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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 [万城目学][皇冠][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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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6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7-6 15:09 编辑


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万城目学
翻译:涂愫芸
图源:求匿名
录入:二狗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猫会听人话,只是你不知道;猫会说人语,只是你听不懂。
  猫会变成人!只是你从没发现……
  天才万城目学三度入围「直木赏」,最温暖、最打动人心的奇幻杰作!

  「爸爸,我为什么叫鹿乃子?」
  「因为鹿说这个名字好。」
  「鹿?爸爸会说鹿话?」
  「我不会说鹿话,但是我认识的那只鹿会说人话哟!」
  是因为受到自称能跟鹿说话的父亲影响吗?六岁的鹿乃子也始终相信,家里的一猫一狗其实都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她甚至认为,去年自己跑来她家的猫咪玛德莲夫人,和老狗玄三郎是一对夫妻。
  对于鹿乃子这种不知是敏锐观察还是异想天开的结论,玛德莲夫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鹿乃子全说对了!不只是自己和玄三郎会听人话,常在空地上聚会的那些母猫们也都懂。倒是自己身为猫族,理应不解狗语,她和狗丈夫却独独听得懂彼此说的话,这简直是前所未闻!
  只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玛德莲夫人叹口气,低头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要不是那天突然下起大雷雨,她也不会吓得躲进鹿乃子家,因而邂逅了玄三郎,听他谈起那个「岔尾猫」的传说。玄三郎说:
  「很久以前,传说猫活得太长,尾巴就会分岔成两条,变成人类。」
  怎么可能?大概只有天真的鹿乃子才会相信这种事吧!听完之后,玛德莲夫人就像平常一样沉沉睡去了。没想到一觉醒来,却发现身后长长的尾巴出现了惊人的变化……

http://dl.vmall.com/c01kum2xbq

http://pan.baidu.com/s/1eQ1le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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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中文版自序】
  玛德莲夫人,你好吗?  万城目学

  总有一天,我要写一篇关于小女孩的故事。
  一个很活泼、很淘气、有点无厘头,眼睛却闪闪发亮的小女孩的故事。其实写男孩也可以,但是一想像故事里的画面,我总是忍不住将突然站起来望向远方的主角写成小女孩,私自认为比起小男孩更能呈现那种果决。而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小学低年级的男生都呆呆的,也不太会做白日梦,大概是很清楚这一点才这样决定的吧!
  另外,我也想写猫的故事。
  我住的地方有很多流浪猫,到处都看得到猫咪。这些家伙看起来自成一个社会,个个都有自己的原则。每一只看起来都不惹人怜爱,不但像游民一样大剌剌地横越马路,只要和它们对上眼,还会大吼恐吓你,都是这样的不良猫咪。我想它们一定生活得很苦,一直用宽容的心观察它们,看着看着,便决定有一天要为它们写小说。猫虽然嚣张得有点可恨,但真的是很令人玩味的生物。
  并且,我也想写一次和历史无关的故事。
  以往,我的故事总是以京都、奈良和大阪为舞台,通常也利用当地历史来开展故事情节。不过我在写前一部作品《丰臣公主》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个计划:为了让自己的作品更多元、更广阔,我得用其他手法完成至少一部作品。
  整理了这么多的想法之后,我写了一部小说,就是有小女孩和猫,也不把特定地区的历史当作舞台背景的小说。
  实际付诸行动到小学参观时,我被孩子们充沛到不行的精力冲昏了头;还到猫咖啡店,逗弄着那些动也不动的懒猫。创作过程中,甚至在因为兴趣而参加的五人足球比赛中弄断了脚后跟的阿基里斯腱。我就是在这样热闹丰富的日子里完成了这本书。然而更让我觉得充实的,就是有幸能将这个故事越洋传达到台湾。为此,我应该去向住家附近的猫咪道谢才是,但我在写作期间搬了家,再也见不到它们,这成为我心中的遗憾。
  被我拿来当玛德莲夫人范本的那只矮胖的红色虎斑猫,不晓得现在是不是也过得很好?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鹿乃子
  第二章 玛德莲夫人
  第三章 鹿乃子与铃铃
  第四章 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
  终章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没有风,正方形空地上的茂密矮草却窸窸窣窣地晃动着。
  一条淡淡的线像船驶过海面的水痕,穿越绿色的地毯,草沙沙摇曳,受到惊吓的昆虫振翅飞起。为了享受阳光而努力挺直花穗的浅红色小花根部,有个圆滚滚的身影轻盈地奔驰而过。
  从很久以前,就有三个旧轮胎堆在空地一角。全身淡褐色毛的生物从草丛里倏地冒出来,看着往上堆的轮胎,先蹲下来,把所有力量放在后脚,然后无声地弹跳起来,才刚跳到轮胎上,头上就有声音说:
  「你好,玛德莲夫人。」
  「你好,和三盆。」
  「希望今天会是好天气。」
  「我也希望。」
  「玛德莲夫人,我跟你说,我又学会了新词呢!你有没有听过『猫舌头』这个词?」
  「嗯,听过。」
  「把怕烫的人称为猫舌头,一点都不合理,又不只猫怕烫,狗、老鼠也都怕啊,谁不怕嘛!这世上恐怕只有人类会把食物加热来吃。生物的舌头本来就不该用来舔热的东西,怎么会有猫舌头的说法呢?太奇怪了。」
  对和三盆的这种想法,玛德莲夫人一点都不意外,吐气般笑笑,小心地绕过轮胎的橡胶部分半圈,确认过脚下的味道后,慢慢地坐下来。
  玛德莲夫人是只猫,是所谓红虎斑的淡褐色猫。
  和三盆是灰毛带黑色斑纹的灰黑虎斑猫。有一面白色的墙耸立在玛德莲夫人正前方,厚约十五公分,和三盆就端坐在那面墙上,故意呈现身体右侧带点哲学味道的灰色斑纹。她半眯着眼睛,往墙壁的延长线望去。
  与空地衔接的民宅屋顶上,有只三花猫像被和三盆的眼神吸引似的,轻盈地跳到墙上,踩着沉稳的步伐沿着墙壁走过来。
  「你好,和三盆,祝你今天平安愉快。」
  「你好,米开朗基罗,也祝你今天平安愉快。」
  接着,被称为米开朗基罗的猫往墙下看。
  「你好,玛德莲夫人。」
  「你好,米开朗基罗。」
  「我最近都没去你家,你先生还好吗?」
  「嗯,托你的福,他很好。」玛德莲夫人边用前脚洗着脸边回答。
  米开朗基罗喃喃说道:「这样啊……」就在和三盆前方一公尺的地方,以同样的姿态端坐下来,打了一个大呵欠。
  猫儿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聚集在正方形空地上,全都是母猫。
  彼此问过早安后,猫儿们各自在老位子坐下来,悠然地注视着前方。
  谁都没开口说话。
  只有偶尔会有谁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两句,谁再接着附和两、三句,然后又归于寂静。
  成双的蝴蝶时而依偎,时而分开,啪哒啪哒地拍振翅膀,掠过草尖,从猫儿们头上飞走了。
  「一大早就这么亲热。」
  问过早安后就没再说过话,蹲坐在旧轮胎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蚂蚁的糖糖,抬起头对着天空哼叫了一声。
  「各位,听我说嘛!」
  糖糖是这附近最老的猫,今年十四岁。她忽然深深叹口气,佣懒地把尾巴从右边甩到左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家的电视突然改变了形状。那里原本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躺在箱子上,可以感觉到微微的震动和热度,实在太舒服了。可是有一天,几个陌生的男人大模大样地进入客厅,把那台电视抬走,搬来了像板子一样薄的东西,听说那也是电视的一种。我突然失去了家中的最佳场所,家里的人不但不同情我,还争相表示欢迎那东西的到来,说再也不会被我的尾巴阻挡,总算可以好好看电视了。平常口口声声说我是家里的一分子,在这种重要关头就变了样。呜呼,我都这么老了,还要遭受这种待遇,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幸的猫啊!
  激动控诉的糖糖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周围的猫却都没什么反应,连一句应和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听着前辈的话。
  老实说,这件事她们非但不是今天第一次听说,而且是听过很多次,已经听到耳朵长茧了。
  糖糖家换电视不是最近的事,而是大约三个月前了。猫的三个月,比人类的一年还长。糖糖是花猫,年轻时的美丽毛色现在几乎褪了色,变成蒙上薄薄雾气般的白色,上面有黑色斑点四处分布。近半年来,糖糖的痴呆现象急速恶化,所以不管她重复说多少次,猫儿们都会默默地聆听她无处可发泄的怨气,以表示对这附近最资深前辈老糖糖的敬意。
  「快到早餐时间了。」
  抱怨完一长串后,糖糖忧郁地从地上站起来。
  「对了,玛德莲夫人。」正要钻进草丛时,糖糖突然又扭头说:「不知道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一直望着其他地方的玛德莲夫人从轮胎上往下看。
  「最近隔壁家开始养小狗,从早到晚都汪汪叫个不停,吵得我都不能好好睡觉。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先生问问那只小狗,为什么要那样叫?」
  「这件事很简单,糖糖。」
  「太感谢了,玛德莲夫人。下次散步到我家附近时,请务必帮我问。各位,我先告辞了。」
  糖糖轻轻摇晃白色尾巴,弓起了身体,消失在草丛里。
  「这件事是第一次听说呢!」墙上的和三盆等闻不到糖糖的气息才喃喃说道。
  「不赶快照她的话去做,她就会每天来拜托哦!」正前方的米开朗基罗笑嘻嘻地接着说。
  「啊,不过不一定要她先生去,玛德莲夫人也可以跟糖糖一起去,由她直接跟小狗说。」
  「不行啦!米开朗基罗,玛德莲夫人说的外国话只有她先生听得懂。」
  「咦,是吗?」
  「应该是吧!」
  「为什么呢?狗之间不也都是说同样的话吗?太奇怪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只有她先生听得懂,那就是……谈情说爱之类的话?」
  「哎哟,可以那么说吗?」
  从墙上投射下来的目光带着某种意味,夫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毫无反应地站了起来,打呵欠时前脚并拢,缓缓地伸直了丰满、圆胖的身体。那模样就像放在烤箱烤网上的糯米团被拉长,柔软中带着弹性。在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的猫儿们之间,夫人的伸懒腰也是大家公认的高雅。
  「对了,玛德莲夫人,你家那个小女孩上小学了吧?」和三盆问。
  「嗯,今年春天。」
  「那孩子还成天吸着大拇指吗?」米开朗基罗从旁插嘴说。
  「最近好像没看到呢!」玛德莲夫人伸完懒腰说。
  「可能是因为人类的孩子上学后,会突然长智慧吧!以后一定会更活泼好动。」和三盆说。
  「是吗?」夫人喃喃说着,在旧轮胎边缘并拢脚尖,看着下面说:「那么我先告辞了,各位。」
  「再见,玛德莲夫人。」
  猫儿们异口同声地道别。夫人背向大家,从旧轮胎跳了下来。
  穿过草丛,就是空地旁的狭窄道路,夫人沿着墙壁小跑步,从穿越住宅区的道路向前走。在朝阳的照耀下,有辆赶着去车站的脚踏车从夫人旁边快速骑过。
  过了十字路口,有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玛德莲夫人从夹在水泥墙中间的大门底下钻进去,穿过狭窄的庭院,走向角落里的狗屋。
  红色屋顶已经褪色的古老狗屋旁,有只拴着狗链的狗正把屁股朝向她站着。
  「我回来了。」夫人说。
  「哦,回来了啊!」
  狗毛凌乱,一看就知道上了年纪的柴犬这才注意到夫人,微微抬起了头。
  夫人正在舔狗屋旁那个银色碗里的水时,从屋内传来踩过地板的趴躂趴躂声。
  「我走了!」玄关的门打开,一个小女孩背着红色书包冲出来。小女孩在伸手拉开大门的同时,用脚尖在地上咚咚敲了两下说:「我走了,玛德莲、玄三郎!」
  说着,她对庭院角落挥了挥手。
  听到叫喊自己的尖锐声音,夫人还是把头埋在碗里,玄三郎也一样,还是将屁股朝向大门。
  「那孩子最近好有精神。」女孩像旋风般离开后,老犬喃喃说道。
  「嗯,真的呢。」夫人把脸从碗移开,对丈夫的话表示同意。
  听力远比人类好很多的玛德莲夫人用后脚搔着肩颈处时,还听着铅笔盒在女孩书包内摇晃的声音。
  那个铅笔盒上,有女孩用签字笔豪迈挥洒的名字,写得东倒西歪。
  半年前把突然出现的红虎斑猫取名为「玛德莲」的女孩,名叫「鹿乃子」。这个好听的名字,是爸爸、妈妈在六年前替她取的。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鹿乃子

  「不吃大拇指,会有什么好处吗?」躺在床上的鹿乃子问。
  「这个嘛,」爸爸稍微偏头思考,回她说:「世界会突然变得宽阔。」
  「什么意思?」鹿乃子微微皱起眉头,继续追问。
  「就是会开启智慧。」爸爸低声说着,帮她把棉被拉到脖子。
  「开启智慧」到底是什么意思,鹿乃子完全搞不清楚,却还是「哦~」地点点头,把棉被拉到头上,大声说:「晚安!」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把跟爸爸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的鹿乃子还是吸着大拇指。妈妈看到了,烦恼地蹲下来,叹着气把她的手从嘴巴拔出来说:
  「你下礼拜就要上小学了,不要再吃大拇指了。」
  鹿乃子被吸得湿湿亮亮的大拇指浮胀得很严重。长期的过度吸吮,造成指甲四周的皮肤龟裂掀起,形成好几条凹凸不平的细纹。因为经常处于潮湿状态,长不出新皮,龟裂掀起的皮都是白的。妈妈一把鼻子靠近,就闻到无法形容的特殊臭味。
  「再吸下去会烂掉哦!」
  当妈妈以严肃的语气这么说时,鹿乃子摆出了立正姿势,乖巧地点点头,但是没过多久,就像没什么事似的,又吸着大拇指快步跑向了庭院。
  在狗屋前停下来的鹿乃子拿起了银色的铝碗,盯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飞虫好一会后,就把水洒在庭院里,再扭开狗屋后面用来清洗东西的水龙头,把干净的水注入碗里。靠近墙边的土壤中有个凹洞,柴犬玄三郎就躺在那里。鹿乃子把碗放回原处,往狗屋里面看,正好跟把嘴巴抿成S形状的玛德莲四目交会,因为狗屋有点暗,白天会变得细长的眼珠呈现出漂亮的圆形。
  鹿乃子盯着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眸,不禁感叹,玛德莲的眼睛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呢!
  玛德莲打了个大呵欠,张开的下巴露出一排尖锐、端正的白牙。闭上嘴巴后,她开始舔起前脚。
  看到玛德莲忙碌地舔动舌头,鹿乃子心想这是不是跟自己吸指头一样呢?想着想着,就慢慢把大拇指从嘴巴里拔了出来。她盯着仿佛在澡堂里泡了很久而发胀的大拇指,稍微闻了一下。妈妈闻的时候会大喊:「糟糕、糟糕。」爸爸闻的时候会大喊:「完了、完了。」两人还会表情夸张地往后仰,可是,她却没闻出什么味道。
  鹿乃子把大拇指移到玛德莲前面。玛德莲停下舔脚的动作,把视线焦点固定在面前的大拇指上,恢复稍微倾斜的姿态,把鼻子凑向大拇指。
  大拇指的指腹碰触到玛德莲的鼻子时,鹿乃子觉得一阵冰凉。玛德莲热中地闻着拇指的味道,闻了好一会儿。
  「怎么样呢?」
  鹿乃子弯下腰来,紧盯着玛德莲。忽然,玛德莲像回应她似的缩回了鼻子,同时「呃」地发出反胃般的声音,身体往后仰,又很快地反弹回来,冷不防地咬住了鹿乃子的大拇指。
  「好痛!」
  吓得把手缩回来的鹿乃子好像听到大脑里响起「啵叩」一声。
  鹿乃子不知道,这其实就是爸爸说的「开启智慧」那一瞬间的信号,她只联想到在浴缸里偷放屁,气泡浮上水面破裂时的声音。
  她仔细观看大拇指,发现软趴趴的指腹留下了点点红色的齿痕。她慢慢地把拇指靠近鼻子,满脸认真地闻起味道。
  居然臭到让她难以相信。
  从那天起,鹿乃子就再也不吸拇指了。
  不管怎么骂、怎么哄骗都坚决不肯放弃大拇指的鹿乃子,为什么可以戒得这么干脆呢?怎么也想不通的妈妈满脸疑惑地询问她理由。
  「因为智慧开启啦!妈妈。」
  鹿乃子充满自信地回答。
  妈妈听不懂鹿乃子在说什么,但是心中挂念的事,总算在鹿乃子上小学前解决了,让她大为放心,就在超市买了鹿乃子最喜欢的草莓回来。
  鹿乃子拜托爸爸用汤匙把草莓一个个压碎,撒上砂糖和牛奶,做成草莓牛奶。

  鹿乃子的智慧忽然开启了。
  原本对什么事都不太有反应,经常一个人默默发呆的鹿乃子,开始会大声地问爸爸、妈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其实,早就有非常活泼、多采多姿的世界在鹿乃子的大脑里忙碌地转来转去,只是拔开了大拇指这个栓子后,这些内在的好奇心才一口气冲出了外面的世界。
  「这是什么?」
  「这是化妆水。」
  「这是什么?」
  「这是乳液。」
  「这是什么?」
  「这是隔离霜。」
  「这是什么?」
  「这是粉底。」
  「全部都是妈妈的?」
  「对,全部都是妈妈的化妆品。」
  「这些全部都要用吗?每天都好忙哦!」
  鹿乃子直盯着妈妈看,看得妈妈有点心慌,赶紧对她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擦哦!」边说边把鹿乃子排列起来的化妆品,一个一个收进化妆包里。
  「为什么要用这么多?」
  「因为到了妈妈这个年纪,就要多花点时间好好打扮才行。」
  妈妈对鹿乃子说:「你现在还用不着呢!」然后摸着鹿乃子圆鼓鼓的脸颊,喃喃地说好羡慕啊!
  「羡慕什么?」
  「全部。」
  懵懵懂懂的鹿乃子「哦~」地点点头,帮妈妈把化妆包的拉链拉起来。
  「爸爸不化妆吗?」
  「男人不用化妆,只有女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为什么?男人脏兮兮的也没关系吗?」
  「脏兮兮是不太好,不过,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不漂亮也没关系,保持原来的样子就好了。」
  妈妈说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走向了厨房,鹿乃子只好去找爸爸。自从「智慧开启」后,鹿乃子经常缠着爸爸教她生词。鹿乃子喜欢很难写、听起来又怪异的词,譬如「慢吞吞」、「不知不觉」等等,但是她讨厌「非常」、「立刻」之类的词汇。爸爸笑着说真搞不懂她,鹿乃子就会坚持说:「感觉完全不一样嘛!」又缠着爸爸教她下一个词汇。
  「妈妈说爸爸脏兮兮的也没关系呢!」
  鹿乃子小碎步跑向爸爸。
  「咦,什么脏兮兮?」
  在客厅摊开报纸看的爸爸抬起头问。可是鹿乃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矮桌前坐下来说:
  「学校出了功课。」
  「哦?你长大了呢!什么功课?」
  「老师要我们回家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哦、哦,这样啊……」爸爸点点头,把报纸折起来,放在桌子一角。
  「为什么我叫鹿乃子呢?」
  「因为有人说鹿乃子是好名字呀!」
  「谁?」
  「一只鹿。」
  「鹿?怎么会有鹿?」
  「鹿的身体不是有白色斑点吗?这些白色斑点要等换毛后,在初夏时才会浮现,称为『鹿子图案』,看起来很柔软、很漂亮。」
  「这跟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鹿就说取这个名字好啊!」
  鹿乃子微偏着头,动也不动地看着爸爸。
  「是那只鹿……对爸爸说『取鹿乃子这个名字』吗?」
  「是啊!我对很久不见的鹿说我女儿快出生了,鹿就说这个名字好。」
  鹿乃子很平淡地「哦」了一声,点点头后,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试探地问:
  「爸爸会说鹿话?」
  「当然不会啊!」爸爸哈哈笑了起来,「可是这世界上鹿那么多,有一只会说人话也不奇怪吧?」
  「那也有会跟人说话的猫和狗吗?」
  「说不定有。」
  「我们家的玛德莲和玄三郎也会吗?」
  「说不定会。」
  鹿乃子双手环抱胸前,心想:原来如此,自己之前的直觉还真准呢!
  她下定决心,要继续做每天偷偷在做的事,那就是抓着玛德莲和玄三郎的耳朵说:「其实你们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吧?」一直重复同样的话,直到他们受不了为止。
  晚餐前,鹿乃子把动物图鉴翻出来看,看得很专注。从鹿爸爸、鹿妈妈跟小鹿站在一起的图鉴照片,可以看到它们的身体侧面都有爸爸说的白色斑点,很像从树林间洒下来的阳光。鹿乃子万万没想到,爸妈替她取这个名字竟然是因为「鹿这么说的」,但是又觉得这个理由也不错,甚至有点引以为傲,鼻孔不由得鼓胀起来。
  晚餐的主菜是鹿乃子最喜欢吃的干比目鱼。鹿乃子提起爸爸说的取名字的事时,妈妈笑得有点尴尬,对鹿乃子说:「不可以再吃罗!」拿走了放在鹿乃子面前的小酸梅罐。每次一不注意,不管再多的酸梅都会被鹿乃子吃掉。
  「妈妈也跟鹿说过话吗?」
  妈妈摇摇头说没有。
  「妈妈认为鹿应该不会说人话,可是既然爸爸这么说,应该就会吧!」
  爸爸点点头说:「是真的。」啪哩啪哩地咬着干比目鱼的鱼头。
  第二天在学校,有一堂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几个大字,鹿乃子就在那堂课大声说出了在家听到的理由。
  老师笑着问:「是谁说的?」鹿乃子立刻回答:「是爸爸!」
  一个礼拜后,在学校第一学期首次家长会的众会上,很多从来没见过面的妈妈们都异口同声地问鹿乃子的妈妈:「听说鹿乃子的爸爸可以跟鹿说话?」害鹿乃子的妈妈既困扰又难为情,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的名字」的课结束后,有段时间,鹿乃子的爸爸因为可以跟鹿说话,成为班上最有名的大人。

