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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刺杀结之丞 [浅野敦子][商务][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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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7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7-7 18:16 编辑


刺杀结之丞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浅野敦子
翻译:张智渊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是谁能无声无息的暗杀一流剑士的结之丞?
  十五岁的少年林弥,下定决心找出杀害哥哥的凶手,
  而在事件后隐藏的重重黑幕,却不是一个少年可以揭开的……

  暗夜里火光冲天,偌大宅邸转眼烧成废墟。
  我们被那股莫名的力量追赶着,
  转头再也看不见曾经单纯的天真年少。

  新里林弥是个正准备元服、还没满十五岁的年轻武士,他出生在中阶武士家族,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源吾和和次郎——,对嫂嫂七绪怀抱着单纯的恋慕,然而比起来他更加敬重兄长结之丞。武艺超群并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结之丞,却在某次回家途中,遭人从背后暗算身亡。
  林弥决心要在剑术上精进变强,找出凶手。这时,樫井透马出现在林弥面前,而他是幕府重臣樫井家的庶子,也是哥哥结之丞的弟子。在追查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幕后的主使和幕府高层有关,结之丞的死也不单纯是遭到寻仇,而好朋友源吾任职在幕府的父亲,似乎也和这件事情有关!
  随着一步步的接近真相,林弥也越来越迷惘,也发现,哥哥的死并没有这么简单,其中牵连得太广,或许永远都无法得知真相……但是就在某天晚上,好友源吾家起火燃烧!这和结之丞之死究竟有什么关联?

http://dl.vmall.com/c0t5u0ii44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e6a0f325/
http://pan.baidu.com/s/1kTytem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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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简介
  浅野敦子 Asano Atsuko
  1954年生于日本冈山,毕业于青山大学的文学系。浅野毕业后,于冈山担任国小约聘教师,在这段期间与学生们的相处,让她写出1997年的知名作品:《野球少年》,获得第35回野间儿童文艺奖,不仅如此,《野球少年》还改编为漫画和电影。1999年,浅野又以《野球少年2》获得日本儿童作家协会赏,奠定她少年小说家的地位,其后又持续创作数本广受欢迎的少年小说。浅野并不以此满足,她以青少年为主角,跨足至奇幻、时代和侦探等各类小说,甚至将其中几个元素混搭,创造出不只是给青少年看的「少年小说」。
  作品:
  《野球少年1&2》、《未来都市No.6》、《光与暗的旅人》、《弥勒之月》、《夜叉樱》、《刺杀结之丞》、《诸神的午睡》等。超过六十册。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译者简介
  张智渊
  台北人,辅仁大学翻译学研究所硕士课程修毕。
  译有《利休之死》、《梦象成真》、《四叠半宿舍,青春迷走》、《污点通讯》、《旋转木马》、《幽灵救命急先锋》、《众神的山岭》、《所有男人都是消耗品》、《兴趣无用论》、《单恋》、《信》、《空中飞马》、《布鲁特斯的心脏》等三十余本小说,以及多本心理励志书,现为专职译者。
  E-mail:[email protected]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绘者简介
  艾雷迪
  1969生于台北。
  主修油画与广告设计,出版过多本漫画、绘制过多本童书,现为专职插画家。
  Ai's Art,Studio
  http://www.aisart.net/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楔子 鱼鹰的黑
   一 淡墨色的天空
   二 朴树下
   三 八寻潭主
   四 白花
   五 祝融之后
  尾声 拓展之路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鱼鹰的黑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淡墨色的天空


  风中带着湿气,令人浑身不舒服。
  「看样子,要下一场雨了。」
  上村源吾仰天咂嘴。
  「下雨的话,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林弥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
  天空呈淡墨色,昨天和前天都从下午开始下雨。纵然是雨势绵绵的梅雨,若是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也会累积相当多的雨量。柚香下川的水流比平常混浊湍急。几只燕子掠过土黄色的水面,交错飞行。湍急的水流声传入耳中。河边刚被雨水冲刷的柳树,在阴天下也淡淡地闪烁着翠绿光芒。形状像柳叶刀的细长叶子随风翻飞,绿光四映。河堤对面的一片田里也有随风飘摇的嫩绿色秧苗反射光线。天地河川受到阳光普照,大地布满生机的季节即将来到。
  百兽齐鸣、万物钻动,生气蓬勃的季节就要展开。
  「怎么样?有,还是没有呢?」
  源吾将嘴角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斜眼看了林弥一眼。
  「什么怎么样?」
  林弥收起下颚,望向源吾那张古铜色的国字脸。
  「你的说话方式非常吊人胃口。」
  「咦?会吊人胃口吗?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胡说!你一付就是别有他意的下流表情。」
  「下流表情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源吾绝非丑八怪,虽然才十四岁,但是长相粗犷、长材魁梧,和未剃的浏海不搭调,实在令人看不下去。他父亲身为江户诘大纳户头(译注:任职于江户藩邸的官职,负责掌管藩主的衣物、领地进供的物品,赏赐金银等事务)离开故乡,等他一回国,就会替源吾举行元服仪式(译注:日本古时男子成年,开始戴冠的仪式)。
  「像林弥你这种小孩子,是不会懂我这种相貌的韵味。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呵呵,毕竟你们会说:下雨不能出去玩,真是伤脑筋。」
  源吾脸上又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山坂和次郎也在林弥身后发出浅浅笑声。林弥回头。
  「搞什么,连和次郎也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哎呀,林弥,你最好别太理源吾。这家伙现在得意忘形的不得了。」
  高大的和次郎弓身俯看林弥,笑着低喃:随他去、随他去。
  然后站直身体,忽然凑了过来。如今,三人正要前往鸟饲町的芜生流筒井道场,和次郎和林弥同为人云「后生可畏」的练剑奇才,从和次郎的运步之中,得以窥见他的天分。
  自从拜师入门之后,林弥他们几乎天天行经这条路。这也是一条风的气味会依季节而明显不同的路。春、夏、秋、冬分别弥漫着泥土、青草、稻穗、河水的气味。面向富含青草味的风,和次郎又笑了。
  「源吾他啊,似乎在舟入町的某家店有了相好的女人。当然,对方不是只陪酒卖笑的女人。」
  「啥?相好的女人?」
  林弥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显得愚蠢,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林弥交相看着源吾和和次郎,大吃一惊。心跳微微加速。他不想被两人发现这一点,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这可真是惊人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舟入町的?」
  舟入町是位于柚香下的下游,沿着河岸的细长小镇—有几个河港,大批货船来来往往,「纪野屋」、「伏见屋」等富商的仓库林立。不同于这种繁华街景,入夜后华灯初上,另有一个热闹的地区。小餐馆和章台(译注:即妓院)栉比鳞次,内侧的小巷里有青楼和妓院簇集,是一个烟花柳巷的城镇。
  对于生活在小舞市区的人而言,舟入是烟花巷的别称。必须经过架设于河渠上的红栏杆桥,才能抵达那里。那座桥名叫大根桥(译注—大根在甲又指白萝卜),和烟花巷不相衬。林弥未曾经过那座桥,万万没想到同年纪的源吾早已进出那里。
  「啊~,不不不。你别误会。相好的女人是和次郎说得太夸张了。这家伙有个坏毛病,凡事都爱瞎起哄,夸大其词。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你还敢说。这件事明明是你先提起的。」
  源吾「好啦好啦」地安抚嘟嘴的和次郎,在林弥的眼前伸出两根手指。
  「其实,我只去过两次。」
  「两次……你为什么会去舟入?谁带你去的吗?」
  「好奇吗?」
  「嗯。」
  「喔?挺坦白的嘛。如果你平常都这样,我就省事多了。」
  「少开玩笑!你说是不说?谁教坏你的吗?」
  「教坏我?你少把别人说成小偷一样。欸,不过……一开始是那么回事没错。我是跟着一起去的。」
  「跟谁?」
  「野中先生。」
  源吾爽快地回答,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
  「野中先生啊,果然是他。」
  和次郎点了点头。
  野中伊兵卫是俸禄三十石的仓库管理员,却在筒井道场担任副手的英才。相较于师范代(译注—代替师范传授技艺者)——佐佐木太持锐利且无懈可击的剑术,野中伊兵卫的剑术被评为有些太过粗暴,但是相对地,剑从对准眉心的位置迅速高举过头下击的破坏力非比寻常。一般盛传,野中伊兵卫之所以甘于当第二把交椅,倒不是因为他和佐佐木之间的剑技优劣之差,而是品行高低之差。野中嗜酒成性,又好渔色,据说他每晚都泡在舟入町。这也是一般的谣传。
  「野中先生大概会蛮不在乎地邀未行元服仪式的小毛头去烟花巷吧。」
  「和次郎,小毛头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讲清楚!半吊子的你没资格说我,否则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源吾皱起浓眉,噘了噘嘴。平常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五、六岁的容貌一下子放松表情,恢复成十二岁时一起开始到道场练剑的面容。不,看起来甚至年纪更小。
  这张一脸稚气的面孔,却早早就尝到了和女人燕好的滋味啊?
  燕子敏捷地从眼前掠过。另一只追着那一只,循着同样的路线飞翔。两只交叠缝缮地消失在柳叶后面。平常不会放在心上的飞鸟动作,感觉莫名挑逗情欲,林弥别开目光。他不愿被两人察觉到心湖起涟漪,故意粗鲁地说:
  「不过,野中先生为什么只邀源吾呢?他没有对我做出那种暗示。和次郎,你也是吧?」
  「嗯。欸……他曾经不动声色地暗示过我,不过……我还是不擅长那种事,所以适度地敷衍过去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连叫都没有叫我一声。为什么只有我被排挤在外?」
  源吾仰起胸膛。
  「野中先生好歹也会挑人。因为你们看起来比我小孩子气多了。女人大概会以为林弥还是儿童吧。」
  「瞎说!」
  林弥将背在肩上的竹剑和剑道服丢给和次郎,一个转身抱住源吾的头。
  「你这个蠢蛋。给你三分颜色,就给我开起染房了。」
  林弥对手臂使力勒紧。他虽然比不上源吾的大块头,但是四肢细长,身体修长。身材纤细,但力大无穷。源吾被他的胳膊抓住,发出惨叫。
  「呜哇,林弥,住手。痛!好痛。混蛋,住手!嫉妒我玩过女人,丢脸死了!」
  「嫉妒?你少鬼扯!」
  林弥虽然嘴硬,但是内心情绪起伏更强烈了。
  我在嫉妒源吾吗?
  林弥在心中暗自点头,或许是那样没错。
  我确实在嫉妒他。
  并非因为唯独自己没有受到野中邀约,而是因为源吾独自一人打开了通往林弥陌生的世界拉门,动作迅速地一脚踏进了另一头。林弥嫉妒的是这一点。
  拉门对面有什么呢?
  一刹那间,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侧面从心中掠过,不禁一阵燥热。林弥凭着这股热意,对手臂使力。源吾低吟。
  「林弥,到此为止。哪怕源吾的身体硬如石头,被你夹在腋下,他一定也吃不消。人的头一旦被压碎,就无法恢复原状了。」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系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松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系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松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不一样唷。压根不同。该怎么说才好呢……思,和我原本以为的模样截然不同……令我有点吃惊。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之前,事情就结束了……」
  和次郎的脸上染上红晕。林弥的脸颊也发烫。源吾的说法越认真,越令人觉得身历其境、春色无边。就连追问哪里不同也令人惮忌,林弥试着稍微岔开话锋。
  「所以你第二次也是陪野中先生去吗?」
  「不,第二次是我一个人。因为我不甘心糊里糊涂就完事了。因此我要求重新比试。要是输给了弱女子,算什么男子汉?!」
  源吾的语气恢复原状,哧哧轻笑。源吾是五百石高级武士的嫡子,虽然思虑不周、做事三分钟热度,但是个性干脆爽快、开朗好相处。光是听着他豪爽的笑声,便会感到心情畅快。
  林弥边走边偏头,看了源吾一眼。
  「也就是说……你单枪匹马地去了舟入町吗?」
  「舟入町的猫头鹰小巷,有一家叫做『明屋』的店。」
  和次郎难得高声惊呼。
  「一个人上妓院啊。算你有种。」
  「呵呵。男子汉就是要有这样的气魄。」
  源吾撑开鼻孔。洋洋得意的模样显得低级又可笑。林弥忍不住苦笑。
  「什么狗屁气魄。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刚才的话如果被佐佐木师范代听到,他一定会臭骂你一顿,叫你把那股气魄用在道场上。」
  「有许多事情是在道场学不到的。再怎么名声远播的道场,也不会教剑道之外的事。」
  「光是剑道就够了。我们是为了磨练剑技,不,是为了穷究剑道而去道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林弥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膛。他并非逞强或在讲大道理,而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想变强,迫不及待地期望。
  我想变得像大哥一样强。


  林弥之所以练剑,是因为受到兄长结之丞的启蒙。当然,身为土族之子,年纪一到就要去市区的道场。但是林弥四、五岁时,就已经由结之丞亲手传授剑技了。结之丞继承因为急病去世的父亲之位,年纪轻轻就成了新里家的一家之主。两人相差十五岁,林弥比任何人都尊敬、仰慕这位身为筒井道场的得意门生,远近驰名的大哥。父亲俊俏的身影宛如站在雾中般迷蒙,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对于林弥而言,结之丞不但是兄长,同时也是慈父。
  「林弥,加油。你有天分。」
  有一天,进城之前的片刻空闲,结之丞一如往常地在庭院一隅训练林弥之后,不经意地赞扬弟弟的练剑天分。
  「真的吗?」
  「真的。你应该迟早会成为超越我的剑士。」
  「我会超越大哥?怎么可能。」
  林弥抬起汗水淋漓的脸,凝视大哥。一时之间,无法相信刚才听到的话。那一年,林弥刚满十二岁。他为了迎头赶上结之丞,开始到位于鸟饲町的筒井道场练剑还不到半年。目标是让自己的实力尽可能地接近人称筒井天才少侠的结之丞,超越他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不过是在哄我的吧?」
  结之丞的口吻忽然变得平易近人,面露苦笑。
  「喂喂喂,我用甜言蜜语钓你上勾做什么?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吧。」
  「啊,欸,说的也是……」
  结之丞将握在手中的竹剑往旁一挥,绷紧了嘴角。
  「你有练剑的天分。大哥我敢拍胸脯保证。但是,无论是剑道或学问,天分不经磨练就和一般的沙石没两样。玉不琢不成器。你要铭记在心。」
  「是。」
  一股欢喜之情从内心深处涌上心头,好像大哥的每一句话都渗透至四肢。渗透全身上下,化为一股暖流,在体内循环。林弥紧抿嘴唇,以免喜形于外。
  大哥认同我是一名剑士。
  我想告诉别人。传达这件事给别人知晓。
  结之丞背对林弥,迈开脚步。林弥一边以目光追随着哥哥的背影,一边望向雨窗敞开的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嫂七绪已候在那里。她和结之丞低语一、两句,点了点头,含蓄一笑。林弥心想,她……
  听见了刚才大哥说的话吗?
  感觉不同于刚才的发烫,像是要烧焦脸颊内侧。
  「林弥。」
  结之丞停下脚步,呼唤弟弟的名字。
  「是。」
  「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什么?」
  「天地之大,有的人除了剑道之外,对于万般诸事超越我们的理解。他们正是上天赋予非比寻常的资质的人。」
  「是……」
  林弥虽然点头,但是连一半也无法理解结之丞的言下之意。
  「您的意思是,别变成井底之蛙吗?」
  林弥试着以少年的率直一问。他不太清楚,大哥是要教诲他「人犹如沧海一粟」,或者劝告他「千万不可骄傲自满」……。结之丞没有清楚地回答,只是低语:有那种人。
  结之丞担任一家之主不久,便以江户诘的身分,离开了故乡好几年。当时,林弥才六岁。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记得只有母亲都势和仆人的生活,感觉完全失去了色彩。
  大哥在江户生活的期间,遇见了「非比寻常的人物」吗?
  「你等一下要去久坂町啊?」
  结之丞说出林弥念的私塾所在的町名。语带沉重的弦外之音。
  「是。然后,我要去鸟饲町的道场。」
  「嗯。你这种年纪的孩子就像一块沙地。不管是学问或剑技,都要像沙地吸水一样,将它们化为已有。尽情地吸收吧。」
  「是。」
  「今天渔夫要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我会晚一点回来,明天不必值班,我再好好陪你练习。」
  「有劳大哥了。」
  林弥深深一鞠躬。听见大哥在头顶上低语:林弥,接下来才要开始。
  「我还有许多东西非教你不可。重头戏还在后头,你要谨记在心。」
  大哥说,要将雨滴注入沙地。心中涌现比刚才更强烈的欢喜之情。林弥再度深深低头行礼,耳畔响起远去的脚步声。抬起头时,看见大哥和七绪简短交谈,消失在家中的背影。
  那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哥生前的身影。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那一晚,结之丞在松川岸的路上惨遭人杀害。
  林弥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大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负责监督幕府的政务、监察诸大名)小和田正近的属下口中得知这项消息时,受到了何等打击。那种感觉八成永远不会消失。人世间事事难料,一夕之间人事全非。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那种打击。
  无月的夜。渔夫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替小舞的夏季掀开序幕。然而,那一晚吹着就夏天而言,稍嫌寒凉的风。
  大目付派来的人只对接待的年轻武士说,「请通报夫人,大目付使者求见。大目付吩咐,详情要当面告诉夫人」,就此闭口不语。年轻武士与助从使者的态度和口吻中,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告诉七绪和林弥有使者来访。结果听到的是……
  大哥死了?
  被人砍杀?
  使者的口信化为锐利的一击,从头上往下砍。霎时,林弥的思绪一片空白,步履踉跄。七绪抓住他的肩膀,从身后支撑住他。
  「传达口信,辛苦你了。」
  七绪向前弓身,对使者施行一礼。
  「请问,新里被抬到了小和田大人的宅邸了吗?」
  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沉着,和平常没有两样。
  「是的。小和田大人正在亲自验尸,请暂且稍安勿躁,待验尸完毕,当即送返。」
  八成是徒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在目付的指挥之下,住在江户城内值勤,负责监察大名进城、暗中侦察幕府诸官员的职务),自称今村、脖子粗短的年轻男子轮流看着七绪和林弥,微微扭曲嘴角。
  「那么……验尸结束之后,能够烦请送返吗?」
  「是。我方会郑重地送回,您无需前来相迎,小和田大人命我转告,一定会在天亮之前返回。」
  天亮之前,换句话说,大目付的意思是,要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将遗体抬进家中。今村的语气中,好像隐隐透露着对不可告人之事的愧疚。年轻的林弥嗅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可疑气味。
  「大哥以剑和谁交手了吗?」
  林弥挺起身子,瞪视使者的脸。自己露出了多么骇人的眼神呢?今村收起下颚,皱起眉头。林弥没有心力在意他的表情。脑袋中半蒙着一片白色迷雾。迷雾中,白刃闪烁。结之丞对着眉心架剑的身影,逐渐出现。目不转瞬的眼睛凝视着一点。
  大哥与人决斗。然后……
  迷雾变浓。结之丞和闪烁刀光也消失在白雾之中。
  大哥输了?不,不可能有那种事。
  林弥继续瞪视使者。
  绝对不可能。
  诸侯的家臣中,不可能有人的剑术优于结之丞。尽管有,顶多也是不相上下。如果决斗,最多应该也是打成平手。
  七绪静静地吐气。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从深夜的黑暗中浮现。
  「敝人只是受命前来传达新里大人丧命的源由。很遗憾,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今村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血色。
  「其实,敝人曾在鸟饲町的道场,接受新里大人的训练。」
  「欸,这样啊。」
  七绪微殷朱唇。她大概试图挤出微笑,但只有下巴微微颤抖。
  「那是新里大人前往江户之前的事……从当时起,新里大人就是地位不容动摇的名剑士,作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传授像敝人这种年轻人剑术。当时只是闷着头练剑……如今也觉得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没想到他却……」
  今村忽然噤口,低头行礼,然后快步消失在户外的黑暗中。今村突然闭嘴,令林弥的内心掀起更大的波澜;感觉到今村没有说出口的话背后暗藏着十分不祥的事。他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才好。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大声呐喊。在夜路上一径奔驰,跑到大目付的宅邸,敲门大叫:让我见大哥!我想快一点,哪怕是早一秒也好,我想尽早带大哥回家。我想呼喊、我想喊叫。林弥的胸口宛如撕裂般疼痛。
  七绪无声无息地起身。
  「美祢。」
  呼唤候在后头的侍女名字,美祢轻声回应,林弥也站了起来。
  「老爷即刻回府。你去整理卧房。」
  「是。」
  美祢是从附近农家受雇帮佣的年轻女孩,或许是因为突然发生不吉利的事而失了魂,纵使应了声,却仍待在原地不动。
  「我叫你去铺床。振作一点!」
  女主人严厉的语气,令美祢倏地弹起身。
  「是,我这就去准备。」
  这句话比刚才有精神了。
  这时,一条人影在走廊边晃荡。
  「七绪,怎么了?三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耳边传来母亲都势的声音。都势这几年身体欠安,卧病在床的日时增加;经常多日卧病不起,只吃白粥。今天也从一早就说她头晕,没有踏出寝室一步。她肩披短外套,踩着重心不稳的脚步而来。
  「七绪、林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是母亲的直觉,或者是病人特有的敏锐度,都势察觉到异常而感到胆怯;声音走调,微微颤抖。
  「大嫂。」
  林弥制止正要朝母亲迈步而去的七绪。
  「由我来……禀报母亲大人。」
  我必须告诉母亲大人。不能将如此艰辛的任务推给大嫂。
  「林弥。」
  七绪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必顾虑我。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七绪的眼白连平常也澄净得略微泛青,如今更添青色。大嫂的双眸直勾勾地对着林弥;再度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目光。
  「母亲大人。请您回房。我有话要说。」
  七绪搀扶都势瘦弱身躯的背影远去。
  「令人无法置信。这种事情……令人无法置信。这一定是小和田大人看错了。」
  与助端坐在泥地房间,看着事情演变,依旧低着头发出低吟。
  如果这件事搞错了……
  其中还有一缕希望。林弥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大目付弄错死者身分,派遣属下通报的机率应该低于万分之一。



  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说出这一句话时,大嫂已经预料到大哥死后的辛苦生活了吗?她感觉到了十二岁的我还想不到的人心险恶。
  她说不定感觉到了。但是林弥心想,那一晚之后,新里家遭遇的苦难八成超过了七绪的心理准备。
  结之丞从背后被人猛砍一刀。背部从右肩斜斜地裂开至左侧腹。背后身受重伤。侧腹也被剜开了一个大洞。而且,结之丞的刀尚未出鞘,就和主人一起掉在地上。
  勘定吟味役(译注:江户幕府中,负责监查所有勘定所〔负责财政和民政的官署一职务的官职﹞——新里结之丞,在市区远山町最愿寺后方遭人暗杀。当天晚上,根据无意中经过最愿寺后方的作事方藩士——笠见兵藏指出,他听见疑似有人倒地的声音,赶过去时,结之丞已断了气。
  林弥他们被告知的事情仅止于此。暗杀者是谁呢?他袭击结之丞有何企图呢?一切都是未解的谜团,唯独时光不断流逝,仿佛那一晚的漆黑隐瞒了一切。
  林弥想破脑袋地想要知道暗杀者的真面目,以及他袭击兄长的原因,但是最令他困惑的是,结之丞没有拔刀,被人从背后砍杀这种死法。
  大哥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背后的杀气。
  而且,他应该是在察觉的那一瞬间,回头挥剑迎击砍过来的刀刃。或者避开攻击,立刻架剑防守。无论如何,大哥不可能轻易地被人砍中背部。我无法相信,绝对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打死我都不信。
  林弥不停地自言自语。但是,结之丞背后身受重伤致死是不争的事实,有不少人因此轻蔑他。他算什么名闻天下的剑士?没有交锋就被人砍中背部,简直丢尽了武士的脸。
  根据笠见兵藏所说,他在听见有人摔倒的声音之前,总觉得听见了类似人声的声音;更使结之丞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新里结之丞不是在黑暗中突然遭人偷袭,而是一度和对方对峙,然后企图逃命而背部受伤。
  然而,我们藩内有令新里畏惧,转身逃跑的高手吗?
  说不定不是人。
  不是人?
  根据传闻,笠见这个男人赶过去时,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不寻常的气息是指……鬼魅之类的从身旁跑过去吗?
  这就不清楚了。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新里又没有被人咬断喉咙。他可是被人砍中背部唷!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过或看过会用刀的鬼魅。
  欸,不管是人是鬼,新里背对那家伙都是事实。身为武士,这是一种耻辱。
  号称当代第一剑士的男人落得如此凄惨,确实完全不能作为榜样。那个胆小鬼,实在令人叹息。
  那个胆小鬼……
  听到一名官员如此啐道时,林弥怒发冲冠,怒气无处宣泄。他甚至当真考虑,要和侮蔑大哥的人互刺,同归于尽。不过,不管怎么想,林弥即使手握拳头,也无法靠近手揽政务的重要人物,只能默默忍耐焚身的怒火。
  七绪忍气吞声。
  脸颊消瘦,肌肤干燥,有一阵子显得苍老,但是没有哭得死去活来,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挺直背脊,放眼未来。
  办完结之丞的葬礼之后,过了一阵子,决定新里家今后发展的亲戚齐聚一堂。结之丞与七绪之间没有子息,所以决定由林弥继承户长之位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举措。在举行林弥的元服仪式前,选定适当的监护人,提出继承家业的申请。目前为止的事情,顺利地决定了。难以决定的是如何处置七绪。
  「再怎么样也不能娶兄嫂为妻吧。」
  一名德高望重的年迈亲戚边喝茶边说。他先提醒众人,凑和变成寡妇的兄嫂和弟弟这种做法行不通。
  「年纪相差太多了。」
  当时,七绪二十六岁;和林弥相差十四岁。她从小体弱多病,一度嫁作人妇,但是因为无法生育而离异,回到娘家生田家。七绪自知自己的身体无法产子,打算迟早要出家,默默地生活在生田家的一间房里。
  希望娶七绪为妻的是结之丞本身。七绪的兄长清十郎大结之丞两岁,是同样任职于勘定方的同事,也是俸禄百石的生田家的一家之主。虽然剑术并不精湛,但是为人敦厚真诚且待人公道,品格高尚,人称佛陀转世的清十郎,和结之丞特别投缘。受邀进出生田家的过程中,认识七绪,渐渐被她吸引。没过多久,那份情愫便进升成无法压抑的恋慕之情。结之丞虽然生性深谋远虑,但一旦下定决定,便会马上展开行动。而且,他打破了常规。换言之,他直接提起了和七绪的婚事了。
  「除了七绪之外,这世上没有我想娶为妻子的女人。」
  起先,清十郎和七绪本人都坚辞结之丞本人直接提出的请求。七绪二十二岁,虽然是再嫁不迟的年纪,但是结之丞本身未曾娶妻,而且是继承新里家的人。
  「喂,新里,你想清楚。以你的条件,可以迎娶任何一户人家的姑娘。用不着自贬身价,娶一个离婚后回到娘家的女子……」
  清十郎瞄了一眼隔开隔壁房间的白底纸拉门,压低音量说。两人身在生田宅邸内侧的一间房内,隔壁是七绪的房间。
  「这种说法对于令妹未免太过刻薄。无论她有怎样的过去,我都不在乎。」
  「可是,七绪的身体……大概生不了小孩。」
  「我晓得。」
  「你晓得……?」
  清十郎缩回原本驱身向前的身体,和七绪十分相似的细长脸表情一沉。
  「这种事可以一脸满不在乎地说吗?一家之主生不出小孩是大事一件,这对你一家上下都一样重要。搞不好的话,说不定会惨遭幕府断绝往来,没收领地的下场。就算情况没有那么糟,位高权重者个个都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减少诸侯家臣的俸禄、没收领地。」
  「你说的确实没错。」
  结之丞苦笑。清十郎进一步缩回身体。
  「新里……你有吗?」
  「有什么?」
  「孩子啊。好比你已经在某处金屋藏娇,有了孩子。是这样的吗?」
  「你别胡说。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愚蠢的想法的呢?」
  结之丞放松皱紧的眉头,忽然笑了。
  「清十郎,继嗣的事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怎么能教人不担心?要是你没有孩子的话……」
  「我没有孩子,但是有弟弟。」
  「弟弟……噢,我当然知道。你有个年纪相差不少的弟弟。他看起来个性豁达。」
  「是啊。正值顽皮的年纪。和我相差十五岁。就像我儿子一样。不过,他相当有才干。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未来令人期待。」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在这里炫耀令弟有什么用?」
  结之丞口风一转,提高音量。
  「如果没有孩子,让弟弟继承俸禄即可,一点也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这个。当然,如果七绪讨厌新里家,或者讨厌我的话,那也勉强不来。我会死了这条心,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如果她不嫌弃的话,我希望你们再考虑一次。我谨此恳求。」
  「不,新里,且慢,呃……傻瓜,动作不要那么夸张。」
  清十郎连忙对深深一鞠躬的结之丞摇手,然后将双手揣在怀里,抬头仰望天花板,忽然哈哈大笑。
  「能够让新里这样的男人低头恳求,看来我得对妹妹刮目相看了,是吧,七绪?」
  从纸拉门对面传来悄然的回应,以及有人在动的动静。
  「端新的茶过来。连你的份一起。」
  清十郎命令进入房间七绪:
  「嫁给结之丞!」
  七绪杏眼圆睁,将视线从哥哥移到求婚者身上:脸颊慢慢地染上淡淡的红晕。
  隔年春天,环抱城邑的山峦顶端尚留薄雪时,新里结之丞和生田七绪举办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
  七绪出嫁之后,体态丰腴了些,变得更美了。总是水灵动人的瞳孔和不时露出以铁浆染过的黑牙(译注:明治时代之前的日本,有已婚妇女将牙齿染黑的习俗),令嘴角绽放娇媚。她代替经常卧病在床的都势,担任新里家的家庭主妇指挥家事,动作干脆俐落地干活。新里家经济小康,原本黯淡的家中,仿佛忽然开了一朵令人眩目的花。
  「原来有女人在,气氛会变得这么生气蓬勃。我忘了这种威觉好久。」
  都势一面让七绪替自己按摩肩膀,一面低喃道。
  「母亲大人也是女人,不是吗?」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不再是女人了。不管我怎么跟林弥他们说,我也曾经像七绪这么年轻貌美过,但是他们完全不相信。真是气人。」
  「欸,母亲大人真是的。」
  两个女人看着在眼前的庭院里挥木剑的林弥,咯咯娇笑。
  自从大嫂来之后,母亲大人变得开朗了。
  林弥感觉到,不只是母亲大人,连大哥和自己也变得笑脸常开。他好几次听见从大哥大嫂的房间,传出平静的笑声和谈话声。每次听到,都会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稍微增添了色彩。他不晓要该替那种感觉命名为何,但确实感到清爽愉快。林弥抬头仰望天空,望向庭院中枝繁叶茂的树木枝头,然后垂下视线看着脚底下。明明没有做什么,但却心满意足,好像完成了什么事。
  谁能预料到,那段染上淡淡幸福色彩的日子会如此轻易地瓦解,化为过往云烟呢?林弥即便坐在亲戚一字排开的末座,却仍无法接受现实。
  结之丞去世,七绪即将循着寡妇应走的路,无奈地回娘家。
  除了大哥之外,连大嫂也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大叫。像幼童一般喊叫。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事。七绪不发一语地坐着。
  如果自己年纪再大一点的话就好了……林弥咬着嘴唇。他咬牙切齿,心想:假如年纪再大一点、更成熟一点、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的话,就能够捍卫七绪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令他恨得牙痒痒的。希望早五年,不,早十年出生。
  「七绪是新里家的人。」
  林弥低头看着膝上的拳头,母亲的声音钻进耳膜。
  都势身穿丧服,挺直背脊站立,环顾四座。都势依然体质赢弱,骨瘦如柴,面白如纸,但是双眸发出精光。林弥好久没有看到如此精力十足的母亲了。
  「让七绪继续待在新里家。」
  一名相当于都势伯父的老人,童山濯濯的额头微微泛红。
  「都势,世俗有世俗的习惯。话说回来,武士的媳妇……」
  说到这里,老人或许是喉咙里卡了什么,声音浑浊地咳嗽。都势立刻接下去说:
  「既然如此,起码在结之丞的一周年忌之前,继续让七绪待在这里一年。之后要去要留,都任由七绪的想法决定。」
  老人的额头越来越红。因为都势的态度,甚至可以解读成是藐视亲戚的协定。
  「如大家所见,我疾病缠身。有许多事情要仰赖七绪。这是我个人自私的请求,起码给她一年的缓冲期。」
  都势低头恳求。七绪也在她背后手撑在地,垂下头来。
  「既然都势夫人都这么说了。七绪的事,就这么办吧。」
  老人的儿子是本家(译注:嫡系家庭)之主,比老人抢先一步开口。因此,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这一天过了一个月左右之后,林弥才知道聚会的前一晚,母亲和大嫂两人独自商议了今后的安身之道。他虽然感到不甘心,为何不让自己加入讨论,但是起码七绪暂时不必离开新里家,更令他松了一口气。
  可以继续和大嫂生活。
  这对于林弥而言,是结之丞被砍杀之后,心中亮起的第一盏灯。微微照亮黑暗的灯光。尽管光线微弱,但是足以成为迈步向前的依靠。林弥、都势和七绪相互依偎,战战兢兢地活在当下,迈向明天。
  一家之主年纪尚浅、结之丞没有拔刀,背部受伤,违反武士精神,江户城基于这两个理由,削减俸禄的三分之一。新里家接获这项通知,是渔夫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鱼进入巅峰期时。又过了十天之后,听说幕府对于暗杀丞之结的犯人是谁一点头绪也没有,停止调查了。一个酷热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午后时分,震耳欲袭的蝉鸣声仿佛笼罩整个世界的炎炎夏日。
  林弥明白到自己对于七绪的去留,以及幕府减少新里家俸禄的决定都毫无反抗能力时,感到五脏六腑被刀翻绞的痛楚。
  我为何如此无能为力呢?
  我为何无法挑战诋毁大哥名声的人呢?
  我为何连保护母亲和大嫂都办不到呢?
  焦躁、失望、悲哀、愤怒……诸般情绪融合、相互争伐,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取而代之。家中弥漫着香线的烟、都势和七绪顾虑彼此,小心翼翼选词用字的对话、微暗的庭院角落,自己身边一切的一切都令林弥感到无以复加的郁闷。
  林弥借由手握竹剑,忍耐体内犹遭火焚的日子。
  林弥,屏除杂念。舍弃杂念。抛除杂念,手握刀剑。
  每次握住包覆鹿皮的刀柄,林弥就会听见大哥的声音。有时清晰,有时隐隐在耳畔响起。
  舍弃一切。
  我无法舍弃。即使手握竹剑,挥舞木剑,还是无法心如止水。然而,有一刹那能够忘却。架剑的一刻、击剑的一瞬、接剑的刹那,身体跃动,精神集中。于是:心中不断呼啸的狂风便会平息。
  解放了。
  手中握剑使心灵获得了解放。
  自己心中遭火焚烧,苦闷度过的日子,同时也是林弥的剑技像周遭的所有人监视自己的目光般锐利、强劲、快速进步的时期。那段时期,经常当自己对手的人是源吾与和次郎。源吾会勇猛地进击;击出破绽百出,但是力道十足的一击。若是正面接剑,手掌便会麻痹。和次郎会耐心地接林弥的竹剑,直到他满意为止。练习一结束,两人就原地蹲下,久久无法动弹的情形不止发生一、两次甚至曾因汗如雨下而无法走动。
  如果没有源吾与和次郎、如果没有默默承受这把剑的对象,自己会变成怎样呢?一思及此,林弥就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我必须向他们道谢。
  他们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陪在我身旁。那段时间使我获得了救赎。然而,要是低头致谢,源吾八成会皱起眉头,说「我只是陪你练剑而已,你不必向我道谢」,而和次郎大概会低头沉默不语。因为对他们的个性了然于心,所以林弥感激在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心想:总有一天,我要还他们这份恩情。我想报恩。虽然不晓得何时能以怎样的形式报答,但是这份恩情我会谨记在心。铭记恩情,握剑练习。


  「总之。」
  源吾格外大声地说。
  「磨练剑技也很好,但是你们多少要玩一下。我指的玩,不是游泳或嬉闹那种小鬼的游戏。而是玩女人。玩、女、人,听懂了吗?否则的话,永远无法拓展男人的视野。」
  三人已经进入鸟饲町,走在两间(译注:间为长度单位,约为六尺五寸)长屋的商家林立的路上。路人熙来攘往,两名擦肩而过的女子回过头来;一人皱起眉,一人则露骨地噗哧笑了。
  和次郎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这里可是大街上。别大声嚷嚷。」
  林弥也咂嘴。
  「没错、没错。源吾的嗓门太大了。你稍微克制一下。」
  「你们搞什么,一点胆子也没有。想听的人让他们去听就好了。别一一在意四周的人。」
  「怎么能不在意。我们又不像你,能够做到旁若无人。你这一点也要克制一下。」
  「我是生性豁达,声如洪钟。人若度量大,声音自然也会变大。那有什么好可耻的,你们说啊?呿、呿、呿。你们就是这样放不开,我才会不想搭理小鬼。啊~,无聊、无聊。无聊毙了。」
  源吾一个转头,肩膀上下耸动;接着说「我先走罗」,加快脚步。
  「那家伙搞什么啊。太跩了吧。」
  林弥比刚才更大声地咂了个嘴。
  「他大概是在害羞吧。」
  和次郎望着源吾远去的背影笑了。
  「害羞?源吾会害羞?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害羞啊。」
  「不,他一定是在害羞。告诉我们他去过舟入町是无所谓,但是一聊起女人的事,他就害羞的不得了。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副德性,一害羞起来,话就会变多,对吧?而且声音也会变大。」
  「噢……经你这么一说,倒是这样没错。搞什么,源吾这家伙,居然在害羞啊。」
  「没错。他没有你想的那么旁若无人。」
  「原来如此。和次郎,你真是观察入微。」
  「因为认识久了。」
  「就交情而言,我比你久多了……」
  「大概是因为你全心专注于修练剑术吧。」
  和次郎催促:我们走吧。源吾的背影在街角转弯,早已看不见了。
  「你在想事情吗?」
  林弥边走边试探性地问。和次郎的步伐稍微减缓。
  「想事情?」
  「除了练剑之外的事。就是……各种事情,譬如说,我只是打比方,像是女人的事……」
  「女人啊。」
  和次郎紧抿嘴唇,仰望天空,眉头皱紧。
  「哎呀,你不用那么认真地回答我。我只是打比方,没有别的意思。不必想太多。」
  和次郎依旧仰望天空,轻轻点了点头。
  「我颇常想的。」
  「啊,是喔。原来和次郎也会想。」
  不知为何,林弥松了一口气。
  「林弥也会想吗?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除了练剑之外,心无旁骛。」
  噢,我一心练剑。怎么可能想其他事情?!
  林弥原本打算像刚才一样抬头挺胸地一口断定。
  我想变强,我想要变强。变得像大哥一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忽然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我想变强,保护那个人。
  心跳加速。怱然掠过脑海的念头并非突发其想,而是在很久以前,从林弥失去大哥、七绪失去丈夫的那一晚开始,这个念头就在心底萌芽了。除此之外,这也是在葬礼的席间,在亲戚聚集的场合中反复涌上心头,塞进内心深处的想法。
  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和淡淡的笑容会继这个想法之后浮现。
  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林弥,怎么了?你的衣服下摆破了。
  欸,美祢真是滑稽。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庭院的牵牛花忽然开花了。
  林弥听得见她的声音。有时紧张,有时平静,尽管少了从前的开朗,但听起来相对增加了一份温柔。在此同时,耳畔响起了嘹亮的笑声。母亲、大嫂和美祢的三种笑声重叠,爽朗地响起。听到这种笑声,是在一个多月前。结之丞死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年。那是一段俸禄没有恢复以往水准,元服仪式之后,使林弥出仕的计划也无疾而终的岁月。
  尽管如此,人重新站起来了。
  虽然母亲都势比以前更常卧病在床,但是七绪的脸颊逐渐恢复圆润。因为俸禄减少,迫于无奈而不得不放他假的与助,态度半强硬地自行回到新里家。他说,「我不要粮饷,让我留下来」。美祢也一度嫁给娘家附近的富农,但是不到一年便离开那里,没有回娘家,而是回到了新里家。
  「我吓了一大跳。打开木门一看,提着包袱的美祢居然失魂落魄地站在眼前。那一天早上雾很浓,即使早上也感觉有些阴暗。我还以为眼前站着鬼魂,真的吓到心脏都快停了。」
  「少夫人,说我是鬼魂未免太过份了。我只是在想,该安怎打招呼而已。」
  美祢夹杂方言地回应。
  「美祢胖了一大圈,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应该不可能看起来像鬼魂。」
  都势插嘴说道。许久不见的期间内,美祢胖了不少。消瘦黝黑的少女模样已不复存在。
  「就是因为美祢胖了一大圈,我才会吓得心脏差点停掉。」
  「欸,少夫人,没有这么夸张吧。那比把我误认成鬼魂更过份。」
  七绪噗哧一笑。都势和美祢也发出愉快的轻笑声。年轻的美祢声音格外清亮高亢,咯咯娇笑的声音沿着走廊传来。
  林弥刚从道场回来,隐隐作痛的耳朵听见三个女人的笑声。之所以作痛,是因为脖子挨了和次郎的竹剑。
  芜生流是一门以守代攻为主的剑派。接剑、抵御、防守到底,趁对方在一瞬间露出的破绽转守为攻。以瞬间的一击为必杀技,确实击倒对手。和次郎的剑法正是芜生流的范本。无论从任何方向进击,他一定都接得住。林弥想瓦解他灵活而绵密的架式,刻意试着展开猛攻;踏步上前,从上方下击。和次郎几乎在接剑的同时收脚,将竹剑拨到一旁。林弥以为和次郎的身体有机可趁的那一瞬间,项下受到一阵沉重的冲击力道;一个重心不稳,单膝跪地。他喘着气抬起头来,和次郎也夹紧腋下,蹲了下来。
  「平手。不过,是一场漂亮的平手。」
  师范代佐佐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你们该稍微控制力道,或者应该说是手下留情。如果继续那种练习的话,身体再强壮也会吃不消。」
  回家路上,源吾说道。两人沉默不语,他立刻转为说教的语气。
  「再说,一提到手下留情,你们就会认为是卑鄙无耻,但是人的一生当中,不能老是玩真的。」
  撇开语气老气横生不说,连长相都很早熟,令人觉得滑稽可笑。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耸了耸肩。耸肩的那一刹那,从脖子到耳后传来一阵闷痛。
  林弥与两人道别,离家越近,痛越强烈,从项下一路痛到项上。连耳朵一带也开始疼痛。
  虽然师范代说是平手,但是……
  林弥手抚脖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如此吗?
  他心想:假如是真剑的话……,轻轻按了一下颈项。假如是真剑的话,我铁定没命了。和次郎会怎样呢?我的长刀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吗……林弥意识到自己在思考颇为惊悚的事情,面露苦笑。
  无论时局如何演变,自己也不可能手握真剑与和次郎对峙。然而,必须思考获胜方法。为了避免死斗,分出胜负而思考、锻链。
  林弥再度吐出气息。
  与和次郎交手,不行闷着头进攻。必须比那家伙的剑更快速地变化,由守转攻。
  林弥经过家门。
  回家打招呼之前,他想先冰镇脖子,绕到有井的后院,听见了女人们的笑声。霎时,他感觉到一阵和煦春风吹过之前沉浸在至亲过世丧痛中的家里。原来大家笑得出来了啊。
  话说回来,林弥自己也开始能够和源吾与和次郎他们并肩欢笑。
  人会从悲伤中恢复。
  无法恢复得和从前一样,无法回到大哥生前的时候。失去的事物太过巨大,任谁也无法埋藏心底。大嫂、母亲和自己对此都再清楚也不过。尽管如此,人还是会从悲伤中恢复。只要活着、只要必须活下去,就会恢复至能够拾回笑容。林弥心想,人是一种坚强的生物。他侧耳倾听,下意识地听着七绪的声音。虽然不如美祢爽朗,但是静谧地传来。我希望她能展颜,比脖子的痛楚更强烈地冀望。我希望她别哭、别叹气,而是展露笑容。为了看见她的笑容,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弥独自一人伫立在逐渐沉入黑暗中的井边。


