着角田的脸。
  「老实说,我很羡慕。」
  又加了这句话。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悄悄自问,我真的这么认为吗?总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只是上个月去名栗温泉时堀江说「一个人是不是可有可无,完全由有没有对象认为他不可或缺而决定」,让我留下强烈的印象。当时,堀江确实有说「婴幼儿的母亲」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的存在」,如果是这样,「婴幼儿的父亲」大概也一样吧。
  「这种事情啊……」
  角田不是难为情,而是真的表情不悦,维持歪着脑袋的姿势,喝光剩下的啤酒。
  「大概就是这样。」
  我现学现卖堀江的话,话语的气势稍微弱些。
  很久没和角田课长单独喝酒了。
  「天野屋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去喝一杯吧?」
  下班前,他约我喝酒。
  在福冈营业所时代,他常常带我去中洲一带喝酒,来东京以后,这种机会少有。课的编制太大,我又是他从博多调来的人,彼此都有意低调。喝酒时通常和其他课员一起。
  即使如此,我相信我们的坚固系绊,丝毫没变。
  田边夫妇的临时住处和店面等手续都已办妥,下星期就可以搬进去。能在一个星期内搞定,真好。白天去报告时,一直住在饭店的老板夫妻总算放下心来。
  今天已是七月一日。
  来到东京以后,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尤其是三月的大地震以后,感觉日子都以加速度前进。体内一直无法消除像没有脚踏实地的漂浮感。
  或许,是一切都随着大地震而流动化了。福岛的核电厂到现在还继续漏出辐射能,日本群岛地震频发,火山活动活泼化。这个样子,人心无由安定,也让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动荡不安。
  地面晃动,人心飘摇,社会动荡。
  既然这样,时间飘忽不定,也没甚么好奇怪了。
  最近的我,已能那样接受降临在我身上的无法说明现象。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确实的。人的命运、生死、各自的心思、集体的意识和无意识,还有整个自然现象,一点也不坚牢固定。每一项都是暧昧模糊、不完全、不安定,很大的部分都是漫无计划的。
  本来,我们人类连这「世界」本身是甚么都几乎一无所知。翻开最新的宇宙论,清楚写着:「只要支持大爆炸宇宙论,就只能认定这个宇宙中存在着人类至今仍无法掌握的暗物质。」而且,这个不明所以的暗物质占了这个「世界」所有物质的百分之九十六。在科学的尖端,严肃讨论的正是「暗物质」存在的有无?单看这点,即可容易想像人类理解世界和宇宙全貌到甚么程度。既然如此,认为「时间」也是不确定要素的想法,岂不更为现实吗?
  「可是……」
  角田再度嘀咕。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
  这句话已经听了三遍。
  「那不是很好吗?值得高兴啊。」
  「偏偏不能这样说。」
  难得露出醉意的角田盯着我。这种眼神的他,更是罕见。
  「夫人不是认真的吧?」
  「不,她是认真的,百分之百认真。」
  他拿起刚送上的酒杯,没有沾唇,又放回桌上。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说到这个,也是角田兄做的好事吧。」
  「是啊,老大出生后就没再怀孕,我们也没避孕。」
  角田的儿子明年春天要上小学,太太怀孕是他们家时隔六年的喜事。我见过他太太几次,娇小但意志坚定的女人。他们是国中同学,都在冈山出生长大,但太太的娘家现在搬到四国的德岛。以前听角田说,他到东和酒造上班后第三年,和太太在东京偶然重逢,交往后各自有些问题,直到太太三十岁那年怀孕后才结婚。角田常说,「如果没有怀孕,老婆不会跟我结婚的。」刚才又提起这话。
  「她是话一出口,绝不更改的个性。」
  角田终于喝了啤酒。
  他今晚约我喝酒,是想倾诉恼人的家事。开头聊了一下天野屋的事情后,就一直唠叨老婆这次的孕事。
  「政府不是说明年以前将汇整出核电政策?」
  我终于谈到不能安心的问题。
  「全日本没有一个人相信吧。」
  他立刻回嘴。平常过度仰赖的上司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身为属下,感觉还不坏。
  角田太太趁这个怀孕的机会,要求搬回德岛。
  不只是孩子要在娘家生,连明春要上小学的儿子也一起带回去,上德岛的小学。
  「角田兄呢?」
  我问。
  「她说,你也辞职回来吧。」
  他发出今晚的第一声叹息。他太太的德岛娘家经营制药公司,三月的大地震后,她一直吵着要全家搬回娘家。现在证实怀孕后,她的意志更为坚定。
  起初,我轻松地以为只是别人夫妻有喜事的家庭话题,但听到角田蜀都叹息后,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对当事人角田来说,肯定是严重的问题。
  的确,看到福岛第一次核电厂的状况,在关东圈养育婴幼儿,确实是相当困难的决定。像角田太太那样娘家在远方的人,当然希望到那里生养子女。何况,德岛那边也帮先生准备了工作,她自然希望先生为了孩子和自己,辞掉现在的工作,一起搬到德岛。
  但是,身为人夫人父的角田,要立刻以这个理由离开东和酒造,就是闹的天翻地覆也不可能。
  对以明治啤酒百分之百子公司而生的新生东和酒造而言,今后数年的业绩,是左右公司存亡的重要关键。在这种情况下,角田是被委任以新商品开发和开拓销路重任、集社内众望所归的少数人才之一。我完全不认为他会以家事、何况是太太怀孕的理由辞职。就连应他之邀、上京才一年的我,如果以那种理由辞职,不是被痛骂一句「怎能这样不负责任」就能了事的。
  角田被迫要在家庭和公司之间二选一。
  如果不是在这地震、辐射线骚动的状况下,或可轻松解决他太太的任性。要英年正盛的男人放弃长年打拼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他太太的话也有十二分道理。
  即使核电厂停止泄漏辐射物质,也还要和已经泄漏出来的大量辐射物长期抗战。在饮水、食物、空气已不能安心入口的环境中,东京这个巨大都市以后是否还能以现在的规模及能量存续下去?大概无人敢断言。
  至少,比较德岛和现在的东京,德岛方面肯定远为安全。当然,若将鎌田教授说的、不知何时会来的东南海、东海、南海的三连发地震纳入考虑,就不保证德岛是绝对安全了。
  「那就角田兄留在这里,夫人和儿子回去德岛罗?」
  喝了快一个小时,我极其当然地说。
  「我也认为结果只能这样,了解我现在立场的人都会这么说。」
  角田换了柠檬沙瓦,我感觉他看着我的眼眸带有隐隐的失望。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他坐直身体。
  「只有这次,感觉好像只能我走向她。」
  「走向她?」
  我也端正姿势听话。
  「嗯。我一直认为,夫妻都是做着不同的梦而活。可是,就算是不同的梦,仍该努力拉进彼此的梦,对方靠近一步,我也靠近一步,虽然有时间差,但绝不能忘记这个姿态。」
  他话语停顿,醉意深深的眼眸凝视空中。
  「但是这次,我感觉没有能让老婆向我靠近一步的方法,我也感受到她现在的决定,攸关她自己的生死。当然,她本人可能没有想得那么深刻,但实际上就是那样,我有那种感觉。」
  「攸关生死?」
  「嗯。」
  他一副绝望的表情。
  「那么多人死去,她却有了孩子。我们努力多年求之不得的孩子,在这个时候来到。或许需要更慎重考虑不可。把这个归诸偶然,事情就简单了,但这是偶然还是必然?我心里也有想法。我感觉她现在考验我的就是这个。」
  「是代替死去的人吗?」
  他的话让我受到不小的冲击。
  「正是。老婆虽然没说出来,但我感觉她在拼命诉说,她想长寿,也希望我长寿。明白说,是不愿意再那样死去。」
  「好厉害!」
  我只能说。
  「女人都很厉害。」
  角田单单说了这句。

  20

  我坚持说,「今晚这点,就让我请客吧!」角田硬是不答应,还好,我至少争取到各付各的,然后咋爱JR新宿车站前道别。时间刚过十点,我没搭电车,走在拥挤的人群中。这几天连日放晴,空气干燥。这个时间吹吹风,特别舒服。
  胜率一百倍的「万马券」赢得近两千万圆的财金。交情不错的顶头上司太太梦熊有兆。真的好想大肆庆祝一番。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又这两千万?不是靠自己实力赚来的钱,也不能大大方方送人。
  这笔钱实际上是要用在某件事情上吧?
  看着财金已经汇入的存折,我这么想,一定有什么理由。至少,我希望是如同角田课长刚才说的,这笔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因为某件事情而主动走向我的。但究竟是何以至此,毫无头绪。

  我打算从小泷桥通走到大久保通,经过明治通,往神乐坡去。三月大地震时,我也是从西新宿走这条路线回到家。当时人行道摩肩擦踵,车道严重阻塞,单位丝毫不知东北地方遭受惊恐凄惨的大海啸侵袭,还半带着远足的心情。那样拥挤的时候也只花了两个半小时。若是平常,一个半小时左右就可走到神乐坡。
  走累的话,再叫计程车就好。
  我会那样想,还是因为那张万马券的关系。
  我一边回想角田的话,一边思索。这样走路时,总会浮现各式各样的想法。当我想好好思索时,就尽量走路。
  我想起聊到田边夫妇的事情时,角田说。
  「天野屋老板没有孩子,那家店仅此一代。我喜欢这样。仅此一代的情况,真的很好。我总是认为,人啊,啪地!灿烂盛开后,啪地!迅速散落是最好的。」
  那时还没谈到他太太怀孕的事,我深有同感。

  「我也这么认为,以前和老板喝酒时,他也说同样的话。『我本来是个孤儿,所以特别想要孩子,知道不能生时,感到自己终究没有家族运,非常失落。但是,到了这个岁数再看,只有我和老伴两个人,感觉真的很好。我虽然无缘延续香火,但有老婆运。和心爱的老婆同生共死。人生啊,这就是最好的了!』」
  角田很佩服这段话。
  「不愧是田边老板,讲得真好!」
  我认为,角田课长虽然那样烦恼,但绝对不会辞职回去德岛。他说「夫妻终究是做着不同的梦」,但只要有一方是这样想,夫妻就形同外人了。他的梦是「工作」,他太太的梦是「孩子」。
  我认为夫妻应该做同样的梦,如果不能够,只能其中一方舍弃自己的梦。角田说他太太没有向他走近一步的路,大概是指这个吧。他烦恼是否要舍弃自己的梦,靠近太太的梦。就算有时间差,既然以双方相互靠近为理想,但在太太那边没有靠近之路的现今状态下,不可能只是他这边单方面靠过去。

  对角田太太来说,她和孩子的生死问题是没有其他选项的最优先课题,但对角田来说,完全不是这样。
  我想,女人看到的生命和男人看到的生命,似是而非。
  角田家的情况也是。太太透过孩子,看到绵延不断的生命系绊。丈夫却只看到「自己的生命」、「老婆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命」三者。因此,角田即使以后两者为最优先,也会视情况对待自己的生命。对男人来说,生命终究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

  ——女人在诞生中看出生命的意义,男人却想在死亡中读取那个意义。男人是为人类存在结束而生,女人是为开始而生。男人冀望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死,女人希望和心爱的男人一起活。

  这是梅枝智夫获得第五三届群像新人文学赏《死者与生者的契约书》(讲谈社)开头一节,今晚听了角田的话,我仿佛目睹这一节所象征的现实。我是看了他在神奈川新闻的那篇文章后,离开去买他的处女作来看。外行的我说话没甚么分量,但这部小说真是罕见的杰作。

  角田的真正心声,是希望老婆孩子都留在东京。
  即使有一点辐射线污染的危险,也不是人人都必须逃离的状况。即使数十年后致癌率上升几十百分比,到时再说吧。人该死的时候会死,该活着的时候就活着。即使那场大海啸中罹难的人,很多也一定认为那是他们自己无可遁逃的命运。——角田这么认为。
  但是,他太太不同。怀着孩子的她,无论如何都不愿住在先进的首都圈。
  即使致癌率再低,也不愿自己将来出生的孩子承担辐射线风险。万一孩子在二十岁时甲状腺癌病发,那真是无可挽回了。牛奶、蔬菜、鱼、肉、甚至茶叶都附着了辐射物质,在不知不觉中摄取这些无味无臭的看不见毒素。认为这样危险至极的世界可以生养子女,是太过乐观且无防备。为了不让大地震中无数罹难者的尊贵吸收化为无有,我们必须搬到更安全的地方——角田太太肯定这么想。
  男女生命观中的决定性差异,潜藏在角田家的问题中。既然如此,要他们夫妻理解彼此,端的困难。