  去年九月,鹿乃子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玩「郊外茶会」。
  鹿乃子家的庭院小而美,不到三坪大,面向茶室,这点跟一般人家的庭院不太一样。去年过世的奶奶跟他们住在一起时,就是在这间茶室教茶道。
  奶奶因病过世,亲戚们在分她的遗物时,鹿乃子分到挂在茶室里的挂轴。挂轴上有好几朵云,像横躺的法国面包软绵绵地飘浮着。从云间往下看,草地上插着好几把大伞,一堆穿着古装的人们正在野餐。他们铺着野餐垫,盘坐在伞下,衣服下摆轻飘飘地垂落下来,长长的胡子随风飘扬,狗儿快乐地扭摆身体,飞也似的奔驰着,鹿乃子很喜欢看这样的景色。
  「大家是一起来远足吗?」鹿乃子吸着大拇指,抬头看着挂轴。
  「这是茶会的图。」爸爸告诉鹿乃子。
  「又没有下雨,为什么大家要撑伞呢?」
  「那种伞就跟大遮阳伞一样,是中国的伞,叫做唐伞。像这样在野外开茶会,就叫做郊外茶会。」
  鹿乃子「哦~」地点点头。爸爸又顺便教会她「一期一会」(注:「一生只会遇见一次」的意思。这句话出自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道名人山上宗二笔下。)这句话,但是鹿乃子才刚听完,就全都忘光光了,只记得「一期」(Ichigo)两个字,因为发音跟草莓(Ichigo)一样。
  鹿乃子常常一个人在庭院里玩。
  看奶奶的挂轴看久了,鹿乃子突发奇想,想在庭院重现那样的景色。她把土挖起来,堆成山丘,在挖成洞的地方蓄水做成水池,将墙角下的青苔移植到山丘上,在山丘顶上插着餐厅儿童餐用的伞,再让两个乐高积木的人偶坐在伞下,分别扮成主人与客人。茶杯是把积木人偶头上的可拔式头发拔下来,倒过来使用。因为头发被拔掉,伞下就像坐着两个头顶光溜溜的和尚,别有一番趣味。狗就用现有的玄三郎充数,不过,比例跟其他东西差很多。
  鹿乃子花了两个小时,才完成「郊外茶会」的风景,很满意地走到狗屋旁的水龙头洗手。她想请妈妈用数位相机把背景有玄三郎在内的完美画面拍下来,正要从茶室外廊叫妈妈时,远处忽然雷声大作。
  鹿乃子慌忙绕到玄关,脱下鞋子,对着厨房大叫:
  「妈妈,『不是虎豹的雨』要来了!」
  妈妈说:「不好了!」赶紧跑到二楼收晒衣架上的衣服,把一堆毛巾、T恤披在鹿乃子的头上和肩上,鹿乃子就在晒衣架跟客厅之间跑来跑去。
  果然,不到五分钟,闪电就来到了家里的正上方,大雨像瀑布般倾泻而下。
  「『不是虎豹的雨』好厉害。」
  「是狮豹雨(注:就是我们常听到的「西北雨」,即午后雷阵雨。)啦!」
  妈妈边听着打在窗户上的雨声,边叠衣服。「狮豹雨」这个名词听起来明明很有动感,鹿乃子却怎么样也记不起来,老是停在「不是虎豹」的阶段。只要把「虎」换成「狮」就行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步却怎么也跨不出去。她知道不是「虎豹雨」,就干脆把狮豹雨说成「不是虎豹的雨」。
  鹿乃子把头埋在洗好的衣服堆里,享受着鼻子闻到的不同气味时,才想起庭院里的「郊外茶会」。
  「不好了!」
  她抬起头,慌张地冲向茶室,从雨水像瀑布般流下来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情形。
  果然,鹿乃子用牙签做成的伞倒了,堆起来的山丘也垮了。雨强烈地敲打地面,溅起大把大把的泥巴,淹没了两个和尚人偶。
  忽然,有个白色身影在鹿乃子的视野角落晃了一下。那是什么呢?鹿乃子转头一看,不由得放声大叫:
  「妈妈!」
  因为声音听起来不太寻常,妈妈立刻跑来茶室。
  「怎么了?」
  「玄三郎在那里!」
  妈妈循着鹿乃子敲打玻璃窗的手指望过去。
  「哎呀!」
  妈妈也发出不输给鹿乃子的尖叫声。
  在视野都变得迷迷蒙蒙的大雨中,玄三郎动也不动地站着。
  玄三郎很怕打雷,现在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狗屋,任凭雨打在身上。
  「他为什么不进狗屋呢?」
  鹿乃子把额头紧紧抵在玻璃窗上,看着湿漉漉的毛全都贴在身上的玄三郎。妈妈看到鹿乃子一副要冲出庭院的样子,赶紧抓住她,因为打雷太危险了。妈妈劝鹿乃子说,雨很快就会停了,还替她先准备好黄色的长雨靴,放在玄关。
  大约十分钟后,果然如妈妈所说的,雨势忽然减弱,雷声也远去了。
  「现在可以了。」
  已经穿上雨衣、做好万全准备的鹿乃子,一得到妈妈的许可,立刻拿起雨伞冲出玄关。她看都不看被雨彻底摧毁的「郊外茶会」一眼,直直地跑向玄三郎。
  「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鹿乃子把手放在玄三郎湿透了的脖子上。今年十三岁的玄三郎,这一年老得特别明显。他的耳朵从以前就不好,最近叫他,更是常常都没有反应了。毛也变得粗糙杂乱,想昧着良心说他好看都说不出口。爸爸说过,狗老了,屁股就会变小。被雨淋湿的玄三郎,屁股看起来又比胸部小更多了。
  「里面有什么吗?」
  鹿乃子把脸挤到玄三郎前面,往狗屋里看。
  刚才站着没看到,现在弯腰一看,才发现有东西盘据在狗屋里。
  鹿乃子把脸靠得更近了。
  在微暗的狗屋角落,有一团圆圆的身影,闪烁着两个小小的光点。
  这就是鹿乃子与玛德莲邂逅的瞬间。

  爸爸坐在餐桌旁,眉头深锁,表情严肃地看着书。
  鹿乃子问爸爸:
  「在读书吗?」
  爸爸得意地露出笑容说:
  「对,在读汉字。」
  虽然才上小学不到一个月,但是鹿乃子已经会用汉字写一到十了。她想说不定会看到自己会的字,就跃跃欲试地坐上旁边的椅子。「我看看!」她往爸爸的手上看,才看一页就傻住了。因为像鱼骨头一样堆叠在一起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一页,她完全无法相信这些汉字跟自己所认识的汉字是同伴。
  「这些真的是汉字?」
  「是啊!」
  「爸爸都会写吗?」
  「很难写,不过,爸爸都会念。」
  「这怎么读?」
  「这是『刎颈之交』。」
  「什么意思?」
  「就是指感情很好的朋友。」
  「不能直接说『很好的朋友』吗?」
  「要那么说也可以,但是使用比较困难的字,感觉比较厉害,也可以更确实地传达你的想法。」
  鹿乃子「哦」地应和一声,对书完全失去了兴趣,很快就爬下了椅子,蹦蹦跳跳地跑去找待在隔壁房间的妈妈,嘴里还不停地念着「刎颈」、「刎颈」、「刎颈」。
  走到正在烫衣服的妈妈身旁,鹿乃子还是边看着报纸夹带的广告单,边不停地念着「刎颈」、「刎颈」,直到妈妈要求她「差不多该换其他词了」。她真的很喜欢那种鼻音的戚觉。
  学会了字,全新的世界就在眼前展开了。
  学会了「刎颈之交」的一个礼拜后,鹿乃子终于有机会遇到真正的「刎颈之交」了。
  对方是班上的女同学,鹿乃子第一眼看到她,就确定是她了。
  「她可以成为刎颈之交。」
  那一天,鹿乃子在上课的五十分钟前就到了学校。
  因为前一天妈妈更换闹钟的电池后,把时间设定错了,所以鹿乃子跟爸爸都比平常早起了一小时,但是在吃完早餐前,都没有人发现这件事。爸爸打开电视,看到画面角落的时间,才知道还不到七点。
  离上课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发呆也很无聊,鹿乃子就去了学校。到学校穿堂时,墙上的时钟才指着七点半。想到自己一定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人,鹿乃子就不由得兴奋起来。早上向来爬不起来的她,心想既然早起这么愉快,明天也早早起来吧!
  「第一个到!」
  踩着轻快步伐的鹿乃子,一把推开了教室的前门。
  但是,教室里已经坐着一个女孩了。
  女孩的姿势很奇特。
  她的两只手肘抵在桌子上,两根拇指分别插进两个鼻孔里。
  女孩的视线与打开门就呆在门口的鹿乃子一交会,就开始挥舞两根拇指以外的八根指头。
  「早。」
  女孩边挥舞着指头,边用鼻音打招呼。
  「早、早。」
  鹿乃子有些迟疑地回应后,女孩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背向她,一语不发地从教室后门走出去了。
  惊讶的鹿乃子不知如何是好。
  开学已经半个月了,鹿乃子还没有记住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也不知道刚才走出教室的女孩叫什么。
  为了让同学们早点记住彼此的名字,一年级教室的桌子右上方都贴着写了名字的贴纸。
  鹿乃子看着写着「ㄐㄩˇ ㄌㄧㄥˊ」(榉铃)的贴纸,嘴里喃喃念着「ㄌㄧㄥˊ ㄌㄧㄥˊ」(铃铃)。
  她就知道那女孩不是普通人物。
  剩自己一个人后,鹿乃子把书包放到后面的架子上,等着铃铃回来。
  但是,铃铃一直没回来。
  班上的同学陆续进来了,铃铃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扩音器响起上课铃声,铃铃才出现在教室里。原本很担心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鹿乃子,很想立刻去找铃铃说话,可是上课铃声还没响完,老师就进来了,大声对所有同学说:「早安!」这位班导师是身材纤细的女老师,声音却洪亮得惊人。老师又接着说:「上课铃声已经响完了,还有谁没坐下来呢?」她把手抵在额头上,摆出检查全教室的姿态,吓得鹿乃子慌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鹿乃子焦急地等待着跟铃铃说话的机会,但是十分钟的下课时间,不是忙着换教室,就是老师轮流进来交代联络事项,根本没有时间接近铃铃。就这样东忙忙西忙忙,很快就到放学时间了。一年级还没开始供应营养午餐,所以上课只上到中午。
  「老师再见,同学再见。」
  所有同学齐声道别后,老师说:「大家到走廊上排队,拿到联络簿的人就先回家。」鹿乃子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铃铃背起书包快步跑向门口,因为鹿乃子昨天被选为「电气股长」,必须在教室里留到最后,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确定所有同学都去走廊了,鹿乃子才走向教室前门。
  她正要伸手按门边的电灯开关时,松本浩太突然从走廊探出头来说:
  「喂,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因为有电,电灯才会亮。」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啊!」
  「那你知不知道人的身体碰到电会怎么样?」松本浩太浮现挑衅的笑容,指着天花板的日光灯。
  面对意想不到的问题,鹿乃子收回了正要按开关的手,「嗯……」地思索着,抬头看着天花板。妈妈常说不可以随便碰插座,所以她知道电有危险,可是不清楚是怎么样的危险。东想西想,想了老半天,最后鹿乃子还是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你不是『电气股长』吗?」
  听到那种有点瞧不起人的语气,鹿乃子向前一步说:「你说什么?!」
  这时,从走廊传来尖锐的声音说:「这种问题太简单了。」
  鹿乃子惊讶地转头看,发现铃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松本浩太后面。
  「怎、怎么样,你知道吗?」
  「知道啊!」
  「会怎么样?你说说看啊!人的身体碰到电会怎么样?」
  铃铃冷哼一声,像是在说:「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啊?」还露出挑衅的眼神,铿锵有力地回答:
  「就是会发出噼哩啭哩的声音,还看得到骨头。」
  瞬间,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哦!」
  鹿乃子先发出惊叹的声音。
  她也觉得一定是那样。
  松本浩太应该也有同感,胀红着脸,「嗯嗯」地低声回应。
  「电气股长,你怎么了?快点关灯啊!」
  老师在走廊上说,鹿乃子慌忙大声回应:「是!」关掉了教室里的电灯。
  与铃铃并肩走去校门时,跟着走在旁边的松本浩太说:
  「你很厉害呢!」
  「噼哩砰哩噼哩。」
  「我之前在电视上真的看过,看卡通的时候看到人被电得发光哦!」
  松本浩太聒噪个不停,害鹿乃子想说的话都还没说,就跟住在相反方向的铃铃在校门前道再见了。
  「明天见。」
  「明天见。」
  铃铃有些僵硬地举起手回应鹿乃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鹿乃子更加确定铃铃不是个普通人,从现在就开始期待着明天的见面了。松本浩太摊开双手,念着「噼哩噼哩噼哩」,不断重复演出被电到的动作,就那样走到他家前面的十字路口。途中,鹿乃子也配合他,跟他一起念「噼哩噼哩噼哩」,却被他嫌「难听死了」,所以在走到家门前说再见之前,她都没再跟松本浩太说过半句话。

  鹿乃子的内心像百花齐放般,怀抱着很大的期望,没想到在那之后,她跟铃铃之间的距离却还是没有缩短的迹象。
  不但没有缩短,鹿乃子还隐约感觉到铃铃在逃避自己。
  每当鹿乃子一靠近,铃铃就会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错过了早上的时间,就要等到午休时间,也就是说,要到放学时才有机会接近她。可是鹿乃子是「电气股长」,当她留在教室里关电灯时,铃铃已经匆匆回家了。一天就这样结束了,鹿乃子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回家。
  星期天,鹿乃子在庭院里边玩沙,边回想在学校白白浪费掉的一个礼拜。
  「真是的,你们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为什么戚情可以这么好呢?我们彼此都听得懂彼此的话,反而一点都不好。」
  鹿乃子粗鲁地把铲子插在沙子上,开始跟玄三郎和玛德莲说话。
  玄三郎的上半身趴在狗屋外,右脚放在有点高起的地面上,把脸朝向鹿乃子,维持这样的姿势三十分钟,动也没动一下。最近,玄三郎不知道是不是连动都懒得动了,经常保持同样的姿势动也不动,但是一看到散步的绳子,还是会踩着蹒跚的步伐,很高兴地摇响链子,不停地绕着狗屋转。
  玛德莲躺在围墙与屋子墙壁之间的空调室外机上,把头埋进了猫毛里。有条纹的长尾巴垂落在风勖盖子前。「玛德莲,你想她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呢?」鹿乃子这么问,玛德莲只稍微摇了摇尾巴前端回应。
  鹿乃子用黄绿色的塑胶铲子挖起满满的土壤,倒在地上,先用铲子分成两份,再分成四份,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满脑子想的都是铃铃那对稀薄但够宽的眉毛。从她打开教室的门,看到把大拇指插进鼻孔里的女孩之后,她的心就一直跳得很快。班上女生都称赞鹿乃子的粉红色发夹很特别,鹿乃子却觉得,把大拇指插进鼻孔、挥舞其他手指的女孩,比那种发夹更特别。
  听到开门声,鹿乃子抬起头,看到去帮妈妈买东西的爸爸回来了。爸爸举起两袋塑胶袋说:「我回来了。」接着直接穿过庭院,走到茶室外廊坐下来,指着塑胶袋说:「里面有点心。」鹿乃子洗过手后,在塑胶袋里翻来翻去,从很多候补里选出了「都昆布」(注:这是一种昆布点心的品牌,有梅子、泡菜等许多种口味。)。
  「学校怎么样?」爸爸一边问,一边喝着保特瓶里的茶。
  鹿乃子耸耸肩说:「不太顺利。」把一片「都昆布」放进嘴里,开心地噘起嘴说:「好甜……啊,好咸。」
  星期一上学时,一走进教室,鹿乃子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看也知道有问题,因为一堆人挤在教室正中央。她问站在门边的女孩怎么了?得到的答案是「正在比赛」。
  「比赛什么?」
  「男生跟女生在比赛谁知道的困难生词比较多。」
  鹿乃子赶快把书包放到后面的架子上,挤进教室中央。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大约二十人左右,在教室中央围成了一个圆圈。为了看清楚中央的状况,鹿乃子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硬是往人墙里钻。
  「芥末。」从层层重叠的背影前方传来男生的声音。
  「餐垫。」女生的声音接着说。
  「活化石腔棘鱼。」男生说。
  「大青花鱼。」女生说。
  鹿乃子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才知道威风凛凛的女生声音,竟然是出自在她眼前的铃铃。
  站在铃铃对面的是小拓。不知道为什么,小拓与铃铃正站在圈圈里面,隔着桌子对峙着。
  满脸讶异的鹿乃子交互看着他们两人。
  小春戳戳她的手臂说:
  「早,鹿乃子。」
  「早,小春。」
  小春简单扼要地说明了目前的状况。根据她的说法,男生跟女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比起谁知道的困难生词比较多,就彼此争先恐后地喊出困难的生词较劲。喊着喊着,铃铃和小拓的语言水准显然超出大家许多,最后变成两人分别代表男生跟女生,进行对决。
  「加油,铃铃!」
  平常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小春竟然跌破大家眼镜,激动地声援起来。男生们受她影响,也大叫起来:
  「不能输啊,小拓!」
  原来对手是小拓啊……
  那还真难应付呢!鹿乃子盯着站在铃铃对面那个矮小的白皙男孩。
  小拓是班上第一资优生,地位牢不可破。听说他在读幼稚园中班时,加法、减法就算得很快了,最近还学会了乘法。小拓却一点也不骄傲,轻松自若地保持着优秀的成绩。他有双清澈的眼睛,态度温和,稍长的头发柔顺飘逸,高八度的声音说起话来干脆俐落。就算不特别观察,也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优秀」感觉,连鹿乃子都不得不敬他三分。
  「翼手龙。」小拓说。
  「长脚蚊。」铃铃回应。
  「毛钩。」
  「带子纱。」
  「UV阻隔。」
  「辅酶Q10。」
  「柬埔寨。」
  「土库曼。」
  「珐琅。」
  「二号电池。」
  「欧巴马总统。」
  「碇矢长介。」(注:碇矢长介是一位喜剧男演员,生前代表作有「志村大爆笑」等,年轻时还曾经在乐团担任贝斯手。)
  「荞面汤。」
  「茶柱。」(注:茶柱是指在茶水中像柱子般直立漂浮的茶茎。)
  从两人嘴里接二连三冒出来的丰富语汇,让鹿乃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滔滔不绝的对答,恐怕永远都分不出胜负吧?鹿乃子正这么想时,铃铃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哟哟,怎么了?玩完了吗?」
  站在小拓后面的松本浩太立刻刁难地说:
  「停五秒就输啦!五、四、三——」
  鹿乃子握起拳头,在心中呐喊着:「加油啊,铃铃!」可是,铃铃只是满脸苍白地咬住了下唇。
  「二、一,你输了。」
  「奈何(Ikannsenn)!」
  鹿乃子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手,向前跨出一步说。
  「那是什么?」
  松本浩太停止倒数,满脸疑惑地看着鹿乃子。
  「就是奈何啊!」
  「什么东西?花枝仙贝(Ikasennbe)吗?」
  「才不是呢!奈何就是奈何,很常见的词。」
  「我从来没听过,你不要自己乱掰嘛!」
  爸爸教她的词居然被这样瞧不起,鹿乃子渐渐气红了脸。
  「适可而止!」
  「慢吞吞!」
  「希罕!」
  「涓涓!」
  鹿乃子从大脑里「听起来有点怪,但感觉很舒服的生词」清单中,把那些词汇一个个拖出来,像连珠炮般嘟着嘴念出来,最后还加上了「野外茶会」、「刎颈之交」。然而悲哀的是,包括松本浩太在内,周遭同学都没什么反应。也就是说,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忽然,松本浩太发出高亢的声音开始反击,打破了充斥教室的沉默。
  「野手选择!」
  「那是什么?」
  「棒球用语。」
  「我没听过那种词。」
  「那你刚才说的奈何,我也没听说过啊!还是你根本就是说花枝仙贝?」
  「才不是呢!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花枝仙贝,我喜欢的是虾仁仙贝。」
  「谁管你喜欢什么,场外二垒打!」
  「没辙!」
  两人已经把铃铃和小拓抛到一边,摆开了场外乱斗的架式,你来我往地越吵越激烈。这时候,喇叭响起了上课铃声。
  「咦,怎么了?大家不赶快坐下吗?」
  听到忽然从背后传来的洪亮声音,大家惊讶地回头看,才发现老师已经抱着很多的教材,站在教室前门往里面看了。
  「上课铃声响完后,谁还没坐到位子上,老师就把那个人的名字大大写在黑板上吧!」
  被老师这么一威胁,刚才的亢奋瞬间在空中分解,所有人都像小蜘蛛一样一哄而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鹿乃子正急着转身离去时,突然被人拉住,她惊讶地回过头看,是铃铃纤细的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谢谢。」四目交会时,铃铃很小声地对她说。
  「不客气。」瞪大了眼睛的鹿乃子摇了摇头。
  「快点,铃声快响完了哦!」
  老师笑咪咪地把粉笔举到头上。鹿乃子、铃铃和所有同学都尖叫着跑回自己的座位。

  鹿乃子刚从学校回到家,就急着问妈妈:「茶柱是什么?」
  正在炒饭准备午餐的妈妈回头说:「哟,在学校学到了吗?」
  刚切完洋葱的妈妈,拉起围裙的一角擦拭眼睛。
  「茶柱直立起来,就会有幸运的事发生。」
  妈妈边快速地打着碗里的蛋,边把茶柱的意义告诉鹿乃子。
  鹿乃子听完就大叫说:
  「我想看!」
  「那你去把热水倒进茶壶里。」
  鹿乃子立刻拿起餐桌上的茶壶跑向热水瓶。她先打开茶壶盖子,确认茶壶里已经装了茶叶后,就按下了热水瓶的给水钮。
  妈妈边安抚催个不停的鹿乃子,边把炒好的饭分放到盘子上,再把茶倒入两个茶杯里。
  「怎么样?」
  鹿乃子盯着茶摇曳荡漾的水面,失望地摇了摇头。不管呼呼吹气,或是用汤匙搅动,都没有茶柱立起来。
  「一开始没立起来,就不可能了。」
  「真的会立起来?」
  「因为偶尔才会立起来,所以代表幸运。」
  「妈妈有看过吗?」
  「当然有。」
  「大概几次?」
  「没算过,所以不太清楚。」
  「喝很多杯的话,应该会看到一次吧?」
  「没错,应该会。」
  「呃,妈妈……」
  「怎么了?」
  「要不要再喝一杯?」
  结果这天一直到睡觉前,妈妈陪鹿乃子喝了十杯茶。
  晚餐时,鹿乃子问爸爸:「奈何是什么意思?」
  「怎么突然问这个呢?」爸爸疑惑地看着她说:「就是遗憾的意思。」
  说完,咬了一口小蕗荞(注:小蕗荞是一种看起来像葱的植物,可食的部分像蒜头,通常是做成腌渍小菜,带点呛辣的味道十分下饭。)。
  「遗憾是什么?」
  「呃,就是可惜的意思。」
  鹿乃子「哦~」地点了好几下头,模仿学校老师的口吻说:
  「爸爸,请用奈何造句看看。」
  说完,用汤匙舀了一口咖哩往嘴里送。
  「这个嘛,」爸爸拿起勺子,盯着餐桌中央的锅子说:「爸爸喜欢吃辣的咖哩,奈何今天只有甜咖哩,爸爸只好在咖哩上撒七味粉,看能不能增加味道。」说着,爸爸在饭上淋了一大勺的咖哩。
  「原来是这样用啊!」
  鹿乃子终于彻底了解奈何的意思了。
  时间回溯到中午。放学后,鹿乃子在穿堂换鞋子时,铃铃突然跑来问她:
  「奈何是什么?」
  被问得心慌意乱的鹿乃子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她只是觉得好听,才记住了这个字,根本不知道奈何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因为早上这件事,她才可以跟铃铃短短交谈几句,现在怎能暴露自己的无知,让铃铃对她失望呢?
  「啊!糟糕,我忘了拿东西。」
  鹿乃子大叫一声,匆匆逃离了现场。
  教室前的走廊上贴着二年级画的郁金香,鹿乃子就看着那几幅画打发时间,等她再回到穿堂时,铃铃已经不在鞋柜前了。她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可惜,两种心情交织涌现。
  而且,早上铃铃跟小拓决胜负时所说的「茶柱」,让鹿乃子的天线产生了强烈反应。上课时,她一直在想像,是不是把茶叶罐高高叠起来,叠成图腾柱(注:北美西北部印第安人竖在房子前,上面画有或雕刻有图腾像的柱子。)的样子?想着想着,越想越天马行空,老师说的话都听不进去,让她很烦恼。所以一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问妈妈。
  吃完咖哩后,爸爸也很帮忙,喝了好几杯茶,可是到最后都没浮现茶柱。
  「听说粗茶比较会浮现。」爸爸安慰失望的鹿乃子说:「明天我买粗茶回来。」说完就去洗澡了。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鹿乃子竟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了「茶柱」。
  吃完早餐喝茶时,还是没看到茶柱,鹿乃子失望地走向了厕所。
  顺畅地排便后,她从马桶站起来,正要冲水时,低头一看,手就停在马桶的把手上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马桶,推开门,大叫爸爸、妈妈,叫得呼天抢地。
  「怎么了?」
  爸爸和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冲过来,只看到兴奋得满脸通红的鹿乃子指着马桶。
  「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吗?」
  「不、不是啦!」
  「很臭呢!」
  「快看啊!」
  爸爸、妈妈被鹿乃子激动的样子吓到,露出疑惑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往马桶里看。
  「这真是……」
  爸爸才看一眼,就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哎呀,真不得了。」
  站在爸爸后面的妈妈也按着嘴巴笑起来。
  鹿乃子家是西式厕所。马桶里有很多水,可能是跟水槽的特性有关,水量比一般西式厕所的马桶稍微多一点。现在,鹿乃子排放的「大大」就漂浮在水面上,而且是直立地垂直漂浮,就像做花式游泳踩水动作的选手,形成完美的「茶柱」状态。
  鹿乃子和爸爸妈妈就这样低头看着马桶,看了好一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感想。
  「也就是说,这是粪柱,而不是茶柱。」
  爸爸郑重地做了总结。
  「要冲掉了哦!」
  听到爸爸那样的形容,妈妈皱起眉头,压下了马桶水槽的把手。
  鹿乃子背上书包,比平常晚五分钟冲出了家门。无论如何,她都想把这件事告诉另一个人。不用说,那就是让她知道「茶柱」这两个字的铃铃。
  一进教室,鹿乃子就直直走向铃铃的桌子。在座位上默默翻着联络簿的铃铃看到鹿乃子猛然走向自己的样子,被吓得有点畏缩。
  「怎么了?」
  铃铃稍微摆出了防备架式。
  「茶柱!」
  「咦?」
  「不对,这不是泡茶,所以不叫茶柱。可是,就是茶柱!」
  鹿乃子把双手压在桌子两边,上半身往前,一口气把话说完,包括昨天第一次听到「茶柱」时的事、回家后向妈妈请教意思的事、全家人一起喝了好几杯茶都没浮现茶柱的事、早上喝茶时也没浮现的事、后来莫名其妙在厕所看到那种状态的事,没错,是跟茶柱不一样,可是怎么想都是茶柱。
  「啊,对了,奈何的意思就是……」
  详细报告完在厕所看到的画面,正想接着回答昨天的问题时,鹿乃子瞥了一眼铃铃的表情。
  铃铃把眼睛张得斗大,注视着鹿乃子,害鹿乃子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忽然,铃铃站了起来。
  鹿乃子被她的气势吓得往后退,铃铃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在她眼前随着脸上颜色千变万化,最后胀红着脸,急忙转过身去。鹿乃子还来不及叫她,她就冲出教室了。
  留下鹿乃子茫然地站在没了主人的桌前。
  是不是因为一大早讲这种事太没气质了呢?鹿乃子现在才开始反省,可是已经太迟了。