  「林弥?」
  和次郎偏头叫道。
  「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没事。不过,你的脸好红。」
  林弥用手一碰脸颊,或许有点发烫。一想到和次郎可能看见了自己脸颊发烫的模样,脸颊变得更烫了。
  燕子在头顶上翻转。漆黑的翅膀配上淡灰色的天空,美得令人看得入迷。
  林弥以目光追逐燕子的去向,故意清了清嗓子。
  「是喔。一定是中了源吾的毒。因为他就像是那须野的杀生石。」
  「这么说来,源吾上辈子是玉藻前(译注:一块位于栃木县那须温泉附近的溶岩块。相传乌羽天皇的宠姬玉藻前是妖狐的化身,被杀之后变成了石头,会对碰到它的人降下灾祸)罗?虽说是狐狸精,但她可是绝世美女唷。把她跟源吾扯在一起,有点难以想像吧。」
  林弥回应和次郎的玩笑话。
  「确实。那家伙与其说是狐狸,戚觉倒比较接近狸猫。不,他没有那么可爱。嗯,是山猪。山猪或熊吧。」
  「喂,你太毒了吧。」
  和次郎笑肩膀抖动,停不下来。带着湿气的风吹过脚边,风势微微增强,道场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在味噌店的屋角转弯。店头摆放一排木桶的味噌店,总是飘散着独特的香味。那家店旁边是一块狭小的空地。如今地面裸露光秃,但是再过不久,就会覆盖上夏季繁茂生长的青草,青草散发的热气刺激鼻孔。筒井道场邻接空地的东边。距离练习的时间尚早,没有看见经过大门的弟子身影。
  师范筒井一之介从开设道场当初起,就设定了弟子的人数上限。因为他不愿超收自己无法亲自教授的人数。人选和身分高低、家庭俸禄一概无关,标准只有一个,亦即是否受到一之介的青睐。学费以家庭粮饷决定。像和次郎的父亲是低级武士,但若技能卓越,以买薷麦面的费用左右就够了。或许是因为沿续这项传统,道场老旧,到处损伤,也不翻修。如今,林弥经过的冠木门(译注:两根木柱上搭一根横木的门)也微微歪倾,有好几处的板壁腐坏。不过,庭院宽敞,道场的四周都是树木。虫子多得令人受不了,但是夏天凉爽舒适。
  「不过,太好了。」
  经过大门时,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什么太好了?」
  「林弥不是一心练剑,也会思考其他事情,可喜可贺。不过,之后或许会引发麻烦就是了。」
  「这是什么意思?某种暗示吗?」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旋即转向道场旁的松树枝头,接着说:
  「你的剑法很拘束。」
  和次郎眼看前方,语气沉重地说了一句。林弥停下脚步:想重问一次,但是没有开口。他觉得自己完全猜透了和次郎的言下之意,但又像是无法理解半分。
  「每次我和你以竹剑交手,都会觉得你的剑法明明威力惊人,但是绑手绑脚。」
  「绑手绑脚啊……」
  「我这么说令你不开心了吗?」
  林弥摇了摇头。他心中既没有涌现愤怒,也没有感到焦躁。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讲更清楚一点。和次郎,告诉我。」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和次郎低下头,轻轻踢脚边的小石头。
  「我不太会说,不过你太过拼命……嗯~,所以该说是僵硬吗?我总觉得你再稍微柔软一点会更好。更柔软一点、从容一些……」
  「你是指架剑吗?架剑的姿势太过僵硬?」
  「不。不是。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没有了不起到可以对你的架剑姿势说三道四。我指的不是架剑姿势或步法……该怎么说才好呢……呃,我觉得你有点被想变强这种心情牵着鼻子走,那使得你的剑法不能随心所欲……」
  「会想变强是理所当然的吧。和次郎,难道你不想变强吗?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变得比任何人更强吗?」
  「没有,不过我倒是不想输。」
  和次郎又踢另一颗小石头。他左思右想,找不到适当的说法而不知所措。
  「所以,林弥……我这一阵子在思考,这个国家当中,有许多比我们厉害的剑士,不是吗?」
  「或许还不到有许多的地步。」
  林弥一脸认真地回答。和次郎沉默半晌,也一脸严肃地回答:说的也是。
  「或许没有那么多。不过,你没有骄傲自大到敢断定一个都没有的地步吧?」
  「那当然。」
  用不着任何人说,林弥本身最清楚,自己的剑术还是半吊子,有待加强。遑论全国的层级,即使是师范代佐佐木或副手野中陪自己练习,三战两胜也顶多夺得一胜。后二场会遭重击。然而,去年之前连一胜都办不到。这么说来,明天说不定能赢两场,后年说不定能够不给对手有机可趁,完美地三战三胜。
  这不是梦想,而是可能实现。
  半吊子、有待加强意味着今后有无穷无尽的成长空间。前途无可限量,令人既期待又害怕。
  不过,林弥没有狂妄自大到夸下海口,说自己是日本第一剑士。他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可是他下定决心,自己迟早要变成日本第一剑士。他心中暗藏着能够成为日本第一剑士的自信。
  「假设未来有一天,在某个地方遇见无论如何都打不赢的对手,必须和对方以真剑对峙的话,你会……怎么办?」
  和次郎明明是在询问林弥,但却不等他的答案便自问自答。
  「当然会正面迎战吧?」
  「和次郎会不战而逃吗?」
  「我……不晓得。要看当时身在的场所而定。不过我想,不管当时的立场或情理为何,林弥大概都会挺身交战。不是因为名誉或气意用事……或迫于无奈等原因,而是被卷入其中……或者主动参战,或者硬着头皮以剑拼搏……」
  「你讲的好像飞蛾扑火一样。」
  林弥开着玩笑,自己咧嘴笑了。但是和次郎没笑。他低着头的侧脸,看起来甚至显得悲戚。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嗯。坦白说,我听不太懂。」
  「我想也是。因为我也不太晓得自己想说什么。抱歉啦。乱糟糟地说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话。」
  「我倒是越来越想听你说下去。」
  「嗯?」
  「我还想再听你说。因为至今没有人像你那样说我。」
  你的剑术绑手绑脚、无法随心所欲,而且动作僵硬。
  和次郎既非在贬低自己,也不是在嘲笑自己,而是试图告诉自己某种重要的事。那个重点含糊而不具体,林弥与和次郎都无法清楚掌握。
  和次郎抬起头来,嘴角和眼中都带着笑意。这种时候,和次郎的眼眸会有些湿润,略带紫色。
  「源吾大概会脚底抹油落跑吧。」
  「如果和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拿剑互砍的话,他大概就会那么做吧。」
  「嗯。除非是被逼上无路可逃的绝境,否则只要有一条路可逃,他就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会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鬼话。」
  「噢,或许是那样没错。至少他不是拘泥于情理或面子而白白丧命的家伙。」
  「源吾的剑法很有趣。」
  和次郎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说。
  「没有型式或流派。随他高兴乱打一通。接剑的过程中,我曾经因为好笑而偷瞄旁边一眼,看到佐佐木师范代面露极不痛快的表情……这更好笑,但是又不能真的笑出来,差点憋死我了。」
  「唯独吆喝声非常大声,那家伙企图光以气势吓跑对手。他果然是熊啊。」
  和次郎,在你看来,源吾随心所欲地使剑吗?他没有绑手绑脚,也没有动作僵硬吗?若是如此,我和你之间、我和源吾之间的差异是什么呢?
  林弥把这段质问的话硬生生吞下肚。因为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不该问的问题。
  不是由他告诉我,而是由我自己找出答案。
  「喂,你们在做什么?」
  源吾从道场的入口出现,跑了过来。
  「快点过来。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发生什么事了?」
  「废话少说,动作快!」
  源吾以催促的手势招手。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眼中清楚地露出兴奋的神色。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往道场跑去。
  「哇……」
  和次郎屏住气息。林弥也忘了呼吸,在板门前面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午后的烈日从武者窗(译注:武士宅邸中,设于外侧长屋外墙上由纵横交错的粗木条所形成的窗户)的直窗棂穿射进来。道场内明亮,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墙壁和地板的老旧比平常更加明显。尽管如此,仔细擦过的木头地板吸收光线,甚至光可监人。
  练习场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新入门的弟子们比林弥他们早一步来,一个挨着一个坐着角落。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一脸僵硬的表情。
  「那是谁……?」
  林弥自言自语。
  那到底是谁?
  两个男人架着竹剑面对面。其中一人是野中伊兵卫,而另一人是林弥不认识的男人。别说在道场中遇见过,连在城邑内也没见过。
  他是一名年轻男子。虽然剃掉了额发,但是年纪八成和林弥他们相去不远。虽然身高和野中一样,但是体格并不壮硕,反而算是纤细。两人都架着竹剑,对准对方的眉心,纹风不动。
  野中身穿剑道服,而男子则是一身窄袖和服搭裤裙。
  「他们从刚才就一直那样。一动也不动。」
  源吾在一旁耳语。
  一动也不动?
  林弥眯起眼睛,往前踏出一步。
  不,他们是不能动。
  除非其中一方出招,否则不会分出胜负。然而,双方都静止不动。因为他们不能动,所以双方都无法出招。
  「野中先生居然会不能动。」
  和次郎说出了掠过林弥心头的话。说出口之后,咽下一口唾液。
  芜生流基本上是采守势。避开迎面而来的剑,一面推挡回去,一面引诱对手露出破绽。
  破绽不是靠等待,而是引诱出来的。进一步而言,是自己制造的。对手越强,破绽越小,转瞬即逝。若只是心不在焉地等,就会错失那一瞬间。千万要明白,从头守到尾等于攻入敌阵。
  这是师父筒井一之介耳提面命传授的教诲。所以,野中不主动出击是理所当然的。林弥虽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但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野中既不是在观察对方如何出招,也不是在等他动手,而是无法跨出脚步,技高如野中的剑客失去了等待的从容。话虽如此,他并没有被逼到胡乱进攻的地步。
  五五波啊。
  一道汗水从野中的脸颊淌下。
  林弥将视线移到男子身上。
  从白皙的脸庞无法读取到任何感情。从脸颊到下颚的线条滑顺,尚且残留着些许稚嫩。他果然很年轻。相较于野中死盯着对手的锐利眼神,男子的目光平静沉隐。
  四比六吧。四比六,野中先生屈居下风。
  林弥的脸颊也流下汗水。汗水从下颚尖端滴下的同时,男子动了。竹剑横扫,架于下盘。他维持这个架式,双腿向前滑行。野中后退。男子止步,稍微抬起剑尖。不知不觉间,野中的额头冒出无数颗汗珠。剑道服的衣领明显开始湿透。
  林弥明白到,男子打破了僵局,背脊抖了一下。他确实听见了肉眼无法看见的布帛撕裂之声。
  「看招!」
  野中蹬了地板一下,空气因呐喊而摇晃。原本坐着的弟子们一起缩起身子。
  男子接住了随着尖锐的呐喊声下劈的竹剑,弹了回去。野中的步伐乱无章法,身体重心不隐地倾斜。男子的竹剑宛如翻转的燕子般,毫无片刻停滞,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迅速、凌厉得吓人。承受一击弹开的竹剑,直接化为攻势,从下盘袭击野中的腋下。
  和次郎无声地叫了出来。
  然而,野中避开那一击,稳稳地接住了男子的竹剑;顺势后退几步,拉开间隔。野中再度架起竹剑,对准男子的眉心,呼吸明显紊乱。
  男子闷不吭声,悄无声息地进一步加快速度,一个箭步上前。同一时间,低垂至贴近地板的剑尖凌空上击。
  动作好快。林弥心想。
  以皮革包覆的竹剑剑尖犹如白刃的刀身般闪闪发光:他忘了眨眼,追着男子的动作。
  这种迅如闪电般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完全看不清竹剑的走势;犹似飞燕奔狼,先前静止的刀纵横奔驰,而且……
  迅如疾风。
  野中勉强挡住了,但这是极限。接剑的那一瞬间,双膝颓软。林弥听见源吾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男子瓦解野中的防守,竹剑瞄准门户洞开的肩头狠狠砍下,野中中剑昏厥。林弥虽然无法掌握竹剑如何摆动,但是确实看见了刀光一闪之后,浮现眼前的景象。
  野中先生被击败了。
  「好痛!」
  竹剑落地。蹲下来的是男子。
  「好痛~。这里是怎样……混帐,痛死我了。」
  男子按住脚趾,表情扭曲。野中重重吐气,然后以窄袖拭汗,靠近男子对他说:
  「喂,你在做什么?」
  男子依旧蹲着,抬头回答野中。
  「趾甲掀了。」
  「趾甲?」
  「是的。为什么练习场的地板铺得这么凹凸不平呢?岂不是要害人受伤吗?真是的。」
  那里是昨天,一名弟子踩出个洞的地方,暂时以未刨过的木板将就。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男子摇了摇沾染鲜血的手掌,脸更臭了。野中再度吁息。
  「我说你啊,这虽然是练习,但是比赛才比到一半。」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了?比赛比到一半,趾甲掀了算什么?要是以真剑对峙的话怎么办?要是我现在使出全力砍你的话怎么办?你的项上人头如今应该掉在脚边了唷。听到没有?你明白这一点的严重性了吗?」
  「用不着你担心。」
  男子刚才扭曲的脸上露出笑容。那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甚至显得天真无邪。野中收起下颚。眼珠子左右游移。
  「如果是真剑的话,你会比我先倒下。换句话说,我这颗头……」
  男子笑容依旧地手指项下。
  「会好端端地连在身上。不过,趾甲倒是掀了。」
  野中的脸色一变。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失色。林弥好像连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都听见了。
  「你这家伙……」
  从苍白的嘴唇发出几乎接近咆哮的沙哑嗓声。
  糟了。
  林弥冲进了道场中。
  野中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平常,他比沉默寡言、个性阴沉的佐佐木更好相处许多,性格开朗,令人愉快。然而,他的性情有时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凶猛粗暴、残酷无情。大多是野中本身感到受辱,或者身为剑士的自尊心受损时。而且,他会对于一般人通常不当作一回事,或者不放在心上的细微言行举止突然发枫。那种时候,野中会露出非比寻常的眼神,像受伤的野狼般发狂。往往令其他人难以理解,究竟引爆点是什么、是什么言行令他如此愤怒。说他超出常规未免言重,但是野中的性情中确实存在十分危险的部分。
  林弥心想,当时才入门不久,所以季节大概还是春末。
  几个年轻小伙子在道场的角落挥舞木剑。挥比一般木剑重将近一贯(译注:一贯等于三•七五公斤)的木剑一千下。挥完一千下之后,才能参加正式的练习。俗称「筒井的挥一千贯」,是新人专用的练习。有不少人因为这项练习辛苦而辞退。
  从武者窗灌进来的风,是从残雪山上吹下来的。照理说富含刺骨的寒气,但是林弥他们浑身大汗,一味地反复挥剑。手臂麻痹,丧失感觉。开始有人蹲下来喘气时……
  突然间,一个怒斥的声音响彻道场。林弥不禁停手,眼见一名额头流血倒地的年轻男子。他是名叫藤堂,担任右笔(译注—负责书写书信的文官)的弟子;是个能说善道、个性轻佻的人,对于练习并不怎么热衷,顶多是在不值勤的日子偶尔露面,但却是个有两把刷子的高手。
  藤堂按着额头呻吟。野中双腿张开站立,挡在他面前。「开什么玩笑!」野中倏地开口嘶吼,手中握着木剑,剑尖被血弄脏了。
  「竟然不把练习当一回事!」
  「且慢……野中,等一等……」
  藤堂举起染满鲜血的手讨饶。野中怒气冲冲的眼角颤动了一下,舌头从嘴角露出来。林弥至今也忘不了野中当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当时,野中已是筒井道场知名的高材生,所以从新弟子的角度来看,他是个令人敬仰的对象,但相对地,林弥喜欢他豪迈开朗的为人。他的人格为之一变。既不豪迈,也不开朗。怒目而视的眼神,以及露出来的舌尖,都散发着一股和疯狂一线之隔的狰狞。
  「抱歉,野中,我道歉……请原谅我。」
  藤堂进一步求饶。
  「你要我原谅你?以本大爷为练习对象,不认真练习,还要我原谅你?别开玩笑了!」
  野中大喝一声,重新握好木剑。藤堂发出一声惨叫。这时,如果佐佐木没有介入的话,不晓得藤堂的下场会如何。这件事如今也不时成为众人的话题。而到头来,大家仍旧不晓得究竟是藤堂的哪一点惹恼了野中。虽然野中事后说,是藤堂面对自己,却一副提不起劲的半吊子态度令他恼火,但光是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种举动。林弥……不,当时道场中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合理的情绪、不寻常的激动,那正是野中本质的一部分。
  如今,野中瞪视男子的眼中,充满了和当时无法相提并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愤怒。藤堂匐匍在地,乞求原谅,但是眼前的年轻男子面带微笑,出言不逊。
  如果是真剑的话,你会比我先倒下。
  纵然不是野中,换作别人,大概也会勃然大怒。而且,男子的这一句话既非胡说,也没有说错。男子始终压制着野中。野中本身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会变脸;因为屈辱和愤辱而表情扭曲。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竟敢大放厥词!」
  「野中先生。」
  林弥挺身介入男子和野中之间。
  「请等一下。」
  「新里,滚开!」
  「我不滚。这场过招到此为止了。」
  「少罗嗦!小毛头别多嘴!」
  野中挥舞竹剑,剑声嗡鸣。
  肩膀受到一阵冲击。虽然林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预料到会如此,但还是痛彻心扉。连骨头都痛得要命。
  「唔!」
  他咬紧牙根忍耐。
  「滚开!滚是不滚?!」
  林弥感觉到第二击是朝肩头击下,在竹剑落下的前一秒钟扭动身子,冲进野中怀里。出奇的是,野中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是因为疲惫,或者气得失去理智,野中的剑不如平常凌厉。尽管如此,林弥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野中盛怒之下,举剑劈向男子,男子举剑回敬。虽说武器是竹剑,但是这两人如果互砍,肯定会骨头碎裂,皮开肉绽,鲜血喷溅;变成一场超出练习范畴的殊死战。
  脑海中浮现藤堂满脸鲜血呻吟的身影。
  这次流血倒地的人肯定会是野中先生。
  「野中先生,今天到此为止吧。求求你。请收回竹剑。」
  「混帐东西!那种事我办不到。新里,滚开!连你也想愚弄我吗?」
  源吾跑了过来,抓住已经站起身来的男子手臂。
  「道歉!快道歉!」
  「咦?」
  「咦什么咦!你这个白痴。诚恳地道歉,快一点!」
  源吾硬将男子的头摁下去。
  「野中先生,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事后我会好好教训他一顿。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这家伙。」
  原本被林弥以手撑住胸口,暴跳如雷的野中,稍微放松了全身的力道。
  「上村,你……认识这家伙吗?」
  「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呃……」
  男子从源吾的手臂逃开,解开了束紧袖口的细绳。
  「对不起。」
  男子立正站好,深深低头鞠躬。
  「我失礼了。恳请原谅。」
  野中收起下颚。男子的声音纯净、爽朗、悦耳地传入耳中,渗入耳膜,平息了野中的激情。
  「我说,野中先生,这家伙也道歉了。请你今天务必宽恕他。算我求你。」
  源吾也弯腰行礼。野中的气息逐渐平静。
  「野中先生,大家再过不久就要集合了。道场被血弄脏不好吧?」
  和次郎从源吾身后对野中说。
  「再说,他们也吓到了。」
  入门不久的弟子们背靠板壁,浑身僵硬地动弹不得。
  「差不多该回到平常的练习了吧?」
  道场即是练习场;是用来提升技能,韬光养晦,找出一条钻研之路的场所。剑道亦然。切记!毫无自觉地放任自己的情感与人交锋,是该唾弃的野蛮作为。你们听好了,无缘无故地死斗、决斗之类的行为,无论在道场内外都全面禁止。无法遵守规定者速速离去!
  这也是筒井的教诲。
  无法遵守规定者速速离去!这一句话意味着逐出师门。
  呿。野中咂嘴收手。他一边收手,一边旋转竹剑半圈,重重砍向林弥的手腕。林弥「唔」地咬紧牙根,硬生生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低吟。
  「新里、上村、山坂。你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了不起,可以对我提出意见了?少自以为是!」
  「十分抱歉。」
  林弥、源吾、和次郎几乎同时鞠躬行礼。源吾迅速伸出手臂,再度压下男子的头。男子乖乖地任他压头。野口原本话到了嘴边,闭上嘴巴,转过身去,发出粗重的脚步声离开了练习场。弟子们一起松了一口气。其中,也有人直接倚靠在墙壁上。所有人都被迫处于异样紧张的气氛之中。
  「哎呀,这位老兄的性情相当暴躁啊。」
  男子耸了耸肩。悠哉的语气,听起来颇二百五。实在不像是使气氛为之凝结的当事人之一。
  「我说你啊。」
  源吾鼓胀鼻孔。
  「我不晓得你是谁,但你那是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我怎样了?」
  男子像是完全听不懂地似反问。林弥从他的语气中,感觉不出一丝揶揄己方或岔开话题的迹象。源吾闭口不语,把嘴唇抿成倒八字形。
  林弥转过身来,将全身面向男子。
  「你为何挑衅野中先生?」
  「挑衅?」
  「少装蒜!你蹲下来说趾甲掀了,却在引诱野中先生。」
  「喂喂喂,别把别人说成舞袖招客的妓女。居然说我引诱那位老兄,我可没有那么好事。」
  「那,你为什么故意露出那种破绽?」
  男子眨了眨眼,然后从正面注视林弥。眼神既不骇人,也没动怒,只是目不转睛地一直看。林弥至今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直盯着看过。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礼家伙。
  林弥虽然心想,不发一语地凝视对方是一种无礼至极的行为;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却不觉得生气。男子的视线中带有一种类似真挚与热情的眼神,包覆了自己的愤怒。所以,林弥并不气愤。只是感到害羞,不知所措;先别开了视线。林弥反倒是对于别开目光的自己感到火大。
  「原来你认为……我露出破绽引诱他。」
  男子说。林弥拉回别开的视线。
  「事实摆在眼前。我可不许你否认。而且……」
  林弥踌躇片刻,把心一横说出口。
  「而且,你最后一击刻意手下留情。野中先生差点因为你的攻击而身体失去平冲。那时候,如果再挨一击,他恐怕……就防御不住了。可是,你没有进攻。你以趾甲受伤为借口,蹲了下来。非但如此,你甚至抛下了竹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想用剑重创野中先生吗?」
  林弥紧抿嘴唇。那里在不知不觉间干躁欲裂,甚至隐隐作痛。
  「我很想说,如你所说,但很遗憾,你说错了。」
  男子轻轻拍了拍沾染鲜血的手,皱起眉头。
  「与其说是你说错了,倒不如说是你想太多了。或者应该说是,差一点点。不过,嗯~,因为差一点点,所以也不是完全说错。确实,我在中场停止攻击。连我都觉得自己虎头蛇尾。嗯,我承认。那是功亏一篑。不过,那不是因为那个急性子的家伙。谁爱引诱不修边幅的大叔啊。这一点请你别误会。」
  老兄变成了家伙、大叔。男子的说话口吻轻快、口齿清晰,明显不同于小舞当地人稳重柔和的说话方式。
  「原因之一真的是这个地板。比起趾甲受伤,将未刨过的木板钉在道场的地板上更令我惊讶。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亏你们能在这种地方练习。」
  「要是一一在意地板,哪有办法练习?」
  源吾插嘴道。
  「这么说来,不就所有人的趾甲都掀了,满脚是血?」
  「应该这两天就会仔细维修了。」
  源吾嘟起嘴巴。用字遣词渐渐变得粗鲁。
  「不过是地板而已,少婆婆妈妈地罗哩叭嗦了。如果是实际作战的话,立足处根本没得挑。有时候不管是满地石头,或者坑坑洼洼的地方,都得作战。」
  「喏,马上就用那种狡辩。练习是练习,实战是实战,不要混为一谈。如果重视实战,大可以不要在屋内,在河滩或野地实战就好了。」
  「你少强词夺理。」
  「这是合情合理。」
  「天底下哪有那种道理。不,那是其次,重点是你为什么要跟野中先生一较高下?你是来踢馆的吗?」
  男子高声笑道:
  「如果是来踢馆的话,我会找看起来更有钱的地方。我有一点事情,来这里看一下。结果,正好遇见那个急性子的大叔在挥舞木剑,所以见识了一下他的本领。过没多久,我就发现他的步法拖泥带水。」
  源吾的眼珠子骨碌转动。
  「你该不会是……对野中先生有意见吧?」
  「我没那么了不起。只是给他建议而已。」
  「你给野中先生建议?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以那种运步法式,如果有人冲进怀里的话,是否就无法完全避开了呢?啊,你们别误会。是那位大叔先问我,『我没看过你,你在做什么?』,我才回答『我在观摩』的。然后他又问,『你对我的挥剑方式感到好奇吗?』……我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一副『我的挥剑速度吓到你了吧』的样子。那是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的态度。」
  噢,原来如此。林弥在心中点头同意。野中确实有那种傲慢的部分。不过,那大多妥善地藏匿于直爽的语调和开朗的笑声之中。如果没有某种程度的交情,不会察觉到隐藏在语调和笑容底下的傲慢。林弥本身也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潜藏在野中心中的缺点。而这名男子才交谈一、两句,就看穿了野中的内心啊。
  「所以我告诉他了。」
  「你说他的步法迟缓吗?」
  源吾瞪大双眼。
  「我说得更客气。我好歹知道怎么对长辈说话。」
  「你真的知道吗?我实在很怀疑。要是突然被素不相识的年轻人那样建议,就算不是野中先生也会火上心头。更何况他对自己的剑术自信满满。」
  「我不晓得他的实力如何,但急性子是无庸置疑的。他冷不防地丢一把竹剑给我,说:『架起剑吧。我们一较高下。』欸,既然机会难得,我就陪他过招了。事情就是这样。」
  「什么叫做事情就是这样?你才是傲慢至极。和野中先生是半斤八两。」
  「我们哪里一样了?别把我跟那种没耐性又讨人厌的大叔一概而论!」
  「抱歉,容我打断一下。」
  和次郎介入两人中间,提着装了水的水桶。
  「我要擦地板。如果地板被血弄脏没擦干净,会被师父和佐佐木师范代臭骂。另外……」
  和次郎递全新的手帕给男子。
  「后面有一口井。你不妨去清洗一下伤口。」
  「啊,多谢。你真细心。」
  男子一接过手帕,立刻和刚才判若两人,面露亲切的笑容。
  「我刚才一直在忍耐,其实好痛。或许看一下医生比较好。真的好痛,啊~,好痛。」
  「你看起来不像趾甲掀了……只有趾尖擦伤吧?我想,用不着小题大作。」
  和次郎一蹲下,马上手脚俐落地开始擦地板。
  「是喔,这样啊。不过非常痛……啊,给你添麻烦了,抱歉啦。」
  男子规规矩矩地道谢,将手帕收进怀中。和次郎回应:这没什么。血迹在一瞬眼间就被擦掉了。
  「哎呀,抱歉,真是过意不去。于心不安。」
  林弥朝一直道歉的男子靠近半步。
  「另一个理由是什么?」
  「嗯?什么理由?」
  「你没有一刀砍向野中先生的理由,你说其中一个是因为地板的缘故。也就是说,还有另一个其他的理由。」
  男子脸上的表情消失。那是一瞬间的事,嘴角旋即露出浅浅的笑。甚至令人感觉冷酷无情的笑。先前轻快开朗的气质和地板上的血迹一样,被抹得一干二净。男子面带微笑地说:
  「你想知道吗?」
  「洗耳恭听。」
  「因为你在看。」
  林弥屏住气息,挪移身体半步。
  一阵刺痛。
  从男子身上发出的气息扎进肌肤。那也是一瞬间的事,一下子就消失了。然而,林弥忍不住全神戒备,身体自行反应。那是如此尖锐的气息。
  这是杀气?
  和次郎站起身来,手中依然拿着濡湿的抹布,轮流望向男子和林弥。男子依旧面带微笑。
  「被你看着,我感觉到一阵阵刺痛。你的视线相当不客气。」
  林弥沉默以对。男子说的没错,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和他手中竹剑的动作,拼命地追着他与竹剑的动作。
  林弥舔了舔嘴唇。依然干燥。
  「所以我在中场罢手了。因为我心想,用不着特地展现本领。」
  原来从那个架式开始,他的剑就采取了更不寻常的动作啊。
  林弥也微微一笑。内心稍微拾回从容了。
  「那可真是遗憾,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你的本领。你真是会装模作样。」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展现给你看也无妨。我可以好好陪你,直到你满意为止。」
  男子倏地敛起笑容,他的动作和口吻都带有刺激林弥的意味。心脏用力跳动。腋下冒汗。咽下唾液。
  「你的意思是,可以陪我过招吗?」
  林弥的声音沙哑,令他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男子自然地点头。
  「是啊。」
  心跳变得更剧烈了,好像有股热流从体内涌现。好热。那股热意既非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欢喜。林弥明白自己对于男子的话感到兴奋,感到炙热般的狂喜。
  自己能够和这名男子一较高下。如今,能够亲身确认方才烙印在这双眼睛的剑法。四肢因为欢喜而颤抖,林弥向前跨步。
  「也就是说……你肯当我的对手。」
  「如果你有意愿的话。」
  「当然有,非常有!请务必赐教。」
  「好吧。仔细拜见新里林弥的本事也不赖。」
  男子若无其事的一句话令林弥心头一惊。
  「咦?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刚才那个急性子的家伙叫你新里。你是新里林弥,对吧?难不成我认错人了?」
  「是没认错……」
  男子点了点头,忽然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早就在怀疑了。自从你进来之后,我就在想,八成是你不会错。这样啊……你果然是新里林弥啊。」
  男子的视线迅速扫视林弥全身上下。
  「你从以前就知道林弥的事了吗?」
  听到源吾的询问,男子耸了耸肩,没有回应。
  「你刚才说你不是来踢馆的,对吧?那么,你是何方神圣?为了什么来到我们道场?」
  源吾进一步询问。林弥感觉自己被轻轻甩了一记耳光。
  没错,必须最先问的是这件事。首先,应该知道这名男子的真实身分。
  明明心里这么想,但又觉得那种事情不重要。有一个声音说:那不过是枝微末节的事。这是林弥本身的心声。这名男子叫什么名字呢?为何在这里呢?他打哪儿来的呢……?
  比起那把竹剑的动作,这些算不了什么。不问也无妨。继续不知道也完全无所谓。
  「你问我是何方神圣,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又不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
  男子不知是故意,还是生性如此,别人越逼问他,他的说法越含糊,令逼问者感到莫名的着急。
  「你叫什么名字?」
  和次郎从源吾的背后简短地问。
  「樫井透马。」
  男子也简短地答。一个破锣嗓子大声斥责,盖过了他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佐佐木出现在通往主屋的出入口。
  「衣服也没换,在搞什么鬼?」
  佐佐木已经身穿剑道服,以锐利的眼神环顾道场内,视线停在林弥他们身上,皱起眉头,绷紧嘴角。这么一来,还不到三十岁的脸上,刻画出令人联想到难伺候老者的深邃皱纹。
  「糟糕。那么,后会有期。」
  男子迅速转身。林弥连忙对他的背影伸出手。
  「啊,喂,慢着。不是说好了要陪我过招吗?」
  「以后有机会。别担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不知不觉间止血了,果然不是趾甲掀了,你真是观察入微。呃,请问尊姓大名?」
  「山坂和次郎。他是上村源吾。」
  「山坂和上村是吧。哎呀,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那,再会啦。」
  男子挥了挥依旧沾着鲜血的手,笔直走到佐佐木身边,脚有点跛。
  两人并肩一站,男子的个头比矮小的佐佐木更高。他弯腰对佐佐木低声耳语。佐佐木依然皱着老翁的皱纹,抬头看男子,然后缓缓转身,离开道场而去。男子也跟随在后。
  「那是怎么一回事?那家伙认识佐佐木师范代吗?」
  源吾轻轻咂嘴。和次郎低喃道:
  「……看起来不像。他一定也是第一次和佐佐木师范代见面。」
  接着,和次郎像是在沉思似地将视线转向天空。
  「他姓樫井,难不成是樫井大人的亲戚吗?」
  「家臣之长樫井大人吗?」
  源吾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怎么可能。」
  「可是,除此之外,没有人姓樫井。」
  据说家臣之长——樫井信卫门宪继是藩内无人能及的掌权人士。诸侯的家臣当中,有几个人称名门的世家,樫井、水杉这两家和藩主血脉相连,更是名门中的名门,历代都是执政的核心人物、重要人物,势力强大。或许该说是正因如此,樫井家和水杉家水火不容。然而,如今精明能干的信卫门压得水杉一派抬不起头。那似乎是小舞藩如今的实情。不过,对于林弥他们而言,执政的动向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既不感兴趣,也漠不关心。姑且不论身为长子,迟早会爬上高级武士地位的源吾,身分低下的和次郎与前途未卜的林弥压根不可能和家臣之长产生深厚的关系。总之,樫井这个姓就和夜空中的灿烂繁星一样,只会在头顶上遥远的地方闪烁。
  「就家老(译注:江户时代,协助藩主执行藩政的重臣,是家臣的总管)的血脉来说,他不会有点太过轻浮了吗?」
  听到源吾的话,和次郎偏头。
  「会吗……我倒是不觉得他很轻浮。我反而觉得……他是个异常敏锐的人。我指的不是剑,而是身为人给我的印象。」  、
  和次郎将脸转向林弥。
  「源吾和我对他的印象似乎相差许多。或许应该说是难以捉摸……,就这个层面来说,他好像是个有趣的男人。林弥,你说是吧?」
  「嗯……」
  「那个男人为何知道你的事呢?我总觉得他很高兴见到你。」
  「是啊,为什么呢?」
  「你心里没有谱吗?」
  「完全没有。」
  源吾抱着胳膊看天花板,和次郎将目光转向自己刚擦过的地板。
  「你打算跟他过招吗?」
  和次郎的语气怱然变得沉重,表情阴郁。
  「如同那个男人所说。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对吧?」
  「和次郎你觉得如何?看到那种动作,你毫无感觉吗?你不觉得好像……背脊在颤抖吗?」
  「我……」和次郎支吾吐出一个字后,沉默良久,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我不想和那种剑士交手。」
  「是吗?」
  「嗯。他几岁呢?大概和我们差不多吧。但是,他使的剑术……连野中先生都无法悉数接下。坦白说,我毛骨悚然。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太想靠近他。」
  说到这里,和次郎面露接近苦笑的笑容。
  「一样是颤抖,但是我和你不太一样。不过,林弥。」
  「什么事?」
  「那个男人说他叫做樫井透马,对吧?你最好不要太靠近那种男人。我不太会说,但最好不要接近他……」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短叹一声。
  「从你的表情看来,你完全也没有要离他远一点的意思啊。」
  林弥重新面向和次郎时,背后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
  「打扰了。大家都在等。能请各位练习了吗?」
  他名叫赤田平太,是今年入门的少年,今年刚满十二岁。林弥他们受到指示,从春天起陪年纪比自己轻的弟子们练习。当初超过二十名的新人,已经减少了将近一半,其中,平太的素质和决心都卓越出众,引人注目;而且他练习的态度也很认真。
  他应该坐在板壁前面,观看了刚才的比赛。脸颊鼓胀、十分孩子气的面容有些僵硬。林弥轻轻拍了拍平太的肩膀一带,对他笑道:
  「抱歉。我们马上过去。」
  平太依然一脸严肃,但是身体迅速放松了。
  「有劳了。」
  他施行一礼,回到伙伴所在的角落。源吾伸了个大懒腰。
  「好,我们也去练习、练习。管他是樫井或明蝶,现在不是对他的言行举止感到错愕的时候。」
  「明蝶?那是谁?」
  「嘿嘿,『明屋』的女人。她就像是双腿修长、身材苗条的女人范本。」
  「无聊当有趣。和次郎,这家伙中毒已深。说不定已经无药可救了。」
  林弥从和次郎手中一把抢过抹布,摁在源吾的脸上。源吾发出惨叫。
  「哇啊,混帐东西。别闹了!」
  和次郎面向一旁,暗自窃笑。年长的弟子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现身。平太他们面向墙壁挥剑。
  逐渐恢复至平常的景象。然而,林弥从中感觉到一点不同。类似飞燕在空中滑翔的竹剑轨迹,清晰地逼近眼前。明明应该确实看见了,但却无法掌握,尽管如此,还是清楚地留在脑海中。强烈的光芒太过令人眩目,使得看惯的练习景象相形失色。
  「樫井透马啊。」
  林弥望向男子离去的出入口,一片阴暗。林弥忽然心想,那片黑暗无论任何季节、任何时刻,总是盘踞在那里。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朴树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樫井透马虽然这么说,但是杳无音讯地过了十多天。
  夏日更加炎热。骤雨扫过干涸的大地,泥土和雨水的气味揉合,发出强烈的夏日气息。山峰残留白雪至春暮时分的山峦染上墨绿,背负夏季形状峥嵘的云朵耸立。
  时序进入了无论是色彩、气味、声音、光线和温度,都过度强烈的季节。
  在那之后,透马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道场。佐佐木和筒井也没提半个字。林弥若无其事地试探口风,但是他们没有正面回答。
  「别在意小事,专心练剑!」
  林弥只是照旧挨骂了。
  那才不是小事。
  林弥在心中嘟嚷。
  那绝非小事。透马反倒是必须一直死缠住不放的对象。
  林弥没有说出心中的低语。与其说出口告诉别人,不如一个人默默咀嚼。仔细玩味,静候时机。只能这么做。然而,不管怎么等,透马就是不现身。宛如一阵心血来潮刮起的风般,只留下一阵小骚动后便消失无踪。筒井道场内,每天持续着一如往常的练习景象。
  唯一改变的是野中。他藏起之前开朗豪迈的表情,变得以接近粗暴的粗鲁动作挥舞竹剑。有时候,他身上甚至会发出淡淡的酒味。这种时候,野中的举动会变得更加狂野。这种情形大多是发生在筒井和佐佐木不在的时候,所以没有人会责备、阻止野中的行为。当然,所有人都不愿当他的练习对象,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弟子打从心底感到畏惧,避免和他眼神交会。野中察觉到这一点,更加怒不可遏,经常在道场正中央乱骂一通。
  「没想到野中先生居然是那种人。我好失望。」
  练习完回家路上,源吾压低音量抱怨的次数增加了。源吾格外受到野中青睐,野中对他疼爱有加。不过,很少人会讨厌生性无忧无虑、格性开朗的源吾。而源吾不但功力精进,也把野中视为不拘小节的长辈景仰。正因野中邀约,源吾才会跟着他去烟花柳巷。
  「哪种人?」
  和次郎问道。源吾不屑地回答:
  「孬种的人。」
  「孬种?」
  「没错。他专挑师父和师范代不在的时候,拿剑乱劈乱砍,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那与其说是拿剑乱劈乱砍,倒不如说是纯粹在迁怒于人。」
  「你说的对。他是在迁怒于人。那也是孬种。居然迁怒于晚辈发泄,简直是孬种孬到家了。而且还喝了酒来道场,真是令人无法置信。我……原本还挺喜欢野中先生的。虽然说不上是景仰,但……嗯,我原本挺喜欢他的。我觉得喜欢他的那种心情破灭了。唉~。我真的已经对他心寒了。」
  「源吾这么说。林弥,你觉得如何?」
  和次郎叫唤林弥,走在两人前面几步的林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和次郎轻轻耸肩。
  「还有一个令人伤脑筋的家伙。林弥,你没事吧?」
  「嗯……?噢,有一点痛,但不要紧。」
  和次郎把手搭在林弥肩头,对他一笑。那里是受到野中重重一击的地方。这一阵子,林弥会主动担任野中的练习对象。野中拿剑乱劈乱砍和魔鬼训练仅一线之隔,林弥想要阻止他折磨自己。然而,那只是一小部分。希望和野中以竹剑交手远胜于这种心情。
  「野中先生,能够请你陪我练习吗?」
  「搞什么,又是新里啊。呵呵,你十分热衷于剑道,没从之前的教训学乖吗?」
  「恳请赐教。」
  「好吧。不过,我完全不会手下留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野中怒视林弥,架起竹剑。他手中的竹剑动作迅速、凌厉,而且力道强大。不过,林弥直挺挺地站好。
  然而,那家伙不把这种动作和力量放在眼里,甚至游刃有余。也就是说,如果压制不了野中先生的剑,自己就无法和那家伙抗衡。
  这么一想,野中岂非一个好的练习对象?这种练习对象,林弥求之不得。这一阵子,只要林弥上前走到野中面前,四周的人就会后退一、两步,在道场中央空出相当大的空间。
  今天,林弥也和野中你来我往地打了将近三柱香(译注:古代的时间单位,约半小时)的时间。除了眉头之外,全身上下到处都痛。
  自己还有待加强。
  闷痛告诉林弥。自己实在差那家伙差得远了。
  被打成这样的话,自己实在不是那家伙的对手。
  不行只打成平手。
  这次不是疼痛告诉林弥,而是他自己出声说。
  不行和野中先生打成平手。这样的话,追不上那家伙。
  我知道,我当然明白。但是,如今的我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林弥自言自言。他的表情扭曲,停止呼吸。
  如今的我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才好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也赢不了那家伙。别说赢了,就连夺得一胜也比登天还难。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
  不是因为暑气的关系,握紧的指缝间被汗濡湿。焦躁、屈辱和无以名状的情绪搀杂在一块儿,融合之后,在全身上下流窜。锐利的剑尖从林弥体内砍过来,比起身体的伤更令他疼痛不堪。好痛,痛到令人必须表情扭曲的痛楚。他扭曲表情,停止呼吸,发出低吟。
  妈的!
  所以,林弥能够理解野中的自暴自弃。对于身分低下的野中而言,出类拔萃的剑术天分是唯一的骄傲,同时也是心理依靠。透马毫不留情地捣毁了那个部分。纵然身体的伤早晚会痊愈,但是受损的骄傲不会如此轻易复元。为了忍耐内心的疼痛,野中放浪形骸。林弥能够理解,那也是不得已的事。然而,林弥无法产生共鸣,完全没办法。他握拳捶胸。
  在这里的情绪是什么?不只是焦躁与屈辱,不是只能咒骂和纳喊的无助。在这里的是欢喜,不折不扣的欢喜。
  好开心,心情雀跃。
  樫井透马。我第一次遇到那种家伙,第一次目睹那种剑术。
  我可以好好陪你,直到你满意为止。那是认真的一句话,照理说绝非随口说说。如果等待,迟早能够一决高下。这么一想,焦躁和屈辱便被涌上心头的欢喜粉碎。林弥无法对野中郁闷失控心情产生共鸣。
  「林弥,你误会了。」
  和次郎摇了摇手。
  「我担心的不是你的身体。因为我很清楚你身体壮得跟牛一样。再说,你几乎避开了野中先生用力砍过来的每一剑,并且挡开了。你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吧?」
  「嗯。欸,可是,颇痛。总觉得现在又刺痛了起来。」
  「谁叫你不及早冰镇。回去之后,用湿手帕按着受伤的地方!」
  「嗯,我会照你说的做。」
  林弥顺从地点了点头。和次郎的语气不像同辈,反倒像是比自己年长两、三岁。虽然源吾调侃,「和次郎太过少年老成。才十四岁,讲话就像个老头子」,但是林弥喜欢和次郎深思熟虑的说话方式,所以大多会坦然地听从建言,点头认同。
  「不然,是什么?你不担心我的身体,担心我的什么?」
  「脑袋啊。」
  「脑袋。」
  「没错。你相当沉迷吧?比起冰镇受伤的地方,说不定你更应该让脑袋冷静一下。」
  和次郎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语气在开玩笑,但是眼神认真,笔直望向林弥。
  「你一提起剑的事……不,或许不只是剑,对人也很死心眼。」
  「我吗?」
  「就是你。」
  「……你是指樫井的事吗?」
  「那也有。坦白说,你这一阵子的练习模样很不寻常。你八成是把野中先生当作那家伙,作为练习对象,但如果继续那种练习,迟早会出大问题,到时候就不只是鼻青脸肿了事了。野中先生说不定会比你先倒下。」
  「确实是这样没错。」
  源吾双臂环胸。
  「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可能是为了劝谏野中先生而陪他练习,不过正好相反。是野中先生在陪你练习。事情就是如此。」
  「林弥。」
  和次郎上前和林弥并肩站立。
  「别太死心眼!停止逼自己走上绝路。」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深吸一口气。
  那是指樫井的事吗?或者……
  和次郎别开视线,说了一句「抱歉」。
  「说了废话。我原本不打算说这种话。只不过……」
  林弥缓缓地吐出深吸入肺的气。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不管你心里想的人是谁,你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从之前就感觉到了……你都会彻底击垮对方,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不过,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很像你的作风,我挺羡慕你的这种个性。」
  「羡慕?」
  「嗯。因为我是胆小鬼。比起贯彻自己的想法,我八成会选择风平浪静的生活方式。」
  「和次郎……」
  「我知道,那家伙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高手,我也有点想和他较量一下。试试看自己的本事能够发挥到什么程度。不过,我实在没办法主动一头栽进没有胜算的比赛。」
  林弥收起下颚。和次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赌定我稳输的了。」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你没有胜算。你和那家伙之间的实力相差悬殊。」
  「你说话还真直接。」
  林弥没想到,自己能够轻松地露出苦笑。因为他晓得,和次郎的话是打从心底在替自己着想。和次郎真的在担心自己。他察觉到林弥像是被什么附身,想要挑战毫无胜算对手的心情,因而感到担忧。
  「有什么关系,随他去吧。」
  源吾忽然朗声笑道。鼻头的面疱就像成熟的山樱桃一样红。
  「反正林弥也不会笨到说:我们以真剑过招吧。也不会使用木剑,大概会用竹剑。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死不了人的。再说.过招这种东西要比过才知道。那家伙说不定会跌个狗吃屎,这次真的掀了趾甲。这么一来,就会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绽了。」
  「他八成不会露出破绽吧。」
  林弥一脸严肃地回应。
  认真对峙时,透马不可能掀了趾甲,而且更不可能因为掀了趾甲而露出破绽。
  源吾露出扫兴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
  「总之,在还不确定能不能和樫马过招之前,烦恼东烦恼西也只是白费力气。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句话还真是简单明了啊。」
  这次换和次郎苦笑。他一面苦笑,一面低喃:不过这么说也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简单明了最好。再说你们,尤其是和次郎,凡事都想太多了。你会越来越像老头子唷。这么一来,会被女人讨厌。因为女人喜欢简单明了。」
  「少骗人!」
  林弥耸了耸肩。
  「我哪有骗人!不然的话,现在去确认啊。」
  「去猫头鹰小巷上的那家店吗?」
  「是啊。与其东想西想,不如现在把心一横,去了解女人为何物。怎么样?」
  「我拒绝。想去的话你自己去!」
  「和次郎呢?」
  「我也免了。改天还有机会,下次再见明蝶鸨母就好。」
  源吾「呿」地咂嘴。
  「你们两个没种的家伙。怕女人能成什么大器?!」
  「不晓得女人的可怕,代表你还是小鬼。」
  「胡说八道!」
  源吾更大声地咂嘴之后,表情忽然一变。或许是错觉,总觉得他脸颊和鼻头上的面疱变得更红了。一张大嘴往两旁咧开,目光闪烁。那是他挥舞树枝到处跑时的表情。舌尖在口中动了一下。
  「如果你们不想去猫头鹰小巷的话,八寻如何?」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
  「八寻潭吗?」
  「对。反正明天不用练习,也不用上学,而且天气热得要命。好久没有跳入潭中了,去玩一下水也不错。」
  八寻潭位于城郊,槙野川开始大幅蜿蜒蛇行之前的山阴处。据说是从前,走山滑落的巨岩堵住了河流所形成。除此之外,还有人传说,那块巨岩是住在山顶的天狗为了惩罚槙野川的主人,而踢下山的。
  天狗啊,是气河川的主人不把人当人……哦不,是不把天狗当天狗看的说话态度。
  好小子、好小子,你竟敢如此愚弄我,我就让你尝一尝苦头,知道本大爷的厉害。天狗如此一说,使出全力踢从神话时代就坐镇在山顶的大岩石。
  一下。岩石不为所动。
  两下。还是不为所动。
  三下。摇晃了一下。
  你瞧,动罗。
  四下。频频摇晃。
  你瞧、你瞧。动罗、动罗。
  五下。岩石笔直地朝河川滚落。
  岩石撂倒树木,扯断草,捣毁狐狸窝,发出轰隆声响滚落。
  因为奶娘是个擅长说故事的人,所以林弥从小在睡前听过各种小舞自古流传的童话。其中,光是八寻潭主人和天狗吵架的故事,包含奶娘自创的在内,就有六、七种,有时是天狗和河川主人大吵一架,导致山崩、河川被拦阻的惨状;有时是两者和解,皆大欢喜的结局;有时是以令人落泪的悲剧收场。
  听在孩童耳中,每次听都不同的故事型态令人愉快,奶娘语带乡音的语调悦耳动听,林弥一再央求再讲,令她头痛不已。明明几乎忘了她长什么模样、身形如何,但是唯独抑扬顿挫的柔和语调犹然在耳。
  一下。岩石不为所动。
  两下。还是不为所动。
  不晓得天狗和河川主人是和解了,或者继续争吵不休,滚下山的巨岩,如今也以突出水面将近六尺的姿态坐落在河中。从那块岩石跃入八寻的深潭,是林弥他们的夏日乐趣来源。一日一站在岩石上,潭水呈墨绿色,潭底自不用说,连一条鱼影都看不见。
  久未接触的深水气味,以及树木的芬芳刺激鼻孔。嗯,好啊。林弥心里这么想,但是故意摆出一张苦瓜脸。
  「八寻啊……那才像是小鬼的玩意儿吧?」
  「女人不行,小鬼也不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烧焦沾锅。」
  源吾撑开鼻孔,鼻息粗重地呼气。
  「你说谁烧焦沾锅?」
  「当然是你啊,还有谁?!我总是抱持平常心,而和次郎对凡事都不执著。就算锅底脱落,我们也不会烧焦沾锅。」
  「这个比喻简直莫名其妙。」
  「别烧焦沾锅!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这我也听不太懂。」
  「吼~算了。总之,我说了算。明天去八寻。再见。」
  「啊,源吾。你要去哪里?走错方向了唷!」
  「笨蛋,少问那种不识趣的问题。我要独自去挑战女人。」
  「练习完还去啊?喂,源吾。」
  源吾头也不回地走在通往舟入町的路上,背影越来越远。
  「那家伙,搞什么。吊儿郎当到了极点。」
  「似乎是一旦回家就有家人盯着,所以很难出来。他之前好像想溜出家门,结果被母亲发现了。被问东问西,浑身冒冷汗。」
  源吾的母亲芳乃,是一名比男人更刚毅的女性,留神监视家中的一切。
  「喏,源吾老爱自吹自擂,但在女人面前还不是抬不起头。」
  「啊,确实如此。」
  和次郎仰望天际,哧哧地轻声笑了。林弥也和他一样,抬起视线往上一看,云块从山边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发展,乌云开始在它底下流动。吹拂脖子的风湿气凝重,令人不快。这是骤雨的前兆。
  「不过,林弥。」
  「嗯?」
  「源吾是不是想以他的方式,让你的锅底脱落呢?」
  「噢,为了不让我烧焦沾锅吗?这倒挺像是源吾的作风。」
  「而且,他的提议挺不错的。好久没去八寻潭了。」
  「嗯。」
  和次郎举起一只手,「那,我也在这里告辞了。」营建组的宅院位于前方半里(译注:一里相当于约三,九公里)左右的山麓。
  林弥独自一人走在水渠和瓦顶板心泥墙夹道的路上,边走边想:和次郎指的是谁呢?「别太死心眼!」那句话只是针对透马提出的建言吗?或者……。林弥深吸一口带着湿气的风,捶了捶鼓胀的胸口.
  或者,心细如发的和次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感觉到了,在我心中,地位和樫井透马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吗?
  一张朦胧的女子白皙侧脸浮现在脑海中。
  林弥忽然止步。那里是重臣的宅邸林立的地区,气氛明显不同于其他地方。
  街道宽敞闲静,不见路人的身影。前方十间左右处,只有一名看似武士仆役的男人,正在打扫门口。那名男子也立刻钻进小门,进入了宅邸内。乌云蔽日,前一刻清楚落在大街上的围墙影子逐渐转淡消隐—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唯独蝉呜声不绝于耳。
  樫井大人的宅邸应该就在这附近。如此意识到的那一瞬间,白皙侧脸倏怱不见,樫井透马锐利如刀的眼神在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林弥伫立原地,扫视四周,心想:说不定……
  说不定那家伙会突然冒出来。
  别烧焦沾锅!
  源吾刚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沾锅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我晓得、我明白。我自己最清楚,自己多么丢人现眼地在苦苦挣扎。焦躁、痴迷、着急……嗯,源吾,我知道,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林弥将扛在肩上的竹剑和剑道服往上甩,在震天价响的蝉呜声中迈开脚步,喃喃自语……
  不过,我第一次这样。必须漫无目的地等待……这种事是第一次。
  啪嗒。水滴打在脸颊上。抬头一看,天空覆盖着浓密的灰色云层。到处像瘤般鼓起,呈现不祥的模样。啪嗒。又一滴。在此同时,在近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响起了打雷声。
  雨势来得快,豆大的雨滴打在干燥的泥土上弹起。眼看着四周变暗,从墙壁探出头来的松枝随雨摆动。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身体被雨拍打、逐渐冷却下来,令他感到舒适。老天爷仿佛在替他加油打气,叫他振作。
  蝉也以不输给这种雨势和隆隆雷声的气势,继续呜叫个不停。林弥淋成落汤鸡,奔驰在无人的路上。


