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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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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骗王 [秋目人][台角][简繁TXT&彩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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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0 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7-10 18:52 编辑


骗王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秋目人
翻译:许婷婷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与其默默等待人生终结,我要以谎言来夺取一切!
  我,将成为王——

  拥有领袖气质与优秀头脑,广受人民爱戴的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孩提时代,梦想成为驯马师的他,某天,那小小的世界突然崩坏了。
  亲近之人的死亡,以及照料的仔马成为晚餐被吃下肚,那天夜晚,哭泣着呕出胃酸的斐兹拉尔德,领悟到:
  即便自己只是个孩子,

  即便「第二王子」注定无法继承王权,
  周遭的人仍会将他卷入残酷的权力斗争之中!
  ——善良的个性只会赔上性命。
  要在这充满政治权谋、丑恶人心的欲望漩涡中生存下去,唯一的希望只有凭借无人能敌的机智谋略及精湛话术蒙骗世人——当上王!

http://dl.vmall.com/c0ngnqam3o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3fdbbe3f/
http://pan.baidu.com/s/1pJjrV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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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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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Akime Zin
  秋目 人
  1982年生于福岛县,目前居住在东京。因无法放弃梦想,便投稿参加第17届电击小说大赏,结果幸运地得以出版《骗王》。下一个梦想是遇到巨大的软绵绵生物,然后充分享受那软绵绵的触感。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许婷婷
  为五斗米爆肝的小译者。梦想是过着半农半×的生活。译有《黄金之王 白银之王》等作品。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CONTENTS

  序 章 王子,与父亲对谈
  第三早 王子,骗了高利贷业者
  第二章 王子,骗了兄长的未婚妻
  第三章 王子,骗了未婚妻的偷情对象
  第四章 王子,骗了敌国将领
  第五章 王子,在公开行刑场骗了众人
  第六章 王子,在战场上骗了敌军
  终 章 王子,骗了父王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王子,与父亲对谈

  「您的王位——不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听到在谒见厅里并未低头跪拜,而是伫立于自己正前方的第二王子这么说,坐于王座上的王用力握住了王座的扶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难以掩饰的怒意出现在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孔上。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看起来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斐兹拉尔德,则毫不回避父亲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
  孩提时代,斐兹拉尔德经常成天待在王城的马厩里头。
  他还向驯马师学习照顾马匹的方法,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物因此染上脏污。驯马师名为贾西德,是个出生于其他国家的老人。
  在年满十岁之前,斐兹拉尔德真心打算将来要继承贾西德的工作。
  他要过着每天照顾马匹的生活。
  那是他对于自己的身分和出身背景还很懵懂的时期。
  当自己的异母兄姐备受其他贵族宠爱,并受邀参加茶会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则是待在马厩里整理干草堆、抚摸马匹的背,或是和它们一同生食蔬菜。
  现在回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段时光更令人满足的了。笼罩着年幼自己的小小世界,这辈子再也无法体验第二次了。
  某一天,这个小小世界突然间崩坏了。
  贾西德的尸体在城内的渠道被人发现。同一天,一匹斐兹拉尔德曾从旁亲眼见证了出生瞬间,贾西德还将照顾工作交给他负责的仔马,被做成晚餐端上了餐桌。
  毫不知情的斐兹拉尔德,开心地咽下了那些美味的肉。得知真相之后,他哭着用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在房间里呕吐了出来。
  而后,他发现所谓的王族,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就算只是个孩子,仍会被卷入斗争;以及,在王城里头,善良的个性只会让自己赔上性命。
  贾西德是个善良的人。
  在呕出胃酸而痛哭的那天,斐兹拉尔德领悟到了一件事。
  自己想成为驯马师的那个小小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
  ——不可能会实现。
  尽管如此,若不反抗这一切,即便身为王族,仍可能面临和贾西德及那匹仔马相同的下场。
  他还领悟了另一件事。
  虽然没能被立为王妃,但在众多宠妾之中仍保有第一夫人身分的母亲,之所以会突然死去的真相。那背后的理由,直到那时为止,自己都迟钝得未能察觉。
  放眼望去,王宫里有好几个肮脏的纷争漩涡不停蠢动。相较之下,贾西德的马厩感觉竟是如此的纯净。那是个质朴而美丽的地方。
  斐兹拉尔德顿悟了。除了成为国王,自己没有其他能在此存活下去的手段。
  为此,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绞尽脑汁思考。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他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自觉。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这个属于自己,却又难以做为后盾的尴尬立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王子,骗了高利贷业者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八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与商会的赛德立克密谈。

  没有钱。没有的东西就是没办法还。比起这个,还有更迫在眉睫的难关。
  布满灰尘的帐篷里头,少年以惯用的左手咚咚咚地敲着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右手则是粗鲁地搔着自己的头发。历经连日的战斗,少年的发丝沾染了沙尘和油脂,变得粗糙不堪。
  待在王城里时,少年还很细心地保养着自己的头发。再怎么说,「您有一头美丽动人的金发呢。」这句话可是初次见面的对象唯一会异口同声地给予他的称赞。
  「大家都觉得王族就是有钱又外貌出众。你不认为这种幻想太不切实际了吗?赛德立克。」
  「——您在说什么,想这样蒙混过去也没有用喔。您可是王子,在平民百姓眼中,您确实相当有钱呐。」
  「我倒觉得比王族更有钱的人到处都是呢。」
  尽管这样的行为有失礼数,金发蓝眼的少年——斐兹拉尔德仍狠狠地「啧」了一声。刚换上的那身缀有豪华装饰的服装,似乎也很令他不快。
  不过,若直接以驰骋沙场的盔甲装扮现身,而且还带着配剑迎接客人,恐怕仍有些问题。这名让斐兹拉尔德亲自接待,浑身都累积了不少脂肪的中年男子,是他的贵宾。
  而且还是目前最上级的贵宾。
  「这种不符王族身分的态度……也是您的策略吗?那么,就这么办吧。毕竟我和王子也算交情匪浅,原本一枚金币必须收三枚铜币当利息,我现在就减少到两枚吧。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有借有还可是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呐。」
  什么「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啊。
  斐兹拉尔德不禁再次咂嘴。
  跟你借的东西还需要还?国家灭亡的时候,高利贷业者不也活不成了吗?
  无论是国家或贵族,在要求高利贷业者出资的时候,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偿还。
  以「有借有还」为出发点来借钱——哪可能有坚持这种理念的国家啊?就算真的存在,八成也只有由年迈国王所治理的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而已吧。
  借了钱给国家后,要是国家毁灭了,高利贷业者也会跟着倾家荡产?那就是在国家快毁灭时出资借钱的高利贷业者的错。向对方借钱或是借钱给对方,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便是在不断更迭的时间和场所之中,进行这样的战斗。
  由此看来,斐兹拉尔德现在的战斗对象赛德立克,明显跟被债主倒帐而走投无路的借贷业者不同。
  执拗、聪明而狡猾的老狐狸。
  再加上像这样面对面的时候,赛德立克总是非常有礼,所以也无法借故挑他的毛病,然后将他赶出去。就某方面而言,他比在战场上剑戟相交的那些敌人还来得更棘手。
  现在——斐兹拉尔德的母国正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立场上。
  表面上虽然是斐兹拉尔德个人与赛德立克商会之间的交易,实际上,却是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之间的交易,因此斐兹拉尔德没有半点还钱的打算。
  在债务如雪球般愈滚愈大的此刻,他竟然还打算继续借钱。
  不过,倘若无法借到这笔钱——倘若赛德立克不愿意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而又没发生——不对,应该说斐兹拉尔德没能引发什么足以逆转局势的大事件的话,他必定会输掉这场战役。
  因此,赛德立克的来访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而斐兹拉尔德也真心想安排一个能和他好好交涉一番的场合。
  再加上时间也不够充分。虽然以时机来说或许恰到好处,但看准这个时机而主动出击的人却是赛德立克,让斐兹拉尔德觉得颇不是滋味。发动攻势的人是赛德立克,自己却只能以守为攻。
  「赛德立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见识一下王家的宝物库呢。」
  「哦?我能有这个荣幸吗?里头想必到处都是像您身上所配戴的这类饰品吧。」
  「这是观赏用的。」
  斐兹拉尔德取下戴在左手食指土的三连戒,抛给赛德立克。
  「如果只是这个,给你倒也无妨——这么一来,能抵销利息的部分吗?」
  「我记得这应该是罗丹国的宝物之一……您要将它卖给我吗?」
  「我暂时用赝品代替就行了。真有必要时,之后会再跟你买回来。」
  赛德立克以狡诈的眼神细细审视着戒指,同时用肥短的手指轻抚表面。这个戒指是第二任国王向饰品工匠特别订制的,每一圈戒指上都镶着鲜红的朱石,是国家非常重要的宝物。而且还附带了人民相当感兴趣的传说。
  「不过,这个嘛……」
  赛德立克摇摇头,然后将戒指放在桌上。
  「亲眼见识过后,很遗憾地,这恐怕是不值什么钱的小石头呐。」
  他毫不留恋地将戒指还给斐兹拉尔德。
  「……你把国家的珍宝当作路边的石头看待?」
  「就算您这么说,毕竟这三圈戒指并非以纯金打遥,而这朱红色的石头……也不是宝石,只是普通的红色石头。我没有否定它是国家珍宝,这想必确实是真货吧——不过,比起在历史上的价值,我个人更倾向追求物品的实质。」
  「实质——是指金、银、宝石或货币吗?的确,从这样的观点来看,这或许就是路边的石头吧。我倒也不是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为我也在追求实质的东西……也就是资金呢。赛德立克,我希望——你能针对我个人提供赞助。」
  「这么胡来一通的事情,您说得还真是轻而易举呐。您要用什么做为担保?宝物库吗?」
  明明很清楚国家目前的财务状况,却还提出这种问题。由此可见,这名福态的高利贷业者性格相当恶劣。
  「宝物库几乎已经空了。能卖的东西过去都早已变卖掉了。虽然还剩下一部分用于象征权势的玩赏物品,但那些卖不得。要是让财务吃紧的状况过度曝光,可会被瞧不起呢。」
  当时,那是凭一己之力取得资金的最快方法。父王批准之后,斐兹拉尔德就变卖了宫中大部分的宝物。也因此,王城的宝物库变得空荡荡的。而他变卖的对象,便是赛德立克商会。
  「那次,我真的买到了很多好东西呐。」
  「我还在想你会如何处理那些宝物……结果你很巧妙地让它们在市场中流通了。我也认为自己找对了买方,因为你出的价格比市价更高。托你的福,我顺利调度到出战的资金。打从我第一次出征以来,我俩便合作至今了——赛德立克,这场战役将会由吾国罗丹获得胜利,一定会。然而,在定出胜负之前,首先需要的是资金。」
  战争绝对需要资金。向各大诸侯征兵,或是透过募兵制来召集士兵,是战争的第一步。然而,若没有薪水,便无法策动这些士兵;若管理过于严厉,士兵们便会逃脱。
  发放给士兵的薪饷、餐费、武器费。每前进一步、战争规模愈是扩大,便会让资金消耗至一毛不剩。若是战败,恐怕更加惨不忍睹。
  不过,若是提高税金也会引发反弹声浪。如果在跟敌国交战的状态下,国内又有叛军群起作乱,也会造成惨不忍睹的情况。
  「……您恢复成平常的说话语气了呐,这才像王子。我们就对彼此说出真心话吧。因为我们可是至今一直共享利益的伙伴呢。要是您倒下了,我也会跟着倒下;要是我倒下了,您也会跟着倒下。」
  斐兹拉尔德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吗?就算我国灭亡,你也只需要转身寻找新客户就行了。就目前来看……或许是正和吾国交战的克斯泰亚吧?」
  听到这段带有嘲讽意味的发言,赛德立克倒是毫不犹豫地晃动着下巴赘肉表示同意。
  「也是。这场战役,应当会由获胜的一方继承战败国的领土和资产吧。然而,倘若克斯泰亚战胜,那么,我投注于罗丹国的资金便有如泼出去的水。实际上,若是罗丹无法获胜,我的事业根基也会摇摇欲坠。支持王子究竟是吉是凶……我实在相当不安,所以才会前来阵营中拜访。会让我如此不安,可是从那时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事呐。那段坐立不安地等待王子初次出征归来的时期,是初出茅庐的我所下的一场大赌注。」
  斐兹拉尔德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名中年男子在蜡烛火光映照下的脸庞。现在的自己十六岁,到十二月就满十七岁了。他跟赛德立克已经认识六年了。
  「那时,你还是个瘦削的男人呢。」
  「王子那时也还是个好骗的孩子呐,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不过,仍然能窥见一些过去的特质。例如,以体面的正装亲自来接待我这点——您相当爱面子呢。」
  在赛德立克肥短的十只手指头上,一共有八枚镶满各种宝石的戒指闪出绚烂光芒,每个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被退还的三连戒能够胜过它们的地方,就只有历史性、传说,以及「是国王特别订制并拥有过的物品」这层光鲜外衣。
  「想和比国王更富有的某位高利贷业者见面,总得好好打扮一下才行。」
  如此回答的同时,斐兹拉尔德才察觉到换上正装造成的反效果。他选择的应对方式错了。
  与其说是爱面子,应该说斐兹拉尔德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从容不迫。这样的话,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镗甲说不定还比较有效。现在对方已经看透他内心的焦急了。
  「踏上战场时,穿着铠甲应该也会让您比较轻松吧?看样子,您似乎是匆忙整装过来和我会面啊。发丝也沾染着油污……看来您这场仗打得有点吃力呢。」
  听到对方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放下原本玩弄着粗糙发丝的手。污垢紧紧附着在他的指矣。
  「你这话还真不吉利啊,赛德立克。」
  「和王子会面之后,我更想请您偿还之前所借的资金了。这场战役——尽管这么说很失礼,但战败的可能性感觉相当大。要是您死亡,或是被敌国俘虏,我直到目前为止提供的资金都等于白白浪费了。」
  赛德立克以双手环胸,双眼打量着眼前的斐兹拉尔德。
  「不仅如此,要是我成了俘虏,说不定还得要求你提供赎金啊。」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请您在吃败仗之前把钱还清了。」
  「——没有的东西,想还也……」
  「您说『没有』?倘若确定会败阵,您便不再需要原先做为军事资金而积蓄起来的财产,私人领地这些也无所谓了吧。与其交到敌国手上,倒不如转让给我,用来偿还您之前的债务。这才是所谓的有效利用呐。」
  斐兹拉尔德第三次咂嘴。
  「就算全都转让给你,也远远不及至今的债务总额吧?」
  「这点我也心知肚明。不过,或许有将近一半的价值吧。至于该怎么让这些价值继续提升,端看我的手腕。王子,希望您也能展现一点诚意给我看。」
  「……诚意啊。要是没有让你看到诚意,这次的会谈就到此结束了,是吗?」
  「做生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彼此的信赖。」
  赛德立克脸上浮现了和他的长相不相称的稳重笑容,尽管这笑容总散发着狡猾的气息。相较之下,斐兹拉尔德则带着僵硬的表情,对着守在帐篷外头的士兵喊道:
  「——来人啊,拿纸笔过来给我。」
  片刻后,斐兹拉尔德要求的东西送了过来。他在地图上头摊开全新的高级纸张,然后将笔尖浸入已劣化而带点红色的墨水中。随后,斐兹拉尔德的左手俐落地动了起来。
  .「您的字迹真漂亮呢。」
  斐兹拉尔德朝满足地盯着自己写字的赛德立克瞄了一眼,随后在文末签上自己的名字,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好啦,这样总行了吧?虽然没有钱,但在战败的时候,我会将自己拥有的所有私人财产转让给你。这些内容都写在上头了。」
  「纹章呢?除了署名以外,还希望您也可以让纹章官在文件盖上纹章呢。否则,要是被人说这张契约是伪造的,我可会很困扰呢。」
  「那种东西——」
  「我生性深爱着『确实性』这种东西呀。王子,您那生着利爪的鸟禽纹章,是无可取代的贵重品。请您务必提供一张盖上纹章的契约给我。」
  「…………」
  斐兹拉尔德搔了搔后颈,以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传唤部下过来。不是方才那名送上纸笔的士兵,而是他的心腹。
  「拉格拉斯——把这张文件交给随行的纹章官,要他在上头盖章。」
  「是。打扰了。」
  那名心腹随即踏入帐篷内。然而,在发现赛德立克之后,他看似不太愉快地皱起眉头。
  「来,部下大人。这个就麻烦你啦。」
  赛德立克友善地将卷成一束的纸张亲手交给斐兹拉尔德的部下。尽管对方以侮蔑的视线望向自己,他脸上仍维持着笑容。那名部下离开后,他依旧带着满面笑容重新望向王子,开口说道:
  「好的好的。那么,在契约书上盖章的事就有劳您了……毕竟这是在做生意嘛。现在,我就来听听您的要求吧。」
  斐兹拉尔德板着一张脸,刻意重重地将双脚搁在桌上。虽然他的上半身已经换上了正装,但脚上穿的还是铁靴。附着在鞋底略带红色的泥泞,因他的动作而飞溅到桌上。一瞬间,赛德立克的笑容和蜡烛的火光同时抽动了一下。
  「——所谓的王族啊,要是当个傻子倒还轻松,但如果想肩负起和自身地位相符的责任,就连一刻都无法懈怠呢。」
  「而您是希望成为前者的后者吧。」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地去做而已。你也听闻过我孩提时代的荒唐事迹,应该明白吧?」
  「哎呀,您露出本性了呐。」
  「总之,先将莫名落到自己肩上的狗屁战争结束,战胜后顺便扩张领土,透过内政让国家繁荣。然后,让女人随侍在旁尽情玩乐,竭尽所能地享受豪奢浪费的生活。当然,我多少也会做些符合身分地位的事。王族不过得奢侈怎么行呢?然而,这个无法称心如意的现况又是怎么回事?也因此,我迟迟无法和你撇清关系呢。」
  斐兹拉尔德第四次咂嘴。
  「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受国王传唤而入宫的我,竟然被一个十岁的小鬼头提出『借钱给我吧!』这样的要求呢。哎呀,那时对这世界的一切压根没有概念,异想天开又顶着一张平凡脸孔的王子,竟然能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啊。」
  「平凡无奇的脸有什么不好?我的长相可算是标准水平啊。这也能当作不满的理由?人民到底对王族怀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啊。要是俊男美女这么轻易就能量产出来,那还得了啊。」
  斐兹拉尔德的一头金发会倍受他人称赞,是因为他的外貌并没有特别出众。第一次见面时,外表始终都是人们评断对方的要素。不过,现在也有很多人以斐兹拉尔德身为「常胜将领」的事实吹捧他。
  「毕竟老百姓并没有直接目睹王族尊容的机会,在街坊流传的肖像画之中,以王族为模特儿的也占了六成左右。您也被画成了一名比本人更加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想成为您的妾侍的女性听说很多呢。」
  「这也不错,可以让我更接近后宫的梦想一步呢。」
  「说到后宫……东方大国好像已经开始建造做为后宫的巨大宫殿了。」
  「大国亚尔,克欧斯。那个好色的年老国王……老不修的桃源乡吗——你应该也脱离不了关系吧?」
  听到这样的指摘,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因为我正在开发新客源呐。东方大国可是个值得投资的对象呢。因为那个国家相当富庶,所以我利息也调得稍微高了些。」
  「不同于我国,是吗?你真是贪得无厌呢。」
  「您在说什么呢。跟富裕的对象多收一些,跟经济状况一般的对象少收一些,我只是以适合各种对象的利率在做生意而已,不该受到责备啊——话说回来,王子。」
  赛德立克的视线落在桌上,然后又抬起来。
  「怎么?」
  「这应该是接下来的进军计划和作战内容……被敝人这样下贱的人看到,没有关系吗?」
  赛德立克指的是一直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
  地图上头——有着尚未被敌方掌握所在位置的部队驻扎地点,及今后的行动方针——亦即罗丹国的详细作战计划。而且这个布阵还能在瞬间颠覆战局,让原本居于下风的罗丹获得优势。
  如果照这样进行下去,这场战役或许对罗丹有利。
  这张地图有着这般的可信度,能让目睹的人认为实际上或许真会如此发展。
  「你很在意吗?」
  上钩了。斐兹拉尔德正是在等赛德立克主动提起这件事。为此,他才会一直将这张地图摊在桌上。接下来便是将对方卷进来,然后予以反击。
  「在意呢。」
  赛德立克也随即回答,并继续说:
  「这张地图上记述的,可是敌方最想知道的内容呢,毕竟无论战况为何,这都是能使敌方变得更有利的情报。再加上又属于高度机密……在我踏进这个帐篷之前,像是杀鸡儆猴用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想要这个东西的间谍吧?」
  「那家伙其实只差一步而已呢,实在可惜。我要他背叛原本的君主,但对方相当忠心,说自己誓死效忠克斯泰亚王。正因为是个忠诚无比的部下,所以落得了那般下场。运气真差。」
  「——您应该不是打算让我背上间谍的黑锅吧?」
  「怎么会呢。」以手托腮的斐兹拉尔德嘴角上扬,说道:
  「你是灰色地带,不会投靠任何一方。高利贷业者就该如此啊。对吧,赛德立克?」
  赛德立克也回以笑容:
  「看样子,我看了这张地图,等于是中了您的计谋呐。」
  「我倒比较希望你说我在试探你呢。背叛也好,不背叛也罢,一如你时常在估量我,让我试探你一下也无妨吧?根据敌军明天的动向——就能够确实明白你是否出卖我了。」
  「写在这张地图上的作战计划只是个幌子吗?」
  斐兹拉尔德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回答:
  「这个嘛……是真是假,明天就会见分晓了。不过,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当结果出来之后,倘若那代表你的背叛——」
  赛德立克做出用手划过喉咙的动作。
  「我就会没命……是吗?」
  「我已下令,就算我死了,也要雇用佣兵部队,一定会有人前去取你的性命。因为我可是相当记仇的人呢。」
  「您还真是准备周到。不过,真要追溯起来,拿去雇用那些佣兵的资金,事实上就是我借给您的钱吧。实为无情啊。」
  「没错。这才是有效的运用吧?金钱在千回百转之后,化成一种行为——亦即背叛的代价,再回归到你身上。真是杰作呢。」
  「——就算判断这是一场无法获胜的战役,我也不会因此背叛罗丹……不过,我倒是怀抱着另一种不安呢。假使您战胜了克斯泰亚,或许仍会反过来砍杀我吧?尽管有那张契约,但您以王子的名义向我借贷的金额,亦即罗丹的借款,仍是相当庞大的数字。您必定很想抹消它吧?」
  听到赛德立克以悠哉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之后——
  「不会发生这种事。」
  斐兹拉尔德如此断言。
  「哦?」
  「将触角伸向他国的大规模事业版图、交易的金额,还有肮脏的手段。就高利贷业者而言,你在这些方面都是一流的。虽然站在个人的立场,我巴不得和你这种可怕的家伙划清界线……但身为王子,我希望能继续保持交流。」
  「竟然说可怕呢,我只是个卑微又懦弱的人呐。是连剑柄都握不牢的一介商人而已。」
  赛德立克以双手环抱住自己颤抖起来。斐兹拉尔德不禁笑出声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赛德立克?你面对工作的态度,简直只能用无情来形容呢。更何况,你可不是会甘心上当,或默默任人宰割的人吧。你想必会留下足以亡国的最后一击。」
  「不愧是王子,您十分清楚呐。」
  停止假装发抖的赛德立克大方地对这番话予以肯定。
  「在上一场战役中败阵而重挫大国形象的杰斯塔——我知道你曾将借款给杰斯塔或我国一事放在天平上衡量,也听说过杰斯塔的国王在应对你时有所疏失,而让你感到不快。可悲的是,没有资金,国家就无法运转。你让杰斯塔在资金上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
  那实在是帮了大忙呢。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如此喃喃自语着。
  「最后,罗丹获得了胜利。实为美事一桩。」
  「——赛德立克。你对自己有先见之明一事相当自豪对吧?虽说你似乎判断我会打输这场仗……不过,可别受眼前的金钱所蛊惑,做出错误判断啊。我将会战胜凯旋归来,然后,总有一天会继承罗丹国的王位。错不了的,你可要记住这件事。」
  赛德立克双眸深处的光芒出现了些微的变化,他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身为第二王子的您,会排除第一王子雷米尔德大人及第一王女蜜莱茵大人,继承王位?」
  斐兹拉尔德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说:
  「第一,拥戴我的除了新兴派阀外,连元老级贵族也加入了。我的势力已凌驾王兄之上。」
  语毕,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同时露出极具自信的笑容。
  「第二,我以战将的身分广受人民爱戴。因为我参加过的战役总是能获胜。」
  「毕竟人民不知道台面下的事情呐。尽管是一场苦战,但只要获胜了,就会被冠上『常胜』的头衔。」
  「哎呀,胜者所说的话,才会成为正史啊。无论败者吠了什么,都只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尽管是在钜额负债之下勉强打赢,胜利就是胜利。
  斐兹拉尔德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虽然父王相当疼爱王兄,但他仍是彻头彻尾的国王。傻瓜儿子或许得人喜爱,但父王也很明白,若是让傻瓜继承王位,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同时,父王也拥有足以回避这种局面的脑袋。」
  「虽说跟您是异母兄弟,但把亲哥哥说成傻瓜,未免太……」
  「他千篇一律地只会派遣发射毒箭的刺客过来。这样的男人,除了傻瓜以外,还有什么能形容的词汇吗?没有。」
  这是斐兹拉尔德的肺腑之言。他和兄长之间的关系相当恶劣,而这名兄长为了趁隙暗杀自己的弟弟,随时都在窥伺着下手的好机会。
  「我记得您曾因此而卧床休养呢。」
  「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当初,我还严重到得离开王都疗养呢。不过,托他的福,我似乎对毒物比较有抵抗力了呢,也能灵活躲过箭矢了。看到暗杀者因为放出的箭矢被我闪过而气得咬牙切齿,也十分有趣喔。」
  「躲过箭矢的能力啊……」
  面对有些无言的赛德立克,斐兹拉尔德伸出了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国虽然提倡男女平等,但王姐并不会成为女王,因为她和同盟国的指挥官坠入爱河了。他们预定在这场战役结束后成婚,王姐将会嫁过去。喔,对了,为了举办那场婚礼,同盟国也愿意派遣士兵过来。附带一提,原本拥戴王姐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加入了我这边了。」
  实际上,为这种无聊的男女情爱而采取行动,着实让斐兹拉尔德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培育出来的果实却相当甜美。
  「重视王姐的第二王子为她搭起恋爱的桥梁——这样的传闻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呢……没想到这段恋情进行时,王子在暗地里如此活跃啊。原来如此,同盟国奈特纳尔国相当重视情义和血缘关系,原来您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士兵吗?」
  「做为弟弟,理所当然会期盼心爱的王姐能得到幸福。比起政治婚姻,恋爱结婚能带给人民更好的观感,因为人民总是对王族怀抱着某种梦想啊。而替这两人牵线的我,形象自然也会提升。不过,我最想要的,当然还是同盟国出兵的结果就是了。」
  「哎呀呀,虽然我也身处在一个极度肮脏的世界之中,不过,王族的权力斗争看来更是丑恶呐,简直是腹背受敌呢。」
  「随你怎么说。」
  接着,斐兹拉尔德将五根手指都伸了出来。
  「还有第五点。你想听吗?」
  「洗耳恭听。」
  「我有一个自年幼时期便合作至今的借贷对象……那时他还不成气候,又受到父王单方面剥削而走投无路,但如今已成了一名家财万贯的高利贷业者。我有这样的资金来源做为后盾。」
  「…………」
  「我呢——相当中意这名当年身形瘦削、面容憔悴、饱受迫害的外国人。」
  「理由是什么?」
  「虽说当时周遭没有其他人在,但他竟然大骂我是笨蛋,还槌了我一拳呢。」
  借我钱——这是斐兹拉尔德在十岁那年,向初次见面的赛德立克下达的命令。结果,那名受他蔑视、又被父王卷走资金,下场恐怕只能像其他同业那样自杀或被杀的一介普通高利贷业者,竟然出手殴打他。
  「那真是个新鲜的体验呢。对方毫不犹豫地打了我这个王子,那拳重重震撼了我的脑门。」
  「挨了那一拳,您应该变得更聪明了吧。」
  「而且,那家伙竟然还对我说『想要钱的话,就拿足以抵押的东西过来』呢。那时是我第一次领悟到借贷业者做生意的方式,以及原则上必须有借有还的常识。我认为那家伙相当具有生意头脑,想必能够从父王的陷阱中存活下来。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赛德立克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您会用这样的内容收尾呢。」
  「我喜欢让人意外啊。」
  「听起来是感人肺腑的收尾,但同时却也在试探我,是吗?」
  「我为这场战役赌上自己的一切。倘若战败,等于一切都结束了。即便必须威胁恐吓,我也要让你站在我这边。不过,我还是很重人情的,也可说是有情有义,就像那个为了新娘而决定出兵协助的奈特纳尔国一样。我是为你着想,又顾及情义才会这么说。这都是为了避免你犯下可能招致损失的错误。我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
  「…………」
  「好好思考一下吧,赛德立克。想想什么才是对你最有利的道路。」
  此时,帐篷外头传来一道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打扰了。我从纹章官那里把文件拿过来了。」
  「——进来。」
  刚才那名被唤作拉格拉斯的心腹,手上拿着卷成一束的文件,交互望向自己的君主和那名高利贷业者。
  「把它交给赛德立克。」
  「可是,王子,这个是……」
  「交给他。」
  拉格拉斯略微不服地遵从了这项命令。他将契约书交给赛德立克时,也完全不隐藏自己所表露出的侮蔑之情。接过契约书的赛德立克堆出满脸的商业笑容。目睹对方的笑容,让拉格拉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既然收到了该收的东西,就容我先行告退了。王子,至于我的答案……明天再回复您。」
  「我很期待。」
  赛德立克离开之后,拉格拉斯似乎再也耐不住性子,随即逼近斐兹拉尔德的身旁质问道:
  「斐兹拉尔德大人,尽管这样的行为很失礼,但请容属下开口!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那张契约的内容,竟然是同意转让私人财产……!而且还盖上了纹章!对方只是个借贷业者啊!」
  斐兹拉尔德看似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然后闭上双眼。
  「你退下吧,拉格拉斯。」
  「王子!」
  「一切端看明日,你就安静地等着吧。让我的耳根子清静点。」
  「——我们收到了马诺尼艾尔将军的传令,他表示目前没有余力前来援救我军。」
  「是吗?毕竟他是王兄那边的人,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也不可能过来救我吧。」
  「对克斯泰亚提出释放俘虏的协议后,多少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不过,这段时间也只持续到俘虏全数释放完毕的明日正午而已:…您打算怎么做?」
  听到拉格拉斯认真的提问,斐兹拉尔德睁开双眼,将部下企图继续说下去的内容娓娓道来:
  「我率领的斐兹拉尔德军,目前被敌军包围,在诺斯特丘陵的正中央孤立无援。名为俘虏的诱饵虽然能暂时阻止敌军发动决定性的攻势,但无论是否释放俘虏,克斯泰亚军势必会在明天中午大举进攻。至于距离我们最近、比较能够仰赖的援军,偏偏又属于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王兄派系。看来,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吧?他们全是些短视近利的家伙。倘若我死了,这场战役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这点呢。真是令人困扰。」
  「趁现在也还来得及,您应该换个野营地才对。为什么要驻扎在丘陵这种地方呢?虽然有助于掌握敌方的行动,但也只有这方面的优势而已。这样一来,感觉我军只是在默默等待敌方打过来啊!您打算自取灭亡吗?」
  「因为我喜欢高处嘛。」
  「王子!」
  听到部下愤怒的呐喊,斐兹拉尔德将食指塞入耳穴之中。
  「别这么激动。比起这个,替明天释放俘虏的计划做好准备吧。」
  「…………」
  拉格拉斯无力地垂下双肩。
  「……是——属下逾矩了。方才的言行足以构成对王子的不敬之罪。倘若我军能平安归国,届时还请您处罚。」
  尽管拉格拉斯脸上还带着尚未完全消退的愤怒和不满,但他仍以谦卑的口吻向斐兹拉尔德谢罪,看着他在一鞠躬之后准备离开帐篷的背影,斐兹拉尔德再次开口:
  「今晚就解禁吧。把密藏的好酒通通端出来。替我传令给补给员尤格诺。要他让全体士兵喝下『那个』。你这么交待,他就会明白了。」
  拉格拉斯转过头来。这次,他的脸上很明显地浮现了失望的神色。在这种情况下让军队饮酒作乐,是打算庆祝自身的死亡吗?
  「听好了。待在丘陵上的罗丹军,一兵一卒都必须服从这个命令。要彻底执行。」
  然而,斐兹拉尔德完全无视部下的态度,只是再次这么叮嘱。
  为何他要如此坚持「所有士兵都得喝下」这点?尽管带着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拉格拉斯还是点了点头。
  「——属下明白了。」
  待拉格拉斯离开,斐兹拉尔德望着摊在桌面上那张地图,用手轻敲了几下。为了动摇赛德立克深信克斯泰亚会战胜的想法,这张地图一如他所想,充分发挥了渲染的作用。然而,他无法预测这样的效果有多大。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移向孤伶伶地放在桌上的三连戒,然后将它拿起来套回手指上。
  「局势会怎么变化……就看赛德立克了。」
  局势是否会照着他的理想发展,目前还很难说。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九日早晨,斐兹拉尔德军军心动荡。