  走着走着,身上汗湿了。体内的酒精已挥发,身体变得轻盈。星期五的晚上,大久保通也挤满人。不久前几乎熄灯的韩国餐馆,现在又都亮起灯光。虽不至于灯火通明,但加上人群的热气氤氲,已找回昔日的大久保韩国街的气氛。
  我穿梭人群之中,心想,怎么有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呢?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人浪。不只年轻男女,也有中年男女,上年纪的人也不少。各自结伴,漫步在狭窄的街道上。除了同行的朋友,身边都是不相干的外人。不相干的外人群聚在一个地方,各自寻找不同的店家、不同的商品,任意蠕动。
  从上空俯瞰时,看不出这个巨大的集团有一定的运动法则。他们会朝着一个方向、遵循一个目的而行动,只有在类似潜藏其中的恐怖分子突然引爆自身人肉炸弹时。只有在这种生命危机来袭时,他们才会惊慌混乱、采取具有逃离这个场所的一定目的行动。
  我想着这些,感觉人会在某种目的下采取行动,常常是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状况下。这随时很平常的看法,但对我来说,确实眼睛一亮的想法。即使是吃饭、睡觉,甚至做爱,我们人类都要百般掩饰这些欲望,为其加上意义,努力不显露隐藏在那中心的赤裸裸的本性,归根究底,这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

  我们总是想吃美食,但根本上,这只是想吃的野蛮欲望。说睡眠行为是为了培养明天的精神或者得到最大的放松,其实是不睡觉会死,所以要睡。性爱也一样,我们渴望借着生殖,在死后也能留下一小片自己在这世界上。
  一切都是为抵抗死亡而存在。生存,只是与死亡的无止尽战争。
  可是,这拥挤的许多人、这填满一块宽广街区的无数人之中,没有一个能够打赢这场战争。一百年之后,这里的人全都死亡。不用说老人和中年人,即使精力充沛、生命力四射的年轻男女,也都会死。有人意外死亡,有人自杀或被杀,有人因杀人而被处死刑,有人因难治之病而死。还有人的癌症、心脏病、脑溢血、中风而死。大概只要有这样多数的人,节能占满上述那些原因,仅仅一百年,他们全都死去。

  我想起梅枝氏的那篇长文。这世上的六十九亿人口在一百年后全部死亡。要埋葬这六十九亿具尸体,需要相当二•八个东京面积的墓地。依此计算,光是建造日本一亿三千万人口的墓地,就需要二十分之一的东京都,大约两个世田谷区那么大的面积。今后仅仅两千年,东京就埋满日本人的尸体。
  此刻眼前的繁华喧嚣、人们的娇声笑语,只是一瞬的光芒、短暂的光辉。只是须臾的幻影。横梗在其背后的,是沉默所支配的广大死亡世界。
  唯有死亡才是一切。人们不是生而复生,是死而复死。人不是命定活着的存在,而是命定死亡的存在。
  我忽然这么想。
  生而有限,但死亡无限。生是受时间支配的暂时幻影,死则是从时间桎梏中解放的无限作业、永远的运动。调入时间陷阱的我们,太过于祝福生,完全忘记死的伟大、死得真实意义、死的深邃和美。我们不知不觉中迷失,看不见只有称为「死」的永远,才能承诺短暂的生,只有死,才是生的母体。

  六千四百万年前造成恐龙灭绝、地球生物大半灭亡的直径十公里陨石,是以数千万年一次的频率坠落这个地球。那时若来,人类和其他动植物几乎全部灭绝。
  不仅如此,据火山学者、京大教授鎌田浩毅说,今后一千年内,可能发生造成日本群岛体无完肤的大火山爆发。
  若果如此,我们只有默默死去之路。
  但是,我们对这种事应该绝望吗?
  看过梅枝母智夫的长文后,我如此自问,心中自然涌起的感情,和绝望截然不同。
  我感觉,绝望、希望这些词在超越性的现实之前已无任何意义。在这次大地震和大海啸之后,我怎么也无法认同大街小巷泛滥的「祈福」、「希望」等词句的理由,是我已清除理解。我们目睹那场大地震和大海啸光景,并不是死得恐怖和绝望,其实是窥见了死亡的永远性。
  我们经历了这次多达两万人的大量死亡,才知道死不是尸体。看着祖父母、父母】发生意外或生病的年轻朋友之死后,我们不知不觉认为死就是尸体。但是在数万同胞瞬间被夺走生命的事实之前,才发现「死」并非「腐烂化的肉体」。
  我们痛切认知「唯有死亡不灭」的事实。

  21

  七月三日,星期天。
  看完最近常去早大通那家咖啡厅看的书。是宫部美幸担任编辑的《松本清张杰作短篇选》(文春文库)上卷。我不是那么爱看小说的人,所以松本的作品只看过《点与线》、《零的焦点》等几部知名代表作。这是头一次看他的短篇小说,每篇都很有趣。尤其是获得芥川赏的《一个「小仓日记」传》,仿佛精确说中我假日就这样整体看书消磨时间的精神深层阴影,有种无法形容的感受。他常以家乡北部九州为小说舞台,这样一个大作家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唤起我莫名的亲近感。令我想立刻去买中、下卷,于是便起身出门。
  上午只吃了咖哩饭和一杯咖啡,撑了快三个小时。手表的时针绕过下午一点半。

  东京从黎明起就下着蒙蒙细雨。
  我爱穿五月买的Burberry雨衣,套在T恤和牛仔裤上,很不搭轧,但是薄薄的料子透气性极佳,穿在身上不觉闷热。雨水不沾,在室内也能遮挡冷气。穿上这件雨衣,再戴上雨帽,只要不是大豪雨,可以不用撑伞。
  走出咖啡厅,折返山吹町方向。
  来东京一年三个月。我有意走一遍西五轩町方圆能走到的地方,但只有这个早大通尽头的早稻田大学,没去看过。附近有这日本有数的名门大学,通常应该都会去看看的,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没去。
  在当居酒屋店长时,对自己不是大学毕业,并无自卑感。店里打工的年轻人多半是大学生,我仍觉得早一步踏出社会的自己一直过着充实的人生。当时,「即使没学历,也能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自负心胜出。
  但是进入东和酒造,很快晋升正式职员,有瞬间成为明知啤酒这家大企业集团的职员后,身边很难找打一个不是大学毕业的人,放眼我所属的销售本部高中毕业的仅我一个。

  这么一来,我不由得在意起自己的低学历了。在现在的公司里,我想的不是飞黄腾达的那些野心念头,而是学会相应的技术、建立人脉以备将来独立的模糊目标。是创业?还是开店?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想法。但是,不能永远依赖东和酒造的心意很强烈。即便如此,和那些都是大学毕业的同事一起工作,还是很大的压力。不去看早稻田大学,也是源于这种日日的压力。
  我不想一直抱着对遗留大学毕业同事的自卑感而活。
  「被东大毕业的家伙牵着鼻子走,算什么男人的人生?」
  已经过世的吹雪设置经常这么说。
  但是,以对高学历菁英的敌忾心为精神动力而刻苦自励,又算甚么呢?最近这种想法越来越强。
  像社长那样努力打拼,却在大展鸿图的重要时刻死去。妻舅霸占了他一手创立的华吹雪连锁店,转眼间便形式大坏,连中洲的旗舰店都脱手,如今规模缩小到以久留米为中心的几间店。社长那份曾经让我崇拜不已的胆识豪气,如今只觉得虚幻一场。就像《一个「小仓日记」传》的主角田上耕作。即使将自卑感转化为执著和努力不懈,也会很快地换成目的至上主义,把自己逼入孤独罢了。

  仔细思考后,想到了人生的理想模样,脑中自然浮现出田边夫妇的身影。
  孤独无依中长大的老板,在日本桥的卖酒店工作时,和店老板远亲的老板娘相亲结婚。婚后数年,三十岁时以辛苦积攒下来的本钱,买下筑地的店面住宅。迩来四十多年,夫妻努力经营。虽然没有孩子,但是夫唱妇随,七十多岁了依然恩爱不渝。
  「我是初婚,她是再婚。前夫会发酒疯,她吃了很多苦。所以刚开始时她说,嫁给酒屋的店员,等于是嫁到仇家。根本谈不拢。」
  结果能在一起,照老板的话说,是「好几个特别的偶然碰在一起所致」。详细的情形,我打探多次,他就是不说。
  「只有那个不能跟人说,因为那是我们夫妻的宝贝。」
  他总是故作神秘。
  这一年多,我近距离接触老板夫妻散发的无以形容的温暖气氛,很自然地羡慕他们夫妻。

  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一起死去。当然总有一个先走,但照顾者和被照顾者都能尽兴享受自己制造的人生的最后。对人类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那和我从小未曾经过的「家庭味道」截然不同。对懂事时父亲既已不存在的我而言,家庭、家人这些字眼,有点欠缺真是。不但如此,「母子家庭」所意味的母子坚固系绊,在我们母子身上也完全没有,我本来就不具备享受家庭味道的感觉器官。因此,我从老板夫妻身上感受到的不是家庭味道,而是我也不曾感受过的「夫妻味道」。

  走到音羽通时,转向护国寺方面。
  雨还是静静下着,但不觉闷热。雨滴轻轻搭在雨帽和雨衣上的声音和感触,很舒服。脚上当然也是我爱穿的雨鞋。
  穿过江户川桥的十字路口,就是直通护国寺的笔直大道。两边是连栋的高楼和出版社,但假日的音羽通,人车稀少。尤其是下雨天,中午时分也像清晨一样冷却,这是我最喜欢的情况。

  突然,这世界停止似的景色呈现眼前。只有人类自助到生化武器攻击而灭绝的城市。就像威尔史密斯主演的电影《我是传奇》的某个场景气氛包围着我。
  来到东京后,我立刻展开出版社巡礼。音羽通有讲谈社、光文社等大出版社大楼。尤其是讲谈社大楼的庄严威容,令我震惊。
  我走在右边的人行道上,经过鸠山邸宅前的红绿灯。巨大的鸠山邸宅入口处站着两名警卫。门内是一座小高丘,从地势低的门外看不到豪华的邸宅外观。现在这里开发为「鸠山会馆」,上京之后,我率先跑去参观。去年四月,鸠山由纪夫还是这个国家的首相。我看到鸠山邸宅瞬间,就极其当然的想到,「生在这种家庭的人物,一点也不能理解我们小老百姓。」
  走过斑马线,往讲谈社方向走一段路。在改建中的大塚警察局前左转。今天想到目白台附近走走。马路对面是小日向的丘陵地带,我尝到那边散步。但还没来过目白台,因为平常都是沿着神田川畔的长长樱花林荫道散步。
  穿过首都高五号池袋线的高架桥下方,是个陡坡。怕了一百公尺左右,右边是大塚警察局的临时办公室。周围有相当宽敞的空地。在这种地方拥有这么大片土地的设施是甚么?对面一栋贴着深褐色瓷砖的雄伟建筑,挂着「社团法人 基督教同仁社团」的招牌,下面的告示板上写着「同仁美登里学园」。看来似教会附属的幼稚园。但是这地方看不见像是教室、庭园之类的设施。大概在后面吧。我弯进建筑物旁的无人巷道。反正是随兴所至的散步。
  雨势没有增强也没有减弱,慢慢下着。几乎没有行人。号线我包下整条街的状态,因此,我无法停止雨中逛街。
  绕道后面一看,有造型漂亮的教室,庭园也相当宽敞。
  庭园左边另有簇新的白色教室,好像是托儿所。幼稚园和托儿所的小孩都在这个广大庭园玩耍吧。
  我真佩服,在这市中心的幽静住宅区里有如此规模的幼稚园和托儿所。送到这里的小孩究竟是甚么样家庭的子女?那是在九州偏乡成长的我无法想像的生活环境。
  离开美登里幼稚园,更往巷道深入。看到电线杆上的住址表示,这一带是目白台三丁目。