  「哎呀,林弥。」
  七绪为之语塞。
  骤雨以骏马狂奔之势,剧烈击打地面之后,在转瞬间扬长而去。林弥到家时,拨云见日,耀眼的光束从天空照射地面。凉快的风从庭院的树木间吹来,宛如上天赐予的凉爽气息,其中甚至隐含着一丝秋天要报到的征兆。
  反正既然都湿透了,林弥干脆在井边脱光上半身,用井水洗脸;想起了和次郎叫他好好让脑袋冷静一下。伤口依然闷闷地痛,有一点发烫。手指一放上去,便会传来微烫的感觉。将拧干的手帕抵在肩头时,背后响起了七绪的声音。
  「哎呀,林弥。」
  林弥连忙将手穿过袖子,但是七绪比他快了一步,走下庭院,绕到林弥身后。
  「好严重的伤。」
  七绪的指尖触碰肩膀。感觉像是被人用烙铁按在身上一样,比起伤痛更加炽热。
  「这是练习产生的伤吗?」
  「是的。没什么不大了的。」
  「可是,都肿成了这样。得涂药才行。」
  手指按着不放。好热。
  「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置之不理的话,今晚说不定会痛得睡不着觉。」
  林弥故意以粗鲁的动作,披上了衣服。
  这简直是母亲在劝导幼童时的语气。这令林弥光火。接近愤怒的情绪在心中打转。那种情绪也宛如熊熊烈火,几欲吞噬他的理智。
  对于这个人而言,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吗?我依然只不过是她嫁进来时的幼童吗?我只是大哥的弟弟吗?大哥过世之后,都过了几年。我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要和你亲热也不成问题。
  林弥险些低声叫出来。他踏定脚步,勉强压抑想要大叫的冲动。结之丞去世之后,唯独在七绪面前,他无法妥善隐藏涌上心头翻腾的感情。
  「衣服也湿了,你会感冒。我马上帮你准备替换的衣物。」
  「我可以自己来。」
  林弥丢下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既粗鲁又冷淡。
  大嫂,请你不要进一步靠近我。请你不要用手指碰我。请你不要太侮辱我。不然的话……
  七绪倏地缩回身子。
  「那么,你马上去换衣服。有客人从刚才等你到现在。」
  「客人?等我吗?」
  「是的。他说他叫做樫井透马。一个还很年轻,跟你差不多年纪的人。」
  林弥倒抽了一口气,从气管滑入肺部。他推开七绪,冲上走廊,直接跑了起来。
  「诶,林弥少爷。你衣服怎么穿那样;:」
  错身而过的美祢叫道。林弥因此回过神来,在客厅前面停下脚步,转身回房,手脚俐落地更衣完毕。他一面将手穿过干爽的窄袖和服,一面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反复做深呼吸。
  好险。差一点就直接一身湿淋淋地冲进去了。倘若做了那种蠢事,不晓得会被那家伙怎生揶揄。
  林弥想起透马充满捉狭的说话口吻和表情,再次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林弥整理服装仪容,不再和先前一样情绪激昂地在走廊上快跑,而是以比平常稍微缓慢的步伐走去。
  客厅的纸拉门紧闭。裙板的部分为了夏季通风,换成了蔌帘(译注:以胡枝子制成的帘子)。林弥将手指搭上门把,窥探里头的模样。没有传出人的动静。
  不在吗?
  顿时感到不安。他会不会久候不耐烦,回去了呢?那家伙有可能说来说来,就走就走。自己只见过对方一面,而且对于他的身分和心里在想什么都一无所知,肯定是个生性异常任性的男子。
  「我进来罗。」
  林弥打声招呼,打开纸拉门;看见了一个背影。
  「樫井?」
  原本坐在缘廊眺望户外的透马回过头来。
  「嗨,新里。好久不见。」
  樫井举起一只手打招呼,面露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他既没有针对突然造访,以及明知林弥不在家还登门入室道歉,也没有以一般型式打招呼。语气俨然像是在大街上不期而过似地。林弥虽然不生气,但是感到不知所措。
  「……你在做什么?」
  「看天空。」
  「啥?天空?」
  「新里也过来看看。挺壮观的唷。快点,坐这边。」
  透马挪动身体,指着空出来的地方。
  「怎么了?你用不着客气。」
  「樫井,这里是我家。」
  「我知道。所以,我才特地前来,不是吗?何必说一大堆理所当然的事呢?倒是你不快一点的话,要结束了唷。」
  「结束?」
  透马的指尖迅速朝上。林弥一来到缘廊,便顺着他的手指动作移动视线。
  原来是晚霞。
  西方的天空染上了淡困脂红。乌云早已散去,化为淡灰色的浮云飘浮在空中。西照的光芒将那些云朵镶上了一圈带红的金边。林弥他们头上的天空残留白天的余辉,仍是蓝色。
  蓝色、红色、胭脂红三色分明地存在空中,化成黑影的同时,看起来像是一只高空盘旋的老鹰。
  「初秋的晚霞格外瑰丽。跟师父说的一样。」
  透马低喃道。一副心满意足的语气。
  「师父?你在讲谁?」
  「令兄。」
  「大哥!你认识我大哥吗?」
  「我的剑术是他教的。」
  林弥俯看坐着的透马,沉默许久。明明各种话语在脑袋中飞来飞去,它们却互相冲撞、粉碎,只是变成一般的呐喊,没有变成任何一个明确的词汇。
  透马起身回到客厅,背对壁龛坐下。尽管有刀架,看似透马佩带的一把刀仍随性丢在壁龛前面。照理说平常应该会对这幕景象感到不悦,怒斥—身为武士,刀随便乱丢是一种耻辱的行为!然而,现在不是为了这种芝麻小事动怒的时候。
  什么?这家伙刚才说什么?
  「你的剑术是他教的。」
  林弥对于自己沙哑的嗓音感到羞耻,鹦鹉学语地覆诵对方的话也令他无地自容。透马一脸认真地颔首,好像压根没察觉到林弥的害羞。
  「不过,当时师父是江户诘,所以我是才五、六岁的小鬼。似乎是师父离开小舞之前,家父亲自拜托他,抵达江户之后指点我剑术的。师父终究拒绝不了,答应了教我剑术。但是,他不但剑术了得,也是天生当师父的人才。他是教学高手。这种话不该由自己说,但是在他的调教之下,我虽然是个小鬼,功力也迅速提升。」
  林弥在心中附和:噢,原来如此。
  大哥确实擅长教导。他之前耐心、仔细地教了自己诸般细节。不过,这家伙即使不是拜大哥为师,大概也会在一眨眼间功力大增。他肯定会像干涸的大地吸进水份、像浊流从溃堤的水霸迸发一样,以非比寻常的速度使自己的天分开花结果。
  林弥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有心思足以思考这种事。八成是因为透马轻描淡写的说话语气。似乎能够设法发出正常的声音。林弥轻轻舔了舔下唇。
  「令尊是家臣之长樫井大人吗?」
  「嗯。」
  爽快地承认之后,透马皱起眉头。
  「不过,你不必突然改变态度,对我毕恭毕敬唷。要是你这么做的话,我会威到非常拘束。」
  「我才不会对你毕恭毕敬呢。我又还没在江户城中工作,而且坦白说,历代重臣太过高高在上,根本不会令人起敬畏之心。」
  「高高在上啊。」
  「没错。高度和刚才的雷声差不了多少。」
  透马笑逐颜开。林弥也露出愉快的笑容,差点跟着他一起笑出来。
  「哈哈,你是个有趣的家伙。哎呀,我之前不时听师父提起过你,不过你比他口中所说的更有趣。」
  「大哥提起过我?」
  「是啊。他偶尔会提起,他有一个像儿子的弟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吧。他会在练习之后,告诉我小舞的美丽山峦、河川景致,或者渔夫在柚香下川以鱼鹰捕鱼的恬静风光。我总是满心雀跃地听着他说。除了江户之外,我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总觉得眼皮底下浮现被篝火照亮的河面,以及山顶积雪、峰峰相连的群山。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和师父练剑是唯一的乐趣。他成了我相当大的心灵支柱。光是想到『明天也能和师父练剑』,我就觉得能够设法多活一天。」
  能够设法多活一天?这种话不该从五、六岁的小鬼,而且是生活无虞的高官之子口中说出来吧。
  林弥想取笑他,但是嘴角一动也不动。
  「不过,师父不到两年就回藩,令我大失所望。我太过失望,眼前几乎变得一片漆黑。不过……」
  透马抱起双臂,眼神望向某个远方。
  「我相信,只要不放弃剑道,我们一定能够重逢。总有一天,他能够再教导我……。但是万万没想到,那却是今生永别。」
  透马喘一口气,语气沉重地接着说:
  「师父离开江户宅邸的那天早上,雾气浓密。江户的雾会发出海水的气味,晨雾特别浓……。师父抚摸我的头,说:『我们一定会再见。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勤奋练剑。』你知道师父抚摸我的头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透马低头,轻声笑了笑。
  「你当然不知道。我啊,在羡慕你。」
  这句话令林弥大感意外,感到出怱意料。
  「不,我不是羡慕你,而是嫉妒你。当时我连『嫉妒心』这三个字的意思都不晓得,也没有看过你,但是嫉妒的情绪确实在我心中翻滚,我嫉妒一个素未谋面、名叫新里林弥的家伙。师父决定回藩的时候,有一次不经意地说:我回故乡之后,打算正式教授弟弟剑法。师父当时的神情愉悦、柔和……就像是熊屋的爷爷。」
  「熊屋的爷爷是谁?」
  「我的祖父。他是深川元町的裱框师傅。」
  「裱框师傅?」
  「你不晓得什么是裱框师傅吗?」
  「我当然知道。你少瞧不起我。不过,樫井大人的儿子为什么是裱框师傅的孙子呢?」
  「欺,其中有很多缘故。总之,我至今遇见的大人当中,能够信任的只有两个;就是熊屋的爷爷和新里师父。」
  「我对熊屋的爷爷无从评论起,但我不难理解你为何信任我大哥。我也明白你嫉妒我的心情。」
  透马的目光望向林弥。
  「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如果我换作是你,我大概也会嫉妒你。因为生为新里结之丞的弟弟,就能够跟他学剑。除非有相当的渊缘,否则大哥不太收弟子。尽管如此,我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训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多么得天独厚。」
  「是嘛,其实你很清楚嘛。原来你不是笨蛋。」
  「你果然瞧不起我。」
  「我没有瞧不起你。因为我跟你没有熟到知道你是笨蛋或聪明的人。」
  「你连自己都不晓得吧?」
  透马微微皱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你对自己和我大哥都一无所知。我大哥并非兴高采烈地离开江户,他八成反而心有遗憾。但是,既然是上级的命令,就不能违背。」
  「师父那么说过吗?」
  「不,他一个字也没说。」
  即使他不说,我也晓得。
  大哥依恋不舍地离开了江户。
  林弥直视坐在眼前的透马。
  面对此等习武奇才,大哥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是否瞪大双眼、感叹,因为能够指导透马的喜悦而挥身颤抖呢?不管是五岁,还是六岁,大哥应该都不会受到幼童的外貌所惑,看穿了他体内的卓越天分;并且对于指导到一半必须离去,感到咬牙切齿的悔恨之思。
  我们一定会再见。大哥说的这句话不只是单纯的告别,而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无论如何,我都再想见到你。我想再见你一面。
  林弥险些「啊」地叫出声来。耳畔响起大哥的声音。
  林弥,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那一天,两年前,渔夫要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早晨,大哥伫足回首低喃。
  天地之大,有的人除了剑道之外,对于万般诸事超越我们的理解。他们正是上天赋予非比寻常的资质的人。
  然后转过身去,一去不复返。两年前,渔夫要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早晨。当时,林弥对于大哥那句话的真正意思一知半解,如今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哥在江户这块土地,亲眼目睹了不可限量的天分。
  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喂,怎么了?你突然陷入沉默,在想什么?」
  「樫井,我大哥有寄信给你吧?」
  「咦?噢……一年一、两次。信中写了简单的近况和练习方法。」
  透马从怀中取出一叠信。信封的收件人姓名确实是结之丞的笔迹;漂亮的字迹。
  「我统统小心保存。不过,亏你晓得。师父没有对你提起任何关于我的事吧?」
  「他一个字也没提。」
  「你是凭直觉的吗?」
  「是啊。因为你的腹部异常鼓胀。我马上就察觉到,其中装着一叠信。」
  「算你厉害。你果然不是笨蛋。」
  「你果然认为我是笨蛋。」
  「我说了,我没有。你真是生性多疑。」
  透马噤口。纸拉门上映出人影。影子移动,发出七绪的声音。
  「林弥。我端茶来了。」
  七绪打开纸拉门进来。吹过一阵凉风。
  「就这样打开纸拉门吧,因为徐徐微风会吹进来。」
  「大嫂。」
  七绪像是在回应小叔的叫唤似地,往前挺出上半身。
  「……听说大哥在江户教过这位樫井透马剑术。」
  「哎呀。」
  七绪张口结舌,眼睛目不转瞬地望向透马。
  「结之丞他……哎呀,这样啊。」
  白皙喉头微微一动。
  「原来结之丞的弟子不是只有林弥一个人啊。」
  「看来是这样没错。」
  「这样啊。你也是结之丞的弟子……这样啊。」
  语末尾音颤抖。林弥担心大嫂会哭出来。突如其来的丧夫之痛看似愈合,但是没有痊愈,偶然渗出血来。每当此时,七绪就必须忍耐疼痛。早知道应该以一般知己的身分,介绍透马吗?
  林弥后悔自己的思虑不周。然而,七绪没有泪眼婆娑。反倒是声音和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
  「母亲大人如果听到,不知道会多开心。樫井大人。」
  「是。」
  「您今晚忙吗?」
  「不忙,一点也不忙。时间多的是。」
  「那么,务必请您一起用晚餐。林弥、母亲大人和我几乎都不晓得结之丞在江户的情形。如果您能慢慢告诉我们,我们会无比开心。」
  「大嫂,请等一下,这……」
  林弥连忙起身时,透马以十分澄澈的嗓音回应: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提议。我就不客气接受了。哎呀,其实我一直想吃一次甘露煮杂品。」
  「甘露煮杂品吗?」
  七绪的脸色一沉,感到不知所措。
  杂品是指河里的小鱼,河鲜当中除了香鱼之外,所有小鱼一概称之为杂品。把小鱼串起来烤过之后,熬煮得又甜又咸。一箩筐是香鱼的半价,所以又称半香鱼。它是小舞的夏季菜肴,而且美味,但即使是说好听话,也称不上高档菜;是人们常在城边的小餐馆吃的庶民小吃。
  「听说把肉夹出来撒在饭上面,好吃的不得了。光是听到就流口水了。」
  「那也是大哥说的吗?」
  「是啊。师父说另外一样,醋腌灌菜也是一绝。听说泷菜是这一带的瀑布旁才会生长的稀少蔬菜。汆烫它的茎之后,以醋提味。听说是天下一品。」
  「大哥连那种事情都说了啊?」
  林弥实在无法想像,个性算是沉默寡言的结之丞会提起种种故乡菜。那大概是在练习结束之后的休息闲聊。师徒坐在缘廊,师父轻声细语地告诉弟子吗?当时的天空跟今天一样,是美不胜收的晚霞吗?覆盖着淡淡的云吗……?林弥终究无法想像。
  七绪微笑。
  「如果是醋腌泷菜,有很多事先做好的。母亲大人非常会做这道菜。」
  「那真是太好了。务必让我同桌进餐。」
  「好的。我也准备甘露煮杂品吧。因为小弥也爱吃。」
  她的语气雀跃。像以前一样,以小弥称呼林弥。或许是心理作祟,铁定是心理作祟,七绪全身好像忽然散发出大哥在世时的年轻气息与飞扬神采。
  「好美的人。」
  七绪一起身离去,透马便感叹地摇了摇头。
  「在江户也难得一见的美女。不愧是师父的妻子。」
  「大嫂的事情是其次,你真的要吃完饭再回去吗?」
  林弥若无其事地回应,改变话题。
  「没有。」
  透马摇头。
  「搞什么,吵着要吃杂品跟泷菜,却不吃就要回去啊?」
  「菜要吃。但是,我不打算回去。」
  「什么?」
  「新里,不好意思,让我在这里住一阵子。」
  「你说什么?!」
  透马端正坐姿,两手撑地。
  「我求求你。拜托。」
  透马弯腰弯到额头贴在榻榻米上。
  「拜托我也没用。」
  「你是新里家的一家之主吧?」
  「欸,形式上是啦。」
  「既然这样,只要你说好,谁敢有意见。」
  「我为什么得说好呢?你想想看,我们几乎素不相识,只在道场有过一面之缘。」
  「无情的话别说得那么顺嘛。我们都是新里师父的弟子。可以说是同门师兄弟。就像亲兄弟一样。不接受亲兄弟的请求,岂不是有点薄情吗?」
  「一派胡言。」
  「新里,拜托。俗话说得好,穷鸟入怀,仁人所悯。」
  「你是穷鸟吗?你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逃进我家的鸟吗?」
  透马轻声低吟。林弥双臂环胸,吐出一口气。
  「樫井,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樫井大人曾有两个儿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两人应该都比我们年长许多,而且体弱多病,我听说嫡子在去年秋天去世。」
  「没错。次男也是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医师诊断,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头完全无法从枕头抬起来,所以不管是哪种蒙古大夫,都不可能误诊。」
  透马尖酸刻薄地说。
  「所以,家父从江户把我叫了过来。因为绝后是一家大事。」
  「这么说来,你是……」
  林弥不知该说什么,闭上嘴巴。
  「我是妾之子。家父到江户时,第一个纳的妾就是家母。既然老狐狸精生下的两个孩子当不了继承人,代替他们继承樫井家,使樫井家延续香火就是我的使命。他们两个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家父想必打算及早想其他办法。等到病人两脚都踏进棺材之后,马上就提出申请,让我继承家业。这么一来,就阖家安泰了。家父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不过,对于老狐狸精而言,这简直岂有此理。在江户有妾生下的孩子也就罢了,他要继承家业,根本是晴天霹雳,当真像是雷劈在头上一样。着实令人同情。」
  「老狐狸精是指,樫井大人的正室夫人吗?」
  「她不配用正室夫人这种高贵气派的字。我不晓得她是哪个名门之后,但是个以出身为傲的讨厌女人。自从我到樫井家之后,原本就上吊的眼尾,更是变成了这样。」
  透马用手指抬起两边的眼梢。林弥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一旦情绪失控,就笑个没完没了。林弥弯腰一直笑。
  这家伙太有趣了。
  「这可不好笑。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必须称呼脾气暴躁又高傲的老太婆为母亲大人,每天被那位母亲大人叨叨絮絮地挖苦、讽刺,有时候还得挨骂,我才受不了。」
  「所以你无法忍受,逃来这里吗?」
  「因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继续待在樫井家的话,我搞不好会一刀砍死那个老太婆。砍死她是无所谓,但是我也必须切腹。为了那种老太婆而切腹,未免愚蠢透顶,实在不合理。」
  透马痛切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这世上尽是不合理的事。」
  林弥又噗哧笑了出来。透马怫然不悦地说:笑什么笑?!
  「有什么好笑?」
  「哎呀,因为你的说法好像某个老头子。我忍不住就……」
  「哼。你和那个老狐狸精一起生活三天看看。你就没办法悠哉地笑了。」
  「有那么严重吗?」
  「岂止严重。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不合她的意。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好像真的毛发倒竖,露出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眼神。那样下去的话,她迟早会从老狐狸精变成女鬼。出现在身后的不是火光,而是鬼火。新里……真正可怕的是女人心。坦白说,我了解被生灵附身的公主的心情。」
  透马再度叹气。和野中面对面时看起来无所畏惧的表情完全消失。他看起来甚至像个迷路的幼童,令人放心不下。
  真是个直肠子的家伙。
  林弥有些肃然起敬…心想:换作是我的话……
  换作是我的话,我就无法如此诚实、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将内心的情绪直接写在脸上,应该是身为武士必须慎重避免的行为。这不会受到褒奖。林弥虽然晓得,但是透马的真情流露,大快人心。林弥觉得自己好像稍微放松了心防。
  「欸,虽然我也不是不了解老狐狸精的心情。」
  透马第三次叹气。林弥说「是啊」,表示同意。
  「不难理解啊。」
  两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是不知道活不活得过今天的病人。这时,出现一名陌生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身体健壮、朝气蓬勃,对于自己而言,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身上却流着丈夫的血。必须承认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是继承人。如果不承认的话,号称家臣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樫井家的声势便会摇摇欲坠。
  林弥当然没见过樫井家的正室夫人,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认为透马想必能够稍微体会到她心中翻腾的愤怒、悲哀,以及天人交战…心想:原来女人也能成为女鬼。然而,年轻的林弥无法理解,而是讨厌、抗拒、排斥、厌恶女人心中错综复杂的晦暗情感。
  「因为一知半解,所以格外棘手。一无所知反而还好一点。」
  透马第四次叹气。或许是错觉,透马的脸颊一带看起来憔悴了。林弥松开还胸的双臂。
  「起码告诉家里你确切的所在地。」
  「咦?」
  「如果不知道你在哪里,八成会引起一场大骚动。理由随便编一个都可以,至少告诉家里,你要在我家逗留一阵子。」
  透马的脸颊染上喜色。
  「新里,感激不尽。我会记在心上。」
  「记在心上就免了,但是请你信守承诺。」
  「承诺?」
  「你忘了吗?你说过,近期要和我过招。」
  「噢……那个啊。我当然没忘,随时奉陪。」
  「真的吗?」
  「我说话算数。啊,对了。我告诉樫井家,我找到了一个好的练剑对手,要暂时在这里练剑好了。嗯,这是个挺正当的理由。林弥,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这样行得通就好了。」
  「真是个冷酷的家伙。你心里在想,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对吧?你脸上写着:反正跟我无关。」
  林弥心里确实这么想。他虽然同情透马的处境,但是不至于感到难过。只要待在樫井家,每天就能无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应该不必为了俸禄的增减而怱喜怱忧,也能够远离看不见明天日出的焦虑。如果诸事顺遂的话,保证将来不久之后,就能坐上藩政中枢的位子。无论大娘是老狐狸精或女鬼,都站在令人艳羡的立场。林弥不能断定透马很幸运。但是,林弥不认为他悲惨到要长吁短叹的地步。每个人各自背负着重担,透马有透马的,林弥有林弥的。所以,即使心生同情,林弥心中也不会涌现怜悯,反倒是觉得愉快。尽情说丧气话的透马很好玩,十分有趣。
  大哥去世之后,林弥将涌上心头的情绪和锥心之痛全部吞进肚子里,过了两年。吞进肚子不外露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一直吞在肚子里的心情和痛苦,就像万年不溶的坚冰般互相堆叠,融合成一块,在体内倾轧,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林弥捣住耳朵,忍耐那种声音。他相信除了忍耐之外,没有其他办法。然而,继承樫井家的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吐露心声:
  「可是啊,如果被樫井家知道去处,那个老太婆会说什么呢?……说不定她会做作地派人抬轿来接我回去。她是个有可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那种事的女人。啊~,真是烦恼不完。操心过度,都快把头发拔光了。」
  为什么自己不会轻蔑这种人,而是对他肃然起敬呢?为什么他的言行举止令人愉悦呢?林弥摸不透自己的心情,威到有些困惑。
  不,那种事情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
  林弥站起身来,微微挺起胸膛,内心缓缓升起一股亢奋之情。盼望已久的时刻来了。
  终于好不容易来了。我等了好久。
  他俯看依然坐着的透马。
  「那么,请你当我的对手吧。」
  「现在吗?」
  「现在马上。」
  透马将茶一饮而尽,佣懒地摇了摇头。
  「新里,我不敢大声嚷嚷,但我肚子好饿。饿到快死了。」
  「但你看起来不像是快要死了。」
  「就算看起来不像,事实就是那样。你也是刚练习完回家,肚子饿了吧?」
  「欸……确实饿了。」
  「对吧?既然这样,吃饱饭后再过招也不迟吧?时间多的是,你不用猴急。」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再过不久,就是傍晚了。你打算在庭院焚烧篝火练剑吗?」
  尽管仍有一丝夏日气息,但是季节确实更迭了。昼短夜长,庭院的角落开始形成阴暗。
  透马轻轻咂嘴。
  「那,明天天亮之后再练也行……」
  「我又不晓得明天你在不在我家。说不定接你回去的轿子今晚就来了。」
  「别说那种触楣头的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想到你这人心肠很坏。」
  「我只是不想延后,让自己后悔而已。」
  「原来你曾经因为延后而后悔过啊。」
  「樫井。」
  「怎样?」
  「只比一场也好,陪我练习,拜托你。」
  这次换林弥深深低头恳求。透马表情扭曲。
  「好啦,笨蛋。动作不必那么夸张。」
  「你刚才还是不是动作夸张地低头鞠躬。戏剧张力十足唷。」
  「演戏?胡说八道,我是真心的在请求你。」
  「我也是真心的啊。如果错过『这次』,说不定就没有『下次』了。」
  纵然是妾生下的孩子,如果透马是家臣之长樫井的亲生骨肉,和林弥之间的身分相差悬殊,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虽然如今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对面,但是彼此之间迟早会产生一道厚实的隔阂,连背影都看不见。无论怎么努力也跨越不了的隔阂,到时候就来不及了。除非透马心血来潮,否则和他过招想都不用想。林弥向他下战帖更是做白日梦,那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行为。
  如今,还能自由行动。现在还能不像大人一样,不囿于身分和出身地率性而活,还有随着自己的想法行动的余地。如今还来得及。
  如果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樫井,拜托你。」
  「我知道了。」
  透马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细绳,马上绑住袖口,脱掉布袜打赤脚。
  「好,出招吧。武器是竹剑。」
  「嗯。」
  两人来到庭院,林弥将竹剑递给透马。井旁边是一片与助细心耕作的田,紫黑色的茄子渐渐溶入变浓的黑暗中。尽管如此,被太阳晒干的泥土仍在黑暗中绽放些许的白。将那片田的侧边整平压实,做成练习场的是大哥结之丞。大哥不在之后,林弥一直独自在这个地方,好久没和人以竹剑交手。
  林弥也打赤脚,系上束衣袖的带子,施行一礼,架起竹剑。朴树枝桠在头顶上伸展,随风摇曳。渔夫开始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鱼时,朴树会开出芳香宜人的白花。有亲戚劝告:花谢时不好看,这种树不适合种在武士家的庭院,但是母亲都势喜爱艳丽的花色,坚决不肯砍树。
  枝头开的花朵早已凋谢,繁茂的树叶也露出凋零的征兆,开始变色。
  唔。
  林弥屏住气息。之前亢奋中带有平静的情绪开始激动:心跳加速,握住刀柄的手心冒汗,腋下和太阳穴也冒汗,汗水沿着背脊流下。大地的余温从打赤脚的脚底板传上来。
  这是……什么感觉呢?
  一种和剧烈的心跳重叠,接近惊愕的情绪在体内奔窜。
  透马架起竹剑,对准林弥的眉心,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腰杆打直,双脚稳稳地踩在地上。仿佛呼吸和气息都在竹剑后面消失。尽管如此,林弥也感觉到某种柔韧而强大的东西挡在眼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透马毫无破绽。一点也没有引诱对手露出破绽的强硬态度。但相对地,也完全没有能够趁虚而入的缝隙。林弥总觉得,不管怎么进攻,剑都会被弹回来。
  林弥试着缩短一步的间隔。
  透马不为所动,好像不把林弥的动作放在眼里。
  台起一阵风,吹动朴树枝。林弥闻到照理说早已凋谢的花香。
  怎么办?进攻吗?等待吗?
  林弥问自己。
  等待、接剑、承受、回击。制胜的机会不是盲目地去抓取,而是冷静地制造。大哥如此教他。
  林弥,你看。
  大哥说。
  采守势的剑法是用观察的,观察对手的剑的动作。借此,能够看清自己该采取的作法。
  我能等吗?我能够保持冷静地等吗?
  口中干渴刺痛。茅蜩的叫声从头顶上传来,听惯了、平常不会在意的叫声格外刺耳。
  可恶!
  林弥拼命压抑想要后退的双腿。如果自己进攻,剑铁定会被弹回来。如果透马进攻……自己能够挡回去吗?接得住他的剑吗?承受得住吗?能够回击吗?
  刚才汗水流过的背部一阵凉意。
  「看招!」
  透马忽然动了,他蹬地跳跃。下一秒钟,竹剑从林弥的侧面袭击而来。林弥以为自己勉强避开了的那一刹那,下一击从头顶上势力万钧地下击。林弥双膝着地,即将中剑之前架开了那一剑,手掌麻痹。没有时间调整呼吸。透马的竹剑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自由自在地移动,露出獠牙。
  好快。
  看不见。
  根本没时间引诱他露出破绽。完全没有引诱他露出破绽的余力。避开逼近的剑、接剑。光是如此就已竭尽全力,转眼间枫出大量的汗水。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咙发烫。头上没有绑用来挡住汗水的头巾,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渗入眼中。林弥甩一甩头,甩开汗水。透马的双腿紧贴地面,往前移动一步。
  来了。
  剑尖从眼前消失。身体旋转,竹剑下劈,几乎是出自下意识的动作。那把竹剑随着沉重的感觉被往上拨,重心不稳,背部撞上树干。不知不觉间,自己被逼进了练习场的角落。
  「哦~」
  透马收脚,轻呼一声。
  「回击了吗?」
  一副意外的口吻。透马虽然不像林弥汗如雨下,但额头上也冒出汗珠。
  「不愧是师父的弟弟。」
  「原来你认为我会承受不住。」
  「是啊。因为目前为止,没有人回击过我。」
  「野中先生对你回击了唷。」
  「噢,那位大叔啊。」
  透马咧嘴一笑。
  「那不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你放水了吗?」
  「放了相当多水。因为我觉得让他在弟子面前出糗不甚妥当。而且也用不着没事得罪人。」
  「当时鬼扯了一大堆,亏你好意思说当时放水了。」
  林弥依然架着竹剑,对准透马的眉心,往右运步。透马的剑尖追着林弥缓缓移动。
  「所以我说……」
  透马低喃道。
  「你是第一个。」
  「天晓得」,林弥也在口中呢喃。
  从下往上挥舞的剑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往下砍,然后往旁边一挥。倘若透马没有收脚,连续出招的话,自己就躲不掉了。他应该能够轻易地打倒重心不稳的林弥。
  他为何收脚了呢?
  不可能是故意的,他八成也没有手下留情。如今残留在手上的麻痹,告诉自己透马是来真的,那是使出全力的一击。不是在玩,而且毫不留情。
  既然如此,为何?
  脑海中浮现一个答案。
  他吃惊了吗?
  自己卯足全力的一击被回击,让他吓到了。他因为惊吓而下意识地收脚,发出惊呼。是这么一回事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竟敢耍我?!
  透马心高气傲,态度傲慢。林弥心想:他竟敢耍我?!然而,不知为何,气愤的情绪只涌上心头一秒钟,旋即像泡沫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喜悦。心痒难搔,浑身发烫。
  自己防守住了透马卯足全力的一击。自己能够回击了。身体迅速移动,挡住了神速的剑。
  从脸颊滑落的汗水令人威到愉快。
  不用害怕,不用震慑于透马的气势,反而要乐在其中。自己遇见这么强的对手,正在和他交剑,我想享受这份幸运。那时候第一次看见透马的剑术,一股脑地赖在内心深处不走的欢喜之情,如今,发出更加浓厚的气味,包覆全身。
  呼吸调匀。心跳平静下来。不可思议的是,连汗水都干了。茅蜩飞向暮色迟迟的天空,透明的翅膀捕捉日落余辉闪烁。那阵光掠过眼角的那一瞬间,耳边响起风响,原来是透马进攻了,身体立刻产生反应往左一跃。一边跳开,一边以右手挥剑,瞄准透马的身体反击。虽然被他轻易地架开了,但是林弥看见了他架开一击之后,重新架剑,将竹剑移到上方时,腋下露出的破绽。透马第一次露出一丝破绽。
  逮到了。
  林弥发出呐喊,踏步上前,打算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攻击透马的腋下……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透马也和林弥同时踏步而来。竹剑发出撞击声响。顿时,一阵闷闷的冲击力道从手臂窜至脑门。刀柄从指尖被夺走,手腕感觉到重击。
  林弥听见咚一声;意识到那是竹剑掉落地面的声音时,自己按住手腕,跪在地上,右手臂完全麻痹了。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输了。」
  原本止住的汗水一口气冒出来,连口中都分泌唾液。
  透马拾起掉在地上的竹剑,向林弥一鞠躬。似乎是表示今天到此为止的意思。林弥站起身来,接过竹剑,也回一礼。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林弥直接发问。他耐不住想问清楚的心情。手肘以下依旧麻痹,透马确实以漂亮的一剑,击中了前臂,但是林弥无法掌握他使剑的动作。
  「神秘剑招吗?」
  「怎么可能。」
  透马一面解开绑住袖口的绳索收入怀中,一面摇头。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利用对手冲过来的力道,缠住对方的剑架开,然后……」
  透马噤口,瞄了林弥一眼。
  「师父没有教你吗?」
  「大哥教你的吗?」
  「是啊。看来你还不会。」
  「嗯……我不会。大哥大概认为,要教我还嫌太早。」
  我还有许多东西非教你不可。重头戏还在后头,你要谨记在心。
  这是大哥和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当时,林弥相信「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向大哥讨教,但没想到在平静流逝的时光中,原本应该从结之丞身上学到的许多事物,竟在夏季的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了。被人斩断的兄弟情缘、被人夺走的事物份量,令林弥再度屏住呼吸。
  叹气的反倒是透马。他的视线在朴树枝头一带游移。
  「师父他……在离开江户之前,只教过我一次招式。他大概认为,那是最后一次能够仔细指点我的机会了。他说,原本想等我手腕有足够的力气之后再教我,但是迫于无奈,只好让我先学会招式,之后再自己磨练。除了剑术之外,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研习了所有师父教的事物。事情就是这样。」
  「你没有在其他地方学剑吗?」
  「我去了两、三间道场学剑。但是,我只承认师父是师父。其他的……」
  透马以单手挥舞竹剑。看起来不是多么剧烈的动作,但是破空的风声凌厉。
  「都是伪君子。」
  「伪君子?」
  「没错。尽是冒牌货、仿冒者。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一心只想着明哲保身和欲望。师父教导我:真正的剑士不是擅于使剑的人,而是有谦卑心,并且寻找如何不辱没自己的剑道,生活下去的人。师父说,在他离开之后,我要拜那种剑士为师。但是,那种人怎么找也找不到。只会一天到晚把道场的礼法、面子、流派的名声挂在嘴上,却没有人虚怀若谷,并且放下身段,面对自己的剑道。嚣张跋扈的尽是一群庸俗之辈。」
  「这样啊……」
  林弥震慑于透马的严肃语气,稍微开口应了一句。自从结之丞离开江户之后,透马在一群冒牌剑士的包围之下,感到越来越焦躁。他愤慨、失望、灰心、绝望,一味地钻研结之丞传授的剑法。
  发生了什么事呢?大哥在江户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踏上小舞这块土地时,大哥在想什么呢?大哥从这名男子体内,发现了何种程度的天分呢?大哥看准了眼前的年幼少年,迟早会成为足以凌驾自己的剑士吧。
  林弥,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一切。
  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想无知地老去。
  先前连影子都没有的念头,快速成形。
  「樫井!」
  林弥靠近透马一步。相对地,透马后退一步。
  「干嘛?别突然大声嚷嚷。吓死人了。」
  「教我刚才的剑法!」
  透马皱起眉头,眉间产生清楚的皱纹。
  「不行吗?」
  「新里,不好意思,我不太想跟别人扯上关系。与其接近人,我宁可接近纸拉门或屏风,那样会轻松许多。」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纸拉门……噢,熊屋的爷爷啊?他是裱框师傅,对吧?」
  「没错。因为纸拉门和屏风都很老实。工匠的手艺越好,成品就会越棒。只有不完美和不完美的半成品。怎么也没办法蒙骗过去,这一点着实有趣。没错,着实有趣。」
  透马的侧脸像是打了光似地亮了起来。
  「可是,你是家老的儿子。不能成为工匠。」
  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因为是五官端正的貌容,所以表情一扭曲,看起来就老了十岁、十五岁。他的表情忽然放松,眼珠子左右游移;鼻尖抽动了一下。
  「什么味道?闻起来十分美味。」
  「嗯?……噢,干烧杂品的味道。因为你想吃,大嫂大概正在煮。」
  家中的俸禄被减少之后,除了美祢之外,请不起其他侍女,所以煮饭几乎由七绪一手包办。
  透马按着肚子,向前弯了弯腰。
  「香到令人受不了。肚子咕噜咕噜叫。」
  无论是从说话语气或从表情,都看不出握剑时的敏锐,眉间的皱纹也消失了。透马宛如秋天傍晚的天空,瞬息万变,不会停留在一种颜色。虽然和次郎说「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对透马提高警戒,但是林弥反倒觉得他很有趣。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变幻身影及心情,令人感到愉快,愉快的不得了。透马微微噘起嘴。
  「喂,新里。」
  「什么事?」
  「我教你剑法,等于我是你的师父吧。」
  「咦?嗯……欸,或许是那样没错。」
  「那,即使我待在这个家,也不算是吃闲饭。因为我有待着不走的正当理由。」
  「不,欸……理论上是那样吗?」
  「是。我是前一家之主的弟子,现今一家之主的师父。对我不可怠慢。」
  「没有人会想怠慢你吧?不过,我也不会想要殷勤地招待你。」
  「不必殷勤地招待我。不过,如果我希望的话,会每天煮甘露煮杂品或干烧的菜给我吃吗?」
  「噢,这应该不成问题。」
  「那,我教你。」
  「啥?」
  「我代替师父教你剑法。」
  透马将竹剑扛在肩上,爽朗一笑。
  「代价是让我暂时待在这里。可以吧?」
  「哪有什么代价不代价的,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透马冷哼一声。
  「我的意思是,我今后会毫不客气地在府上打扰。」
  「你之前有客气过吗?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好歹也会客气一下。不管怎么说,白吃白喝会令我过意不去。不过,现在名正言顺了。也就是说,我不用客气了。」
  「稍微客气一下,这里和俸禄一千石的家老家不一样。要是你拼命吃的话,马上就要喝西北风了。」
  「我食量没有那么大。虽然我不会客气,但我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起码会顾虑到这一点。」
  「原来如此。那我姑且就放心了。那么,刚才流了汗,洗把脸吧。」
  林弥把手搭上井的吊桶,汲取井水洗脸。清澈冰凉的水冷却了火烫的身心。
  明天起令人期待。
  林弥压抑兴奋的心情,他不想带着兴奋的心情握竹剑。警惕自己:如果不能认真面对心中的贪婪,透马可不会剑下留情唷。尽管如此,明天还是令人期待。
  「新里。」
  透马一叫,林弥抬起头来。透马笔直地站在薄暮之中。
  「怎么了?」
  「师父为何遇害呢?」
  低沉的嗓音,使得黑暗更添阴暗。
  「为何会以那种死法死去?」
  林弥起身,摇了摇头。
  「不晓得。」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吗?这样你甘心吗?」
  林弥说,我不甘心。
  不甘心,我想弄清大哥死亡的真相,渴盼知道真相到五内俱焚的地步。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死人不会说话。既然如此,我起码想知道大哥死亡的真相。
  大哥为何、被谁、为了什么而被人杀害呢?
  然而,大目付停止调查的当下,用来知道真相的方法几乎都被断绝了。和大哥的尸体一起留下的只有欠缺武士精神的污名,以及家人的叹息。
  「师父不再寄信来,令我戚到奇怪,经过调查之后得知……师父遭人暗杀。武艺高超的师父竟然会遭人暗杀丧命,而且是背部被劈开。我无法相信那种事,怎么也无法相信,有人能以剑打倒师父,而且师父背对敌人。」
  透马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继续说:
  「所以,我才会来小舞。」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八寻潭主