  斐兹拉尔德站在丘陵上俯瞰下方这片辽阔的平原。旭日尚未东升,在昏暗的景色之中,敌军阵营的火炬形成一点一点的光源。
  「已依您指定的数量把尸体全都扔向下方了。阵营里还有很多,如果将俘虏处死,就能扔下更多的尸体……」
  不知道扔下第几具尸体之后,完成任务的士兵谨慎地回报。
  「不,够了。不需要处死他们。毕竟我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呢。」
  关于俘虏,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利用。
  斐兹拉尔德并未将视线从平原上移开,只是挥了挥手这么回答。原本在平原上摇曳的几道火炬光芒,现在移动到了尸体被丢下去的地点附近。零星的火光在那里停留片刻之后,又马上返回了聚集较多火光的位置。
  敌方或许是发现罗丹有些动作,所以派遣士兵过去察看,但发现只是尸体从上方被抛下来之后,便又随即折返回去了吧。
  「看来不会特地把尸体搬回阵营里头呢。」
  斐兹拉尔德下令抛向平原的,全都是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而在尸体落地处,现在燃起了用肉眼也能确认到的火势。看来是前往确认的克斯泰亚兵对尸体点火,然后再返回阵营。
  ——原本以为尸体也能用,但要是被烧掉,就没有效果了。想要确保成效,果然只能用「还活着的」了吗?
  面对毫无反应的指挥官,负责搬运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并抛向平原的几名罗丹士兵不禁面面相觑。其中甚至有人开始悄声交谈。
  「我说……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八成是示警,或是一种诅咒吧?反正是王子的命令,不会有错啦。」
  「应该是因为敌军的尸体太碍事,所以想扔掉而已吧?」
  「既然如此,只要把尸体堆放在一起,再点火烧掉……」
  「在王子尊前,注意你们的言行!」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斥责声,让沉默再次笼罩这个丘陵。斐兹拉尔德仍不说半句话,也不采取任何行动。最后,一名士兵鼓起勇气主动开口了:
  「王子,还有其他的命令吗?」
  「你们刚才是把尸体往东边抛下去,对吧?」
  斐兹拉尔德转头问道。
  「是的,如您所言。」
  「也朝其他方角同样抛下尸体,然后回来向我报告敌军的反应。」
  正打算回答「是!」并行礼的那名士兵,脑袋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咻」的低沉声响,他的头部已被一根箭矢射穿,应声倒地。
  下一个瞬间,告知敌袭的笛声响遍了整个野营地。
  「戴上头盔,举起盾牌!没有这些东西的人自行寻找遮蔽物,设法避开箭矢!」
  原本呆立在原地的士兵,在斐兹拉尔德一声令下,瞬间拔腿奔跑。
  自从在丘陵上驻扎以来,这是第三次的敌袭了。
  而且,这还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奇袭。
  斐兹拉尔德不禁咂嘴。接受了白军所提出的「释放在战场上俘虏的克斯泰亚军士兵」的协议之后,克斯泰亚军算是答应了「不会在今天中午之前发动攻势」的要求。表面上,他们无法以「克斯泰亚军」的名义攻打过来。
  「那些家伙乔装成山贼,其实是克斯泰亚的……!」
  「别大意了!」
  就现况而言,占上风的是克斯泰亚军——不过,倘若从存粮这方面来看,则是斐兹拉尔德军占了优势,还撑得下去。相较之下,克斯泰亚的士兵则过着无法填饱肚子的日子。若不出钱购买,新的粮食便不会送到阵营里头。
  于是,该说是「然而」,或是「正因如此」呢?想要确实取得胜利的克斯泰亚军指挥官,便命令士兵乔装成山贼展开奇袭。
  倘若能借此压制住斐兹拉尔德军,便是最理想的结果;即便没有成功,也能够削减他们的战力和士气。
  和来袭的敌兵交战的斐兹拉尔德,察觉到某种独特的拉弦声之后,将视线移往自身周遭,然后再次咂嘴。敌军的目标——是自己。
  斐兹拉尔德抛下手中的剑。他以双手抓住敌兵的手臂,让对方无法动弹,并将身体扭往拉弦声传来的方向。接二连三射过来的箭矢,轻易地贯穿了穿着轻便装束乔装成山贼的敌军身躯。斐兹拉尔德虽暂且将敌兵当作临时的肉盾,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顾着应付弓兵,反而让他露出破绽。
  察觉到其他气息,斐兹拉尔德转头一看,发现原本倒地的一名敌兵再次起身,并在他的背后高举起短剑。
  他来不及回避这一击,只能勉强扭转身体的重心。下一瞬间,斐兹拉尔德的头盔被弹飞,脸颊也被削下一块肉。他紧皱眉头,放开原本被自己当作肉盾而以右手环抱着的敌兵尸体,同时拔出插在尸体身上的箭矢,用力刺进举起短剑的敌兵胸口。然而,周遭仍残存着非常多的弓兵,又一枝箭矢不巧地再次划过他少了一块肉的脸颊。
  他一把揪住自己方才制造出来的这具新尸体的脖子,然后转身。不过,箭矢并没有贯穿这个肉盾。拉格拉斯扫荡了那些弓兵。
  「您没事吧!」
  「太慢了!要是死在这种地方,可就没戏唱了啊!」
  和拉格拉斯一起抵达的自军弓兵,朝敌军射出宛如雨下的箭矢。大局已定。
  看到周遭的敌兵多半已经一命呜呼之后,斐兹拉尔德放开了原本企图做为肉盾的第二具尸体,然后将方才被他抛开,现在已经埋在众多死尸底下的剑捡起入鞘。他也把头盔捡了回来,但因为已经裂开,最后还是扔掉了。
  「报告。山贼……不,克斯泰亚军从北方入侵我军的阵营。对方的目的似乎是造成我军的损害。或许他们认为,运气好的话,有可能借此压制住我军吧?所幸敌军的死伤人数不断增加,所以他们决定撤退。然而……」
  赶到斐兹拉尔德身边报告现况的拉格拉斯,此时突然欲言又止。
  「我们同样受到损害是吧。」
  白军居于劣势这点仍没有任何改变。尽管撑过了这次的奇袭,野营地中却弥漫着一股悲壮的情绪。众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无论是谁,下次大概都……」的表情。
  斐兹拉尔德粗鲁地搔了搔自己的一头金发。他被鸟鸣声吸引而抬头望向上方,发现一群疑似从几天前就滞留在此地的乌鸦。或许是基于即将能饱餐一顿的预感,这群已经记住人类尸体滋味的乌鸦,在终于明亮起来的战场空中不停盘旋:
  「王子,请您去包扎伤口吧。」
  被这么一说,斐兹拉尔德以左手拭去了脸上汩汩涌出的鲜血。
  「嗯,等会儿再说。比起这个,替我传达下去,拉格拉斯。命令士兵们收集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然后抛向平原——除了东边的方角以外。将尸体抛下去之后,观察克斯泰亚军的反应,再过来跟我报告。我现在先去看看俘虏的情况。」
  收到命令的拉格拉斯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斐兹拉尔德此时已经转身离开了。
  野营地里头的气氛相当低迷,有些士兵甚至颓坐在地。尽管如此,他们在看到斐兹拉尔德的身影时,仍会马上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从这点来看,士气或许尚未完全消弭。
  「这……这不是王子吗!请您放心。我们已经将入口死守住了!」
  「辛苦了。那么,我想带几名俘虏走。」
  如同斐兹拉尔德自身的宣言,他所前往的地方,是用来集中收容战俘的地底仓库。负责监视的士兵发出带着困惑的一声「呃……」,然后戒慎恐惧地开口问道:
  「请问……关于释放俘虏一事,您真的要将这些家伙放回敌营吗?」
  「因为他们是战俘啊。要是不让他们活着,就没有意义了。这是我送给敌军的一点小心意。让他们在吃饱喝足的状态下回到克斯泰亚。」
  「吃饱……是吗?」
  监视兵看起来更加困惑了。
  「没错,特制的餐点。对了,昨晚的酒应该没让俘虏喝吧?」
  「这当然!」
  听到对方精神百倍的回应,斐兹拉尔德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那么,我要带走的……你、跟你,还有这个家伙。那个家伙也不错。尽量选择看起来很健康的人吧。」
  斐兹拉尔德一派轻松地以手指指向几名被捆绑住的俘虏。
  监视兵尽管哑口无言,但还是开始替那些战俘松绑。这段期间,斐兹拉尔德从地底仓库走出地面,然后不自觉地抬起头。他听到不同于乌鸦所发出来的鸣声。
  某种体型比乌鸦更为娇小的黑色物体,将周遭的乌鸦驱赶开来,怡然自得地滑过天际。鸟爪上那个镶了宝石的脚环,就算在夜空中也相当引人注目。那是受人驯养的老鹰。
  吹响指哨后,老鹰随即有所反应。它朝斐兹拉尔德飞去,降落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头。一封信绑在这只老鹰的脚踝上。
  读过信之后,斐兹拉尔德让老鹰再次飞向天空,然后转身踏出步伐。他对着在地底仓库里头准备释放俘虏的监视兵重新下令:
  「之前的命令撤回。我决定不把俘虏带走了,释放他们的计划也暂时中止——你们捡回一条命了啊。」
  最后一句话是对克斯泰亚的俘虏说的。
  「咦……捡回一命?」
  监视兵不禁歪过头喃喃问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现在,克斯泰亚兵的俘虏无法回到白军阵营,得继续留在这里。为何斐兹拉尔德会说这样的状况是「捡回一命」?说起来,他又为什么要让俘虏吃下特制的餐点?
  虽然监视兵没有追问斐兹批尔德的意思,但后者却也笑着回答了。
  「也对,是我说错话了。」
  然后修正了自己的说法:
  「你们没办法回去了,真是令人遗憾啊。」
  一般情况下,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九日正午,克斯泰亚军采取行动。