  每栋房子都建筑华美,散发高级住宅区的气氛。
  我又沉浸在和看到幼稚园时的相同感慨,这世上也有在这个街区生长、过着自由自在人生的人啊!这些备受眷顾的人种中排名最高的,大概是鸠山由纪夫吧。
  可是,作为日本国的首相,竟能迟钝到让人痛骂「迟钝也该有个限度」的程度!
  那是甚么呢……。
  我在脑中嘀咕。那是鸠山个人的问题,但不只是鸠山,现在的首相,朝野党的主要政治家、东京电力的干部、核能安全委员会和核能安保院的官员,其他各方有力人士、有识之士,还有天天在电视报纸上露脸的谁、谁、谁……。
  全都无聊透顶。
  每一个都是幻影。
  我打从心底这么感觉。

  22

  沉浸在这不算思考的思绪中,漫步而行,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建筑。
  是吗?是因为和这个地方有所连接吗……。
  我仰望奇异形状的音色建筑和旁边耸立的尖塔,心领神会。
  沿着神田川畔的步道往前走,遇到椿山庄的横梁木门。进门后,登上美丽庭园的缓坡,就是四季大饭店。穿过庭园,进入饭店,从正面玄关出来。耸立在马路对面的,是东京圣玛利亚大教堂。
  我好像走到大教堂的后门。我有两次从饭店那边看过来,都没进来,直接下坡回转江户川桥,今天感觉难得,于是走进教堂庭院看看。
  经过显示为幼稚园入口的狭窄入口。右边是大教堂,左边是圣园幼稚园和天主教中心。穿过中间的通道,迎面是「关口会馆」大厅。我走进空荡荡的会馆借厕所。

  走出会馆,向左转,像绕大教堂一圈似的漫步广大的庭院。时间约下午两点半,但这个天气,几乎没有人烟。只在天主教中心附近和一个中年妇女擦肩而过,看到会馆旁停车场上的一辆车中走下一个年轻男人。是星期天弥撒早已结束的时间带,横过只停放一辆车的停车场,站在一栋的豪华的新建筑前面。这大概是东京大主教区本部办公室。
  我四处蹓躂,没人过问,也没人制止。
  参观一遍里面的建筑后,又折返刚才经过时眼角瞄到的有趣地方。在气氛非常现代的东京圣玛利亚大教堂区里,唯独那里漂浮着异样的空气。从正门看进去,左边是停车场,它在更里面的地方。或许,说它是在停车场边缘比较恰当。
  我走近那个奇异的建造物。
  在它前方,左右各置有三张木制长凳,隔着低矮的铁栅,它就像个洞窟,中央部分是庄严的石造祭坛。祭坛是仿照教堂建筑,两边放着花瓶,屋薝部分突出一座十字架。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安置在这像是小庙中的稳重祭坛,而是右上方凿出的小圣龛里的圣母玛利亚全身雕像。

  这是一种异样气氛的的洞窟型礼拜设施,小小细雨中,站在它正前方看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感。
  我靠近铁栅,仔细观看洞窟内部和大理石祭坛。
  墙上挂着几块牌子,左边立着一个小看板。我走过去看写了甚么。说明如下。

  路德洞窟

  路德是法国西南部、庇里牛斯山脉深处的一个小镇。距今约一百三十年前(一八五八年),圣母玛利亚在镇外的洞窟里向少女贝娜黛特显灵,鼓励她为了让世人悔改、也为和平而祈祷,并涌出灵泉为证,展现喝下泉水或浸在泉水即可治愈不治之症的奇迹,直到今天,奇迹仍然持续出现。教会进行公正严明的科学调查后,一八六二年承认这个事实,允许在该地建造教堂,公众人礼拜。现在,每逢朝堂时节,每天约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七万人至三十万人朝圣。这个洞窟规模与实物完全相同,一九一一年由法国神父杜曼杰建立。

  看来,这是有名的「露德圣泉」的复制版。
  是为日本天主教总部的东京大主教区境内,堂而皇之地设置扶植版的「奇迹之泉」,让我感到轻微的冲击。
  说道文明白写着「这个洞窟规模与实物完全相同」,但没有说这里也能发生和正版圣泉一样的奇迹。
  这个复制品做得和本尊一模一样,但不具有露德圣泉之所以是露德圣泉的「奇迹神力」。
  为甚么要在这个地方特地建造这个东西呢?这不就是为了吸引游客而装饰的露德洞窟复制版吗?日本天主教总部如此轻率行事,究竟有甚么意图?老实说,我是这种感觉。
  但是,当我凝望安置在微暗洞窟里的祭坛和仿佛从上方俯视守护朝圣者的玛利亚时,有了和最初感觉完全不同的想法。

  等等!我内心嘀咕。
  这个世界充满宝物大的模型物品。甚至有空想产物的复制品。最近,从小行星系川(Itokawa)带回沙粒的探测器「Hayabusa」的实物大模型,人气正夯;在静冈,机动战士钢弹的实物大模型是观光的焦点;在美国的史密斯松尼亚博物馆,从实物大的哈伯太空望远镜到实物大的胖子(Fat Man,长崎型原子弹)都有展示,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几万名观光客到访。要言之,吸引人们关心和注目的所有事物都可以复制。加上铜像、肖像画等,说这个世界被复制品填满也不为过。
  例如,眼前这个祭坛,也是摹仿教堂的仿造品。而教堂的十字架也是仿造品,是仿照耶稣被处磔刑时挂着祂身体和四肢的柱子。真正的露德圣泉那里的圣母玛利亚雕像,也是复制耶稣的母亲玛利亚,而这个圣龛里的玛利亚,又是那个复制玛利亚的复制品。
  这么想时,就决定要区别「真品」和「复制品」,本身就是一项枉然的作业。全世界的玫瑰念珠和十字架,都是耶稣磔刑柱子的复制品,世界各地的教堂,也都作为耶稣这个人物的复制装置而存在。基督徒崇敬的圣经,因为复制耶稣的语录而拥有权威,这在记述释迦牟尼的佛经,也是一样。

  此刻,我眼前的「日本版露德圣泉」或许不像正版露德圣泉那样灵验,但或许也存在着某种灵验。
  那是和最初以十字架复制耶稣受磔刑的人,及最早以文字抄录耶稣语录并定义为「圣经」的人期望十字架和圣经可以代替耶稣的相同思考水平上得到的灵验。
  我不想坐在潮湿的长凳上,伫立在最前排的两张凳子间,凝视模仿岩石的水泥屋檐滴落雨水的洞窟。
  祭坛没有湿,但上面的玛利亚雕像被雨水淋得湿透。
  我全身莫名地冷得打颤。
  露德圣泉如果没有奇迹,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山洞。「Hayabusa」如果没有飞到外太空,就只是普通的金属块而已。至于钢弹战士,真品本身并不存在。尽管如此,为甚么我们还拼命制造这种复制品呢?
  理由很明显。

  我们想籍着拥有复制品,想起已经过去的起始之物。我们根本不想忘记。亦即,我们的意识中想那些事物现实化为自己的东西。
  例如这个「露德圣泉」,是为了让我们想起一八五八年在遥远法国的庇里牛斯山脉深处发生的美好奇迹,也绝不忘记,而存在此地。信奉耶稣和释迦牟尼的教论,参拜宗教设施的手段,或与这种行为相反至极的把小型探测机打上遥远的小行星,目的都是让我们想起已经过去的世界事件,并在我们身上现实化。
  回过神时,雨不知何时停了。
  我摘下帽子,翘首望天。天空还盖着厚厚的云层,但到处渗出微光。
  堀江说,映入眼中的一切都是那个事物的「过去的影像」。因此,自己以外的所有事物都是幻影……。
  但是,我站在复制的露德圣泉之前,却感觉映入我们眼中的不是「过去的影像」,而是一切都是复制品……。
  我看到的一切事物,确实不是其本身。我感到的一切事物,也绝非其本身。我看到的堀江表情,是堀江当时表情的复制品,我听到的堀江话题,是堀江所说话语的复制品。语言本来就是人类思想的复制品,我们是在意识中,以复制品的形式再构成某人说出口的声音形式复制品。

  我认为真的就是这样。
  寒颤的感觉更强。我们不是看着过去,而是看着事件的复制。人的表情亦然。物的形状也是。我们有意识地看着这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复制。某个人在笑,那个笑容籍着光被拷贝下来,传送到我们的意识中。我们再拷贝那个光,制出笑容的复制品。
  如果真是这样,大概就没有所谓的「时间」了。
  有的只是制造这些复制品的技术,难道我们是便宜行事地把这个技术命名为「时间」?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四周完全明亮。
  云层裂开,刚才乌云缝隙渗出的淡淡日光此刻已成强烈的阳光,普照大地。
  我脱掉雨衣,抖掉上面的雨滴。捏住衣领用力甩动,雨滴啪沙、啪沙飞溅四周。

  雨完全停了。
  今早的天气预报说午后转晴。
  坐在已经干燥的最前排长凳上。时间正好三点。
  脑中滴溜溜转着思考漩涡。
  经验都是复制。因为是复制,所以我们没有真正的现实感。像堀江说的,把一切都看作是幻影,也不会感到不自然。
  想想看,连我们自身肉体的苦痛都只是一种复制。即使被利刃割到,我们不是直接感到肉体被利刃切开、血管破裂、循环体内的血液因而流出的物理现象,而是在脑中感受到疼痛和惊愕的复制。就连伤口看到的肉、骨头和血管,以及四溅的血水等「现象本身」,我们也只是先将它们复写为声和光,子脑中再构成后才「感受到」。
  这样再追究下去。我们将会知道,这世界的一切现象都是籍由声、光、生理学的电浆等一度转换为某种信号,然后以复制品再生。
  的确,把周围的一切都解释为幻影,感觉很愉快。这个冷酷险峻的世界若是幻影,不知有多好。把这世界每天发生的悲剧都当作电影,不知有多轻松。

  孩子因意外、重病而死去的母亲、卷入战争漩涡而死的人们、以真主之名在市场引爆人肉炸弹粉身碎骨的恐怖主义者、被疯狂的独裁者下狱的自由主义者、被处刑拷打而死的政治犯,说起来,他们都是演员。那一幕结束后,他们会听到「好,卡!辛苦了!」其实擦掉血肉模糊的化妆,笑着离开摄影棚—如果能这样想,我们多么安心啊!然而,世界无法如此单纯。我们经验的事件,真身一定确实存在。我们怎么也无法放弃那些清清楚楚的实际感受。但严格来说,那些不是真身。虽然不是幻影,但也不是真身。所以我们可以有时看作是幻影,有时看作是现实。我们灵活地视眼前存在的事像为幻影,或感受为现实。就像光同时具有波的性质和粒子的性质一样,也具有幻影和现实两种性质—这才是存在的复制。亦即,复制之所以是复制的理由。
  如果是这样……
  我兴奋地凝视放在膝盖上的雨衣。

  谏早发现的同款雨衣也可能是复制品吗?
  在此刻以前,我认为母亲寄来的雨衣是来自未来。虽然难以相信,但雨衣暗袋发现的记忆卡记录着未来的照片。如同照片所示,未来变成现实,天野屋半毁,我赢得近两千万的赛马彩金。
  但,假使这件雨衣是复制品,不是来自未来亦可。记忆卡中的照片是三个星期以后的事件,人物那不是拍摄未来,而是制作复制品的复印机达成某种飞跃,不就行了?
  这个世界没有时间,我们每个人都是生物学的复印机。我们从周遭的各种物品和事像中,一一照我们所想地复印我们想复印的东西。例如,我买了这件Burberry雨衣,是为了把在高岛屋看到的这件雨衣当作我的东西而复印下来。我继续穿着变成我的东西的雨衣,是因为我继续吧它当作自己的东西而复印。我不停地制造雨衣的复制品。因为我们是以名为「时间」的尺度来认识这种连续复印,所以用「持续复印」或「接连不断制造」来表现,总之,这件雨衣和我的关系,常是「我」与「雨衣的复制品」是一对一的关系。