  潭面混浊况淤,看起来与其说是水,反倒比较接近一滩油。深水或许连光线都会吸进去,明明浅滩受到日照,反射光线,吸饱了光的粒子,但却黯淡死寂。连悠游的鱼影也看不见。甚至连从山坡上传来的唧唧蝉声都被吸入,继而消失。
  十八层地狱。
  八寻潭深不见底。每次看进潭内,林弥都会联想到九泉之下。
  「好深啊。」
  透马从巨岩探出身子,眺望潭水,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后退。
  「有够深的。」
  「当然很深啊。如果浅的话,跳进去的那一瞬间,这里就骨折了。」
  源吾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他全身上下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
  「跳进去……真的要从这里跳进去吗?」
  「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你不也是打算那么做,才跟我们来的吗?」
  「不,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没想到这么深……而且比我想像中更高。少说也有两丈(译注.,约三公尺)吧?」
  「胡说。不到一丈啦。只是岩石尖端突出来,水又深,所以才会觉得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的目测错误,绝对有两丈多。」
  源吾故意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气。
  「樫井,这里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就像自家后院一样,不可能会弄错吧!你这家伙真是的,为了一点小事就鬼叫。嗯?还是说……」
  「还是说什么?」
  「你怕了吗?」
  源吾咧嘴一笑。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嘲笑透马、表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也像是在激透马。或许是因为源吾的人格,尽管露出那种笑容,也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气氛,不会讨人厌。
  「潭水深度让你害怕了吧?嘿嘿,真没用。」
  马上调侃别人,是源吾少数的坏习惯之一。他本人没有恶意,也很少令对方不愉快,但揶揄就是揶揄。
  林弥的脑海中浮现野中充血的眼睛,受到自己的自尊与自负束缚的男人眼神。林弥一点也不认为樫井透马和野中是同一种人,但是剑道天分有时会使男人钻牛角尖,甚至使心胸变得狭窄。个性变得完全无法容许别人揶揄。
  「没错。」
  透马爽快地同意。
  「我没办法从这里跳入潭中。好可怕、好可怕。」
  因为透马太过爽快地同意,反倒是爱调侃人的源吾无法多说一句。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陷入沉默。
  透马依旧是个老实的家伙。
  老实得有趣。林弥不禁放松嘴角线条。
  透马似乎毫无封闭自我、想要隐藏内心想法的念头。即使曝露自己的脆弱或胆小,他也不以为耻。为何不觉得丢脸呢?无论是剑术或其他能力都拥有超凡入圣天分的人,不必封闭自我、隐藏弱点、伪装自己。难道是因为这样吗?
  「再说,我从小就怕高。我完全拿高没辄。我连爬梯子都不喜欢。从前,我很想当消防队的掌旗手,但是就算能够忍受火星,我也没办法爬上屋顶,所以死心了。」
  「消防队员啊……我有一阵子也曾经想当消防队员。」
  源吾打着赤膊,双臂环胸。胸膛和上臂都长了厚实的肌肉,那副身躯大概不是光靠道场的练习练就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
  源吾已经和女人发生过了关系。
  有过男女关系之后,说不定绝对多少会改变男人的身体。
  林弥从源吾身上别开视线,仰望高空。自己好像在想不合时宜的下流事情,感到难为情。
  「因为那看起来确实很帅气、高人一等。」
  「对吧?令人向往吧?不过,如果爬不上屋顶的话,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就算爬得上屋顶,家老的儿子也不可能成为消防队掌旗手吧。」
  和次郎委婉地插嘴道。
  「没错,不可能成为消防队员或裱框师傅。」
  林弥接着这么一说,透马夸张地皱起眉头。
  「生为家老的儿子并非我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生为裱框师傅的儿子。」
  「天底下没有人是如愿出生在某户人家的。」
  「我没有抱怨半句。源吾跟和次郎也没抱怨。只有樫井一个人不停地发牢骚。」
  「我当然会想抱怨。我母亲曾是裱框师傅的女儿。她是进出小舞藩六万石俸禄的大名(译注:江户时代各领地的掌权者,地位相当于中因古代的诸侯)别墅的工匠女儿。而且是独生女。如果诸事顺遂的话,裱框师傅的女儿之子应该也会成为裱框师傅。但是在因缘际会之下,她却成了家父来到江户之后第一个纳的妾。」
  「哇,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令堂想必长得相当漂亮。」
  源吾挺身上前。
  「大概是家父喜欢的那一种美女。欸,既然正妻是那个老狐狸精,八成任何女人看在家父眼中都是美女。」
  「她去世了吗?」
  「嗯,那正是所谓的红颜薄命。从工匠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武士的妾。想必是因为忧劳成疾。真是的,染指进出家门的工匠女儿,最后还令她丧命,简直是甘拜武士下风之徒。」
  「樫井,是不配当武士。甘拜下风要做什么?况且,他好歹是家老,我认为『之徒』这种说法未免失礼。」
  和次郎还是委婉地劝戒透马的语气。但是受劝的一方好像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
  「对,他是不配当武士的家伙、无可救药的登徒子。害我也落得备受其扰的下场。」
  透马毫不隐瞒对亲生父亲的愤懑。
  「唉,够了,别再说了。」
  源吾把手当团扇似地擂一揭,打断透马继续说下去。
  「如果再听樫井抱怨,我们会在岩石上晒成肉干。热死人了。我先跳啦!」
  源吾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直接脚蹬岩石。
  「呜啊!」
  透马叫道。同一时间,听见水声。
  「那家伙,真的跳下去了。」
  「因为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呀。那,我也要跳了。」
  和次郎迅速脱掉衣服,也跳了下去。和次郎比同一辈的任何人更擅长跳水,能够让身体笔直伸展,自然地没入水中。水声不如源吾跳水时响亮。
  「你也要跳吗?」
  「那还用说。」
  「你不害怕吗?」
  「我习惯了。再说,挺美的唷。」
  「美?」
  「嗯,很美。从潭底往上看水面,会感到不可思议。从陆地上和河中看四周景色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没有从水中抬头看过天空吧?」
  「没有。」
  「既然这样,你不妨试试看。你会游泳吧?有些景色要把牙一咬跳进去才看得见。」
  「嗯……,原来如此。好像有点意思。」
  「而且很凉快。」
  「原来如此。好。」
  透马一点头,拔出腰刀,解开裤裙。
  「我也跳。但是,你要牵着我的手。」
  「什么?!」
  「手啊。牵手。第一次还是会怕。拜托你。」
  透马伸出右手。
  「你脑袋有问题吗?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你几岁?两个男人牵手成何体统?恶心。」
  「那,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好了。我是第一次跳水。一个人跳,心里会不安嘛。」
  透马一脸认真。他似乎是真的在说服林弥。
  不对劲,林弥打从心底感到不对劲。
  昨天和透马面对面时的威觉,仍深深地留在林弥心中。
  那种速度、那种份量、那种轻柔。
  那种程度的使剑高手毫不害臊地说他内心不安。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发自真心地拜托我牵他的手。
  奇怪至极。
  「喂~,林弥。」
  源吾一面踩水,一面呼喊。
  「你在做什么?快点跳下来!」
  「我这就跳下去。不过,樫井要先跳。对吧?」
  「咦?对什么对?我不要一个人跳。」
  透马耸肩缩背,林弥用双手往他的背推了一把。
  「呜啊!新里,混蛋,住手!我叫你住手!呜哇~!」
  透马发出惨叫,落入潭中。林弥也调整呼吸,头下脚上地跳入水中。
  受到日晒发烫的身体被水包覆。或许是姿势不正,胸部和腹部重重击水面。然而,就连那种冲击也令人愉悦。林弥尽可能地往下潜,改变身体的方面。一口气从嘴里跑出来,化成气泡往上漂。
  从岩石俯瞰时,水面黯淡淤塞,但是从潭底往上看,却是明亮清爽的湛蓝。这是鸭跖草的花瓣颜色。宛如一整片湛蓝色的玻璃天花板在头顶上。
  对了,那支发簪……
  林弥忽然想起了发簪。
  大哥去世的很久之前,七绪头上插着一支圆头的小玉簪。玉簪一照到光线,就会发出淡蓝色的光泽;配上大嫂一头丰盈的黑发,美艳动人。
  或许是意识到林弥看得入迷的视线,七绪羞怯地笑着告诉他:
  「这是玻璃发簪。也叫瑠璃玉。」
  原来女人会在头发中插上如此美丽的物品。
  掠过心中、旋即忘却的思绪复苏。
  这么说来,那支发簪……大嫂怎么处理了呢?
  收进某个地方了吗?给谁了吗?丢掉了吗?如今,七绪头上的发饰是一把原木色的小木梳。
  喘不过气。
  林弥拨水,想要浮上水面。这时,一个黑影在视野角落移动,潭水缓缓摇曳。
  咦?
  林弥不小心张开嘴巴。体内剩下的空气跑走。好痛苦。林弥拼命地用双手拨水。湛蓝色的天花板迅速靠近。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地面上的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水流声、风声、蝉呜声、在河滩嬉戏的孩童欢呼声、鸟叫声、竹林的树叶摩擦声。林弥感到惊讶,这世上竟然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而河水流动的声音掩盖一切,更是令他啧啧称奇。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影子是?
  「你这家伙!」
  随着这一句话,头被压入水中。水从鼻孔灌进去。思绪顿时停摆。
  林弥拨开按住头的手,让头露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樫井。突袭很卑鄙唷!」
  「听你在放屁!亏你好意思讲那种大道理。真是的,居然把人踢下水。」
  「我哪有踢你。我只是轻轻推一下而已。」
  「不管是踢还是推,你都是卑鄙小人。我差一点就没命了。」
  「真会夸大其词。跳一次之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吧?」
  「嗯……是啊。」
  「而且,你跳得很好呀。又很会游泳。」
  「废话。我出生第一次洗澡用的是大河的水,泳技比起一般河童厉害多了。」
  「别在河里跟河童比赛,小心被夺走三魂七魄。」
  源吾从岩石上探出头来,嘻嘻傻笑。他似乎打算再跳一次。潭水冰凉,无法长时间浸泡,所以林弥他们会爬上岩石,待身体充分回温之后再跳入水中;一再反复,直到厌倦为止。
  「说到河童,我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哎呀,是我眼花了吗?」
  岩石的侧面到处都是风化和水流凿穿所形成的天然洞穴,以适当的间隔排列,正好代替阶梯落脚。
  林弥一面攀爬岩石,一面告诉众人刚才眼角余光瞄到一个影子掠过的事。
  「那该不会是潭主吧?」
  源吾瞪大眼睛。
  「是八寻潭主。你们听说过吧?」
  是听说过。
  八寻潭里住着主人。
  相传是被天狗拦住水流的河川主人,或是投潭自尽的姑娘化身。真面目恐怕是一条大鱼,但是还没有人钓到或曾用渔网捕获,只有人曾声称看到。
  「好~!我再跳进去,亲眼一探究竟吧。」
  源吾挺起赤裸的胸膛。
  「住手!据说潭主出现是凶兆。说不定亲眼目睹会引来灾祸。」
  和次郎伸出手,「啪」一声地打了源吾的脚一下。
  「和次郎,别像个老头子一样,说那种迷信的话。不过是一条大鱼罢了。我岂会因为怕鱼而不敢潜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据说我是鱼鹰投胎转世,你知道吧?」
  「不过,喂!」
  源吾不顾和次郎的劝阻,纵身跃入潭中,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水声,水花四溅。
  「哇~」
  透马看了余波荡漾的水面一眼,摇了摇头。
  「原来大家说那家伙是鱼鹰投胎转世。他那么会潜水吗?他该不会能用嘴巴捕鱼吧?」
  「那是因为他皮肤黑。」
  林弥随地躺下,将变凉的腹部贴在岩石上。滴在岩石表面的水滴变成黑色的水渍,转瞬消失。背部感觉到日照舒适的温度。
  「因为在小舞,皮肤黑的人都会被说成是鱼鹰投胎转世,而皮肤白的人则是白鹭丝。」
  「噢,原来如此。对喔,这里有许多以鱼鹰捕鱼的渔夫。」
  「你看过吗?」
  「没有。」
  「夏季期间会在柚香下川以鱼鹰捕鱼。现在这个时期,镇民也允许出船。河上相当热闹,值得一看。」
  「真好。我好想去看一看。新里,你带我去。」
  「为什么我得特地替你带路?如果想去的话,你自己一个人去!」
  大哥意外身亡的那一晚,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以鱼鹰捕鱼。林弥明明对于以鱼鹰捕鱼心无芥蒂,但是以鱼鹰捕鱼的期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前往柚香下川。
  「一个人的话会不得其门而入。师父在拜托你,身为弟子的,要乖乖顺从!」
  「去看以鱼鹰捕鱼,跟师徒身分无关吧。」
  「是喔,这样啊。原来你会说那种无情的话。那,我再也不陪你练剑了。无所谓吗?」
  「樫井,你昨晚在我家吃了几碗饭?说什么陪我练习,让人感恩戴德之前,请你仔细想清楚!今天早上,你也毫不客气地吃了四碗饭!」
  「那是因为令堂和七绪师母一直劝我多吃一点,我才会忍不住一碗接一碗。从今晚起,我只吃三碗。」
  「两碗就够了。」
  再说,别随便叫我大嫂的名字。林弥原本想接着说这句话,硬生生吞下了肚子。他讨厌自己心中卑微的嫉妒心。
  我是个多么善妒、卑贱的人啊。
  如此责怪自己令人痛苦。林弥不想讨厌自己。
  「喂,源吾没有浮上水面唷!」
  和次郎回过头来,表情一沉。
  「他大概会潜到没气了为止。这里是从小玩到大的地方。不用担心啦。」
  源吾生性贪玩,十分有可能在潭底追着鱼到处游。除了肤色黝黑之外,他的确是个像鱼鹰一样擅长潜水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也太久了。就算他气再长,应该也不可能继续憋气。我潜下去看看。」
  仿佛在等和次郎起身似地,源吾的脸破水而出;绕到岩石的侧面,默默地爬了上来。他直接仰头瘫倒。不寻常的模样令林弥把手搭上他湿答答的背部,摇一摇他。源吾的身体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源吾,怎么了?」
  「……有、有!」
  源吾上气不接下气,面无血色,嘴唇发白。
  「有什么……?」
  「在潭底……有黑影在动。我看见一对红色的眼睛……体型非常巨大的家伙。」
  「八寻潭主吗?」
  「……我想应该是。」
  啪喳。
  耳边传来水声。潭的正中央隆起,波涛起伏。巨大的尾鳍在水面下一晃。仅止于此。如此之后,潭水又像原本一样,恢复成悄然无声的一池墨绿潭水。
  「你们看见了吗?」
  和次郎声音嘶哑地低喃道。
  「那是什么?是鱼吧?」
  透马也低声说。林弥咽下唾液,凝视水面。太阳像是算准了时间似地被云遮蔽。四周转暗,风势增强。背脊发冷。
  「我们回去吧。」
  源吾站起身来,一把抓起脱下来丢在一边的衣服。
  有一条小径从大岩石通往河岸。前往大岩石的孩子们把土踩实,不知不觉间形成的小径。岸边覆盖野生的芦苇,随处七横八竖地躺着漂流木的残骸。芦苇的高度略高于林弥,完全遮蔽视野。每次起风,就会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抬头一看,能够看见被花穗切割的歪斜天空。
  尽管夕阳西倾,却仍十分耀眼,热气从脚底下冒上来。羽虱忙不迭地满天飞舞,老鹰在歪斜的天空盘旋。这是一如往常的夏日风光。
  「心情一平静下来,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源吾把手伸向芦苇的花穗,使蛮力扯断它。
  「如果我仔细看清楚它的真面目就好了。」
  「它只是一般的大鱼。」
  林弥如此回答。身在看惯了的风景之中,只觉得刚才的寒意和恐惧都是幻影。
  源吾把嘴巴扭曲成倒八字型。
  「就是说啊。一想到它可能只是一般的鱼,就有点恼火。」
  源吾往回走,甚至像是想要回到八寻潭。和次郎像是要制止他地摇了摇手。
  「它不只是一般的鱼。说不定是八寻潭主人。最好别想去抓它比较好。」
  「是吗?」
  「是啊。主人就是主人,最好别打扰它。用不着没事找事做,特地招来凶兆吧?」
  和次郎的语气十分认真,林弥不禁回过头来。源吾颤肩大笑。
  「和次郎,你相信那种迷信吗?」
  「因为我是普请方的儿子,我想严肃看待河川相关的传说。不管是造桥或建水霸,要是河水肆虐就甭提了。我亲眼目睹过家父他们辛苦工作的模样。」
  和次郎的父亲——山坂半四郎的右脸颊有个伤疤。十几年前,修缮架在柚香下川上的大桥过程中,被奔流的洪水冲走,虽然奇迹似地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撞上岩石,脸颊被削掉了一块肉,那个伤疤便是当时留下的伤痕。三名普请方的同事和两名前往帮忙的平民被洪水吞没,五人的遗体都在隔天被人发现,只有半四郎一个人被冲走而得救。这件事未免太过悲惨,半四郎的幸运不足以祝贺,而且他脸上的伤痕惨不忍睹。
  「不可以小看……河水。要对它心存敬畏。这是家父的口头禅。」
  和次郎的话深植内心。林弥加强语气,代表他同意了和次郎的说法。
  「是喔,说的也是。和次郎说的确实没错。源吾,千万别想去抓八寻潭主人唷!」
  尽管受到林弥提醒,源吾仍藏不住心中的不满。
  「可是啊,身为武士之子,受到鱼的惊吓就黯然撤退,也未免说不过去。对吧,樫井,你认为如何?」
  「你问我认为如何,这个嘛……」
  透马将手抵在头上,按着前额。
  「发髻塌了,得重盘才行。」
  「谁在跟你讲发髻的事了。」
  「因为变成了这副德性。我得去重新盘过才行。真羡慕你们。还没剃掉额发。」
  「樫井,我说你啊,是不是下意识地瞧不起我们?」
  源吾从鼻子吁气。
  「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在新里家打扰的人,哪有可能站在那种看人脸色的立场看轻别人。我不是那么倨傲的人,对吧,新里?」
  「我不晓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倨傲的人,但你确实是不懂客气怎么写的人。因为你满不在乎地吃比我还多。」
  「喂喂喂,为什么那种挖苦人的话说得这么顺。你们的性格太差了。动不动就损我,不然就刁难我。真是的,我只不过是在意发髻而已。」
  透马轻声咂嘴。
  「说到发髻……」
  源吾叩了叩自己的鬓发,小水滴从濡湿的头发飞溅。
  「家父说不定会提早回藩。家母开心地说,他似乎在过年前就会回来。所以,我可能也会提早举行元服仪式。」
  林弥与和次郎同时出声惊叹。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还不晓得。我母亲似乎想尽早行元服仪式,继承一家之主的地位,进城任职,娶妻生子。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也太操之过急了。」
  「母亲似乎都是这样。不断地想下一步要怎么做。明明我这个当事人完全置身事外。」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你也不要以为事不关己。因为你迟早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源吾的口吻平淡,既不雀跃,也不阴沉。不过,话中带有比平常更成熟一些的味道。
  林弥抬头仰望天空,轻轻地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夕阳微微西倾,天空略带红色。耳边传来吹过一片芦苇的风声。感觉到烘烤脚底的地面温热。从小到大看见、听见、威觉到的事物毫无改变。明明如此心想,但是在不知不觉间,一切都物换星移,正在改变模样。一年后,大伙儿大概不会再高声欢呼地从巨岩跳下水,也不会随性嬉笑玩乐了。
  大家会剃掉额发,背负家计,善尽职责地活下去。各有各的身分、家世、家规。各种想跨越也跨越不了的阻碍挡在眼前。
  我想要独当一面。
  急着尽早独当一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弥自己。如今,这个想法也没有动摇。然而,现在不容动摇的念头旁边,多了一份如影相伴的感情。
  别人会笑他痴情,或者嫌他感情用事呢?
  我想要独当一面。我想保护那个人。不过,我想获得自由。我想斩断所有纠缠过来的事情,依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两种情感在林弥心中交战。明明没有地方受伤,但是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林弥不经意地叹了气。
  他担心被人质问「你叹什么气?」,赶忙紧抿嘴唇,但是和次郎与源吾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透马压低音量问:
  「为何提早?」
  他的视线不是对着林弥,而是对着源吾。源吾看到他的视线,收起下颚。
  「什么为什么?」
  「上村的父亲为什么要提早回藩?想必有某种缘故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被解除江户诘的职务。」
  「嗯……欸,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是喔,应该是做出了什么非常不光彩的事,才会被解除职务。这么一来,欸,事情就说得通了。」
  「樫井,你少乱编理由。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万一真是如此,家母岂会开开心心地开始进行全家大扫除。一会儿重糊纸拉门,一会儿缝制新的漂亮寝具,她忙得可起劲了。」
  「噢,原来如此。原来是小别胜新欢,夫妇要在新缝的寝具中享受鱼水之欢啊。这么一来,令堂想必一心期待令尊归来。上村,搞不好明、后年,你就有弟弟或妹妹了。」
  「不用你鸡婆。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一个就够了。不过话说回来,不知道该说你人不可貌相,或者人色看脸就知,真是个下流的家伙,实在不觉得你身上流着家老的血脉。」
  「你白痴啊,这跟血脉有什么关系?不管是将军或天子,做的事都一样啦!不同床共枕,怎么生小孩?总不可能土捏一捏,一个小孩就迸出来了吧?」
  「那种事别说得那么露骨!有违武士的本分。」
  「咦?源吾,你之前不是露骨地说女人怎样、男人怎样的吗?而且还说个不停。」
  「林弥,你站在谁哪一边?比起这家伙,我文雅多了,几乎可以登上教科书。」
  「是吗?我倒觉得你们是龟笑鳖没尾。」
  「呃……」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和次郎在背后低声搭话。
  「樫井觉得源吾的父亲回藩这件事不单纯吗?」
  「不,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但是连我自己也不太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透马停止说话,同时停下脚步,接着迅速伸展四肢,绷紧全身。
  怎么了?林弥想问,但也闭上了嘴巴。
  感觉到一股扎人皮肤的气息。
  这一带正好是一片芦苇的尽头,四周开始出现灌木的地方。因为河流大幅蛇行,所以一穿越一片芦苇,河面便忽然出现在眼前。水流湍急,不同于八寻潭,河声淙淙。林弥出生的很久之前,这里因为有马场,因此名叫马场原,这个地名如今也保留了下来。中间间隔一块平原,前方是另一片芦苇,那里已经没有人能通行的道路。小路穿梭在灌木之间,通往河堤。从那里经过田地旁边,与进入城邑的大街汇合。
  「谁?!」
  透马质问道。
  「天气这么热,蹲在芦苇间也挺辛苦的。不妨出来如何?」
  芦苇婆娑摇曳。
  一、二、三……六个男人三三两两地跑出来。
  透马轻声一笑。
  「热得要命还戴头巾,虽说是工作,但也真辛苦你们了。」
  一群男人以黑布遮住脸,额头一带和领口都因汗水而湿透了。每个人手上各自握着木剑。
  「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源吾低声呢喃。
  「樫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天晓得。但看来起码不是朋友。」
  林弥瞄了透马的侧脸一眼。饶是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脸上也没了笑容,但好像也不怎么紧张。林弥试着一问:
  「他们冲着你来的吗?」
  「大概是吧。」
  「那,我们可以闪到一边凉快去罗?」
  「什么?新里,亏你讲得出那种冷血的话。我真不敢相信。」
  「哪有什么冷血不冷血的,这是你的个人恩怨吧?」
  「我哪知道。是对方擅自跑来找碴。我可是一点错也没有唷。」
  「看剑!」
  随着气势惊人的吆喝声,站在第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架起木剑,一个箭步扑了过来。动作凌厉,不是虚张声势。
  透马侧身避开,同时以手刀重砍对方的脖子。男人摔了个倒栽葱,趴在地上低声呻吟。
  源吾捡起木剑。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好像很有趣。樫井,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感谢我。」
  源吾重新握好木剑,主动面向一群男人;瞄准正中央的男人,笔直朝他往下砍。对方以几乎呈水平状态的木剑接招。其他男人一下子在一旁散开。
  「他们要上罗。」
  透马的这句话仿佛是个讯号,五个男人一起冲过来。林弥能够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动作。动作虽然相当迅速,但是没有快到令人手足无措。比起自己和野中在道场使劲互砍,他们的速度差得远了。
  原来练习没有白费。
  不清楚透马的去向和真实身分,唯独剑的漂亮轨迹烙印在视网膜上忘不了的日子:受到焦急、焦躁与期待摆布的期间;一味承受野中粗暴凶猛的剑的时光,绝对没有白费,也没有虚度岁月。
  一点一滴都成了自己成长的能量。
  野中先生,谢谢你。
  林弥在心中道谢。
  林弥收脚逃过一击,立刻腰杆一沉。对方或许没想到林弥会避开,身体门户洞开,腹部一带出现破绽。林弥瞄准那里,往上一拳。
  唔!
  男人发出沉闷的呻吟,曲膝倒地。
  「呜啊!」
  林弥听见和次郎微弱的叫声,回头一看,和次郎脚底打滑,快被一个男人拿木剑往下砍中。
  「和次郎!」
  林弥抓起脚边的石头,发出呐喊。霎时,男人的气势减弱了。林弥朝他的脸部,投掷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头。男子脖子一缩,顺利避开。但是下一秒间,发出呻吟向后仰倒。原来是和次郎抬腿踹中了他的跨下。
  哇,大家都挺有两下子的嘛。
  明明被一群彪形大汉包围,大家却没有慌乱阵脚,反倒是气定神闲地见招拆招。
  思,大家都挺有两把刷子的。
  林弥赞叹。甚至以朋友为傲。
  「老虎不发威,你们把我当病猫!」
  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挡在林弥面前。他是自己刚才一拳痛殴的男人。他一抛下木剑,马上将手搭上刀柄。
  咦?他打算做什么?
  转瞬间,刀身反射夏日阳光闪烁。
  男人将白刃架在腰际,维持这个姿势缓慢地转圈运步。刀尖一直对准林弥,不肯偏移。
  亮出真剑,来真的吗?
  口中越来越干渴。总觉得蝉在耳内呜叫。
  「喂,片桐,住手!」
  被和次郎抬腿踹中跨下的男人站起身来,连忙挥手。事情演变令他心慌了。
  「把刀收起来!我们可没有受命拿刀砍人唷!」
  「少罗嗦!」
  名叫片桐的男人怒吼。充血的眯眯眼气得吊起眼梢。
  「我岂能被这种小鬼瞧不起!」
  片桐一撂下狠话,立刻斜砍了过来。林弥听见真剑的破空之声。
  林弥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将手搭上刀柄,拔刀出鞘的。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架起白刃与片桐对峙。
  「林弥。」
  和次郎跟源吾正要冲出来,透马挡在两人身前伸出手臂。
  「樫井,让开!不快点阻止他的话……」
  和次郎语气激动,源吾咬牙切齿。
  「随他去!」
  「怎么能随他去!」
  「不会有事,你们在一旁看着!」
  「怎么不会有事?!他们要互砍耶!」
  「我说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新里会想办法化解僵局。你们最好不要乱出手。」
  「可是……」
  林弥一面架着刀,一面听着透马与和次郎的对话。透马的语气从容不迫,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喂,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以真剑与人交锋,你还真是游刃有余啊。
  林弥对自己说。
  游刃有余?是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看见白刃光芒之后的混乱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既不会惊慌失措,也不会手忙脚乱。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片桐原本架在腰际的刀,改为架在头顶。高举的刀身像是长而难看的角,一点也不美。
  不管怎么架刀,真刀应该很美。像寒冬的枯树般,有一股凛洌之美。既没有装饰,也没有炫耀,毫无多余的事物,就只是纯粹的美。
  大哥结之丞的架式就是如此,和透马对峙时,林弥也感觉到了那种美。
  美丽的事物令人畏惧。唯独美丽的事物,令人不得不畏惧。
  任由激动的情绪摆布挥舞的剑一点也不美,而且不可怕。
  林弥调整呼吸,放松身体。
  手掌微微发热。心脏缓缓跳动。那是手持竹剑或木剑时,不曾感觉到的感觉。
  光线从四周消失。
  河川、树木、人影消失。
  感情消失。
  连恐惧、感叹、困惑;甚或愉快、悲哀、焦躁,自己心中的所有感情也悉数消失。
  唯独手握着剑的感觉鲜明。
  剑光一闪,一道类似薰成黑灰色白银的光芒袭击而来,它的动作虽然不慢,但也不快。
  身体自然动作。与其说是自己的意思,倒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移动。
  感觉击中了对方。手掌有些酸麻。接着……
  血腥味扑鼻而来。那无疑是血腥味。顿时,意识清醒了。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太阳的温热、风声、青草散发的热气、河流声、从灌木之间飞上天际的鸟叫声、流汗的味道……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红色花瓣在河滩的沙上凋谢。意识到那是鲜血的刹那,林弥感到轻微的目眩。
  西倾的夕阳直射眼睛。
  脚边发出低声呻吟。林弥睁开眼睛垂下目光,险些叫了出来。
  片桐蹲着,像个畏怯的幼童般蜷缩身子呻吟。上臂染成一片鲜红,流出来的血渗进沙地。
  「片桐,喂,片桐!」
  五个男人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其中一人大喊「好小子」,把手搭上腰刀。透马钻进那个男人与林弥之间,对蹲坐的片桐扬了扬下颚。
  「你不快点带他去看医生,会耽搁医治时间唷。」
  五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有人蒙面布松脱,露出面貌,但好像没有多余的心思介意。透马刻意高声咂嘴给几个男人听,扒下了片桐的蒙面布,以它紧紧绑住肩头止血。
  「喏,别再拖拖拉拉!时间拖越久,这个男人的性命越危险。你们打算愣在那里,看着伙伴的血流干吗?」
  五个男人像是弹了一下,展开行动。有人背起片桐,有人抱着木剑跑了起来。一转眼间,众人消失在灌木后面。
  「简直是动如脱兔。唯独落跑速度之快无人能及。」
  透马耸了耸肩,浅浅一笑,然后面向林弥,脸上已无笑容,表情僵硬。
  「新里,你也快点收起来!」
  「咦?」
  「刀啊。你要拔刀出鞘到什么时候?唉,仔细擦干净唷。如果沾着血的话,以后就会生锈不能用了。」
  右手忽然变得沉重。林弥意识到手中仍握着白刃。刀身沾血。林弥以怀纸仔细擦掉血迹。手指僵硬,不听使唤,擦不干净。
  「林弥。」
  和次郎抓住林弥的手臂,盯着他的脸直瞧。
  「你不要紧吧?」
  「啊……嗯。」
  「没有受伤吧?」
  「嗯,我想,大概不要紧。没有哪里会痛……」
  连林弥都觉得自己的说法十分稚拙,像个嘴边无毛办事不牢的幼童。然而,脑海中一片白雾迷蒙,脑袋昏沉,无法顺畅思考。
  「当然不要紧。」
  透马弯腰捡起了什么。刺眼的光芒四散。
  「不必担心能够做到这样的家伙。」
  那是刀身的碎片。从刀芒算起五、六寸处折断。
  「新里。」
  透马在林弥眼前放开拎着碎片的手指。碎裂的刀身插在血迹斑斑的沙地上。
  「你记得自己怎么动作的吗?」
  「哎呀……嗯,隐约记得。」
  我怎么动作?怎么回击?怎么进攻?
  片桐的剑术力道虽猛,但是动作单纯,笔直地从头顶下击而来,无论是要避开或接剑都轻而易举。腰部一沉,接住砍过来的剑;反弹回去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闷响。片桐手握断剑,重心不稳;腋下、肩头、胸部、腹部都门户洞开。林弥展开行动。呼吸和身体的动作极为自然地一致。接着……
  片桐就在脚边呻吟了。
  「是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透马眯起眼睛。
  「那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之前一直沉默站着的源吾趋身上前问道。透马没有回答他,注视着林弥。眼神像是在品头论足,又像是在试探,而且异常老谋深算。
  源吾失去耐性。
  「喂,樫井,回答我!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我说,上村。」
  「什么事?」
  「你觉得我和新里谁比较强?」
  「什么?」
  「我在问你,如果我们在道场以竹剑……或者以木剑比试,你觉得谁会赢?」
  源吾的眼珠子左右游移。
  「咦,欸,这……」
  「不用说,当然是我吧?三战两胜,新里恐怕连一胜都拿不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那又如何?」
  源吾望向林弥、眨了眨眼。
  不是或许,而定铁定如此。无论三战两胜增加到十战六胜、二十战十一胜,结果都一样。
  一胜都拿不到。
  「新里连一胜都拿不到。不过,换作真剑,那又如何?」
  透马又眯起眼睛。眼中的光芒凝聚,变得锋利。
  「喂,新里,如果以真剑和我对峙,结果会如何?你认为会跟在道场练习一样吗?」
  和次郎跟源吾交换眼神,一起将目光转向林弥。好像三人在质问他结果会如何,林弥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那种事……我不晓得。我怎么可能晓得。」
  声调高了八度。不自然的高音令他无地自容。
  我为什么会这么惊惶失措?
  「是啊,你不晓得。因为我也不晓得。我完全预料不到,哪一方会赢,或者平分秋色……两败俱伤。」
  透马的语气平稳。太过平稳,反而感觉阴沉。
  「两败俱伤这种说法也很吓人。」
  和次郎低喃道,像是打哆嗦似地耸了耸肩。
  「我曾听师父说过。」
  透马忽然蹲下来,开始将刀的碎片埋入沙中,再在上面堆积碎石。看起来好像一座小坟墓。
  「他说,以真剑对战,完全不同于手握竹剑或木剑。道场中最强的人,若以真剑和人互砍,不见得会存活下来。有人手持真剑,在赌上性命的战役中才会发挥真正的本领。这种人虽然少,但不是没有……。我当时年幼,年纪还太小,几乎听不懂师父这段话的意思。不过,欸……如今我终于稍微了解了。」
  透马唐突地站起来,把脸贴近林弥。
  「新里,你太晚出生了。」
  沾着沙子的指尖按在林弥肩上。明明只是被轻轻推了一下,但林弥却重心不稳。
  「哎呀,说不定是太早出生了,但是不管怎样,你都应该诞生在战乱时代,不是吗?」
  蚱蜢一面宪宪窣窣地呜叫,一面从两人之间穿越,发出昆虫的骚味。
  「诞生在以白刃交战,堂堂正正地砍倒对手的乱世。」
  「我并……」
  林弥想要吞下唾液,但是口中干渴欲裂。
  「我并不想砍人。」
  「你想变强吧?」
  「我想变强。不过,我并不想砍人。」
  「两者一样吧。」
  「少胡说。怎么可能一样。我只是想穷究剑道。」
  「穷究之后又怎样?刀除了砍人之外,有其他使用方法吗?变强等于是擅长砍人吧。」
  不对!
  这种说法不对。剑绝对不是杀害人的事物,而是用来保护人的。大哥也是如此,他实力坚强,威风凛凛地一直保护着我、母亲大人,以及大嫂。
  所以,我要向大哥看齐……
  「刀迟早会遭人废弃。」
  透马仰望天空。偏红的夕阳照在他仰望的脸上。
  「凿子和刨子是用来制造物品,铲子和锄头则是用来耕种作物。刀可就无用武之地了。产生不出任何东西。只是用来砍人而存在。那种东西,早晚会消失。」
  「那,樫井会舍弃刀吗?」
  源吾语气轻佻地插嘴说道。气氛忽然缓和下来,林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舍弃的话,我倒是想舍弃。坦白说,我的个性不适合当武士。我避之唯恐不及。」
  「是喔。但是,身为樫井家的儿子,那也由不得你。真是令人遗憾。」
  「上村一说,听起来一点也不遗憾。」
  「好说。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敢同情家老家的后嗣,何况命运是天生注定的。武士之子大概只能以武士的身分生活。欸,武士有武士的难处,商人有商人的苦处。别抱怨,要甘之如饴地接受命运。」
  「要是像你这么头脑简单,大概就无忧无虑了。真是令人羡慕。」
  「啊,你在看轻我吧?」
  「我怎么会看轻你。我根本就把你看扁了。」
  「你真是个令人火大的家伙。」
  源吾气得耸肩。和次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樫井,你晓得刚才那些家伙的底细吧?」
  「嗯。」
  「他们是谁?」
  「八成是老狐狸精的爪牙。肯定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
  「正室夫人派来的人?假如这是真的的话,这种行为简直要不得。」
  「那个老太婆本身就是只不祥的狐狸精。不过,欸,这次学乖之后,大概就不会为非作歹了,但是为了小心起见,我今晚会警告她一声。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真是的,害我们大受连累。我不侈求酒,但请我们吃点小菜也不为过吧。」
  源吾咧嘴大笑。
  「我知道一家店吃得到便宜又美味的菜肴。今晚在那家店请我们一顿如何?」
  「休想。我爱吃新里家的饭。要我在别的地方吃饭,别开玩笑了。」
  「原来是不想请客啊。小气鬼。为人的肚量太小了。」
  「敲诈别人的家伙肚量又有多大?」
  林弥一面听着源吾和透马斗嘴,一面悄悄摊开手一看,回想刚才这里感受到的触感。
  第一次砍人的身体,使人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我八成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或者迟早有一天,我会忘记呢?假如我忘记那种感觉,习惯杀人,麻木不仁的话……
  大哥会作何感想呢?
  有一个念头突然窜上心头。
  大哥曾经砍过人吗?万一他砍过人的话,这和他的死状有何关连呢?
  「林弥。」
  和次郎轻轻地将手放在他肩上。
  「我们回去吧。」
  「……嗯。」
  凉风从河川吹来,脖子上的汗水干了,鸟在头顶上声音嘹亮地啼叫。一只老鹰画出弧线,盘旋飞上云霄。
  接纳老鹰的天空已经失去绚烂的光芒,散发出初秋的气息。