  铃铃好像彻底被鹿乃子惹毛了。
  从早上那件事发生后,铃铃非常明显地摆出了排斥鹿乃子的姿态。鹿乃子只要稍微有接近的动作,她就像磁铁相互排斥般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换教室途中,光是视线偶然交会,她就满脸通红地避开。鹿乃子做完「电气股长」的工作,想在穿堂追上她,她就会火力全开,跑过操场逃逸。
  铃铃不理不睬的态度,让鹿乃子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她对茶柱的热情蒙上了阴影,连难得的礼拜天都躺在茶室的榻榻米上睡觉,什么事都不想做。爸爸为了星期一的美劳课特地买给她的新蜡笔,也被她丢在素描簿旁。去庭院里喂猫和狗时,也无精打采地说:
  「欸,玄三郎,你代我去学校吧!啊,不行,你已经是老爷爷了。那玛德莲代我去吧!很快就会有营养午餐了,可以吃很多饭哦,听说我们学校的营养午餐很好吃呢!」
  从决裂的那个早晨到现在,已经一个礼拜了。
  因为下雨,鹿乃子穿着黄色长雨靴到学校,在穿堂换室内鞋时,跟长雨靴奋战了好久。下雨天,穿堂会有霉湿味,让人呼吸困难。鹿乃子好不容易脱掉一脚的长雨靴,正要再蹲下来脱左脚时,忽然听到头顶上的声音。
  「鹿乃子!」
  她「啊?」一声,抬起头,铃铃就站在眼前。
  「我的也立起来了。」两人视线一交会,铃铃就急忙开口说。
  「咦,什么立起来了?」
  「茶柱。」铃铃笑逐颜开,怪腔怪调地说完后,猛然拉起了鹿乃子的手,对完完全全摸不着头绪的鹿乃子说:「我的粪柱也在马桶里立起来啦!」声音大到传遍整个穿堂。
  蹲坐在地上的鹿乃子惊讶得合不拢嘴。铃铃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她说她听完鹿乃子说的「茶柱」的事后,一整个礼拜都觉得很不甘心,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不甘心?」
  「因为这么好玩的事被你先发现了啊!」
  铃铃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大大撑开了鼻孔。
  原来是在听完鹿乃子的「茶柱」报告后,铃铃的竞争心就被熊熊地点燃。但是,一整个礼拜都没有成果,让铃铃更加懊恼,完全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跟鹿乃子交谈。
  「那、那么,一大早在教室里碰到时,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话就跑了?」
  铃铃浮现害羞的笑容说:「那次啊……」又喃喃说了声:「对不起。」
  「因为被你看到了鼻蝶。」
  「鼻蝶?」
  「就是鼻孔蝴蝶啊!」
  刹那间,铃铃把两只拇指插入鼻孔,其他手指并拢像翅膀一样舞动的画面,在鹿乃子脑海里浮现。
  「那种动作被人家看到,当然很丢脸啊!害我那时脑中一片空白。」
  「一点都不丢脸啊!」
  鹿乃子还猛点着头说简直帅呆了,表情认真到不行。
  「你看!」
  鹿乃子顾不得左脚长靴还没脱下来,就猛地站起来,把两只拇指插进鼻孔里,再不停地挥舞其他手指。
  铃铃张大眼睛,看着鹿乃子的动作。
  「怎么样?」鹿乃子用鼻音问铃铃。
  「太厉害了。」
  两人就在霉湿的穿堂,玩鼻蝶玩了好一阵子,玩够了才并肩走向教室。鹿乃子又说了一次「奈何」的意思,铃铃说:「这么难的字你也知道,太厉害了。」惊叹不已。
  「对了,可以再问你一句吗?」
  铃铃问鹿乃子另一个词的意思。
  听完铃铃的问题,鹿乃子说:「这个嘛……」稍作停顿,盯着铃铃说:「应该就是指我们两个。」
  「刎颈之交吗?」
  「对,刎(Hun)颈之交。」
  「没错,我们的确是跟『粪』(Hun)有关系的朋友。」
  当铃铃哈哈大笑时,鹿乃子终于得到了无可取代的「刎颈之交」。

  放学后,鹿乃子班上的老师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做事。
  老师踩上小梯子,把写着「第一次的画」的纸贴在墙壁最上面的地方,然后将班上同学在第二堂的美劳课画的图,依序用大头针钉在纸张下方。
  钉完所有同学的画时,隔壁班的男老师正好晃到教室来。
  男老师眯起眼睛,仔细观赏一整面墙的图画。
  「把最近最快乐的事画出来,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美劳课时,老师这么说,大家就用蜡笔画出了教室、校园、荡秋千、水洼、朋友、家人、车子、电车、太阳、花、彩虹等五颜六色的图画。
  男老师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之后,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排。
  「这是什么?」男老师不解地问。「啊,那张也画了一样的东西。」
  「哪张?」老师问。男老师说:「这张和那张。」指给老师看。
  「真的耶!到底是什么呢?」
  两张纸上都画着大大的圆圈,里面用蜡笔涂满水蓝色,正中央有茶褐色的粗大棒子直立漂浮着。「这张是铃铃,那张是鹿乃子。」老师念出图画上的名字。
  「很像抽象画。」
  「是啊!不过好像充满了欢乐呢!」
  两位老师交互看着两幅画,看了好一会,认真思考画中的意思,但最后还是找不到答案。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玛德莲夫人

  一只母红虎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名字被加上了「夫人」两个字,现在已经无从查起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其中一个理由是「她会说外国话」。
  除了「外国话」之外,她当然也听得懂人话、看得懂人写的文字,这些也都是值得赞赏的能力,只是这方面的能力并不稀奇。事实上,灰黑虎斑猫和三盆在与人类生活一段时间后,虽然看不懂文字,也自然而然地听懂了大半的人话。据说,市内也还有其他两只猫具有阅读人类文字的能力,不过没有来参加过早上的聚会。
  对于狗,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猫完全无法理解狗的话。
  就算语言能力再差的猫,只要跟人类生活超过三个月,最少都能听懂十句以上的话。唯独狗语,不管听多久都听不懂。有只猫听力非常好,每天听饲主在佛坛前念《般若心经》,就完全背了下来,然而就连这只猫一直到死之前,也仍然听不懂隔壁吠叫的狗语,怎么听都只是单调、无聊的咆哮声。
  因此,在猫的世界里,狗语被当成了「外国话」。
  「听说最近来了一只会听『外国话』的猫。」
  大约一年前,在早上的众会场所,当花猫糖糖第一个来通报这件事时,在场的猫儿们都不相信。因为对猫儿们来说,听得懂狗语就像听得懂蚂蚁唱歌一样,所以大家不但不敢置信,甚至把糖糖的话当成耳边风。
  「你带她来嘛!」好奇心旺盛的三花猫米开朗基罗天真地说。
  「我才不要。」糖糖当场拒绝了。「我不是说她懂外国话吗?她还跟狗住在一起,听说偶尔还会睡在狗屋里呢!谁敢接近那种地方啊?我才不去呢!」
  「地点在哪里?」
  「从这里向北走,十字路口的那间老屋。以前那里有很多老鼠可以抓呢!就是有只老柴犬的地方。」
  「那么我去吧!那只狗很温驯,我不怕他。」
  「你真的很好奇呢!米开朗基罗。」旁边的和三盆嘲讽地说。
  「哟,你不想确认真假吗?」
  在阳光下,米开朗基罗的眼眸上下拉得细细长长。和三盆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才冷哼一声说:「我也不反对啦!」接着撇开了视线。
  三天后,米开朗基罗带着一只猫来了。
  「会有这种奇特传闻的猫,一定是血统纯正、身材窈窕的洋猫。」
  猫儿们私下都这么猜测,没想到来的竟然是非常平凡的日本红虎斑猫,跌破所有猫儿们的眼镜,对这只猫抱持强烈的怀疑。
  「你真的会外国话?很抱歉,因为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会的样子。」
  和三盆做代表,毫不客气地把大家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红虎斑猫神色自若地说:「我并不懂狗语,只是听得懂我丈夫的语言。」
  「丈夫?」和三盆不解地问。红虎斑猫就把丈夫的名字告诉了她。
  「你、你跟那只狗结婚了?」
  这么问的和三盆,惊讶得发出了高八度的假音。在她的带动下,周遭也惊叫连连。
  「有什么奇怪呢?」
  「喂、等等,对方是只狗耶!」
  「那又怎么样?彼此语言相通,没什么关系吧?」
  「你说没什么关系……可是,不同种,不能生小孩啊!」年长的母猫受不了地插嘴说。
  「嗯,当然不能生小孩,可是你情我愿,一起生活也无所谓吧?」
  红虎斑猫说得很理所当然的样子,充满了自信,所以在场的猫儿们顿时觉得一说得也对」,就沉默下来了。但是很快又觉得「不对,不可能」,推翻了那样的想法,大声嚷嚷说:
  「这、这种事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嘛!我们才不相信呢!」
  「我该怎么做才行呢?」丝毫不被周遭气氛影响的红虎斑猫沉着地说。
  「什么该怎么做?」和三盆强装镇定,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她。
  「我有个要求。」
  「要求?」
  「可以让我成为你们的一员,参加这个聚会吗?带我来这里的这位途中跟我说,所有成员都很好相处。的确如她所说,你们都是很有气质的母猫,而且这个场地也很不错。」
  红虎斑猫环视空地,最后视线停留在背后的米开朗基罗身上。米开朗基罗腼腆地说「还好啦」,其他猫儿也都发出了「哦」的声音。猫儿就是这样,非常禁不起称赞。只因为红虎斑猫的一句话,大家就把外国话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整片空地瞬间变得一团和气。
  「有条件。」和三盆尖锐地喊出暂停。「话还没说完呢!别以为光一句『我会』,我们就相信你会外国话,你要拿出证据来。」
  「哎哟,不要为难人家嘛!和三盆。」
  「什么话。追根究柢,这件事也是你惹出来的啊!对吧?米开朗基罗。」和三盆严肃地瞥了三花猫一眼,再转向红虎斑猫说:「怎么样?」
  「好啊!」
  「那么,这样吧……」默默看着事情发展的花猫糖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的聚会同伴暹罗猫茶子就快生产了,很可能是明天或后天。她的身体不太好,又是第一次生产,所以我很担心她。可是她家隔壁那只笨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叫个不停,把她吓坏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专心生产?」
  红虎斑猫看着花猫额头上的黑白界线好一会,沉着地说:「我知道了。」
  「你答应得这么快,办得到吗?她家隔壁那只笨狗是这一带超有名的蠢牧羊犬,蠢到又臭又硬。」
  「放心吧!」红虎斑猫先对担心的米开朗基罗说,再转向大家说:「各位,我先失陪了。」离开了空地。
  三十分钟后,市内的某个区域,有只狗突然叫了起来。
  没多久,住在周边的狗儿们也一起骚动起来,像涟漪往外扩散般,逐渐往相邻的区域传阅。狗儿们的吠叫形成往市郊外的放射性连锁反应,然后又突然停止了。
  从那之后的三天内,市内所有的狗都不叫了。暹罗猫茶子就在那段寂静的时间,历经难产,坚忍不拔地生下了五只小猫。
  第二天早上,红虎斑猫来到所有猫儿们聚集的空地。
  「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最先开口的是糖糖。
  「也没特别做什么。我先生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就把我说的话,告诉散步时正好经过我家的黄金猎犬。然后,这件事很快就在市内传开了。」红虎斑猫淡淡地说。
  「你先生真有威望呢!竟然可以让那些家伙安静三天。」和三盆喃喃地说。
  「上次我们真的太失礼了,请你务必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同伴。还有,顺利成为母亲的茶子也要我们代为转达她的谢意。」和三盆从墙上跳下来,走向红虎斑猫,郑重其事地问:「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红虎斑猫偏头思索了一会说:「玛德莲。」

  「喂、喂,你可不可以醒来一下。」
  听到了叫唤声,躺在茶室外廊上的夫人很勉强地张开眼睛。果不其然,眼前是鹿乃子那张脸。
  「这就是玛德莲。」
  「哦。」短短的辫子在左右耳朵后面跃动的女孩蹲下来,直直盯着夫人,从头到尾看来看去。
  「怎么样?」
  「不是很漂亮。」
  「你可以摸她呀!」
  「不,我还是不要摸吧!」
  玛德莲夫人抬起头,瞪了女孩一眼。经常被人类说「不漂亮」的玛德莲,并不是很在意人类说的话,因为在猫的世界有完全不同的审美标准,但是,听到那种话还是会有点不愉快。
  当她眼珠朝上,双方视线交会时,女孩尖叫着说:「她是绿色眼睛!」
  「现在是白天,她的黑眼珠会变得细长。」
  鹿乃子双手压住夫人的脸往后拉,拉得像歌舞伎演员的脸谱。被那么一拉,胡须就会全贴在脸上,感觉非常不舒服。
  她的手一放松,夫人马上逃离鹿乃子,移到外廊的尽头。
  「这是玄三郎。」
  鹿乃子走向庭院的角落,站在狗屋前。
  「咦,还有狗?」
  「有啊!」
  「猫跟狗不会打架吗?」
  「不会啊!玄三郎是公狗,玛德莲是母猫,他们的感情好得像夫妻呢!」
  女孩绕到鹿乃子背后,战战兢兢地往狗屋看。
  「狗在里面吗?会不会叫?」
  「玄三郎完全不会叫,因为很老了。」
  「在睡觉吗?」
  「天气热时,他几乎都在睡觉,你可以摸摸他。」
  「不,还是不要摸吧!」
  介绍完猫和狗后,鹿乃子面向玄关说:「妈妈,铃铃来了!我们要开茶会!」
  两人一起走进屋里。
  躺在外廊的夫人站起来打个大呵欠,同时伸了伸懒腰,又坐下来,抬头看着巴在松树枝干上不停鸣叫的蝉。用右脚洗着脸时,她终于想到,鹿乃子最近变得那么罗嗦,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几天,鹿乃子来庭院放饲料或换水时,都会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
  「我跟你说哦,玛德莲,我要请朋友来家里玩呢!她叫铃铃。」
  「喂,玄三郎,铃铃说她很想玩一次茶会,我跟她说,在我家可以玩,她很开心呢!我问妈妈,可不可以请铃铃来茶室玩,妈妈也说可以呢!」
  「前几天,学校图书馆开办了夏季读书班,老师读《清秀佳人》给我们听,里面有说到茶会,听起来很好玩,所以我们也想玩玩茶会。玛德莲,你知道吗?外国也有茶会呢!英文叫做Tea party。」
  夫人不知道茶会是什么,等鹿乃子走开后,就问玄三郎:「什么是茶会?」
  「就是坐在那间茶室里喝茶。死去的奶奶是教茶道的老师,所以那里常常聚集很多人。」玄三郎回答。
  「光为了喝茶,也要老师教?」
  「是啊!喝茶前要先这么做、那么做。」
  「实在太奇怪了。」
  「人类做的事,很多都很奇怪啊!」
  想到跟丈夫之间的对话,玛德莲夫人不禁对茶会起了一点好奇心,隔着玻璃从外廊往里面看。不久后,鹿乃子走进茶室,那个叫铃铃的女孩也跟着进来。鹿乃子打开面向庭院的落地窗,让房间空气流通。
  「啊,铃铃,把那边的坐垫拿过来坐。」鹿乃子指着堆在房间角落的坐垫。
  可是,铃铃的手还放在入口处的拉门上,显得有点犹豫。
  「怎么了?」鹿乃子在外廊蹲下来,抓挠着夫人的下巴,把脸朝向铃铃。
  「在这里……办茶会?」
  「对啊,这里是茶室啊!你看,那里不是有水龙头吗?我奶奶在的时候,还有煮开水用的锅具呢!」
  铃铃还是像有什么疑虑似的环视室内。
  「是坐在榻榻米上开茶会吗?」
  「是啊!你可以拿你喜欢的坐垫来坐。」
  鹿乃子这么说,铃铃才向前跨一步,但很快又静止不动了。
  「你说的清秀佳人是外国人吧?」铃铃的语气更加慎重了。
  「当然是啊!故事人物的名字都是外来语。」
  「那清秀佳人的国家也有这种茶室罗?」
  面对铃铃的严正质疑,鹿乃子抚摸夫人下巴的手顿时停了下来。但是,她很快就指向墙上的挂轴,斩钉截铁地说:「你看,中国也有呢!」
  「这是中国的画吗?」铃铃深深被画所吸引,一举横越房间,把脸凑向壁龛上的挂轴。
  「嗯,我爸爸说这种伞是中国伞,他们穿的也都是中国服,所以这是中国呢!你看这后面的建筑物,大家不是都坐在杨榻米上喝茶吗?」
  「真的呢!啊,还有马。」
  「既然中国有茶室,清秀佳人的国家应该也有。」
  「这样啊……」铃铃双臂环抱胸前思考了一会,才点点头,同意清秀佳人的国家也有茶室。
  玛德莲夫人在外廊躺下来,把下巴搭在伸直的前脚上,看着两个女孩开始准备茶会。铃铃摆好两张坐垫时,鹿乃子摇摇晃晃地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摆着一盘点心和茶壶。
  铃铃想去帮鹿乃子的忙,正要站起来时,被鹿乃子阻止了。
  「不用,没关系,客人坐着就好了。」
  鹿乃子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两张坐垫中间。
  「那么,茶会开始。」在铃铃对面坐下来后,鹿乃子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说:「这里有点心是也。」
  「谢谢也。」
  「热乎?」
  「有点热是也。」
  「那么,开电风扇也。」
  「不胜感激也。」
  去端托盘前,鹿乃子跟铃铃讨论过,要像老师读给她们听的那本书里的人物一样,办个大人的茶会,气氛要非常庄重成熟。最后决定用「之乎者也」,来酝酿「庄重成熟的氛围」。
  「哟,这盘是什么点心乎?」
  「这是玛德莲也。」
  「哦,玛德莲啊。」
  「是我妈妈烘焙的也,我妈妈很会烘焙玛德莲是也。」
  「那我不客气了。」铃铃拿起一个,大口咬下去。「哇!好好吃,不对,应该说Good也,松松软软是也。」
  「真的吗?太好了。我妈妈很担心合不合你的胃口呢!我太高兴了,啊,不对,应该说可喜可贺是也。」
  两人边大口吃着玛德莲,边喝着茶壶倒出来的热茶,还连声叫着「好烫也、好烫也」。看着这样的她们,玛德莲夫人不禁惊叹,茶会真是太奇妙了,居然可以为了吃一盘点心、喝一杯茶,特地准备这样的房间,太不可思议了。
  「对了,恕我直言之。」
  花了很长的时间喝完茶后,铃铃把茶杯放在面前。
  「什么事乎?铃铃小姐。」
  「说到玛德莲,这只猫的名字也是玛德莲乎?」
  「不愧是铃铃小姐,会注意到这件事。」鹿乃子拿起盘里仅剩的两个玛德莲中的一个。「那只猫是红虎斑的种类是也,你看,她跟这个玛德莲点心的颜色是不是很像乎?啊,这个好像烤得有点焦了。」
  鹿乃子改拿起盘里的另一个,喃喃说着:「这个好像也烤得有点黑。」边说边跟外廊上的夫人的颜色做比较。
  「那是去年的事了,那天突然下起不是虎豹的雨……不对,呃,就是突然打雷,下起大雨那种雨……」
  「是狮豹雨。」
  「对!那天下着狮豹雨是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玛德莲就逃进了我们家的狗屋里也。」
  「哎呀,玄三郎没叫乎?」
  「没叫也,他一直站在外面淋雨等着,等到不再打雷,玛德莲出来也。」
  「玄三郎真是个男子汉也。」
  「玄三郎已经是老爷爷也。」
  两人叹了一口气,各自吃下了最后的玛德莲。
  「从那时候开始,玛德莲就留在这里了吗?」
  「嗯,过了一个礼拜都没走,我爸爸就决定让她成为我家的猫了。替她取名字时,在下觉得她的毛色很像玛德莲,就提议取名玛德莲也,因为玛德莲是我妈妈的拿手点心也。」
  「玛德莲是好名字也,很配她漂亮的毛。」
  「谢谢也。」
  然后,两人把坐垫移到外廊上,双腿伸出外廊摇来晃去,天南地北地扯了起来,聒噪程度完全不输给蝉的大合唱。
  「一年级的暑假就快结束也。」
  「是也,转眼就过了也。」
  「你功课做完乎?」
  「没有,都没做,大大完蛋了是也。」
  「在下也是。」铃铃深深叹口气,轻轻抚摸着躺在旁边睡觉的夫人。刚才被称赞毛色漂亮,夫人喜形于色,默默让铃铃的小手滑过自己背部。
  听到狗链的喳啦声,夫人转头一看,睡完午觉的玄三郎正缓缓地从狗屋走出来。
  「茶会结束了吗?」玄三郎打着呵欠问。
  「嗯,应该结束了。」
  「那她们现在在做什么?」
  听到玄三郎这么问,玛德莲夫人抬头看看正上方的两人说:「不知道。」
  两人不知道在模仿什么,都把大拇指插进鼻孔里,挥舞着其他手指。
  「好奇怪的孩子。」玄三郎笑着说。
  「是啊,好奇怪的孩子。」
  两人不停地挥舞着手指,直到听不见蝉叫声。然后,两人开始聊起可以在浴缸里潜水多久。铃铃边聊边抚摸着夫人的背部,那手势摸得夫人好舒服,再也顾不得什么骨气不骨气,就那样小睡了一会。