  「包围我军的克斯泰亚军集结在东边!他们开始往东方——克斯泰亚本国的所在处移动。」
  听到拉格拉斯的报告,斐兹拉尔德望向摊开的地图,上头摆着几颗棋子。看到棋子的配置之后,拉格拉斯原本兴奋的表情瞬间消沉下来。
  「我军可以算是得救了,然而——」
  「倘若我什么都不做,赛维斯就会死。」
  这张地图的西边有着罗丹国,东边则是克斯泰亚国。而摆在上头的棋子则是这么配置的—中央丘陵有一颗红色棋子,那是斐兹拉尔德军。
  在红棋的周围,则有四颗像是将其团团围住的蓝色棋子,分别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角。这是驻扎在平原上的克斯泰亚军。
  从占据西边的那颗蓝棋往左看,西诺斯特河沿岸有着红棋。这是虽然隶属于罗丹势力,但却不愿意积极协助斐兹拉尔德军的马诺尼艾尔军。
  至于占据东边的蓝棋右侧,东诺斯特河沿岸也有红棋的踪影。这是罗丹的赛维斯军。
  「目前,和奈特纳尔军混编而成的我军,正在最前线陷入孤立的状态。周遭的四个方角全都是敌军。数公里之外的西方有马诺尼艾尔军,军势浩大的他们虽然并非敌人,却也不是同伴,所以无须将他们算入我军势力。东方则有赛维斯将军所率领的赛维斯军,尽管他们确实是我军的一分子,但毕竟我们两军之间还夹着敌军,再加上距离过远,因此很难和他们合作迎敌。至于军势,算是中等规模吧。」
  「而目前的情况变成这样了。所有的克斯泰亚军开始朝东诺斯特河的方向移动。」
  拉格拉斯将原本从东南西北四面包围着红棋的蓝棋撤走,转而将它们在东诺斯特河的下游排成一直列。在这四颗蓝棋前进方向上,有着一颗代表赛维斯军的红棋无助地伫立着。这是直到目前为止,敌军都因为将重心放在斐兹拉尔德军身上,而没能发现的一个位置。
  再这样下去,当四颗蓝棋和一颗红棋发生冲突,最后便只会得到红棋惨败的结果。
  「所以,我要这么做。」
  斐兹拉尔德拿起原本在丘陵正中火代表自军的那颗红棋,将它放在排成一直列的四课蓝棋后方,然后让白军和赛维斯军的红棋分别从两侧靠近。
  「另外,我在出兵之前委托的奈特纳尔军,也会在几天之内抵达。」
  语毕,他从地图外将一颗红棋拎了进来。
  「奈特纳尔国位于这张地图的北方,所以当然会从这个地方进军。」
  四颗蓝棋的东侧和西侧已被红棋占据。现在,斐兹拉尔德又将另一颗红棋配置在地图北方。
  「到了这种地步,马诺尼艾尔将军必定也会彻底变成我方了。不是有句俗谚说见风转什么东西的吗?不过,我可要请他按照我指定的地点出兵。」
  他将一直在西方不动声色的红棋拿了起来,然后配置于南方。
  「这次,轮到我们包围他们了。」
  四颗蓝棋被红棋团团包围住的情景完成了。
  北方是奈特纳尔军、东方是赛维斯军、西方是斐兹拉尔德军、南方是马诺尼艾尔军。
  「您让赛维斯军按兵不动,就是基于这个目的吗?为了在日后迎击?」
  「是为了迎击,还有追击。向赛维斯将军发出传令,在我军过去会合之前,尽量和敌军拉开距离,接着再一鼓作气地迎击。然后——」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指头弹倒那些被包围的蓝棋。
  「然后,只要全军发动总攻击就行了。」
  他心满意足地这么说道。
  「——是我们赢了。」
  战况改变,局势也改变了。会赢。他能够如此断言。
  「您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
  「虽有这样的打算,但能否顺利遂行,还是取决于赛德立克。不是大胜,就是大败。得感谢他才行呢。因为该来的钱迟迟没有来,所以敌军就撤退了。」
  「赛德立克?那个感觉肮脏又狡猾的外国人到底……再说,赛德立克这个名字也是您赐给他的,那种人根本不配——」
  「注意你的发言,不许你侮辱那家伙。他可是功劳最大的人喔。这就是你的坏习惯,快替自己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想想办法吧。至于他的名字,也是我用来偿还债务而赐给他的。他并没有错。那是一场很正统的交易喔。光是给他一个名字,就能抵销一笔不小的债务,现在想想,当初真应该把价码再提高一点才对呢……」
  看着感慨万千的君主,拉格拉斯眨了眨眼,无可奈何地继续问道:
  「可是,这次那家伙究竟是贡献了什么……」
  「他应该是打消了放弃罗丹的念头了吧。为此,克斯泰亚面临了物资吃紧、战争经费变得困窘的问题,所以不得不改变作战方针。多亏他,我才得以让局势发展成最理想的状况。」
  斐兹拉尔德愉悦地继续往下说:
  「赛德立克这几天应该还会过来一趟。替我交待监视兵,让他直接进来见我,而且要把他视为最高级的贵宾接待。」
  「——是。」
  「另外,斐兹拉尔德军的指挥工作就交给你了。听好了,尽量留敌军的活口,把他们活逮回来,之后可以当作交易的筹码。这样的话,你昨天出言不逊的行为就可以一笔勾消。我就待在这里看好戏吧。」
  「——啊?」
  这名下级贵族出身,俊美外貌远胜其主的青年,此时露出了和长相极不相称的愚蠢表情。
  「就算我不亲自上阵,这场仗也打得赢。更何况,你的外表也比较出色嘛。出色的外表能让人在战场上的表现更加亮眼。你就帅气地活跃一下吧。」
  「像我这种……」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不然,我为何要拔擢你呢?发挥你的用处吧。我不会在确定能战胜的战场上露脸。顺便告诉士兵们,战胜之后有丰厚的奖金可以拿。好啦,别呆站在这里了,快去把敌军打个落花流水吧。」
  「是!我必定达成命令!」
  「那就好。我很期待喔。」
  目送心腹离开之后,斐兹拉尔德坐回椅子上。他一边眺望着地图和那些棋子,一边伸手把玩自己的头发——然后突然停下动作。
  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去洗干净吧。」

  五月十一日的黄昏。在拉格拉斯所率领的大军出兵两天之后,赛德立克和护卫一同前来拜访这个变得格外寂寥的野营地。
  身型臃肿的商人钻进斐兹拉尔德朴素的帐篷之中。这天,帐篷的主人将自己的一头金发梳洗干净,并以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的正装迎接赛德立克的到来。那头让本人引以为傲的金发不再粗糙凌乱,而是闪耀着光泽。他脚上所穿的靴子,也不是因染血而生锈的铁靴了。
  「哎呀,您感觉仿佛变了个人呐。而且脸颊上还多了一道伤口。」
  不过,那天奇袭所留下的伤口,并非一两天就能治好。
  「没什么,只是擦伤罢了。真是姗姗来迟呢,赛德立克。」
  「哎呀呀,因为我老是拨不出时间来呐。所以,才会派老鹰早一步告诉您我最后的答案吧?——看来,您似乎也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赛德立克捧着由斐兹拉尔德亲自开封、注入红葡萄酒的酒杯,将其轻轻举高以示敬意之后,便一口饮尽。
  「因为我也觉得,能保住一名长年以来的肮脏友人,实在是太好了呢。」
  斐兹拉尔德也喝下自己那杯葡萄酒。
  「真是意外啊。应该是一头肥羊才对吧?」
  「你才是呢。今后,你想必打算好好压榨我一番吧。这次的交易让你赚到了。」
  「我很期待您的投资报酬率喔。当您顺利坐上王座的那一刻,我可要大肆剥削了。这个就先还给您吧。」
  斐兹拉尔德轻笑着接过赛德立克掏出来的东西。细心收纳在豪华信封里头的,是自己在五月八日签字的那份契约书。
  「我收下了。」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然后将契约书的一角伸向蜡烛火芯。火焰缓缓地侵蚀起契约书,当整张纸燃到只剩下手指捏着的部分时,他将残余的纸片丢进自己的酒杯里。
  「……现在,您在这场战役中身亡的机率可说是零。既然不是会打输的仗,这张契约书就跟废纸没两样了。唉唉,真是可惜呢。」
  「那么,让你做出决定的关键为何?除了罗丹以外,你其实还暗中和克斯泰亚有所联系吧。你选择放弃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尽管听到这样的指摘,赛德立克仍没有出现丝毫的动摇。
  「其实,几天前,我是先跟克斯泰亚的指挥官会面之后,才过来见您的。」
  「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三天前的斐兹拉尔德才会焦急到乱了方寸。
  「究竟该支持哪一方,实在让我伤透了脑筋呐。」
  「虽然同时出资赞助交战中的双方,倒也很常见就是了。」
  特别是赛德立克这名男子,便是以这样的方式迅速崛起的高利贷业者。要是只投资其中一方,便得和那个对象共存亡。倘若为了保险起见而多增加几个投资对象,在对方逐渐失去价值时,随时都能将之舍弃。此外,自己还能在众多赞助对象之中挑选出最理想的。
  「——然而,这种行为可必须瞒着双方进行。否则你的人头就得落地了呢,赛德立克。」
  赛德立克点了点头。
  「幸好发现这件事的人是您,我才能保住一条小命。换做是克斯泰亚,想必马上就会派遣暗杀者到我身边了吧。」
  「算你走运,负责交涉的不是克斯泰亚王本人。如果是他,恐怕就跟我一样,能看穿你那些小动作呢。」
  「您所言甚是。不过,您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啊。好可怕,好可怕。」
  赛德立克带着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假装颤抖起来,他身上松垮垮的赘肉随之摇晃。
  「不过……说实话,克斯泰亚的增资要求,报酬相当丰厚呢。虽然大概是因为该国王子不知道我也对罗丹提供金援吧,毕竟我掩饰得很好啊。我原本已经有九成倾向背叛罗丹了呢。前几天会前来拜访您,也是基于希望在陷入战败国欠债不还的窘境之前,多少回收一些资金。」
  「你啊……还真是直言不讳呢。」
  听到这番发言,就连斐兹拉尔德也露出无奈的表情苦笑起来。
  「然而,在和您会谈过后,我犹豫了。」
  「所以,你下决定的关键是……」
  「动之以情,不禁打动了我呐。这是跟我这种生意人最无缘的东西。嫉妒、憎恨、怒骂倒还无所谓,无论是攻击我的职业或种族都一样。」
  至此,赛德立克初次露出了满是嘲讽的笑容。
  「因为我们相当令人厌恶嘛。俗话说做生意不分贵贱,但那也只是理想论罢了。然而,无论是平民、贵族或王族,却也都为了借钱而聚集到我们身边。真是愚蠢,竟然跟自己蔑视的对象谈融资。也因此,背叛对我来说不痛不痒。或许该说,背叛后反而能为我带来莫大的利益。」
  斐兹拉尔德刻意以偏离正题的内容回应了他:
  「要是觉得自己会遭人侮辱,先试着瘦下来如何?你要是少了这种体态跟令人不快的笑容,一定会加分不少。外貌足以让其他人的印象出现很大的转变喔。生得一脸平凡,只有头发会受人称赞的我都这么说了,绝对不会有错。」
  「这些可是代表着我的成长呢。囤积起来的脂肪便是胜利的证明。福泰的身躯、狡猾的眼神、搓手的动作,以及令人不快的笑容,这些全都是我做生意的道具。如今我可不能失去它们呐。要是失去了,同时也代表我垮台了。」
  斐兹拉尔德的喉咙深处发出「喀喀喀」的笑声。
  「我想也是。你总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生龙活虎的高利贷业者。我很中意你那污秽的内心呢。我还未曾见识过对金钱执著到像你这样的人。」
  「谢谢您的称赞。」
  「话说回来——动之以情对你有效,还真让我有些惶恐呢。」
  「我约莫被您影响了一成的想法吧。要是背叛了您,我心痛的程度大概如同蚂蚁粪便般大吧。毕竟您是给了我名字的人呐。」
  「我也是啊。如果杀了你,我心痛的程度应该就跟跳蚤粪便一样大吧。那么,剩下九成的关键要素是?」
  「剩下的九成——当然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够迎向这样的结果。」
  「相信自己?」
  「是的。」赛德立克如此回答,然后收拢自己挂着赘肉的下巴继续说:
  「基于我认为『王子是个完美抵押品』的自信。现任的克斯泰亚王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但遗憾的是,继承人却不太可靠。这场交易,如果想确保自己的根基,就得放眼未来才行。」
  在克斯泰亚国,负责出面跟赛德立克交涉的也是王位继承人。就地位来说,对方好比是罗丹的斐兹拉尔德。将这两名地位相等之人相比较之后,差异可说是显而易见。
  「相较之下,跟您对话比较有趣呢,而且也很刺激。尽管偶尔会感觉到杀意,但只要当作您在试探我的胆量,就没有问题了。之前说您是个平凡无奇的王子的时候,还真是……」
  「哦?」
  「——我就买下您本人吧。这场战役,您需要多少资金?我会提供所有的费用。因为我从克斯泰亚抽身,所以手上多了一笔原本用来援助该国的资金。另外,我也跟其他出资对象谈妥了,所以赛德立克商会目前的财源相当充足呐。而且,我听说——」
  「听说什么?」
  「明明资金匮乏,您却还告知士兵们战胜后有优渥的奖金可拿是吗?」
  「因为打赢之后会有很多战利品啊。剩下的就赌在你身上了。」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这么说。
  当战局开始倾向罗丹时,斐兹拉尔德便明白赛德立克选择了自己这方,因此,当然要有效利用他了。倘若赛德立克完全和己方同一阵线,就没有比他更令人放心的了。
  要是处于相同阵营,那么,无论使出何种手段,赛德立克都会让罗丹打赢这场仗。
  因为这样才能保障未来的财源。
  「哎呀呀,真是的,您实在让我惶恐至极呐。」
  「别称赞我啦,这不是令人挺害臊的吗——我日后会以书面通知你需要的金额,也会署名然后盖上纹章。你之后再好好确认吧。」
  赛德立克搓着双手回应:
  「希望我有幸跟您维持永续的合作关系呢。」
  「我也很期待你这头肥羊的表现。」
  「但一起毁灭我可敬谢不敏呐。」
  「放心吧。不对,应该说,相信你自己的眼光吧。」
  「不过——您的最终王牌,真的『只有』我而已吗?」
  「……什么意思?」
  「从现况看来,那张地图应该是用来引找上钩的诱饵吧。虽然我也的确咬住了饵食。实际上,罗丹究竟会输会赢,端看我采取的行动而定。那么,倘若我选择援助克斯泰亚,您又会怎么做呢?」
  赛德立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宛如审视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般。
  「这纯粹是你的妄想。写在地图上的作战计划可是千真万确的。就算你没有选择我方,战况也会如计划内容发展。」
  「身为一位王子,竟然选择驻扎在这座小小的丘陵上,也让我觉得相当吊诡呢。对克斯泰亚军而书,此种配置仿佛是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能继续玩弄被逼入绝境垂死挣扎的耗子呀。」
  「愿意提供敌方玩乐的机会,我果然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吧?」
  「我还听过这样的谣传,听说您将好几具尸体从丘陵上扔下去。这让我联想到杰斯塔的已故王子路威斯在守城战所使用的战法,但似乎又不太一样。才疏学浅的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呢。」
  此时,斐兹拉尔德脸上那不正经的笑意消失了。
  「我说啊,赛德立克。倘若真如你所言,我还有自己才知道的『最终王牌』的话,你认为我会让它曝光吗?换成你的话会怎么做?」
  「那当然——」
  接着说下去的人是斐兹拉尔德。
  「不会轻易揭晓出来,对吧?」
  之后,斐兹拉尔德又以「再说」做为开头,爽朗地表示:
  「再说,就算不谈论这个问题,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啊。」
  赛德立克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抚摸着松弛的下颚赘肉露出苦笑。
  「的确。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就等同于不存在。既然如此——现在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此时,帐篷外传来欢呼声。
  「成功啦!收到军报了!拉格拉斯大人俘虏了克斯泰亚的将军!」
  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接下来就朝本土进攻!」
  「喔,比我想像得还要快呢,结果马上就出来了。」
  赛德立克刚说完,斐兹拉尔德便「啧」了一声说:
  「那些家伙,竟然没第一个向我报告啊。」
  和欢呼声愈来愈激烈的外头相较之下,帐篷里相当安静。沉默地听了片刻的欢呼声之后,赛德立克提出了自身的疑问:
  「话说回来,您身为指挥官,却没参战而待在帐篷里头,这样没关系吗?」
  听到高利贷业者的提问,身穿干净整齐正装的斐兹拉尔德坐进椅子的深处,然后向后倒在椅背上。他顺了顺金色的浏海答道:
  「所谓的指挥官,只需要在情况告急的时候踏上战场即可。情况游刃有余的时候,交给自己信赖的家伙去处理,就不会有问题。」
  所以,他才交给拉格拉斯去做。
  「毕竟,如果没有自己立下大功,想升迁可是很困难的啊。就算想提拔他,其他人也会认为这样的决策不公而发起抗议。」
  「受到您诸多期待的部下大人也真是辛苦呐。不过,这么一来……当您上战场打头阵的时候,就代表情况几乎接近战败了吗?」
  「……大概吧。」
  「也就是说……您前几天慌忙换上正装,佯装从容不迫的态度和我会面时,其实正处于相当不利的战况之中?」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不是吗?」
  看到斐兹拉尔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赛德立克不禁耸了耸肩。