  这样想来,那件现在躺在我房间衣橱里的旧雨衣和膝上这件雨衣都一样是复制品。也就是说,「那件现在躺在我房间衣橱里的旧雨衣」实际上并不存在,等我回到房间打开衣橱时,才能作为「复制品」而再被复印。
  如果自始至终都以「我」的观点俯瞰这个世界,「我」体验的一切事情都是复制,就像我刚才穿的这件雨衣复制品一样,今天上午我出门时穿的雨衣也是复制品,现在膝盖上的这件也是「另一个复制品」。
  我们很不习惯剔除时间来思考事物。
  时间这个东西真的不存在,我们认识甚么事物,是在自身里面复制自己以外的事物,因为那个复制看起来井然有序,让我们觉得仿佛「时间过去」般—试着这么想后,就会觉得,那些我们以我们的意志做出秩序,让这秩序看起来是时间性的。也就是说,不是时间支配我们,而是我们创造「时间」。如果是这样,即使那件旧雨衣和膝盖上这件雨衣都是完全相同的存在(即使允许有存在的可能性),也没甚么奇怪。
  因为如果没有时间,也就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这个世界不存在时间」的假说,我可以理解接受。我在这一个月所经历的事情,人物是「未来的雨衣」和「未来的照片」送到「住在过去的我」的手上,不如想做是本来就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流动,还更现实些。那些雨衣和记忆卡不是「物质有时可以回溯时间河流」的假说证据,应该直接视为「时间河流本来就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这里」的假说证据。

  23

  星期一以来,东京晴空万里,气温也骤然升高。在省电对策成为紧要课题的现在,虽然不停地报导「今夏虽然酷热,但不像去年夏天那样」的观测,但从这星期的气温来看,是有足以匹敌去年酷暑的迹象。
  我们公司的照明减半,冷气温度也努力保持不在二十八度以下,但在最热的昨天,窗外照进强烈阳光的关系,办公室内的温度接近三十度,很难穿着西装办公。
  大家窃窃私语,等进入真正的夏天后,在这样微弱的冷气中办公,中暑的职员可能接二连三哩。
  昨天一整天帮忙田边夫妻半圆到临时住处,今天上午一切搞定后,离开明石町的临时小店铺。明治啤酒和其他公司的业务员还留在那里,为明天七月七日开张的临时小店做最后准备。临时小店在十天后就要改建的旧天野屋正后方,面积虽小,但是条件极佳。可惜没办法就近找到住的地方,最后租下新富町十字路口对面、入船三丁目的旧公寓。有一点远,但走路不到十分钟。虽是二十年的老建筑,但两年前包括自来水管线等全部换新,外观和内装都很干净,住起来也方便。最重要的是,建筑结构牢固,不必担心地震时崩塌。这点是向仲介商仔细确认后才签约。

  昨天一早,就到银座的饭店办好退房手续,带他们去看新居。在前天星期一以前,旧居里的家具已都运送过来。从长达九天的饭店生活中获得解放,老板负犬走进新居瞬间,露出相当放松的表情。然后开着业务车带他们去丰洲的家庭百货中心,买齐必要的杂货、小东西,食品也采买齐全后,带回新居。晚餐就由很久没下厨的老板娘发挥手艺。虽是味噌鲭鱼、醋腌小黄瓜和星鳗、味噌汤、泡菜等简单的东西,但都是拿手菜,味道和平常吃的大餐丝毫无异,非常好吃。老板高兴地说:「果然不吃老婆煮的,就浑身不对劲。」餐后,谈了一下旧店改建和今后的生意。这样东搞西搞的,回到神乐坡宿舍时,已十二点多。
  明天当然要参加临时店铺的开张仪式。面积是原先的三分之二,但商品一应俱全,相当充实。身为卖酒公会代表人物的老板,得到各家公司的丰厚补偿。

  今天,我们公司也是业务部门全员到齐,埋头搬运商品、装饰货架、清扫架板和地板。我也和菊正宗的业务员擦拭一瓶瓶陈列的酒。早上九点起,两个小时都在做这个,知道刚刚才离开。
  今天必须回公司整理一下积压的文件,今晚大概要加班。
  我喜欢走访卖酒店,但绝不讨厌写业务日报这些事务工作。没有订定每月的销售目标、整理品项数字、研究销售计划等缜密的作业,无法达成实际的销售。何况销售二课推销新商品时,要先估计未来的业绩、该给各家卖酒店多少奖励金后,才决定最终的销售额。除了开发符合顾客需求的商品、订定符合经销店需要的价格及销售方法,别无其他提高数字的方法。我平常就认为,在这一点上,「生意无奇技」这句老格言是对的。
  时间已过十一点。
  今天东京的天空也是万里无云。和昨天比起来,有几许凉风。我走进圣路加花园广场的超商,买了中华凉面和乌龙茶,走进花园对面的黎明公园。这个公园以水杉树林出名,近三十颗搞大的水杉树,伸展美丽的绿色枝叶,为游人遮挡刺眼的阳光。我拜访天野屋后,常在这里小歇。有时翻看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有时喝一罐咖啡、吃超商的便当。树林旁有个喷水池,包围喷水池的广场是开放的,相当宽敞。树林中央有几组桌椅,平常都被亲子家族、轮椅族、附近公司的粉领族和上班族坐满,现在还不到中午,桌椅都空的,我很快找到一张。

  我把装着凉面和乌龙茶的袋子放在桌上,皮包斜背,走向厕所。
  两个并排的水龙头,我扭开右边那个。水势激烈冲出。我衔着手帕,仔细搓洗双手。
  就在我享受凉水的感触时,背后突然发出狗叫。
  尖锐高亢的叫声,我冲着水,只扭转上半身回头看。
  头发银白的老太太牵着狗,站在后面。
  「杏,不可以乱叫!」
  老太太很悠闲地制止狗叫。是只很符合「杏」这个名字的浅褐色博美狗。狗挨骂后,身子向前,扯直绳子,抬起前腿,朝我摇尾巴。

  「这狗不怕生!」
  我关掉水龙头,用手帕擦着手说。
  「是啊也太不怕生了。」
  老太太笑说。
  我眼睛看着高雅的老太太和娇小的狗,脑中却想着另一件事。其实,更像愕然凝视脑中慢慢苏醒的一个画面。
  「请!」
  我让出位置。老太太把绳子的把手套在左边的水龙头上,身体靠向我刚才用的右边这个,开始洗手。我看着这情景,慢慢走回二十公尺外的桌椅那边。
  坐在椅子上,拿出乌龙茶,喝了一口。
  闭上眼睛,试着把意识银幕中晃动的景象牢牢烙印下来。渐渐地,那个记忆的映像变得鲜明。
  为甚么一直没有想起呢?
  这样想起来后,就感觉这一切很不可思议。

  我拿出手机,叫出资料夹。那个记忆卡的女人照片也复制在这个手机上。
  仔细看着起动的画像。在那以后,我已看过无数遍,连细微的部分都刻印在脑中。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朴素装扮站在彦国桥上的女人。是在下雨吧,短发有点湿。没有笑、也没有皱眉的清爽表情,望着相机镜头。
  刚才脑中浮现的脸和照片中的脸重叠。
  果然是她。没错。
  那是小学五年级时?还是六年级时?
  社会科的校外观摩要去长崎市的原爆资料馆及和平公园。参观原爆资料馆后,在和平公园吃便当。我的便当是外婆做的油豆腐寿司和炸鸡。各班级找到适当的地方,铺上塑胶布,每五、六个人坐在一起吃。不记得是春天还是秋天?虽是长崎县民,但在谏早长大的我们,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参观资料馆。接触那些诉说原子弹轰炸悲剧的各式各样展示物,每个人都受剧烈的冲击。
  我记得站在北村西望的巨大和平祈祷像前,不可思议地感到心情舒畅。

  大家都坐在位子上直接动筷,我却先去公园角落的厕所洗手。外婆严格规定我饭前一定要洗手。
  洗手台已经有人,有三个水龙头,我就站在她旁边洗手。
  「你洗得好慢!」
  我洗完手,对还在仔细洗手的她说。
  她没转头看我,说:
  「我在享受水的感触。」
  「那是甚么东西啊?」
  我语气调侃。这时,泷井瑠璃子才转向我,双手依然浸在水中,只是不再搓洗。
  「水有很多种,没有完全一样的水。」
  不知为何,她似乎带着怒气。
  「我不可能再遇到这样流出来的水了。用这水洗手,真的很舒服,随便洗洗,太可惜了。」
  那些话让我张口结舌,受到轻微的冲击,找不到话反驳。用现在的话形容,我当时受到自己完全没有的价值观刺激。

  泷井瑠璃子三、四年级时和我同班,但没有好好交谈过。她很文静,非常漂亮。我幼小的心灵觉得,她是不可爱的漂亮女生。
  我想回嘴,凝视她的脸时,突然听到狗叫。我们同时向后看,一个牵着小狗的妇女。泷井瑠璃子突然离开洗手台,蹲下来逗弄小狗一下,然后不看我一眼,就跑了/
  我想起来的就只有这些。但她当时那番话,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国中时我们不同校,因为学区不同。国一时听说她母亲去世。不就,她和父亲搬到博多。那时才知道她母亲不堪长期进出医院的癌症痛苦,从医院楼顶跳楼自杀。
  站在彦国桥上的女人,肯定就是那个泷井瑠璃子。
  和小学时比较,印象当然差很多,但面貌特征依稀。可能是发型和小时候没有变化。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印象,当时的风貌已模糊。只是照片中的郁郁寡欢表情实在很像她。
  我很后悔,如果当时知道她母亲生病不在身边,好好和她说话就好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也是母子家庭。何况,母亲总是迷恋年轻男人,眼中根本没有儿子,这事跟谁说,都不会有人了解。但我觉得,如果说给泷井瑠璃子听,她可能理解。在我该不知道她家时那样的家庭以前,我就莫名地这样感觉。
  那时,我终于明白,和平公园的一幕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是因为她说「享受水的感触」的瞬间,我没能掌握和她相连的最大契机,并将之实现,让我感到深深失望之故。

  24

  这样想起来,我似乎不曾忘记泷井琉璃子的存在。但也根本没想到那张照片的女人就是她。
  以为是不可能再见到的人,是和我的人生绝无交集的对象。但是,看着手机屏幕上二十五岁的她,意外发现自己并没有也那样想。
  在那个下雨的星期天散步之后,我开始认为那件雨衣是有某种理由而出现。就像东京大主教区里的露德圣泉复制版是为了让人想起露德圣泉而存在一样,那件雨衣也是为了让我想起甚么而来。
  或许,一切事物一开始就存在这世界。
  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也有和过去、现在及未来完全无关的东西,认为时间存在,它就存在,若视它不存在,它即不存在。物质、精神、各种物理法则和数学规则等,说它们有,就有,说它们无,就无。亦即,是「一切皆为有」。因为一切皆为有,因此,「无」亦是「有」。这么想后那件复制雨衣一开始就存在这世界,然后来到我手边。我不是接受那件雨衣,说起来,应该是发掘、发现它。
  在认为一切现象「有始有终」的瞬间,开始与结束即产生。我们在拿到开始的复制品的阶段,也已经紧紧握住结束的复制品,例如:自己的人生。在意识到诞生之时即已承诺有死亡;诞生与死亡同时产生。我们「诞生」之后,一直以「开始」和「结束」的架构掌握人生中发生的种种事情,最后才发现「死亡」,而感到惊惧。说「死亡」是人生的结束,只是一种想法,因为意识到「诞生=人生的开始」,所以不得不接受「死亡=人生的结束」。
  或许,记忆也是类似的东西。我们借著名为体验的「种子」,在脑内蓄积名为记忆的「果实」,实际上也很多现象是记忆先存在,而后才有符合它的体验,我们称这一部份为「本能」。其实我们体验的很大部份是在实行之前就已经认定应该如此的事情,记忆与体验的顺序,其实相当模糊。
  我们的意识并非永远拘泥在开始与结束的因果律中。我们一方面在原因与结果的大海中游动,另一方面,有经常深深意识到没有开始与结束、也没有原因和结果的事物。例如:人心就没有所谓的开始与结束。谁都知心是永远的,只有纪录文字,留作笔记、书籍后,心才能从时间中得到解放。
  心没有因果。恋爱感情等像是它的代表选手。我们爱一个人时,不需要理由。虽然也有因为某个理由而爱上某人的情况,但一般几乎不是这样。我们多半是一开始先喜欢上某人,然后才一一找寻理由。男女的存在本身也没有理由。男女是为了繁殖而被赋予的两种角色,但并没有明确的根据证明繁殖一定需要雌雄。最最重要的是,也没有为甚么一定需要繁殖的根本理由。
  关于这个宇宙,也可以说同样的话。
  现在大家都知道宇宙有开始和结束,但大家也相信,这个宇宙结束后,超出宇宙的「领域」存在,绝对不会消失。超出宇宙的宇宙、应该成为hyper universe的,是永远而无限的。我们常常思考自己的死亡和人类全体的灭亡,却不能想像这个hyper universe的消灭。即使宇宙从膨胀转为收缩,缩到微小的一点后消失,我们仍然想像有个阻止宇宙消灭的「终极存在的大地平面」。认为在那个终极的大地平面,不存在时间、物理法则,只存在再度创造宇宙所需的「一切」。