  玛德莲夫人从空地回到家时,玄三郎正好在庭院角落结束早上的排便。
  「早,我回来了。」
  「啊,早,你今天也去了空地?」
  玄三郎只是做做样子,稍微用土掩盖粪便,就抖抖身体站起来了。
  「是啊,可是情况还是一样。」夫人的声音没什么抑扬顿挫,把嘴凑向盛水的碗,避开漂浮在水面上的昆虫,舔了几口水说:「那地方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如果是要盖房子,很快就会动工了吧!这里的隔壁、隔壁那条路上,不是有一家养可丽牧羊犬吗?那里也是在『出售』牌子不见的那个礼拜就动工了。那块空地的张贴告示还在吗?」
  「已经破破烂烂了,可是沿途竖立的牌子都写着『分售』。」
  「哼……」玄三郎从鼻子吁口气,老态龙钟地走向红色的塑胶饲料盘。盘底还散落着一些干粮,他把干粮衔进嘴里咀嚼,不时发出「嗯、嗯」的呻吟声。
  「痛吗?」在玄三郎身旁的玛德莲夫人担心地看着丈夫。
  「到处都痛。」老狗笑着说。
  「把干粮留下来,不要吃嘛!这样主人说不定会发现,换软的给你。」
  「我喜欢这个干粮的味道,罐头是很软,可是太油了,我吃不下去。」
  「可是——」
  「有一次,我把干粮跟罐头都留下来,结果主人把干粮用热水泡过后再给我吃,那是最难吃的一次,我再也不要吃那种东西了。」
  大概是难吃到了极点,玄三郎说得咬牙切齿,还继续发出「嗯、嗯」的呻吟声,把干粮一点一点衔进嘴里。
  「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嘛……」玄三郎露出整口气色不好的牙龈,「最好吃的应该是红肉吧!那是老奶奶还活着时,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给我的,还跟我说了很奇怪的话,她说:『这是为了庆祝神明显灵哟!』肉质当然非常细嫩,油脂又少,味道真是……好得没话说。」说着又咔哩昧哩咬碎了干粮。
  「还想再吃吗?」
  「嗯,很想再吃。」
  说到这里,玄三郎大概是想到当时的喜悦,他瘦弱屁股上那条早已失去光泽、毫无生气的尾巴,竟左右摇摆了起来。
  「对了,已经一年了呢!」玄三郎忽然改变了话题。
  「什么一年了?」
  「从你来这里到现在啊!」玄三郎把吃光的盘子仔细舔干净,又补充说:「从下大雨那天到现在。」
  喝水滋润过喉咙后坐在山茶树下的夫人,没想到玄三郎会提起这件事,一时不知所措,莫名其妙地站起来,绕着山茶树转来转去。为了缓和来自焦躁的紧张,她停下来,打了个大呵欠。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没关系。」
  「不过,那时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被雷吓到吗?」
  「当然也有被雷吓到,但是,最惊讶的还是我居然听得懂你说的话,吓得我瞬间连雷声都没听见。」
  「咦,是这样吗?」玄三郎笑着走向旁边盛水的碗,「我也吓了一大跳,因为我急急忙忙要冲进狗屋时,竟然看到一只猫在里面。」
  「因为我以为雷还很远,没想到突然从正上方打下来,雨也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我就从墙上跳下来,没头没脑地往狭窄的地方钻了进去,很好笑吧?其实闻闻味道就知道了,可是我当时真的吓坏了。」
  又在山茶树下蹲坐下来的夫人为了掩饰难为情,开始忙着整理猫毛。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去?」
  「因为猫跟我们不一样,毛很怕水。当时雨下得那么大,我怎么忍心把你赶出去呢!」
  「真的吗?」夫人不太相信地问。
  「怎么这么问?」玄三郎反问。
  「你大概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我时,你说了什么话吧?」
  「嗯?」正舔着水的玄三郎停下长长的舌头,抬起了头。
  「你说……真糟糕,我也很怕打雷呢!」
  玄三郎苦笑着说:「好糗啊!」把屁股背向夫人,鼻头埋进了水碗里。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惊讶的一刻了。在我无处可逃,完全不抱希望时,眼前的狗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受到的惊吓程度也不输给你,因为雨一停,猫就突然对我说『打扰了』。」
  「好奇怪,我怎么会听得懂你说的话呢?」
  「我又为什么听得懂你说的话呢?我们这样彼此想再多次也没用,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玄三郎跌跌撞撞地转过身,走向墙边的土漥,因为有墙可以遮蔽阳光,所以那里是狗链可到范围内,玄三郎觉得最凉快的地方。他吃力地躺进土潼中,把头靠在土上睡觉,显然比一年前消瘦许多的肚子上,隐约可见浮出的肋骨。夫人悲伤地看着他一呼吸就会上下浮动,只剩下一层薄皮的肚子。
  「对了,我差点忘了,糖糖很久以前就要我帮她谢谢你。隔壁的小狗安静多了,她很开心呢!」
  「那就好。」
  「你是怎么样让他安静下来的?」
  「我跟他说会出现岔尾猫。」
  「岔尾猫?」
  「你居然不知道同类的传说?」
  「从来没听说过啊!」
  「很久以前,传说猫活得太长,尾巴就会分岔成两条,变成人类。」
  「尾巴会分岔,所以叫岔尾猫?骗人,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猫。」
  「当然,那只是人类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因为这样,以前的人都喜欢养短尾巴的猫。日本猫大多是短毛,就是受到传说影响。」
  夫人转过头检查自己的尾巴。她是正统的日本红虎斑猫,却有条又细又长的尾巴。
  「你什么都知道呢!」
  「因为我年纪很大了。」玄三郎笑着说。
  「所以,你把糖糖说成了岔尾猫?」
  「我出去散步时,隔着墙壁跟他说话,感觉他还是只小梗犬,就吓他说太吵的话,隔壁的老婆婆猫就会变成妖猫出现,因为老婆婆猫是这一带有名的岔尾猫。」
  「哎呀,你好过分。」
  「可是很有效,不是吗?」
  「嗯,好像是立即见效,」夫人呵呵笑了起来,「可是这种事不能告诉糖糖。」她很快又恢复庄重的表情,叹口气说:「早上的聚会已经中止一个礼拜了,完全没有机会见到和三盆、米开朗基罗她们,好遗憾。」
  夫人站起来,移到室外机上。在猫的一生当中,最忠贞不渝的不是对食欲,也不是对性欲,而是对睡眠的欲望。一天二十四小时,猫要睡到十六个小时。以平均十二年的生涯来计算,醒着的时间不过才四年。据说就是因为猫老是在睡觉,所以被取名为「寝子」(注:「猫」的日文是「Neko」,与有睡觉之意的「寝子」(Neko)同音。)。
  因此,夫人对突然降临的睡意毫无抵抗力。
  「聊到一半,对不起,我要睡一下,失陪了。」
  夫人这么告诉丈夫,就躺在室外机上,沉沉入睡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身体下面的室外机突然动起来,夫人才醒过来。
  她没站起来,躺着伸个大懒腰,再顺便打个呵欠。当她扭扭头闭上嘴巴时,忽然看到从室外机垂下来的淡茶色尾巴。
  起初,夫人以为是自己还没清醒,或是伸懒腰时,脸被肩膀往上挤,所以焦点模糊了,但是伸完懒腰,恢复正常姿势时,她看到的景象还是一样。
  她看着自己的尾巴十分钟,怎么看都没有改变,不得不面对现实。
  那就是她的尾巴岔开成两条了。

  夫人差点大叫,但又强忍下来,偷偷观察丈夫的动静。
  玄三郎在墙边的土濩内蜷成一团,睡得很熟。
  夫人蹑手蹑脚地从室外机跳下来,以免吵醒丈夫,再弓着身子小跑步穿越庭院,从大门下面钻出去。
  等跑到大马路上,夫人才回过头看,分岔成两条的尾巴正以V字形指向天空。早已看惯的一条尾巴,现在变成两条并排,感觉就像其他生物在那里摇来晃去,绝对不能让丈夫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心想,还是先去找和三盆商量吧!
  听说和三盆见过不少奇特的事物,譬如「公的三花猫」。
  「这世上没有公的三花猫」是猫世界的常识。老实说,夫人也没有遇过公的三花猫,而且连听都没听说过。
  代代都是纯正三花猫的米开朗基罗也说:「我听我妈说,不管怎么生,都生不出公的三花猫,我外婆跟我妈说过同样的话,我的曾外婆也跟我外婆说过同样的话,我的曾曾外婆也……」强烈否定了公三花猫的存在。
  然而,和三盆却说她遇过公的三花猫,就跟一般猫一样,在公园里散步。
  「你们也许会说不可能,可是我们眼前不就有一只会说外国话的猫吗?」
  和三盆这么反驳着,让七嘴八舌的空地同伴们闭上了嘴巴。但是,被拿来举例的夫人,至今还暗自想着「哪有什么公的三花猫嘛」。
  这时候,正在大脑里搜寻去和三盆家的最短路线的夫人,差点被人类短暂的尖叫声震破耳膜。
  「哇!」
  夫人反射性地抬起头,看到五公尺前方停着一辆脚踏车。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妇女脚踩在踏板上,张大嘴巴看着夫人。
  「怎、怎么会这样……这只猫为什么有两条尾巴?」
  就在那名妇女发出高八度的声音时,夫人的视野猛地摇晃了一下。
  「喵!」
  听到这样的奇妙声响时,夫人忽然觉得好像有秤锤重重地压在肩膀和腰上。
  当她恢复神智时,中年妇女从夫人面前消失了,原本那个女人站着的地方,只有三口倒地的脚踏车,还有一只红虎斑猫蹲坐在那里。
  彼此视线交会时,红虎斑猫立刻转身跑向了岔路。
  夫人有种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
  因为成了鹿乃子家可以随意外出的家猫,所以尽管不愿意,夫人还是戴上了浅珊瑚色的项圈。那只从她眼前离开的红虎斑猫,就是戴着那个熟悉的项圈。
  夫人摇摇晃晃地走向前面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停在角落的橘红色柱子前,抬起头看镜子。
  镜子里歪七扭八的画面正中央,有个戴着草帽的中年妇女,一脸痴呆的表情。
  夫人战战兢兢地把视线往下移。从刚才,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视野下方交错前进,只是没敢确认是什么。
  现在,她果然看到支撑上半身的两只脚和茶色鞋子。猛然伸出双手,看到的竟然是没有肉球的平板手掌。
  夫人背向镜子,走回脚踏车倒下来的地方,那只红虎斑猫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夫人弯下腰,扶起脚踏车。她大可放着不管,但她天生就是这种一板一眼的个性。
  「哟,这不是香取太太吗?」
  背后突然响起叫唤声,夫人惊讶地回过头,看到的是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果然是香取太太,你今天要去当爱心妈妈吧?我家鹿乃子麻烦你了。」
  大概是去买东西的途中吧,鹿乃子的妈妈郑重其事地行礼,聪明的夫人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啊!我变成了叫『香取』的人。」

  猫非常怕水。
  会形成这样的性格,是因为猫的体质跟狗不一样,最上面的毛不会把水弹开。当然,即使变成人类,恐惧的意识也不会消失。
  然而,夫人现在却泡在水里。
  而且是泡在水多到令人绝望的环境中,也就是所谓的「游泳池」里,莫名其妙地跟鹿乃子手牵着手。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与鹿乃子的妈妈道别后,夫人就来到了小学。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身体不由自主地跨上脚踏车,开始踩了起来,然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就从学校正门骑到校舍,停下脚踏车,换上室内鞋,在来访者名册上签名,口中喃喃念着:「快迟到了、快迟到了。」匆匆忙忙地在更衣室换了衣服。
  看样子,夫人是正在做「香取太太」原本该做的事。
  当然,夫人对香取太太该做的事没有半点兴趣,但是,怎么样都制止不了身体不由自主的行动。当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匆匆忙忙地走出更衣室,戴着草帽走向了校舍外。这种变成人的方式,未免太奇怪了。不,「变成人」的说法并不正确,应该说只有意识被人类掠夺了。
  「香取太太」大摇大摆地在校内走来走去,可是她并不是老师,而且也不像是监护人,因为她看起来有点年纪了,不可能有读小学的孩子。想着想着,夫人发现大脑某处不知何时被灌输了这样的讯息——这所小学采用的编制,是在当地广招爱心妈妈协助授课。这是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所以八成是「香取太太」的认知。今天的第三、四堂课,会有两班一年级的学生一起上游泳课,她答应当爱心妈妈,所以来到了学校,这件事也在认知之中。刚才,鹿乃子的妈妈在跟她道别前说:
  「今天是最后一堂游泳课,鹿乃子很舍不得呢!她最喜欢游泳池了。」
  现在夫人总算听懂这句话了。
  可是,「游泳池」是什么呢?夫人没听过游泳池这个名词,所以走出校舍,往操场角落的围墙走去时,猫天生的好奇心还是有点骚动,只是时间非常短暂。从围墙尽头的入口处爬上一小段阶梯,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凹洞,里面满满都是水,吓得夫人差点昏倒。
  灿烂的阳光从云间洒落下来,在水面形成反射,淡淡波光的阴影毫不留情地映照在夫人呆若木鸡的脸上。
  顿时,夫人很想逃离,身体却动弹不得,甚至不由自主地脱下凉鞋,积极地加入老师和另一位爱心妈妈的讨论。还跟稍后进来的八十多名小朋友一块做起了热身运动,最后毫不犹豫地扑通跳进了游泳池里。
  这位中等身材的「香取太太」穿着黑色长袖配短裤当泳装,还戴着草帽就跳下水,这样的强硬行为让夫人顾不得周遭眼光大叫起来。
  但是她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是对排在游泳池旁的小朋友说:
  「一年一班与一年二班的同学,我们先向后转,在游泳池边蹲下来,然后把脚一只一只往后放进水里。不要急,慢慢来,知道吗?」
  居然开始教起游泳来了。
  小朋友们都下水后,游泳池就成了夫人的炼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游泳池的水只到「香取太太」的腰部。接下来,小朋友们不是欢声雷动地到处泼水,就是冷不防地跳上夫人背部,要不就潜入水中抄起夫人的脚。这些杀气腾腾地发动攻击的小朋友们,对夫人造成极大的威胁,夫人必须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
  站在游泳池旁,拿着小型大声公的女老师对大家说:「已经习惯下水了吗?那么请跟最近的人组成一队。找到人后,就左手握着左手,像这样把手举起来。」
  夫人半死不活地奋战着,直到女老师下了这样的指令,小朋友们终于安静下来,夫人才松了一口气。
  「那我跟阿姨一队!」
  视野下方有声音这么说,夫人低头一看,居然是鹿乃子。
  戴着泳帽,手在湿答答的脸上抹来抹去的鹿乃子,个子出奇的矮小,脖子以下都泡在水里,摇摇晃晃地伸出了纤瘦的左手。
  这样轻松地俯瞰平常要抬头看的人,感觉很奇妙。夫人也伸出了手,但是,那当然不是夫人的意志。夫人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爬上既安全又平稳的水泥地上。
  「咦,你要选我吗?谢谢。」
  夫人这么问,鹿乃子莞尔一笑,跟其他小朋友一样,握住了「香取太太」的手,对着老师高高举起。
  当所有人都组成一队时,老师又透过大声公说话了。
  「接下来,大家不要怕水,张开眼睛练习,知道吗?绝对不可以放开朋友的左手。好,现在握着对方的左手,用空下来的右手……」老师喘口气,大声叫喊:「用力向对方泼水!」
  不会吧—夫人在心中这么大叫时,已经来不及了。
  水花从夫人旁边、后面,尤其是正前方,一起飞了过来。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好不容易才踩稳了脚步。没想到鹿乃子又像直升机机翼般不停地转动右手,狠狠地把水泼过来。平常总是笑得天真烂漫的饲主的脸,没有比此刻看起来更像恶魔了。要是再晚十秒钟,夫人恐怕就真的昏过去了。幸好差那么一点,老师就吹起了结束的哨音,又说:「大家都做得很好,请再跟其他人组成一队。」
  听到老师的新指示,鹿乃子正要松手时,夫人大叫:「等一下!」反射性地拉住正要放开的小手。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鹿乃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回过头。
  「请听我说,玄三郎的干粮有点太硬了。你也知道,最近玄三郎的牙齿不太好,不太能晈东西。可是,他说换成软的食物味道又很差,他不喜欢。他说他绝对不要吃罐头食物,一直以来他都只喜欢干粮。所以,如果有同样味道又软一点的干粮,可不可以帮他换成那种?拜托你,跟你爸妈说说看。」
  夫人一口气把话说完,鹿乃子目瞪口呆地听着她没头没脑的这段话,被她那股气势压倒,只能点点头说:
  「哦,嗯。」
  「谢谢。」
  夫人放开了鹿乃子的手,直到鹿乃子的泳帽逐渐远去,她才发现可以照自己的意志说话。她赶紧趁这时候试着逃离水池,身体却还是不听使唤。
  之后,夫人只好忍耐着熬过漫无止境的试炼时间,勉强保持清醒,直到游泳课程结束。做完结束体操后,小朋友们都走向了会喷水的拱型隧道冲洗。夫人怎么样都不想再看到水了,毅然决然地背向游泳池,走向了出口。在鞋柜的地方穿上凉鞋时,她看到排在最前面淋浴的鹿乃子。仿佛变了一个人的鹿乃子,看起来失魂落魄,脸色甚至有点苍白,正抬头看着淋浴的水。她有点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现在的她实在没有心情思考这件事情,她赶紧回到校舍里,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就一溜烟地逃离了学校。

  夫人踩着脚踏车,反反复覆思索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丈夫说到「岔尾猫」这个名词后,尾巴就分岔成了两条,然后莫名其妙变成了人。和三盆听到这件事后,可能会幸灾乐祸地说:「变成人的样子,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好啊!」殊不知人类的世界有多可怕,简直就是恐怖故事的场景。刚才在游泳池发生的事,米开朗基罗恐怕光听到一点点精采部分,就会尖叫着跑走了。
  相较之下,猫的世界就祥和多了。来这个城市之前,偶尔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这个城市虽然也有空地问题,但是对猫来说,算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了。
  那么,要怎么样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呢?不得不开始面对问题的夫人,忽然看到有只小小的四脚生物,正沿着路边的墙壁前进。
  红虎斑猫看着几步前的地面,东倒西歪地走着,两条尾巴也呈V字形摇晃着。看样子,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夫人。
  从远处看到红虎斑猫的脖子上戴着珊瑚色的项圈,又发现这条路就是第一次遇到「香取太太」的地方时,夫人就猜到事情会怎么发展了。
  当自己跟前方的猫视线交会时,这个身体就会恢复原状,变回那只悠闲自在的猫——就在这么认定的瞬间,夫人使劲地踩下了脚踏车踏板。
  猫还没有发现她。这时「香取太太」忍不住发出尖叫声,在红虎斑猫察觉之前,夫人就把脚踏车头转向了岔路,飞也似的踩着踏板,完全不在乎猫就那样从她的视野消失了。得到这个身体的夫人,还有非做不可的事。
  转过几个拐角后,夫人停下了脚踏车,边不停抖动着肩膀喘气,边确认有没有猫在场。
  夫人左看右看,确认自己目前的所在位置。她从来没有这样大模大样地停在马路中央过,一颗心七上八下,但确定目标后,又踩下了踏板。
  骑在狭窄道路上的夫人,当右手边的视野豁然开朗时,停下了脚踏车。
  正是那片空地。
  才刚进入九月的第一周,空地还有强烈的阳光照耀,应该是一片苍绿,飘荡着浓郁呛人的香味,充分展现猫儿们最喜爱的早晨聚会场所的魅力。
  然而,夫人眼前却不见丝毫绿色的痕迹。
  放眼望去,只有覆盖住地面的黑色塑胶布。
  知道有这片空地之后,一年多来,夫人偶尔会看到房屋仲介的人过来。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但清一色都是没什么雄心壮志的年轻男人。他们会开着破破烂烂的小型车来,随便停在空地旁边,在空地入口处插上「召开现场说明会」的旗帜,然后坐在钢管折叠椅上,痴痴地空等一整天。有时候会来好几个人,割草割到汗流浃背。
  「割了还是会再长啊!」
  在墙上排排站的猫儿们都这么想,以奚落的眼光看着他们的西装与镰刀的奇妙搭配。
  上礼拜一早上,两辆从未见过的大厢型车停在空地上。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掀开后车箱盖,从里面拖出了粗圆筒状的黑色物体。
  「那是什么啊?」
  米开朗基罗悠哉地嘟囔着,但谁也没应和她,总之就是人类又开始做莫名其妙的事了,猫儿们都漠不关心地看着。
  几个男人把两个铁罐相连般的桶子排放在草地上,将其中一个搬到空地边缘,到达角落时,一个男人蹲了下来,另一个人开始转动倒放在墙边的桶子。
  直到这个阶段,猫儿们依然无法理解他们的目的。夫人也悠闲地坐在旧轮胎上,看着一个个被放在车外的粗桶子。但是当看到默默转动桶子的男人身后,展开了一大片漆黑的塑胶布时,猫儿们都知道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了。
  人类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把空地全铺成了黑色。这期间,猫儿们只能呆呆看着空地逐渐被黑色塑胶布占据,就像看着巨人在做涂漆工程。这些人很仔细地用钉子把塑胶布的重叠部分固定在地上,以免被风掀起来。草丛绽放出来的清爽气息,瞬间被新塑胶布飘散的化学味取代了。对嗅觉敏锐的猫儿们来说,那是非常无法忍受的味道,既庸俗又低级。
  就这样,猫儿们还来不及反应,就失去了众会场所。夫人边想着一个礼拜前发生的这件事,边从脚踏车下来。头顶上太阳当空,夫人沉着脸,走在已经布满尘埃风纹的塑胶布上。
  夫人蹲下来,拔起固定地面与塑胶布的钉子,顾不得手会弄脏,掀开了塑胶布的边缘,露出还没有枯萎但已经被剥夺生气的垂死绿草。
  夫人站起来,抓着塑胶布一角快步往前走,还有塑胶布摩擦沙土的声音伴随着她的脚步。沿着墙壁往前拉到边缘时,夫人回头一看,发现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一半塑胶布都被掀了起来,露出疲软的地面。
  夫人把钉子一根根拔起来,掀起了塑胶布。汗水从她脸上滴下来,涂满防晒乳液的脸变得惨不忍睹,她还是一次又一次把空地的塑胶布从这一端拉到那一端。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当夫人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在干瘪的草地上时,空地已经露出了百分之八十的地面。黑色塑胶布像海边被打捞上来的海带,在角落扭成一团。
  夫人走回脚踏车,从置物篮拉出一条毛巾擦脸,把草帽当成扇子扇风,这时候她才察觉到,从学校回来途中,在路边看到红虎斑猫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可以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了。
  忽然,她想到错过了刚才的机会,说不定自己就这样一辈子成为「香取太太」了。但是,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东想西想,又马不停蹄地骑上了脚踏车。
  从车站前面沿着有大巴士行驶的马路一直骑,没多久就到了商店林立的区域。夫人继续往平常绝对不会去的道路前进,在人行道旁的一家商店前停下脚踏车。
  从以前到现在对人类的观察所得的经验,夫人已经具备了购物的概念。买东西就要付钱,而钱就在钱包里。
  比在游泳池时还紧张的夫人下了脚踏车。当然,她还没有过买东西的经验,甚至这么主动积极地接近人类,也是今天第一次,不,应该说这辈子只会有这么一次,所以夫人紧张得表情僵硬。
  有点下不了决心,在店门口走来走去时,老板从里面走出来,扯开嗓门对着她大声说:「欢迎光临,太太,今天要买点什么?」
  光是这样,夫人就觉得压力大到差点昏倒。但她还是尽可能保持清醒,往展示橱窗走去,在陈列的商品中拼命寻找自己的目标,当她感觉自己已经把眼珠子转动到极限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要找的东西。
  「我、我、我要这个。」
  光是隔着玻璃橱窗指着那东西,汗水就从腋下沿着皮肤滴落下来,喉咙也渴得刺痛。
  「要买多少?」
  「咦?」
  完全没想到老板会提出问题的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绞尽脑汁,凭想像握起拳头给老板看。
  「咦?」这下子,换老板满脸疑惑地反问了。
  「就是要买这么多嘛!」
  夫人的语气有点凶悍,把拳头伸向玻璃橱柜前的老板的鼻头。
  「好、好的。」
  老板被吓得直点头,慌忙把夫人点的东西装进塑胶袋里,告诉她价钱。
  夫人拿出了钱包。「香取太太」的钱包非常厚,里面却没有纸钞,只有多到叫人咂舌的信用卡,会那么厚是因为里面有个鼓胀的零钱包。
  夫人打开零钱包一看,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硬币。她试着拿起其中一枚,上面写着「10」。再拿起另一枚,上面写着「1」。有十进位法知识的夫人很快就理解到,人类买东西的时候,是靠组合这些硬币来付钱。问题是,她现在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计算。
  开着钱包傻傻站着的夫人,眼角余光瞥见老板的手指正叩叩敲打着收银机,委婉地传送出催促的讯号。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猛然握紧了空着的左手,握得掌心都是汗。夫人茫然地想着,原来人类的手没有肉球也会出汗啊?
  看来是买不成了。
  夫人正打算放弃购物,打道回府,把钱包对折起来时,瞬间出现了「猫」的习性。
  猫在极度紧张时,为了放松自己,经常会出现一种动作。
  夫人下意识地做出了那样的动作。
  就是遗忘眼前的老板、遗忘放在收银机旁的商品、遗忘付款这件事,打个大呵欠,大到下巴几乎掉下来,而且一次不够,还连打了三次。
  终于闭上嘴巴,往前看时,才发现老板把嘴巴张得好大。
  「不好意思。」
  夫人行个礼,在老板面前把钱包倒出来。大大小小的钱币发出震耳的琅璫声响,在橱窗上方的不锈钢台上倾泻而出。
  「慢、慢着,太太……」
  夫人不理睬慌张的老板,抓起了收银机旁的塑胶袋。
  不管老板怎么叫,她都假装没听见,很快骑上脚踏车,踩下了踏板。
  她一路拼命地骑,骑到家门前才停下来。
  下了脚踏车后,过了好一会,心脏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夫人从车篮里拿起塑胶袋,手伸向大门口,学鹿乃子平常开门的方式,把手绕到栅栏里面,很快地打开了门锁。她先经过玄关旁,再弯着腰穿越中庭,从外廊透过玻璃窥视屋内的状况,幸好茶室里都没有人在。往庭院角落望去,就看到狗屋前的地面上有道狗链描绘出来的弧形线条。她蹑手蹑脚地靠近狗屋,悄悄往里面看,丈夫正在黑暗中睡得香甜。
  夫人从手上的塑胶袋里拿出了拳头大小的纸包。
  她尽可能不出声地打开包装纸一看,里面又套着塑胶袋。夫人强硬地撕开塑胶袋,拿到空空的盘子上,一团红色绞肉掉落在盆子中央,砰地发出了水嫩饱满的声响。
  夫人用手指仔细地把绞肉搅开,站起来。
  「呼,这样就行了。」
  才刚这么自言自语,就涌上了一股强烈的睡意。
  她知道,不能以「香取太太」的模样在这里睡着。然而她也知道,涌上来的不是人类的睡意,而是绝对无法抗拒的「猫的睡意」。
  夫人步伐蹒跚地走向室外机。从猫眼来看,室外机与围墙之间的宽度,宽到足以称为「大道」,在「香取太太」眼中,却缩小成只能勉强挤过去的缝隙。
  夫人面对围墙,把「香取太太」的屁股放到室外机上。
  这时候,她感觉自己已一脚踏入梦乡,便索性把头靠在背后的房屋墙上。草帽的帽檐碰到墙壁,发出了摩擦声。
  「喵。」
  从上头传来奇妙的声音。
  往声音来源一看,戴着珊瑚色项圈的红虎斑猫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眼前的围墙上往下看。
  就在视线正面交会的瞬间,夫人陷入了沉睡中。