  「报告王子!刚才接获军报——」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十一日,斐兹拉尔德军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获得胜利。克斯泰亚军的指挥官,亦即克斯泰亚国第一王子基尔伯特撤退回国。
  在此时的撤退战当中,斐兹拉尔德军俘虏了克斯泰亚国的将军吉格拉诺,导致克斯泰亚的战线完全崩溃。
  六天后,进军至克斯泰亚本国的斐兹拉尔德军,与进行防卫的克斯泰亚军签订了停战协约,第一次克斯泰亚战结束。
  罗丹在战后获得了克斯泰亚一半的领土。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王子,骗了兄长的未婚妻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十九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从赛德立克口中获得情报。

  「好的好的。您确实让克斯泰亚的富商垮台了呢。不愧是王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呐。」
  赛德立克摇晃着自己巨大的身躯,喜孜孜地注视着写在粗糙劣质纸张上的名单。他似乎相当感动。在他的对侧,一名坐在宾客用的特制座椅上的金发少年对他投以无奈的视线。
  「你也真是个肮脏的家伙呢。」
  这名少年——乔装成平民,还成功到跟一般平民毫无不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随意捻起桌上华丽盘里的点心。面对如此不符王族身分的行为,赛德立克并不在意,接着说:
  「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消失是好事啊。这样一来,客户就会转而投向我了。尤其克斯泰亚的富商布斯纳,真的非常非常碍眼……或许就像一颗毒瘤那样吧。更何况,您有资格这样说我吗?这就是所谓的眼屎笑鼻屎,五十步笑百步呐。」
  斐兹拉尔德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捻起一块点心,他这次选择了绿色的。不同颜色的点心口味各有不同,绿色的似乎用了水果来调味。
  虽然这些点心看似稀松平常地放在桌上,但这种表面覆着砂糖的甜点,其实来自于相当遥远的国度,连王族都难有机会吃到。
  光是一块点心,便足以买一匹上好的马。因为这不是挥霍自身财产买来的,所以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一块接一块放进嘴里。
  吞下这一块后,胃里等于已经容纳十匹马了。斐兹拉尔德中意绿色口味,口中留下的微苦滋味相当不错。
  「别东一句屎、西一句粪便的——你真的很喜欢用粪便来比喻耶。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背叛我:心痛的程度大概就像蚂蚁粪便那样,是吗?」
  约莫两个月前发生的这件事,他还记忆犹新。结果赛德立克抚着松垮垮的下巴说道:
  「倘若我没记错……要是杀了我,您心痛的程度也只会像跳蚤粪便那么大而已吧,王子?」
  「因为这是事实啊。我可是个实话实说的男人呢。」
  「蚂蚁和跳蚤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呢。」
  「别在意这点小事,这才真的是五十步笑百步啊——回到正题吧。正因为我还背负着要偿还给你的债务,所以才会设法替你争取利益。反正这么做最终也会为我带来好处。我的父王原本似乎打算和克斯泰亚的高利贷商人交易呢。」
  「是因为您出面游说,所以他才放弃。」
  于是,斐兹拉尔德带着一脸「你欠我一次」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不是这样,事情怎么可能一如你的计划发展啊。你可得感谢我呢。再说,我还这样亲自把文件送到你的店里来。」
  「我当然相当感谢您……就算您是有其他盘算才这么做,但我因而获利也是不争的事实。」
  斐兹拉尔德在盘子里头翻搅了几下,然后看似不满地板起脸孔。绿色点心没有了。发现这点的赛德立克笑着问道:
  「您也喜欢绿色的口味吗?我们还真是意气相投呢。不过,我周遭的人对于绿色口味的评价都不太好。一般来说,是那边的……红色的口味比较受欢迎。」
  盘子里头剩最多的也是红色点心。而且,与其他圆形的点心不同,唯有它是星形的。应该是用模具做出来的吧。
  「红色的太甜了,不是我喜欢的味道。虽然我很喜欢甜点,但糖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明就贵得要命,但因为主要原料是砂糖,所以也只会在口中留下甜腻的味道。我不中意。」
  斐兹拉尔德无可奈何地捻起一块蓝色的放入口中。味道还过得去。
  「把这块也算进去的话,您现在已经吃下五匹半罗丹的马了。」
  听到赛德立克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挑起单边眉毛问道:
  「应该是十一匹吧?」
  「因为罗丹的马市价比他国来得要高,而且最近还飙涨到将近两倍呢。」
  「所以我都不在自国补充马匹呢……目前是这样。」
  「您的意思是?」
  「我想打造一个军用马匹的马场,马厩已经盖好了。跑得愈快的马愈好。跟克斯泰亚签定协约之后,正好从他们那里获得了五百匹严选的优秀马匹。我打算继续让它们繁殖,不消几年,我会让世人说出『罗丹盛产骏马』的评价。」
  「您这么做,是否有什么深远的理由……」
  「没有。真要说的话,或许算是我的兴趣吧?倘若我不是生为王族,当驯马师的儿子也挺不赖呢。赛德立克,马儿是一种很棒的生物喔。或许因为我平常总是得接触一堆俗人,所以看到它们清澈的眼睛,感觉心灵仿佛都被洗涤了。」
  斐兹拉尔德意有所指地这么说道。结果赛德立克沉思了。
  「…………」
  「——你有接获什么有趣的消息吗?身为高利贷业者,又掌握了各方情报的赛德立克。我看你这里到处都有老鹰飞来飞去,倒是挺热闹的嘛。」
  「哎呀呀,原来这就是您的目的吗?为此还劳驾您亲自跑这一趟啊。」
  「要是派遣部下过来,我可以想见他被你巧妙欺骗的下场。因为你的个性简直扭曲到不像话嘛,天知道你会用什么样的谎言唬弄他。我还带了礼物过来呢,礼数够周到了吧?」
  斐兹拉尔德伸手指着那张劣质纸,这是赛德立克当下最想要的东西之一。
  「说实话,我还可以再追加其他礼物给你。诸如克斯泰亚的高利贷业者所持有的契约书之类的。经过我的衡量后,可以把特定的一部分外流给你。至于要怎么使用,则是你个人的自由。」
  「……一部分是吗?」
  体态臃肿的高利贷业者以肥短的手指垫着下巴喃喃说道。
  「对你而言,这一部分就足够了吧?」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您巧妙地钓了上来……」
  语毕,赛德立克用力拍了一下手,而且带着笑容。他以戴满戒指的手指同样捻起一块蓝色的点心,然后回答「我明白了」。
  「……我听说杰斯塔第三王女的出嫁准备似乎正暗中进行,和她缔结婚约的国家是罗丹。」
  「嫁给我?还是那个呆头鹅傻瓜王兄?」
  以往,只会戏称其兄为「傻瓜」的斐兹拉尔德,最近又开始替他加上「呆头鹅」这样的称号。跟傻瓜一词相较之下,呆头鹅听起来似乎更加响亮。
  这两个词汇加在一起,感觉更是一针见血。
  「是第一王子。」
  「……我没听说呢。」
  斐兹拉尔德翘起腿,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发现了手指上还粘着糖粉后,他舔了舔指头。舌尖上残留着苦味,因为他刚才吃了很多绿色点心。
  「我想,必定是国王极力避免这件事传入您的耳里吧?」
  赛德立克看着斐兹拉尔德带过来的那份文件,然后露出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自己几乎不会选择使用的劣质纸折成小片,放进怀中。
  「如同您瞒着父亲,在暗中进行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一样。」
  「看来就是这样了。因为我最近都没遇到毒箭的暗杀攻击……所以也正感到纳闷呢。」
  那位王兄想必是处于心情极为愉悦的状态之中吧。所以,就连对弟弟的杀意都抛诸脑后了。
  「据说,那位公主已经以长期滞留为前提进入罗丹了。」
  「八成是待在王兄的离宫里头吧。因为我就算踏入王城,也没见到那张蠢脸。而父王好像也格外不希望我有什么大动作……这样就说得通了。」
  也就是说,自己被刻意排除在外。
  「您打算怎么做?」
  「为了恭贺敬爱的兄长订婚而造访离宫,是弟弟应有的行为吧?话说回来,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来这些有趣的情报?」
  「基于商业原则,这无可奉告呢。因为我可是仰赖诚信为生。」
  「你的诚信大概跟跳蚤一般大小吧。」
  斐兹拉尔德准备起身时,似乎又想起什么而继续问道:
  「有没有什么关于杰斯塔的其他情报?」
  「就算您这么问……」
  「你之前提过路威斯的守城战吧?我听说,最近出现了关于那个路威斯的有趣情报呢。」
  赛德立克拍了自己的膝盖一下说道:
  「喔,您是说那个传闻啊。据说路威斯王子的幽灵出现在杰斯塔的王城里头呢。」
  「我听说传闻变成『路威斯还活着』了呢。」
  「因为杰斯塔的路威斯王子,就像是罗丹的您一般呢。这或许是源自人民希望他还活着的心愿吧。话说回来,像这种幽灵出没的传闻,在罗丹的王城里头应该也多到不像话吧?」
  斐兹拉尔德举起手摇了摇。
  「罗丹王城里的那些传闻都是虚构的。因为我从不曾看过。」
  「哎呀,这样吗?总觉得让人有些遗憾呢。不过的确,如果真的有幽灵存在,我和您或许早就被众多的怨念纠缠而丧命了吧。」
  「说到遭人怨恨的程度,我可比不上你喔。」
  「您太谦虚了。那么,王子,这个传闻有什么让您在意的地方吗?」
  「那个传闻开始流传的时间点,跟我的周遭开始变得杀机四伏的时间点一致。」
  尽管诺斯特丘陵一战结束,斐兹拉尔德遇袭的次数却增加了,要说是家常便饭也不为过。然而,他不认为这些刺客全都是王兄派遣来的。他们的手法比以往更为巧妙。不过,关于谁会企图在这个时期杀了自己,斐兹拉尔德却毫无概念。
  「您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就是要我散布这个情报,然后再自由运用是吗?」
  「你在杰斯塔还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吧?」
  「在选择金援您之后,现在失去了几个就是了。再说,比起向我这种人打听,询问您以前买来的杰斯塔人奴隶,应该更有帮助不是?」
  「……我记得那次的交易并非跟你进行的吧?」
  「因为我的周遭有很多老鼠蠢动着呢。」
  「哼。老鼠是有害的动物,得好好驱除才行。」
  语毕,斐兹拉尔德起身。他拿起盘子,然后在没有经过赛德立克同意的情况下,哗啦哗啦地将点心倒进原本装着给后者的文件的麻布袋里头。
  「这些点心我就收下了。我挺喜欢的。」
  「请您随意。我下次会多准备一些绿色口味。」
  「听来不错,那就拜托你了。下午,我会让往常那名部下送契约书过来——别想做些什么喔,否则吃亏的会是你。」
  赛德立克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点我十分明白,也受到教训了。就算想利用诱饵,从您的部下那里探听出什么有趣的消息,也只是白费力气……真是的,您才是满嘴谎言的人呐。」
  「是相信了我的你不好。」
  假扮成平民的斐兹拉尔德露出了一脸不像平民的恶人笑容。
  「如果有想问的事情,就直接问我本人吧。如同我亲自过来跟你打听一样。要是你带过来的礼物令人满意,我说不定也会好好回答喔。」
  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我下次会听从您的忠告——希望您的计划一切顺利,王子。倘若第一王子和杰斯塔的公主成婚,您的立场就会变得相当不利呢。」
  「你就等着看吧。」
  斐兹拉尔德带着那与平凡长相不相称的自信笑容回答:
  「我在逆境中的表现,可是优异到连自己都无话可说啊。」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造访王兄的离宫。

  斐兹拉尔德身穿让人百般不自在的正装,于离宫的外头等着。尽管品质不佳,但论及穿着的方便性,还是平民的装扮最理想。斐兹拉尔德坐在马车里头,松开这件贵族日常穿着的服装衣领。这打扮实在不合他的性情。
  现今,不分男女都流行在领口饰上一圈夸张的蕾丝,但斐兹拉尔德可是打从内心痛恨创造出这股风潮的服装设计师。换成自己,绝对会解雇让这个设计流行起来的设计师。
  「真受不了。什么流行啊,反正也只是照着从西边的鲁那斯传进来的东西依样画葫芦吧。」
  绝对马上就会退流行了。听到侍奉的君主如此咒骂,一旁的马车夫开口劝谏他:
  「王子……虽然这的确不太适合您就是了。」
  这名男子有着不同于一般马车夫的健壮体格。经过再三锻练的肌肉,即便包覆在外衣之下,仍然相当明显。
  「卡杰尔,你是刻意要惹恼我吗?」
  「您这样会被公主殿下瞧不起喔。不管国势再怎么衰败,杰斯塔仍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对于美的意识也相当敏锐。顺带一提,公主本人的美貌可是远超过肖像画啊。」
  「跟不如肖像画的我大大不同呢。我看到自己的肖像画之后,就变得无法信任肖像画了。当然也包括了用来散布于民间的画像……门终于打开了啊。」
  离宫的大门敞开后,内部的景观跟着映入眼帘。首先迎接马车的景象是一座非常符合王兄作风的庭园——耗费钜资打造,充满不必要的华丽设计,完全不具实用性。卡杰尔挥鞭之后,马车开始前进。从马车内部的小窗户窥见的庭园景致,让斐兹拉尔德心生厌烦。
  花团锦簇的庭园,想必是园丁挥汗照料出来的吧?国家的财产就这样蒸发了。再加上王兄中意的花卉偏偏和罗丹的气候不合,所以马上就会枯萎。然后他又会采购一堆新的花苗,还是跟趁机赚取暴利的商人采买。
  这座庭园就是那个呆头鹅浪费行为的集大成。斐兹拉尔德很希望这些花干脆全都枯死,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呆头鹅王兄想必会再去购买新的幼苗回来吧。
  「呆头鹅真的就是呆头鹅。」
  想不深切感受到这个事实都很难。
  「如果在这座庭园里头睡午觉,一定很舒服吧。等了那么久,我差点就想小憩一下了呢。」
  「因为主人不在啊。到底要不要让我进来,负责看家的那些人应该伤透了脑筋吧?」
  马车夫耸了耸肩。
  「这是用计让雷米尔德大人外出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我敬爱的王兄可是因紧急要事,才不得不到拥戴他的贵族那里去呢。为何要牵扯到我?」
  斐兹拉尔德在马车里头翘起腿,靠在称不上柔软的椅背上如此反问道。虽然乘坐的感觉不太舒适,但在过袭时,这辆马车能够防止刀枪轻易剌入。
  「究竟是为什么呢?」
  「你这个马车夫的态度也太狂妄了吧?」
  「大概是跟某人有点像吧,因为我侍奉的主人可是个乖僻的人啊。毕竟,他可是让犯下重罪而沦为奴隶的人成为自己心腹,还给了对方全新的名字和身分。」
  「……话虽如此,但我听过那个犯下重罪的人其实是被冤枉的传闻喔?」
  「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那名奴隶就是这样辗转被卖到罗丹这穷乡僻壤来。」
  「是吗?那么,买下那名奴隶的人想必是个相当特立独行的人罗。」
  听到君主率直又好像有些乐在其中的感想,控制着缰绳的卡杰尔深深点了点头。他的视线笔直地望向正前方。
  「是的。他非常特立独行。」
  「顺带一提,如果那位奴隶有更好的表现,那个特立独行的人好像有意继续拔擢他喔。」
  「这真是令人心存感激呀。在马车夫之后不知是什么呢?」
  「精锐骑马部队的统率之类的吧?那名奴隶似乎很擅长驾马,在骑马战的表现似乎也很优秀。虽说原本是奴隶,但就这么埋没他的才能,实在太可惜了。那个特立独行的人这么想呢。」
  语毕,君主和马车夫之间出现了数秒的沉默。
  「……这挺有趣的呢。」
  「然后呢,那个特立独行的人疑似还打算并吞那名奴隶原本的国家,让该国彻彻底底成为自国的附属国。」
  「——愈来愈有趣了。」
  卡杰尔愉快地附和道,然后「啪」的一声挥下缰绳。
  「那名奴隶听说来自杰斯塔。是在战争中输给边境的某国,而开始失去威望的大国。为此,他们不得不和原本鄙视的边境国家缔结婚姻关系。这正是过于傲慢终将招致腐败的好例子呢。」
  「不过,毕竟没有不会腐败的东西存在啊。」
  「……你憎恨他们吗?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将军。憎恨陷害自己、背叛自己的国家吗?憎恨和杰斯塔王有关的人吗?」
  「…………」
  从卡杰尔的肩膀耸起的反应,斐兹拉尔德明白那双握着缰绳的手变得更加用力了,但他仍像闲聊似地以同样的口气继续说道:
  「虽然我知道你想必也对杰斯塔的公主殿下有诸多不满,但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喔。忘却心中的怒意来对待她吧。」
  「倘若莉兹公主死了,那个愚蠢的国王应该也会悲痛不已吧?因为第三王女莉兹公主可是他疼爱有加的掌上明珠呢。」
  「——这是命令。不准杀了她。」
  「您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让莉兹公主成为刀下亡魂的机会,才要我陪同前来这里吗?」
  「不,我是为了让她知道『你是我的部下』这个事实。因为我听说莉兹公主其实很尊敬你呢。或许到现在仍是如此。」
  「尊敬?这我倒是初次耳闻啊……那么,我的职责是?」
  「只有今天,你就变回昔日的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吧,将军。面对莉兹公主的时候,你昔日的身分可以派上用场。」
  「……一切遵照您的吩咐。」
  「不过……杰斯塔的现任国王,看来是个跟我的呆头鹅王兄不相上下的呆头鹅啊。他弄错了自己应该割舍的对象——如果路威斯当上了国王,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或许吧?因为我以前是第一王子的部下,所以和路威斯王子并不熟识就是了。」
  马车缓缓地放慢速度。他们终于通过冗长的庭园,抵达了进入离宫的第二座大门前。
  「在话题结束时,刚好也来到离宫门口了吗?你同时也是个一流的马车夫呢,卡杰尔。」
  斐兹拉尔德离开原本倚靠着的椅背。
  「无论身于何种处境下,都必须尽力将一切做到尽善尽美——这是我双亲的教诲。」
  「真是不错的双亲呢。」
  「谢谢您。只不过,正因为他们是我的双亲,所以就被杰斯塔国王斩首了。」
  「这我有听说……无论在哪个国家,善良的人总是不长命啊。」
  斐兹拉尔德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地吐露出这句感慨万千的回应。不过,和这句台词相符的表情,只在他的脸上一闪即逝。
  「真的很遗憾。」
  听到自己的新任君主道出和个性不太相符的感伤低喃,卡杰尔回过头去。但此时,斐兹拉尔德脸上的黯淡神情早已消失。