  一九五七年的谏早大水灾时,外公还是二十五岁的青年。当时还未结婚,要到九年后的一九六六年,才生下女儿千穗子。
  外公死前几天。
  正是这个季节,梅雨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站在飘着毛毛雨的彦国桥正中央,毫不厌烦地看着水位增高的本明川。应该是放学后,穿着我喜欢的蓝色雨衣。我趴在坚固的石栏杆上,专心看着变化万端的水流模样。水流湍急的河水就像火焰般摇晃、蠕动、熊熊燃起,不就化成一条大蛇,沿着河床奔奔窜。是上游下雨太多吗?那天的本明川水量比平常的下雨天更丰沛。
  「武夫!」
  听到粗粗的声音叫我,我有点惊讶,转头一看。
  外公撑着黑色大雨伞站在那里,手上提着装了一瓶烧酎的超商塑胶袋。外公晚餐时喜欢小酎两杯,每几天便到附近的酒屋买烧酎。平常严谨沉默的外公喝酒后,变得开朗多话。所以我每晚配合他喝酒的时间一起吃饭。
  外公走过来,用伞帮我遮雨。
  「不用啦,我有雨衣。」
  我没好气地说。外公知道我喜欢在雨中观察河水,没说甚么,把伞缩回去。很久没有这样祖孙俩并肩看河了。
  「那次大水灾时,很多人被冲进这条河里。」
  外公看着河水时,总要说这个。大多时候还接着「下得好厉害的雨!」或「那么厉害的雨,真是空前绝后!」可是这一天,外公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外公当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怀抱孩子的年轻母亲被水吞噬,却甚么也不能做。」
  我听了一惊,看着外公的脸,这是我以前没听过的事。
  「我听到凄厉的叫声,救命啊!可是站在对岸的我,束手无策,直到今天,那个声音还黏在耳畔,不曾忘掉。」
  外公凝视河水,语气平静。才小学四年级的我不知如何回应。
  「可是,武夫,你千万不要怨恨这条吞噬那么多人命的河!」
  外公突然转向我说。
  「我们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我们宰杀牛、羊、猪、鸡来吃,鱼是生物,蔬菜水果也是生物,都是大自然的伙伴,所以允许这样交换生命当食物。这条河和大海也一样。在生命的领域,大家都是这样交换,这样才能重新再来,搞定一切。人宰杀大自然一部分的生物而食,相对地,也要贡献生命给大自然一部分的山川河海和这个大地。生存就是这样。只要活着,任何人都会死。每个人都一样。生命借由生死,达成它想成为的生命。大家都会死,大家会出生。这条河和大海,就像这些生命的母亲,所以绝对不能埋怨、憎恨它。」
  三月的大地震后,我不停想起的,就是这段外公死前留下的话。
  我只在长崎上了一年托儿所。当时,母亲在长崎工作。不久,母亲再婚,把我送到諌早的外公外婆身边。我进浦上天主堂附近的教会托儿所。已经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清楚记得,是托儿所玄关旧扁额上的文言文,因为每天早上朝会时保母必定背诵这段文言,我们跟着大声复诵。
  文章如下。
  「你悲伤的时候我也悲伤,你高兴的时候我也高兴,我是你的悲伤、喜悦。」
  我一直相信人和人交往,不只是分享那人的喜悦,也要分担那人的悲伤,可能是这段无心记下的一节的深刻影响。

  最近完全没和堀江见面。
  从温泉旅馆回来以后,我们只吃过一次饭,之后连电话都没有。我没联络她,她也没说甚么。感觉和她的关系就会这样自然消灭,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25

  走出楼上的卧室,一下楼梯,看到客厅那边有灯光。沿着细长的走廊,推开客厅的门。阿健坐在厨房旁的六人座餐桌旁。喝着啤酒。
  阿健微微举手打招呼,
  「睡不着?」
  他脖子缠着毛巾,短发湿漉,看来刚洗完澡。
  「一坐飞机,就睡不好。」
  我很自然冒出长崎调。七坪半的客厅,在面对庭园的落地窗前,铺了六个榻榻米。我晚上八点多才到,在榻榻米上的小饭桌上次母亲做的凉面,和不久后回来的阿健,一起吃西瓜。
  我从厨房的烘碗机里拿出玻璃杯,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在阿健对面。看着桌上的小钟,还有十五分钟就一点了。
  「諌早这边的夜晚很凉快。」
  厨房侧的小窗全部打开,吹进带着凉意的风。已经七月半,在东京,晚上还是需要冷气。
  「东京都是高楼大厦,是个热岛。」
  阿健的大学是在东京读的,比我还熟悉东京。他五年前和我母亲结婚,当时二十八岁。他曾在东京上班,但不习惯公司组织,做了两年就辞职回到諌早,通过教师甄试。他和我母亲在一起,是他担任小学老师的第三年,据母亲说,「他认识我的时候,常吃抗忧郁剂呢!」大概爱公司时代吃过不少苦头。不过,他离开东京,也才七、八年。
  「她比我想的有精神些。」
  我把啤酒倒入杯子说。
  「是因为知道你要回来,昨天突然变得有精神的。」
  前天星期三的晚上,阿健突然打电话给我。
  「这个周末能不能回来一下?」
  阿健开口就说,我还没问「为甚么」,他就继续说,「千穗子流产了,精神不太好。」
  我一阵愕然。
  「都没跟你说,但这是第二次了。千穗子这次很小心,所以打击很大。」
  阿健又冒出惊人的内容。
  详细问后,知道母亲是在上个周末二度流产,这个半年前的死胎不同,这次是突然出血,流掉胎儿。
  「这次和一月那次的不同,医生才敢说一切很顺利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因为母亲流产而回諌早,当时很少打电话给我的阿健突然来电以及内容,让我有些动摇。
  「那,我星期五晚上回去。」
  挂掉电话,查看日历,才发现十六日到十八里刚好因为「海洋节」,连休三天。
  「她辞职了。」
  阿健回来前,我已经听母亲说。
  「第一次流产时,我就要她辞职。」
  阿健说,
  「她那个人怎么说就是不听。已经连续工作二十五年,这时候退休,不会受罚的。」
  被父亲抛弃后,母亲确实一直在工作。我没看过没做事的母亲。她总是要因为工作和男人而不在家。
  父亲是中学老师,知道他学生的母亲怀孕后,逃之夭夭。他没有承认我,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现在若去调查,总是可以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事,但我丝毫无意去做。父亲肯定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母亲的素行也大有问题。
  「可是,她不工作的话,就甚么都没有了,一直待在家里,不是很无聊吗?」
  我说。
  「无聊也不是坏事,有一次这种奢侈也很好。」
  阿健笑着说。
  「也是。」
  我回应,阿健的话也有道理。
  我们暂时默默喝酒。阿健换了掺水的烧酎,我继续喝啤酒,醉得恰到好处时,我问:
  「阿健还是想要孩子吧?」
  「想啊!」
  阿健爽快点头。
  「千穗子也许不想,她有武夫君了。」
  意外之语。我一直以为是母亲想要生孩子。听阿健那这样说,我才想到她过去换了几个男人却都没有帮谁生过孩子。
  「她总是说不会养育小孩。」
  阿健补充说。
  「你如果想要孩子,选她是选错人呢。」
  我说。阿健轻轻点头认同。
  「我想过,如果结婚就要生孩子,她比我大一轮。确实不适合生小孩。可是爱上了,没办法,虽然很想要孩子,但我更想和千穗子在一起。「
  母亲的再婚对象,而且是才三十三岁的男人,这样坦白说出心声,让我更觉得他爽快。阿健性格率真,他是平户人,出自爱乡爱土的基督教家族。他也是受洗过得天主教徒。我对他认识不深,但他确实处在距离权谋术数语言最远的地方。
  「我觉得妈也变了。」
  连我自己都意外的话脱口而出。阿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到这个年纪,就想好好养育一个孩子吧,至少,不要像对我这样。」
  「或许吧,年轻的时候有孩子,自己没办法好好照顾,何况,千穗子是单亲妈妈。」
  阿健说。听着他的话,我很想插嘴说「这跟我知道的那个色情狂是两个人吧」,但我当然没这样说,只说:「人们说隔代养育子女比较好,从动物学来看,好像是对的。有个学说指出,人类和猴子的最大不同,在于停经后的雌性能否参加养育子女?母猴至死以前都在生孩子,无法帮忙照顾孙子,因此,进化较慢。」
  「我也看过一些。」
  「这样想来,妈现在生的孩子,像孙子一样,或许正好。」
  我的玩笑惹得阿健开心大笑。笑完,又恢复原来的表情,选择用字似的说。
  「很多人会质疑,这种时代还生孩子!核电厂变成这样,总有一天全日本都是辐射能。但我不太相信。我承认会有辐射能的害处,但不会像现在大家担心的那样严重。长崎挨了一颗原子弹,当时大家都以为,长崎这都是肯定要几百年寸草不生,畸形儿满地。可是并没有那样严重。就连车诺堡的森林,经过二十五年后,也完全再生,林中动物比其他森林里的动物还健康。」
  阿健一边说,一边喝着掺水的烧酎。很少人喝酒喝得这么有滋味。这样和他第一次单独喝酒,不禁觉得他似乎是母亲意外捡到的收获。
  阿健说的是「微量放射线激效(Hormesis effect)」。的确,车诺堡四周树林里的大部分动物,在事故发生时因惊人的辐射量而死,但经过一定程度的时间,辐射线的灭绝期结束后,整个森林化为低剂量辐射的温床,大大违反大多数动物学家的预测,老鼠、鹿、熊、野猪等动物,都比其他森林里的动物更健康繁殖。因为认同这个微量放射线激效,所以出现主张「少量辐射线刺激反而能提高对辐射能的抵抗力」的核电推进派。
  「常听人说,铀并不存在自然界,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恶魔物资。但我对这种说法,只感到人类实在傲慢。人类不可能制造自然产物以外的东西,人类本身就是自然地产物。既然如此,大自然不会故意灭亡人类,制造惨不忍睹的悲剧。」
  阿健说。
  「可是,低剂量的辐射会提高致癌风险,应该没错吧,尤其是儿童的甲状腺癌,在车诺堡四周是有明显增加。」
  我说。
  「虽然有哪些不幸的小孩,但还不到让社会陷入恐慌的数目。虽然千穗子很在意,但新闻报导说,只要慎选食物,完全没问题。只要小心避免水果的种子、大型深海鱼、被污染牧草喂养牛只的奶,是可以抵抗辐射能。」
  阿健始终很乐观。
  「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我说,现在东京的气氛紧张到根本无法接受这样轻松的意见。我脑中闪过不久前一起喝酒的角田课长那番话。角田太太拼命要全家人回家乡德岛避难的事。
  我不认同阿健说的「铀是自然地产物」。车诺堡四周的动物因为微量放射线激效而发挥旺盛的生命力,或许是事实,但因此肯定车诺堡核电厂事故带给四周的重大影响,就完全搞错了。动物的免疫力能够克服辐射害的最大原因,是人类退出森林。对动物来说,人类才是强烈抑制它们免疫力的最大威胁。人类恒常收到动物无法相比的压力。在这一点,就和燕子因「迁徙」路程过度繁重而大量消耗体能、无法击退辐射线制造的活性氧一样,人类可以抵挡低剂量辐射线强烈伤害的可能性,还不充分。
  不论如何,我不认为我们有必要积极承担这种不合理的风险。只要停止核能发电,至少,这个风险在今后可以完全是零。
  「大致来说,」
  在我回想平常思考的内容时,阿健说。
  「就是因为辐射线缩短了五年、十年的寿命,也没什么关系。多活十年又能怎样?每个人最后都会死,迟早而已。某个世代因为辐射线而早死,轻松来看,对人类或许不是坏事。能瞬间减少声称就要突破一百亿的世界人口,或许只有核电厂事故才能做得到。比起战争中的人类相互杀伐,因为辐射线而减少生育,这个方式和平多了。说不定因为人类多欲,反而更加繁殖呢。无论如何,我们人类不对着继续增加的人口想想办法不行。」
  「你不要生小孩就好了。」
  我立刻顶回去。
  「说的也是。」
  他恍然大悟地说,然后红着脸,对我大胆一笑,
  「我很喜欢千穗子,千穗子也喜欢我,我想,那就是一切了。只要能这样活到那一天,我甚么时候死都无遗憾。」