  小舞藩家臣之长——樫井信卫门宪继的宅邸鸦雀无声。不过,这座宅院总是安安静静。照理说包含打杂的侍女在内,人数应该相当众多,但大多时刻都阴森死寂。
  说不定是因为有病人的缘故。
  信卫门的正室——和歌子虽然产下两名男丁,但是体质赢弱,长子不到二十岁便英年早逝,今年十八的次子保孝这几年也卧病不起。和歌子想尽办法,找来名医和僧侣,但是无效,保孝越来越衰弱。当然,他尚未娶妻生子。
  充满叹息、泪水、死亡征兆的地方阴暗、阴郁重重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透马从一开始就不习惯樫井的宅邸。他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习惯。
  这种阴暗、沉重、阴郁的气氛实在令人心情沉重,喘不过气。
  每次经过樫井宅邸气派的长屋大门,透马就不由得感觉到自己是外人。尽管如此,却不会痛苦、悲伤,只是感到无以复加的寂寥。
  好像灵魂涂满了寂寥这种情感。
  「不管怎么说,孩子终究还是会回到父母身边。你的父亲可是樫井大人唷。唯独这一点是天翻地覆也不会改变的事实。唯一的父亲在召唤你,你总不能装假没听见吧?阿透。」
  火速启程前往小舞!收到父亲信卫门寄来内容几近于命令的信时,熊屋的爷爷——裱框师傅佐吉如此对他晓以大义。
  「开什么玩笑?!之前把我关在江户宅邸,理都不理我,事到如今,叫我去我就去吗?我不去。我才不要离开江户!」
  「你又没有被关起来。动不动就溜出宅邸,整天窝在熊屋乱挥毛刷。阿透,樫井大人尽量给你自由了。阿菊……你母亲生下你不久,抱着你回到熊屋时,樫井大人马上就寄了一封信来。信上写着:能够在母亲身边健康长大,是这个孩子的幸福。」
  听说母亲菊是引人注目的美女,但她的父亲佐吉却是个下巴方正、眉毛浓密,长得一副顽强的模样。然而,透马十分清楚,祖父既不顽固,也不固执,反倒是个个性直爽,有话直说的江户男子。透马也知道,祖父虽然长得浓眉大眼、阳刚味十足,但是比一般人更善感,个性温和。就是因为知道,透马才敢抱怨、发牢骚。他只能对这位祖父撒娇。
  「如果觉得我这样比较幸福,我希望他让我一直在这里过着悠闲的生活。爷爷,父亲他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他一回到领地就抛下我不管了,不是吗?现在这样算什么?!领地正室的两个儿子不能当后嗣,立刻就叫我回到他身边,耍人也该有所分寸吧!我又不是一颗棋子。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才不会依照父亲的意思行动。」
  「其实,我原本想当馅饼师傅。」
  佐吉盯着装了寒糊的瓮,嘀咕说道。寒糊是将趁寒冬煮好的生麸,发酵三年的发酵物,浓稠而带黄色。长年看惯了的那个颜色仿佛刺激眼睛似地,佐吉眨了两、三下眼睛。
  「馅饼师傅?」
  「是啊。我从小就非常爱吃甜食,想当馅饼师傅。但是,父亲擅自决定让我到裱框店当学徒,所以不得不放弃梦想。我根本没有机会发表意见。就这样一直当裱框师傅当到了这把年纪,继续做着和馅饼毫无关系的工作。」
  「你不后悔没有当成馅饼师傅吗?」
  「我不后悔。父亲的选择没错,我的个性适合当裱框师傅。否则的话,我做不了四十年。我想说的是,天底下的父亲都是这样。看似自私自利,其实都是在替孩子着想。不过,有时候经过千思百虑,还是会稍微判断错误。」
  「商人和武士不一样。父亲是武士,只会考虑到樫井家的利益。爷爷,我不要去小舞。我一辈子都不想去。」
  透马闭上嘴巴,收起下颚。浆糊毛刷在眼前飞过,撞上墙壁,反弹落在泥地上。寒糊在透马的脚边飞溅,黏呼呼地黏在脚上。
  「你要叽叽咕咕地发牢骚到什么时候?!」
  佐吉的咆哮声响彻工作室。声音大到令正在整理拉门纸的年轻工匠起身。
  「你这样还算是熊屋的孙子吗?!没出息地一直抱怨你不要去。差不多该下定决心,勇往直前了!混帐家伙!」
  透马捡起掉在脚边的毛刷,闻到浆糊的味道。
  「透马。」
  佐吉接过毛刷,轻声呼唤孙子的名。
  「不可以看不起武士。更何况樫井大人不同于三餐不济的流浪武士。他是有身分、有实力的武士。如果他有心的话,我们根本毫无反抗能力。既然大人决定召唤你到小舞,不管你怎么挣扎,横竖都得去。哪怕是你逃走或躲起来都没用……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或许是错觉,总觉得佐吉的肩膀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既然是白费力气,就别再挣扎了。不要哭哭啼啼地被人拖走。最好抬头挺胸地前往小舞。」
  「爷爷……」
  「自哀自怜也无济于事。如果去小舞是你命中注定,就勇敢地面对命运。你的母亲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再说,熊屋永远在这里,我也会一直在熊屋当裱框师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我等你回来。佐吉接下来八成要说这句话,但是他吞下肚没说出来。布满皱纹的喉结微微上下移动。
  透马咬紧牙根。
  吱吱嗄嗄的倾轧声在体内回荡,沉闷混浊的声音。
  去小舞继承樫井家,那意味着远离熊屋。纵然获得江户诘的职务,到江户走马上任,既然背负着樫井家的名声,就不能轻易造访熊屋。即使再怎么希望以工匠孙子的身分行动,那也是不容许的事。
  透马喜欢熊屋,喜欢佐吉。
  四、五名工匠把佐吉视为工头,天天进出熊屋。有人住在店里、有人通勤,也有人四处漂泊。有人默默地认真工作、有人性情不定但手艺精湛,也有人是性格开朗的半吊子。统称为裱框师傅,但是这群工匠各自拥有不同的特性,而管理他们的佐吉的怒骂声、笑容和气魄;工作室中你来我往的轻快闲聊、活泼的气氛、裱里的声音、上等浆糊的气味、毛刷硬梆梆的触感、烹煮伙食的气味、画在纸拉门看板上的达磨漆黑图画……生活在熊屋的人、熊屋内的所有事物都令透马喜爱。一想到这里是母亲出生的地方,透马更是为之心夺。
  说不定自己能够以裱框师傅的孙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有一段时期,透马真心希望如此。当时,一名性情温和的男近侍因为败血症,说走说走。他在藩邸内好歹也分配到了一间房间。那名男近侍死了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透马。新的近侍既不侍候他,也不会将父亲从领地寄来的信件和物品交给他。虽说是一家之主的儿子,但是从一开始就不能指望有母亲当靠山,没有人想和失去父亲关爱的庶子的现在和未来扯上关系。虽是别墅,但规模宏伟,比熊屋大上几十倍。然而,透马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宅院内。不过,透马几乎不曾安份地在宅院内度日。
  如同佐吉所说,透马经常任性地溜出藩邸,窝在熊屋;鲜少遭到责备,即使偶尔遭到责备,父亲顶多也只是做作样子,念他几句而已。
  透马一点也不感叹父亲抛下自己不管。父亲默许他任意行动,反而令他开心。所以他心中有梦想,怀抱希望。
  说不定自己能够以裱框师傅的孙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透马没有想到,这个梦想如此轻易地破灭。命运宛如惊涛骇浪,在一转眼间吞噬、粉碎虚幻的愿望和希望。
  勇敢地面对命运。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没错。若是自哀自怜,蹲在原地,只会轻易地被冲走。只好站在命运的浪头前进。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
  如此教导透马的是新里结之丞。他以剑术师父的身分来到宅邸。当时,透马六岁,前一年刚失去母亲。不知是基于同情心,或者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透马展现关爱;使他遇见了新里结之丞这名师父。唯独这一件事,透马如今也对父亲心怀感谢。
  结之丞一见到透马,马上问他:「你喜欢绘草纸(译注:江户时代附插图的时事读物)吗?」结之丞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他「幼主」;对他说话既不会毕恭毕敬,也不会对他投以品头论足的视线。只是问他:「你喜欢绘草纸吗?」透马回答:喜欢。
  「是嘛,那我念一段给你听吧。」
  话一说完,结之丞便抱起透马,将他放在膝上,从怀中掏出一本对折的中本(译注:江户时代的书籍规格之一,大小约为长七公分、宽十公分)摊开。
  「从前从前,在伊予国有个男人名叫半本郎苇芳。
  这个男人三岁就力大无穷,足以将庭院的松树连根拔起。」
  透马微微感觉到类似母亲膝盖的柔软,但是坐起来明显不同的感觉。低沉而年轻洪亮的嗓音、强壮手臂的触感、语带小舞这个陌生地方乡音的说话方式、比母亲高的体温,都是透马第一次接触到的。
  这个人明明是来教导剑术的,为什么念绘草纸给我听呢?真奇怪,他真是个怪胎。
  透马起先有点困惑,但是立刻受到绘草纸吸引。衣着华丽的年轻武士挥舞长剑,和大章鱼战斗。章鱼被砍下的触手占据了第一页的下方;浪花四溅。
  「从大章鱼手中救出萱奈公主。
  半十郎在这之后娶公主为妻,成为伊予国领主,贤能地治理当地。」
  结之丞阖上草纸。
  「如何?有趣吗?」
  「如果更长一点会更有趣。」
  「哦,是吗?」
  「故事一下就结束了,好无趣。而且……」
  「而且什么?」
  「章鱼好可怜。只是爱上了来海边弄潮的公主就被杀死,好可怜。」
  「原来如此。经你这么一说,果真是如此。这只章鱼又不是罪大恶极。」
  结之丞点点头。在他的催促之下,透马接着说:
  「用不着杀它。饶它一命,把它赶到海里就好了。」
  「换作是你的话,你会这么做吗?」
  「我会这么做。我也不会砍断章鱼的触手,这样它好可怜。」
  说到这里时,透马忽然感觉喉咙哽咽。在此同时,有一股温热在眼皮内侧慢慢散开。那在一眨眼间化为奔流,以顶起眼球之势溢了出来。
  透马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呢?他大为吃惊,意识到那是眼泪,连忙停止呼吸。
  不能哭。
  他一直如此约束自己。
  哭的话会变凄惨、会悲伤。勉强支撑自己的自负会瓦解,所以不能哭。并非因为自己是武士之子,也不是因为自己是男人,而是因为一哭就会遭人怜悯、被人同情。明明不是真正担心或同情自己,只是一时的怜惜和安慰。透马讨厌必须接受对方好意的感觉。与其接受那种假好心,不如忍住泪水抬起头来。
  我才不会哭!
  就算嘴唇破裂、牙齿折断,男子汉应当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咬紧牙关。我才不会哭!
  结之丞轻轻抚摸透马的背。那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是一个宽大的手掌靠在背脊上。明明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透马却渐渐全身放松。原本憋住的气息、僵硬的身体、用力咬合的臼齿都放松了。透马呜咽哭出声,泪止不住;在刚遇见不久的男人膝上痛哭失声。他不晓得为什么,但觉得旦哭无妨。在这里可以不用忍耐。尽情地哭也无所谓。
  透马一径地哭个不停。过了多久的时间呢?内心充满了痛哭流涕之后微微的疲倦及心安,倚靠在宽厚结实的胸膛上。脸颊像是浆过了似地僵硬。
  「刀就是这么一回事。」
  结之丞说。说话方式和刚才没有两样。
  「一旦拔刀出鞘,就必须砍人才能还刀入鞘。需要赌上性命的心理准备。毫无心理准备地拔刀是一种愚昧至极的行为。」
  结之丞说的话太过令人费解,透马几乎都听不懂。然而,他十分清楚,以师父的身分现身的这名年轻男子既不怜悯自己,也没有看轻、侮蔑自己。他是真心在对六岁的自己诉说。透马心跳加速,能够理解这一点。
  「我要教你的不是如何拔刀,而是剑术。」
  「剑术……」
  「没错。说不定会对你有帮助。」
  「对什么有帮助?」
  「对活下去有帮助。」
  结之丞将透马从膝盖放下来,对他咧嘴一笑。感觉真的是咧开嘴巴笑。结之丞像个想到恶作剧把戏的儿童,状似愉快,散发出轻微的放纵气息。透马没想到大人会那样笑。
  透马也对他咧嘴一笑。柔和的微风轻抚过僵硬的脸颊。
  透马沉迷于师父教的剑术。如果依照结之丞的指导动作、停止、挥舞竹剑,就能切身威觉到自己体内产生的力量。那溶入血流中,变成肌肉,铭刻在骨头上。那股力量确实一天比一天更强大。
  我能够变强。能够变得强大。
  能够相信自己的这股愉悦感受该怎么说呢?原本缩成一团的五内获得舒展的快感该如何形容呢?
  我想变强。我想变得更强、更强大。
  透马说出了打从心底期望的愿望。
  师父,我想变得更强。
  「变强要做什么?」
  结之丞问他。
  当时,从开始练习之后过了半年。时值夏季,别墅庭院中垂悬的紫藤花盛开,聚集在花中的蜜蜂发出振翅声。风变得又湿又重,突如其来的骤雨拍打地面。
  「如果变强的话……」
  透马噤口。话哽在喉,无法妥善说出来。明明想告诉师父的话确实就在心中,但却无法表达出来,令人焦躁难耐。
  他心想:如果变强的话,就会看见未来的路;能够掌握自己的方向。年幼的透马还没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只有茫然的不安。他认为,自己大概会这样随波逐流,前往某个地方。
  「能够去我喜欢的地方。」
  答案悄然脱口而出。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
  「哪里?」
  「熊屋。」
  「熊屋?」
  「爷爷的家。我想回去。」
  这是真心话。我想回去熊屋。那里有母亲、有祖父;有浆糊、树木和纸张的气味。我在那里长大,过着幸福的日子。
  突然和母亲一起被召见到小舞藩别墅藩邸,是在母亲去世的几个月前。母子一抵达,便被带领至内侧的和室,等待一阵子。透马在母亲怀中打盹许久,听到声音醒来时,发现抱着自己的不是母亲,而是一名五官扁平的老婆婆。母亲缩拢纤细的身子,低垂着头,好像就要这样消失不见。
  「妈妈。」
  透马想触碰母亲,拼命伸长手臂。老婆婆说:不行。发出线香气味的气息罩在脸上。
  「幼主,不行动。」
  老婆婆力气大得惊人,脸上像是戴了面具似地面无表情。
  因为点着方形纸灯,所以大概是日暮之后,而且羽虱在纸灯周围飞来飞去,所以季节大概是晚春到初秋之间。纸灯的光线照出老婆婆面无表情的脸,令人毛骨悚然。紧闭眼睛的过程中,透马又睡着了,醒来时一人里在被子里。他不晓得昨晚在和室内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是否坐在纸灯旁的蒲团上、母亲和父亲之间是否有交谈,就这样迎接早晨的到来。
  明明太过早逝的母亲容貌和身影都模糊不清,但是不知为何,唯独那一晚的事情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未曾消失;就连羽虱撞上纸灯的微小声音都记得。
  那一晚之后,母亲就开始在宅邸内生活,不管透马怎么请求,母亲就是不肯回熊屋,而且不到过年就去世了。透马寻思:母亲是决定在这里过一辈子,基于自己的意思而留在别墅的吗?或者是被强迫的呢?
  母亲想待在这里吗?或者百般不愿却被坏人软禁呢?
  无从得知。透马不明究理地在宅邸内生活至今。
  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去熊屋。
  即使回去,母亲也已不在,他起码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想回去。如果回去熊屋就不孤单。有人会展开双臂抱起自己,将自己紧拥入怀。
  「是喔,熊屋啊。」
  结之丞抱起双臂,「嗯」地轻声低吟。透马抬头看他的脸,握紧拳头。
  「不过,我不回去。我要待在这里,请师父教我剑术。」
  我想回去熊屋。
  我想跟师父学剑。我想跟师父在一起。
  两者都是真心真意。
  「透马。」
  结之丞松开双臂,蹲了下来;高度和透马的视线同高。
  「不要放弃唷。」
  结之丞将手搭在透马的肩上。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主动拓展。如果放弃的话,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透马凝视师父的眼睛。
  「哪怕是被一百名敌人包围也不能放弃。只要不放弃,你就还没输。要记得这一点!」
  结之丞起身背对夕阳,成为一个黑影。看起来宛如耸立的高山般壮丽。
  后来到回藩之前的两年内,结之丞只要有时问就会陪透马练剑,告诉他各式各样的事。练习之后,结之丞会说起和透马同年的弟弟的事、小舞的渔夫以鱼鹰捕鱼的风情、山河之美、美味的乡土料理。透马像在炉边听故事般听结之丞说;仔细聆听,沉迷其中,陌生的风景和人物令他心荡神驰。
  「师父的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呢?」
  透马曾经这么问。当时,练习完毕,透马像平常一样坐在师父身旁。
  「弟弟?你对林弥的事感到好奇吗?」
  结之丞反问,透马连忙摇了摇头。
  「我并不好奇。」
  这句话是骗人的。自从听结之丞说了林弥的事之后,透马就对新里林弥这个人非常好奇。提起这个名字时,师父的语气就会变得柔和一些,眼角露出微笑。
  结之丞比任何人都疼爱年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弟弟,透马察觉到了这一点。师父想必也会像这样教他弟弟剑术。小舞是一块山川壮丽的土地。有一个男孩八成一面等着大哥归来,一面挥舞竹剑。透马好羡慕,甚至感到嫉妒。「林弥」拥有所有自己没有的事物,令透马羡慕得要命。
  「我和林弥谁能变强呢?」
  透马找碴地问道。
  「师父,我们谁会变强呢?」
  结之丞直视透马,摇了摇头。
  「……不一样。」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你和林弥的剑道不一样,大概不能相提并论。」
  师父的话含糊不清,不算是回答。然而,透马无法进一步发问。因为结之丞思绪百转千回地将目光转向天空,他的眼神阴郁。
  「师父……」
  一只大手放在透马头上。
  「透马,不必和别人比较。你会变强。只要相信这一点!」
  转向透马的眼中,阴郁已经消失。
  「是。」
  没错,我能变强。我会变强。
  透马抬头挺胸,直视师父的目光。
  这两年过得充实。透马长高、力气变大,磨练技巧,获得相信自己的方法。
  自己不是一味被时势推着走的人。
  透马在结之丞离去的寂寞中,自觉到这一点。他抬起头来,紧抿嘴唇。而目送师父背影的那一天,透马第一次溜出宅邸,到深川元町造访祖父。他凭自己的力量抵达了熊屋。
  一心认定相隔遥远的地方,其实只在徒步一刻之遥。
  「哦,你来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了。」
  佐吉对气喘吁吁冲进屋的透马笑道。两人好久不见,但佐吉的笑容中令人丝毫感觉不到这段期间流逝的岁月。
  除了男近侍之外,没有人察觉到透马擅自外出,而且近侍当时及后来都以搀杂和善与怠惰的宽容,默许透马外出。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
  确实如此。
  师父传授的教诲,如今也雷犹在耳地存在心中。如果深呼吸,它就会频频颤抖,飘散芳香。
  透马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伸手抓起在祖父面前一字排开的毛刷之一。把柄上盖了(熊)这个漆黑的烙印,那是裱框师傅佐吉爱用的毛刷。
  「这个我带走了。」
  透马将毛刷揣入怀中。
  迅速地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放弃。我要站在命运的浪头。我不要受到父亲的想法摆布,而是以自己的意思前往小舞。如此下定决心的话,就会明白在那里想做的事、该做的事。师父平静的口吻与眼神清晰地浮现眼前。
  收到父亲的命令信稍早之前,得知结之丞遭人暗杀的消息。在那之前一年中一、两次的来信中断,完全断绝音讯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透马对这件事实在放心不下,想要知道结之丞的情况,到处探听。终于掌握到的是小舞藩士新里结之丞,半夜在路上遭人袭击丧命这个惊人的消息。而且,已经是接近两年前的事了。
  师父遭人杀害?
  功力莫测高深的师父会被人从背后砍杀?
  令人无法置信。不,我不相信。除非亲眼见证,否则打死我都不信。
  我要去小舞,亲自确认。那正是我该做的事。
  透马将毛刷塞进怀里深处。
  「爷爷,我要离开一阵子。敬请期待我的旅行见闻。」
  「噢。这样我也打起精神了。」
  「后会有期。」
  「喝水要注意唷。」
  佐吉对着透马的背影喊道。
  「不要没有节制地大吃大喝唷。你这个贪吃鬼,如果不先确定当地的食物适不适合你的胃就塞进肚子,可是会大吃苦头唷。」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三岁小孩。」
  「爷爷才是呢,都已经老大不小了,酒要少喝一点,还有大声骂人的毛病要改一下。」
  「胡说!半吊子的家伙只有那张嘴变得比一般人更伶牙俐嘴。吵死了,快滚、快滚!」
  佐吉像在赶苍蝇似地摆了摆手,弯腰面向工作桌,就此不再抬起头来。
  爷爷……
  下次何时能见面呢?这该不会是今生永别吧?这样道别好吗?
  透马压抑念头,硬生生吞下肚,离开了熊屋。
  女佣点燃悬挂的纸灯。笼罩在微暗中的走廊稍微变亮。和白天的暑气呈反比,日暮一天比一天早。如今抬头看见的天空已变成绛紫色,不知是怎样的夕照,一、两道靉靆的细云边缘染上艳红。
  和昨天在新里家仰望看见的天空迥然不同。
  透马自言自语。
  天空瞬息万变。昨天和今天的天空不尽相同是理所当然的,时刻也不同。虽然理智上明白,但还是心有所感。
  透马强烈地觉得:樫井家散发着阴郁和寒冷的气氛,会招来不祥的景象。
  又一盏灯点亮。
  幼主身旁不可招来邪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最重要的是赶走阴暗。
  一位名僧侣如此进言,和歌子不惜砸下重金收购高价的蜡烛。从黑暗造访时到完全离去为止,从不间断地一直点燃蜡烛。有时候甚至派人在庭院焚烧篝火。保孝的寝室四周围着一圈纸灯。因此之故,樫井的宅院内宛如白昼,令人联想到江户的吉原(译注:江户时代,位于江户郊区,获得官方认可的妓院聚集区)也是如此。
  浪费钱。
  如果能以蜡烛治病,就不需要医生了。
  这样下去的话,城邑岂不是没有蜡烛和燃油可用了吗?
  夫人似乎真的打算全部买下。到处盛传,樫井的家产会全花在买蜡烛上。
  和歌子豁出去的行径引起了宅邸内外的揶揄和责难的耳语。她对于那种声音和信卫门的责骂丝毫不以为意,为了卧病在床的儿子继续点灯。
  母爱真伟大。
  透马佩服,并真心感叹。接近偏执的母爱令人畏惧,也令人动容。要嘲笑她愚蠢很容易,但世上恐怕只有母亲能够不顾世人嘲笑,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做到这种地步。
  愚蠢、可怕,但是令人动容。真正了不起。不过,爱之适足以害之。若是因为关爱过头而失去理智,沉迷于错误的偏执,则会贻祸身边的人。
  透马眯起眼睛看摇曳的火焰,故意踩着粗鲁的步伐走在走廊上。刚才将纸灯挂在柱子上的女佣回头,轻声叫了什么;伸长手臂时袖子翻起,露出了上臂。微弱的火光照出白皙的肌肤。
  她是和歌子贴身的年轻女佣;年纪应该和透马相去不远,但透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大人在房间吗?」
  女子毕恭毕敬地低垂下头。透马问她。女子以出奇清晰的语调回答「是」。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房。」
  「阿房啊。那么我问你,哥哥今天的情况如何?相当糟吗?」
  阿房挺起上半身,悄悄吸气,然后简短地回答:
  「昨天,突然发烧了。」
  「高烧吗?」
  「烧得相当高。」
  「原来如此,所以暂时有性命危险。因此医生终于做出了病危通知,要母亲大人做好心理准备,对吧?」
  「保孝幼主的病情好转了。现在烧退,情况稳定了。刚才说他想喝热糖水,夫人今晚吩咐我煮米汤。」
  阿房四两拨千金地避开透马直截了当的问话,巧妙地岔开话题。她似乎是个相当机灵的女孩。
  「那真是太好了。母亲大人想必很开心。」
  「是啊。」
  光问这一件事就够了。不,还有另一件事。
  「你知道片桐这个男人吗?」
  阿房蹙起柳眉,朱唇微启。
  「……您指的是年轻武士片桐吗?我不太清楚。」
  「是嘛。你去忙吧。」
  年轻貌美的女孩身在眼前。若是在江户,透马会逗弄她一、两句,但在樫井的宅邸,透马就不方便那么做了。他不想随便调戏对方。
  透马快步走到大娘的房前,从腰际卸下刀脆地,尽量悄声地说:
  「母亲大人,我是透马。您在吗?」
  没有回应。耳边微微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打扰了。」
  透马打开纸拉门,和歌子坐在书案旁。果然点着亮晃晃的纸灯。
  「吵吵闹闹的。有什么事?」
  和歌子对透马投以尖锐的目光。下颚尖细的瘦长脸和眼白多的丹凤眼,实在令人无法不联想到狐狸。她绝对不丑,然而,五官和娇媚可爱扯不上边;显得冷若冰霜且尖酸苛薄。
  「我有两、三句话想说。」
  「透马,我累了。如果不是急事,明天再说。」
  「那是燃眉的急事。」
  「哎呀,瞧你说的。闲赋终日,老是悠悠哉哉的你会有什么燃眉的急事呢?呵呵呵。」
  和歌子以手捣口,朗声大笑。
  这个死老太婆!你尽管逞口舌之快挖苦人,待会要你好看!
  透马在心中啐了一句,膝行靠近和歌子。
  「母亲大人,下次再做像今天这种举动,我可不会善罢甘休唷。我是来向您传达这件事的。」
  「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请您不要装傻。我知道母亲大人派家臣袭击我们。」
  「哎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透马,你该不会是要我背天大的黑锅吧?真是可怕。」
  透马把手伸向一旁的刀。和歌子收起下颚,脸颊唰地变白。
  「透马,你想做什么……?」
  「片桐身受重伤。您当然知道吧?他保住了一命,但是之后说不定会留下后遗症。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身体可能会残废,一辈子再也无法握剑。母亲大人,这可是您害的唷。因为您受到嫉妒心驱使,设下了无谓的诡计。」
  和歌子脸色惨白,表情僵硬地面向一旁;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昨晚,二哥病危。母亲大人,您是不是因为担忧过度而有些失去了理智呢?所以才想派人攻击我。」
  「住嘴!」
  和歌子站起身来,身体颤抖。以女人来说,她算身材高挑的。
  「居然说我失去理智,简直是目无尊长!你只不过是妾生下的孩子,少跟我要嘴皮子。你听好了,千万别忘记!继承樫井家的人是保孝,不是你这种卑贱的人。正室之子保孝、保孝他……为病所苦,而你却活泼乱跳,岂有此理!无论谁放任这种情形发生,我都不容许!」
  透马也站了起来。
  束缚这个女人的是什么?
  他忽然心想。
  身为家臣之长的正室的自尊吗?对于出身的骄傲吗?对于儿子的执著吗?无处渲泄的满腔怒火吗?事与愿违吗?
  受到什么束缚,挑起怒火,为了寻找心灵依靠而如此愤怒。
  透马在心中暗自摇头。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和歌子的借口狗屁不通。透马事先就充分预料到了,她会抛出一堆不合理的借口。透马原本打算嗤之以鼻,也打算警告她,阻止她继续做出愚蠢的行为。
  自己于理站得住脚。透马原本胜券在握,认为对方八成会不堪一击。结果呢?大娘站得笔直,抬头挺胸地睥睨自己,而自己震慑于她的气势,节节败退。
  女人不讲道理,相对强势;顽强又难搞。不只是大娘,连从容接受命运的母亲也一样,说不定连阿房这名女佣也不例外。如果认为女人柔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总之,我希望您稍微保持平静的心。」
  透马边后退边说。
  「否则的话,下次说不定会有人白白丧命。那并非母亲大人的本意。」
  这不是威胁。今天勉强只有一人受伤了事。然而,透马隐约有预感,下次不会如此轻易收场。
  下次会有人丧命。
  无论是家老的正室,或者名门出身的女儿,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因为区区一个女人心中的怒火而失去性命。
  「死人……欸,透马,你打算杀人吗?」
  和歌子的表情突然一变。黑眼珠游移,转为类似迷路幼童的面容。
  「那可不行唷,武士不可以胡乱拔出腰刀。那必须要有相当的觉悟和决心。意气用事地杀人是愚蠢至极的行为,你要谨记在心。」
  「啥?是……」
  「人不分身分贵贱,都有生命,你不可以草率对待人命。你不知道爱惜生命这句话吧?它的意思是……」
  「是……哎呀,我十分清楚,敬请放心,我一点也不想杀人。那么,我告辞了。」
  透马一面后退,一面来到走廊上;阖上纸拉门,汗一口气飘了出来。
  居然叫我爱惜生命?!亏你说得出口!
  透马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凉爽的晚风令汗涔涔的肌肤感到舒服。
  总觉得被反将了一军。说不定和歌子的演戏功力比自己技高一筹。被她巧妙地含糊带过了吗?不,也许正好相反,和歌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派出歹徒,却又劝人爱惜生命的前后矛盾。说不定她天生爱装糊涂。无论如何,只要她的宝贝儿子身体情况稳定,八成就不会再做出今天这种愚蠢行为。应该不会有下次了。和歌子看起来正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这次的举动感到羞耻。
  她虽然心高气傲、讨人厌又傲慢,但是没有泯灭人性。起码她知耻……不是吗?
  我也太天真了吗?
  透马将双手揣在怀里走路。
  可是啊,那个女人做的事也不是毫无意义。
  心思从大娘咻地飘到了紧抿嘴唇的少年身上。他一脸看起来钻牛角尖、过于耿直的神情。
  新里林弥啊。
  片桐袭击他的那一刹那,林弥避开白刀,顺势转守为攻。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冗赘。在新里家的庭院以竹剑交手时,他拖泥带水、磨磨蹭蹭的动作简直像是骗人的。林弥仅以一刀就封制住敌人的攻击,打倒对方。有两下子。尽管如此,林弥似乎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行动的。
  有趣,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透马以舌尖舔了舔嘴唇。或许是因为汗水的缘故,有点咸。林弥仰慕亡兄,热切地想要穷究剑道。他一心一意、憨直地想往前冲。
  起先,林弥不懂得转弯的热情令透马厌烦。透马之前认为,为了剑道付出自己的一切很愚昧。如今他也那么认为。
  然而,和结之丞练剑,却是黑白日子中唯一色彩缤纷的时光。结之丞充分带给了透马没有人给过他的亢奋与满足感。
  我有无限的进步空间。
  自觉到且能够相信自己体内有超乎常人的天分那一瞬间,心情爽快,人生充满了色彩。身心填满了清新的空气。有一阵子,透马以那种自觉、那份自信为心灵支柱而活。确实有过那么一段时期。
  但是如今……
  透马将手搭在刀柄上。腰际沉甸甸的。原来刀这么沉。为何要在腰上悬挂这种重物行走呢?透马问自己:这种重量具有什么意义吗?
  结之丞离去之后,透马去了几间道场。师父留下教诲:切勿厌倦、怠于磨链自己!要随时琢磨剑术!透马想遵照这些教诲。但是,那些道场中既没有剑道,也没有为人之道。
  道场外到处都是道场之间的势力斗争与勾心斗角,而道场内则是充满了门人之间的嫉妒,以及假借练习之名,行阴险的严酷训练之实。
  小鬼头一个,少得意!
  透马经常被人这么骂。被人嘲笑是妾生下的孩子、商人之子的次数更是数不清。透马的剑术越是出类拔萃,越是树大招风,处境艰困。他也曾被几名弟子围殴,被痛打到失去意识为止。
  武士空有一身武艺,内心修为匮乏。
  熊屋也有嫉妒。有时因乖僻、嫉妒、嫉恨而互相擦出火花,有时在心里闷烧。有谄媚、揶揄、吵架。透马也曾看过激烈的口角争执,以及鲜血飞溅的互殴。不过,经过那种龃龉和争吵之后,会完成漂亮的一幅挂轴,或做出雅致的源氏阵子(译注:正中央有糊纸木窗的纸拉门),一定会有物品产生;能够产生物品。越是亲眼目睹工匠令人赞叹的工作情形,透马心中越是刻画出武士的没内涵。
  好重、好重。只能用来砍人的道具多么沉重啊。
  透马早已对武士这种身分死了心。他确信,武士迟早会消失;冷眼旁观一心想穷究剑道的林弥。甚至有一股嘲笑他的心情,觉得这家伙一无所知。
  但是……
  透马如今觉得,他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深不见底,高深莫测。令人无法预测,他会在何时如何脱胎换骨。
  难道师父看出了他的天分吗?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
  师父看出来了吗?透马轻声呢喃。
  像师父这样的杰出人物,是否看出了弟弟的本质呢?倘若师父看出来了,打算怎么引导他呢?
  透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即使频频揣测,也掌握不到一丝真相。如果想要掌握真相,就必须采取行动。没错,唯有展开行动才能获得想知道的真相,以及想掌握的事实。
  透马又舔了舔嘴唇。
  这是他内心雀跃时的毛病。佐吉经常骂他那是坏习惯。说那看起来狡滑、擅于耍诈。
  「你娘也一样,有用舌头舔嘴唇的毛病。每次我都会对她说:好端端的一个美女,形象全毁了。然后,阿菊这家伙就会露出像是受到惊吓的狸猫表情,回嘴:那爹爹你也改掉乱挖鼻孔的毛病。真是的,我说一句、她应一句!」
  佐吉嘴上抱怨,但是语气柔和。从母亲悄然端坐的身影,看不出豁达、泼辣的这一面,透马好像接触到母亲的真实个性,佐吉毒舌的说法,令他感到愉悦。他曾经为了听佐吉说这件事,故意舔嘴唇,而被佐吉用沾满浆糊的毛刷重击脸部。
  透马缓缓地舔嘴唇。
  自己刚才露出了何种表情呢?
  八成在暗自窃笑。
  他在内心一一细数接下来必须探听的事。看来没有时间无聊了。
  继续在被悬挂纸灯照亮的走廊上前进。父亲的寝室在内侧。如果见得到,透马打算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要暂时在新里家打扰。他心想:事先明确告知自己的所在地,以免事后麻烦。他最不希望的是父亲瞎猜,以为自己跟和歌子处不好而离家出走。他才不和心胸狭窄的大娘一般计较。年轻的透马受到自尊心驱使,往内侧前进。
  他停下脚步。
  走廊弯曲的前方笼罩在黑暗中,没有半盏悬挂纸灯,勉强残留在空中的夕阳余辉也没有照进那里,走廊和庭院都没入了黑漆漆的黑暗深处。回头一看,烛火刺眼。
  明明同样是宅邸内,但两个世界之间却像是画上了明确的楚河汉界。漆黑的阴暗前方浮现着若有似无的灯火,那里是信卫门的房间,他似乎在房内。
  透马对霎时伫足的自己咂嘴,朝微光迈步前进。
  明明特地将自己叫来小舞,信卫门却刻意不和透马见面。他打定主义要跟透马在江户时一样,对他漠不关心。透马猜不透,那是为什么。
  抵达小舞的两天后见到父亲,他出乎意料地苍老。脸和身体明显失去肌肤弹性,白发也很显眼。他看起来不只是上了年纪,而且疲惫不堪。反倒是佐吉显得相当年轻,神采奕奕。
  那一天,透马只是简短地向父亲打声招呼就告辞了。十多天后,父亲把透马叫到寝室,展开了以下的对话。
  「你稍微习惯这个地方了吗?」
  「渐渐习惯了。」
  「是嘛,各方面都跟江户不一样吧?」
  「好像截然不同,又好像完全一样。」
  「是嘛,你有许多必须学习的事。要加油!」
  「是。」
  两人只进行了这段交谈。从此之后,两人连眼神也没有交会过。透马只有一次从远方看过父亲出勤的身影。
  信卫门虽然言明有许多事情要学习,但既没有命令儿子什么,也没有指点他任何方向。没有叫他去私塾,也没有说要替他请老师。
  总之,透马和在江户藩邸时一样,放牛吃草。明明在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束缚,但是绑在身上的绳索松弛,有绑等于没绑。
  谢天谢地,这种情况正合我意。透马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
  每天能够随性度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了。透马十分清楚其价值可贵。不是凭道理,而是以自己的厌觉理解。那种东西无法透过修练获得,也不是刻苦努力就有收获。孤独背后自由自在的日子,是需要运气和觉悟才能到手的东西。透马不信神佛,但他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
  而新里家则存在着那份恩赐。空气柔和,没有束缚人的枷锁,能够轻松地呼吸。透马从以前就比一般人更擅长寻找那种地方,他对此比对剑术更有自信。
  在那么舒适的家庭出生长大,假如新里林弥不是一般的开朗少年、假如他心中抱持着类似这种漆黑的阴影,是为什么呢?和仰慕的大哥离奇死亡有关吗?不,八成不是。林弥是否从刚出生时,心中就抱持着那种阴影呢?
  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但是……
  除了林弥之外,今天另外两个同行的少年脸孔忽然掠过脑海。上村源吾黝黑的国字脸和山坂和次郎思虑周严的白皙面孔,恰似鱼鹰和白鹭鸶。
  小舞这个地方有许多奇怪的家伙。是因为人文风情?或者是因为三个怪胎碰巧凑在一块儿呢?
  起风了。潮湿的风发出水的气味。小舞的风总是如此。不像江户的风,又干燥又轻盈。富含河川、雨水、山雾等各种水的气味,令人心情沉重。
  透马打了个哆嗦,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全身起鸡皮疙瘩,耳朵内侧火辣刺痛。透马腰杆一沉,手按刀柄。
  「谁?!」
  透马对黑暗质问。
  「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没有传来人在动的动静或气息。然而,有人,有人潜藏在没入黑暗中的庭院里。尽管是一瞬间,全身都感觉到了异状,不是心理作祟。
  透马闭上双眼,调整呼吸。
  什么也触碰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睁开眼睛,拔刀出鞘,同时跳到庭院,刀往黑暗一挥。白刃挥舞的那一刹那,晚上的空气仅仅摇晃了一下。
  连一片枯叶也没有落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透马还刀入鞘,自言自语。
  刚才那是什么?
  有人吗?或者潜藏着魔鬼呢?
  魔鬼?胡说八道。人世是属于人的。既然没有神佛,也不存在鬼怪。人世是属于人的。如果有东西,就只可能是人。可是,刚才那是……?
  转动的视线碰上了胭脂色的灯火。那是从信卫门的房间透出来的烛火颜色,令眼睛刺痛。
  怎么可能。
  透马在庭院奔跑,冲上走廊,将手指搭在黑檀木的把手上。
  「打扰了。」
  话还没说完,就先拉开门。正要踏进房内的脚停在门槛上。
  这次惹眼的是女人裸露的小腿肚,肤白胜雪。
  信卫门脸颊松驰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面向透马;指尖没入女人的双腿间,没有要挪开的打算,以和之前见面时一样、没有抑扬顿挫的语气问透马:
  「有什么事?」
  透马自认为自己胆识过人,对于大部分的事都处变不惊。然而,跃入眼帘的丑态却令他有些慌张。比起来,父亲浑身是血的尸体反而还处于想像的容许范围内。
  「不,呃……我太鲁莽无礼了。」
  透马正想阖上纸拉门退出房门外时,女人抬起头来。
  是阿房。
  她衣领不整,气息紊乱,头发披散在脸颊上。先前的凛然韵味荡然无存。
  男人奸诈,女人也不遑多让,是狡猾的生物。
  不知何故,心情突然静如止水。透马对于一时慌了阵脚的自己感到羞耻。
  「父亲大人。」
  透马隔着纸拉门跪在地上。
  「有没有发生怪事?」
  「什么怪事?」
  透马弓身,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女人的衣服从鼻尖掠过,闻到甘甜的气味。不只是香气。其中杂夹着若有似无的野兽气味;芳香与体臭。原本平静的心脏「噗嗵」地跳了一下,透马屏住呼吸。比起床上丑态及白皙小腿肚,蕴含野兽气味的香气更加媚惑淫靡。透马热血沸腾,心跳变得更加剧烈。腰部一带冒汗,黏呼呼的感觉挥之不去。
  阿房的背影映入透马的眼中,宛如融入黑暗中般远去,唯独余香令他满脸发烫。从纸拉门对面发出父亲的声音。
  「透马,你指的怪事是什么?」
  语气中好像略带微笑。透马总觉得父亲完全看穿了自己心中蠢动的情绪,脸颊泛红;以略低于平常的嗓音回答:
  「刚才,我在庭院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
  「有人在吗?」
  「没有。」
  「既然这样,应该是你的错觉吧。」
  错觉?意思是我一个人在对幻影发神经?
  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微笑。
  不可能。
  「户外一片漆黑。人们不是常说,黑暗有时会模仿人的气息吗?你是不是被暗夜欺骗了呢?」
  「……或许是如此。」
  父亲大人,我才不会被黑暗或人欺骗。
  透马嘴上应和,却在心中不以为然地低语,挺起腰杆。父亲想赶自己走,适度地敷衍回应,比被女人的余香挑起的情欲更强烈的念头萌生。
  别小看我!
  透马最恨被人侮蔑、瞧不起。带有侮蔑的视线烧灼肌肤,傲慢的语气刺穿五脏六腑。每次遇到那种视线、语气和态度,透马就会感到焦躁,想要反抗。无论挨揍、挨打、遭人痛骂或被人疏远,都远比逆来顺受地闷不吭声好。透马一直抱着这种想法而活,接下也会忠于自我地活下去。
  所以啊,父亲大人。您可别太小看我。
  「父亲大人。」
  「什么事?」
  「您和谁在一起?」
  透马感觉父亲稍微倒抽了一口气。气氛为之凝结。
  「你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如你刚才所见。」
  「在阿房之前,不是有客人吗?」
  「没有。」
  透马听见啜饮茶水的声音。
  「今晚没有任何人来。」
  「……是吗?」
  原来如此。父亲打算装傻到底吗?所以客人是必须装傻到底的对象。不从大门造访,而是混入黑暗上门之辈不可能是正派人士。
  透马耸了耸肩。
  这个房间里除了阿房之外,还有别人。透马猜不透那个人和黑暗中的气息有何关连,但是八成有人。
  然而,透马压根没有进一步深入追究的意思。无论谁访谒父亲,透马都管不着。只要让他明白,从江户叫过来的儿子不是听命行事的棋子就够了。
  「恕我一再失礼。告辞了。」
  「透马,慢着!」
  「是。」
  「听说你整天待在新里家吗?」
  「是的。」
  透马犹豫了半晌,但是老实回答。
  「因为到小舞造访师父的老家,是我的夙愿。」
  「是喔,夙愿也未免太夸大其词了,不过……你那么崇拜新里吗?」
  「师父除了剑术之外,还教了我许多东西。我想,如果师父没有到江户,我在江户会一直过着乏味的日子。」
  信卫门低喃「是嘛」,闭口不语。像是受到这段沉默的影响,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父亲大人,师父的死法果真是如同传言所说吗?」
  信卫问没有回答。透马不以为意,继续说:
  「我实在无法相信,师父会没有拔剑,背部受伤。」
  「不管你相不相信,新里结之丞都是被人劈开背部而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假如能够一刀砍倒师父,想必是厉害得吓人的剑术高手。功力如此高深的剑士,恐怕找遍小舞……不,找遍全日本也没几个。顶多一、两个,八成不到三个。这么一来,不就能够锁定犯人是谁,杀人凶手呼之欲出了吗?犯人如今仍逍遥法外,令我有些不解。」
  这是透马一直想不通的疑问。能够不让结之丞拔刀而击毙他,功力简直接近炉火纯青。若是技巧出神入化的高手,应该猜得到是谁才对。
  踏上小舞这块土地之后,透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四处走遍了城邑的道场,打算找出剑术超越结之丞的剑士。他比谁都清楚,新里结之丞的剑术有多么精湛。
  迅如疾风、力道沉重、狂暴如雷、柔若无骨;行云流水、动作优美、强韧坚毅且气势万钧。
  有人能够超越他的剑术吗?
  难以置信。不过透马曾听说,遥远的异国耸立着高度凌驾富士山的高山。世界之大,无法断言没有剑士的功力在结之丞之上。为了亲身确认这一点,透马仔细巡访城邑。起点是鸟饲町。虽然在那里遇见林弥他们是一大收获,但是寻找杀人凶手是徒劳无功。别说胜过结之丞了,到处甚至都没有能够和他旗鼓相当的剑士。一个也没有。
  信卫门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成为徒目付吗?新里的事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额外调查也无济于事。」
  「我已经展开调查了。我不打算让师父的事继续成为悬案。」
  「乱来!你的任务是继承樫井家,延续香火。不是调查命案。你可别忘了做好这项心理准备!」
  「继承人有二哥在。」
  「保孝?成天卧病在床的病人能成什么大事?」
  「这可难说。二哥几度战胜病魔,苟延残喘。那种人意想不到地坚强。说不定明年春天,雪融之时,他就完全康复了。」
  透马暗自祈祷:二哥,你一定要痊愈。我希望你康复。这么一来,我就不必和这个家纠缠不清,能够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况且,透马虽然毫不同情同父异母的二哥保孝,但是对于以瘦弱身驱持续和病魔作战的男人感到敬畏。
  保孝被说成「体弱多病的废人」,遭到父亲嫌弃,是否会顽强不屈、固执地存活下去呢?说不定二哥也是体内暗藏强韧生命力的勇士。
  透马听见父亲轻声喘息。
  「我好像有点放纵你过头了。」
  「在二哥的身体情况稳定之前,请继续放纵我吧。二哥完全康复时,我会回江户。这样才不会让家中掀起无谓的风波。」
  信卫门忽然放声大笑,洪亮沙哑的哈哈笑声响彻黑夜。
  「你年纪虽小,却通达世故。简直像个手腕干练的宠臣。」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是在讽刺,但透马爽快地回礼。
  「父亲大人过奖了,愧不敢当。」
  「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别对自己太过自信,世上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世上人心险恶,透马再清楚也不过。因为他并不是在百般呵护之下长大。
  「今年之内,我会提出申请,立你为继承人。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不许你回江户。」
  透马抬起目光。羽蚁爬在纸拉门的门框上。黑暗更加浓重,光线只有淡淡的纸灯灯火。尽管如此,却看见羽蚁的翅膀微光闪烁。
  「你今后的生存之道由我决定。就某种层面来说,绝对不轻松。你要好自为之!」
  「是!」
  透马垂下头。信卫门命他退下。
  透马缓步走在幽暗的走廊上。
  父亲的其中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绝非「我都不许你回江户」这句话,而是更随口说说的一句话。
  今年之内,我会提出申请,立你为继承人……
  今年之内?
  为何那么从容?距离年底还有几个月。之前一个劲地催我前来小舞,正式提出申请未免太慢了吧?
  这么一想,来小舞之后,说放纵是放纵,说忽视也像是忽视的日子也很匪夷所思。从信卫门刚才的口吻来看,他已经放弃了保孝。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试图看清新立为继承人的儿子的为人、学问、剑术,以及其他各种技能。
  为何呢?
  令人莫名好奇。
  透马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漆黑的庭院。
  吹起一阵微风。
  啪喳。
  发出水声。大概是水池中的鲤鱼跃起。这个声令透马想起了白天在潭里看见的巨大尾鳍。
  潭的主人是凶兆,会引来灾祸。
  山坂是否说了这种话呢?
  啪喳。
  又一个水声。不知是害怕黑暗,或者是在瞄准水面上的昆虫,鲤鱼忙不迭地游动。
  「凶兆啊。」
  透马站在黑暗中,低喃一句;一道汗水沿着背部笔直淌下。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白花