  杰斯塔国的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
  她的美貌宛如在黑夜中闪耀着光芒的月亮。白皙的肌肤、沉静稳重的蓝色双眸,以及看起来柔软无比的栗子色卷发。让杰斯塔国民们仰慕、深爱的公主殿下。
  这些传闻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大概有八成都是加油添醋的吧——原本这么想的斐兹拉尔德,这时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觉得肖像画和风评有时也会传达直一实。
  不愧是让世人赞誉有加的外貌。现年十七岁的莉兹公主相当美丽,她应该很受人民的欢迎吧。当她露脸时,众人必定会产生正面的第一印象。「美」就是这样的武器。不过,倘若发现她其实有着和美丽外表不相称的低俗内在,因理想破灭而产生的反弹也会格外激烈。尽管这只是旁人擅自在她身上加诸自己的期待,而又擅自失望的行为。
  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将莉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完全符合大国出身的身分那般奢华。绣上蕾丝的丝绸礼服,当然,胸口也妆点着蕾丝。这件礼服的裙摆异常地长,看起来非常不便于行走,但这是目前女性间正流行的款式。
  发现只有裙摆被尘埃和泥沙弄脏之后,斐兹拉尔德不禁在内心笑了出来。
  似乎能代替扫帚呢。即便某些女性拥有负责在一旁提高裙摆的随从,但毕竟不是任何场合都能带着他们一起行动。只要过着实际的日常起居,裙摆便逃脱不了染上脏污的命运。
  莉兹也不例外。待在自国的时候,她或许还能让那些提裙摆的随从好好工作,但在造访罗丹的这段期间,莉兹恐怕就无法过着如此随心所欲的生活了。她的裙摆上现在确实染着污痕。
  「尊为贵客」这样的名号听起来或许很响亮,但依斐兹拉尔德的解释,那几乎跟入监没两样,因为无论做什么都会大受限制。
  「幸会,莉兹公主。」
  「——您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了,斐兹拉尔德大人。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莉兹优雅地回应斐兹拉尔德的问候。她的一举一动都相当得宜,不论他的王姐,或是国内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就算接受了相同的礼仪教养课程,都无法如此完美。不过,也很制式。
  「听说您是常胜将领,只要出阵,军队必能凯旋归国——因为我难得能在罗丹逗留,所以真的很想和您见上一面呢。我相当好奇您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十虽说这样的评价过于夸大了,但能够让像您这么美丽的公主产生兴趣,我感到光荣无比。也十分感谢您想要和我见面的这份心意。」
  如同莉兹方才所做的一般,斐兹拉尔德也做出杰斯塔式的寒暄问候。
  「怎么会过于夸大呢?前阵子和克斯泰亚国的那场战役,听说也是您立下的功劳呀。」
  「这个嘛,我想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您太自谦了……您真是个谦虚的人呢。」
  「是吗?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称赞谦虚呢。」
  「哎呀。那么,其他人都是怎么形容您的呢?」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说道: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您的一头金发真美』。」
  「斐兹拉尔德大人。雷米尔德大人现在外出了,今天您还是先请回吧。」
  直到方才,都还默默守候在一旁的离宫专属的侍从长,现在一边拭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一边接入两人的对话。斐兹拉尔德在这座离宫的主人外出之时来访,还与莉兹见面。站在侍从长的立场,这件事要是让离宫之主——雷米尔德得知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不,就算这件事不可能瞒住雷米尔德,他也希望能马上把斐兹拉尔德赶出离宫。
  然而,斐兹拉尔德同样贵为王子。不仅无法对其无礼,也无法大声喝叱叫他离开。
  「别这么说嘛。难得我前来拜访王兄,想增进一下兄弟之间的情谊呢。虽然适逢王兄外出,让人深感遗憾,不过——我应该能在这里等他回来吧?更何况,离宫里还有莉兹公主。面对这位国家级的贵宾,身为王子的我,岂能不盛情款待呢?就让我暂时为王兄代劳吧。她将来或许会成为我的嫂子呢。」
  「可是——」
  这么做实在不太恰当——在侍从长还想继续反对时,莉兹本人也开口了。
  「我好高兴呢。能够和斐兹拉尔德大人聊天,想必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
  「我会代替王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接待您。」
  「您们兄弟俩的感情真好。」
  「是的,我们感情非常好。雷米尔德是我最敬爱的兄长,我总是将他视为导师不断努力。」
  斐兹拉尔德带着满脸的笑容扯谎,然后对莉兹伸出自己的右手臂。后者以相当熟练的动作将自己的左手勾了上去。
  「那么先到庭园中散步如何?这是王兄引以为豪的庭园。还是您已经看腻这片景象了呢?」
  「不会,我很乐意。不管逛过几次,观赏各种花卉都让人心旷神怡呢。」
  两人将面色苍白的侍从长留在原地,然后直接朝通往庭园的小径走去。

  说到两人的身高,莉兹公主约莫略高过斐兹拉尔德。差距大概是小指指甲的长度。
  现在,相貌平凡的斐兹拉尔德和外貌出众的莉兹公主并肩走在一起。每天都忙着照料这座庭园的年长园丁目击到这样的光景之后,不禁疑惑地歪过头。
  「那位年长者为什么会露出那般不解的表情呢?」
  「应该是因为——认为我们不相配吧?王兄的外貌俊秀,但很不巧的是,我却生得这一张极其普通的脸蛋。」
  「只因为这样,就露出那种表情吗?应该是不觉得我们不相配,所以才会感到疑惑吧?」
  「或许有些失礼,但我不懂您的意思呢。」
  莉兹略为用力地搂住斐兹拉尔德的手臂,两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倘若是两年前的他,现在或许已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吧。宫中师长能传授战争技巧和学问,但要习惯和女性相处,只能靠自己累积经验。培育此种经验的过程,让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对王族来说,「恋爱结婚」这种看似奇迹的事情,其实也并非那么罕见。就算看似奇迹,背后也可能存在着推手。斐兹拉尔德王姐的婚姻便是如此。
  「我这么说,希望不会让您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女人。不过,美貌其实只是一种麻烦,因为有时还必须为此而做出自己不情愿的打扮。」
  「我怎么会觉得您是个讨厌的女人呢?我想,无论您做什么样的打扮,都不会有男人对您抱持这种负面的感想吧。」
  斐兹拉尔德懂了。看来,莉兹似乎并不喜欢这件裙摆过长的礼服。八成因为是王兄送的礼物,所以才不得不穿上吧。
  「而且,还得时时留意自己的男伴。」
  「男伴……是吗?」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移往右方,对上了莉兹的双眸。深邃的蓝,被誉为沉静稳重的一双眸子。不过,这样的说法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尽管外貌一如传闻的美丽,但她的内在又如何呢?
  「得配合对方的水准,不能让自己的美过于抢眼,以衬托身旁的男伴。就算被人称赞很美,但要是女方过于引人注目,也只会让男方感到不堪而已。让自己的美收放自如相当重要呢。」
  语毕,莉兹轻快地抽开自己的手臂。
  「斐兹拉尔德大人——您是个十分具有存在感的人呢。让人无法相信您的年龄比我还小。」
  「怎么会呢。我受人称赞之处,大概只有这头金发而已。我是个极其不起眼的男人呢。」
  「我可是为了压过您的存在感,才会站在您的身旁唷。但那个园丁刚才是盯着我和您两个人瞧呢。至于他会露出一脸不解……应该是认为我们很相配的缘故吧。当雷米尔德大人和我一起在这座庭园中散步时,您知道那个园丁做何反应吗?斐兹拉尔德大人。」
  「王兄和您都有着出众的外貌,他应该是认为您们很相称,而看着两位出神了吧?」
  「——不。」
  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莉兹明确地摇头否认。一头卷发在耳畔摇曳。
  「只有我让他看得出神。」
  「……您似乎对自己的美貌相当有自信呢。」
  不过,像这样彻底了解自己的美,并工于心计加以发挥的人,斐兹拉尔德并不讨厌。
  比起一味甜腻的红色点心,他更喜欢带点苦涩的绿色口味。
  「您和罗丹国国王十分相似呢,斐兹拉尔德大人。」
  「您已经和父王见过面了吗?」
  「他是我最先会面的人。」
  「父王对您说了什么?」
  「要我别想做些愚蠢的行为。」
  「我的父王还真是会说出让人愉快的发言呢。」
  「还有,雷米尔德大人相比会是一名好丈夫。」
  「——我也这么认为呢。王兄会成为一位优秀的『丈夫』。」
  莉兹优雅地露出笑容,那是个仿佛带点冷意的笑。
  「意思是,他适合做为一名丈夫,却不足以当上一名国王吗?」
  「哎呀,父王这么说吗?」
  「既然只提及雷米尔德大人做为『丈夫』的优点,就等于已经如此明言了吧?您也是如此,斐兹拉尔德大人。您的想法,真的和罗丹王相似到令人恐惧呢。」
  「和历史悠久的大国杰斯塔交战,最后透过卑劣的手段获胜的罗丹王——您想说我和这样的人十分相似吗?公主殿下。这样的罗丹王,甚至还厚脸皮地提出缔结婚姻关系的要求。然而——接受了这个要求的是杰斯塔。尽管会以败战的结果告终,但仍决定让战争提早结束。您的王兄真的相当聪颖,他预见了罗丹的未来。」
  罗丹在短期间内发生的战争中,接连战胜了杰斯塔和克斯泰亚两国。这个边境国家的名字一瞬间广为流传,连他国的平民阶层都家喻户晓。倘若国家也像服饰那样有流行趋势的话,目前流行的绝对就是罗丹了。现在罗丹的声势可说是如日中天。
  「杰斯塔因此被冠上了『败给边境国家』的污名。」
  莉兹原本端庄的「公主殿下」形象开始出现裂痕。在异国——尤其滞留罗丹的期间,身为杰斯塔的一分子,就算只是表面上的敷衍,也必须维持谦卑。然而,这位公主殿下仍坚持以杰斯塔式的寒暄语问候斐兹拉尔德。此刻正是这样的她应有的表情。
  「那又如何?大国的矜持派不上任何用场。」
  「王兄会死都是因为——!」
  「将杰斯塔的第二王子,同时也是极为优秀的国家继承人处死的,不是罗丹,而是您的父王,也就是现任国王吧。若想要求我国负起责任,我们也很困扰啊。」
  莉兹的王兄——杰斯塔第二王子路威斯。
  在战后,具备了最理想的王位继承人资质的路威斯,被现任杰斯塔王处刑,罪名是叛变。杰斯塔王将战败的责任全都归咎于路威斯的身上,并执拗地迫害他。忍无可忍的路威斯于是拥兵叛乱,但连串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其后,尽管身为王族,路威斯仍被迫面对公开处刑的结局——
  斩首。
  路威斯的头颅现在被置于罗丹和杰斯塔的国境交界处。斐兹拉尔德也曾目睹,不,应该说他是前去确认对方已死的事实吧。因为对斐兹拉尔德而言,想要攻略杰斯塔,路威斯是个绝对必须置于死地的敌人。
  对于路威斯如此迅速地从人生舞台上退场一事,斐兹拉尔德其实也有些难以置信。或许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路威斯的幽灵出没的传闻,才会让他更加在意吧。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见过路威斯本人,只有从肖像画中看过他的长相。就算看到那颗已经风干的头颅,心中也未曾涌现任何感慨。然而,愈是熟知路威斯生前模样并景仰他的人,愈会觉得这般光景简直是奇耻大辱吧。对莉兹而言亦是如此。
  「父王不容许战败的结果,但王兄并不理解这一点。」
  不过,她对父亲的袒护之情感觉却相当薄弱。
  「父王和王兄两人,原本便因为俾斯泰的事情而加深嫌隙……」
  听到莉兹宛如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声呢喃,斐兹拉尔德一瞬间露出了皱眉沉思的表情,但他的脸上随即又改变为另一种表情。
  「在伤害扩大之前,以败战的形式划下休止符。没想到这位贤明王兄的用心,竟然连身为王妹的您都未能理解……路威斯殿下想必会死不瞑目吧?虽然杰斯塔目前还保有着大国的威信,但过了几年后又是如何呢?会由谁来继承王位?就算王位顺利传了下去,想要重建这个被昏君糟蹋过的国家,可说是极其困难。会被迫投靠边境国,我想杰斯塔的情况恐怕已经十万火急了吧?做为和您缔结婚约的交换条件,我的父王会赠予杰斯塔什么东西呢?金钱?土地?权利?还是永久休战的保证?这可是不知道何时会出尔反尔的约定啊。我就这么对您断言吧,公主。」
  「——断言什么?」
  莉兹缩起双肩。不过尽管靠近了她,斐兹拉尔德并没有碰触莉兹,只是彬彬有礼地继续说:
  「父王会在不久的将来出兵攻打杰斯塔。上次是杰斯塔主动攻打我国,这次轮到我们了。这跟您是否嫁给我的王兄无关。父王想要的,只是在攻打杰斯塔之后能派上用场的人质。路威斯死后,在不受自国人民爱戴的王族里头,您是唯一还保有着正面形象之人。为此,父王才会企图先将您纳入自己的掌心,以便随心所欲地利用。」
  为了因应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保险这种东西总是愈多愈好。
  「罗丹王答应过我,他表示不会攻打我国。在迎娶我之后,罗丹等于和杰斯塔结为同盟。当杰斯塔有难时,他也会派兵前往支援。」
  听到莉兹宛如祈求一般的反驳,斐兹拉尔德以嘲笑的语气回应:
  「要相信父王的说法也是您的自由。不过——聪慧如您,当真打从心里这么想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莉兹便可说是单纯到无知了。跟那个呆头鹅王兄一样。而这样一来,伤脑筋的就是斐兹拉尔德了。
  「…………」
  「今晚我会在离宫里过夜。王兄今天不会回来喔,公主殿下。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想要到我的寝室夜袭,我都会举双手欢迎。」
  莉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愤怒和羞赧之色。她紧紧揪住礼服的布料。
  「您应该已经逛够庭园了。我们返回离宫吧,公主殿下?」
  面对斐兹拉尔德伸出的手,这次她拒绝了。
  「——不劳您费心了。」
  不愧是荣耀万千的大国公主殿下。为了更方便行走,莉兹用双手自行提起礼服的裙摆,然后快步走回离宫。斐兹拉尔德远眺着莉兹的背影和被弄脏的裙摆,将手放在自己的一头金发上。
  这样一来,洒饵的动作就完成了。接下来只要静待猎物咬住饵食即可。

  斐兹拉尔德并未朝离宫所在之处前进,而是熟门熟路地从庭园左方绕出去。他已经事先取得王兄领地和建筑物的平面构造图,并将其熟记于脑海之中。当然也包括这个光看就令人厌烦的华美庭园,以及可能会配置驻守在隐藏通道里头的人员。虽然不要这么做是最理想的,不过,将来若展开奇袭时,这样也比较有备无患。
  「卡杰尔。」
  马车夫因他的呼唤而转过身,同时将原本拔出的短剑收进怀里。
  「怎么,有可疑分子出现吗?」
  「不。该说是我养成的习惯吧……」
  「这倒无妨。不过,可别把这东西朝向我,还有和我的利益有关的人喔。」
  「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那么……你应该已经听到我跟那名美丽的公主殿下的对话了吧?」
  「是的,一如您事前的命令。虽然我并不喜欢偷听他人的交谈内容就是了。」
  「有的人倒是很喜欢呢。例如那个在强烈好奇心驱使下,假装在整理庭园,实际上却竖着耳倾听的园丁。不过,这反而让他得知了不该得知的事,恐怕还连带缩减了寿命。真是可怜。」
  被修剪成优美曲线的树篱喀沙喀沙地摇晃发出声响。随后,是一阵慢半拍而慌慌张张离去的脚步声。斐兹拉尔德耸了耸肩。
  「……看吧。」
  然而,卡杰尔的表情相当严肃,看起来一副马上会拔剑追过去的模样。倘若斐兹拉尔德这么下令,卡杰尔想必能够完美地处理掉对方吧!
  「让他逃掉没关系吗?」
  「因为我们还没进入正题嘛。那个园丁只是喜欢听八卦而已。他的女儿好像预计会在春天产下一名男婴呢。他只是个期待抱抱长孙,人畜无害的男人。别把神经绷得这么紧,猜疑心虽能成为推动自身的力量,但过分猜忌只会让自己无法从容应对。」
  卡杰尔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那段过往仍历历在目。
  「……您这句话还真是中肯到刺耳呢。」
  当初,俾斯泰•雷恩菲尔德是因猜疑心不够才会失势。那是的他和现在相反,太过从容了。
  「不过,今晚你就变回从前那个自己吧,雷恩菲尔德。」
  「今晚?」
  「没错。把潜入我寝室的美丽公主骗得团团转。」
  随后,斐兹拉尔德「对了」一声,又开口吩咐道:
  「就算公主的怀里藏着短剑,也别杀掉她喔。」