  身体下面的空调室外机突然启动,吵醒了夫人。
  因为是伸直了双手、双脚睡,所以上面有条纹的细手腕稍微超出了室外机边缘。夫人把身体往后,伸个大懒腰,再顺便打个长长的大呵欠。当氧气灌入恍惚的大脑,意识逐渐恢复时,「香取太太」的脸突然浮现脑海,夫人像触电般弹跳起来。
  她还来不及思考,就先把头探出室外机外面,看到自己心爱的长尾巴正安分地垂挂在风扇盖子前。
  夫人先是安下心来,接着又陷入看不出来的混乱中。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舔舔前脚,又舔洗了好几次脸,一再确认肉球压倒猫须的感觉。
  把全身都舔洗过后,夫人摆正了姿势,再次确认自己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才从室外机跳下来。
  自己究竟在室外机上睡了多久呢?夫人边想边靠近狗屋,玄三郎正躺在墙边的土漥内,发出轻微的鼾声。
  在叫醒丈夫前,夫人先走到支撑茶室外廊的短柱子边,解决涌现的尿意,那是她每天要做三次记号宣示地盘的地方。她把鼻子靠近一闻,不禁感到困惑,因为那里残留着大约三小时前的自己的味道。夫人很快小解完毕,走向庭院角落。松树底下,有玄三郎会在早上夫人从空地回来时,弯腰排泄的固态物体,夫人慎重地闻味道确认。嗅觉告诉她,那是大约两小时前的产物,由此导出的另一个事实就是:
  自己在室外机上睡着的时间,顶多只有一个半小时。
  看来,这一切都只是梦。
  当然,猫不可能变成人,所以推断出这样的结论绝对正确。可是,怎么想都不觉得是梦,要不然,怎么还感觉得到「香取太太」的气息?又怎么会有艳阳下整整半天的清晰记忆呢?
  为了厘清真相,夫人又闻了闻玄三郎的饲料盘子。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当然不会有」,盘子里果然没有任何生肉的味道。
  一股不可言喻的徒劳感袭向全身,夫人仰天长叹。悠闲的蝉叫声,从来没有让她这么厌烦过。尽管只是一场梦,能顺利变回猫身还是值得高兴的事,她却觉得情绪低落,难以释怀。
  「你好,玛德莲夫人。」
  这时候,仰望着天空的夫人看到一只猫从屋檐探出头来。
  「哟,是米开朗基罗啊!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真难得你会来这里呢!」
  「常来会打扰到你先生吧?啊,他正在休息吗?」
  「是啊,他最近比猫还会睡,身体状况不太好,吃东西好像也都不消化。」
  「这样啊……真教人担心呢!」
  「对了,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啊,对了,玛德莲夫人今天去过空地吗?」
  「嗯,去过,没见到其他人。」
  「哦……」米开朗基罗回应的语气让人有所联想。
  「怎么了吗?」
  「这样啊……」
  「什么这样啊?」
  「看你的反应,应该是不知道。」
  米开朗基罗没有回应夫人怀疑的视线,把头缩进了屋檐内,走到没多远处,又探出头来,纵身跳到大门旁的围墙上。
  「空地被解放了,玛德莲夫人。」
  「咦?」
  「我今天也去过空地,可能正好跟夫人错开了。」
  「没什么改变吧?」
  「嗯,还是一片漆黑。我想既然都出远门了,就那样折回去也很无聊,就去了和三盆家。可能是不再有聚会,和三盆懒得出门了,变得有点臃肿,不过我没有当面对她说。」米开朗基罗沿着围墙走到夫人正前方,坐了下来。「我跟和三盆大约闲聊了一个小时,离开后,走原路回家,经过空地前面时,你猜怎么样了……」
  「怎么样?」
  隐约的期待在心底骚动起来,夫人压抑着,强装镇定。
  「你何不自己去看看呢?」米开朗基罗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空地被解放啦!玛德莲夫人,我要去告诉其他人。」说完,米开朗基罗就消失在围墙外了。
  夫人正要起身追她,旁边响起狗链的声音。她停下脚步,看到午睡醒来的玄三郎从土漥中站了起来。
  「嗯?发生了什么事吗?」
  「呃,该从何说起呢……总之,发生了很多事。啊,我现在说不清楚,可不可以等我一下?」
  「听你的语气好像很高兴呢!」
  「是啊!可是要等我现在去确认后,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
  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躁。
  「其实,我也有很开心的事,」玄三郎喃喃说着,走向了盛水的碗,「那东西在梦里出现了。」
  「咦?」
  「午睡前,你不是问我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吗?那时我告诉你的东西,在梦里出现了,就放在这个盘子里,满满一堆。」玄三郎把鼻子凑向红色的饲料盘子。「啊,果然只是梦。」他叹息地说。
  「我想一定是你替我准备的,想去跟你说谢谢,可是梦中的你外出了。」
  「那东西……好吃吗?」
  「嗯,很好吃,好吃到无法形容。」玄三郎的声音洋溢着夫人许久不曾听到的满足,他舔舔碗里的水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那是梦中的事啊!」
  「真的是梦吗……可是,那味道浓郁到一点都不像是梦,我到现在还觉得唇齿留香呢!」
  玄三郎眉开眼笑地游说着看到盘中美食时的情景,夫人忽然转过身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跨出了步伐。
  「啊,对不起,我不该叫住你。你快走吧!路上小心点。」
  夫人没听玄三郎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快步穿过了庭院。
  是丈夫让她知道了家是什么,这一年来,她一直希望可以向丈夫表示感谢。然而,她抓蜘蛛或老鼠来,丈夫一点都不开心,他们之间果然存在着不可侵犯的种类界线。所以,夫人才跟着「香取太太」,勇敢地走进了肉店。
  夫人不知道自己做的梦,跟丈夫做的梦有没有直接关联,但是,看到丈夫游说梦境时快乐地摇着尾巴的样子,她就很笃定地知道,自己的愿望多少实现了一些。夫人弓起身体,像逃离庭院般飞也似的钻出了大门。因为一抹感动涌上心头,她怕继续待在丈夫身旁,会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离开家没多久,夫人就跳到某家车库刚洗好的BMW上,再从那里跳到围墙上。
  夫人似乎已经知道等着自己的光景将会是什么,只是她决定,在亲眼目睹之前,先不去思考这件事。
  轻声哼着歌的夫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路走向空地。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鹿乃子与铃铃

  坐在外廊上,把西瓜籽远远吐出去的鹿乃子,一直是眉头深锁。
  爸爸盘腿坐在鹿乃子身旁,在摊开的报纸上剪着脚趾甲。爸爸的趾甲跟鹿乃子的不一样,剪起来会有啪叽啪叽的响亮声音。落在报纸上的趾甲又厚又长,也完全看不出来跟鹿乃子的趾甲是同类。
  剪完趾甲,爸爸就把报纸上的趾甲哗啦哗啦地拍落外廊下。「我也吃一点吧!」爸爸拿起盘子里的一片西瓜说:「结果你决定做什么了吗?」
  听到大口吃着西瓜的爸爸这么问,眉头依然深锁的鹿乃子摇摇头说:「没有,还没想到。」
  「什么时候开学?」
  「还有四天。」
  「除了这个自由研究外,你还有什么作业没做完?」
  「国语、算术和作文。」
  「那不就是全部了?」
  面对爸爸的质问,鹿乃子一副「不应该会这样啊」的表情,垂头丧气地拿起了盘子里的最后一片西瓜。
  「那吃完这片西瓜,就开始来做算术吧!」
  「好。」
  两人把西瓜扫光后,爸爸戴上工作手套走到庭院里,鹿乃子把托盘拿去厨房给妈妈,再抱着矮桌回来,把桌子放在茶室中央,准备在矮桌上做数学习题。按下电风扇的开关后,鹿乃子开始写细长形状的「每日数学习题」作业簿,可是才写完「第三天」、「第四天」的四页,她就开始不耐烦了。
  用眼角余光瞥过正在庭院拔草的爸爸,确认爸爸的动静后,鹿乃子就把作业簿翻到最后一页,偷偷瞄了一眼。
  「咦?」
  应该在「第三十天」与封底之间的最后一页不见了,鹿乃子不由得惊叫一声,但是很快就知道原因了。是妈妈猜到鹿乃子会偷看,早就把「解答篇」撕走了。鹿乃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往后仰躺在榻榻米上。
  过了一会,她把双手伸到耳朵两旁,双脚用力一蹬,撑起身体,看起来就像一座桥。
  上下颠倒的视野正中央,出现不知何时来到外廊的玛德莲的身影。她正举起一只脚,灵活地保持平衡,专注地舔着后腿之间。当玛德莲与鹿乃子视线交会时,鹿乃子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久久未定案的暑假自由研究的主题。
  「爸爸!」
  鹿乃子保持桥的姿势,向外廊前进。
  「都写完了吗?」爸爸拍着拔起来的杂草根部,拍掉上面的沙土,笑着抬起头说:「你那种姿势会脑充血哦!」
  鹿乃子精神抖擞地对替她担心的爸爸说:「不会。」开始说起刚才想到的自由研究主题。
  「不错嘛,爸爸也很想知道结果呢!」
  「好主意吧?」
  「不过,你一个人可能很难做得到,因为猫是很随兴的动物,真要跑起来,速度非常快,还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保持那样的姿势?」
  「嗯,已经撑不住了。」
  咚的一声,鹿乃子的背重重地摔在杨杨米上。玛德莲被那声巨响吓得站起来时,鹿乃子重整姿势,露出最近才掉了一颗牙的前排牙齿,还发出「吼~」的一声,把脸凑向了玛德莲。
  玛德莲立刻跳下外廊,逃之天天。
  鹿乃子也很快地穿上摆在外廊下的凉鞋,弯着腰,嘴巴发出「嗯咕啊狗」之类的奇妙声音,追着玛德莲跑。玛德莲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闹着玩,不知道该不该逃走,好几次犹豫地回过头看,最后像是被鹿乃子赶出去似的,小跑步从大门下钻出了庭院。
  「现在就要做了?」
  「对啊!爸爸,数位相机借我。」
  爸爸说在他房间的架子上,鹿乃子大叫:「帮我看着玛德莲!」急忙冲进屋内,把数位相机、笔记本和原子笔通通扔进心爱的橙色小盾包里,挂在肩上。
  妈妈叫她不要跑那么快,她说:「我要去做自由研究!」就冲出了玄关。
  「玛德莲呢?」
  「在那里,啊,现在右转了。」鹿乃子一边看着爸爸在门外紧张地指着远处,一边用脚尖咚咚敲着地面把鞋子穿好。「要小心车子哦!」
  鹿乃子回说知道了,摆出侦探的架式,跟在玛德莲后面追着跑。

  开学典礼的前一天晚上,鹿乃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隔天早上准七点半,妈妈说:「今天要上学了,快起来、快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她的毛巾被时,她还是一颗心七上八下。
  走进学校大门,在穿堂换鞋子时,鹿乃子还是觉得忐忑不安。越来越接近一年二班的教室,心跳就越来越快。这样的紧张再持续下去,她以后很可能会讨厌开学典礼这一天。
  从镶嵌在教室门中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同学。相隔一个月的重逢让她有点害羞,在教室门口扭捏不前。
  「碰!」
  这时候,有东西从头上敲下来。
  鹿乃子吃惊地回过头,看到松本浩太双手抱着大大的箱子,低头看着她。
  「干嘛啦!」
  鹿乃子生气地瞪着他。
  「快点进去嘛!你站在这里,我怎么进教室?」
  松本浩太提出非常合理的要求。
  「那是什么?」
  鹿乃子抬起头,指着头上的箱子。
  「这个吗?我的自由研究。」
  晒得黝黑的松本浩太脸上露出笑容,把手上高高举着的箱子放到鹿乃子的面前。视野突然被一片蓝色遮住的鹿乃子,脸不由自主地往后移,但是一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时,她便大叫起来:「哇,好厉害!」完全忘了刚才被箱子敲到头的事。
  「这是你做的?」
  「是啊!」看到鹿乃子的反应,松本浩太露出满足的笑容,把箱子往前推,催促鹿乃子说:「我没手开门,你帮我开一下。」
  鹿乃子一打开教室门,松本浩太就说:「嗨,大家好久不见了。」他走进教室,直接从黑板前面穿过,把抱着的箱子放在窗边的一排架子上。
  鹿乃子立刻跑到箱子前定住不动,张大眼睛往里面看。箱子前面贴满了叫做「赛璐珞」的蓝色塑胶片,里面做成水槽模样,用线吊着许多种鱼类和贝类的图画,也就是所谓的「水族馆」。尽管这是小学生常见的暑假作品,还是对第一次看到的一年级小学生造成了相当大的震撼。没多久,松本浩太周遭就聚集了一群人。箱子上方排列着用牙签削成的手把,大家分别拉起这些手把,扯动钓鱼线,水槽里的鲔鱼、章鱼和海星就会上下移动。孩子们都很兴奋,鹿乃子也早忘了进教室前的羞怯,第一学期仿佛成了只隔着下课时间的上一堂课,她开始跟环绕左右的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感想。箱子旁边有从里面穿出来的免洗筷子,鹿乃子试着拉拉看,结果,在用来当作布景的珊瑚、岩石之间,瞬间闪过了看似蜷成一团的大蛇的黑影。
  「刚才那是什么?」
  「是虎鳗,海中之王。」松本浩太得意洋洋地回答。
  其实,他有两个就读同一所小学的哥哥。暑假的自由研究,也可以用劳作来取代,这两个哥哥也都曾经活用这样的规则,做「水族馆」来交差。这次的作品中,譬如躲在岩石后面看不见全身的虎鳗、以萤光贴纸做装饰的海星、在剪短的塑胶玩具蛇涂上亮光漆做成的大星鳗等部分,都大量采用了他们的丰富经验。撕开背后的胶带,放开钓鱼线后,水槽的背景应该会啪哒掉下去,出现背面一整面的巨大「大王乌贼」。做到这么精致,已经不像小学一年级生的作品,可以算是家庭手工业的层级了。
  「你的自由研究是什么?」
  展示水族馆好一会后,松本浩太问鹿乃子。
  「呃,我做了地图。」鹿乃子回答得含糊不清。
  「地图?什么地图。」
  「散步的地图。」
  「那是什么东西?」
  看到松本浩太狐疑的眼光,鹿乃子从提在手上的袋子里拿出折叠的白纸。今天只要交自由研究的作业,在开学典礼结束后打扫完毕,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她只提着一个袋子来学校。
  从单脚的蹲姿站起来的鹿乃子,在胸前展开了一张纸。用一些A4纸拼贴起来,大约一公尺见方的白纸,也很自然地吸引了刚才观赏水族馆的孩子们的目光。
  刚开始,所有人都满脸疑惑地看着以灰色细线条为主,东一点红色、西一点蓝色的画面。没有人看得懂展开的纸张,现场顿时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有人指着纸张边缘说:「啊,这里是学校。」这样的发现,就像点燃了导火线的火种瞬间流窜般,大家争相叫了起来:「这是我家!」「我家在这里!」「啊,我住的公寓!」
  那是城市的地图。
  是爸爸把电脑的画面扩大,替她印出来的照片地图,十分精密。以鹿乃子家为中心,从小学到很多人的住家都在地图里面,所以同学们的反应非常热烈。
  「这条红线是什么?」
  同学们看得脸都快贴到地图上了,松本浩太从他们头上指着图问。
  「那是玛德莲的散步路线。」
  「玛德莲?」
  「我家养的猫,就是这张照片上的猫,是红虎斑猫。」
  「那这条线上的星星记号呢?」
  「那是玛德莲上厕所的地点,还有,那是玛德莲的朋友们。」
  用红色粗麦克笔画的散步路线上,贴着灰黑虎斑猫和三花猫的照片,鹿乃子指着照片给大家看。她不可能知道那两只猫的名字,被她用爸爸的数位相机拍下来的猫,当然就是和三盆与米开朗基罗。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查出来的?」
  目瞪口呆的松本浩太难以置信地看着粗红线错综分布的地图,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是啊!可是我只调查了三天,所以她散步的地点说不定比这些更多。」
  「你好厉害。」
  就在松本浩太又发出赞叹声时,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的小春指着纸上的线说:
  「你看,这条线穿过了没有马路的地方。」
  「啊,小春,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鹿乃子,你好吗?」
  「嗯,我很好。这条线是走在围墙上面。」
  「啊,所以这边才会有那么多角角啊!」
  「对啊!经过那边时有点可怕,因为每家的围墙都不一样高,有高有低,往上爬还好,往下爬好可怕。」
  「可怕?猫会怕吗?」
  「不是,是我会怕。」
  「咦,鹿乃子,你爬上了围墙?」
  「对啊!因为玛德莲往那里走,我一定要跟着她走。」
  鹿乃子一副学者的模样,回看小春一眼,像是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事还用问吗?」
  在挑战这项实地调查之际,鹿乃子就下定了决心,要以最认真的态度,近距离接触玛德莲的生态。也就是说,如果猫没有土地私有的概念,那么鹿乃子也要跟猫一样。当玛德莲钻进别人家里时,鹿乃子就要跟着钻进去。当玛德莲走过别人家的围墙时,鹿乃子也要跟着那么做。譬如,当附近的欧巴桑在整理庭院时,看到玛德莲沿着围墙走过去,那么没多久后,就会看到弯着身子的鹿乃子也悄悄地出现在围墙上。欧巴桑会惊叫一声,跟她说很危险,拜托她赶快下来。
  「你好!我正在做玛德莲的散步地图,这是暑假的自由研究习题。」
  鹿乃子会笑着挥挥手这么说,然后很快地往隔壁的围墙移动。
  埋头做自由研究的那整整三天,鹿乃子的妈妈接到好几通附近邻居打来的电话,每次爸爸都会一家一家拜访,对他们说:「让各位担心了。」向他们解释这是学校的习题。附近邻居都是从小就认识爸爸的,所以听完解释后,都不再说什么了。不过,如果爸爸、妈妈亲眼看到鹿乃子走在围墙上的惊险样子,很难说还会不会这么支持她。
  幸好,鹿乃子毫发无伤地完成了地图。而且,跟松本浩太的「水族馆」一样,这张地图很快引起了班上同学的兴趣。在上课铃声快响起前进教室的老师,看到鹿乃子在大家围绕下展开的地图,说:「哟,很有趣呢!」对这个前所未见的研究,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大家还想看吗?那么今天放学后,老师会把地图贴在后面的墙壁上,从明天开始,大家就可以慢慢看了。」老师做了承诺。「现在大家回到座位上。啊,上课铃声响了,响完时老师会怎么做呢?经过一个暑假,大家是不是都忘了呢?」
  老师声音洪亮地说着,走向了讲台。鹿乃子这才想起来,没在铃声响完前回到座位上的话,名字就会被老师写在黑板上。她慌忙折起地图,跟同学争先恐后地回到座位上。
  点完名,收回联络簿后,老师就说:「接下来是开学典礼,所以我们现在要去体育馆。」并指示全班同学到走廊上排队。鹿乃子完成了新学期第一天「电气股长」的工作,正要去走廊时,看到铃铃站在教室门边。
  「早,铃铃,第二学期也一起加油罗!」
  自从快乐的茶会以来,她们已经一个礼拜没见了。
  「嗯,一起加油。」