  「他在做什么?」
  和次郎问道。他不只是出言询问,更投以疑惑的眼神。
  樫井在做什么?
  林弥松开原本抱着的双臂,耸了耸肩。
  「如你所见,他在重新糊上纸拉门。」
  和次郎眨了眨眼睛。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樫井在林弥的房间重糊纸拉门呢?」
  「因为弄破了。」
  「弄破了?弄破纸拉门吗?」
  「没错。而且是两个地方。」
  和次郎轻呼一声,面露微笑;眼角稍微下垂,眯起眼睛。这代表他对事情发展威兴趣。
  昨天晚上,下起了雨。雨水带走暑气,唤来了秋意,今天早上才停。明明只是一场雨,但昨天和今天却是两样情,季节明显改变了。
  天空蔚蓝,宛如从蓝色底部又渗出青色般的天空。风面增添凉意,山峦的棱线分明。
  和次郎从后栅门进来。他老是如此。源吾会从正门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也不等家人应门就擅自进屋,有时候甚至会躺在林弥的房间。不管房间主人在或不在,他好像完全都不在意。和次郎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这倒不是因为他在乎家里的俸禄、身分差异,而是因为他生性客气、正直。
  「又不是客人,我不好意思从正门登堂入室。」
  「是喔。源吾之前从玄关进屋,而且脚也没洗就进来,美祢气得跑来跟我直接投诉,要我暂时禁止源吾出入。」
  「被美祢白眼,源吾也坐立难安吧。」
  「天晓得。那家伙好像压根不把美祢的心情放在心上。在我家要是被美祢瞪,肯定没有好下场。源吾口口声声女人、女人,却不晓得女人的可怕。」
  「确实没错。」
  两人闲聊这件事,相视而笑。
  和次郎今天也从后栅门穿越庭院,来到了林弥坐北朝南的和室;手上抱着老旧的包袱,而不是竹剑袋和剑道服。林弥看到那个包袱,才想到位于久坂町的私塾今天放假。上午在私塾研习经典书籍,下午到道场练剑,几乎是林弥一成不变的每日行程。但是这几天,行程被打乱了。
  「好俐落的手艺啊。」
  和次郎坐在缘廊,盯着透马的手的动作,出声威叹。
  「简直像是在变魔术。」
  透马以细绳绑起袖子,用剪刀剪下淡红色的纸;右手灵巧地动剪,剪纸枫叶接二连三地掉落在膝上。
  形状和真正的一模一样,连边缘的细小锯齿都没有少。纸拉门竖立在透马面前,已经贴上了几片剪纸枫叶。透马在它们上面又重叠贴上剪纸枫叶,大声地吁了一口气。
  「完工了。」
  他起身将纸拉门嵌入原本的地方,又吁了一口气。那种喘气方式显得对成品十分满意。
  「怎么样?这样太阳一照,想必很美。喏,新里和山坂你们仔细看一下。」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进入和室。
  「这真的好漂亮。」
  受到阳光照射,枫叶火红。纸拉门上宛如浮现出秋日风景。那道光微微染红了和次郎的脸。
  「对吧?很了不起吧?呵呵,新里,怎么样?你原本冷清的房间因此增添了一点色彩吧?」
  「樫井。」
  「什么事?要道谢的话快点说!」
  「我叫你把小玉抓破的纸拉门重新糊好,可没说半句叫你弄得这么华丽的话唷。」
  「你不喜欢吗?」
  「那还用说。这种红通通的纸拉门像什么话?!这样简直是妓院的房间。」
  「真是个不懂欣赏的家伙。再说,你明明没去过妓院,少用那种大男人的口吻说话!」
  透马咂嘴。和次郎在一旁嘀咕:
  「小玉是谁?」
  「猫。它在那里睡觉。」
  林弥用下颚指了指房间角落。一只纯白的小猫缮缩在竹笼中。
  「这只猫哪来的?捡来的吗?」
  「樫井跟小和田大人要来的。」
  「小和田大人是指,之前担任大目付的小和田大人吗?」
  「是啊。」
  笑容从和次郎的嘴角消失。他的表情变得僵硬。
  「你们去见了小和田大人吗?」
  「是啊。」
  「昨天没来道场也没来私塾,就是因为去见他吗?」
  「是啊。」
  「你前天也没来。去哪里了?」
  和次郎的说话方式中没有质问的语气,只带有一点困惑的口吻。
  「姑且不论私塾的课,你连续两天没练剑,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师范代担心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原本打开去西藏町之后就要去道场,但没想到弄到很晚……」
  「西藏町?和鸟饲町完全不同方向唷。」
  「思。我们去见一个人。作事方的一个名叫笠见兵藏的兄台。」
  和次郎在口中低喃「笠见兵藏」之后,睁大了双眼。他从座位上起身交相看着林弥和透马。林弥和他四目相交,但是透马别开眼去。他将几片剪纸枫叶托在掌心,低头沉思。
  「呃,笠见是……」
  林弥对和次郎轻轻点头。除了杀人凶手之外,笠见兵藏是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的那一晚,最靠近大哥死亡真相的人,但是……
  和次郎对于结之丞的死状所知程度和林弥不相上下。换句话说,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似乎好歹记得笠见兵藏这个名字。当然,他也知道一年前卸下大目付职位的小和田正近,是指挥调查命案的人物。
  「你们两个人……」
  从和次郎口中发出像是硬在喉咙的含糊声音。
  「正在重新调查那起命案吗?」
  「我们是这么打算。」
  林弥重起抱起胳臂,看了透马的侧脸一眼;然后将视线拉回和次郎身上,娓娓道出前天和昨天的事。他不打算对和次郎跟源吾有所隐瞒。
  我想知道大哥的死亡真相。
  这个念头一直盘踞在心底。
  结之丞的葬礼结束之后不久,林弥就跑到了小和田的宅邸和兵藏住的作事方宿舍—也曾在结之丞倒下的寺町(译注—寺庙众多聚集的地区)一偶伫足接近十五分钟。即便不是通盘了解也无所谓,起码想掌握部分真相。哪怕只是细微末节的事都好:心情宛如遭受烙刑般备受折磨。然而,不管前往哪里、造访谁,情况丝毫都没改变。不晓得的事依旧不晓得,隐没在迷雾的彼端。
  「这样不行啦。」
  透马一句话否定了林弥的话。
  「新里的作法很糟糕。这种事不能闷着头躁进;和剑道一样。如果使蛮力,往往适得其反。越心急只会越陷入对手的圈套。」
  「那,该怎么做才好?或者应该说是,樫井打算怎么做呢?」
  林弥反问,透马对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看起来既像是无所畏惧,又像是天真无邪。那不知是樫井透马这个男人独特的笑容、笑容背后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天生心无邪念,或者截然不同的感情,林弥这一阵子隐约感觉到了透马终归无从窥知的一面。
  「欸,废话少说,跟我来就对了。」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没有。」
  「什么?」
  「这又不是这两天发生的命案。调查两年前的事,事到如今,不可能有新的线索送上门。」
  林弥无言以对。或许是林弥哑口无言的表情相当滑稽,透马放声大笑。
  「什么脸啊?你的表情好像饵卡在喉咙的鲫鱼唷。」
  「可惜我没看过饵卡在喉咙的鲫鱼。」
  「哈哈,因为一动也不动,什么线索也掌握不到。管他有没有方法,总之行动就对了。有些东西要展开行动之后,才看得见、听得见。」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闷着头躁进吗?」
  「我是叫你别急。冷静行动很重要。」
  「真的假的?我总觉得跟你讲话,总是被你巧妙地唬弄过去。」
  「我唬弄你有什么好处?我说,新里。」
  「什么事?」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只要不放弃的话……」
  透马缓缓握拳。他的动作看起来像想握住某种林弥看不见的东西。
  林弥他们造访时,笠见兵藏正在宿舍后面务农。或许他们看起来像是高级武士的子弟,兵藏放下锄头,准备在泥土上立正行礼,林弥他们连忙制止他,对于突然遥访致歉,传达来意。
  「我是新里大人的……」
  兵藏随即回应「我知道了」,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因为时值夏季入秋的交界期,所以田亩上只有一排排的茄子苗。兵藏从茄子苗摘下几个笳子,用井水洗一洗,连滴水的箩筐递给林弥他们。
  「这种东西不成敬意,但这是我家引以为傲的茄子。好吃得没话说,敬请尝一尝。」
  透马和林弥先后把手伸向五寸左右的茄子。
  好吃。虽然比不上水果,但是入口微甘,口感爽脆。兵藏得意地面露笑容。
  「好吃吧?」
  「人间美味。」
  「嗯,好吃。总觉得连蒂都能吃。」
  不知是林弥和透马的反应令他心情大好、透马带来的一公升瓶装酒奏了效,或者因为事过境迁,兵藏的口风变得比两年前松了。
  兵藏坐在缘廊上,针对土壤和作物的因果关系发表一阵子自己的主张之后,迅速切入正题。
  「如果说这种话,可能会被人贬为胆小鬼,但是我如今还是无法相信,那一晚的事是人为的。」
  「如果不是人为的,你认为是什么呢?」
  透马问兵藏。他的话语中故意带有一丝倨傲的口吻。透马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分,但兵藏或许是从举止和打扮察觉到了,态度和语气都很恭敬有礼。透马认为:对这种人稍微用以上对下的口吻较为有效。无论是准备当作伴手礼的酒,或者调查兵藏及之后要去拜访的小和田正近的为人和嗜好,全由透马一手包办。林弥只是陪他一起来。
  林弥打从心里认为:透马好成熟。
  两人同年。过年就十五了。但无论是剑术、处世、亲手拓展自己未来之路的臂力及执著,都有如天壤之别。
  我望尘莫及。
  要嘲笑透马的思虑周详是武士不该有的小聪明轻而易举,如果嘲笑他的话,自己就能置身事外。但是,林弥一直和樫井透马朝夕相处,察觉到了他想要一个人,不靠任何人地往前进。因此,不管是卖弄小聪明也好,使诈也罢,他都会活用自己的所有能力。他既非埋头苦练剑术,试图忘记所有是与非,也不是放弃挣扎,接受一切。
  他踢蹬、反抗、对抗、奋勇前进、开拓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林弥觉得他好勇敢。
  我有樫井一半的觉悟吗?
  林弥虽然不想自卑,但是感到苦恼。
  必须尽早独当一面的人是我,而不是樫井。
  我必须担起大哥放下的重担,背负新里家的生计:坚守母亲和七绪到底。对于如今的林弥而言,那感觉是一条漫漫长路。自己从来没有为了从那条迂回的远路别开视线,而手握竹剑吗?我挥舞竹剑其实只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是为了鼓舞萎靡不振的意志吧?
  林弥,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透马口齿清晰的说话方式钻进耳膜。这个声音把林弥从沉思中拖回现实。
  透马宛如一阵鼓动风帆的顺风,不断地推动事情前进。
  「我听到有风声说是狐狸妖怪搞的鬼,笠见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兵藏语气凝重,结结巴巴地回答。
  「不,我没有想到那么离谱的事……不过,如果是人的话,应该不至于一声不响。」
  「你的意思是,一点人的动静都没有吗?」
  「不,那倒不是。我听到声响……像是人倒下的声音,但是等我往那里跑过去,只看到灯笼烧起来,然后……」
  兵藏咽下唾液,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感觉到一股杀气。与其说是感觉到……倒不如说是忽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感觉。真的只是一瞬间。一瞬间就消失了。」
  「一瞬间。」
  透马低声呢喃。
  「那铁定是杀害新里大人的人的气息。但既然如此,我实在想不通,为何只有一瞬间呢?我身为一介武士,在市区的饭田道场传授武艺。不管是在黑暗中,或者是在三更半夜,我绝对不可能没感觉到杀气。」
  「这么说来,笠见大人。」
  透马倏地趋身向前。兵藏在口中嘀咕了一、两句,但是听不见。
  「换句话说,刺客没有发出杀气就一刀砍向师父吗?」
  「是……哎呀,但是,人做得到那种事吗?抽出白刃砍人却不发出杀气,剑术简直到了出凡入圣的境界。更何况,对手是那位武艺高强的新里大人,更是不可能。」
  兵藏从箩筐中拿出笳子,像是把它当作护身符似地悄悄握紧。
  「去年春天,家父过世了。」
  「什么?」
  「笠见似乎是一个长寿的家族,祖父和家父分别活到了八十、七十五。」
  「是……」
  透马皱紧眉头,抓不到话题的脉络。林弥也一样。这个茄子和长寿的家族之间总不可能有关。
  「祖父在八十岁那一年夏天猝死,家父晚年久病缠身,有些精神恍惚,每天过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交界的日子。这种人说的话,完全不能当真。」
  兵藏吞吞吐吐,玩弄茄子。林弥将视线从茄子移到兵藏干燥的脸上,试着问道:
  「令尊说了什么呢?」
  林弥发现了话题的头绪。同时,他有预感会出现什么。兵藏将茄子放回箩筐,十指交握。
  「他坚称,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听过……和新里大人的事十分类似的事情。」
  林弥不由自主地和透马交会目光。
  「也就是说,之前也有人遇上了和大哥一样的遭遇吗?」
  「是的。」
  「笠见大人,请你说得更详细一点。」
  「哎呀,这件事我实在不清楚……毕竟这是家父进城之后不久的事,所以前前后后算起来,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家父后来神智不清,完全不确定这件事的真伪。」
  「所以,到底是怎样的事情?」
  兵藏说话慢吞吞,拐弯抹角,令人越来越不耐烦。林弥为了压抑催促他的心情,在膝上握拳。
  「家父说,小姓(译注:武士的职称。伺奉在主君左右,负责杂务的武士)组还是小纳户(译注:武士的职称,地位在小姓之下,伺奉在主君左右,负责杂务的武士)的组长果然是遭到了暗杀。那位组长是人称当代第一的剑士……尽管如此,却被人从背后一刀劈开,而且组长的刀没有拔出鞘,别说是刀上沾满黏糊糊的血了,连交锋过的痕迹都没有,所以众人议论纷纷,究竟是谁能够让那种高手毫无还手的余地,将之击毙。但是到头来,没有查出刺客的真实身分。这件事没有厘清真相,成了悬案。」
  林弥再度和透马交会目光。
  一样。这岂不是和大哥一模一样吗?
  假如笠见兵藏所言属实的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
  透马仿佛看穿了林弥的心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抬头仰望天空。初秋的风清爽地吹向三人。


  造访小和田正近的宅邸是在隔天下午。林弥一告知自己是新里结之丞的弟弟,马上就被引领至内侧的房间。
  两间房间打通的和室似乎是长辈房,书桌旁的文件堆积如山。看似低阶武士的侍者端茶进来;看到透马擅自翻阅文件,皱起眉头,但是不发一语地离去。小和田的宅邸宽敞,通风良好。风中之所以搀杂树木叶片的气味,大概是因为耸立在围墙旁的松树。
  林弥他们没想到会顺利地被引领至和室。因为他们是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而来。
  新里家和两年前不一样,如今无任一官半职,尽管担任官职,比起历史悠久的小和田家,地位也略逊一筹,更何况林弥只不过是尚未进行元服仪式的小伙子。昨天,笠见兵藏差点在刚耕地的泥土上曲膝跪拜,但在正近面前,就换作林弥要低头叩拜了。
  透马将文件放回原本的地方,端正坐姿。不久,发出脚步声,正近本人出现了。他是一个五十开外、个头矮小的男人,样貌温和,看起来不像是长年担任大目付这个繁重工作。白底的单衣看似凉爽,十分适合他。
  正近清楚记得林弥,一坐在书桌前面,立刻面露开朗的笑容,说:你来得好。
  「好久不见,你变成了一个好青年。新里家有你在,想必阖家安泰。」
  「不,我既还没有成为武士,也无法像大哥一样优秀。」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新里结之丞确实是英才,但是你和他有血缘关系,不是外人。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再说,你还年轻。无论是要追上他或超过他,都是遥远未来的事。不用着急。」
  正近的话中透露着发自真心的激励,林弥低头深深一鞠躬;喘一口气,抬起头时,发现正近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坐在一旁的透马。
  「那么,这位同行的是?」
  「和大哥关系匪浅的人。」
  「敝姓熊屋。」
  透马轻轻点头致意,回过头来,和林弥四目相交。进入小和田家大门之前,透马提醒林弥不要提起樫井这个姓氏。
  「我在江户接受新里师父指导剑术。原本为了在师父身边进一步修练而来到小舞,但是……」
  透马低下头来,呼吸稍微加速。
  「没想到师父在两年前遭人砍死,令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如今仍然不敢相信。」
  「这也难怪。因为新里就算被一百名敌人包围,应该也会杀出一条血路。但是他居然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我如今也一样不敢相信。」
  「小和田大人,恕我失礼一问。」
  「什么事?」
  「我希望您告诉我们,两年前如何展开调查。」
  正近面露苦笑。
  「你的意思是,我的调查有疏漏吗?」
  「请您告诉我们。」
  透马的语气激昂。
  「我想多知道一些师父临终的模样。我想知道他为何会以那种死法离开我们。」
  所以,我才会来到小舞。
  透马如此说道。相较于当时冷静凝重的口吻,如今的一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恳求语气。
  「小和田大人,我也请求您。请务必告诉我们,您知道的事。」
  林弥也手撑在地。
  正近低声沉吟,就此噤口。一阵沉默。耳边只响起了茅蜩在庭院鸣叫的声音。它的叫声停歇时,正近松开了原本抱着的双臂。
  「几乎无话可说。」
  非常冷淡的说法。透马挺起上半身,绷紧嘴角。林弥也在膝上用力握拳。
  「你们别误会。我并没有隐瞒。虽然退休了,但我不会说公务上的事,不过那也不是理由。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小和田大人不是身为大目付,下令调查命案吗?」
  林弥趋身向前。原本感觉敦厚正直的正近,言行中突然带有可疑的色彩。
  「正是。一切都是听命于我。而且我自认也尽力了。家臣中实力第一的剑士遭人一刀杀害。虽然是暗杀,但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想找出真相,厘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但是要将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拖到大太阳底下,相当有趣。」
  正近的双眸熠熠生辉。顿时,表情变得朝气蓬勃。
  「所以,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几乎是以徒劳无功告终。没有出现半点和暗夜的刺客有关的线索。就在这个时候,上级命令我停止调查。」
  「停止调查?谁下的令?」
  「这我不能说。应该也没有说的必要。」
  「能够命令小和田大人的人物有限。」
  透马抬起下颚说。先前的恳求语气已经彻底消失,反而透着一股挑衅的口吻。
  「想必是处理政务的人之一吧?」
  正近没有回答。透马的语气又变得轻快。
  「小和田大人知道五十年前的一件事吗?」
  「五十年前?」
  「当时似乎发生了一起近习(译注:武士的职称,在主君身边负责近侍和警卫的工作)组的组长遭人砍杀的命案。据说也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迁入一刀杀害。」
  不是近习组,而是小姓组或小纳户组吧?
  林弥话到了嘴边,硬是闭上嘴巴。因为正近点头同意了。
  「那是你们出生之前很久的事。你们调查得真清楚。」
  兵藏的父亲的记忆似乎是正确的。
  正近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书柜前面花了一段时间,然后抽出一本册子;没有册名,只是随性以纸捻缀成册。
  「这是我私人的记录。不同于官署的文件,擅自把我在意的各项事情罗列下来。」
  正近以肉多不见骨的肥胖手指翻页。
  「其中也有关于新里命案的备忘录。其实,不只五十年前发生过同样的命案。我调查老旧的笔记本发现,十八年前也有过。」
  林弥瞠目结舌。透马在一旁转动身体。
  「十八年前也有过……」
  「你们不晓得吗?」
  「不晓得。」
  正近露齿一笑。然而,旋即恢复成僵硬严肃的表情。
  「十八年前,是藩主继承家业,成为我们的主君那一年。而五十年前,则是因为治理模野川的河水和开垦新田,藩内分裂成两半的时期。遭到杀害的组长是坚持推动开垦的人之一。」
  正近随口低吟了一声。林弥尚不清楚,从正近的话中会浮现什么。唯独心跳的力道加重。
  「原来如此,所以藩内发生重大变动和出现黑夜暗杀者的时机一致啊。」
  透马如此低声说道。
  「我不晓得因果关系。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五十年前或十八年前,政务这种东西始终在运作。争吵不断、互相竞争,偶尔酿成大事。因为政务或继承人的纠纷而动用暗杀者,这种事应该层出不穷。想派刺客到政敌身边,杀害对方的人也并不罕见。这种事八成比你们想像的多更多。」
  「但是,那种人和现在说的刺客明显不同。」
  「思。可以这么说。再说,刺客是从自己手下挑选出本领高超的人培训。换句话说,若是比照派系的势力版图和家臣的剑士实力思考,往往会自然而然地猜到刺客是谁。同样地,也能够推测幕后黑手的真面目。不过,是否能够将犯人绳之以法就是另外的问题了。然而,包括新里的命案在内,这三起命案别说猜到刺客是谁了,连一个线索都找不到,一点头绪也没有。确实和其他命案有所不同。」
  「不过,家兄应该和藩政毫无关系。」
  林弥挺起腰杆,声音变了调。林弥没有多余的心思对于心乱如麻感到羞耻。新里家虽然是代代担任勘定方的名门,但是地位不足以加入执政,门第会自动决定身分。无论再怎么会使出神入化的剑术,结之丞不过是区区勘定方的官员。
  「是啊。就算杀害新里,藩政也不可能产生任何改变。更何况,如果想杀害新里这种剑士,一般的刺客根本派不上用场。」
  「师父早已知道什么,或者不小心知道了什么。那对于某个人而言,是极为棘手的事,而那个人在藩内是具有相当高地位的人物吧。相当高的意思是指,足以将神秘的刺客当作棋子的掌权人士。」
  正近的眉尖抖动了一下。
  「真是令人佩服,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头脑却相当灵光。如果能够成为徒目付的话,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家父也这么说。改天有机会,务必恳请推荐。倒是小和田大人,您记得笠见兵藏这个男人吗?」
  「当然,他是第一个报告新里命案的男人。任职于作事方吧。」
  「他说,杀气忽然从黑暗中冲过来,一瞬间就消失了。」
  正近的视线落在记录上。
  「这里也记载了那件事。奇怪的是,笠见本身是在市区的饭田道场教过剑术的剑士,他也曾笑着说,那是一句玩笑话。不过,因为内容太过含糊,所以结果没有成为任何线索。」
  「能够不发出杀气杀人,这种人世世代代存在小舞,能不能这么思考呢?」
  正近全身颤抖。动作像是野兽抖动身体。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代代担任暗杀者的家族吗?」
  「这么一想,几十年间反复上演同样的暗杀剧,岂不是就说得通了吗?」
  「为了合乎逻辑而一再臆测也没用。」
  「有时候往往弄假成真,从臆测中看见事实。」
  正近露出苦瓜脸。
  「真是个鬼灵精怪的顽童。呵呵,算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呢,假如有那种家族,那正是秘密中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大太阳底下。」
  透马陷入沉默,眼神在空中游移。茅蜩呜叫,林弥受到那个声音的吸引,目光望向庭院。
  那里充满了橘红色的午后阳光。之前白灿耀眼,将所有事物曝晒成白色的光线,毒辣程度减少了一半,只是柔和地映入眼帘。
  待得太久,是该告辞了。
  林弥正要起身,透马抢先一步开口说;
  「小和田大人,请再告诉我一件事。」
  正近的眼睛半闭,半开的眼中发出锐利的目光。那不是隐居的和善老人,而是身为大目付监视藩内的男人眼神。
  「如今,藩政的势力版图如何呢?」
  正近抬起目光,黑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透马。
  「你问我势力版图啊?」
  「是的。争吵不断、互相竞争,偶尔酿成大事。如果这就是政治的话,如今有什么争执吗?」
  「熊屋,你的语气是不准我说没有吗?」
  「暗杀者在行动,意味着这么一回事,对吧?我怀疑,正因为藩内有某种不稳定的气氛,所以他才会暗中活动。」
  正近动了动嘴唇发出「呵呵」干笑,眼里毫无笑意。
  「我是告老还乡之人,和政治毫无瓜葛。再说,这种事也不该说给你们年轻人听。」
  「是吗?恕我斗胆,我认为小和田大人的这种想法有误。」
  「你说什么?」
  「小和田大人若是参与藩政,想必有许多事情不能说,而我们若以成年人的身分任官职,应该也不能问。不过,幸好我们彼此都不是这种身分。既然如此,照理说不管说什么、听到什么,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彼此不用顾忌何任事情,站在非常轻松的立场。」
  透马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之后,露出满脸笑容;那种天真无邪、自然开朗的笑容。
  「胡说八道!你把我跟你们相提并论吗?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完全不懂得说话分寸,真是伤脑筋。」
  正近贫嘴薄舌,但是表情平静。透马倏地趋身向前。
  「执政者当中,最有权势的人是家臣之家樫井吧?」
  林弥忍不住凝视透马的侧脸。
  你打算侦探自己的父亲吗?
  林弥在心中发问,不知不觉间对肩膀使力。
  「……或许是吧。家老中的第二把交椅尾村大人因为有病在身,经常无法随心所欲地进城,而且他为人十分温和。这么说未免失礼,但他的才干实在远远不及樫井大人。一般人都说:樫井大人是声名显赫的政客。家世、实力都无可挑剔……」
  透马的鼻尖微微动了动。林弥也感觉到,他的鼻子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虽然称不上是恶意,但是前大目付小和田正近不太喜欢樫井家老。看来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话中处处夹针带刺、尖酸苛薄。明明身心都还宝刀未老却辞去官职,说不定是因为和家老之长之间的关系不睦。倘若如此,代表正近的身边也有争执、勾心斗角。他是对此感到厌烦而辞官的呢?还是在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逼不得已才引退的呢?
  政治臭不可闻。
  「樫井大人长年执藩政牛耳,说是垄断也不为过。他拥有卓越出众的政治手腕,不过,有人认为他有点太过强硬也是事实。甚至有谣言说,他和城邑的一、两名富商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不过坦白说,我无法判断哪些是事实,哪些是基于嫉妒的毁谤。确实有财富和权力都集中在家老一人身上的趋势。」
  正近的调气沉重,但是侃侃而谈。如同透马所指出的重点,正近或许认为对方若是和政务无关的年轻人,稍微放松戒备也无所谓。
  「但是,政务无法永远凭一个人的意思决定。藩内也有一股势力对于樫井大人强硬的执政方式看不顺眼,那一派最有势力的人是……」
  正近噤口。饶是放松戒备,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讲太多了。然而,既然听到这里,林弥也不难想像这句话接下来会出现的名字是谁。
  中老(译注:江户时代,地位次于家老的职位)的水杉大人啊。
  水杉赖母。
  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呢?虽然是个外形、为人都丝毫无法掌握的人,但是水杉家是从藩的草创期那一代就传承下来,而且是主君的血脉分支,系属名门中的名门。林弥好歹有这种程度的常识。
  正近打开紧抿的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欺,算了,话都说到这里了才闭嘴也不够干脆。也罢、也罢,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吧。呵呵,你们的脑袋中应该也浮现了那个名字吧?」
  正近以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两下。
  「他就是中老水杉大人。中老还年轻,但是相当优秀的人物。换句话说……代表他是相当高竿的政治谋略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是水杉嫡系家庭的人代代资质平庸,托名门之后的福才能名列执政名单,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个装饰品。不过,如今的中老略有不同,不,是相去甚远。他既是出类拔萃的从政者、谋略者,也是宠臣。也就是说,历史悠久的世家终于诞生了一名秀才。」
  「原来如此。所以樫井大人也不能悠悠哉哉地叱吒风云了吧?」
  透马更进一步地趋身向前。不知是正近天生饶舌,或者透马是个好听众,正近甚至面露笑容地接着说:
  「是啊。藩内对于作威作福的家老心怀不满的人,似乎也意想不到地多。欸,那就是人世常态。而之前不能出头、忍无可忍的人聚集到中老身边,或许也是人世之常。」
  「也就是说,如今,藩内分裂成了樫井派和水杉派,彼此反目成仇吗?」
  「表面上大概是风平浪静吧。家老和中老八成都在伺机使对手垮台,但那正是两只毛色漂亮的狐狸在互耍心机斗智,他们不会轻易地被对手踩到尾巴。欸,同一代有两个实力足以相互较量的才子、掌权者鼎立,不知道神佛是怎么想的。呵呵,一旦辞官,我就能够冷眼旁观这些诸多事情。这相当令人愉快。哎呀,实在太有趣了。」
  咯、咯、咯。
  像是在替这句话背书似地,正近的喉头抖动,发出十分愉悦的笑声。
  后来又过了接近一刻钟之后,两人才从小和田的宅邸告辞。不晓得正近喜欢两人的哪一点,甚至款待两人吃晚餐。两人不好意思,而且有些麻烦,坚决辞退,却被正近大喝一声:
  「笨蛋,岂可辜负年长者的一番好意?!」
  「那位老爷爷,话真多啊。」
  透马一出大门,马上轻轻按着脖子,表情扭曲,这个动作像是疲惫的老人。脸颊微微泛红是因为酒精的缘故,透马默默地接受了正近劝请的酒。
  「居然还送我们这种礼物。」
  一只白色小猫从林弥的领口探出头来,「喵」地叫了一声。
  那是告辞之前,正近硬塞给他的。
  「误闯进庭院的野猫,偏偏在我的寝室生下了六只小猫。我不忍心杀生或弃养,正在苦恼呢。你们来的正好,带一只回去。」
  林弥将正近递过来的小猫放入怀中,从小和田家离去。
  正近确实话很多。话题五花八门,姑且不论透马,林弥要跟上他的说话步调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坦白说,尽管正近炫耀自己对于往事和诗经的见解,林弥也只是觉得无聊。不过,唯独正近递给自己小猫之后说的话留在心中。
  正近交相看着林弥和透马,问他们:你们是剑友吗?两人懒得详细解释,回答「是」。正近沉默许久,然后咕嘀了一句:
  「我和直太郎曾经也是如此。」
  「直太郎?」
  「樫井家老的乳名。我们一起在一新流的道场学剑。」
  透马倒抽了一口气,林弥也瞪大眼睛。
  「我们当时的年纪就和现在的你们一样。直太郎也是个相当厉害的使剑高手,他说手握竹剑是无上的乐趣。我们经常练习。也曾将一切抛诸脑后,以竹剑互击将近十五分钟。……干嘛露出那副表情?!一副完全无法相信的表情。」
  「不,那是因为……是的。」
  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前大目付和执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长,居然有过和自己一样的岁月,令人难以置信。即使道理上能解释,但是情感上不能接受。
  正近笑了笑。
  「我们也年轻过。曾经不拘泥于身分、不知道耍心机,一心刻苦修习剑道。」
  正近嘟起嘴说:不过,那是颇久之前的事了。
  那一言一语留在耳内。横亘在自己和正近他们之间的漫长岁月,令林弥心神驰骋。时光流逝之后,大家会变成如何呢?
  不,说不定不得不改变的时期已经逼近了。如今,正因为是这个年纪,自己才能跟和次郎及源吾自然地平等相处,但是这种关系再过不久也会结束。必须各司其所,受到束缚而活。受到家世、地位、身分、血统、出身等许多事物束缚,变得动辄得咎。透马是高高在上的人,和自己住在两个世界,中间隔着一道鸿沟。但这不是正近和直太郎之间的差距。即使万一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既不能正视对方、不能交谈,也不能呼喊对方的名字。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到如今,还在胡说什么?!
  林弥在心中斥责自己,并且暗自惊慌失措。
  我在想什么呢?
  事到如今,思考身分、受限、束缚又有什么用?想了也是白想。但是为何……?
  林弥瞄了透马的侧脸一眼。
  是因为这家伙的缘故吗?
  一和透马在一起,之前认为理所当然接受的事情就会动摇。
  武士那么伟大吗?变强要做什么?除了砍人之外,刀有什么用处?你不觉得喘不过气吗?你不想随性而活吗?
  林弥听见了这种声音。每次听见,内心就会情绪起伏。手握刀的时候,原本像是结冰静止不动的湖面的心,就会不停翻腾。林弥稍微吸进带有夜晚气息的风。
  夕阳隐没。然而,余光仍照映天空。
  一群鸟从残照中掠过。一阵风缓缓地从头顶上吹过。傍晚微凉,小猫的体温令人感到舒适。
  「不过啊,幸好这位老爷爷爱讲话,才能清楚了解到家父的立场。他汲汲营营于派系斗争,没空理我。他之前对我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令我觉得有诧异。」
  「你希望他理你吗?」
  「少胡说!一点也不好笑。我之前认为,他就算不理我,好歹也会试图看透我身为后嗣有多少能耐。但是,他完全没有那么做。」
  「说不定他没有必要看透你。」
  「什么?」
  「说不定从你在江户的时候,他就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你没有想过,他是看透你了,才叫你来小舞的吗?」
  「家父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为何那么想?」
  「不晓得。只是忽然这么觉得而已。」
  林弥老实回答。
  他感觉到了。
  樫井家老是否仔细在观察儿子?但是,林弥无法解释为何如此觉得。不过,在听正近说话的过程中,林弥察觉到樫井家老除了是高不可攀的掌权者之外,还有另外一面。其中,会不会有身为父亲的一面呢?
  「你真是太天真了。」
  透马的语气仿佛看穿了林弥的内心想法。
  「喜爱政治之辈,和鵺(译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之一,据说具有猴子的相貌、狸猫的身躯、老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或猫又(译注:日本传说中的妖怪,由极老的猫变化而成,尾巴叉成两条)差不多。与其说是人,倒更接近鬼怪。我说,新里。」
  「嗯?」
  「家父大概打算在过年之前,和水杉这名中老算清旧帐。他认为,等到排除政敌、高枕无忧之后再提出后嗣的申请就行了。」
  「是喔。」
  林弥虽然应了一声,但是心情像是在捕捉云朵般无法捉摸。
  政敌、垮台、权势、派系、领袖……尽管字面上能够理解,但是一点真实威也没有。不过,林弥威觉到一股不祥之气。俨然是百鬼夜行、魑魅魍魉、牛鬼神蛇。难道政治和那种词汇一样,具有干奇百怪的姿态吗?
  林弥悄悄地将手放在刀柄上。
  剑很好,十分耿直。不是为了打倒他人,而是为了支撑自己而存在,为了不以自己为耻地生活而存在。我想当个不愧对大哥传授的剑法的人。
  这个念头无论过了多久,我都不会淡忘。
  「樫井。」
  「嗯?」
  「大哥果然被卷入了家老和水杉大人之争吧?所以才会……」
  「我不晓得。」
  「大哥加入了其中一个派系,因此敌对派系派出刺客……」
  「我不晓得。」
  我不知道。从兵藏和正近口中,都没有问出任何一个结之丞非死不可的理由。正近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是谁下令停止调查。
  林弥想起了执政者当中,曾有人毁谤大哥是「胆小鬼」。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暗杀者的幕后指使者。林弥感到的不是怒愤,反倒是一种接近悲哀的情绪。这个世界到底有多黑暗、封闭呢?
  透马在小巷里转弯。
  「啊?樫井,你要去哪?走错路了。」
  透马默默无言地加快脚步。林弥马上就察觉到了他的目的地,咽下一口气。咽下的一口气宛如变成铅块,堵在胸口。林弥深吸了一口气,追上透马的背影,不发一语地并肩而行。或许是睡着了,怀里的小猫不再动来动去。
  穿越小巷,在大街上拐弯,又经过小巷,透马停下脚步。
  那是一条包围住寺院的白色围墙、绵延不绝的道路,杳无人影。只有大树的树枝从围墙探出头来,随着晚风摇曳。总觉得从远方微微传来诵经声,但说不定只是误将松籁听成了诵经声。
  这里是大哥遭人杀害的地方。
  这两年,林弥几乎不去的地方。
  「我实在不想渡过松川。」
  七绪曾经如此低喃。七绪的娘家——生田家位于寺庙林立处前方、名为指物町的镇上一区。如果渡过松川,穿越林立寺庙而去,路程距离新里家不远。以女人家的步伐,大概也花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然而,七绪无法经过丈夫惨遭杀害的路。娘家有事时,她会花一倍以上的时间绕远路。如今依然如此。
  林弥又吞下一口气,胸闷气苦。
  透马凝视前方,一动也不动。
  「樫井,你……」
  「说不定是家父。」
  「咦?」
  「派刺客暗杀师父的人,说不定是家父。」
  刮起一阵风,树枝摇曳。一阵潮湿、令人不舒服的风。云层开始覆盖刚才晴朗的天空。
  这次清楚地听见了诵经声。
  透马缓缓回头,笼罩在薄暮之中的脸上毫无表情、面无血色。
  「你不这么认为吗?」
  「为何那么认为?」
  「因为如果我是家父,我就会那么做。」
  「胡说!大哥不可能参与执政者的斗争。」
  「……你相信吗?」
  我相信。大哥是个没有权力野心、清心寡欲的人。唯独这一点是千真万确、无庸置疑的事实。
  透马摇了摇手,从手腕到指尖左右摇晃。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但看起来格外优雅。
  「师父大概也想对藩政参一脚。说不定他也是那位老爷爷口中,对执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长心怀不满的人之一。他可能将家父视为奸臣。」
  「可是,怎么可能……就算万一是如此,为何只有大哥遭人暗杀呢?」
  「为了不让师父成为刺客。」
  林弥目不转瞬地注视着站在眼前的透马。仿佛只要眨个眼,他就会在那一瞬间融入黑暗中。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家父八成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他还能洞悉未来的局势。否则的话,他应该没有办法呼风唤雨到这种程度。假如这种男人察觉到藩内第一的剑士跟随敌方,或者可能跟随敌方,会怎么做?假如新里结之丞以刺客的身分,被敌方派到自己身边,恐怕就防不甚防了。如果备妥大量长矛、步枪严阵以待也就罢了,但如果在路上被人袭击,不管有几名护卫随从,都不是他的对手。假如家父这么想的话……而且假如我是家父的话……」
  「会怎么做?」
  「当然是赶紧处理,棘手的人最好趁他不成气候时铲除。如果站在家父的地位,八成养得起暗杀者。不,如果不是站在家父左右的地位,恐怕养不起。」
  「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代代伺奉樫井家的暗杀者家族吗?」
  「说不定。当然,幕后黑手十分有可能是水杉中老,而不是家父。反倒是新里结之丞如果投靠樫井阵营,中老会命令从小养大的暗杀者,尽早解决掉他。嗯,这个可能性太高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如果能够派出实力足以击倒大哥的暗杀者,不管是令尊或中老,只要让暗杀者袭击对手本人就行了吧?何必这么大费用章。」
  「那可不成。」
  透马直截了当地否定。
  「这样可是杀害敌对派系的领袖唷。下毒手的一方也需要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万一失败的话,垮台的是自己。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只要砍死碍眼的对手就了事。必须小心再小心,静待时期成熟。如果认定时机到来,就不会留给对手一丝反击的余地,一口气决胜负。政治斗争八成就是这种玩意儿。」
  林弥无从判断,政治斗争是不是这种东西,但是实在不认为透马在说的是关于大哥的事。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像是漫无目的地飘浮在半空中,尽管大脑接受,内心也拒绝认同。
  「总之,我不晓得是家父或中老,但是其中一方派出了刺客。」
  「够了。」
  林弥语气强烈地打断透马。
  「够了,闭嘴!你说太多了。」
  林弥在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光是听透马说话,就觉得大哥被人玷一污了。假如被卷入执政者的政治斗争之中,在渔夫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暗夜中丧命,那么大哥的剑道算什么呢?那么强韧、优美、轻柔、迅速的剑法算什么呢?大哥的人生受到坐掌藩政中枢者的欲望和企图玩弄于股掌中,轻易地灰飞烟灭,剑在他的人生具有多少意义呢?
  我喜欢大哥,比任何人更敬爱他。这个想法如今依旧存在心中。
  但是、但是、但是,我对大哥了解多少呢?
  林弥闭上双眼,地面像地震般震动,震动传到脚底板。林弥睁开眼睛,意识到在震动的不是地面,而是自己的脚。
  那一晚,大哥走在这条路上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林弥至今从没想过,也没有试图去想。
  脑海中浮现结之丞环抱双臂,低头沉思走路的身影。那太过虚幻,宛如原野中的一缕轻烟般被风一吹,一眨眼消失不见。
  「新里。」
  林弥被透马一叫,抬起头来。发出松树香气的风轻抚脸颊。
  「要动手砍人吗?」
  透马简短地问他。
  「咦?你说什么?」
  「我问你不管幕后黑手之谁,一旦知道他的真面目,你会动手砍他吗?」
  林弥倒是想过这个问题。他想过好几次,绝对饶不了让大哥遭遇这种下场的人。
  如果能够替大哥雪恨,用这条命去换也在所不惜。所以,告诉我仇人是谁!
  林弥有过几个不断祈祷,无法入睡的夜。
  心头一惊。寒毛直竖。
  杀气?
  白光一闪。几乎在此同时,刀身抵在眉心。林弥调整气息。
  「你在搞什么鬼?!」
  透马手握白刃,浅浅一笑,冷酷无情的笑容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林弥、源吾与和次郎绝对挤不出这种笑容。剑尖纹风不动,透马的视线也毫不动摇。
  「好慢啊。你察觉的速度太慢了。以你刚才的步调,如果我真的袭击你的话,你终究逃不过。」
  「樫井,你喝醉了吗?」
  「怎么可能。」
  透马还刀入鞘,只耸起了右肩。
  「我岂会因为喝那么一丁点酒就醉。我只是看你神情恍惚,稍微戏弄你一下而已。」
  「假如你来真的,我会更早察觉。」
  「什么?」
  「如果你的杀气是真的,我会更早察觉到。」
  透马以鼻子冷笑了两声。
  「真会说大话。那么,下次我就来真的,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
  「你的意思是,以真剑和你互砍吗?」
  「没人能保证一点可能都没有吧。假如幕后黑手是家父的话,你会怎么做?你想替师父报仇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呆呆地在一旁看着你砍杀家父。」
  「听起来心口不一。」
  林弥也想笑,但没办法像透马那么顺畅地牵动嘴角。嘴角反倒是僵硬。
  「你不可能只因为他是令尊,就想保护家老。」
  林弥不能一口断定,透马和樫井家老之间没有一丝亲子之情。然而,林弥清楚地感觉到,透马的心显然偏向师父结之丞,更胜于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这么一来,林弥猜不透透马会对师父的仇人——父亲怎么做。毕竟,樫井透马不像是会受到亲情驱使而拔刀的人。林弥虽然和他的交情不深,来往的时间也不久,但是觉得这种行为不适合他。或者人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会顺从血缘关系呢?
  透马动作流畅地收脚。
  「真有趣啊。」
  虽然声音小到接近呢喃,但林弥确实听见了。
  「有趣?什么有趣?」
  「我开始产生一点兴趣了。假如我来真的,你会使出哪种剑术呢?」
  「……樫井。」
  「新里,你很恨吧?刺客自是不在话下,但你不恨一脸满不在乎地在暗地里操控的无耻之徒吗?不许像师父这么厉害的剑士和刺客交锋,岂不是令师父含恨九泉吗?」
  「你在煽动我吗?」
  「嗯,煽动?那是什么?」
  「哎呀,我忽然觉得你在煽动我,设计让我袭击家老。」
  「我煽动你?」
  「就是你。」
  「做那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一点也不晓得你怎么看待得失。我总觉得我们的想法、思考都有微妙的差异。」
  透马再度耸了耸肩。
  「我只是说我想见识一下,你会对打从心底憎恨的对手使出哪种剑术而已。」
  小猫在怀里动了,有生命的小动物体温逐渐渗入林弥心中。在此同时,大哥冰冷的尸体在脑海中复苏。他冰冷僵硬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尸骸被放在门板上,从小和田的宅邸送回来。指尖触碰到他的尸体时,连自己的体温都被夺走,犹如冻僵的大地般。虽说是深夜,但当时明明是初夏,林弥却因为寒意而齿根发颤。
  活着是怀中猫咪的温暖,而死亡则是那种无以复加的寒冷。
  喵。小猫探出头来,发出惹人怜爱的叫声。
  「哎呀,小玉醒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们什么时候替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玉?」
  「刚才啊。因为它长得一副像是白糯米团(译注—白糯米团在日文为白玉团子)的脸。」
  透马扯了扯小猫的耳朵,从林弥身旁经过。
  假如弄清楚家老是大哥的仇人,假如我一刀砍向家老,这家伙打算怎么做?
  他会阻止我吗?助我一臂之力吗?还是……
  透马停下脚步,回头「喂」了一声。
  「快点回去罗。那位老爷爷家的菜淡而无味,坦白说,难吃得要命吧?我想吃醋腌泷菜,去掉口中的余味。」
  你不是吃得盘底朝天吗?
  林弥无法出言调侃。因为透马虽然口吻诙谐,但是眼神黯淡。林弥默默地注视透马。黑暗变得益发浓重,笼罩站在前方数步之遥的少年。
  雨滴打在脸颊上。青蛙在河边呜叫。细微的声音像是随时会消失。那也倏忽消失,再也没听见了。
  夏季逐渐过去。
  大哥去世之后,第二年的夏季暑气渐消。
  林弥缓慢地以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水滴。