  猎物已经上钩了,接下来仅需耐心等待。
  分配让斐兹拉尔德使用的,是一间在王兄的离宫里头算是比较朴素的客房。他双手环胸,倚靠在客房外头的墙壁上,眺望着天花板上头以一定间隔装设的饰品。那是一种来自异国的玻璃垂吊灯饰,上头还有着点燃的蜡烛。待在呆头鹅王兄的领地里头,会让他产生一种「其实罗丹应该相当富裕吧」的错觉。每次造访都会发现新的奢侈品,根本就是浪费国帑。对于王兄这种毫无节制的挥霍,斐兹拉尔德甚至感到有点佩服。
  尽管父王努力避免王兄的挥霍成性成为他的致命伤,但父王偏爱王兄的行为,其实也称得上病入膏盲了。
  「果然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可爱吧……」
  身为国王,但罗丹王同时也是一名父亲。对自己亲生的长男疼爱有加,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一阵摩擦声传入耳里。斐兹拉尔德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刚好看到卡杰尔走出来。
  「进行得如何?」
  「完全照您的吩咐。接下来就看您自己的本领了。」
  「你有好好吹捧我一番吧?」
  「我陈述了事实喔。我说当自己几乎要惨死在路边时,是您将我买回来一事。」
  「只有这样?你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诚实可是一种美德呢。」
  「察觉君主的用意,然后加以夸大地称赞,也是部下的职责所在吧?」
  斐兹拉尔德做出耸肩又摇头的反应。随后,他将手搭在卡杰尔方才走出来的大门门把上,同时给了他另一个指示。
  「看守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可不容许有人打扰接下来的时光。虽然应该也不会有。」
  如果王兄今晚也在,或许还另当别论。但当他外出时,负责看家的那群侍者里头,并没有会密谋暗杀自己的人。更别提现在还是大国的公主殿下低调来访的期间,应该没有人会偏偏挑这个时机上演流血事件。
  ——但最近逐渐增加的「其他人物」就不得而知了,直到目前,斐兹拉尔德都无从掌握他们的动向,对他来说,那才是最难缠的对象。
  「万一我背叛了您呢?」
  卡杰尔开口这么问道。
  「…………」
  斐兹拉尔德将手从门把上移开。他转身和部下面对面,然后定睛望着他。
  「你是笨蛋吗?」
  接下他笔直视线的卡杰尔摇了摇头。
  「——不。」
  「那就不会背叛我了吧。如果你老是说些蠢话增加我的疲劳,我可真的会开除你喔,俾斯泰•雷恩菲尔德。」
  「这样我会很困扰呢。」
  「那就好好看守吧。」
  「是是是。」
  这次,斐兹拉尔德伸手打开了客房大门。不需四处张望,站在客房正中央的莉兹的背影便映入眼帘。她身穿着方便行动的家居洋装——说得好听点是如此,但其实是一件不应该出现在公主殿下身上的下人用洋装。一把短剑的剑鞘躺在地上,看起来是杰斯塔的传统工艺品。
  「您觉得这场感动的重逢如何啊,公主殿下?」
  斐兹拉尔德拾起剑鞘把玩。上头镶嵌着宝石,还印有纹章。不愧是杰斯塔王族持有之物,不同于自己手上的三连戒,光是这个剑鞘,便是相当有价值的宝物。
  「是您救了卡杰尔吗?」
  莉兹所在的方向传来一阵「喀啷」的清脆声响,是短剑本体掉落地面的声音。
  「他不叫卡杰尔——」
  「是他希望我这么称呼的。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将军表示,这是他宣誓效忠的君主赐予他之名。将军他——原本是有朝一日会继承王位的王兄的臣子。不,应该是可能成为他的臣子。」
  「——您是指哪位王兄?」
  听到斐兹拉尔德出声确认,莉兹一脸理所当然地答道:
  「路威斯王兄。您应该已经听卡杰尔说过了吧?」
  不,他没听说。斐兹拉尔德不禁在内心狠狠咂嘴。他以为卡杰尔是第一王子的部下,那是杰斯塔王室无意间泄漏出来的情报。他认为卡杰尔和路威斯甚少接触。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俾斯泰是因父王的命令,才会归于第一王子艾德蒙德王兄的麾下。不过,路威斯王兄其实相当希望将军能效忠自己,他也曾和将军交涉过好几次,但没想到之后就发生了那种事情……」
  那种事情——就是指让卡杰尔沦为奴隶的原因吧。
  「不过,路威斯都没打算出面拯救他吗?」
  「王兄他……有打算采取行动,也很想帮助将军。」
  莉兹像是在拥护已故兄长似地加强语气。尽管路威斯到头来还是没做出任何行动,但他渴望卡杰尔变成自己的部下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莉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既然如此——当自己渴求的人才陷入困境时,路威斯为何没有试图出面协助?这点让斐兹拉尔德相当不解。
  最重要的是,在马车里头聊到这个话题时,为何卡杰尔表示自己和路威斯王子并不熟识?
  他们俩应该有一定程度的交流。让路威斯想将卡杰尔揽为部下的交流。然而,现在——
  斐兹拉尔德朝莉兹走近,然后将落在她脚边的短剑捡了起来。
  现在,优先任务应该是和莉兹对话。和这名能替自己带来利益的公主对话。
  他以手指轻抚短剑的刀刃。稍微使力之后,指腹渗出了鲜红的血。确认过这把短剑的锋利度,斐兹拉尔德便将其纳入刀鞘。
  从实用性来看,这也是相当不错的一把武器。想必相当适合用于在寝室里头遂行某种任务。
  斐兹拉尔德站在莉兹的前方端详她的表情。后者的脸色相当苍白。
  「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呢,莉兹公主。」
  「——您以为这是谁造成的……」
  「您是陷入苦思——不对,应该说是自暴自弃了吧?为了自己的国家,原本打算成为悲剧故事中的王女,佯装要献身给厌恶的异国王子,但其实是企图趁隙夺取对方的性命。然而,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却是一个亡魂。」
  「……杀害您什么的,我并不是会如此冲动行事的人。我只是想和您冷静地谈一谈。那把短剑是自卫用的。」
  「嗯,您要那么说也无妨,我了解了。先不论您的真正想法究竟为何,总之,您是带着冷静的态度过来和我谈判的——是吗?」
  深呼吸之后,莉兹将自己快要失常的说话语气,调整回和对方保持着一段距离的礼貌口吻。
  「——方才,我没能马上发现他就是雷恩菲尔德将军。」
  「跟还是一名将军的时候比起来,他现在的样貌应该也大有不同了吧?毕竟我买下卡杰尔时,他可是完全符合『皮包骨』这几个字啊。我也没想到他能蜕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随后,斐兹拉尔德贴近莉兹的脸庞轻声说道:
  「他是您父王造就出来的牺牲者中,少数的幸存者。」
  莉兹紧咬住下唇,但仍然抬起脸迎上斐兹拉尔德的目光。
  「请您诚实地告诉我,您是因为得知他是我国的将军,所以才救他的吗?」
  「——我会救卡杰尔,是因为需要他的能力。倘若他是个无能的家伙,我早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就算他吸入式一名将军也一样。而且……
  「而且什么?」
  斐兹拉尔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继续说:
  「我很中意他对『活下去』的执著。尽管虚弱成皮包骨仍不放弃,甚至带着一心想要往上爬,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的强烈意念。我很喜欢难缠的家伙呢——虽然仅限于我方的人。」
  难缠的敌人相当不好应付。直到成功杀害目标之前,他们都不会停止行动,所以很难处理。想要和平解决事态时尤其令人头痛。因此,斐兹拉尔德很讨厌这样的敌人。
  「现在这个模样,才是真正的您吗?」
  「这样让我比较轻松。」
  「真是适合您呢。」
  「我就当作你是在夸奖我吧。」
  斐兹拉尔德在床上坐下。虽说这间客房已经算得上比较朴素了,但床铺仍有着从上方垂挂下来的床幔设计,上头装饰的蕾丝以东方的织法制成。床上有些凌乱。原本铺在上头的床单被掀开,床垫上还有着利刃划破的痕迹。
  在斐兹拉尔德坐下之后,床垫受到震动,些许的羽毛从破裂处飘散了出来,在空中漫舞着。倘若无视造成这种光景的前后因果,倒是十分具有非现实的美感。
  斐兹拉尔德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于是莉兹以警戒的眼神望向他。
  「你不坐下来吗?这可能会是一场很漫长的交涉喔。」
  语毕,他翘起脚,换了个坐姿。
  「不用了。」
  「我可是出自一番好意呢。」
  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莉兹以单手做出像是挥开什么东西的动作,呐喊道:
  「我怎么可能坐在您的旁边!——您做出这种行为,究竟有何企图?」
  坐在床上的斐兹拉尔德以右手撑着床面,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这种行为?我什么都没做吧?真要说的话,打算杀了我的人是你才对呢。尽管如此,我不但没有追究你企图谋杀王族的行为,还在这个房间里郑重款待你。我倒希望你表现出心怀感激的态度啊,莉兹公主。照理说,就算你在这里被我抽刀杀害,恐怕也没有资格抱怨喔。」
  「您要是杀了我,就会引发外交问题。」
  「就立场而言,我国在杰斯塔之上。就算我国将引发流血事件的你杀害,让两国因而掀起战争,这点也不会有所改变。」
  斐兹拉尔德用左手将莉兹的短剑抛向空中,然后再用左手接住。就这样重复了几次。
  「最后,曾繁荣一世的大国杰斯塔,就会凄惨地走向衰败。」
  这次,斐兹拉尔德没有伸出手接住抛向半空中的短剑,而是让它直接掉到自己的腿上,然后在短剑从腿上滑落地面的前一刻将它捡起。
  尽管墙壁上点着蜡烛,室内仍相当昏暗。莉兹原本便很苍白的脸庞,再次瞬间失去血色。
  「要补充说明的话,就像我白天说过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杰斯塔仍摆脱不了风中残烛的命运。更不用提你真的顺利杀死我的后果了。」
  莉兹握紧双拳,近乎崩溃似地呐喊道:
  「……不然!不然您要我怎么做呢!」
  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
  就是这个。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不要嫁给王兄,和我缔结婚约就行了。」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说出他为莉兹准备好的答案。
  「你应该十分憎恨罗丹吧,莉兹公主?」
  莉兹扭曲的表情紧绷了起来。
  「…………」
  「你那颗聪明的脑袋,足以让自己明辨是非善恶。然而,毕竟人的情感和世间的道理无法混为一谈,所以你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如果战败的是罗丹就好了。全都是名为罗丹的这个国家不好。没错吧?你很痛恨罗丹吧?」
  莉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斐兹拉尔德。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你就尽情地憎恨罗丹,憎恨身为罪魁祸首的我的父王吧。」
  「——您是认真的吗?」
  「思,当然。你只要憎恨罗丹——然后成为我的妻子来遂行复仇计划即可。」
  在现阶段,这样的交涉内容仍让人无法理解。
  一如斐兹拉尔德所料,莉兹随即反驳:
  「这样又能解决什么?就算不选择雷米尔德而嫁给您,结果也不会出现任何改变。」
  「不,结果可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啊。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莉兹公主。」
  斐兹拉尔德顿了顿,然后说道:
  「我的王兄雷米尔德能成为国王,而在现况之下,我绝对无法坐上王座。」
  语毕,斐兹拉尔德观察着莉兹的反应。她美丽的脸庞稍微放松了下来,转而浮现出困惑。
  「绝对无法坐上王座?您是拥有第三王位继承权的人。倘若第一王子不幸因意外身故,承袭王位的应该就是您才对。因为第一王女已经嫁到异国去了。」
  一般情况下,莉兹所说的是正确的。在罗丹,王位继承权是以出生的先后顺序来决定,和性别无关。然而,斐兹拉尔德的情况则另当别论。
  「不。我想斧王必定会设法阻止吧。」
  「为什么?您是一名受到众人赞誉的战将,也立下了许多辉煌的功绩。反而该说雷米尔德并不是担任国王的理想人选。这点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现任国王应该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斐兹拉尔德轻笑出声。
  「能够从公主殿下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真是莫大的荣幸呢。」
  「您把别人当傻瓜看待的行为也该收敛点——!」
  看着尽管怒气冲冲,但仍踏着优雅步伐走到自己跟前的莉兹,斐兹拉尔德平静地反问:
  「倘若这是有理由的呢?」
  「……理由?」
  「我国罗丹相当重视血统。血统便是王室的证明。」
  不,虽说是相对其他国家,不过基本上,不重视血统的王国根本不存在。
  「……难道……」
  莉兹轻声呢喃。看来她已经理解了。
  「很遗憾地,我无法成为国王。因为我和现任国王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斐兹拉尔德淡淡地继续说:
  「我的体内完全没有流着他的血液。嗯,也就是所谓的『不贞』吧。我是母亲和家臣——亦即现任国王的弟弟之间的私生子。顺带一提,我的母亲是下级贵族。」
  「倘若父亲是现任国王的弟弟,您应当也是王族成员之一才对。」
  「真是这样就好了。」
  斐兹拉尔德半开玩笑地挥了挥莉兹的短剑,带着否定的意味说:
  「我父王的弟弟,是父王的母亲和其他男人一夜情所生下的孩子。他继承了母亲的贵族血统,却并非王族血脉。不幸的是,到了第二代,王族的妻子再度重蹈覆辙。真受不了。同样身为男人,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让人抬不起头的事了。父王的弟弟才是和我相似的人。也就是说——」
  无论我多么优秀,父王都不可能指定并非亲生儿子的我来继承王位。
  斐兹拉尔德以平淡的语气再次开口:
  「尽管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个呆头鹅,也明白由我来继承王位才能确保国泰民安,但有血统这个要素在,父王想必还是打算让呆头鹅王兄成为下一任国王。同时,他打算将能干的部下们集结在呆头鹅王兄身边,以便让那个呆头鹅的表现能达到一般水平。在父王心目中,我便是头号的部下候选人,因为我是最优秀的人才。我可没有夸大其辞喔。然而,王兄本人却开始认为屡屡建功的我很碍眼,同时也感受到父王将自己晾在一旁,只重用弟弟的事实。父王和王兄真正的想法渐行渐远,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加深他们俩之间嫌隙的人,是您。」
  莉兹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带着不同于前的情感凝视着斐兹拉尔德。既非厌恶,亦非愤怒,而是宛如打量对方般的冷酷视线。
  斐兹拉尔德一派轻松地答道:
  「当然。我为何非得告诉他不可?尽管做法有欠思虑,但因为想让呆头鹅王兄有所成长,所以父王完全没有对他说明重用我的理由。再说,让他出征的话,吃败仗也就算了,如果唯一的正统王位继承人战死,那可令人伤透脑筋了。因此,父王似乎完全不让他出战呢。至于我是私通之子这件事,也只有父王和我的母亲知情。会引发不必要争端的火种,当然还是极力隐藏起来比较好。再加上,父王还有意让我成为王兄的辅佐官。他很明白,要是王兄得知了我的出身,只会更加得寸进尺。他并不希望看到我们兄弟不和睦。」
  「……知道这足以引发争端的内幕的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吧?虽然是您刻意造成的。」
  「说得也是,增加一个人了呢。这样一来,包含我和已死之人在内,一共有四名知情者。」
  父王、早已辞世的母亲、自己,还有莉兹。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两人的眼神正面交锋。
  「为了告诉你成为我的妻子所能带来的利益。对于王室来说,我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尽管顶着第二王子的头衔,但实际上我跟罗丹王室没有半点瓜葛。倘若这样的状况继续下去,将来也不会萌生更深的关连性吧。如果我一如父王的计划,成为呆头鹅王兄的辅佐官,这倒还无所谓,但我也有可能成为王兄肃清的对象。」
  斐兹拉尔德顿了顿,以一句「不过……」接了下去。
  「要是我成为国王,事态又会如何发展呢?」
  「…………」
  「到时候,如果杰斯塔的莉兹公主以正妻的身分站在我身旁,同时还怀上孩子的话……和罗丹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而是继承了杰斯塔王室正统血脉的孩子将会诞生。如果这个孩子日后又继承了王位呢?虽然名义上是承袭了罗丹血脉的罗丹国国王,实际上,却是个流着杰斯塔王室之血的王。从血统方面来看,罗丹将会消失,只有杰斯塔存续下来。到了那时,杰斯塔是否已然灭国,或是重新恢复了大国的繁荣气象,现在还很难判断……不过,杰斯塔的血脉却还是能继续传承。但这仅限于我继承了王位时的情况。」
  「——这样呀。不过,这样的结局您能接受吗?」
  斐兹拉尔德随即回答了这个疑问。
  「无所谓。我对血脉没有执著。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不管身上流着谁的血,我都愿意让他继承国家,只希望生下来的孩子不要是个傻瓜就好。不过,你应该很注重血统吧?毕竟你是杰斯塔的公主殿下,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地位,也有聪明才智——对于像你这种自尊心很高的公主殿下来说,这不正是最理想的复仇计划吗?」
  对莉兹而言,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然非得和罗丹的王子结婚不可,当然还是自己决定对象比较好。
  「那也要您所说的情况真的能够实现。从现况看来,您是无法当上国王的。」
  「所以你才必须成为我的妻子,反将我的父王一军。倘若迎娶杰斯塔这个大国公主的人是我,那些不知道真相的贵族或平民百姓,便会一面倒地支持我。直到现在,王兄都还没有立下任何功绩。倘若父亲执意想让这样的王兄当上国王,反抗他的声浪势必会增强。」
  斐兹拉尔德自信满满地说道:
  「做为下一任国王候选人,我的评价可是相当不错喔。」
  莉兹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您还真是有自信呢。」
  「以有凭据的事实为傲,又有何不可?」
  所以他才要引以为傲,并发挥其最大价值。
  「另外——为了避免让杰斯塔如同父王的计划般步向毁灭,我也会协助你。这样一来,父王的权力基础就会动摇得更厉害。」
  「这话说得还真好听呢。您明明也对我国虎视眈眈吧?」
  听到莉兹语带讽刺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毫不犹豫地肯定。
  「那当然。杰斯塔是个已经一只脚踏入棺材,同时却也拥有丰饶资源的大国。没有傻瓜会放着这样的国家不管。不过,从这方面来看,成为我的妻子不也有诸多助益吗?」
  「…………」
  「正因为我想要得到杰斯塔,所以会保护杰斯塔不受他国侵略,包括我的父亲在内。而你,只需要紧盯着我,让我无从对杰斯塔出手即可。」
  「您的说法互相矛盾。倘若您死了,孩子就——」
  「这就随你的自由吧。你可以选择自己中意的复仇方式。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生下孩子是最确实的做法就是了。」
  「为什么?」
  「因为会成为国王的人不是王兄,而是我。我不打算规划除此以外的未来。」
  斐兹拉尔德如此断言。
  「能请你跟我结婚吗?莉兹公主,这是为了我们彼此好。」
  斐兹拉尔德起身,将原本把玩着的那把短剑放在莉兹细致柔嫩的掌心上。
  「这个就还给你吧。」
  莉兹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又望向手中的短剑。最后,她以双手将短剑揽入怀中。
  「——你不用它刺向我吗?这么做也无所谓喔……如果你做得到的话。现在的我,很乐意接下你那一刀。因为这代表我是个只有这点程度的男人。」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毫无防备地站在莉兹的身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莉兹颤抖着双唇,紧握住短剑的剑柄——但始终没有拔剑出鞘。
  不知经过了多久,莉兹将短剑收回衣服的内层,也就是她原本藏匿这把武器的地方。
  「看来,莉兹公主已经放弃杀害我了呢……这是明智之举。那我也差不多该失陪了。你就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就寝吧。」
  丢下这句话之后,斐兹拉尔德便打算转身离开房间,但莉兹却开口唤住他。
  「站住。」
  「什么事,公主殿下?」
  「我还没有表示任何——」
  「在五天后的公开场合上回答我就行了。我记得届时预定公布你跟呆头鹅王兄的婚约吧?」
  「那是……」
  「我很期待。」
  斐兹拉尔德露出一个平时鲜少出现,同时也很难说是适合他的灿烂笑容,然后离开了房间。
  踏出房间之后,他发现伫立在走廊上看守的卡杰尔。
  「你当然也全程听到我和莉兹公主的对话了吧?」
  斐兹拉尔德直接迈开步伐离去,卡杰尔紧跟在后。
  「我可没有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不良嗜好。这跟在庭园里时不同——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为什么不偷听啊?真是无趣的家伙。」
  在走廊上前进的主从两人维持了片刻的沉默。
  从建筑物内部走到通往中庭的长廊时,卡杰尔有了动作。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朝中庭的树上射去。伴随着一阵呻吟,有个人影从树上坠落下来。
  「真厉害。不愧是前将军。」
  斐兹拉尔德赞叹道。听到这句称赞,卡杰尔却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搔了搔后脑勺说:
  「请您再提高警觉一些吧,王子。」
  「我有提高警觉啊。但这阵子实在发生太多次了嘛——卡杰尔,我呢,在确定对方是敌人后,倘若没有继续利用的理由,我就会杀了那家伙。但在还没分清是敌是友前,我不会下手。」
  「您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啊?」
  卡杰尔脸上浮现了无言以对的表情。于是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
  「因为在我身边探头探脑的老鼠,似乎比想像得还要多呢。」
  「毕竟那些家伙的繁殖速度很惊人啊。」
  「——一点也没错。」
  问题就在于——这群老鼠是谁。