  鹿乃子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有精神,心想她一定也是在开学典礼前有点紧张,所以没怎么在意,就跟着开始移动的队伍走向了体育馆。
  鹿乃子制作的「玛德莲散步地图」,后来有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因为老师照约定,把地图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所以吸引了更多同学的目光。地图左上方贴着玛德莲的全身照,还有连珊瑚色项圈都看得很清楚的放大照片。没多久,看着照片的同学们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说,以前曾经在这里、那里见过玛德莲。
  目击的地点大多都集中在空地。
  上学途中经过那里的同学们证实说,每天早上,猫儿们都会在空地聚会,常常会在那里看到很像玛德莲的猫,项圈的戚觉也很像。
  听到空地的所在地点,鹿乃子大吃一惊。
  经过这三天的研究,鹿乃子导出的结论是:
  「没想到玛德莲的行动区域不超过以家为中心的半径五百公尺内,范围非常狭窄。」
  然而,空地的地点却在地图的框框之外,离鹿乃子家超过五百公尺。这么一来,研究就不算正确了。
  「什么猫的聚会?好想看啊!」
  鹿乃子再度燃起了实地调查的热忱,但全班同学都争相告诉她.那片空地已经没有猫了,因为前几天,空地突然被铺上了塑胶布,从此以后就没看过猫的身影了。
  听到猫的聚会,首先浮现在鹿乃子脑海的就是猫儿们排队做体操的画面,所以同学们的消息让她十分失望。她只能依照大家看到的资讯,积极地在地图上做修订。可是,地图已经被固定在墙壁上了,鹿乃子画不到,跟老师商量后,决定由老师替她用麦克笔画上记号。
  老师踩上小梯子,听从大家的意见,用蓝色麦克笔在地图上画上新的圆形记号。然后,在鹿乃子写的「红色是玛德莲的散步路线」这行字旁,写下「蓝色圈圈是大家看到的场所」的注解。
  从梯子下来后,老师当场称赞了所有同学,说一个人的研究成了大家的研究。听到大家的欢呼声,鹿乃子也觉得很光荣,兴奋得撑大了鼻孔。但是因为太过投入实地调查了,算术、国语和作文等静态作业都来不及在期限内交,后来被老师狠狠地训了一顿。
  第二学期开始,鹿乃子很开心又可以过着快乐的生活,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游泳课要结束了。
  鹿乃子幼稚园时很怕游泳,现在可能是老师教得好,不但适应了水,还知道把浮力板抱在胸前载沉载浮的乐趣了。游泳池开放的最后一天,鹿乃子从前一天看着老师们在做准备时就涌上心头的悲伤,变得更加强烈了,然而,与隔壁一班的共同游泳课一开始,那种事很快就被抛在了脑后。大家在热身体操后的淋浴冲洗时尖叫声连连,进入水池后就浑然忘我地互相泼水,或是捏着鼻子沉入水中,数到二十就快速冲出水面。
  大家都尽情地游来游去,水面不时画出船锚般的弧线荡漾摇晃,水花打在鹿乃子脸上又溅开,抹去脸上的水珠,就看到和乐融融的云朵在湛蓝天空中滚滚跃动着。以L形与游泳池一起包围操场的体育馆内,响起了歌声,应该是在为下个月的校庆做练习,在水花飞溅与欢呼声中,隐约可以听到鹿乃子也非常熟悉的合唱歌词「百年不休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已经适应水性了吗?那么请跟最近的人组成一队。找到人后,就左手握着左手,像这样把手举起来。」
  听到老师透过大声公这么说,鹿乃子就跟正好在前面的「爱心妈妈」香取太太组成了一队。老师的口令一下,鹿乃子就开始泼水,没想到香取太太吓得花容失色,一点都不像个大人,鹿乃子觉得她那样子很好玩,就更使劲地往她泼水。
  老师的哨子一响,彼此泼水的游戏就结束了。鹿乃子正要去找其他人玩时,手臂突然被抓住了。她惊讶地回过头,与看起来局促不安的香取太太四目交接。香取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地跟她说起了关于玄三郎的狗食的事。鹿乃子惊讶不已,心想她怎么会知道玄三郎呢?但是香取太太气势逼人,鹿乃子只好点着头说知道了。
  香取太太走后,鹿乃子把头转回前方,这次出现在眼前的是铃铃。鹿乃子立刻忘了香取太太,大声呼叫铃铃。
  「铃铃!刚才我潜水了二十秒呢!」
  「我三十秒。」
  铃铃伸出三根指头表示三一」,得意地笑着。「好羡慕啊!」鹿乃子立刻被激起了竞争心。
  「找到人组成一队了吗?」
  听到老师这么问,鹿乃子大声回答:「找到了!」抓起铃铃纤细的手。
  老师的哨音一响,鹿乃子又拼命泼水。
  「听我说,鹿乃子。」
  「什么事?」
  「我……」
  水形成薄膜弹飞上来,又碎裂打在水面上,铃铃的声音不时被打断,变得断断续续。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
  「嗯?」
  「我要转学了。」
  就在这一瞬间,鹿乃子的手啪哒拍下了水面。
  弹飞起来的水好像看准了目标似的,毫不留情地打在鹿乃子脸上。鹿乃子却眨也没眨一下眼睛,呆呆看着铃铃。
  旁边同学们拍起的水花发出刺耳声响,洒落在呈静止状态的鹿乃子与铃铃之间。
  凄楚的蝉鸣,紧紧包围了游泳池里的孩子们。
  不知道为什么,从体育馆传来的合唱声,听起来比周围大家的喧闹欢呼声近多了。

  那时钟,现在已经不走了——

  在「已经不走了」的地方稍微停顿的唱法,让鹿乃子茫然地想起:「啊,那是第三段最后的歌词。」
  鹿乃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铃铃红通通的眼睛。
  往下一看,两只纤细的手正在水面下漂浮摇晃着,经过折射,看起来就像被切成了一条条的细丝。

  礼拜六傍晚,爸爸第一个发现玄三郎的样子不对劲。
  爸爸拿着干粮的盒子去狗屋喂食,玄三郎却没有反应。平常就算是没食欲或睡着时,每当听到干粮在盒子里摇晃的声音,玄三郎都一定会有反应,伴随着链子的声音爬起来。
  上礼拜,他们把玄三郎长久以来最喜爱的干粮换掉了。
  因为鹿乃子忽然说,玄三郎年纪大了,最好换比较容易咬的干粮给他吃,以前的咬起来咔哩咔哩太硬了。爸爸觉得有道理,就跟鹿乃子一起去宠物店,买了比以前软的干粮回来。那时候,爸爸提议说:
  「要不要换其他味道试试看?」
  鹿乃子却坚持要同样的味道,怎么样都不肯让步。爸爸问她原因,她也回答得不清不楚。
  「我就是觉得玄三郎希望这样。」
  然后,鹿乃子说「就是这种」,把包装照片跟以前一样,但颗粒比一般小、咬起来比较松脆,上面写着「高龄使用」的干粮递给了爸爸。
  结果,鹿乃子的「我就是觉得」好像真的对了,玄三郎很开心地摇着尾巴,吃光了爸爸放入盘子里的新干粮。可能是更怕热了,玄三郎比以前更常躺在阴凉处动也不动,所以看到他又恢复了食欲,全家人都安心多了。
  「吃晚餐罗!玄三郎。」
  爸爸把盒子里的干粮倒入盘里,呼唤玄三郎,狗链在地上拖出8字形痕迹的狗屋,却没有任何回应。爸爸又稍微提高嗓门叫了一声「玄三郎」,往狗屋里面看。
  玄三郎闭着眼睛,把下巴放在前脚上。爸爸在他面前摇晃着干粮的盒子,他才微微张开了眼睛,但很快又闭上了。
  爸爸觉得玄三郎跟平常不太一样,赶紧检查狗屋四周,确认玄三郎的排便情况。结果,发现狗屋跟墙壁之间有呕吐过的痕迹,好像刻意避开了来自庭院的视线。
  晚餐后,爸爸对鹿乃子和妈妈说,明天要带玄三郎去医院。鹿乃子很担心是不是换了干粮的关系,爸爸笑着摇摇头对她说:「没那种事。」
  饭后,鹿乃子帮妈妈洗碗时,妈妈说:
  「妈妈嫁给爸爸以前,玄三郎就在这个家了,所以现在算是爸爸最老的家人吧!」
  没错,和才六岁的鹿乃子相比,快要十四岁的玄三郎已经完全是老爷爷了。上床前,鹿乃子先去庭院探望玄三郎。玄三郎还是在狗屋里睡觉,干粮的盘子看起来连动都没动过。总是睡在室外机上或外廊上的玛德莲守在狗屋前,眼睛闪烁着光亮,让鹿乃子莫名地感到不安。
  第二天早上,学校放假的鹿乃子醒来时,爸爸已经带着玄三郎去附近的动物医院了。
  中午前,爸爸就回来了。鹿乃子一见到爸爸,就问:「怎么样了?」
  「好像是胃里面有肿瘤。」
  爸爸有点疲惫地回答。鹿乃子又问:「肿瘤是什么?」
  爸爸简短地告诉她:「就是癌症。」
  奶奶生病的时候,鹿乃子也听过同样的话,可是无法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只清楚记得当时很不好的感觉。
  「狗也会得癌症?」
  「猫、牛和鸟也都会得吧!」
  爸爸把记录诊断结果的纸张递给妈妈,向妈妈解释说,因为玄三郎的年纪太大了,医生不建议动手术。鹿乃子从爸爸身旁经过,走向茶室,打开纱门走出外廊时,玄三郎正出来喝碗里的水。
  玄三郎嗅到鹿乃子的气味,抬起了头,但只跟鹿乃子对看了几秒钟,就低下头喝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墙边的土漥。从没什么肉的屁股垂下来的尾巴,好像在告诉鹿乃子什么也不要说。看着躺在土漥内的玄三郎好一会后,鹿乃子折回客厅,拿起电视机旁边架上的数位相机,又从玄关回到了庭院。
  鹿乃子在半睁着眼睛茫然望着前方的玄三郎前面蹲下来,摆好相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觉得非替玄三郎拍张照片不可。透过相机的液晶画面,鹿乃子才发现玛德莲就坐在玄三郎身后的狗屋里。
  回想起来,从以前到现在,都还没有看过玄三郎跟玛德莲的合照。鹿乃子心想这次是好机会,就放低姿势,瞄准左右可以刚好一起拍到他们的角度,喊了一声:「要拍罗!」在狗屋里的玛德莲,视线对着相机,打了个大呵欠。接着就像传染般,眼前的玄三郎也打了个呵欠。
  就在玄三郎和玛德莲都张大嘴巴时,鹿乃子按下了快门。她这才察觉:
  「啊,玄三郎跟玛德莲真的是夫妻呢!」

  鹿乃子在游泳池听到铃铃说那件事的两天后,老师正式向全班同学宣布:
  「有件事有点突然,那就是铃铃要转学了。」
  教室顿时一阵骚动,老师接着说: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铃铃要转到国外的学校了。我想大家都很舍不得,可是她到这个月底就要离开了,希望大家可以留给她很多美好的回忆。」
  铃铃脸色苍白地听着这些话。
  从那天以来,鹿乃子和铃铃之间就有看不见的僵硬空气,像残渣般飘浮着。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学期刚见面的时候,说起话来总觉得有点不自然。尤其是铃铃的行动,显然是想避免两人单独谈话。然而,鹿乃子已经不会再误会铃铃了。她非常了解铃铃心中的想法,铃铃是怕两人交谈,反而会让彼此更加难过。幼稚园时的鹿乃子绝对不可能这样替对方着想。自从「智慧开敔」后,鹿乃子确实一点一点地长大了。
  然而,虽说时间可以解决所有事,鹿乃子这次却没有时间了。想到所剩无几的日子,鹿乃子就觉得她和铃铃有必须共同跨越的试炼。
  爸爸带玄三郎去医院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鹿乃子写了一封信给铃铃。
  「在下个礼拜天的神社祭典见面吧!」
  鹿乃子家附近,有间不算大但历史悠久的神社。热闹程度仅次于过年的秋天祭典,是鹿乃子一年之中一定要穿上浴衣的重大日子,也是爸爸给钱最大方的特别日子。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写的信。因为太难得,所以她想放进信封交给铃铃。跟妈妈商量后,妈妈说明天去买晚餐材料时,会顺便帮她买信封回来。
  第二天,鹿乃子放学回家时,妈妈已经帮她准备好了可爱的信封。鹿乃子立刻把信装入信封里,放进后背的书包里。
  但是,鹿乃子的信没有交到铃铃手上。
  因为第二天铃铃突然感冒,请假没来学校。而且不巧的是,虽然这周才刚开始,但接着就是秋天的连假了,所以在神社祭典的那个周末之前,都不必去学校上课。
  就在焦虑浮动的心情中,鹿乃子迎接了礼拜天的到来。爸爸跟上礼拜一样带玄三郎去了医院,妈妈就在这时候先帮鹿乃子换上浴衣,还帮她梳好了包头。
  「信都白写了。」
  做好所有准备后,鹿乃子坐在外廊上,边交互甩着套上木屐的两只脚,边咒骂着晚了一天而错失的时机。既然错过了时机,她大可直接去铃铃家约铃铃,却又莫名其妙地担心那么做会不会被铃铃讨厌,现在才后悔自己什么也没做,就这样拖到了今天。
  「啊……好希望今天铃铃也会去参加祭典。」
  鹿乃子消沉地喃喃自语着,并且搔了搔躺卧在她身旁的玛德莲的肚子。玛德莲从刚才就边舔着脸,边漫不经心似的听着鹿乃子悔恨不已的牢骚。大概是不想再听她说了吧!玛德莲从外廊跳下来,转移到室外机上,打了个大呵欠,蜷起了身子。
  直到太阳下山时,爸爸才从医院回来。
  「考虑到体力的问题,还是不能动手术。」
  爸爸沉重地叹口气,抱着玄三郎,关上了玄关的门。
  「我想暂时让玄三郎待在屋里吧?因为我怕他随时会发生什么事。」
  爸爸看着怀中的玄三郎,这么提议着。
  「没错,我想这样比较好。」
  妈妈也表示赞成,鹿乃子却猛挥着浴衣的袖子表示反对。
  「不行,这样玛德莲会很难过。玄三郎跟玛德莲是夫妻,所以玄三郎也会很难过。」
  「咦,是这样吗?」
  「是啊!你们不知道吗?」
  「嗯,不知道。」
  爸爸很老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鹿乃子从后面推着他的腰部,往狗屋走去。这时候,这时间通常不知道跑去哪里的玛德莲,像等着玄三郎回来似的,坐在狗屋旁边。
  「真的很像太太呢!」
  「不是像,是真的太太嘛!」
  爸爸笑着说:「知道啦!」将怀里的玄三郎轻轻放到地上,再把妈妈随后拿来的新毛毯铺在狗屋里,弯下腰,抚摸着玄三郎浮现肋骨的肚子说:
  「有什么事要叫我们哦!」
  又对着在稍远处盯着人类行动的玛德莲说:
  「玄三郎就拜托你了。」
  然后,爸爸站起来,对鹿乃子说:
  「我们去参加祭典吧!去为玄三郎祈祷。」
  爸爸从回到家之后,看起来就很悲伤,鹿乃子本来还暗自担心,爸爸不会带她去参加庆典了。听到爸爸这么说,鹿乃子大叫一声:「嗯!」跑回玄关去拿放在鞋柜上的小钱包。

  鸡蛋糕、捞金鱼、炒面、烤玉米、捞乒乓球、捞乌龟、钓鲤鱼、冰凤梨、奶油马铃薯、口袋怪物签、钓水球、刨冰、七味粉、玻璃手工艺品——
  穿过神社正门的鸟居之后,就可以看到万头揽动的参拜道路,两旁灯光明亮的摊贩照亮了原本的黑暗。
  写着「鸡蛋糕」三个字的粗大毛笔字绽放着红色光芒。棉花糖从呈圆形弯曲的玻璃前,拉出淡淡的云霞,在大叔手中的竹筷上缠绕出雪白的云朵。
  色彩鲜艳的苹果糖看起来各有各的表情,圆圆地排列着。在倒入鲷鱼烧模具里的面糊上,豆沙馅正充满节奏感地逐渐往下沉。射击是给身高比鹿乃子高很多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玩的游戏,爸爸说还太危险了,没让鹿乃子玩。去年抽签还只要两百日圆,今年涨到三百日圆了。留下来看家的妈妈说吃膨糖会蛀牙,所以交代鹿乃子今年不可以吃。贩卖蟋蟀的摊子前有绿色盖子的虫盒,从里面传出叽哩哩叽哩哩的大合唱。
  鹿乃子喘着气东张西望,看到什么东西都兴奋得大叫,好几次差点冲进人群里,都被爸爸拉住了。
  「要先去拜拜。」
  在爸爸一次又一次的训诫下,终于到了正殿前。
  「我们来祈祷吧!」
  爸爸给了鹿乃子一百日圆硬币。
  鹿乃子站在香油钱箱前垂下来的铃铛绳子前面,跟爸爸一起哐啷哐啷拉响铃铛,然后把百圆硬币投入香油钱箱内。
  接着再学爸爸击掌,深深低下头说:
  「请保佑玄三郎赶快好起来。」
  感觉祈祷很久了,可是鹿乃子抬起头时,爸爸还是合掌站在旁边。
  参拜完,走下香油钱箱前的楼梯时,爸爸问鹿乃子:
  「要从什么玩起?」
  鹿乃子迫不及待地大叫:「麦芽糖!」便跑了起来。
  秋天的祭典上,会有爸爸从小就有的麦芽糖摊子,摊子前总是坐着同一个老婆婆。鹿乃子走到摆在矮桌上的水槽前,递出百圆硬币说:「一次。」
  「好,给你三枚。」
  老婆婆伸出满是皱纹的手,交给鹿乃子三枚像小铜币的东西,形状很像把五元硬币再切成薄薄三片,中间有个洞。可能是用了很多年,表面都生锈了,摸起来很粗糙。鹿乃子用手指夹住其中一枚,拿到水槽上方。
  水槽里装着满满的水,底下等间隔并排着三个小酒杯。鹿乃子从水槽旁确认手指就在小酒杯的正上方,才把铜币往下扔。铜币摇摇晃晃地往距离水面约三十公分的水底沉没。刚开始看起来是直线往下沉的铜币,突然改变了路线,掉落在离酒杯很远的地方。
  鹿乃子叹口气,很快拿起另一枚铜币,盯着水槽看。这次可能是想减缓水的阻力,与水面垂直地投下了铜币。顺势往下沉落的铜币画出「丿」字形,瞬间越过了酒杯旁边。
  她不甘心地看着自己投下去的铜币混入了散落水底的几十枚铜币之间,很快又用手指夹好最后一枚铜币。
  「要从旁边丢。」
  旁边突然有人这么说。鹿乃子转过头,看到铃铃站在那里。
  「你好,鹿乃子。」
  「铃铃!」
  鹿乃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铃铃,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抓住了铃铃的浴衣。因为刚才投香油钱替玄三郎祈祷时,她还瞒着爸爸,偷偷加上了短短一句:
  「希望铃铃也会来参加祭典。」
  没想到才五分钟,愿望就实现了,鹿乃子实在不敢相信。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到,我边走边跟爸爸说,希望鹿乃子也会来,没想到就看见你了,吓我一大跳。」
  「铃铃也是跟爸爸来的啊?」
  「是啊,我爸爸先去拜拜了。」
  「对了,铃铃。」
  「什么事?」
  「你的浴衣好漂亮!」
  鹿乃子无法掩饰心中的情感,兴奋得大叫起来。纯白的布料上点缀着淡粉红色花朵的浴衣,看起来真的很清新高雅,完全不是恭维的话。
  「鹿乃子,你的浴衣也很好看啊!包头也是。」
  铃铃指着鹿乃子的头顶,鹿乃子稍微拉开有红色蜻蜓飞舞的深蓝色浴衣袖子,对着铃铃笑了起来。
  「对了,铃铃,你的感冒呢?」
  「已经好了。」
  铃铃把双手往水平方向伸直,弯起手肘,用力挤出手臂上的肌肉,得意地笑了起来。
  鹿乃子还没察觉祭典的气氛早已抚平了两人之间的疙瘩,倒是看见铃铃出现,更燃起了她的斗志。她又卷起浴衣的袖子,伸出手来继续挑战水槽。
  「好,我要丢这一枚了,进了酒杯,就可以免费得到一支麦芽糖。」
  「像浮在水面上那样,慢慢投下去就行了。」
  鹿乃子完全无法想像那么做会怎样沉下去,但是既然铃铃这么说,她就把铜币与水面平行摆着,再轻轻放开手指。
  铜币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缓缓地往下掉落。
  「好耶,冲啊!」
  像是被鹿乃子的大嗓门推着走般,铜币优雅地摆动着,无声地掉进底边是白色的酒杯中心。这是鹿乃子从幼稚园时代到现在,历经四年的挑战,第一次开花结果的瞬间。
  「好厉害!」
  鹿乃子跳起来,握住了铃铃的手。
  「好聪明的女孩,不可以把方法告诉其他人哦!」
  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老婆婆笑着说。接着,她将竹筷插入放在椅子旁边的铁罐里,拉出透明的麦芽糖,转呀转地缠绕在竹筷前端做成小丸子的形状,然后在麦芽糖丸子的两侧夹上牛奶仙贝,说:「拿去。」递给了鹿乃子。鹿乃子先把那一根给了铃铃,自己再从老婆婆手中接过「免费赠送」的一根。
  「真的要给我吃吗?谢谢。」
  「不客气。」
  走回去找爸爸时,鹿乃子看到站在正殿旁的大樟树下等她的爸爸,正在跟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交谈。
  「那是我爸爸。」
  咬着牛奶仙贝的铃铃向鹿乃子介绍。鹿乃子慌忙行礼问候,铃铃的爸爸也说:「你好。」很客气地回礼。
  「天气预报说会下雨,所以我爸爸今天原本不打算来,后来又突然说要来,害我匆匆忙忙从打包好的行李中找出浴衣来穿。可是,不但没下雨,还连星星都看得很清楚呢!」
  俯瞰着参拜道路的高耸樟树,粗大树干上缠绕着电线,安装在很高位置的照明像把大伞一般,照耀着从正殿延伸出来的石阶。铃铃的爸爸背对着那个照明,所以鹿乃子只看到巨大的黑影,壮硕的身体一鞠躬行礼,影子就好像突然折叠了起来。因为看不清楚脸部,所以鹿乃子不时地移动脖子,但是受背后照明影响,她还是没能看清楚。
  忽然,她察觉铃铃正在一旁等着,便赶紧介绍自己的爸爸。铃铃有点害羞地鞠躬行礼后,很快地在鹿乃子耳边悄悄说:「他就是跟鹿说话的爸爸吧?」
  鹿乃子问爸爸,怎么会认得铃铃的爸爸?爸爸说,是铃铃的爸爸先来找他的。
  「先看到你的也是我爸爸呢!」
  「咦,是这样吗?」
  「我很高兴来参加祭典,因为见到了你,鹿乃子。」
  铃铃眉开眼笑,把沾满麦芽糖的牛奶仙贝夹在嘴唇间折断。
  「就是啊,其实鹿乃子还写了信邀请你来呢!」
  铃铃的爸爸发出厚实的嗓音。鹿乃子惊讶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高高在上的脸,心想:「他怎么会知道信的事呢?」但是因为背光的关系,只看得到他的脸是一团黑影,读不出表情。就在鹿乃子正要问他为什么知道时,鹿乃子的爸爸开口说:
  「你们两人去绕一绕,我们在这里聊一下。」
  两人的爸爸分别给了鹿乃子和铃铃各一千日圆纸钞。鹿乃子「哇」地大叫一声,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张大钞。
  「要省着点用哦!」
  两人齐声说:「是。」回应爸爸。然后边转动竹筷玩弄麦芽糖,边走向摊贩林立的参拜道路。
  往前走几步后,鹿乃子转过头看。在神社正殿的巨大阴影下,铃铃的爸爸还是只看到伫立的影子。鹿乃子的爸爸只是站在稍微旁边一点,上半身却清楚地浮现在照明下,这样的对比看起来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察觉到鹿乃子的视线,铃铃的爸爸挥了挥手。鹿乃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行个礼后就赶快转向了前方。
  一转过来,五彩缤纷的摊贩灯光就排山倒海地涌入了视野内。鹿乃子瞬间被吸引住,跟铃铃争相冲进了人群中。