  「原来如此啊。」
  和次郎吁了一口气,然后轻声呢喃。
  「不过暗杀者的家族……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
  「这件事任谁都无法轻易相信。况且还在猜想的范围内。接下来才要确认。」
  和次郎皱起眉头。
  「接下来才要确认?你要怎么确认?有什么方法吗?」
  「哪有方法?不过,我认为如果能从小和田大人口中,问出下令停止调查者的名字,就能往前迈进。」
  「有一丝希望的意思吗?」
  「是啊。」
  「别查了。」
  和次郎从林弥身上别开视线。
  「林弥,别再查了。」
  和次郎垂下目光,尽管如此,他仍用力地说:
  「不要进一步深入追究。太危险了。」
  「和次郎……」
  「如果那起命案背后的执政者的企图在蠢动,这件事就超出了你们能够想办法查清楚的范畴。他们的势力太过强大,不是你们赢得了的对手。」
  和次郎的视线忽然转向透马;类似转守为攻的运刀方式,十分锐利。
  「樫井,对吧?如果林弥冒然行动,可能会祸及新里家。那种事情,你老早就看穿了吧?」
  透马瞄了和次郎一眼,以指尖拎起剪纸枫叶。
  「你倒好。尽管你是妾生的孩子或庶子,依旧是家老家的儿子,而且是后嗣。除非发生重大事故,否则身分和生活都受到保障。但是,我们可就没那么好运了,甚至有可能家破人亡。」
  「喂,和次郎。」
  「林弥,你该做的不是替结之丞大哥报仇,而是背负新里家的生计吧?」
  林弥不禁收起下颚,总觉得被人狠狠地击中了一剑。
  「你说你们要从小和田大人口中间出下令停止调查者的名字,但是你能断言小和田大人没有和上级串通吗?说不定那个幕后黑手已经对你们的行动了若指掌了。」
  「怎么可能。」
  「你不能一口断定没有半点可能性。林弥,醒一醒。你有没有看见自己正要一脚踏上多么危险的路吗?」
  和次郎垂下肩膀,坐在缘廊上。
  「……抱歉,我多嘴了。」
  「不。」
  朋友的一言一语如针扎在胸口。他没有多嘴,而是真挚的忠告。假如结之丞如今有话要说,大概也会用同样的话劝导林弥。
  我不重要,母亲大人、七绪和新里家就拜托你了。
  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如此,岂不是应该为了活在身旁的人奋斗吗?
  透马噘起嘴唇,出吐气息。剪纸枫叶飞在空中,飘摇坠落在榻杨米上。看起来就像是随风飞舞的落叶。
  「我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在想,山坂真是聪明。生性深思熟虑。」
  简单明了的夸奖,令和次郎脸颊染上红晕。
  「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我生性愚钝。」
  「那是新里的性格乖僻。乖僻不好,会使人贪婪。无论是对金钱、对食物或对女人,贪婪的人无可救药。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你要谨记在心。」
  「你这个大胃王没资格说我。这样下去的话,我家的米柜会被你吃到粒米不剩。」
  透马咂嘴。说话方式忽然变得粗俗。
  「咳,真是个爱叨念的家伙。我好歹对于自己的伙食费也有点节制。不过,肚子饿得要命,而且七绪师母煮的菜又好吃的不得了,我忍不住就把肚子吃撑了……欸,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好啦、好啦。我这就去樫井家偷一大堆米来,你等着。」
  「一大堆?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离开的时候到了,我就会离开。」
  「那是什么时候?」
  「不晓得。但是,看来不久了。」
  透马捡起枫叶捏烂。被捏烂的红纸只不过是红纸,皱不啦叽地揉成一团掉在地上。
  「等到家父他们无谓的斗争结束之后,自然会看见未来的路。如果家父赢的话,樫井家八成就会来接我,而敌对阵营掌握实权的话,我就没用处了。我会趁被卷入这场纷争,人头落地之前,脚底抹油告别小舞。」
  「事情会那么顺利吗?」
  「不做做看怎么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城邑闹得满城风雨。执政者应该各自看准时机,忙着明哲保身。这种时候,没有任职的年轻人不管怎么行动,都不会有人在意。再说,时局越纷乱,越有暗杀者暗中活动的余地。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某个执政者过袭。」
  「还有谁?不就是你父亲吗?」
  「可能性很高。欸,不过,我笃定身分不明的暗杀者露出尾巴的机率也相当高。但是,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所以必须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到头来这件事可能会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落幕。」
  「倒底怎么样?可能性有还是没有?真是的,为什么要刻意拐弯抹角地说话。」
  「欸,总之,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准。家臣之长和中老的争执说不定会在私底下搓汤圆,息事宁人。表面上,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和次郎低喃道。
  小玉从它的窝爬起来了。昨晚,七绪替它绑上项圈。项圈上的小钤铛发出细微声响。
  「说话回来,源吾去哪儿了?」
  上村家也养了一只大虎斑猫。妹妹佐和对它疼爱有加,源吾老是大发牢骚:「真是人不如猫,比起亲哥哥,她更在意那只猫。我叫她拿出照顾猫的一半心思对待我就好了,她居然回我一句『你又不会捉老鼠』,气死我也。她才七岁而已唷。女人真是不分年纪大小,个个伶牙俐嘴。」林弥想起这件事。
  「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今天只有我去上课。你和源吾都没来。」
  「我没去是因为刚才说的理由。但是,源吾呢?」
  和次郎的脸色一沉。
  「这个嘛……似乎是因为他父亲要提早回藩,他母亲忙得不可开交,稍微没盯他那么严。那家伙好像趁这个好机会,三天两头往舟入町跑。今天铁定也说要去私垫,出了家门之后,直接就跑去猫头鹰小巷了。」
  「名叫明蝶的女人啊。」
  「是啊。那家伙,八成是动了真情。」
  「怎么可能。源吾好歹也晓得妓女无真情。」
  「脑袋晓得和动了真情是两回事吧。」
  「樫井,是这样的吗?」
  透马解开绑住袖口的绳索。小玉扑向绳索的一端。
  「为什么要问我?」
  「你不是万事通吗?」
  「只是你们太无知罢了。不然的话,你们也跟着上村去妓院看一看。你们又不是三岁小孩,是该体验一下女人的滋味了。这么一来,就少了一样不知道的事了。」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别开视线。
  「我讨厌那种事。」
  和次郎语气莫名僵硬地说。
  「我讨厌抱着玩一玩的心情和女人……呃,做那种事……。我不喜欢。」
  「咦,山坂。」
  「什么事?」
  「你有欣赏的女人了吗?」
  透马采出头来,咧嘴一笑。和次郎收起下颚。
  「你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守住男人的贞节吗?」
  「胡说八道!」
  「是喔。但你一副就是有心上人的口吻。啊,说到这个,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在道场遇见你们之后的两、三天吧。山坂,你是不是跟一个看似商人女儿的人在一起呢?」
  「啥……你在说什么……?」
  和次郎的眼珠游移。
  「你替她修理鞋带,对吧?你蹲下来,她把手放在你肩上,哎呀,看起来真是妩媚动人。新里,对吧?」
  「你问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看到的。」
  和次郎满脸通红。因为肤色白皙,所以更显脸色红润。
  原来如此。和次郎,心里想着某个人啊。
  和次郎有了心上人。林弥从没感觉到或想过。和次郎生性沉默寡言,鲜少将情感表露于外。更别说是将对女人的爱慕之情和盘托出了。将这份感情藏在内心深处,独自静静地蕴酿。和次郎八成会谈这种恋情。
  「我说,他是哪户人家的女儿?看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山坂,从实招来!」
  和次郎受到透马逼问,脸颊涨得更红了。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七绪从走廊上快步走来;意识到和次郎,轻声惊呼,嘴角绽放笑意。
  「山坂大人,您来啦?」
  「啊,是的。打扰了。」
  「您又从后门来,对吧?您会被美祢骂唷。人家她很期待您来呢。」
  「哎呀,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我事情办完,这就要告辞了。」
  七绪跪坐在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欸,用不着急。我这就让美祢端茶过来。也有葛华唷。」
  葛华是一种小舞的糕点,在蒸过的米团上浇淋勾芡的馅汁。馅汁因家庭而异,有的是甜汤,有的是蔬菜馅。七绪作的葛华口感佳,甜度恰到好处,堪称人间美味;也是结之丞爱吃的一道甜品。七绪刚才应该将刚出炉的葛华供在佛龛,双手合十默祷。
  透马趋身向前,问:「也有我的份吗?」七绪答道:当然有。接着,看了纸拉门一眼,倒抽了一口气。
  「哇,好美。」
  她似乎是真心赞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阵子。
  「这是樫井大人的杰作吗?」
  「是的。小事一桩。如果你希望的话,不管是枫叶或银杏,我可以将全家的纸拉门都重新糊过。啊,如果你比较喜欢梅花或樱花的话,当然也没问题。」
  「大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弥推开透马。七绪很少来到林弥的房间,林弥也不会随便踏进七绪的房间。那是这两年来在他和大嫂之间形成的一道隔阂。
  「啊,抱歉。事情是这样的,家兄前来,说他有话想当面和你说。」
  「生田大人吗?」
  七绪的亲哥哥——生田清十郎是少数新里家被罢黜官职,俸禄减少,过着闭门在家、悄然度日之后,还跟之前一样往来的亲戚之一。
  「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林祢的内心一阵骚动。
  说不定是为了七绪的事。差不多该将七绪带回生田家了。他说不定是为了提出这个申请而来。
  清十郎和七绪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父母已经不在。清十郎成家,育有三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听说妻子绢江是个性情十分温和的女人,对于嫁出去痛失夫婿的小姑寄予同情,疼爱挂心。
  七绪回到生田家,对他们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内心忐忑不安。
  林弥表情紧绷,以免被人察觉内心的不安,坐在生田清十郎面前。
  然而,清十郎前来为的不是七绪,而是林弥本身的前途。
  「我认为,你差不多该思考元服仪式的事了。」
  清十郎开口提到。他一身古铜色肌肤,和妹妹一点也不像。下垂的眼角和蒜头鼻,使清十郎带给人一种大好人的感觉。结之丞生前常说:我从没见过清十郎大吼大叫,或者言行粗鲁;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结之丞八成也很信任他。
  结之丞死后,说不定只有清十郎一直担忧着新里一家人。林弥向他的一番苦心道谢,清十郎打断他,提起了元服仪式的事。
  「你过年之后也十五岁了。而且是新里家的一家之主。现在才行元服仪式,成为成年男子都嫌太晚了。」
  清十郎叹了一口气,转动托在掌心的茶杯。
  「原本这件事不该由身为外人的我插嘴,但我想……如果结之丞在世的话,已经做好了应有的安排。等你行元服仪式之后,我也打算尽可能地尽一份心力,让你任个一官半职。你名符其实地独当一面之后,新里家也会阖家安泰。我总觉得这么一来,结之丞会最开心。」
  「生田大人……」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替你戴上黑漆冠帽。明年一早行元服仪式如何?」
  「感激不尽。」
  林弥毫无异议。清十郎的心意、关怀令人感谢。
  「嗯。那么,我也会跟令堂讨论之后,再进行这件事。」
  「万事拜托。」
  林弥深深一鞠躬,听见清十郎稍微压低的嗓音。
  「还得替你讨个老婆。」
  「什么?」
  「不,这件事不急。但是行元服仪式任官职之后,接着就必须娶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可是,我还年轻,那种事……还嫌太早。」
  「两、三年一转眼即逝。四、五年也一样。我不会叫你现在马上娶妻。但是不久的将来,你也一定得娶妻。我说了好几遍,你是新里的一家之主;要尽早有家室,生下后嗣,保持一家安泰。千万别忘了你有这个责任。」
  「不,可是,还早得很,我还没有那种打算。未免太早了……」
  太沉重了。如果新的女人从别的地方嫁进来,如今家中勉强维持的平衡会失衡。
  不行。我还没做好家中失衡的心理准备。
  「七绪迟早会回到生田家。」
  清十郎丢下这一句话,将茶一饮而尽。林弥咬紧牙根,反复说了两次「果然」。
  果然说出了这句话啊。
  母亲、七绪和自己就像是风中的弥次郎兵卫(译注:一种日本的传统玩具,呈人型,身体的四肢纤细,双手摊开,以手中的砝码保持平衡)一样,勉强维持平衡地度日,正要跨越这种难熬的日子。
  「这是……大嫂的意思吗?」
  「不。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八成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可能永远赖在没有结之丞的家中。」
  「何来『赖在』之说?坦白说,正因为有大嫂在,我家才能勉强维持下去。我、母亲大人及大嫂相依为命,我们从这种关系获得了莫大的救赎。」
  「你娶了老婆之后,七绪的任务也会结束吧。」
  哐当一声。清十郎放下茶杯。
  「听说她做好了落发为尼的心理准备。」
  林弥不假思索地从茶杯抬起目光。清十郎抱着胳膊望向一旁。
  「你说什么?」
  「她说,离开新里家之后,她打算落发为尼,在结之丞入土的菩提寺(译注—安置历代祖先的坟墓,举办丧礼和法事的寺庙)青灯古佛常相伴。」
  「大嫂要入寺为尼……」
  又来了,事情又朝着我不知道的方向前进。心窝一带闷痛,令人不快的汗水濡湿背部。
  那个人要走了。这次真的要去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必须默默地目送她离去吗?我不能抓住她的手臂,使出全力将她拉回来吗?明明过了两年,两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依然束手无策吗?
  我不甘心,好窝囊。不能原谅……我不能原谅如此懦弱的自己。
  清十郎站起身来。
  林弥到玄关目送他。七绪没有出来。
  稍微驼背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时,林弥意识到自己还有其他该问清十郎的事。
  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的那一晚,大哥在那个时刻之前做了什么呢?大哥身为勘定方官员,而不是以剑士身分的身影看起来如何呢?清十郎是大哥的同事兼好友,是最适合询问的人。然而,林弥没有心情追上刚走出大门的清十郎,总觉得问了也是白问。时间不断向前走,日子一天一天过。或许即使反抗,试图阻止事物改变,苦苦尝试了解过去,终究也是白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心中吹过。林弥抿紧嘴唇,走在走廊上。七绪正在整理客厅。
  「大嫂。」
  林弥下意识地叫她。
  她是真的做好了落发为尼的心理准备吗?她真心打算从这个家离去吗?
  林弥反复发出无声的询问。大嫂,请你告诉我你真正的心意。
  一对水灵大眼转向林弥。七绪跪坐在地,直视着小叔,一语不发。
  宝宝乖 不哭哭 就算哭哭也不能穿红色的衣衣
  耳边传来美祢在唱的摇篮曲。美祢有一副好歌喉,口中随时哼着摇篮曲或插秧歌。
  雪白的饭饭 在米仓中
  七绪忽然面露微笑。
  「真开心。」
  「咦?」
  「是小玉。因为我一直想养猫。」
  「你喜欢猫吗?」
  「有老鼠出没。之前鱼干和黄豆的袋子都被咬了。希望小玉是擅长抓老鼠的猫。」
  透过纸拉门照进来的光线,淡淡地照着七绪的胸部以下。化为影子的白皙脸庞宛如黑暗中绽放的一朵花。
  如今在此。
  林弥无法从这一朵白花移开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
  假如我如今在此拥她入怀,她会怎么做呢?假如我紧搂住她,叫她哪里也不准去,她会如何回应呢?假如我紧紧抱住她,用力搂抱她,顺势拥有她,她会成为我的女人吗?就算我竭尽全力,恐怕也无法如愿……
  宝宝乖 别哭哭 就算哭哭 我们家也没有衣衣可穿 没有饭饭可吃
  歌声顿时中断,转为「少奶奶、少奶奶」地呼喊七绪的惨叫。「又有老鼠跑出来了!」
  七绪站起身来。
  从林弥的身旁经过。
  不知是发自秀发或肌肤,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而是人的体香。
  我在想什么呢?
  林弥感觉到脸颊充血。
  这种卑鄙、下流的念头是什么呢?如今,我以怎样的眼神看着大嫂呢?大嫂肯定完全看清了我眼中浮现的卑鄙、下流神情。
  对自己的羞耻与嫌恶使身体发热、发烫、燥热、滚烫。
  我是个……
  最差劲、最无耻、无可救药的下流胚子。
  林弥冲进房间。透马躺着将葛华送入口中。
  「新里,你怎么了?慌张个什么劲儿?」
  「和次郎呢?」
  「回去了。葛华一口也没吃。那家伙,会不会太客气了一点呢?主人端出这么美味的食物,居然不吃就回去,与其说是有节操,不如说是个笨蛋。哎呀,不过,小舞真好,有许多美食。嗯,真棒。光就食物而论,我喜欢这里。」
  「樫井。」
  「干嘛啦。没有你的份唷。全部都被我吃光了。」
  「当我的对手!」
  林弥连袋子递出竹剑。透马动作佣懒地起身。靠着他睡着的小玉睁开眼睛,抬头看林弥。林弥总觉得连猫都看穿了自己污浊的内心。
  透马擦拭嘴角,接下竹剑。
  「现在吗?」
  「没错。」
  「你老是猴急,为何那么急?」
  「没为什么……」
  林弥吞吞吐吐。原以为透马会没完没了地说更多挖苦或抱怨的话,但是他默默地握住竹剑。
  「我陪你练剑。放马过来!」
  透马挥舞竹剑一下,架起竹剑,对准林弥的眉心,打着赤脚。林弥也打着赤脚走下庭院,架起竹剑,与透马对峙。透马的竹剑微微下垂,同时后退半步。林弥踏步前进,发出呐喊。透马以竹剑接受林弥使出全力的一击,弹了回来。林弥借力使力,直接转换成下一击的力道,又一剑砍了过去。
  汗水迸发。如果内心的负面情绪能够随着那些汗水排出体外该多好。
  透马悉数接下林弥的重击,一点一点地后退,退到了后背抵到朴树上。
  历经夏季,寿命已尽的树叶开始枯萎,变黑变丑。那一片叶子落地,发出干燥的声响。
  林弥出招重击和透马压低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竹剑以和之前无可比拟的威猛之势弹开,从指尖到脑袋窜过一阵冲击。林弥险些「啊」地叫出声时,透马的竹剑逼进眼前。林弥勉强接剑,但这已是极限,无法防守住接连而来的攻击。竹剑下砍。下一秒钟,肩头受到强烈撞击,林弥向后仰天摔倒,连叫「惨了」的时间都没有,顿时失去意识,眼前一片漆黑。
  宛如疾风的一记突击,太过迅速猛烈。林弥按着肩膀喘气,从上臂到指尖,整条手臂完全麻痹。
  「混帐家伙!给我清醒一点!」
  透马啐道
  「乱挥竹剑在搞什么?我又不是稻草人或捆稻草。你胡乱地将焦躁情绪发泄在我身上,我可受不了。居然使出那种破绽百出、尽使蛮力,而且呆板无趣的剑术。唉,真不痛快。什么是剑道?哈,笑死人了。简直笑破人的肚皮!」
  透马又骂了一句「混帐家伙」,责备林弥。
  「下次再做这种事的话,我就会瞄准你的喉咙。你给我记清楚了!」
  「……我听不懂。」
  「什么?」
  「你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快……我一点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透马皱起鼻子,骂了第三次「混帐家伙」。不知为何,林弥感到滑稽,因为涌上心头的笑意而笑得肩膀颤抖,顿时疼痛不已,笑声转为呻吟。透马高声咂嘴。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他将井水汲上,拧干毛巾,马上粗鲁地放在林弥的肩上。大概是因为肌肉发热,濡湿的冰凉毛巾很舒适。
  「我手下留情了。不碍事,冰镇一晚就会好。」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你总是给人添麻烦,是个麻烦的家伙。」
  透马挺起腰杆,背对林弥。
  「你要去哪里?」
  「劈柴。然后要抬水煮洗澡水,谁叫我是食客。起码得做点工作,否则我过意不去。这一阵子,我总觉得美祢的眼神严厉。说到这个,那个女人明明对山坂款款情意,但却只会瞪我,虽说一目了然,但未免做得太明显了。女人心海底针,我真不知女人是好应付,还是难应付。麻烦程度和新里不相上下。」
  透马嘀嘀咕咕地渐行渐远。
  他要让我独处吗?
  独自一人之后,林弥才意识到。
  他拿下毛巾,试着将指尖抵在肩上,传来疼痛和热度。
  透马说的没错。任由猛烈的情绪驱使的刀不是剑道,只是凶器。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林弥出声低喃。
  该怎么约束这个愚蠢、卑微的自己才好呢?该怎么忍耐体内的疼痛才好呢?
  「樫井,告诉我!」
  沙。
  又一片朴树的叶子落地。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祝融之后


  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季节宛如飞逝般更迭。天空的蓝更加艳丽,云层薄透。风声变得轻盈,伯劳鸟的啼叫声穿透风,青蛙已不再呜叫,蝉声也停了。
  小舞的冬天来得早。
  再过一个月的话,人呼出的气息便会凝成白雾。再过些时候,片片雪花就会翩翩落下。
  林弥好久没在道场以竹剑和源吾对打。明明才打了一小时多,源吾却马上出声示弱。
  「慢着、慢着。投降、投降。」
  源吾一面扭动身体,逃开林弥的竹剑,一面伸出手掌。
  「搞什么……才刚开始耶!已经不行了吗?真没用。」
  「不行、不行。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源吾反复两次深呼吸。
  「林弥,你的功力进步好多。令人大吃一惊。」
  「该不会是你的功力退步了吧?我看是你花天酒地玩过头了,对吧?」
  「我才没有花天酒地呢。你少挑我毛病。不是我退步了,而是你进步了。别说我了,连和次郎……不,说不定连佐佐木师范也不是你的对手。」
  源吾的口吻中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语气,他是说真的。
  「总之,我没办法当你的对手。从明天起,如果师范不行的话,就去拜托石野先生或牧原先生!」
  源吾一面说出道场高徒的名字,一面擦拭冒出大痘的额头。
  「林弥,我期待你在下次的排名会跃升到哪一名。」
  说完,源吾咧嘴一笑,但是旋即恢复严肃的表情。真诚地称赞:
  「看得出来你持续进行了相当艰辛的锻链,真是了不起。」
  倘若如此,都是拜樫井之赐。
  林弥如此认为。
  这一个月,透马几乎每天担任练习对手。他不会主动邀约,但如果林弥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有时候以为他回去樫井家,忽然消失,但是过不到两天又现身,躺在充当寝室的一坪半和室中。在新里家的时候,他天天都会做劈柴、汲水、烧洗澡水的工作。前几天,他除了将客厅的纸拉门重新糊上漂亮的门纸,还在厨房安装坚固的厨柜、重新制作碗橱。样样都是行家的精湛杰作。七绪频频过意不去,但是美祢拍手叫好。这一阵子,透马受到的待遇虽然比不上和次郎,但也受到了美祢差强人意的对待。
  「我原本以为他是厚颜无耻的野猫,没想到是只会捉老鼠的猫。真是太好了。」
  透马是如假包换的家老之子,却被美祢随口比喻成猫。尽管七绪斥责她「不可无礼。说话小心」,她也完全不为所动。对于美祢而言,人的价值不在于身分和出身,而在于人品和对日常生活有何种程度的作用。透马似乎终于得到了及格分数。
  大概是在这样的日子中,林弥获得了足以令源吾赞叹的实力。
  林弥又想。
  如今,如果认真和樫井一较高下的话,自己能够获得一胜吗?
  一个月前,被透马戳刺的痕迹仍残留着,化成了淡红色的印记。自己如今跟得上他变幻莫测的动作吗?
  还不行吗?还差得远吗?
  不知不觉间,眼前浮现的不是大哥的剑,而是变成了透马的剑。
  还比不上他。但是,半年后、一年后……
  我会追上他。我一定会迎头赶上。
  赫然回神,源吾已经开始准备回家了。
  「咦?你已经练习结束了吗?」
  「我有很多杂事要办。」
  「喂,你该不会这么早就要去猫头鹰小巷了吧?」
  「笨蛋。别那么大声嚷嚷!」
  「你果然要去。」
  「才不是,你不要误会!因为我父亲回来了,所以忙东忙西的。我请示过师范,确实获得了早退的允许。我总觉得之所以这么忙,似乎也和我的元服仪式有关。」
  「噢,是喔……」
  生田清十郎的脸庞和声音掠过脑海,另一张微白的侧脸重叠其上。林弥硬将叹气吞下肚,哽在胸口好不沉重。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源吾在门口施行一礼,走进了秋意正浓的阳光中。他走出去时,看起来像是对和林弥并肩而立的和次郎笑了。林弥总觉得他的眼角和嘴唇动了一下。
  林弥,再会啦。
  秋天晴朗的阳光太过美丽,令人为之目眩。
  「源吾这家伙,好像融入了光中。」
  如同和次郎事后所说,林弥和源吾本身看起来也变成发光体,和光融为一体。
  「师兄,恳请赐教。」
  赤田平太的声音令林弥回过神来。门口不见人影,唯有尘埃在光中飞舞。


  耳边传来吊钟的钟声。
  从遥远的远方传来。
  侧耳倾听,仿佛听见了锣鼓大作、响板喧天的声音。
  「林弥。」
  从走廊上发出七绪的声音。烛台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映照在纸拉门上。剪纸枫叶从影子的肩膀散落到胸部。
  「你醒着吗?」
  「是的。」
  林弥并没有睡着。
  「火灾吗?」
  林弥打开纸拉门,雨窗阖上的走廊一片漆黑。烛台的黯淡光线朦胧地使七绪的上半身浮现在黑暗中,她的打扮和白天一样。
  「刚才我派与助去看了,他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回来。」
  七绪的声音好像比平常略为沙哑。林弥打开雨窗,仰望天空。月色迷朦。吊钟的钟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很近吧。」
  「好像是马宿町一带。」
  「马宿町……」
  那是俸碌五百石以上的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源吾的家也在其中。
  「其实事情发生在半小时左右前,与助说他在大街上看到了步枪组。」
  「步枪组?这个时间吗?」
  「是的。而且,所有人身穿护胸,三步并作两步。与助说,后来他又遇见了一队长枪组。」
  武装轻便的步枪组和长枪组在街道上跑。
  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弥一回到房间,马上开始更衣。七绪绕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地协助他。
  「你要出门吗?」
  「我去看看。说不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等与助吗?」
  「嗯。」
  林弥心急如焚。钟声比任何时候听起来更不吉和。
  「路上小心。」
  七绪的手指抵在林弥身上,脸色苍白地面向林弥。原来她也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出门之前,林弥窥探了透马的房间一眼,原本以为他会听见吊钟的钟声起床,但他发出轻轻的鼻息声,睡得很熟。
  「樫井,起来!」
  「……嗯,干嘛。已经早上了吗?我总觉得刚吃完宵夜而已……」
  「笨蛋。快清醒!发生火灾了。」
  「哪里发生火灾?」
  「源吾的家一带。而且城邑的情形有点奇怪,步枪组和长枪组似乎到处跑来跑去。」
  透马坐起身子。
  「原来如此,吵死人了。」
  他一嘀咕完,马上开始整理服装仪容。林弥等不及地冲到外面。
  看见与助跑过来的身影。
  「林弥大人,事情……严重了。」
  或许是去到火灾现场附近,赶紧冲了回来,与助上气不接下气,头发倒竖;面如白纸,隐隐发出烟味。
  「上村大人的宅邸……烧起来了。」
  林弥停止呼吸。然而,与助说出了更令人惊愕的话。
  「我、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但是有人说,是上村大人自己对宅邸纵火的。」
  「什么……?!」
  「而且,上村大人的宅邸附近的道路禁止通行,戒备森严。」
  林弥没有听与助说完,跑向马宿町。越跑,吊钟的声音越大,钻进耳膜。宛如脑袋中有针在扎。
  源吾,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风平息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夜晚的空气浓重。似乎是被云层覆盖,先前的迷朦月光和星光都从天空消失。
  漆黑的天空染上了胭脂红。在竹待町和系切町等商人城镇,人们身穿睡衣指着异常的天空吵嘈不休。
  「喂,悠悠哉哉地隔岸观火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不用担心会延烧到这里来。」
  「唔—好冷。要是因为看火灾而感冒的话,那不可是闹着玩的。」
  冷眼旁观的对话穿插在吊钟的钟声之间,传入耳中。
  为了防止商人城镇起火延烧,马宿町有一块防火地,除此之外,设置了引柚香下川水的渠道。渠道加宽,连接包围城堡的护城河。除非相当大的强风吹起火星,否则不必担心延烧。林弥想起都势说过:接近二十年前,竹待町的商家起火,适逢一阵风吹,一瞬间变成了吞噬大半座城镇的大火。然而,尽管竹待町引发熊熊火势,马宿町也若无其事,黑压压地鸦雀无声。
  讽刺的是,今晚那块防火地和那条渠道保护城镇民众免于灾祸。
  「林弥。」
  有人从背后叫他。
  和次郎跌跌撞撞地靠了过来。他似乎也是全速冲过来的,气喘如牛。
  「……我听说马宿町起火了……没想到……」
  「是上村的宅邸。源吾家起火了。」
  林弥喊道。他一面呐喊,一面告诉自己:是哪里弄错了吧。与助是个耿直、有胆量的男人,但是性子急了点。
  一定是与助贸然误判了……
  林弥穿越防火地,渡过架在渠道上的桥。明明烈焰冲天,但是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却悄然无声。
  脸颊冰冷。
  是雨。
  依旧无风,开始下起了雨。并非火焰唤来雨水,但是雨势逐渐增强。
  林弥开始看见避难的人们。
  「啊~」
  和次郎大叫一声。透马抓住他步履蹒跚的身体,支撑住他。
  上村的宅邸起火。虽然距离尚远,但是绝没看错。那是源吾的家。受到源吾邀请,几度经过的大门窜起火焰。
  有人在叫:快逃、快逃!
  林弥想要继续前进,受到拒马阻挠。
  「不行过来!」
  拒马内焚烧篝火,几名男子一字排开站立。人人身穿护胸,绑起袖口,手持长枪。其中一人目光锐利地望向林弥他们,像在赶虫子地挥了挥手。
  「接下来不准通行。快点回去!」
  「这个拒马要做什么?为什么用这种东西堵住道路?」
  「提防犯人趁火灾逃走。」
  「犯人?犯人是指谁?」
  林弥抓住以粗绳捆绑的竹子。竹子湿滑。
  「源吾和上村家的人怎么了?他们在哪里?」
  男人的眼角明显抽搐。
  「你们和上村家的人有关系吗?」
  「我们是朋友。」
  林弥扯开嗓子说。
  「我们是上村源吾的朋友。放我们过去!」
  「办不到。再说,我怎么可能让你们靠近正在燃烧的宅邸。」
  雨滴濡湿男人的脸。林弥的脸八成也一样湿透了,但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透马倏地驱身向前。男人动了一下。
  「我想请问一件事。」
  「什么事?」
  「上村家的人全在那里面吗?」
  透马手指笼罩在火焰之中的宅邸。和次郎的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声音。男人没有回答。
  「我猜对了吧?也就是说,你们杀掉了他们全家大小。」
  「我们没有杀他们。上村一家人是自杀的。」
  「喂,上塚。别多嘴!」
  其中一名伙伴抓住男人的肩膀。
  自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源吾切腹了吗?自杀?源吾会自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源吾~!」
  和次郎摇晃拒马吼道。
  「源吾~!源吾~!」
  「住手!不许胡来!」
  「让我们过去!快点!」
  拒马摇晃,好像随时会倒。
  男人转动长枪,笔直刺出枪头。透马比枪头直击和次郎的额头快了一秒,拔刀出鞘。枪头几乎无声无息地掉落地面。
  男人发出含糊的低吟后退。
  「如果杀掉了所有人,就不会有任何人逃走。自然就不需要拒马了。与其挥舞笨拙的枪法,不如帮忙灭火如何?」
  「你这家伙……要反抗吗?」
  「是谁下的令?」
  「什么?」
  「是樫井或水杉下令要你们做这种事的?」
  夜间的气氛顿时为之凝结,枪尖因篝火而闪烁。林弥张口深吸一口气,耳朵内侧感觉到心脏跳动。
  从前大目付口中听到的执政者之间的斗争,与笼罩源吾家的火焰扯上不关系。
  源吾和斗争无关,他和政治毫无瓜葛,一点关系也没有。
  崩塌声响起,那是宅邸烧垮的声音。仿佛在等待这一刻似地,雨势变得更加猛烈,不像是这个季节会下的倾盆大雨;雷声轰隆作响,篝火熄灭。
  火焰在夜空肆虐,宛如扭动身驱的火红大蛇。然而,它少了先前的跋扈气势,甚至显得有些虚幻。
  大门一面燃烧,一面崩塌。
  林弥心中也有情绪溃堤了。
  源吾已经没救了。
  他已经回不来了。
  大哥被放在门板上的身影,在脑海中复苏。当时是死者的冰冷,如今是晚上的火焰和逐渐崩场的宅邸告诉自己这一点。
  再也回不来了。
  「源吾……」
  和次郎蹲伏在地。雨水拍打他的背。
  「源吾、源吾、源吾……为什么……」
  他的手臂被人用力拉扯,林弥和透马一左一右地抓住和次郎的手臂。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走!」
  和次郎任由两人拉扯移动,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使不上力,只是摇摇晃晃地走路。一群男人从拒马对面默默地目送他们。
  为何、为何、为何?!
  林弥听见声音。一再反复地询问:为何、为何?!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自言自语时,已经即将穿越马宿町了。不知是因为确定没有延烧的危险,或者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没有行人,寂静无声。
  「天下太平。」
  和次郎嘟嚷了一句。
  「樫井,你之前说过对吧?」
  「思,我说过。」
  「什么叫做太平?樫井,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
  「源吾被卷进了什么事之中?为何他非切腹不可?因为家老的缘故吗?是这样吗?」
  「我说了,我不知道。山坂,你再怎么对我发脾气,答案也不会冒出来。」
  和次郎低下头。三人都浑身湿透。明明身体应该冻僵了,但却感觉不到寒意。透马停下脚步,像从水里起身的狗一样抖动身体。
  「我要去樫井家一趟。说不定会知道一点蛛丝马迹。」
  「要小心!」
  如果那幕燃烧的景象是政变的开端,樫井的宅邸会变得怎样也无法预料。尽管尚未提出公文申请,但透马身上确实流着樫井家的血。随便行动很危险。
  「情况明朗之前,别乱来!」
  透马点了点头。
  「你不用担心,我小心谨慎的程度不会输给有小孩的狐狸,明天就会回来。我会尽量掌握事情的真相,你们等着!」
  透马一个转身,消失在下雨的黑暗中。
  「去和回来说反了吧?」
  和次郎背后低喃。说话口吻格外缓慢。林弥回过头来,看了双臂环胸站立的和次郎一眼。
  「什么意思?」
  「樫井啊。明明是自己家,一下子说要去一趟,一下子说明天要回来。那家伙,完全变成了新里的家人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伸手可及,但是暗夜浓重,而且下着大雨,林弥无法确实捕捉到和次郎的身影。然而,林弥清楚地感受到和次郎的手指按住刀柄的动作。
  「我饶不了他们。」
  低吟声延着地面传来。
  「假如是家老逼死源吾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和次郎。」
  「我饶不了家老和那家伙,我会砍死他们!」
  「住口!少胡说!」
  「胡说?林弥,你饶得了他们吗?你甘心吗?源吾被杀了唷!你甘心吗?」
  林弥心头涌现的不是不甘心或悲伤,而是愤怒的情绪。他对于把源吾逼上绝境的人感到无以复加的愤怒,但是……
  「樫井那家伙不是敌人。」
  「搞什么,你和他住在一起一阵子,就对他产生感情了吗?」
  「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哪里说错了?」
  「和次郎,你错了,你不该憎恶或怨恨樫井。你也应该明白吧?我们、我们……不行视彼此为敌人,互相残杀。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我们会看不见真正的敌人。」
  林弥无法妥善表达。思绪空转,嘴巴跟不上脑袋瓜。
  看清楚!
  大哥的声音突然在耳内复苏。那是他曾几何时对自己说过的话呢?
  结之丞说:看清楚!
  凝眸看清楚!要以自己的眼睛看清楚敌人身在何处。
  然后,他接着说:
  林弥,敌人在自己的身体内外。所以别移开视线。只是一味地定睛看!
  「混蛋!」
  和次郎弯腰怒吼。
  「我知道……那种事,我知道,可是……」
  混蛋、混蛋、混蛋!
  林弥搞不清楚那些怒吼是出自和次郎或自己之口。
  只有倾盆而降的大雨声异常清晰。
  林弥一觉醒来。
  看见天花板。
  充满了亮晃晃的光线。
  听见美祢的跫音和小玉的叫声。
  噢,原来是一场梦。
  林弥吁了一口气。
  原来一切都是梦。
  为何会做那种梦呢?居然梦见源吾死了。
  如果告诉源吾的话,他大概会怒斥:「你竟然做了这种不吉利的梦!」
  尽管是梦,林弥仍感觉身体沉重。为何如此倦怠?
  闭上的眼皮内侧一片红色。那并非日光,也不是血或花;而是火焰的颜色。那是宅邸燃烧的颜色。
  林弥起身。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钻进被窝,怎么回到家的。他只记得自己看见了火焰。
  那不是梦境。
  而是现实。
  林弥试图站起来,但是微微晃了一下,手脚像是被人绑上了重物。脑袋隐隐作痛。
  一到走廊上,看见柔和的光芒。原本在树木间嬉戏的麻雀一起振翅飞起,就连那些振翅声都化为疼痛,尖锐地钻入耳膜。
  「林弥。」
  七绪端着托盘站着。
  「我拿加入药剂的洗澡水来了,你起身不要紧吧?」
  「大嫂。我昨晚……」
  「发烧了,你淋成落汤鸡回来。我派与助拿伞去接你,但是你说不要撑伞。」
  「我这么说了吗?」
  「你说让你一个人静一静,浑身湿答答地进了房间,结果半夜就发烧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记得了。」
  七绪垂下目光,忽然面向一旁。
  「你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总觉得第一次看见你那么痛苦。」
  七绪的眼睛底下出现淡淡的黑眼圈。肌肤也干燥无光泽。她八成一晚没有阖眼在照顾我。透露符合年纪的老态和憔悴的侧脸好美,林弥心想。比起化了妆微笑的七绪、手摸发髻的七绪、貌美如白花的七绪,如今的七绪最美。
  「大嫂,源吾死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林弥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禁止自己想要靠近七绪的冲动。
  「美祢她……一直以泪洗面。」
  七绪说。依旧面向一旁。
  「她一面哭,一面说—太过份、太过份了。她也很喜欢源吾。这真的是……」
  七绪的声音在颤抖。
  「太过份了。」
  麻雀回到树木上,吵嘈地相互啼叫,在枝极上跳跃。七绪的语气变得镇定,声音不再颤抖。
  「听说中老水杉大人被下令放逐到岩里的山户,服永蛰居(译注:江户时代,对武士:水臣的刑罚之一。终身禁止担任官职、外出,闭门思过)之刑。」
  「我不清楚详情,但是据说昨晚,有不少家臣遭到逮捕。而且也有人谣传,水杉大人已经切腹了。」
  这么一来,代表樫井家老先下手为强,送政敌上西天了。
  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林弥想起和次郎发自丹田的这句话。
  林弥,你饶得了他们吗?
  林弥听见踏土的脚步声。
  是樫井吗?
  林弥原本以为是透马回来了,转过头去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个略显老态、个头矮小的男人。林弥跳到庭院中。
  「安藏!」
  他是上村家的杂役。听说在源吾出生之前,就在上村家帮佣。圆眼和圆脸,流露出他忠厚老实的为人。安藏眨了眨眼,当场双膝跪地。八成是昨晚的剧变使他一夕之间面容改变,他的脸颊骤然消瘦,眼睛布满血丝,面无血色的脸上多了几处擦伤。
  「安藏,你平安无事吗?」
  「是的,我本来也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心理准备。我没有其他容身之处。不过,源吾大人叫我不能死……他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能活下去的人死。」
  安藏低下头。眼泪滴在手背上。
  「他命令我活着将这个交给新里大人和山坂大人。」
  安藏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奉上。
  信封上写着林弥与和次郎的名字。习惯右边往上挑的笔迹,确实是出自源吾之手。
  「大嫂,请马上派与助到山坂家,叫和次郎过来。另外,请找个地方让安藏休息。」
  「好。」
  七绪站起身来。然而,安藏像是要拒绝地后退。
  「我还有任务在身,要将夫人的遗体送到她娘家。不用担心我。」
  「安藏,稍等一下!」
  安藏还想后退,林弥抓住他的肩。
  「我想问你。」
  除了暗杀者之外,没有人看见大哥的最后一面,所以到处都无人可问,大哥是怎生死法。但是如今,有人看见源吾临终的模样。
  「安藏,你看到源吾临终的模样了吗?」
  安藏依旧低垂着头,微微摇了摇头。
  「我没有看见,据说少爷是在内侧的和室切腹的。老爷……当介错人(译注:过去日本武士或军官选择切腹时,身旁必定有个「介错人」,当切腹者往横切破小腹后,「介错人」便得立刻用刀子砍下他的首级,以免切腹多受痛苦),然后对宅邸放了把火。夫人和小姐……在隔壁的房间自尽了。」
  安藏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好像少了所有感情。
  「上村大人被治了什么罪?」
  「我不太清楚。一群手持长枪和步枪的武士突然上门,穿着鞋闯入屋内……想要带走老爷。于是老爷拔刀反抗,源吾大人也出手帮忙……勉强把他们赶出门外。老爷命令我关门。我关门上闩,老爷聚集众人,说『与其沦为阶下囚,不如身为武士爽快地切腹』。于是,赶紧进行源吾大人的元服仪式,源吾大人就此慷慨赴义……不,他先写了这封信,然后,大家也马上……马上……随他而去。」
  安藏向前倾倒,随势趴在地面,弓起背部号啕大哭。七绪抱住他矮小的身躯,在他耳畔呢喃了什么,安藏摇了摇头。停在树枝上的一群麻雀,俯看着放声痛哭的男人背影。
  后来过了一小时左右,和次郎冲了过来。或许是一晚没睡,或者他也发烧了,和次郎的眼睛泛红,嘴唇苍白干裂。
  「你说这是源吾写给我们的信?」
  「嗯。这是他写给我和你的……」
  一打开有份量的书信,其中有另一封信。受文人属名为「迟出」。
  「迟出是谁?」
  「不晓得。没听过这个姓氏。」
  林弥打开了写给自己与和次郎的那封信。他等到和次郎来了才打开。信上写着一行行气势十足又有个性的墨字。