  斐兹拉尔德举起酒杯,将注入杯中的白葡萄酒贴近自己的脸前,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尽管身为王子,在公开场合做出这种举动,仍会引人非议。不过,幸运的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上,没有贵族会去注意第二王子这个小小的配角。
  今天是第一王子雷米尔德,以及杰斯塔国的公主殿下莉兹的私人婚约发表会。受到邀请的,基本上都是拥戴雷米尔德的老派贵族。隶属斐兹拉尔德派阀的贵族可以说是连半个都没有。
  而斐兹拉尔德会出现在这里,纯粹只是因为他硬闯进来罢了。
  他并不受欢迎。拥戴雷米尔德成为国王的最大派阀里的两名中心人物,甚至没有过来向他打招呼。从这点也能窥见一二。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从酒杯移往雍容华贵的人群之中。
  现在,一男一女正和雷米尔德有说有笑着。
  女性是第一王妃克蕾榭,同时也是雷米尔德的亲生母亲。她出身于罗丹国内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在宫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力。男性则是克蕾榭的弟弟亚尔亚连。
  基于姐姐第一王妃的地位以及高贵的家世,这对姐弟掌管了贵族会议的大权。
  两人都有着引人注目的华美外貌。克蕾榭的美貌和优雅气质为她招揽了许多支持者,到了公开场合,精心打扮过的模样让她更具存在感。
  至于其弟——在罗丹的贵族阶级中,即便是男性,也流行穿上绣有蕾丝的服装,并以戒指或首饰妆点自己,但亚尔亚连不喜欢这类饰品,穿着打扮较为朴素。尽管如此,他依旧是瞩目的焦点。亚尔亚连和姐姐一样容貌端整,又因剑术相当优秀,所以将势力拓展到军队。他成为军队的中心人物,进而让以马诺尼艾尔将军为首的雷米尔德派成形。此外,他还有收藏刀剑的嗜好。身为大贵族,但他一反旁人的作风,腰间时常佩带着真剑,帅气的身姿在贵妇间颇受好评。
  这两人再加上雷米尔德,形成非常赏心悦目的画面。
  或许还是无法刻意无视自己的弟弟吧,那位王兄曾过来向他打招呼。
  王兄的心情看起来相当好。杯中的白葡萄酒,也是雷米尔德亲自为斐兹拉尔德斟满的。他的态度友好到可说前所未见。
  「不过,内容物却是这副德性啊……」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拉回酒杯上。他摇晃酒杯,观察葡萄酒的透明度。原本沉淀在杯底的微妙色差扩散开来。这酒有毒。在这有毒液体的另一头,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周遭传来骚动声。因为身穿着格外闪耀动人——想当然耳,裙摆也异常地长——礼服的莉兹,靠近了宛如墙壁装饰品的斐兹拉尔德。负责替她提裙摆的人,是隶属于斐兹拉尔德的侍者。
  她带着优雅的笑容,摊开扇子掩住嘴,然后轻声开口:
  「日安,斐兹拉尔德大人。」
  「您今天也是一样美艳动人呢,公主殿下。」
  下一瞬间,莉兹的语气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烦恼了好久呢。」
  「要是你不这么烦恼,我可就困扰了。」
  斐兹拉尔德亦然。
  周遭的人群诧异地望向第二王子和莉兹这样的组合。不巧的是,他们无法听到两人的对谈内容。独自在一段距离之外倚墙站立的斐兹拉尔德,距贵族们相当遥远。就算再怎么努力竖耳聆听,倘若不更靠近一些,就不可能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正因为周遭所有人都在注视斐兹拉尔德和莉兹,若想要靠近这两人也会相当显眼。贵族们也在互相牵制着。
  其中,视线最为犀利的,莫过于第一王妃克蕾榭。直觉真敏锐呢——斐兹拉尔德如此想着。她或许已经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她无力阻止。因为,身为贵宾的大国公主只是在和第二王子交谈罢了。无人有权出面指责这样的行为。
  「……卡杰尔是让我做出决定的关键。您也是为此,才让他和我见面吧?卡杰尔仍然活着,以及他变成您的部下,这两件事确实对我造成影响。虽然理由和您预想的有所出入就是了。」
  「我洗耳恭听。」
  「——王兄无法好好保护卡杰尔,才会让他遇到那种事——然而,卡杰尔现在却神采奕奕地活着。他的眼神不是只把您当成救命恩人,而是……认同您是自己效忠的君主。能让他如此判断的男人,想必不是无能之人吧。尽管想要先发制人或许还是很困难,不过,认定自己会当上国王的自信,应该不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
  莉兹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另外……还有我个人的理由。」
  「哦?」
  「——因为雷米尔德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呢。不过,您也不是。既然双方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莉兹的脸上浮现了和她的美貌极为相符的高雅笑容。
  「我还以为女人总是以外表来挑选男人呢。」
  「外表愈华丽,一旦接触到内在后,幻想破灭的程度也会愈严重呢。您不懂这一点吗?」
  「我懂。希望我的幻想之后不会破灭就好。」
  「我会让您彻底迷恋上我。等到您的眼中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人之后,再将您狠狠地抛弃,斐兹拉尔德。」
  「我很期待。」
  斐兹拉尔德道出从前疑似也曾说过的回应,啜饮了一口葡萄酒。毒药的苦味随即在嘴里扩散开来。或许是因为王兄的心情很好吧,这次掺在酒里的毒药毒性比较弱。
  「可以让我也尝一些吗?等会儿要向大家打招呼,需要先润润喉才行。」
  斐兹拉尔德苦笑道:
  「这杯白葡萄酒你还是别碰为妙。很难喝。对新手来说是剧毒,会死人的。」
  这是他发自内心对未婚妻说出的忠告。
  然而,莉兹却从附近的侍者手中取过空杯,从斐兹拉尔德那杯掺了毒药的白葡萄酒倒了约莫半杯的分量,然后一口饮下。面对微微睁大双眼望向自己的新未婚夫,她露出笑容说道:
  「我也已经习惯毒药的味道了呢。」
  品尝过葡萄酒的滋味之后,莉兹不解地偏过头。
  「这个——应该是对老手没什么用的毒药吧?」
  被罗丹国王点名之后,站在大厅正中央的莉兹,在贵族们的睽睽众目之下高声宣言。伴随着如花朵般足以魅惑周遭人士的笑容,她说出了几乎颠覆所有人预测的答案。

  「我,莉兹•菲茵菲塔,今日将与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缔结婚约——」

  以上,是我今日要宣布之事。

  将骚动声和鼓噪当作庆祝乐曲的斐兹拉尔德,独自露出轻松的表情,缓缓啜饮着王兄亲自倒给他的毒葡萄酒。毒药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美。
  随后,沐浴在周遭诧异视线之下的他,轻轻举起酒杯致意。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和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缔结婚约。
  拥有「常胜将领」之誉的自国王子和大国公主缔结婚约一事,让罗丹国内欢声四起。人民一窝蜂地买酒庆贺,酒店的库藏一夜之间全数售罄。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王子,骗了未婚妻的偷情对象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三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与未婚妻莉兹•菲茵菲塔对谈。

  首先是钱。关于这方面,今后仍会继续跟赛德立克维持借贷关系。只要自己没失态的话。
  其次是光鲜亮丽的形象。这点则是由莉兹透过婚约替他带来了。
  再其次是人。无论理由为何,都愿意替自己效命的人才。关于这点,他也已经招揽到最低限度的人数了。
  接下来是名声与评价。很遗憾地,这还不足够。他需要在战争中取胜,而且还是足以压制反弹声浪的压倒性大胜;足以让贵族们陷入狂热,为他醉心,甚至不再思考的大胜利。然而,现在还不是能发动这种战争的时机。
  斐兹拉尔德沉着一张脸玩弄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头金发。
  「——来得及吗?恐怕很勉强吧。」
  姑且不论战争的问题,最后那一项几乎完全没有进展。
  三名孩子。王兄、王姐,还有自己。不过,王姐已经远嫁他国,等于放弃王位。
  人民期待他能够成为下一任国王。如果得以实现,虽然不符合长幼之序,但应该也不至于引发谋反。而且,斐兹拉尔德也已经将有力的贵族全都揽入了自己的派阀。目前在宫中两派可说势均力敌。然而,即便众人都希望由他继承王位,却仍存在着无法靠集体意见来颠覆结果的问题。
  罗丹实行君主专制,因此国王拥有绝对权力。于是,即位的若是贤君,国家便能繁荣;即位的若是昏君,国势便会衰败,人民的不满也会升高。
  现任国王属于前者。而指名下一任国王,亦为国王的权力之一。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明年的三月三日,王兄即将年满十八岁。在罗丹,年满十八岁即可参加成年典礼而正式认定为成人。斐兹拉尔德必须赶在这之前解决前述的问题。
  全国上下都对父王的计划心知肚明。他打算在雷米尔德的成年典礼时指名下一任国王。被指名的不会是自己,而是雷米尔德——关于这点,斐兹拉尔德比王兄本人更深信不疑。就现阶段看来,他甚至可以断言这是必然的结果。
  尽管这阵子国内开始出现「斐兹拉尔德更能够胜任王位」的议论声浪,身为一名父亲,现任国王仍想指名雷米尔德为王。
  ——让继承了正统血脉的长男成为国王。
  于是,呆头鹅王兄变成一国之君将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来,为了让自己当上国王,恐怕就只能杀了王兄了。这是斐兹拉尔德极力想避免的做法。
  在自国内部发生的王族权力斗争,只要出现流血事件,就会留下祸根。而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评价,恐怕也会跟着下滑吧。影响会持续很久。只要有人因此送命,事态就会变得更棘手。
  他不能让肃清的戏码扩大。
  只能让父王认同自己。他必须透过正面进攻的方式,来让自己成为国王。
  「……而且还有那个问题存在啊。」
  出乎他意料的问题。可以的话,希望能在确定自己将成为下一任国王之前解决的那个问题。
  人数不断增加的暗杀者。尽管出现在斐兹拉尔德身边的害鼠大致上都已经清除掉了,但只对付小喽罗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他必须揪出主谋者。然而,倘若繁殖老鼠的始作俑者不在自己的管束范围内,想出手更是难上加难。仅仅是个第二王子的他,目前能掌控的权力仍相当薄弱。凭他的力量,完全不及支撑着王兄的那对姐弟。
  害鼠们对外泄漏了什么情报也很重要,他们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泄密。倘若有人将这些外泄的破碎情报串连起来,那名人物将会成为威胁。
  除了暗杀者变多,没有其他动静——若这是真正的答案就好了。
  斐兹拉尔德吐出一口气,以指尖用力扯了扯自己金色的浏海。
  另外,和莉兹缔结婚约之后,王兄派来的刺客人数也增加了。想要将他们确实区分出来,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前去造访王兄的离宫那次,企图袭击他的人并非王兄的手下。不仅如此,该名暗杀者还是当初和克斯泰亚交战时,应斐兹拉尔德的征召而加入军队的佣兵。虽然不确定对方的真实身分,但他身上有着证明其隶属于杰斯塔某个组织的文件。
  杰斯塔啊——
  斐兹拉尔德心中喃喃念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劣质纸和一张高级纸,比较里头的内容。一张来自自己的部下,而另一张,则是赛德立克出自「善意」让老鹰送过来的书信。
  两张纸上头的内容可说完全雷同。
  证明路威斯确实已死的调查结果。
  「虽说路威斯的死亡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倘若路威斯还活着——他便能和卡杰尔联系。至今不断增加的那些暗杀者,如果都是路威斯派过来的,情况也就说得通。
  然而,路威斯已不在人世。死人什么都做不到。这件事情,只能说是自己杞人忧天。更何况,即便卡杰尔是敌人、是害鼠之一,在中庭里时,他又为何没有对自己下手?那应该是个绝佳的机会才对。
  当初,被斐兹拉尔德视为「随时都可能杀害自己」而警戒的对象,并不是待在庭园里的暗杀者,而是卡杰尔。不过,这到头来也只是他的多虑。
  「也就是说,他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吗?」
  斐兹拉尔德如此自言自语,内心却又有种骚动的异样感。
  「斐兹拉尔德。如果不看书,你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的脚!」
  以纤细的手臂抱着厚重的历史、语言、地理相关书籍的莉兹瞪着他这么说道。她主要目的是为了责备这名未婚夫将脚放在自己读书用的小桌上。
  「我有话要说。首先,这里是我的离宫,所以要待在何处是我的自由。其次,这座图书馆里头的书籍,全都是我砸大钱买来的,净是些难以人手的珍藏品。对于我爽快地答应未婚妻入内使用的宽大行为,希望你能心怀感激啊,老学究莉兹公主。最后,先来到这里的人是我。因为我打算在这里想点事情,所以才把图书馆关上。」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极其自然的动作将两张纸折起,然后放在小桌子上。
  「让我进来的人也是你呀。况且,你好歹是名王族。既然身为这座离宫的主人,就应该遵守最低限度的礼仪吧?这样可无法成为人民的楷模。对于几乎快习惯你的行为举止的自己,我可是觉得感慨万千呢。」
  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哼了一声。
  「在自己的地盘里,至少就让我随心所欲一点吧。对外,我可是一直扮演着『完美王子』。别再唠叨了。在知识包围之下,我的思路也会比较清晰。再说,我也没妨碍到你吧?别管我啦。还是说,我的存在让你在意到忍不住想要抱怨几句?」
  皱着眉头的莉兹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很在意你,那我必须回答『是』——你为什么不打算妨碍我呢?」
  莉兹将手中的那堆书籍搁在斐兹拉尔德放着脚的桌子上。
  「很多男性都不乐见女性吸收太多的知识。」
  「我国提倡男女平等,思想可是很先进的呢。」
  但实际情况却跟不上这样的理想。
  斐兹拉尔德忽略这一点,然后玩弄起自己睡得乱翘的浏海。
  「就连已故的路威斯王兄,都不喜欢看到我读书,或是吸收过多的知识呢。」
  「没办法,因为杰斯塔的社会观念就是如此。多数杰斯塔的女性都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杰斯塔可说是彻底的男权社会……让我感兴趣的是,尽管如此,杰斯塔的贞操观念却很淡薄。与克斯泰亚的风俗不同,『女性必须隶属于男性』这点虽然相同,但女性却能同时跟好几名男性维持关系,也没有禁止在婚前和其他人发生肉体关系。虽然这种规定多半也只会针对女性。」
  「比起肉体关系,杰斯塔更注重精神层面的结合。肉欲抒发被视为是一种奖励。我们不讲求性关系的忠诚,无论男女都不会追求这样的条件。」
  「——虽然杰斯塔是个作风有些保守过头的大国,但在这方面,倒是男女平等到令人赞赏的地步呢。」
  「你应该也已经亲身体验过了才是。」
  斐兹拉尔德震颤着喉头发出笑声。
  「一点也没错。倘若是我的王兄,一定会因为过于失望而勃然大怒吧。虽然我国提倡男女平等,但贞操观念却还是相当古老。崇尚处女的观念仍是主流。」
  「看来的确是这样呢……对各大王公而言。」
  「你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有什么言下之意?」
  「所谓的秘密,就是通常不会浮上台面的东西吧?」
  「我倒希望能避免过多的秘密呢。」
  莉兹轻笑出声。
  「杰斯塔的女性都十分豪放。不过,你该不会认为她们所有的行动,都源自于宛如糖果那般甜蜜美好的感情吧,斐兹拉尔德?」
  「我可没这么想。」
  「单纯是因为这是最轻松的手段,而且也是所有人都认同的做法。只是这样罢了。不,应该说,除此之外,杰斯塔的女性没有其他可以自行作主的事情了。王族、贵族或平民都是如此——在成为你的未婚妻之后,我已经不需要背负这种公开的秘密了。」
  「我想也是。目前,对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最有贡献的就是我自己,所以你暂时也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人。」
  随后,斐兹拉尔德又无比感慨地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实际上,我们还真是肮脏的未婚夫和未婚妻呢。平民所过的生活,远比我们来得正常而问心无愧。」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纯洁无垢的王族吗?」
  「就我所知,恐怕不存在呢。风评愈好的家伙,愈可能在暗地里满不在乎地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
  「就像你一样呢。」
  「这是为了让国家存续下去啊。自己干的坏事能够协助国家发展,才是优秀的王族。要是让国家衰败,便是无能之人了。」
  「然而,再这样下去,你可是无法当上国王呢。我听赛法公爵夫人说了,罗丹王似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指名雷米尔德为下一任国王。」
  有着姣好面貌的莉兹淡淡地道出这个坏消息。斐兹拉尔德不悦地瞪向她,但这名美丽的未婚妻没露出一丝害怕。
  「你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尽管如此,立场较不利的你,究竟要如何赢得王位——关于这点却还是雾里看花的状态。」
  十虽然我喜欢让他人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可不喜欢情况反过来。能够得知我内心所有想法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所以,在面对心腹的时候,你也只让他们各窥见十分之一的自己。这就是你的做法。当得知你十种样貌的人全都聚在一起之后,才能拼凑出你真正的模样。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完整样貌的,只有你本人。不过,尽管那乍看之下是完整的你,但真的就是正确答案了吗?或许在你心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不同的自己。」
  她说中了。
  「真是一针见血呢。不愧是我的未婚妻。」
  「然而,你对每个人坦露的那部分,同时却也是真实的——没错吧?」
  「这应该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吧?相信任何人,却也不相信任何人。所谓的王族,便是能够贯彻这种矛盾之人。」
  知晓自身真实的人只有自己。要是将其展露在外,便会引人趁虚而入。
  「我聪慧的王兄也奉行这样的做法,但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或许是因为回想起昔日光景,莉兹垂下眼帘。
  「也就是说,你在担心我是吗?未婚妻大人。怕我有一天会重蹈路威斯的覆辙?」
  「搭上的船只还未出港就沉没——身为乘船者,设法回避这种事态,算是基本常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说服罗丹王呢?」
  「我有秘策。」
  斐兹拉尔德漫不经心地一边整理睡翘的浏海,一边这么答道。
  「不过,我可没打算对你开诚布公喔。依据你的判断,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对吧?我只会对自己判断为『有必要知道』的人坦白。」
  没错。只让这样的对象得知,秘策才具有意义。为此,必须先做好相关的事前准备才行。
  「……对了,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我听到了某个传闻呢。」
  斐兹拉尔德换了个话题。
  「——传闻?」
  莉兹蹙眉。
  「没错。莉兹•菲茵菲塔和国史编纂官的儿子璐关系非常亲密之类的传闻。听说众人都判断两人之间有着相当深厚的男女情谊呢。为此,生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的我,甚至还被守门人同情了。身为一名男性,真是颜面无光啊。」
  斐兹拉尔德戏剧性地以双手掩面,然后又放开。
  「那么,我深爱的未婚妻大人。可以请你从实招来了吗?」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四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和编纂官的儿子璐密会。