  对两人来说,千圆大钞是非常庞大的金额,但是在祭典这一天,顶多玩五次游戏就会花光光了。摊贩所定的价格都贵得吓人,所以两人慎重地讨论经济效益后,先吃了巧克力香蕉,再去投鹿乃子最拿手的套环。她们也很想要面具,可是剩下的钱已经买不起了,只能在排列着很多面具的摊贩前,热烈地讨论喜欢哪个面具。
  关于喜欢的面具,鹿乃子和铃铃的看法完全不同,但有趣的是,两人在「女生的脸」的面具方面,讨厌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那种粉红色头发,你觉得怎么样?」
  两人吃着套环得来的零食,毫不客气地指着面具,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哪里该做改善。
  钓完水球后,她们又去捞乒乓球,最后再去抽签,千圆大钞就花光光了。她们各自把手伸进一堆签纸里,从底部拖出一张,打开来看。出现的号码是哪个奖品呢?她们正在眼前数不清的排列商品中核对号码时,店里的大哥哥就从看不见的地方拿出了安慰奖,交给她们说:
  「小妹妹,很遗憾,你们都是安慰奖。」
  两人愣愣地盯着手上细细长长的东西,拿到嘴巴一吹气,前面像蜗牛一样卷曲的纸张就发出笛子般的声音,猛然伸直了。看到这样,两人很快恢复了笑容,「哔喽喽」、「哔喽喽」地吹着笛子,开心地看着纸张的地方伸伸缩缩。
  钱都花光后,鹿乃子和铃铃还是在同样的地方绕了一次又一次,或是欣赏装着棉花糖的膨胀塑胶袋排列在摊子上的模样,或是低声谈论大哥哥坐在射击游戏台上,伸直手瞄准物件的帅气样子,或是吹着「哔喽喽」、「哔喽喽」的笛音,看着抽签的大哥哥继续从看不见的地方拿出奖品给客人。
  鹿乃子跟铃铃回去找爸爸时,爸爸坐在石阶上,一个人吃着冰凤梨。
  「咦,铃铃的爸爸呢?」
  「他先回去了,说搬家公司要去家里谈事情。没关系,铃铃,我答应过你爸爸,会把你安全送回家。」
  鹿乃子的爸爸叫铃铃不用担心,跟他一起回家。铃铃很有礼貌地低头说:「拜托您了。」鹿乃子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刚才铃铃的爸爸所站的地方,那里还是被阴影覆盖着。
  「再玩一样东西就回家吧!」
  听到爸爸这么说,鹿乃子立刻抬起了头。爸爸问:「还想玩什么呢?」鹿乃子与铃铃互看一眼,没有彼此讨论就拉回视线,异口同声地大叫:
  「放烟火!」
  摊贩中,有一摊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烟火。其中有一种圆圆的烟火长得像炸弹,上面伸出一条短线,还被染成了红色、黄色和蓝色,两人盯着看了一会儿,满脸认真地想像过点燃后会是什么样子?
  听到爸爸说可以去买,两人发出欢呼声往前冲。爸爸在后面叫着:「不可以选太危险的!」慌忙追上了她们。
  爸爸跑到烟火摊贩前时,两人已经站在那里,张大眼睛看着做过分类整理的五颜六色烟火。
  两人选择了小包的烟火组和蛇炮。鼠炮会伤到旁边的人,所以不出所料被爸爸驳回了。唯独长得像炸弹的烟火球,鹿乃子怎么样都不肯放弃,一再央求爸爸,最后成功地要到了一个黄色的烟火球,条件是由爸爸在远离两人的地方点火。
  他们转移地点,来到神社内的公园,看见到处都有人在放烟火。爸爸从烟火组里拿出小蜡烛,向隔壁放烟火的父子借火点燃。
  爸爸把被丢在长椅底下的啤酒罐倒过来,在底部凹陷的地方滴下蜡油,把蜡烛固定在上面。
  已经准备好第一支烟火的两人,争相把烟火伸向烛火。
  棒子前端突出的纸张被摇曳的烛火点燃,没多久就喷出了大量的火花。在漫天的滚滚烟雾前,看着红、蓝、绿的光芒四处飞射,鹿乃子陷入时间仿佛在黑暗中时而缩短时而延长的奇妙氛围中,但是,她没有办法清楚地描违那种感觉,只能笼统地说:「烟火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让人有种搔不到痒处的焦躁戚。
  蛇炮一点燃,火焰就溅出火花,很快地向上窜升。真的就跟蛇一样,一圈圈盘绕蠕动,看起来很恶心。第一次玩蛇炮的铃铃看着不断延伸堆积的黑影,说出了心中的真正戚想:
  「好像厕所里面的那个。」
  「对了,我们是刎颈之交吧?」
  因为那句话,鹿乃子联想到这件事。
  「对、对,我们是刎颈之交。」铃铃也好像回想起遥远的事似的,笑着点点头,顺便张大嘴巴对鹿乃子说:「我下面这颗牙齿快掉了。」
  「我下面这颗最近也开始摇动了。」鹿乃子也不认输地宣告,然后终于把放在烟火组袋子上的黄色烟火球递给爸爸,说:「再来玩这个。」
  「有点怕怕呢!」
  爸爸在手里转动像大酸梅大小的烟火球,拿到稍远的地方摆放,胆战心惊地拿起啤酒罐,把烛火靠向烟火球。
  从烟火球伸出来的短短导火线闪过光芒,「咻」的一声,涌现浓浓烟雾,喷出的速度快得吓人。爸爸慌忙跑到鹿乃子旁边。
  烟雾消散后,究竟会出现多漂亮的火花呢?鹿乃子和铃铃紧紧牵着手,猛吞口水等着看下一幕。然而不管怎么等,都没有看到火花,只有大量的烟雾继续冒出来。
  「咦……?」
  就在铃铃发出充满怀疑的声音时,烟雾不再往外冒了。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注视着暗下来的地面。
  「看来是Smoke ball。」
  爸爸喃喃说着。
  「那是什么?」
  「就是烟球,只会冒烟。」
  「这样就没了吗?」
  「应该是吧!」
  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一时之间,鹿乃子和铃铃都像泄了气般呆呆地站着。
  「又学到了很多知识。」
  铃铃低声嘟囔着。
  鹿乃子点点头。
  「这是最后一样了。」
  在烟火组袋中摸索的鹿乃子,拿出剩下的一把线香烟火。
  烟球的烟雾还没散去,在烟雾弥漫中,两人蹲下来点燃线香烟火。火花慌乱四射后,像用笔短短画出来的线就会从芯子如下雨般洒落下来。鹿乃子告诉铃铃,她最喜欢这样的结尾。
  「我喜欢看像熔岩的红火球最后一直震动的样子。」
  铃铃也立刻说出了自己的坚持。
  「对了,鹿乃子。」
  「什么事?」
  「礼拜三不是有送别会吗?」
  这句话又提醒了鹿乃子,只剩下三天可以在学校见到铃铃了,这是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想到这里,鹿乃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像大人一样告别吧!」
  「咦,什么意思?」
  鹿乃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嘶哑的声音反问。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不要哭。」
  「知道了。」
  最后的红火球从铃铃的烟火上松脱滑落。没过多久,鹿乃子的红火球也消失在地面上。她们在比赛谁的红火球撑得最久,鹿乃子赢了,却没有丝毫的喜悦感。
  「差不多该回家了。」
  看到烟火都放完了,爸爸从长椅上站起来,用手掌盖熄烛火。
  鹿乃子牵着铃铃的手,送铃铃回到家。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感受着彼此手心的柔软触咸,听着彼此的木屐声响。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铃铃,也谢谢你来参加祭典。」
  「晚安,鹿乃子。」
  「晚安,铃铃,明天见。」
  在玄关处行礼致意后,鹿乃子就与铃铃告别了。
  「铃铃家有养狗吗?」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问鹿乃子。
  「没有啊,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铃铃的爸爸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狗的事。我提起玄三郎生病的事,他就一直问情况怎么样了,显得非常关心。」
  「咦?」鹿乃子不由得大叫一声。听到很关心玄三郎这一点,鹿乃子对铃铃爸爸的昏暗印象,一瞬间明亮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在大樟树下被阴影覆盖的那张脸,在鹿乃子脑海中被描绘成了柔和的表情。
  「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戚觉上,好像不是第一次跟他说话。」
  「说不定在第一学期的父亲参观日,你有跟他说过话呢!」
  「会是这样吗……我不记得了。不过我最讶异的是,铃铃的爸爸怎么会看到我呢?我坐在很暗的地方,他却好像很快就找到我了,难道是他的眼睛比一般人好一倍吗?」
  爸爸双臂环抱胸前思考着。
  「对了,听铃铃的爸爸说,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要搬去印度了。」
  突然,爸爸改变了话题,说起了鹿乃子还不知道的事。
  「印度很远吗?」
  「很远,非常远,是有很多人的地方。」
  听到爸爸这么说,鹿乃子沮丧地垂下头,在柏油路上把木屐踩得昧啦昧啦作响。爸爸在旁边说:「咦,这块空地本来铺满了塑胶布,怎么全都掀起来了?是上礼拜台风的关系吗?」鹿乃子连看都没看空地一眼。但是,往前走没多久,在街灯照射下的白色墙上看到壁虎时,鹿乃子就停了下来,盯着壁虎看。如果切断它的尾巴,是不是会重生呢?看着张开圆圆手指紧攀在墙上的小生物,鹿乃子心里想着非常残酷的事。向来讨厌壁虎的爸爸连催她好几次:「快回家吧!」

  送别会那天,鹿乃子在学校几乎没有机会跟铃铃说话。
  铃铃也只有在朝会结束后走回教室时,在走廊上跟鹿乃子说过:「下面的牙齿还没掉呢!」之后,一整天都忙着应付班上同学,送别会时也因为是主角,一直坐在讲台上的位子,所以两人等到放学后才有时间好好交谈。铃铃家和鹿乃子家正好隔着学校,位于相反方向,但鹿乃子还是背着书包,送铃铃回到了家。
  铃铃说,为了搭乘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她和家人今晚就会住进机场附近的旅馆里。铃铃还是很在意快掉下来的下排牙齿,鹿乃子也用舌头去探索差不多要开始摇晃的下排牙齿。
  「牙齿掉下来时,为什么会听到啪哩啪哩的声音?」
  「那应该是牙齿从牙肉脱离的声音吧?」
  「会发出那么吓人的声音?你不觉得听起来很像骨头碎掉吗?」
  「可是别人应该听不到吧!」
  「是吗?」
  「我真的很受不了快脱落前,那种有点痛又有点痒的感觉。」
  牙齿就快脱落了,却害怕给牙齿最后一击的铃铃诉说着自己缺乏勇气。
  「我妈说用线缠住牙齿,再把线绑在门把上,然后用力关上门,牙齿就会掉呢!」可能是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鹿乃子发现铃铃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赶紧又说:「牙齿掉了之后,用舌头去舔,就会吓一大跳,因为空出了好深的洞。」
  「可是当新牙齿在那里面长出一点点时,会觉得很开心。」
  铃铃点着头这么说,舌头还在嘴巴里翻搅。
  眼看铃铃家的屋顶就在马路前方了,鹿乃子还是没问起明天之后的事。
  铃铃也没有提起任何明天之后的事。
  结果,只跟铃铃聊完牙齿的事,就到玄关前面了。想到从此将真的跟铃铃分开,鹿乃子就觉得不知所措、恋恋难舍,但是祭典那天,她们彼此约定过分手时不要哭,所以鹿乃子希望可以遵守约定到最后。
  铃铃进了玄关,放下书包,又跑出来对鹿乃子说:
  「要幸福哦!鹿乃子。」
  「嗯,铃铃,你也是。」
  这时候,铃铃露出「啊」的表情,把眼睛张得好大。鹿乃子还来不及问她怎么了,她已经转过身说:「再见。」打开玄关的门,消失在门后了。
  在砰然关上的门前,鹿乃子呆呆伫立着。
  她们才告别到一半,所以鹿乃子等着铃铃再出来,然而五分钟过去了,门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看样子,告别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再见」两个字,颇像铃铃的风格,鹿乃子却有股想哭的冲动,大动作地重新背好书包,转身背向了门。
  为什么铃铃总是这样呢?事到如今鹿乃子才感到懊恼,生气地打算掉头离去,忽然听到有声音从上面传来。
  「鹿乃子!」
  鹿乃子惊讶地转过头,看到铃铃在二楼晒衣服的地方对她挥着手。
  「掉了!」
  「咦?」
  「我正想跟你告别时,突然觉得有东西在嘴巴里滚动,我用舌头舔了一下,果然是牙齿!掉下来的牙齿背面摸起来很像悬崖,感觉好奇怪哦!」
  铃铃把手伸出栏杆外,可以看到她手上的确有什么白白的东西。不过,那张笑脸的正中央,大大空出了黑色的缝隙,更能传达掉牙的事实。
  「太好了!」
  「谢谢,可是有点血腥味,好恶心。」
  「不过你干嘛跑到二楼呢?」
  铃铃先是露出「咦?」的惊讶表情,然后说:「因为要这么做。」把伸出来的手往上挥。
  「请保佑让我长出好的牙齿!」
  白色的牙齿往屋顶飞去,无声地消失了。
  鹿乃子完全没想到铃铃会这么做,惊讶地看着牙齿消失在空中。
  「你不知道吗?」
  「咦?」
  「下面的牙齿掉了,就要丢到屋顶上,上面的牙齿掉了,就要丢到外廊下面,这样才会再长出健康的牙齿。」
  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鹿乃子摇头表示不知道。妈妈都把她掉的牙齿逐一放进收藏脐带的木盒子里,小心地保管着。
  「下次你也试试吧?」
  「嗯,我会试试。」
  鹿乃子用舌头推推牙齿,感受摇晃后的隐隐作痛,点了点头。
  忽然有点冷场,两人没出声,注视着彼此。
  「后会有期也。」
  铃铃在晒衣服的地方正经地说。
  鹿乃子想起她们在祭典时,曾经约定要像大人一样告别,也郑重地回应:
  「后会有期也。」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也,鹿乃子小姐。」
  「在下也觉得很快乐也。保重了,铃铃小姐。」
  「作业要准时交也,鹿乃子小姐。」
  「牛奶不要老是一口气喝完也,铃铃小姐。」
  才抬头看铃铃一眼,鹿乃子就觉得鼻头一阵酸,眼睛下方有点扎刺感。她赶紧挥挥手说:「掰掰。」低下头,快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走没多远,再转过头看,铃铃正把上半身探出栏杆外,高高挥舞着拍打棉被的棒子。
  「我们永远都是刎颈之交也,鹿乃子!」
  「我们一辈子都是刎颈之交也,铃铃!」
  「别了,鹿乃子!」
  「别了,铃铃!」
  听到铃铃颤抖的声音,鹿乃子用力挥手回应,再继续转头往前。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头看了。因为再回头,就会马上被铃铃发现她违反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哭得唏哩哗啦的鹿乃子回到家时,妈妈在玄关温馨地迎接她。晚餐时,妈妈还做了她最喜欢吃的义大利面。她虽然哭得眼睛红肿,很像鬼故事里的女主角,还是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义大利面。上床后,还独自啜泣了好一会。因为哭得太伤心,一直沉睡到天亮。
  对鹿乃子来说,九月是告别的月份。
  铃铃离开日本四天后,玄三郎也结束了十三年的生命,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鹿乃子站在穿堂的大公布栏前,老师说:「让你久等了。」拿着小梯子过来。
  「要再贴什么?」
  老师问。鹿乃子拿出两张照片。
  看到第一张,老师眯起眼睛说:「是铃铃呢!」再看第二张,老师噗哧笑出声说:「他们住在一起吗?好像夫妻哦!」
  鹿乃子说他们真的是夫妻,老师就问她:「先生叫什么名字?」
  「玄三郎。」
  鹿乃子告诉老师,到今天为止,玄三郎刚好死去一个礼拜了。老师频频点着头说:「好棒的一对夫妻啊!」把梯子摆在公布栏前。
  老师爬上梯子,贴好新照片,点点头说这样就行了。
  「那么明天见了,你要小心回家哦!」
  老师把梯子折叠起来,说了些道别的话,鹿乃子也行礼回应。老师抱着梯子回教职员办公室后,鹿乃子还独自抬头望着公布栏,看了好一会。
  那里展示着很多昨天才刚贴出来的暑假自由研究优秀作品,是从各年级中选出来的。
  盘据在正中央的「玛德莲散步地图」,所占的面积特别大。对于鹿乃子的自由研究,不只班上同学,连其他班级的老师都有极高的评价,很荣幸地被选为一年级的代表作。
  鹿乃子请老师贴上去的两张新照片,是在玄三郎死后,鹿乃子整理暑假的照片时看到的。老师把照片贴在原先的玛德莲全身照和脸部放大照的下面,很整齐地贴成一长排。第一张是并肩坐在外廊上,笑得很腼腆的鹿乃子和铃铃,旁边还有蜷成一团的玛德莲,是茶会那天妈妈帮她们拍的。第二张是把脸颊拉到最长,正在打呵欠的玄三郎和玛德莲。鹿乃子在狗屋前拍的这张照片,是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夫妻合影。
  鹿乃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表情都很丑的玛德莲和玄三郎,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然后把视线往上移,对伸出纤细的手轻抚玛德莲背部的铃铃说:「昨天我下面的牙齿也掉了呢!」还拉开下嘴唇,露出掉牙的地方。「对了,掉下来的牙齿……」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挥挥手离开了公布栏。
  在鞋柜换好鞋子后,她走到校园里。
  刚开始,独自走着、神情有些落寞的鹿乃子,不知道绊到什么,脚步奇妙地歪斜了一下。可能是觉得那种身体的动作很有趣,她又重复了好几次那样的脚步,歪歪斜斜地往前走。走着走着,竟然抓到意想不到的韵律,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快起来,就那样蹦蹦跳跳地走出了校门。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

  玄三郎死后的第六天早上,玛德莲夫人被送报纸的机车声吵醒。
  夫人打个呵欠,拉长身子,大大地张开了嘴巴,舌尖在半空中微微颤动着,仰头望向屋檐。夜色刚褪去的天空似乎还没清醒,自得迷迷蒙蒙。隔壁邻居的屋瓦前方,才刚抹上浅浅的红色,鸟叫声开始此起彼落地响起。
  从茶室外廊跳到地面后,夫人看看狗屋,接着从大门下钻了出去。
  玛德莲夫人的目的地是空地。
  途中,在狭窄的单行道遇到散步的大型狗,夫人的步伐还是一样从容。虽然彼此语言不通,但狗也知道「她是玄三郎的太太」,所以会保持距离与她擦身而过,不会找她麻烦。倒是拉着散步狗绳的早起主人看到夫人肆无忌惮地走过去,都会皱起眉头,心想:「好嚣张的猫啊!」
  经过好几次转角之后,夫人走向老旧的两层楼公寓。往脚踏车沿着柱子排列的走道前进,跳上放在角落的洗衣机,再跳到隔壁的热水器上——从那里爬上围墙,只要稍微举起右脚就行了。
  夫人精神奕奕地走在只有十五公分宽的道路上。
  上身没怎么弯曲,下巴稍微挺起,前脚交互移动的姿势,有说不出的高雅。
  因为每个住家区域划分的不同,时而分歧时而接续的围墙路线图,比起道路复杂许多。夫人走过高高低低的围墙,在转角处左转两次、右转三次,到达视野豁然开朗的地方,才从围墙跳下来。
  「你好,玛德莲夫人。」
  一到空地,就有人跟她打招呼。
  「你好,和三盆。」
  夫人也道早安回应。
  有一道白色围墙,正好跟夫人出场的围墙成九十度垂直。先到达白色围墙的和三盆与米开朗基罗垂下尾巴坐着。不过,米开朗基罗是短尾巴的三花猫,所以正确的形容应该是摆放,而不是垂下。
  「你好,米开朗基罗。」
  「你好,玛德莲夫人。看到没戴项圈的夫人,还是很不习惯。」
  被埋在塑胶布底下十多天的空地,在秋老虎的阳光照射下,又恢复了原来的绿意盎然。尽管已经十月中旬了,覆盖着空地的劲草还是像波浪一样,柔韧地涌向夫人又退去。
  夫人走到四个堆积的旧轮胎前,停下脚步。是偶尔来空地练投球、接球的隔壁兄弟为了比赛谁的力气大,把这些被推倒而散落一地的旧轮胎,又重新堆了起来。也因为这样,夫人才可以从比以前更高的地方俯瞰空地。
  「那孩子设定的期限,今天是第三天了……夫人,你决定怎么做呢?谁也不能强迫你,但是,我个人希望你可以留在这个城市。」
  夫人没有回应和三盆的话,轻盈地跳上轮胎,赶走了在钢圈地方玩耍的小飞虫,悠闲地坐下来。
  从轮胎上俯瞰空地,可以看到很多黑色塑胶布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边。米开朗基罗某天发现几乎被掀起来的塑胶布,隔周又因为台风肆虐,被吹到更角落的地方。那之后,房屋仲介公司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许哪天塑胶布又会恢复原状,但是,猫儿们现在都充分享受着失而复得的祥和。
  「说真的,那孩子光会吸手指头的时候,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可是现在还真是个好孩子呢!」
  「是啊,是个好孩子,非常聪明。」
  「那你不讨厌她?」
  「不讨厌啊!我很喜欢她。」
  「这样还是要走?」
  和三盆看着默默舔洗前脚做晨间梳理的夫人,叹了一口气,悠悠地甩了甩尾巴。灰黑虎斑猫的长尾巴,长到几乎可以甩过鼻子,所以坐在后面的米开朗基罗厌烦地把头往后挪。
  「不断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这样的生活应该很棒,可是请夫人不要忘了,这里的猫都希望明天也可以再见到夫人。」
  和三盆难得说话这么诚恳,不带半点嘲讽。
  米开朗基罗也发自肺腑地说:
  「糖糖已经离开我们了,再失去夫人就实在太寂寞了。啊,这么说听起来好像连夫人都死了。」
  零零散散围绕在旧轮胎旁的其他猫儿们,也都说了同样的话,夫人默默地一边洗着脸,一边听着。
  「谢谢,真的很感谢大家。」
  夫人说完,又深深低下头,用右后脚搔起脖子一带。没有了项圈,不会再被任何东西阻挡,后脚豪迈地搔乱了身上的毛。
  又有三只母猫来到了空地,老面孔都聚集后,围墙上的和三盆就开始批评人类了。她的脖子上的项圈,镶嵌着看起来很昂贵的银色金属名牌,由此可以判断她是富裕人家饲养的猫。然而,尽管有人类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三盆对饲主的批判精神却还是十分旺盛。
  和三盆说,在古代埃及,猫被当成神般崇拜。波斯军队知道后,就让最前排的士兵抱着猫代替盾牌,对埃及发动了攻击。不敢对猫射箭的埃及军队,就那样毫无抵抗地输给了波斯军队。和三盆坦承,他家主人是著名的学者,这些事都是在晚餐的餐桌上听那位学者说的,然后又闷闷不乐地接着说:
  「哪有猫愿意被人类抱在怀里那么久,动也不动呢?更何况对方还是个邋遢的男人。」
  和三盆不禁感叹,人类太缺乏想像力了,宠爱猫咪是很好,可是也编个比较好听的故事嘛!
  才这么感叹完,米开朗基罗就坦然说出了对古代文明的向往,,
  「真希望出生在那时候的埃及,那里一定听不到低级、粗暴的机车引擎声,也听不到隔壁家响个不停的刺耳闹钟声。」
  这之间,夫人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什么,一如往常,静静地听着大家说话。当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告一段落后,她站了起来,优雅地伸展全身说:
  「各位,我先失陪了。」
  「玛德莲夫人,你要走了吗?对不起,每次都说些无聊的话。」
  「不,和三盆,你说的话总是会在猫儿们的心坎上掀起什么涟漪。」
  「能让你这么说,太光荣了。」
  「再见,和三盆。」
  「再见,玛德莲夫人。」
  「我不要说再见,因为我相信明天还会见面。而且,夫人戴着项圈还是比较好看。」
  「谢谢你,米开朗基罗。」
  「对了,夫人……很抱歉,或许不该现在才说……可不可以在你离开之前,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可以请你跟我们说些什么吗?夫人每次都只是默默地听我们说,起码最后……不,应该不会是最后……一次也好,可以说些什么给我们听听吧?」
  对于米开朗基罗突如其来的要求,夫人显然十分困惑。
  「我也希望能听你说些什么。」
  和三盆也呵呵笑着说。
  周遭也接二连三涌现这样的要求,夫人在旧轮胎的钢圈部分绕了整整三圈后,终于拗不过众多猫儿的要求声,又坐了下来。
  在小小的欢呼声中,夫人打个大呵欠,抖了抖身体,缓和紧张的心情。接着,大约有十多分钟沉默地仰望着天空,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了起来。
  「这是……某只老公狗跟某只母猫,还有某个人类小女孩的故事。」