  刚才,我完成了元服仪式。这种话听起来像是老王卖瓜,但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武士。不能让你们看见这身打扮,真是可惜。无法从林弥身上赢得一胜也很遗憾,但是没办法。永别了,你们要好好活着。林弥,努力练剑。不过,要适可而止。和次郎要快点改掉老气横秋的毛病。告诉樫井不要吃过头。另外,麻烦将同一个信封中的另一封信交给「明屋」的明蝶。兄弟们,拜托啦。


  用语简直像是邀请一同游山玩水般轻浮。然而从这里开始文风一变,文字飞白。

  佐和可悲。着实可悲啊、可悲。

  那是最后一行。信的最后没有敬语就结束,传达出源吾心中的苦闷。
  为何拉着年幼的妹妹都一块儿寻死呢?好歹应该有办法让佐和独自活下去。
  「源吾……」
  和次郎深深吁了一口气。林弥故意冷哼一声:内心情绪激动,激动不已,心跳不止。
  「那个笨蛋。居然写信给妓女,还叫我们送去给她。」
  「真像源吾的作风。」
  小玉在林弥的膝上叫。和次郎一站起身,马上将手搭在纸拉门上。布满剪纸枫叶的纸拉门向左右滑动。
  「樫井。」
  透马默默地举起手。
  「山坂也在啊。正好。」
  「知道详情了吗?」
  和次郎语气急切地问透马。
  「还不知道详情。毕竟,家父从昨晚就一直在城堡值勤,宅邸比平常更安静。不过,我大致上掌握了事情原委。」
  透马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弓身,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据说中老私吞了藩库的金钱。那似乎是这件事的开端。」
  「私吞?」
  「没错,不知是两千两或三千两,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视线马上回到透马身上。
  「樫井,那超出了私吞的范围。不是窜改帐簿能够掩人耳目的金额。」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他私吞不只一时,而是长达好几年……」
  「这种情形从什么时候开始?」
  林弥不禁驱身向前。负责藩库出纳的当然是勘定方,林弥总觉得稳约看见了和大哥的死有关的线索。
  「我不知道详情。」
  和次郎也膝行前进。
  「为了什么?水杉大人为什么需要那么大笔的金钱?」
  「别接二连三地发问,我可是一个人在回答唷。」
  「废话少说,快回答!快点!」
  和次郎心急如焚。声音、表情、动作中都透露出焦躁。
  「就算知道真相,上村也人死不能复生。」
  透马的这句话,令和次郎停止动作。
  这家伙老是这样。
  林弥看了透马一眼,把叹气咽下肚。
  对情绪激昂的人浇一大桶冷水。有时候水冰寒刺骨,让人因为冰冷而醒来,但有时候会让伤痛更加疼痛。
  虽然一语中的,但很残酷。
  他老是用这种说话方式。
  此时,林弥想到自己一点也不讨厌透马的那种说话方式。自己是否反而觉得突然一头浇下的水,冰凉舒适呢?
  和次郎紧抿干裂的嘴唇。
  「水杉家似乎出忽意料之外地穷困。尽管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但是接连好几代的一家之主都资质愚钝,而且生性浪费,所以没有累积财富。另一方面,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名门的排场。因此,钱财不断减少。据说现任水杉当上中老时,米仓几乎空空如也。然而,水杉野心勃勃。他打算迟早要取代家父,任意操控藩政。新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的是什么?」
  「咦?这……,如果从你这段话的前后关系来看……应该是钱吧?」
  「嗯,正确答案,还好你没有幼稚到回答是人望。为了挤进藩政的中枢,掌握实权,首先需要的是钱。那么,山坂,该怎么做才能把钱迅速弄到手?」
  「你是私垫的先生吗?」
  和次郎蹙眉回应。
  「不是抢,就是借吧。」
  「没错。总之就是需要钱。木杉首先选择了借。他似乎跟城邑的富商借了不少钱。
  「哪些店?」
  「不晓得。欸,会借钱给一国的执政者,想必是规模相当大的店吧。」
  林弥屈指一算。
  「这么一来,大概是纪野屋、伏见屋或美浓屋这几家吧。」
  三间都是拥有小舞的名产——纸、蜡烛、酱油、绸缎、荏子油、铁等专卖权的富商。
  「那些商人私底下借钱给水杉。他们八成笃定,水杉手揽藩政实权之后,能够尽情地讨回好处。实际上,他们真的能够讨回好处吗?家父偷偷存的钱,多到足以堆到天上。而且,是游走在法律边缘。虽然我不太想学家父,但他真是有一套。」
  「所以中老比起令尊,略逊一畴啊。」
  「他小心谨慎的程度,比不上家父。他或许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认为自己和别人不同,是最出色的人。这种人往往会栽跟斗。」
  「你也要小心!」
  「嗯?新里,你在说什么呢?」
  「不,没什么。所以,中老在什么事上栽了跟斗?」
  「资金停止流动了。」
  三年前的夏天,发生一场大火,大半座商家林立的一色町惨遭烈火吞噬,舟入町的一块区域也烧得精光。屋漏偏逢连夜雨,同一年秋天,发生了海难意外,三艘商船被卷入暴风雨之中,悉数沉入海底。饶是富可敌国的富敌遇上接连发生的灾难,也暂时被逼上了财政窘境。
  「富商没有余力调度资金给水杉。别说是调度资金给水杉了,甚至想从他手中多少抽回之前借出的银两。比起遥远的专利权,先顾眼前的利益。这时,水杉连本带利要还的欠债想必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商人们逼他还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考虑到之前及今后的金钱往来,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无论是水杉个人,或者藩本身,若不借助富豪的力量,便无法前进。」
  「是这样的吗?」
  「那当然。不管任何时代,手握金钱的人肯定说话最大声。再说,算盘比刀更强有而力。」
  「别岔题!」
  和次郎收起下颚,低声沉吟。
  「中老是为了筹钱而私吞藩库吗?」
  「嗯。为了成为执政者之首、执藩政牛耳,还需要更多的钱,而且必须还钱给富商们。水只出不进的池塘注定干涸。这时,水杉盯上藩的钱,动手侵吞。欸,简单来说,事情经过大致上就是这样。如何?」
  尽管透马询问意见,林弥也无从回答。对于林弥他们而言,这件事未免太过缺乏真实感。
  「不过,中老还真有本事只手辽天,居然到现在才东窗事发。」
  林弥只能勉强如此出口回应。虽然连他自己都认为这种说法很幼稚,但是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勘定方组头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当然,他大概也已经被逮捕了。除了他之外,应该还有不少人入狱,家父打算趁这个机会清除水杉派。他八成会彻底肃清敌派余孽。正因为他确定能够歼灭敌人,所以才会出手。」
  「上村大人可是江户诘唷,为什么会被卷入地盘之争?」
  「上村的父亲曾是水杉的心腹之一。家父似乎怀疑他为了水杉,以大纳户头的身分,对江户藩邸的用款做假帐,筹措颠覆政权的经费。」
  「怎么可能!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吗?」
  「不晓得。」
  透马的语气变得沉重。目光垂在杨杨米上,眼睛底下形成阴影。
  「不晓得。上村的父亲似乎是因为那场侦讯而被叫回来,但是……他说不定一点也没涉案。如果有涉案的话,八成老早就在江户切腹了。正因为他相信自己没有涉案,能够光明正大地申辩,所以才会回藩。岂知回藩之后,非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沦落到以犯人的身分遭人囚禁的下场。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逼到了百口莫辩的处境。于是,上村的父亲不知是大为恼怒,或者认清事已至此,只能以死明志,选择了拖全家人下水的那种死法……」
  他明明用不着这么做。透马口中冒出一句类似叹息的呢喃。
  「如果他不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就好了。那么一来,说不定起码会获得抗辩的机会。最糟的情况下,应该他父亲一人切腹就没事了,但是他却偏偏……」
  「这一切都是家老的阴谋吗?」
  和次郎语气平调地打断透马。
  「是又如何?」
  「卑鄙!」
  和次郎像是吐出一污物似地,抛出了那一句。
  「为了坚守自己的权势而设下陷阱,把同为家臣的人逼上绝路,这未免太卑鄙了。」
  平常从和次郎身上绝对看不到的激情溢于言表。他握紧的拳头在颤抖。
  「我打死也不敢说,家父为人清廉。我也根压不想替家父做的事情辩护。不过山坂,如果走错一步的话,遭殃的就是家父。只不过碰巧水杉这一边心急露出破绽,所以家父先下手为强,但是相对地,也十分有可能情势逆转,被下令蝥居、所扎(译注:江户时代的刑罚之一。被逐出居住的村镇,禁止进入)或切腹的是家父,他是被迫为之。他与水杉之间的抗争进展到了这种白热化的阶段。更何况,水杉私吞藩的钱财,中饱私囊本来就不对。他和商人官商勾结,占尽好处,大玩五鬼搬财法,对政治的野心是其次,首要原因是为了一己之私欲也是事实。如果放任水杉这样恶搞下去,藩库的资金再过不久就会被他搬空见底。欸,不过,欸,你说卑鄙,两者确实一样卑鄙。」
  透马盯着和次郎颤抖的拳头,毫不停滞地一口气说完。平稳的说话方式像是在朗读书籍。
  「樫井,你是从哪里得知如此详尽的内容?」
  透马明明说他不知道详情,但是连事情的细节都明若观火。尽管他是家老家的儿子,究竟是如何在一晚知悉如此详尽的事实?
  透马眼神一沉,嘴角扭曲;看起来既像是在苦笑,也像是在压抑烦躁。
  「我回到宅邸,发现家父不在,但是有一个令人意外的人在。我从那家伙口中,得知了一切。」
  「令人意外的人是指?」
  「前大目付这个老狐狸。」
  「小和田大人吗?」
  林弥忍不住向前倾倒。和次郎也挺起腰杆。
  「那位老爷爷果然是奸诈狡猾、老奸巨猾。他似乎从担任大目付时,就对水杉起疑。因为水杉没有露出尾巴,所以他故意辞去职务,让水杉失去心防,进行暗中调查。」
  「这么说来,小和田大人和家老串通罗?」
  「就结果来说是这样没错。他应该屡次造访宅邸,研拟击溃水杉的策略。老狐狸多嘴地说他并非加入家父的阵营,而是无法饶恕水杉的罪大恶极。老狐狸说的话岂能相信?真是的,居然把我当傻子耍。那家伙从第一次见面时,就隐约察觉到我是樫井的儿子了。他一看到我,就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此久候多时,想告诉少主事情梗概。』一副姜是老的辣、我比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道高一丈的表情。混蛋!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光火。」
  「那么、那么,大哥的事如何?派出刺客的是家老吗?因此,小和田大人才会停止调查吗?」
  透马和林弥四目相交,摇了摇头。
  「我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我问他—冢父是不是幕后黑手?他回答不是。」
  「他回答不是?」
  「对。刺客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小和田说,可能是师父在帐簿中发现了水杉的违法事证。我是不晓得,但是师父除了剑术之外,也擅于算帐。但是,揭露罪证非但没有获得功绩,反而替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林弥咽下一口唾液。喉咙干渴欲裂。
  「如同我刚才所说,勘定方组头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师父不知道这件事。他想必向上司报告了水杉的非法嫌疑。当然,他因此遭人封口……只不过……」
  透马的表情大幅扭曲:扭曲的嘴唇沉重地动了动。
  「据说下令停止调查的人,不是水杉,而是家父。」
  「家老下令停止调查?为何?」
  「因为他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还不是时候逼水杉走上绝路。再让他泅泳一阵子,掌握确切的非法铁证再给予致命的一击方为上策。」
  「所以……大哥的命案因为那种原因,沉冤莫白吗?」
  「没错。」
  林弥腰杆一沉,摊坐在地,姿势简直像是腰部没力的老太婆。如果都势看到,八成会斥责他坐没坐相。林弥明知如此,但是全身使不上力。一阵寒意从屁股底下爬升缠上身体,使手脚都酸软无力。
  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忽游移,停在倚靠于壁麄的刀上。
  那是大哥新里结之丞的刀。
  未来有一天,如果能够成为和大哥并驾齐驱的剑士,我就要佩戴那把刀。
  林弥暗自下定决心。
  他向自己发誓,要成为不辱没那把刀的剑士。
  他并没有淡忘这个心愿,对于大哥的憧憬也没有变淡。不过他认为,未免太不值钱了。
  大哥的生命和源吾的人生未免太不值钱了。简直轻如鸿毛,轻易地被风吹走,消失无踪。
  一抹笑容重叠于刀上。
  那不是大哥的笑容,而是源吾的笑容。源吾沐浴在淡淡光线中,放声大笑。林弥总觉得自己甚至听见了他开朗的笑声。

  林弥,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咦什么咦!你这个白痴。诚恳地道歉,快一点!

  别烧焦沾锅!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沾锅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喂~,林弥。你在做什么?快点跳下来!

  佐和可悲。着实可悲啊、可悲。

  源吾。
  身体忽然产生一股热气。原本缠在身上的寒意四散。热气奔窜至指尖,心脏剧烈地跳动。
  林弥意识到自己愤怒的程度,足以感觉到自己的热血。怒气化为热气,热气引发怒气。
  源吾。
  你临终时在想什么?你心里想着什么,写下了这封信?你是铁铮铮的男子汉,想必在最后一刻也直视前方。
  源吾。
  你不怕死吗?你也许想开了,认为这一切都是命。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你应该不想凭白丧命。你应该不想被卷入这种纷争,轻率地了结一生。你明明应该还有数不清的想做的事、没做的事。
  源吾,你很遗憾吗?
  你一定很遗憾吧?
  你的人生宛如鸿毛、蝼蚁、受病虫害的叶子。
  林弥站起身来,握住大哥的刀。重量从手掌传来。
  闻到了寒风的气味。
  冬季从环抱小舞的群山吹下来的风明明没有气味,但却会锐利地刺激人的嗅觉。
  浓厚而纯净的气味。
  磨得殷蓝的刀身,发出和冬风一样的气味。
  沸腾的情绪平静下来,凝固沉降在体内深处。
  「林弥。」
  有人叫他。那是和次郎,而不是源吾的声音。和次郎抓住他的手腕。
  「收起来!」
  「咦?」
  「把刀收起来!」
  林弥几乎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和次郎浑身一震。
  「你别露出那种眼神握刀!」
  颤抖从指尖传过来。
  和次郎,我露出了哪种眼神?
  林弥想要出声询问,但是闭上嘴巴。因为和次郎低下头,从他身上别开了视线。
  「你要砍谁?」
  透马双臂环胸,挑衅似地扬了扬下颚问林弥。透马没有别开目光。
  「获胜的家臣之长吗?落败的中老吗?还是聚集在两人身边的所有人呢?」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要帮我吗?」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透马爽快地回答。
  「弑父、砍杀水杉,顺便连小和田老爷爷也砍了……说不定意想不到地有趣。不过,挥刀砍杀一堆人,会因此改变什么吗?」
  透马的目光移向屋外,眼前是笼罩在毒辣耀眼阳光下的庭院。麻雀在向阳处嬉戏,好几只在啄蟋蟀,一只衔着拽下来的后肢飞起。
  这副充满光线的景象悠闲吗?残酷吗?
  「新里,会改变什么吗?」
  透马的呢喃轻得像蚊子叫,好像快被麻雀们的啼叫声掩盖。他以淡淡的语气接着说:「老狐狸说,家父以他的方式思考着藩的将来和我的事。」
  透马噘起嘴巴,模仿小和田正近的说话方式。
  「少主或许还不晓得,家老讲人情、重亲情。请你相信这一点。」
  透马学得唯妙唯肖,一模一样。
  「他居然叫我相信。笑死人了。我该怎么相信父亲的哪一点才好呢?坦白说,我……不晓得。」
  透马陷入沉默。唯独麻雀的啼叫声变得更热闹了。

  「太好了。」
  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确实交到她手上,真是太好了。」
  他指的是源吾的信,过了将近一个月才把信交给她。那是等家臣平静下来所需要的时日。
  尽管发生政变,现任的中老失势,但是小舞藩没有陷入严重的混乱,正在恢复平稳的生活。水杉赖母和跟随他的几名重臣罪证确凿,处以永蝥居、逐出领地外等重罚,但其他被视为水杉派的家臣只受到轻得令人惊讶的惩罚了事。没有一人被判死刑,甚至没几个人大幅减少俸禄。
  赢家樫井信卫门的宽容促使派系瓦解,强化了藩内的团结。藩主原本就深深信赖精明能干的信卫门。右江头为人敦厚,但是生性怠惰,厌倦政事,事际上乐观其成,从麻烦的执政抽身,就连出席执政会议也只是形式上的敷衍了事。
  信卫门是名符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揽所有权力。
  家臣之长宽大为怀的处罸方式背后,有着到处再也不会有敌人的自信,以及不会树立新敌人的绵密计划。林弥心想,他心中是否参杂着一丝对上村一家人的怜悯和内疚呢?虽然明知想了也是白费力气,但还是不禁思考着。
  一个月过去,因为这场骚动的余波而沉寂的花街柳巷终于恢复往昔热闹情景时,林弥与和次郎、透马一起造访「明屋」。
  三人不敢在日正当中前往。傍晚时分,屋檐下的方形纸灯开始点燃时,他们涉足了猫头鹰小巷。那里是狭窄小巷的两侧,小妓院栉比鳞次的地方,「明屋」位于小巷内侧的一隅。或许是因为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客人稀落;妓女们一身衬衣,从窗棂一面抿嘴笑或弹舌,一面说些轻佻的话语,勾引他们上门光顾。甚至有人从窗棂间倏地伸出白里透青的手臂,拉扯他们的衣袖。
  和次郎始终低着头,透马满脸笑意而行。林弥险些被刺鼻的香粉气味呛着。
  三人到了「明屋」,一说自己不是客人,立刻被人以十分狐疑的眼神对待。不过,并没有被人无情地撵走,或许是透马递给老鸨一些金子奏了效。
  三人被引领至一间燃着纸灯的暗房。房内没有窗户,光线微暗。透马告诉两人,付不起钱的客人会被关进这里,直到亲人准备钱来才被放出去。
  等了好一阵子。等到累了,房内光线变暗,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时,透马从纸灯之间找出了烛台,取出蜡烛,从走廊的悬挂纸灯接火到烛台上。房内稍微变亮了。
  「你连那种东西都准备好带来了吗?」
  「是啊。托老狐狸精的福,樫井家的蜡烛比草鞋的数量还多。你们别在意。」
  「我们才不会在意,只是感到惊讶。你还真是准备周到。」
  蜡烛的火焰摇曳。和次郎活动身体。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打赤脚的沉重脚步声。纸拉门打开,一名身穿绋红丝绸长衬衣、腰系双花色腰带的女人现身。她的长相温柔,圆圆的脸蛋和下垂的眼角显得娇媚。大概还很年轻,肌肤透亮,秀发光可监人。
  女人不发一语,直勾勾地盯着受到纸灯照映的林弥他们。从她身上发出浓重的廉价酒气味。
  「你是迟出吧?」
  林弥从怀里取出源吾的信,递给女人。
  「上村源吾吩咐我们交给你的。」
  「交给我的信……?」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涂着香粉的手指触碰到源吾的字。她并不想看内容;面向一旁,嘴唇微微颤抖。
  她笑了吗?
  「他真是个笨蛋。居然写信给妓女……。妓女就是妓女,没有半点真心。呵呵,他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我老早就把死掉的人给忘了。事到如今,收到这种东西也没用。」
  迟出握紧源吾的信,嘴唇又动了动。
  「回去吧。」
  她扬了扬下颚。
  「我也跟他说了好多遍。不可以在这种地方流连忘返。但是,他却一点也没听进去,八成自以为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他居然说,等他功成名就之后,要替我赎身……哈哈哈,笑死人了。死掉的话,还谈什么丰功伟业?!」
  「迟出小姐。」
  「回去!」
  迟出低声叫道。涂了香粉的喉头颤抖着。
  「回去!别再来了!」
  透马站了起来,吹熄蜡烛,走出房间。林弥与和次郎也随即跟着离开。阖上纸拉门之前,听见了女人的呜咽声。
  屋外已经完全天黑,小巷中充满了男女欢娱的喘息声。
  「太好了。」
  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确实交到她手上,真是太好了。」
  林弥也应和道:是啊,太好了。
  迟出为了源吾而落泪。那不是假哭。
  太好了,那家伙不是单想思;两人心意想通,有女人真心替他哭泣。
  源吾,太好了。
  「不玩一玩吗?」
  背后冒出一句话。林弥与和次郎一起回头,看了后头距离两步的透马一眼。
  「特地来一趟,你们要直接回去吗?」
  林弥吊起眉梢。
  「废话!我们只是来转交信件,办完事当然要赶快回去。」
  「天底下哪有那种道理。只是顺便,你们最好也在这里体验一下女人的滋味。」
  「那种事岂能顺便体验?!」
  「顺便、顺便。这种事没有那么严重。像我,在江户的时候就早早开苞了。」
  和次郎面露不悦。
  「我对那种事情敬谢不敏。如果你想玩的话,自己一个人玩!」
  「是啊,你自己一个人玩!不过,夜路小心!说不定水杉派的余党盯上了樫井家族的人。」
  林弥并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水杉中老在被赶下台之前,命令了手下的人一定要伺机杀害樫井。这个谣言也传进了林弥耳中,而且带有太过强烈的真实感,令人无法将它当作一般谣言,一笑置之。重点是,如果那名暗杀者是水杉赖母手上的棋子,如今仍旧身分不明地潜藏在黑暗中。
  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好小心为妙。
  透马摇了摇手。
  「我不会有事。而且相较之下,外人好像都把我当作新里家的人了。」
  透马依然在新里家当食客。他和美祢、与助也越来越亲近,从劈柴到维修家具等杂事,他都做得无懈可击。七绪、都势和林弥本身,对于透马的存在感到理所当然已久。
  然而,他是樫井家的人。
  他迟早会被叫回樫井家,正式成为后嗣。
  说不定是后天,也说不定是明天。那一天在不久的将来,逼近眼前。
  林弥不晓得,透马会怎么迎接离开新里家的那一刻。
  美祢想必会哭。这一阵子落泪次数明显减少的都势,八成也会泪湿双眸。
  而我会如何呢?
  我大概会在朴树下握住竹剑,想起那种沉重又猛烈的手感,茫然伫立许久。
  尽管如此也好。
  只要彼此活着,总能在某处相逢。就算彼此之间因为身分落差,形成一道难以接近的隔阂,樫井也会轻易地跨越那种樊篱。他会忽然从后门跑进来,跟七绪吵着要吃甘露煮小鱼。七绪会笑着回应;美祢会拜托他修好关不紧的纸拉门。而我,则会缠着他陪我练剑。
  没错,樫井会轻易地跨越樊篱。
  肯定是这样没错。
  只要彼此活着,一定能再见面。只要彼此活着就够了。
  林弥停下脚步。
  在小巷的栅门附近有一名眼熟的人物。和七绪十分神似的细长脸,但相七绪一点也不像的黝黑肌肤。
  「生田大人……」
  生田清十郎一脸沉思地走着。林弥犹豫该不该出声叫他时,清十郎也察觉到林弥。
  「你、你……」
  清十郎望向他,哑口无言。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要学玩女人还太早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弥简短地说明事情原委。清十郎轻轻地咳了几声,低声沉吟。
  「这样啊。欸……辛苦你们了。不过,呃,事情办完的话,不可以在这种地方久待。」
  「是。」
  「天也早就黑了。你们最好快点回去。」
  「是。」
  林弥低头行礼,透马从他身后发出格外讨人喜欢的声音问清十郎:
  「对了,你在做什么?」
  「天也早就黑了,夜幕低垂的时间,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清十郎的目光转向透马的笑脸;眼看着脸颊染上红晕。
  「唔……我、我跟人有约……」
  「哦。那就难怪。那,约会对象是哪家店的倾城美女?」
  「喂,樫井。你这个笨蛋,说话适可而止!」
  林弥一向清十郎点头行礼,马上拖着透马走出栅门。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不看对象,连他也调侃?!这是个坏毛病,快点改掉!」
  「他好意思说那种话,自己还不是来买女人。叫我们别久待,快点回去算什么?!他有资格说教吗?真是的,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
  「生田大人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再说,他平常不会以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说话。」
  生田清十郎是七绪的亲哥哥、结之丞的朋友,为人笃实令人喜爱,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在多方支持妹妹婆家的年轻一家之主,费心地主动提议要替自己戴上黑漆冠帽。只不过……
  「家兄虽然是个十分杰出的人,但是稍微欠缺幽默感。个性一板一眼的人,不管去到哪里都必须一板一眼,一点也无法变通。去世的家母经常感叹,家兄那种个性终究出人头地无望。」
  如同七绪的评价,清十郎确实令人觉得他有点太一本正经了。在舟入町的猫头鹰小巷不期而遇,只能说是意外。
  原来生田大人也有玩世不恭的一面啊。
  说不定清十郎也想以他的方式,寻找人生的乐趣。
  虽然有人因为政变而光耀门楣;有人走错一步,失去政治光环,这两种人各自大有人在,但也有许多人走自己的路,数十年如一日。
  清十郎也是其中一人。
  不管谁是掌权者,生活也全然不会改变。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清十郎不可能厌倦那种生活。但是虽不厌倦,说不定心里也有些空虚。勘定方组头被判所払,逐出领地。尽管如此,自己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清十郎对此感到些许空虚。
  林弥他们离开舟入町,渡过大根桥。
  寒风刺骨。
  再过不久就要下雪。
  头顶上的天空既无月亮,也没有星星,覆盖着厚重的云层。那说不定是让小舞降下第一场雪的云。
  离舟入町越远,夜越黑。
  走出「明屋」时,老妇人给了三人灯笼。
  唯有灯笼的光线照着三人的脚边。
  「弄到好晚。」
  和次郎抬头看一片漆黑的天空,然后目光直接落在灯笼上。
  「樫井。」
  「嗯?」
  「你什么时候会以后嗣的身分公开亮相?」
  「不晓得,什么都还没有正式决定。大概是因为老狐狸精在抱怨,说她儿子还活着。我倒是希望永远拖下去。」
  「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和次郎沉默许久。三人穿越吴服町,一进入岩石的镇内,商家立刻消失,来到了重臣的宅邸林立的区域。
  继续笔直前进的话,应该会出现樫井家的宅邸。然而,透马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和林弥他们一起在路上转弯。他似乎不打算回去。
  「樫井,你快点进入执政圈!」
  和次郎忽然说道。说话方式像是吐出憋住的气。
  「你要尽早全权掌管藩政!」
  「你要我变得和家父一样吗?」
  「我要你变得跟他不一样。你要尽全力阻止这种愚蠢的斗争再度发生。」
  和次郎的侧脸没入黑暗中。
  原来和次郎一直想要传达这句话。他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想托付给可能爬上藩政中枢顶点的樫井。
  透马抱起胳膊。好像低垂着头。
  「我想成为裱框师父,而不是执政者。」
  耳边传来他的自言自语。
  和次郎什么也没多说,岔进通往普请方组宅邸的岔路。他跟平常一样,既没有举手道别,也没有留下一句「再见」。
  黑暗转瞬间吞没了和次郎的背影,全部涂上黑色。
  风忽然抚过脸颊。林弥和透马不约而同地迈步前进。先开口的人是透马。
  「新里,你啊。」
  「怎样?」
  「不想去江户吗?」
  「去江户?我吗?」
  「没错。你不曾想过要在江户修练剑术吗?」
  在江户修练剑术……
  喉咙响起咕嘟一声。
  小舞有家、母亲、对大哥的回忆。最重要的是有七绪。林弥一次也没有过离开这块土地的念头。
  他将手搭在腰刀上。
  江户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有什么呢?有谁呢?
  「樫井,江户有像你这样的高手吗?」
  「说不定有。」
  「有比你厉害的人吗?」
  「没有吧。」
  透马轻轻地噗哧一笑,低声反复同一句话。
  「我好想成为裱框师父。」


  林弥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
  全身战栗。背部发疼。感觉到了什么。总觉得自己短暂失去了意识。
  拔刀出鞘,划破黑暗的下一秒钟,透马倒在路上。
  从挥舞的刀传来的手戚似曾相识。
  是砍人肉的手感。
  比起夏天在河滩砍片桐这个男人时,更强烈许多的手感。感觉确实砍中了,但是手感微弱。不像当时整条手臂麻痹。黑暗中人影晃动,血腥味漫延开来。发出人翻滚的声音。
  「樫井。」
  透马按住肩膀,蹲在燃烧起来的灯笼旁边。
  「樫井,振作!你遭人暗算了吗?」
  「好痛。痛死人了。不过……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透马睁大双眼。
  「……没有感觉到脚步声或杀气……新里,我被那名刺客袭击了吗?」
  林弥一抓起燃烧的灯笼把柄,立刻照亮身后的黑暗。
  一名男子将身体扭成「<」字呻吟。
  林弥靠近。血腥味变浓。男子被一大滩血濡湿。或许是呼吸困难,他主动扒下了头巾。
  「……」
  林弥发不出声。四周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男人的舌头在口中蠕动。参杂鲜血的唾液突然沿着下颚流下。
  「……生田大人。」
  生田清十郎气喘吁吁,在林弥眼前濒临死亡。
  声音忽然恢复了。脑海中发出山风呼啸的声音。
  我砍了生田大人吗?
  是我吗?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为何知道?」
  清十郎的声音清澈。他按着腹部,稍微坐起身子,声音清澈地问林弥。
  「你为何知道我在背后?」
  「因为……感觉到气息……」
  「气息?胡说。我怎么可能发出气息。」
  「生田大人!」
  林弥跪在清十郎身旁。
  「是你吗?你就是刺客吗?」
  「没错。」
  「那么,杀害大哥的人也是……」
  「我。」
  灯笼燃尽。烟飘荡在黑暗中。山风仍在脑中呼啸不止。
  「你、你为何非暗杀大哥不可?」
  「我不清楚详情,只是受命葬送新里结之丞的性命。依命行事。仅止于此。」
  「大嫂、大嫂知道这件事吗?」
  「七绪什么也不知道。她相信自己的哥哥只是个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官员,她是真心爱慕结之丞。如果知道真相,她八成会活不下去。」
  「为何?为何明知如此,还暗杀大哥……?」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上级命令,我就杀了他。那就是我的职务。」
  说到这里,清十郎发出浅浅的笑声。
  「是嘛,你感觉到了吗?没想到有人能在黑暗中抓住我。呵呵,话说回来,结之丞曾说:我有时候会觉得舍弟的剑很吓人。如今,我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透马站在林弥身旁。
  「曾几何时,潜藏在庭院中的是你吗?」
  「没错。为了确认樫井的庶子的长相和本事。」
  「也就是说,你在替杀害我做事前准备。而今晚付诸执行。」
  「没错。」
  「是水杉下的令吧?」
  「没错。大人在被送到岩里之前,留下一道命令,要我在一个月后的新月夜里,袭击樫井家的人,将你们一家斩草除根。」
  「什么……?!」
  透马的身体明显僵硬。
  「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如今,几名百中选一的刺客应该正在袭击樫井家。」
  刮起一阵风。透马一个转身,拔足狂奔。
  清十郎忽然骤烈咳嗽,就此垂下头。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内,他四肢痉挛,旋即变得一动也不动。
  血腥味弥漫。
  身旁有个死去的男人。
  他是大哥的仇人。
  也是大嫂唯一的亲人。
  生田清十郎。
  我杀了他。
  林弥摇了摇头,抛开山风的声音,蹬地而奔。
  林弥追着透马,犹如遁入黑暗中似地奔跑。
 楼主| 发表于 2014-7-7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拓展之路


  正门开着。
  冲进宅邸内,意外地笼罩着一片寂静。透马调整呼吸,侧耳倾听。
  耳边传来松籁、昆虫的呜叫,以及女人的惨叫。
  在里面吗?
  两人直接在走廊上跑了起来。年轻的武士俯卧在踏脚石上,手中仍握着白刃。面
  向一旁,表情扭曲,嘴巴半开,仿佛正在苦笑。
  耳边响起刀刃交锋的响音。
  「来人啊!」
  一个女人滚了出来。是阿房。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来人啊!来人啊!」
  两人从阿房身上跳过,顺势拔刀出鞘。和歌子在房内以短刀抵御男人的攻击。男人以黑布蒙住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听说和歌子是古传流短刀的使刀高手,但是不敌男人。
  如同生田清十郎透露的,水杉似乎派出了百中选一的刺客。尽管自己难以避免垮台的命运,仍要派刺客刺杀敌手,这与其说是执著,倒更接近怨念。
  和歌子的短刀被弹开了。男人大吼一声,砍向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和歌子。透马一个箭步上前,腰杆一沉,剜去男人小腿肚的一块肉。男人发出厚实的惨叫,刀子落地。透马也险些叫出声来。
  右臂一阵剧痛。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剑。
  清十郎造成的创伤似乎比想像中更深。
  如果不是新里同行的话,我就没命了。我应该会跟师父一样,被人一刀劈开背部。
  如今,透马才感觉到一阵寒意。
  和歌子捡起短刀,高喊「保孝」,一头乌黑的乱发唰唰地上下起伏。她的背后涂满了鲜血。
  「保孝没事吧?给我保护保孝。」
  她一面叫,一面往前倾倒:像在挣扎似地动着双臂,手指在空中乱抓。
  「母亲大人。」
  「噢,保护……保护保孝。」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他。」
  和歌子停止动作,对透马露出笑容。一个令人看得入迷的美丽笑容。「拜托你。拜托你。拜托……」她放松全身的力气。
  「夫人、夫人。」
  阿房连滚带爬地靠近和歌子。
  「啊~,啊……夫人。」
  「阿房,二哥没事吧?」
  「什么?」
  「我问你二哥是否安然无恙?」
  「是的,保孝大人躲在米仓中。他没事。」
  是嘛。既然如此,这个人也会获得些许报答。
  林弥和透马来到走廊上,阿房的哭声促使两人前进。
  刺客应该是看准信卫门在家才上门袭击的。
  有几人?
  五人?十人?
  应该不到十人。肯为失去重要地位的主人尽忠的人应该不多,而且水杉赖母不可能是值得令人尽忠的人物。
  在走廊上转弯,立刻看见了在庭院交战的人影。信卫门也在其中。
  和歌子为了祈求保孝痊愈而设置的篝火,照出一群战斗的男人。
  庭院中有五名贼人。一人伏卧在地,一人蹲着哀号。
  其余三人是相当厉害的高手。剑尖伸缩变化自如。信卫门当然也预料到了政敌的报复,应该准备了对武艺有自信的护卫。事实上,包围刺客的武士数量是刺客的好几倍。
  但是武士受到刺客压制,勉强应招,无法杀入敌阵。尤其是和信卫门面对面的黑色蒙面男子,剑法凌厉。信卫门本身是一新流的剑士,但是和男子之间的实力差距一目了然。
  「看招!」
  男子发出呐喊,扑向信卫门。信卫门勉强避开了那一刀。
  「樫井,你乖乖受死吧!」
  男子焦躁地吼道。他如此叫唤时,露出一丝破绽。透马介入男子与信卫门之间,「当」一声接住他下挥的剑。男子马上把剑抽回去,以不到一眨眼的速度再度进击。
  这种使剑习惯……
  似曾相识。
  透马弹开第二剑,看到对手的手肘露出破绽。虽然力道雄浑,但是招式粗暴。进击与进击之间会出现一丝破绽。
  换作平常的透马,八成会毫不犹豫地进攻那里。然而,他做不到。他的手臂沉重,指尖麻痹,剑不听使唤。
  糟了。
  林弥和男子的目光对上,他好像微微笑了。刀身染上篝火的火光,从头顶上往斜下方砍的剑尖划破了透马的胸膛。透马身影摇晃。
  「去死!」
  男子再度发出呐喊。火红色的刀身瞄准透马落下。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缓慢。但是,身体不能动弹。
  「樫井。」
  一道黑影掠过眼前。男子手中的刀往上弹。透马的眼角余光看见刀身的光芒翻转。发出一声闷响,男子摔倒在地。鲜血从他按住上臂的指缝间直流。头巾松脱,露出一张灰不溜丢的脸。
  「野中先生。」
  林弥依然架着白刃,呼喊男子的名字。
  那是筒井道场的第二把交椅——野中伊兵卫。
  刺客们看见野中倒地,个个胆怯。眼看着他们原本嚣张的气焰逐渐熄灭。
  「退下!」
  信卫门高声一喊,令空气为之一震。
  「我们和暴徒之间的胜负已决。全部退下!」
  信卫门的手臂往旁一挥,睥睨四方。
  「不管你们是不是水杉的余党,事到如今,你们就算砍杀我又能怎样?!不,我不会死。我要重整藩政,重新奠定立国基础。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威风凛凛。有一种令其他人不禁曲膝跪地的领袖魅力。
  门口立刻变得吵闹,大目付的属下抵达了。刺客们个个当场跪下。
  「你们可不许切腹!」
  信卫门大喝一声。
  「我不准你们死。我完全不会过问你们的真正身明,明天起以一名藩士的身分效劳即可。唯有替藩主效劳才是武士的任务。」
  信卫门留下一句「没有异议吧?」,爬上了走廊。
  林弥心想,他做得漂亮!
  如果今晚的事传开,信卫门的名声将会不胫而走,节节高升。他将会以百年难得一见、具备度量的执政者,而不是屠杀政敌的谋略家的身分,受到人们的称赞,成为人人敬重、正值壮年的家臣之长。不光是实权,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樫井信卫门的权势都坚若磐石。再也不会有人派出刺客。他获得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信赖。
  做得漂亮。但是……
  「父亲大人。」
  透马叫住父亲的背影。
  「母亲大人往生了。」
  父亲依旧背对着他,不肯回头看儿子。
  「你叫大家不许死,但已经死了很多人。他们平白无故、无辜地死了。那些人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打算怎么补偿他们呢?
  「父亲大人,你在听吗?大家都死了……」
  「你还在。」
  信卫门背对着透马低喃道。
  「我还有你。」
  父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阴暗处。
  大目付的属下涌进庭院。
  野中他们束手就擒地被带走。
  「你没砍家父啊。」
  透马抬头看林弥。林弥站着,而透马依旧蹲着。
  「你以为我会砍他吗?」
  透马摇了摇头。
  「不晓得。我只知道你没有砍家父。不,我还知道另外一点,你今晚两次救了我的命。」
  林弥也摇了摇头。
  「我万万没想到……野中先生居然会是刺客之一……」
  「是嘛。他十分像是会挥刀砍人的男人。」
  「自从和你交手之后,野中先生就变了。」
  「与其说是变了,倒不如说是他露出了本性。你可别认为,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自暴自弃。」
  林弥没有回应;指了指透马的胸口,代替回应。
  「我以为自己会来不及救你。我以为你会被野中先生干掉。」
  「嗯。」
  透马轻轻把手放在胸前。胸前斜斜地裂开。他将手指伸进衣服中,发出「喀哒」一声,拿出一个裂成两半的毛刷。
  「那是?」
  「我爷爷的毛刷。是它和你救了我一命。」
  「你真是走狗运!」
  透马以指腹轻轻抚摸丸熊的烙印。林弥确实闻到了浆糊的气味。
  「新里,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家父。他看穿你的资质,说不定会想把你培养成新的暗中刺客。」
  林弥沉默不语。
  「你有那种资质。野中比不上你。你要铭记在心。不要随波逐流!」
  新里,千万不要随波逐流!
  林弥坐下来,指着天空。
  「星星。」
  「啊,真的。」
  或许是云层在不知不觉间裂开,星星闪烁。透马注视夜空,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映在他眼中。

  透马起程的那一天,小舞降雪。
  第一场雪。
  「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透马一身旅行装扮,深深一鞠躬。
  「江户路途遥远。路上一切小心。」
  七绪悄悄擦拭眼角。
  三天前,刚办完清十郎的葬礼。不知信卫门使出何种手段,将他的死处理成被卷入袭击事件,死于非命。袭击犯也除了死者之外,没有公开。一切似乎都被暗中了结。而下手砍杀结之丞的真凶依然没有召告天下,没有洗清结之丞的污名。唯独人死了,冬意浓了。
  「不过话说回来,好歹该从樫井家启程出发吧。」
  林弥故意对透马面露苦笑。
  「手臂怎么样?还是不太能动吗?」
  「是啊,我要以治疗这个伤势为借口回江户。要是那么轻易痊愈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你少来,应该不是装病吧。你这家伙爱搞鬼,可能来这一招。」
  「别开玩笑了。要是右手残废的话,就无法使用毛刷。我也真的希望治好它。」
  「是喔。」
  「是啊。那么,我该不多该走了。」
  透马再度低头致意。美祢吸鼻涕。
  「不送了。」
  「正好。你来送反而碍事。」
  透马迈开脚步。然而,他立刻止步,「喔」地惊呼一声。
  和次郎站在门前。
  他对透马举起一只手,似乎打算送行。
  林弥走下玄关,回头对七绪说:
  「我还是送他到半路。」
  「去吧。」
  七绪微笑道。初冬的朝阳残酷地使她眼睛底下的黑眼圈浮现。头发中的银丝也很显眼。
  尽管如此,她仍旧是七绪。
  「大嫂,我会回来。」
  「咦?」
  「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去任何地方。」
  我一定会回来你身边。
  我不会像大哥那样消失。
  「林弥。」
  「那么,我走了。」
  林弥向前行。
  雪停了。
  透马与和次郎在光中面对面,透马抬头仰望天空,说了什么。和次郎回答:「是鱼鹰。」
  几只身形细长的黑鸟,从三名少年的头顶上飞过。
  黑色与蔚蓝的冬季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
  「鱼鹰啊。」
  透马心满意足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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