  26

  Melody的店名,是取自玉置浩二的歌名。
  响子妈妈最爱说:看他做的事情,觉得他不是个好男人,可是他作的歌曲超棒。是天才,根本还是个小孩!
  周末的Melody总是冷冷清清。酒店所在的天满町虽是諌早数一数二的繁华街,但是大地震以后,这里的商业设施都来客锐减。加上十年来的不景气,市道一路萧条。那些倒店后的老板们、超市和百货公司的业务员们,也丝毫没有周末夜无拘无束放荡一下的心情了。
  我想,周末歇业,不是很好吗?但妈妈总是说:我单身一人,休假也是寂寞呀。有一晚,只来了三个客人,早早打烊后,我们一起喝酒时她说。
  「说真的,我连星期天也想开店呢。世间或许认为这种生意像浮世的泡沫,但我丝毫不这么闲。人啊!都有很不如意的时候,也有突然感到孤独无奈的时候。往往那个时候偏偏无处可去。老婆、孩子、父母、情人虽在身边,却帮不上忙。而我们这种店,就像是那些人的庇护所。像今晚,虽然只来了三个人,但也只有客人这么少的时候,才能密切地互动。所以,我一直觉得庇护所有固定休假日很奇怪。」
  今晚尤其冷清。十八里星期一是」海洋节「,连休三天,人们今天都出门旅行呢吧。客人少是当然。
  九点过后,市来老师和一个年轻男人一起进来。
  我正在收拾前一个客人留下的酒杯、碟子,老师推门而入。
  「久美,晚安。」
  如常的爽朗声音和笑容。市来老师的结实体格和短发,乍看像体育老师,听说他大学专攻日本史,我相当意外。他是平户人,哪里紧邻我母亲的故乡生月岛,他们家也是虔诚的基督徒,所以对他有股亲切感。最重要的是,他不曾用色迷迷的眼光看我。
  虽然算不上老顾客,但一个月总会光顾一、两次。他常说,几年前刚辞掉东京的工作回諌早时,响子妈妈帮了他很多忙。
  妈妈招呼他们坐在吧台,我去收拾三张桌子和里面的包厢。刚刚才送走最后的三人行顾客,妈妈还说「该打烊了吧」。
  「先来啤酒,这位也可以吧?」
  妈妈语带兴奋。她是市来老师的粉丝。
  十分钟后,我也加入吧台。这时才面对他带来的年轻人。
  「久美,他是武夫君,是我老婆的独生子。」
  武夫君抬起低垂的脸。大眼睛、高鼻梁,相当帅,更好的是那不经意散发出来的文雅气息。一看就知道不是諌早人。
  「那就是老师的继子罗?」
  我站在妈妈旁边说。
  「对、对。」
  妈妈从旁插嘴。武夫君默默看着我。我点头说:「你好,我是久美子」,但他没有回应。
  我知道老师和大他一轮的女人结婚,也听说那女人有个小孩,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青年,年纪可能和我差不多。
  「武夫君在东京上班,趁着连假回来的。」
  「哦!」
  妈妈和我同时作声。即使谈到自己,武夫君依然不说话。心想这个人很不爱说话哩,但感觉又不像。他就是不说话,一直盯着我。
  「吃过饭没?」
  妈妈问。
  「在江仙楼吃了什锦麺。」
  「还有饺子。」
  武夫君终于开口。隔了三家店面的江仙楼是长崎什锦麺的名店,全年无休,每天营业到午夜两点。Melody偶尔也会叫他们的外卖请客人吃。
  「现在东京很紧张吧?」
  妈妈问。
  「对,尤其是核电厂。」
  武夫君点头,但是看着我。
  「只喝酒,行吗?」
  妈妈察觉他无意多谈,转向市来老师搭话。
  「好啊,能尝尝妈妈特制的玉子烧吗?那是我这辈子吃到的第二好吃玉子烧。」
  「第一是谁啊?」
  我没对着武夫君的视线问。
  「当然是小时候妈妈爱心便当里的玉子烧。」
  老师笑着,喝光杯里的啤酒。
  「武夫君也是吧?」
  老师说。
  「我的是外婆做的。」
  他说,看到他那有点腼腆的表情,我好像隐隐想起甚么。
  「你是泷井吗?」
  武夫君突然问。
  我一脸惊愕。
  「你是泷井瑠璃子吗?」
  这回连名带姓。
  「你不记得了?我是你小学同学熊泽武夫,三、四年级时在原野老师那一班。」
  我不觉看着旁边的妈妈。
  「原来如此,怪不得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久美看,心想这人事怎么了?」
  妈妈放心地说。
  「久美不记得了吗?」
  妈妈说,我装出迷糊的表情。心底涌起一团模糊的印象。
  「东本野小学?」
  我问。
  「对,东本野小。你中学念枝川那里的国中,我直接进本野一中,所以分道扬镖了。」
  「熊泽武夫君,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可是......」
  我继续装迷糊。
  「遗憾哪!武夫君。」
  市来老师打趣说。
  「久美是个大美人,所以班上的男孩都记得她,可是久美却不记得武夫君。」
  「啊......」
  熊泽武夫夸张地耸肩,笑着说:「非常遗憾。」
  这一笑,化解了整个气氛。端出妈妈特制的玉子烧,老师和熊泽君大声赞叹「好吃」,我也卸下先前的隔阂感,气氛热闹起来。
  他们从吧台转移到包厢座,妈妈和我也跟着过去。妈妈说「打烊吧,就我们四个人喝!」我关掉店外的招牌灯。
  「对呀,十几年不见的同学重逢,难得!」
  老师也高兴地说。
  大家围坐包厢,喝着掺水威士忌,谈起东本野小学的种种,我渐渐想起「熊泽武夫」的事情。
  「你还住在本野町吗?」
  熊泽君坐在我对面。
  「怎么可能?」
  我笑说。熊泽君现在的家在榎镇,本野町的外祖父家已经卖掉。也就是说,市来老师住在熊泽君母亲买在榎镇。老师在附近小学上课,每天搭巴士通勤。
  「那么,熊泽君和本野町也没联系罗。」
  「嗯,没再见过原野老师,她人很好。」
  我也清楚记得原野弘子老师。她是音乐老师,有留美经验,非常漂亮优雅。星期六在自家叫英语,班上有几个人去上英语会话。老师也邀我去过一次,但是母亲生病,星期六家里不能没人。
  「原野老师还在开英语补习班吗?」
  熊泽君说。
  「当时我真的好想去那个补习班。」
  我听着他的话,心想当时如果也去上原野老师的英语补习班的话,或许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熊泽君现在东和酒造上班。东和酒造被明治啤酒合并。他也调到新宿明治大楼的三十七楼上班。虽然有地震和核能发电厂事故,但他的世界还是在与我的世界隔绝的高度上。
  老师和响子妈妈热烈交谈。
  「梅树飞来,这个想法有趣。」
  妈妈聊起上星期天去太宰府天满宫的事情。
  妈妈的侄子下个月要考会计师执照,大阪的姐姐拜托她寄送太宰府的幸运符。
  听着市来老师诉说太宰府天满宫的来历,妈妈频频点头。
  「你看过飞梅吗?」
  听着老师的话,熊泽君突然问。
  「嗯,三年前我还在博多。」
  依恋因政争失败被贬九州的菅原道贞。京都道贞府邸的梅树一夜之间飞到太宰府的「飞梅传说」,非常有名。太宰府天满宫本殿右侧那株传说中的老梅树开枝散叶,立着醒目的「飞梅」看板。
  「以前的人想法确实很自由。」
  不知为何,熊泽君对飞梅传说很感兴趣。
  「是啊。」
  妈妈立刻一副深得我心的表情。
  「这种事情不是常有吗?」
  我突然冒出这话。
  「例如?」
  熊泽君好奇地问。妈妈和老师也趣味盎然地看着我。
  这奇怪的话脱口而出,是因为飞梅的联想。但我想的不是传说,而是每次听到梅花这个词,我必定会想起埋葬露露的墓园里的白梅。此刻,我联想到手机里的墓园照片,又联想到那个复制手机。
  「不是有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东西,有一天突然找到了的情况吗?」
  我无奈地说明。
  「很多时候都是在觉得最初遗失时就应该先去找找看的地方意外找到的。那时候我都认为,一定是遗失的时候就已经飞到这个地方了。」
  我说,虽然那个手机有复制品,也有真品的情况有一点不同。但找到遗失的物品时,我总是那样感觉。
  「的确,这是很有趣的看法。」
  老师这样说,妈妈和熊泽君还有点不解。
  「既然梅树飞来,那就是道贞府邸的梅树已经不在京都了?」
  熊泽君问老师。我也正想着同个问题。
  「这个啊!从传说来看,应该是这样吧。」
  老师好像也没那么清楚。
  「因为是植物,或许是把梅的种子送到太宰府,或是鸟衔着种子飞来,实际上也并非不可能。」
  「的确,那也是有趣的看法。」
  老师对着妈妈的解说发出同样的看法。
  我想,那支手机也是「手机的种子」飞到彦国桥下结成果实吗?「手机种子」和「手机果实」的想法很奇怪。
  「说到太宰府,还是要提梅枝饼吧。」
  老师风马牛不及地说,不久,话题离开飞梅。
  他们坐到十一点过后回去,巴士早就没了,叫了计程车。等车的时候,老师去洗手间,那时候熊泽君走向我。
  「可以的话,明天或后天一起晚餐吧?」
  「很抱歉,明天、后天都有预定。」
  我说,不是捏造,明天真的务必要见关谷。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这样啊......」
  熊泽君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没料到会遭拒绝。
  「出去旅行吗?」
  他再问。
  「不是......」
  我语气突然变得很冷淡。
  「我这样纠缠不放,」
  熊泽君表情泄气。
  「你别生气啊!」
  「没事。」
  我摇摇手,问他。
  「甚么时候回东京?」
  「星期二的早班飞机。」
  「哦?」
  「嗯。」
  他的表情果然是很落寞。
  「回去后给我电话。」
  我说,看到那个落寞的表情,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奇怪怎么刚才一直没有想起来。
  「好的。」
  熊泽君说。刚才已交换过手机号码。
  「中元节也休假吧?」
  「看情况。不过,过年时一定回来。」
  「那,就等过年见罗!」
  「嗯。」
  熊泽君和来店时一样,凝视我的脸。