  故事说得并不好,几乎可以说是断断续续,然而,夫人的故事还是瞬间吸引了空地的母猫们。
  因为故事内容与夫人平常的形象相差太远,充满了想像力,是会让人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冒险故事。
  有只猫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老狗那里,听说了关于「岔尾猫」的事,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这只猫刚听完时很生气,认为是荒谬的胡诌。但是,午睡醒来时,简直把她吓坏了,因为她的尾巴真的分岔了。这只猫逃也似的冲出了马路,正好撞见一个人类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那个女人。
  猫完全身不由己,被迫顺应人类女人的行动,因此历经了无数的苦难。说到游泳池的部分时,空地的猫儿们都惊声尖叫,对人类儿童的暴虐行为仰天长叹:「啊,太可怕了!」
  但是,当舞台转换成被铺上塑胶布的空地,变成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奋斗场面时,爆出了喝采声。说到在肉店帮老狗买礼物,而且礼物还出现在老狗梦中的那一段时,所有的猫都超越了猫狗的种类界线,沉浸在「哇,好浪漫」的气氛中。
  「真的是被整得很惨的一天,但也是成果丰硕的一天。一个成果是空地,另一个成果是换成了很软的狗干粮,因为猫在游泳池碰到饲主的女儿,就拜托她这件事,而她也照做了。牙齿不好的老狗很开心地吃下了新干粮。」
  结束冒险的猫,一觉醒来,又恢复原来的面貌了——夫人就此替故事画下了句点。听得入神的猫儿们都喘了一口气,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赞赏起来。
  「太棒了,玛德莲夫人,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有趣的故事。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太刺激了。」
  被深深打动的和三盆也在围墙上称赞夫人的故事。
  「谢谢……不过,可以再让我补充一点吗?」
  「咦,还有后续吗?」
  「是啊!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听?」
  「当然愿意!请说。」
  夫人在这里稍作歇息,用前脚仔细地梳理起两侧的胡须,梳理完才开始说:
  「从那天以来,猫一直想对遵守约定的小女孩表达谢意。某天,正好听到小女孩述说心中的烦恼。小女孩说祭典那天,很想跟朋友一起去,可是没有约到那个朋友。小女孩很担心能不能在祭典上遇到朋友,喃喃地念个不停,猫从她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什么。后来,老狗从医院回来,家人说要把他带进屋内看顾,小女孩坚决反对,要求让他待在猫身旁,这时候猫就清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我知道了,她要报恩!」
  「是的,米开朗基罗。」
  「所以她做了什么?」
  有声音催促夫人继续说下去,夫人不慌不忙地接着说:
  「她又再试了一次。」
  「试?试什么?」
  「试着变成人类。」
  老狗从医院回来后,猫就把小女孩的朋友的名字告诉老狗,希望可以知道那个朋友住在哪里。老狗没有问理由,就隔着围墙,把这件事告诉了傍晚散步时正好经过的博美狗。
  几乎没隔多久,就听见博美狗在围墙外大声吠叫起来。附近的狗儿们听到博美狗的叫声,也陆陆续续跟着叫起来。狗叫声瞬间席卷了整个城市,汇集成很大的鼓噪能量,逐渐往西移动。
  「听见了吗?」
  大约十分钟后,老狗问猫,猫默默地点了点头。刚才充斥着城市的喧噪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包围周遭的是一片静寂。只有远处大约八百公尺的某个地方,还传出像是室内犬的高亢叫声,没有逃过猫的敏锐听觉。
  「就是那里了。」
  「我已经听不见了,很远吗?」
  「嗯,有点远,对不起,我还想再拜托你一件事,请再说一次『岔尾猫』的事给我听。」
  老狗这次终于笑着问她:「为什么?」
  「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猫正经八百地回答。
  老狗没再多问,又说了一次「岔尾猫」的事。
  才刚听完老狗的话,猫就觉得从大脑深处涌出了强烈的睡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抗拒这样的睡意,猫决定立刻出发。
  「我现在要去那个地方,可是不知道会不会迷路。」
  猫的世界非常狭隘。譬如说,若真有「散步地图」的话,那么对猫来说,跨出那张地图的框框外,就跟踏出世界的框框外一样。
  老狗明了猫的不安,缓缓地站起来,突然开始对着天空狂吠。
  「好了,你去吧!同伴们会引导你。」
  这么短短地告诉猫后,老狗就吃力地弯起身子,又趴倒在地上了。
  留下来看家的女主人听到平常几乎不叫的老狗突然大声狂吠,冲出庭院时,猫已经离开庭院了。
  猫翻过围墙,跳到外面,全速奔驰着。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正跑向何处,只是一径地往前跑,耳朵被风吹到后面,胡须贴在脸上,尾巴在地上拖行。爪子豪迈地从柏油路面蹬起,抓挠地面的声音从背后尾随而来。
  「玛德莲!」
  「玛德莲!」
  「玛德莲!」
  猫跟着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爬上围墙,跑过好几户人家的屋顶,跳下来时,顺便踩一下爱快罗密欧跑车的引擎盖,再从布满灰尘的弹跳床旁边跑过去。途中,遇到身体比猫大好几倍的牧羊犬,在坐拥大片草地的大庭院中狂吠着。
  「玛德莲!玛德莲!」
  跑过那短短一公尺的庭院旁边时,猫害怕得几乎昏死过去。猫一经过,牧羊犬就不叫了,默默目送着猫离去。
  是狗儿们的叫声在引导着猫。
  用听不太清楚的发音叫着「玛德莲!」的狗儿们吠叫声,一路把猫送到了目的地。不用说,当然是老狗拜托他们不断地重复狗语里没有的发音。在猫出发前,老狗使尽所有力气发声传达的内容,就是希望在猫到达目的地之前,住在沿路的同伴们可以不断地重复叫出引导猫的讯号。
  「玛德莲!」
  狗儿们只是照老狗的委托去做,完全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多亏这样,猫才可以在短短不到十分钟之内,经由最短距离到达目的地。听到「岔尾猫」故事后涌现的睡意,就快撑到极限了。确定从一楼传来小型狗叫声,就是出发前在庭院听到的声音,猫就在屋顶上坠入了睡眠中。
  不知道睡了多久后,猫醒过来,立刻爬起来,扭转上身,确认尾巴的状况。
  果然清楚地岔成了两条。
  接着,猫观察安装在屋顶上的电视天线的阴影位置,确认时间。幸好阴影的位置跟她睡着前没有差多少。
  暑假时,小女孩的朋友来家里玩过,从这个朋友身上的味道,猫知道她家没有养动物。所以猫要找的家不是在这栋房子的一楼,而是在这栋房子的附近。
  猫压抑急躁的心情,爬上屋顶更高的位置。
  才刚爬上去,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女孩。
  隔着狭窄的马路,对面有栋两层楼建筑,一张熟悉的面孔正从二楼的窗口观望着天空。
  猫小心不与她的视线交会,从屋顶爬下围墙。一个壮硕的男人从门户大开的玄关出来,扛着纸箱走向车库。大概是在准备搬家,车库里面已经堆满了纸箱。
  猫扭过头,看看尾巴,两条尾巴正摇来晃去地画出V字形。猫从围墙跳下来,穿越四下无人的马路。男人已经放下纸箱,回到屋内了。猫跳到三个往上叠的纸箱上,下定决心,坐了下来。
  「啊,好重。」
  这次,男人扛着两个纸箱从玄关出来了。他的视线被箱子挡住,看不到前面,当他把纸箱放在地上,揉着腰抬起头时,赫然看到纸箱上面坐着一只猫。
  猫缓缓举起了从箱子垂下来的尾巴。
  视线不由得被吸引到猫身体后方的男人,表情突然僵住了。「怎、怎么会这样?」男人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把视线转向猫的脸。
  就在这一刹那,猫觉得身体膨胀起来,视线位置也升高了,还听到「喵」的怪声。
  回过神来时,眼前有只猫坐在纸箱上,茫然地望着空中。男人正要出声,猫就跳起来,往庭院跑走了。
  男人把手举高到视野内,再动动双脚。尽管不是很情愿,他还是摸摸头、发发声,确认自己是不是完全变成了人。
  他从玄关往屋内看,大声叫唤女孩的名字。没多久,刚才在窗口的女孩蹦蹦跳跳地从二楼下来了。
  「猫立刻跟女孩说该走了,带着急急忙忙换好浴衣的女孩去参加了祭典。神社里人山人海,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觉得很不舒服,但还是强撑着,让两个女孩见到面了。」
  说到猫后来顺利地恢复猫身时,夫人大大地喘了口气,再短短补上一句:
  「就到此结束了。」
  故事情节太过震撼,所有猫都听得哑然无言,惊讶得只能像静物般动也不动,任由响彻草丛的虫叫声层层包围。
  「也就是说,那只猫回报了小女孩所有的恩情?」
  围墙上的和三盆感动地低喃着。
  「说太久了,真不好意思,没想到会说得这么长。」
  夫人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
  「说得太精采了,玛德莲夫人,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故事。」
  「谢谢你,和三盆。」
  「我还是不相信这次会成为最后一次,我希望今后每天都能听到你说的故事,所以我还是会等着你来。」
  「谢谢你,米开朗基罗。」
  夫人一一叫唤空地上所有猫的名字,回应她们的赞赏,然后从旧轮胎俯瞰下方,并拢前脚说:
  「再见了,各位。」
  「再见了,玛德莲夫人。」
  夫人从旧轮胎下来,离开了余韵缭绕的空地。
  走跟来时路不同路线回家的夫人,回到庭院时,大概是鹿乃子阳起床忙着准备出门,屋子里鸡飞狗跳。夫人舔舔碗中的水,往狗屋里瞧。两天前的雨把味道冲淡了,但夫人还是闻了闻玄三郎仅存的一点味道后,才去外廊下的柱子小解。
  眼角余光瞥见珊瑚色项圈还放在外廊上的夫人,绕到屋子后面,经过靠在墙边的老旧焚化炉,爬到仓库屋顶上。为了舒缓在空地做了平常不习惯做的事而高涨的情绪,夫人躺在屋顶上小睡了片刻。当玄关门被用力推开,鹿乃子大声叫喊「我走了」时,夫人被吵醒了一下。在昏昏欲睡中,夫人似乎看到鹿乃子很快地冲出玄关门,停下来看了庭院几眼,才打开大门去了学校。
  一个小时后,夫人醒来,爬下仓库屋顶,改躺在狗屋里睡。在里面消磨一些时间后,又移到云朵散去、阳光普照的外廊。在温暖的阳光中,夫人眯起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鹿乃子提出的期限。

  玄三郎死后的第三天,鹿乃子来找睡在室外机上的夫人。
  「玛德莲,今天我们帮玄三郎办了丧礼,本来也想带你一起去呢。」
  哭得眼睛红肿的鹿乃子蹲在室外机前面,不停地用大拇指轻抚着夫人的眉间和额头。
  「我跟爸爸、妈妈商量过了,玛德莲,你是玄三郎的太太,对吧?我想你会留在这里,是因为有玄三郎在。现在玄三郎不在了,你要去哪里都可以,当然,最好是继续留在这里,但是留不留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鹿乃子说完就取下了夫人的项圈,似乎深信夫人一定听得懂人话,满脸认真地说:「三天后,我从学校回来时,如果你还在这里,就是我们家的猫了,到时候,我会再替你戴上项圈。」
  脖子很久没有这样的解放感了,夫人一面觉得疑惑,一面又暗自惊叹。因为鹿乃子所说的话,在在说明了夫人现在的心情。
  在这之前,夫人绝对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而是经常换地方住,她就是只能过这种生活的猫。这是第一次,夫人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年,因为这里有玄三郎,还有会来空地聚会的和三盆与米开朗基罗。在这个城市,夫人这辈子第一次有了丈夫和朋友,也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玛德莲」。
  鹿乃子设定的期限是三天,虽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夫人还是花在睡觉上,但也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失去玄三郎后,夫人自己很清楚,以前的戚觉又一点一滴地复苏了。当脖子上的项圈被鹿乃子解除时,夫人第一时间就惊觉到,踏上旅程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鹿乃子给了夫人自由。然而,面对熟悉的自由,夫人竟然有些犹豫,因为不知不觉中,自由的价值在夫人心中产生了变化。
  再过半天,鹿乃子就从学校回来了。夫人还没找到答案,就那样佣懒地躺在外廊上。屋内响起妈妈开吸尘器打扫的声音。玄三郎的狗链还堆在庭院角落,盘绕在自来水的水龙头下。装狗食的红色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与夫人共用的银色水碗,孤单地盛着满满的水。
  夫人打个大呵欠,享受十月的宜人气候。就在阖上嘴巴时,往外廊角落瞥了一眼。
  珊瑚色项圈中间好像夹着什么纸张。夫人记得从空地回来时没看到,可见是鹿乃子去学校前放的。
  夫人站起来,走向项圈,看着项圈里面的那张纸。
  就在看到的瞬间,玄三郎的味道忽然包围了夫人。最后那一晚,阵阵虫鸣之中玄三郎的凌乱喘息声,又在耳边响起。

  进入九月后,玄三郎的衰老速度可以说十分急遽,夫人束手无策,只能默默陪伴着他。每次看到爸爸带着玄三郎去医院,又愁眉苦脸地回来,夫人的心就一阵绞痛。
  当玄三郎再也吞不下任何食物时,全身无力地低哺着:「我好像不行了。」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仓库屋顶上蜷成一团哭泣着。
  最后一夜,来得很突然。
  看到玄三郎痛苦地喘着气,夫人在狗屋前魂不守舍地走来走去。
  「我去叫屋里的人。」夫人再也忍不住地对玄三郎说:「放心,他们现在还开着窗户睡觉,我可以咬破纱窗进去,他们一定会醒来的。而且就算非按门铃不可的话,我也按得到。」
  「不行。」
  玄三郎把前脚吃力地挤出狗屋外,下巴斜斜靠在前脚上,平静地说。
  「为什么?这样下去,你会……」
  「你那么做的话,他们会把我带进屋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玄三郎打断夫人的话,这么告诉她。尽管呼吸依然困难,说话的声音却强而有力。
  「可、可是这样你会……」
  「我想这样。」
  一再重复「我想这样」的玄三郎,张开紧闭的眼睛,用变得十分浑浊的眼眸看着夫人。
  「为什么?」夫人不由得歇斯底里地提高了声调。
  玄三郎一副「这还用问吗」的表情说:「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啊!」
  他的声音无限温柔,还微微笑了一笑。只有在那一瞬间,凌乱的气息不可思议地缓和了下来。
  夫人不再说什么了。
  她坐在玄三郎前面,一次又一次地舔舐白发苍苍的脸。
  当东方天际稍微有些泛白时,玄三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痛吗?」
  「已经不痛了。」
  可能是意识有点模糊了,玄三郎回答的声音有点含糊。然后,不管夫人怎么叫唤,玄三郎都没再回应。
  呼吸忽然又缓和下来了。
  玄三郎撑起眼皮,把视线焦点放在夫人凑得不能再近的脸上。
  「再见了,玛德莲。」
  这就是玄三郎的最后一句话。
  在玄三郎的丧礼上,爸爸告诉鹿乃子,那天天亮时,他去庭院探望玄三郎,看到玛德莲坐在玄三郎旁边,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爸爸在夫人旁边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玄三郎的头。就那样把手放在玄三郎的头上,没有出声地哭了好一会后,才温柔地摸摸夫人的头说:
  「谢谢你,玛德莲。」
  夫人想起爸爸那双大手放在自己头上时的感觉,不禁低头看着外廊上的项圈。
  她久久注视着项圈中间,那张自己和丈夫都张大了嘴巴打呵欠的照片。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平常几乎都在一定时间回到家的鹿乃子,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晚了三十分钟。妈妈在玄关问她怎么了?鹿乃子雀跃地回答:
  「我的『玛德莲散步地图』,今天被选为一年级自由研究代表,老师刚才把地图贴在穿堂的大公布栏上了!」
  说完,她就把书包塞给了妈妈。
  妈妈问:「牙齿掉了吗?」
  鹿乃子摇摇头说还没,又把手伸向玄关门说:「我去庭院看一下。」
  出了玄关,鹿乃子立刻收起笑容,一脸正经地躲在屋外的阴暗处四下张望。
  她先看看外廊,再看树根处、围墙上,然后很快地扫视庭院一圈,到处都看不到玛德莲的身影。鹿乃子把嘴巴紧紧抿成一直线,穿过了庭院,先看看室外机,再走到最里面,环视仓库前面,还踩上焚化炉查看屋顶上面。
  回到庭院,鹿乃子神情落寞地坐在外廊上,拿起放在角落的珊瑚色项圈,夹在两手之间不停地转圈子。看着被留在项圈下的照片,鹿乃子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确认过。
  鹿乃子站起来,走向背对着外廊,已经失去主人的狗屋。紧张得心脏怦怦狂跳的她,慢慢地从狗屋门口往内看。
  「玛德莲。」
  原本期待会从拱形门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睛,等着她的却是不见任何身影的空洞。
  鹿乃子带着又哭又笑的复杂表情,回到了外廊。她放下项圈,拿起照片,怔怔地看了起来。
  「对了,这张照片还有我跟铃铃拍的照片,不知道可不可以也贴到散步地图上呢?明天去拜托老师看看。」
  想着这些事时,鹿乃子怱然「啊」地大叫一声,张大了眼睛。
  眼睛瞪着半空中好像在思考什么,看起来百感交集的鹿乃子,把手伸进嘴巴,从嘴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
  看着好不容易掉下来的下排牙齿,鹿乃子忽然抬起头来往上看,然后在自己的手和上空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紧紧握起小手,大叫:「请保佑让我长出好的牙齿!」把牙齿用力丢向屋顶。
  好像有微弱的声音在屋顶上响起,但听不清楚。
  仰望着天空,用舌头舔着刚掉牙的地方好一会后,鹿乃子慢慢地把大拇指伸进鼻孔里,开始挥舞着其他手指。
  妈妈从茶室探出头来,告诉鹿乃子桌上有点心,洗完手才能吃。鹿乃子边想要是妈妈知道牙齿的事,不晓得会不会生气,边转过身隔着纱门大声回应:「我来了!」
  再转过身时,放在膝盖上的项圈咚地滑落在外廊上。鹿乃子拿起项圈,漫不经心地解开锁扣,把玩着那块有弧度的皮革,没多久后,把项圈当成发箍往头上一戴,又开始玩起了鼻孔蝴蝶。
  鹿乃子决定,再等玛德莲一段时间。
 楼主| 发表于 2014-7-6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大家

  在写这本书时,我前往三鹰市立第一小学参访,一年级的同学们看到我因脚踝受伤而打石膏的脚,都很感兴趣地问我:「怎么了?」
  我回答:「我脚上的阿基里斯肌腱断了。」
  他们就用精神饱满的声音问:「是骨折吗?!」
  在此,我由衷地虑谢欣然接受采访的各位老师,还有这群活泼可爱的学生们。
发表于 2014-7-6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哦,不错的小说,没有刀来剑往,也不用泳衣后宫的清新向小说,老狗和花猫也是主角
发表于 2014-7-2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ufangzhou 于 2014-7-23 22:25 编辑

      说实话,我对万城目学的印象并不好。和很多人一样,因为“京大双壁”这个名号而知道了万城目学与森见登美彦。而森见因为其笔下的《四叠半神话大系》动画化,素来我都有看动画先看原作的强迫症……于是就把此作的原作小说看了,看完后大呼过瘾,后来陆续有将森见的小说七七八八的都看完了,实在是颇为满足,在古城京都中肆意散发的青春幻想真是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好生激动。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书店看到了一本万城目笔下也算是挺出名的一本《鸭川小鬼》,倒也没有犹豫就买下来了。书不算薄,但是实际上文字并不多,整部小说让我失望不已。我觉得或许只是这一本的问题吧,但是后来我又陆陆续续的看了万城目笔下的其他小说,如果一定要评价万城的小说,我只能说——白瞎了这么好的设定,故事完全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高潮,明明有很多可以挖掘的设定,却非常可惜的只是流于表面。
以《鸭川小鬼》为例,初见简介我觉得这也是本挺不错的说,操纵着小鬼在京都中斗法,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几个深井冰(褒义)喝着啤酒在京都中展开大战,当中一定有着各种传说,各种故事,各种斗智斗勇。
   但是实际看到书真的让我非常不爽。当我看到近三分之一的时候,发现连对战都还没有开始,男主还被蒙在鼓里。而且恰好这个窝囊的男主是我最讨厌的类型……后来的剧情发展也是非常狗血和无脑。应该是作为全书精华的斗法部分,几乎都是一笔带过,顺带一提,男主他们真正开始比赛书已经过了3/5了,所谓决定生死的最终战大概是三笔带过吧。最后八点档狗血爱情剧的发展是要闹哪样……那个神秘兮兮的第十七条的真相呢?就这么没头没脑的完啦?另外,我完全看不出这第500届荷尔蒙有任何理由能留名青史……完全没有高潮好吧!10分的话,我觉得6分都嫌多。
《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作为万城目第三次入围直木奖的作品,实际上我也抱着挺高的期待的。结果告诉我,我依然错了。万城目本来擅长写各种大学生,这次写的是年龄差距甚大的小学生,做作的成分太多,另外全书依旧平铺直叙,几乎没有任何故事,除开玄三郎死亡这一事件以外,就只是描述这一家子的日常而已。当然我并不是排斥日常作品,只是这本书看着实在是没意思。要不是我作为一个Loli控和猫控我早就弃了……
   全书的设定其实依旧很有意思,猫狗其实都会说话,只是人类听不懂而已,城市中的动物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也有着自己的故事,或许还会和人类一起展开精彩的故事——我本来是这样期待的……书名《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我觉得书的内容一定是身为女主角的鹿乃子和她家母猫的玛德莲夫人两者间的故事吧。看了看小说目录,更是觉得可能是分别从鹿乃子和玛德莲夫人两者的视角描写故事的双线结构。就算是作者实在写不出什么有冲突的故事,至少来个梨木香步笔下那样的童话我也可以接受啊……结果呢,书的内容中,这两位除了一个是家里的女儿一个是家里偶然收养的母猫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唯一的一次还是玛德莲夫人发现自己是猫又之后附在了某位邻居大妈身上和鹿乃子上了一次游泳课而已………作为压轴的鹿乃子的那篇《玛德莲夫人的散步日记》又是一笔带过………卧槽,你坑爹啊。既然如此你干嘛取这个名字!玛德莲夫人和玄三郎这俩一猫一狗的夫妻,我觉得这也能写出很多很好玩的故事啊,结果……除了玄三郎帮另一猫解决了噪音的烦恼以外,没多久就跪了…………
总而言之……这本书的槽点实在是太多了…………本来对于不喜欢的小说,我一般不想写东西的,不过我实在是想吐槽啊!!!就算会被万城目粉丝喷也无所谓…………我还是想说,这货小说写的不咋地,到地是怎么火起来的???

对了,附上中国版玛德莲夫人和玄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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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6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让人放松的小说,虽然也有分别和死亡,但是没有那么沉重,就像是生活中难忘的日子一样,每天都让人留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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