  27

  「这和上次说的完全不同嘛!」
  我对岛袋说。
  「是骗我的吧!」
  心想,交易这就结束吧。一开始说谎的人,以后还会接二连三继续说谎。这是我在过去的人际交往中得到的少数教训之一。说谎者习惯说谎,久之不以为恶。按照不同的情况,让对方欢喜做梦,那不是很好吗?——父亲就常常这样大言不惭。
  「真的很抱歉。应该入帐的钱,因为对方不方便,延迟一个月,下个月一定连前金一起,全额送上。」
  岛袋说,从西装暗袋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里面有三十万,这已是今天最大的能耐了。」
  三十万?还不到承诺金额的二十分之一。上次见面时,岛袋清楚说今天先送上一半款项三百五十万圆。
  「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份文件。一张折叠三折的纸,他打开来,确定内容后,倒转过来,怯怯交给我。
  我看见「誓约书」三个手写的打字。确实是曾在佐世保共事过得岛袋常务的特征笔迹。
  「父亲说这个交给泷井小姐,并深深致歉。真的对不起。」
  岛袋说完,在餐桌对面,向我深深一鞠躬。
  岛袋健一突然造访这间公寓,是在半个月前,七月三日星期天下午。
  我到附近的超市买完东西回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公寓入口。是个像要下雨的奇妙天气,他西装上披着薄薄的黑色雨衣。看到他的身影,我瞬间似要停止呼吸。
  细长脸、深眼眶、高鼻梁,相当显眼的好男人。感觉有点像谁。因为一直重复观看,我应该不会看错,他无疑就是那个复制手机照片中的男人。
  我注视着他,他客气地主动问我。
  「是泷井小姐、泷井瑠璃子小姐吗?」
  我尽量摆出不让人产生警戒的诚恳模样。散发让人有好感的亲切氛围。当然,我不太熟悉照片中的脸,也是一因。
  我拎着超市的塑胶袋,站着不动,
  「你哪位?」
  他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名片给我。
  「LIVRE株式会社 董事兼业务部长 岛袋健一」
  看到那个名字,我终于想起照片中的男人像谁呢。觉得他面熟,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再佐世保上班的那一年,知道我和社长关系的,只有岛袋常务。他是前朝老臣,是关谷进入大规则开发时的教育长。他也很照顾立场惹人皱眉的我,从头开始教我相关业务,曾经说「泷井小姐脑筋非常好」。高中退学以后,没听过有人那样说。不只我和关谷的关系,连现在我在规则开发的工作,说是全靠他照顾,也不为过。
  「本来,家父应该亲自来访的,但他不久前发现喉癌,正在做化疗,不能说话,只好做儿子的我代替他来。」
  始终态度柔软的岛袋健一说。
  没有想到岛袋的儿子会突然来访。我立刻察觉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当时,我还是惊讶岛袋常务罹患喉癌。关谷不曾提过,但他上次说「就要干掉那家公司」是有这个意思吧?果然很像关谷的阴险作风。岛袋常务在两年前设立「LIVRE株式会社」,我当然也知道。
  进屋后,岛袋健一提出的内容,果然不寻常。
  他说,即将在十一月开工的諌早第二工业区开发事业•第二期工程的公开招标作业,将在七月的连续假期过后进行。当然,本地的开发商规则开发预定参加投标,LIVER也决定参加。
  「第二期是总工程费用达七亿圆规模的大工程,泷井小姐也知道吧?」
  我点个头。
  「虽然是公开竞标,但照例会围标。业界已传出关谷的规则开发这次势在必得,因为他们完全没插手第一期。」
  我只是普通职员,完全不清楚那方面的情况。只能回答「是吗?」
  「投标时从七月十九日上午九点开始,但预订投标价格会在十七日由业界与围标集团协商决定,当然,关谷社长也会出席。」
  我看着墙上的日历。七月十七日星期天。十八里星期一是「海洋节」,放假。
  「你也知道,我们公司被排除在外。老实说,自从家父独立以后,关谷社长一直干扰不断。曾经视他如子的家父一直想不通关谷社长何以翻脸无情?当时,我们公司已经成立两年,不能再忍耐,否则,也会危及本身的存续。到这个地步,我们也只有和大规则对着干,所以想请泷井小姐务必帮忙。」
  岛袋一鞠躬。
  当时,他承诺事成后的报酬是总工程费的一%,七百万圆。
  这是只有知道我为钱被关谷包养的岛袋常务才会有的提议。
  「你不需要当场回复,但我们认为这对泷井小姐来说,也是不坏的交易。家父说:她很聪明,应该会接受的。」
  说完,岛袋健一告辞。
  接下来的三天,我仔细思考后,答应帮忙。
  我看着岛袋常务写的誓约书:「我,岛袋顺一,在此发誓,对泷井瑠璃子小姐诚实履行以下承诺......。」这样一张纸当然没有法律拘束力,我们做的事情也不能端上台面,他即使违约,我也无从投诉。
  「LIVRE好像很辛苦啊。」
  我说。
  不过三百五十万圆的现金都筹措不出,可见相当窘迫。就打算用这三十万现金说服我吗?太瞧不起人了,还是一位被关谷那种男人包养的女人用这点手段就足以摆布了?
  我似乎看穿过去寄予信赖的岛袋常务的心思,不耐烦地折叠好誓约书。
  「我们本期的决算也是勉强完成。如果对泷井小姐说谎,那甚么也不用谈了。」
  健一表情苦涩。
  「可是,如果能争取到这项工程,LIVRE就能复活,资金调度也会改善,承诺的钱必定会支付。」
  我沉默不语,他和上次一样,头低得几乎碰到餐桌。
  「拜托,请帮帮我父亲!」
  感触至极的声音。
  关于岛袋常务的病,上次健一来访后,我不着痕迹地向所长确认过。
  「对啊,对啊,好像因为喉癌,一直住在福冈的癌症中心,听说很糟糕,岛兄也真是不走运啊!」
  所长很平常的表情说。
  公司核心的岛袋常务是那种状况,LIVRE的复活只是梦中之梦。想不到他的独生子还有勇于挑战围标作业,在这诡谲多变的世界与关谷为敌,振兴家业的胆量气度。
  ——这是岛袋对关谷最起码的复仇。
  我这么想。
  知道来日无多的岛袋,想在死前无论如何要向关谷报一箭之仇。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揪下关谷稳操胜券的东西。利用眼前的投标让关谷丢脸是一招,说不定,把我弄成背叛者、撕裂我和关谷的关系,也是他复仇的一环。
  「我不需要这些钱。」
  我把桌上的信封推回给健一。健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这是昨天从关谷的记事本抄下的数字。」
  我从牛仔裤口袋拿出便条纸。
  叫关谷来很容易,因为他一定会为投标价格来諌早。
  我假装不知道这事,上周一就跟他说,这个星期天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他嘟哝「那天要和客户打高尔夫球」,但还是爽快答应。大概连休三天,他太太也出门旅行去了。
  关谷昨天五点左右过来。
  我趁他洗澡时拿出他皮包里的记事本,翻看十七日那一栏,有一串数字。这串数字间隔扣掉他生日的「四」,就是正确的数字。这样调整下来,是微微超出七亿圆的金额。岛袋的围标情报正确。
  我把抄下数字的便条纸放在桌上。
  「还有......」
  我说,健一像被吊胃口的狗的表情看着我和纸条。
  「别再给我钱呢。请告诉令尊,这是谢谢他以前在佐世保对我的亲切照顾,以及我的一点点心意。」
  健一半信半疑地拿起纸条,确认数字,估量似的眼神看着我。
  「相不相信这个数字,随便岛袋先生。」
  我说。
  「钱我们一定会付。」
  健一说,看来他相信这是真的数字。
  「我真的不要钱,但是,也请你别再来这里了。」
  我站起来,健一摸不着头绪地跟着起身。
  我送他出去,一起走到公寓的玄关。
  岛袋在狭窄的玄关入口穿上雨衣,外面已下起小雨。
  我从口袋拿出手机,对还没走开的岛袋说。
  「还有,让我拍一张你的照片。」
  他表情一时惊愕。大概怀疑我会通报关谷这次围标破局。
  「放心,我不会跟关谷说,如果说出去,他会先杀了我。」
  我开玩笑地说,他也僵硬地笑笑。
  这样一起站在熟悉的玄关,我才发现那张照片的背景是这个旧公寓入口的墙壁。考虑到光是从大门外面照进来,那张照片一定是健一站在墙边拍的。
  我指示他站好位置,连续拍下三灶照片。
  他在雨中离去后,我一张张比对,留下和记忆中那张相同的照片,删掉另外两张。
  我一再重复看保存下来的那张照片,摄影时间是七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二分。
  健一的黑色雨衣看起来比实际的要气派。

  28

  岛袋说投标时明天上午九点开始。
  关谷发现投标价格泄露后,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找出犯人。他这种时候的直觉非常敏锐。
  我可不能悠哉以对啊!
  必须离开这个小镇两、三天。
  可是,心情轻松得自己都讶异。好像沉淀爱在精神底部的渣滓完全消失。为什么当初没有这样做?一千万圆的借款只剩下一半左右。赖掉五百万的债款也不算什么。跟着关谷几年,早已用着身体偿还了超过债务的价值。
  关谷暗示他和黑道有交情来加以威胁我。一再恐吓说不知我父亲会遭到什么意外。可是,回想起来,我也不是真的相信那种戏剧性的恐吓。而且,就算真的累及父亲,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我早该在一、两年前就逃离关谷的。
  我没有那样做,简直视自己像个不相干的外人。
  今天,如果收下岛袋送来的钱,我就再也不能重新站起了。这一点,我必须感谢不诚实的岛袋父子。
  可是,我转个念头。
  仔细再想。我从一开始就无意收到那笔钱。有了那七百万圆,可以喝关谷完全断绝关系。刚开始谈时,我是这么想,当时反复思索后,我不认为还清债款后关谷就会轻易放过我,关谷的执著之深,非比寻常。岛袋常务现在的惊愕,是他对关谷认识不足。
  我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和那个变态男人断绝关系,彻底颠覆自己这种境遇的决定性契机。
  复制手机中的男人出现眼前的瞬间,我有所领悟。
  这一定是露露的安排。我的手机资料夹里只有露露的照片。别说关谷,就连我自己的都没有。但是那个手机里面却混入岛袋健一的照片。单纯地想,他是露露带来的人物。如果是这样,他不可能为我带来灾难。既然是露露引导而来,必定会以某种方式拯救我。因此,我决定接受岛袋父子的提议。
  蒙蒙细雨好像停了。
  我没回房间,直接外出。
  走到岛原街道,在来往车辆中找寻空计程车。
  一辆个人计程车立刻停下。坐上后座,「请到本野町的彦国桥。」司机兴奋滴说:「感恩哪,今天是海洋节,都做不到生意。」听到他的声音,我想起嗜赌的父亲刚到博多时也开过计程车维生。没多久开始便血,被九州癌症中心诊断出是大肠癌。他辞掉辛苦的计程车司机工作,手术成功后,辗转换过许多工作,没有一样长久,不到一年,便沦落到酗赌的生活中。
  凝视后照镜中名叫「盐见淳三郎」的司机的脸,年纪和父亲差不多。父亲如果没得大肠癌,继续开计程车的话,也会和这个司机一样成为个人车主吧。
  也许会,也许不会,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瞬间穿过市区,驶入田园地带。右车窗外忽隐忽现本明川的水流。这条河上有几座桥,隔着差不多的距离,大大小小的桥身入眼。
  我特地跑到彦国桥来,想做什么?
  虽然有件事情一定要做,但驱车在蜿蜒的乡间路上,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连应该是唯一无二的自己这个现实都受到动摇,像水中的威化饼,快要溶解成面糊。
  我闭上眼睛,像念咒似的想着,「把这支手机扔进本明川」。这样,六月五日田村食品的君岛和家人就能在彦国桥下的河滩捡到这支手机,隔天送来给我。而我,也能毫不畏惧地接受岛袋健一的提议。
  计程车行驶了相当长的蜿蜒县道后往右拐。路面变窄,左边是连栋的民宅,右边是小型超市和公民会馆等建筑。车子停在绿色屋檐的大卖酒店前。虽然毫无记忆,但这里一定是本野町。
  「前面是单行道,车子不能进去,不过,往前走一百公尺左右,就是彦国桥。」
  司机说。
  「谢谢。」
  我走下计程车。
  目送计程车回转离去,望着眼前的卖酒店。放假日,店铺的铁卷门紧闭,但这家店确实眼熟。小学时去上本野町的朋友家时,经常经过这家店。当时是一对老夫妻经营,现在换人接受了吧。那对老夫妻应该没有小孩。没有子女继承的店家多半会易手,也可能是以前的员工或亲戚接手。
  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我走上狭窄的单行道。
  走了一段路,没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也没有闻到河水的味道,但再往前走七、八十公尺,景色豁然开朗。
  眼前有条很大的堤防,堤防下面是宽广的河滩。
  再往前五十公尺左右,就是一座结实壮观的石桥。
  那就是彦国桥吧?比记忆中的壮观得多。
  河滩绿草覆盖,到处设有连接上下堤防的阶梯。我从最近的阶梯走到夏草莽莽的河滩。附近没有人影。堤防上也没有人。眺望对岸,只有三个钓鱼客。这条本明川也能钓到香鱼吗?
  确认手机的时刻,五点半过一点。
  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午后的太阳,但是夏天的光贯穿厚厚的云层,带给地上还很足够的亮度。
  我走到河边。风很大。吹得夏草沙沙作响。
  河水满满,静静流着。
  水色黄浊,可能上游一带雨势滂沱,或许雨云会向下游移动。
  我坐在草丛中,吸足雨水的绿草含着湿气。
  听不见流水声,但水的味道弥漫呛人。
  我用力呼气,望着无声的河流。
  这个世界是为了折磨我而存在的残酷电影。我一定是为了遭受什么惩罚而在这里。我一定是即使不在这个世界,也在其他地方做了坏事,理所遭受报应而在这里。——我以前一直这么认为。
  可是,现在有点不同了。
  我感觉以前是大大误解了。或许这个世界确实残酷,是为了折磨我而存在,但它绝对不是电影。我不能放弃自己的角色,甚至不能丢掉派给我的剧本。最重要的是,只要我不主动求变、不改写派给我的剧本,这个世界断不会自己改变,也不会消失。现在的我,莫名却清楚地知道这点。
  孤独。
  没有别人。
  没有人能帮我,也没有人需要我。
  那全都是我自己的关系。
  所以,我不能抛弃父亲。所以,我断不了和那个烂人关谷的关系。那彻头彻尾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懦弱的关系。
  忽然,我竖起耳朵。
  仿佛听到人的声音。在耳朵入口弹开风摇草动的声音,侧耳倾听在其背后的隐隐声音。
  确实是人的声音。
  我站起来,更靠近河边,声音明显是从河边传来。
  是小孩的声音,听不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只听出是幼儿喊着「妈妈,」

  我好怕」的声音。也听到有人喊「救命呀」的声音。那明显是女人的喊声。
  我拨开草丛走到河边,找寻声音的主人。
  你猜怎么着?好多人载沉载浮流过眼前。声音的主人不是一、两个,是很多很多人。他们嘴里喊着「好可怕」、「救命啊」。我刚才以为是风吹草动的声音全都是这些人微弱的挣扎呼救声。
  我摇摇头,连连眨眼。
  跌跌撞撞地沿着河边往下游走。缓缓随波流动的人们在我身边挣扎呼救,然后默默地任水冲走。我知道都是这样后,心中的不安消失,想赶快救起他们的焦虑感也消失。
  我的视线离开河水,望着对岸,出现更惊人的光景。
  无数的人拥挤、推压,争先走进河中。他们都衣衫褴褛,脸孔漆黑,一语不发,默默走进河中。
  不是一百人,是两百人;不,是三百人。狭窄的河滩上挤满了人。
  我早就察觉眼前展开的光景是幻影。
  只是,那虽然是幻影,却感到有着不输记忆的确实性。
  幻影中的那些人不是活着,但也不是死了,感觉像清楚地住在我身体里面。我第一次发现,在我的「外侧」,谁死谁活,都无丝毫意义。重要的是,他们是否还在我的「内测」呼吸。只要我在心里重视他们,他们就永远活着。
  我沿着河岸,脚步交叉而行。一边走,一边想着前天晚上在Melody重逢的熊泽君。
  拒绝他约吃饭时他露出的落寞表情,突然唤起我的古老记忆。
  是小学五年级吧,还是六年级呢?
  社会科的校外观察是去长崎市的原爆资料馆及和平纪念公园。参观原爆纪念馆后,在和平公园吃便当。因为母亲住院,我的便当是父亲做的,豆腐皮寿司、炸鸡块和玉子烧。我喜欢父亲做的便当。各班级找到适当的地点,铺上塑胶布,每五、六个人坐在一起吃。季节是春天,还是秋天?虽然是长崎县民,但在谏早长大的我们,多半是第一次参观资料馆。接触述说原子弹轰炸悲剧的各种展示物,每个人都受到激烈的冲击。
  我记得站在北村西望制作的和平祈祷雕像前,向着那雄伟,但也详和的身影祈祷母亲的病快快痊愈,感觉找回了一点心里的平静。
  大家都坐在塑胶布上,用带来的湿毛巾擦手,但我的背包里没有那种东西。我走到公园角落的厕所洗手。
  在洗手台一边享受水的感触一边洗手时,一个男生也走到旁边的水龙头洗手。
  他迅速洗好手,跟我说:
  「你洗得好慢。」
  因为我几乎没和男生说过话,所以仍看着前方说:
  「我在享受水的感触。」
  不论夏天冬天,我从小就喜欢碰水。身边的人都说我是奇怪的小孩,但不论是潺潺流动的河水、哗哗喷洒的热闹喷水、像池塘般平稳不动的静水,只要轻轻把手放进里面,就仿佛听到它们诉说许多许多故事。接触海水时,也会陷入我的心倏地溶化、连接到遥远异国的不可思议心境中。
  男孩对我的话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那是甚么意思?」
  我简单说明日常就有的感觉。
  于是他又扭开水龙头,双手浸在流水中。一阵子后,再度转向我,双手捧着水说:
  「我不理解泷井同学的意思.......」
  露出一副很遗憾、落寞的表情。
  他接着说:
  「不过,我很想立刻捧着这水,让那些被原子弹轰炸后呻吟着想喝水、想喝水而死的人喝。」
  听到那句话,我的背部闪过一道电流。
  刚才我在和平祈祷像前决定假装妹看见的东西,却有人如此正面相对。被母亲病痛压垮的心,再也承受不起要天天想起原爆资料馆看到的东西。他仿佛让我知道,这种奸诈狡猾守护自我的想法之肤浅。
  这个叫熊泽君的男孩,三、四年级和我同班。我们没有好好说过话,他有点忧郁,散发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氛。但说不定这个人有着非常温柔的心。
  关掉水龙头,我在闹钟挑选想说的话。
  这时,突然听到狗叫。
  我和熊泽君同时回头一望,站着一个牵着小狗的女人。我立刻离开水龙头,蹲在最喜欢的小狗前面。心脏跳个不停。
  就在逗弄小狗的时候,熊泽君不知何时走开了。

  29

  我把手机悄悄放在离岸几公尺的草丛里。
  君岛送回的复制手机里没有六月四日以后的通话纪录。我在计程车上已删除这一个半月的来电和发电纪录。其实也只是和关谷的联络,总共不到十通。
  如果这支手机送到一个半月前的我手边,是该惊讶的。
  一个半月前的我如今在哪里呢?肯定还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如果不是,这支手机就不可能到达她手上。
  细雨再度飘起,头发和白衬衫渐渐湿了。雾一般的雨水也有滋润大地和人们的力量。
  我转身背对草丛中的手机。
  这就回公寓,把必要的衣物塞进包包,今晚就离开这个小镇吧!
  我朝着通往堤防的阶梯走去。
  感觉细雨轻轻推着我的背。
  那时。
  听到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微弱呼声。「喂!」声音也是从背后的河水那边传来。
  我不再回头。朝着阶梯一步步前进。
  「喂,泷井小姐。」
  不是幻听,清清楚楚的男人喊声。
  我还有点怀疑,怯怯回头一看。下游五十公尺处的彦国桥上,有人两手围住嘴唇,呼喊。
  「泷井小姐,泷井小姐。」
  看到我回头,他用力挥手。
  我刚才沿河行走时,不知不觉接近彦国桥。
  他穿着黑色雨衣,我霎时以为是岛袋健一,但不可能。不仅声音,连那远远瞧见的体格,桥上的人无疑是前晚见到的熊泽武夫。
  熊泽君上身探出栏杆外,拼命给我送信号。
  我也挥挥手,转向最靠近桥的那个阶梯。
  我走到桥头,熊泽君也慢慢靠近。我以为是黑色的雨衣,近看才知是深蓝色。他没戴帽子也没撑伞。也不怎么介意我湿投的样子。细雨继续飘着。
  「你在干甚么?」
  他问,但好像并不惊讶我为什么在河滩上。反而一副释然的表情。
  「你才在这里干甚么呢?」
  我对他的出现相当惊讶。他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手帕递给我。我接过来,随便擦拭一下头发和肩膀。还给他时他坚持拒收,「你拿去吧!」
  「上次和泷井小姐谈到小学的事情,感觉好怀念,于是想过来看看。这座桥一点也没变。」
  熊泽君说,望着上游的风景。
  「你在河滩上做甚么?」
  他再问一次。
  「没做甚么,只是看河。」
  我说。
  「是吗......」
  他不再追问,沉默半饷后...。
  「其实,我来是想见泷井小姐的。」
  他像脱口而出。
  「见我?」
  「嗯。」
  他用力点头,然后说:
  「泷井小姐不也是吗?」
  「或许吧。」
  我说。
  接着,熊泽君从雨衣口袋拿出相机。
  「你能不能站在那里不动?」
  他向后退约两公尺。
  我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心想,这跟我一小时前在公寓入口的举动好像啊!但又觉得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听到三次快门的声音。熊泽君操作相机,确认拍下的照片。我想像他再做甚么。
  「为甚么要拍我?」
  还是忍不住问。
  「等一下再详细谈,我有必需拍你的理由。」
  他一边说一边抽出相机的记忆卡,放进雨衣的暗袋。又从牛仔裤口袋拿出一小包巧克力,放进雨衣口袋。相机则塞进牛仔裤口袋。
  然后,他背对着我,脱下深蓝色雨衣,卷成一团,跑向对面的栏杆,潇洒地用力抛到河中。
  「啊!」
  我不觉惊呼。
  他表情有点腼腆,回头看着我。
  很快走回来。
  「我们走吧?」
  「去哪里?」
  「到你想去的地方。」
  他语气非常自然地说。

  30

  二〇一一年六月四日,星期六。
  我在饭田桥车站旁下计程车。在车里面摇晃得很难过。迎新送旧会在西新宿的居酒屋举行,然后到角田课长常去的赤坂酒吧继续。虽然是周五夜,店内冷静,等于销售二课包场。因此,每个人都喝到醉不能归。
  我要司机停在三菱东京UFJ银行饭田桥分行前面,我从路边的灌木丛直接跨上人行道,蹲在银行大厦檐下。胸口不停作呕,明知吐出来会舒服些,但还是不想吐。
  体重几乎转移到铁门上,不停呻吟。已经午夜两点多,没有行人。
  呻吟了五分钟后,作呕的感觉渐渐平息。
  心想,这副德性若遇到大地震来袭,还真是时候。那场大海啸来袭时,有人烂醉如今晚的我吗?挺无聊的想像。海啸席卷三陆沿岸城镇时是下午三点多。肯定没有人喝得烂醉。

  十分钟后,我摇摇晃晃站起来。
  解下领带,卷成一团,塞进西装口袋。
  我鼓励自己,想办法走回去吧。
  在饭田桥的十字路口向左转,弯进大久保通,经过厚生年金医院前,在筑土八幡町的红绿灯前,转进右边的小路,直往前走。
  遇到那只狗,是走到新小川町附近那条称不上行人道的狭窄小路时。它突然从右边的工地里窜出。我因为相当醉了,对着半夜三更窜出的不是猫,而是狗,并不感到惊吓。
  「吓我一跳!」嘴巴虽然这么说,但在杳无人迹的深夜窄巷里偶遇奶油色的小狗,感觉松一口气。
  小狗快步跑到我脚边,摇着尾巴显示亲昵之意,绕着我打转。
  「你迷路了?还是被丢弃了?」
  我问。小狗轻吠两声。
  我再度举步,它好像知道我住在哪里似的,毫不迟疑地跑在前面。它没有项圈,不像是迷路的狗。大概是被饲主拆掉项圈后丢弃的吧。
  与狗同行,醉意迅速消退。不再恶心想吐,后脑勺的抽痛也大为减轻。
  小狗一直跟到玄关前。
  我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向小狗招手。
  「进来吧。今天开始,我们一起生活吧。」
  可是,小狗没有进来,只是前腿并拢,乖乖坐着,歪着小脑袋,凝视我的脸。
  「别担心,如果不能养,我就去找一间能养宠物的房子。」
  我这么说,小狗又叫一声。
  但还是没有进门。我等得不耐烦,把皮包放在地上,慢慢靠近它。正要伸手抓它的瞬间,它纵身一跃,闪过我伸出的双臂,一溜烟跑开。
  我茫然目送它摇着小小尾巴、渐奔渐远的背影。
 楼主| 发表于 2014-7-3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7-9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实话,我并不能理解这篇小说想要说什么。
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其实故事的剧情估计区区几百字就能说完。
开头男主得到未来的照片这么一个悬疑点,其实就是一个噱头这么一个点除开另男主遇到女主以外没有任何设置的意义……
男主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一直在自怨自艾的感叹人生如同幻影这般话,但是我也不明白这是要体现啥?就只是男主每天的碎碎念?而且……里面很多内容对于我这么一个理科生来说实在是太扯淡了……那些无法直视逻辑推演……
直到30章之前我还以为这只是描写两个随波逐流的男女的故事,不过看完了30章——这也是一个因果轮回的故事。
哎。言尽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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