  璐•尤迪德是一名下级文官。现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莉兹昨晚曾伫立的位置附近,亦即那张小桌子旁。
  毕竟跟对方是初次见面,所以今天的斐兹拉尔德像个正常的王子一般,中规中矩地坐在椅子上。他细细打量着璐。在看到本人后,他更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璐和斐兹拉尔德同样是十六岁,不过,璐的体型看起来相当娇小,身高也不算高。他完全不敢望向斐兹拉尔德,只是不断注意着离宫图书馆的大门。看来他八成很想从这里逃出去吧。
  「我已经吩咐闲杂人等不准靠近,也把大门锁上了。在我们谈完之前,我可不会放你离开。你就认命吧,璐•尤迪德。」
  原本微微低着头的璐,此时露出拼死的表情试图辩解。
  「属下和莉兹公主绝非是像传闻那样的关系!属下只是在图书馆里头数度和公主巧遇,也很荣幸地获得机会能和她攀谈而已……!莉兹公主绝没有做出背叛您的行为……!」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喔,那种事情无所谓。」
  听到他的回答,璐愣愣地张着嘴,眨了好几下眼睛。
  「无所谓……?」
  「无所谓。」
  斐兹拉尔德再次断言。于是,璐阖上了嘴,露出既非吃惊、亦非困惑的复杂表情。他或许是无法接受斐兹拉尔德对于未婚妻的偷腥嫌疑满不在乎的态度吧。这是价值观不同的问题。
  「我和莉兹的婚姻关系构筑于政治利益之上,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我也不求你能理解——至于今天会找你过来,是为了国史编纂官的事情。」
  璐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你的父亲是国史编纂官对吧?不过,他在八月的时候病逝了,听说是胸腔的疾患。他留宿在王城里进行编纂的工作,隔天早上被人发现因病发而死亡。负责接任的国史编纂官人选还没有决定。你为什么不毛遂自荐?」
  据说,璐时常跟在父亲的身边帮忙,最适合完成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工作。奉罗丹王的命令而开始的国史编纂工作尚未结束。
  「再这样下去,身为编纂官的辅佐,累积了一定的经验,也有实绩的亚克塔家的达吉修,将会被任命为下一任的编纂官。如果你自愿接任,父王说不定也会重新考虑人事异动。」
  斐兹拉尔德将放在小桌子上的一叠陈旧纸张转向璐所在的位置。那是璐的父亲荷洛依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不断献上自己所有热情所成就的工作。
  「你——为何不主动要求接任?我听说过你的评价。明白自己寿命将尽的荷洛依斯,似乎已经将编纂官的所有工作内容都传授给你了。他应该也深切希望你能接下这份工作才是。达吉修曾向周遭的人表示,他打算舍弃荷洛依斯的所有草稿,再从零开始重新编纂起。这样好吗?」
  璐面无表情地以浅褐色双眸俯视着父亲留下来的草稿,最后,他抬起视线说道:
  「达吉修大人虽曾和父亲发生过争执——但他相当优秀,想必能够编纂出完美的国史吧。」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继承父亲的工作是吗?」
  「是的。」
  「理由呢?」
  「…………」
  「不想回答吗?那就换个话题吧。璐,把衣服脱掉。」
  这么命令的同时,斐兹拉尔德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莉兹的脸。倘若她现在也在场,必定会对他大发雷霆吧。昨天,提起那个传闻之后,他就理解到了。
  莉兹跟璐的感情真的十分融洽。女人实在很不可思议——斐兹拉尔德不得不这么认为。尽管她们能在背地里若无其事地做出阴险的行为,却也能建立起这种美丽而坚固的情谊,着实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生物。
  「——您在说什么啊!」
  「我们不都是男人吗?没有必要犹豫吧?上半身就够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公平的话,要我先脱掉也无妨。这样一来就扯平了。」
  「属……属下没有这么觉得……」
  「那就脱掉。放心吧,我对男人的身体没兴趣,上床的对象绝对还是女人比较好。虽然对拥有那方面兴趣的人来说,你应该会挺受欢迎的就是了。」
  璐紧揪着上衣的胸口部分。于是斐兹拉尔德乘胜追击说:
  「还是说,你没办法脱呢?」
  结果璐死命地摇了摇头。
  「不……!」
  下级文官的日常服饰采用前开式的直筒状设计,正面敞开的部分以绳子固定,再透过腰带束住整件衣服。在解开位于脖子下方的一部分绳结后——璐的手停下了动作。
  斐兹拉尔德维持着坐姿伸出左手。
  「怎么了?你在发抖呢。要我帮你吗?」
  「呜!不要!」
  扭身避开的璐发出抗拒的高声尖叫。
  不过,斐兹拉尔德早已放下伸向璐胸口的左手。他打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碰触对方。
  惊觉事态不妙的璐掩住自己的嘴巴,但为时已晚。
  就算想脱掉这件衣服,璐也做不到。
  「——看来你其实是女儿身呢,璐•尤迪德。」
  虽说璐的声音原本就比较高亢,但她方才发出的完全是女性的尖叫声。
  「…………」
  璐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倘若她仍坚持否定下去,斐兹拉尔德原本还打算要逼迫她设法证明这一点。
  「抱歉。你把绳子重新绑好吧。」
  璐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她十分俐落地重新打好绳结,动作看起来相当熟练。因为她长年以来都女扮男装,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您……是从何时开始知道我是女人呢?」
  璐不再刻意压低声音,而是以少女的声调询问。虽然头发剪得很短,但如果重新观察璐,便能发现她的表情和散发出来的气质,完完全全属于女性。之前是基于「璐是个男人」的先入为主观念,所以才会觉得她看起来像一名男性吧。斐兹拉尔德简洁地答道:
  「因为莉兹。」
  「莉兹公主……?」
  「你和莉兹互动亲密一事是我起疑的开端。」
  璐的脸上浮现诧异的表情,斐兹拉尔德则是露出乐在其中的笑容。
  「在我看来,莉兹十分鄙视又厌恶男性。毕竟她生得那般美貌,或许也因此而有过许多不愉快的经验吧。她不会接近没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至于我呢,则是被她判断为『有必要接触』的男人。所以尽管内心百般反感,她仍然不会拒绝我。这样的莉兹,竟然会和一名下级文官——而且还是男性——传出过从甚密的谣言,未免太奇怪了吧?就算和下级文官变得亲密,莉兹也无法获得什么利益。为了保险起见,我刻意向莉兹提起这个传闻,结果她相当袒护你呢。璐,你很得她的疼爱喔。」
  「您从未怀疑我和莉兹公主之间可能是恋爱关系吗……?」
  「莉兹和我是同类型的人——一切行动都源于利弊考量,和他人的交流也是如此喔。『因为喜欢对方』这种像糖果般甜美的理由,可会被她鄙视不已呢。再加上她又讨厌男人,所以可说和恋爱最为无缘。」
  虽说莉兹也能扮演出坠入爱河的样子,但这不过是王族需要具备的才能之一。倘若做不到这点,便无法继续当一名王室成员。
  「然而……如果是做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莉兹也知道你是女人吧?」
  璐老实地点了点头。
  「……是的。莉兹公主是一位相当聪慧又美丽的女性,还愿意为属下设身处地着想。」
  「女人的友情实在很美丽呢。」
  在莉兹眼中,璐想必非常美丽吧。像这样和她对谈的时候,就连斐兹拉尔德都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了。
  虽然本人大概没有自觉,但璐有着相当纯粹而率直的个性,完全没被污染过。或许是因为已故的荷洛依斯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女儿吧。
  「你八成是在莉兹强硬的要求之下指导她念书吧?而且每天都持续到很晚。」
  「公主的求知欲和探求心实在令人佩服。她能够不断地吸收新知,指导她也让我相当乐在其中……!」
  璐浅褐色的双眸闪耀着光芒,但下一刻,她便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真……真是万分抱歉……!」
  「不,没关系。实际上,你应该也是名良师吧。至于充满向学心这点,我想你也一样。因为你选择了我这座离宫图书馆。就算在罗丹的学者之间,这里也是『专家』才知道的好地方呢。」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夸大其辞。这是事实。包含手抄本在内,这里的藏书相当多样化。这里除了让斐兹拉尔德本人学习以外,也是提供他人向学机会的设施,同时更是适合发掘人才的场所。
  「……是的,属下也明白这一点。自从您在离宫内部增设这座图书馆之后,父亲也常来借阅这里的书籍,所以属下也会前来利用。」
  「不过,对于不了解其中价值的人而言,只是成堆的废纸罢了。」
  「怎么会是废纸呢!」
  璐不禁加强了语气。下一秒,她将身子缩得比刚才还要小。
  「真……真的非常抱歉……!」
  「会因此而动怒,就代表你相当清楚这些藏书的价值呢。」
  「属下不敢当——斐兹拉尔德大人,您会传唤属下前来,是因为我犯下了伪装性别的罪行。这点属下现在已经明白了,我甘愿接受任何刑罚。」
  「谁说要处罚你了?更何况,我国并没有订立这样的法律吧。」
  虽说罗丹目前没有录用女性官吏,但也没有明文规定女性不得当官。
  「可……可是,按照惯例……」
  「为了个人方便,我会忽略一些不好的惯例。就算出现女性政治官,我也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毕竟我国是提倡男女平等的国家。应该说,要是不存在女性官吏,反而是很奇怪的现象呢。这便是恶习之一。正因如此,荷洛依斯才会把你当成男人来扶养吧?不管这是否是你的期望。」
  「——这并非是属下的期望。」
  「然而,你仍以男人的身分活到现在。」
  「我已经告诉父亲好几次,我并不想过这样的人生!但父亲却无视我本人的意愿——!」
  「看来你很憎恨自己的父亲。之所以不继承他的事业,是为了报复吗?你的父亲花了一辈子成就的编纂作业即将被人舍弃,埋没在不见天日之处。」
  「……真是大快人心呢。」
  璐低垂着头否定了自己的父亲。
  「你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吗?撇开你父亲不提,单纯思考一下『国史编纂』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吧。」
  「就是掌权者为了向后世夸耀自身的权威,而刻意留下来的纪录吧。属下是这么想的。」
  「呵,真是犀利的见解。但这么说倒也没错。倘若你的父亲编纂出将国王吹捧得天花乱坠的国史,那就是如你所说的那么回事。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正因如此,你父亲虽然能力受国王认同,同时却也被国王疏远。掌权者都是一些个性别扭的人呢。赞美理所当然是悦耳的,但敢于当面批判自己之人,却也能让他们萌生好感。前者是可能被任命为下一任国史编纂宫的达吉修,后者则是荷洛依斯。那么,你属于何者呢?」
  现在大概何者都不是吧?璐方才所表示的意见,或许是出自于荷洛依斯的教诲。尽管本人相当否定,但无论璐对她的父亲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她仍然受到极大的影响。
  「…………」
  「将纪录流传至后世——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了。璐,你应该引以为傲。你的父亲接下了这样的重责大任,你也为了承袭这个重责大任而努力至今。」
  「可是,父亲虽然得到了国史编纂官这个头衔!……唔,实际上,却只是一介下级文官。」
  这点恐怕也是让璐反弹的原因之一吧。编纂官的地位并不算高,而且也和升迁不太有缘分。人们的注意力总是倾向更能有一番出色作为的职位。
  「但你的父亲发掘了从事这份工作的喜悦,不是吗?甚至让他不惜将女儿当作男人扶养,以便在将来继承这个事业。」
  「纪录这种东西……有什么重要性可言呢。」
  璐无力地垂下头来。
  斐兹拉尔德从附近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将它放在国史草稿的旁边,然后立起来。
  「这里有一本书。」
  语毕,他才看向书背上的书名。
  「是坊间流行的恋爱小说——虽然读者局限于贵族的女性。」
  斐兹拉尔德继续补充说道:
  「故事在我还无法理解哪里有趣的情况下就结束了。那么,关于最重要的剧情内容,过了十年,大概还有人会记得吧。过了二十年或许亦是如此。然而,过了三十年之后呢?……倘若过了一百年之后,恐怕没人记得了吧……然后过了两百年。两百年之后的人们如果发现了这本书,究竟会不会去读它呢?」
  「……但那是恋爱小说呀。」
  「不对。这是资料。虽然是一本小说,但里头反映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习俗和社会背景。两百年后的人们,可以透过这个故事来了解两百年前的世界。尽管内容比不上单纯的历史纪录,但小说也并非完全无法当作史实的参考资料。其中必定反映着当下的时代背景。璐,你必须明白。如果没有留下历史纪录,后世的人们便无从得知『现在』。假设……」
  斐兹拉尔德以食指推了一下立在桌上的恋爱小说。书本往桌面倒去,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假设,我的父王突然丧心病狂地下令焚毁国家的所有藏书呢?经过几百年后,对后世的人来说,想要了解罗丹国的实际状况,将会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能当作参考资料的,恐怕只有他国的文献或传闻了吧。纪录相当重要,但却很容易就能销毁,因为只要放弃编写它即可。不,就算写下纪录,其中的争取性有时也会令人存疑。」
  「……这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依据记录者不同的想法、立场和主观看法,即便是同一件事情,内容也会产生差异。先前,我国罗丹在和克斯泰亚的战争中获胜了。然而,针对这场战役,你所编写的纪录,和克斯泰亚的文官所编写的纪录,你觉得会完全一致吗?……我想,你应该会站在战胜国人民的立场来编写战史吧,所以不会出现对我的负面批评。不过,克斯泰亚的文官会基于自国战败的结果,而写出同情克斯泰亚的内容。我八成会被写成一个坏人吧,像是没血没泪的侵略者之类的。也因此,一般都期望编纂官能够站在公平客观的立场来书写纪录。」
  想摒除个人主观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想法总是会不自觉地浮现。
  「您刚才说『首先』……意思是,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虽然是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我们也无可奈何的原因就是了。那就是在世代不断交替下,产生的下意识的窜改行为。这样的行为分成两种,一种是记录者出自个人的判断,造成纪录被窜改的结果。」
  「家父……也提过类似的事情。」
  璐喃喃说道。
  「嗯,因为这点也是你的父亲教授我的。接下来,我要举另外一种例子。假设你现在完成了一本完整的罗丹国史纪录,然后寿终正寝。接着,下个世代的人发现了你的国史纪录。假设他在阅读过后写下了手抄本,他就是第二位记录者。在这个时候,记录的内容应该尚未出现什么变动。接下来出现了第三位记录者。此时,假设你编写的国史纪录已经遗失了,他理所当然只能参考第二位记录者所撰写的资料。第三位记录者就这样留下了他的纪录。而第四位记录者——」
  斐兹拉尔德没有继续说明下去的必要,因为璐接着开口了:
  「随着时代变迁,古代的纪录变得不可考的可能性也愈大。新时代的纪录较能顺利传承下去。在数百年之后,留下来的或许只是经过再三参考而抄写出来的内容。传闻愈是流传至后世,遗失的情报也愈多。」
  「就是这样。」
  流传至后世的纪录究竟能保有多少正确性?除了前述的两种原因之外,仍有其他会成为阻碍的因素。但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说出来。
  「打胜的战役可能会变成败仗,或许还会写错我父王的名字,甚至将我写成拥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呢。」
  「……您提到的这些是下意识的窜改行为。不过,家父还说过,后世的人也有可能做出刻意窜改纪录的行为,因为纪录是可以让人们随心所欲改写之物。」
  不愧是荷洛依斯的女儿,相当敏锐。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正如她所说。不过,还是可惜了点。
  「没错。尽管后世的人发现这些资料之后,或许也会怀疑内容有遭窜改过的迹象,但要是足以证明这一点的纪录不复存在,怀疑也只是枉然。只会成为相信单方面纪录的人和不相信的人之间的战争。透过论战,仍无法归纳出答案,即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是不证自明的事情也一样——璐,你听好了。留下纪录的编纂官,远比你所想像的来得伟大呢。你也该给自己的父亲一些正面评价,要以他为荣才是啊。」
  「国史的……编纂工作……」
  璐的表情出现动摇。
  「先摒除你内心对父亲的负面情感不谈,最能胜任荷洛依斯未完成的工作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还是说,你连带对编纂国史这份工作感到厌恶?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呢。」
  「可是,我是女人。我甚至……没有成为官吏的资格。」
  尽管表情开始动摇,璐还是摇了摇头。
  「由我来推荐你吧。你就光明正大地以女人的身分接下这个职位,然后完美地编纂出王国史让我瞧瞧。如果有需要的资料,我也会尽可能提供给你。如何?」
  「我……」
  「你以前很讨厌在父亲身边帮忙吗?一般来说,应该都会这样吧。因为父亲我行我素的期望,以致明明是个女人,却得被当作男人扶养长大,你心中想必五味杂陈。然而,正因为被当成男人扶养,你才有机会接触到女人所无法获得的知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刚才也说过,虽然我们王族提倡男女平等,但实际上并未彻底落实这样的理念——你不想改变一下这样的状况吗?就由你来成为打破现况的第一人吧。这可比假扮成男人过一辈子要简单得多喔。」
  语毕,斐兹拉尔德从小桌子的抽屉中取出一叠破旧的纸张,然后将它扔在桌面上。
  「这个给你吧。」
  「这是?」
  「你的父亲生前希望我能让他看看的东西。是我母后的遗物,内文我看不懂。」
  璐拿起最上面的那张纸,双眼开始专注地追寻上头的文字。
  「这……看来是一封信。是用拉克赛语……一种罗丹边境地区的方言所写成的。虽然我国目前以大陆共通语言为主,但方言也并未完全消失。」
  「似乎是这样呢。没想到被称为边境国的我国之中还存在更边境的地区呢。荷洛依斯曾说过想将其做为国史编纂的参考资料,他实在是相当热中自己的工作啊。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他,荷洛依斯就过世了。所以,我想交给你是最恰当的。」
  「您母后的……真的能让属下看吗?」
  「因为里头或许还藏着我所不知道的事实,这是让我更了解母后的好机会。」
  斐兹拉尔德以极为平淡的语气如此回答,但却让璐的脸色明显地蒙上一层阴郁。
  「我记得……在您相当年幼的时候,王后便过世了吧。」
  「嗯。现在,我还记得的大概只有她的长相吧。」
  璐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收紧自己的下巴。
  「——我明白了。属下这几天会努力解读这封信,然后向您回报内容。」
  「只答应收下这封信吗?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女人呢。也罢。今天就先这样吧。有劳你了。」
  「是。」
  「毕竟你也可能因为某种契机而改变心意。总之,你过几天就舍弃女扮男装的行为吧。事情总有一天会曝光,要是提前被其他无脑的家伙们知道,可是会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莉兹公主也对属下说过同样的话。」
  「我想也是。你可以退下了。别在意那些传闻,反正过不久就会消失了……喔,桌上那些东西你可以全数拿走,除了那本恋爱小说以外。还是说,你也想一窥在坊间大受好评的恋爱故事?我倒是不推荐啊。」
  那是个描述贵族和农家出身的少女之间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故事。两人最后修得正果,迎向让斐兹拉尔德想发笑的结局——贵族迎娶农民之女做为正妻,两人共同跨越了各种障碍,最终迎向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不用了!」
  璐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快速朝斐兹拉尔德一鞠躬之后,便怀抱着国史草稿和王后的信件,朝图书馆大门小跑步过去。然而,在伸手握住门把的前一刻,璐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停下了动作。斐兹拉尔德随即对她喊道:
  「我忘记说了——其实大门从一开始就没锁上。」
  他毫无愧意地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有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可是真的喔。」

  璐离开之后,接着造访图书馆的人是卡杰尔。原本将双脚搁在小桌子上,独自在里头漫不经心地看着丢在桌上的那本恋爱小说的斐兹拉尔德,此时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我可不喜欢在我沉思的时间受到打扰。」
  「因为我看到您终于解放了那名叫做璐的下级文官,所以判断应该可以进来了。再说,莉兹公主看起来相当不安呢。」
  「她大概是怕我偷腥吧。」
  「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担心那位担任下级官吏的少女呢。」
  「你——原来知情吗?」
  面对君主语带「既然知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的不满情绪质问,卡杰尔毫不犹豫地回以肯定的答案:
  「我能分辨出女人和男人的骨架差别。男人的纤瘦和女人的纤瘦完全是两回事。」
  「还真是方便的技能啊。」
  「是的。哎,虽然是在奴隶时代培养出来的能力。毕竟,那时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且全身都只剩下皮包骨而已,但仍能看得出来骨架的差异。」
  「你现在倒是把这经验灵活运用了呢。」
  「这真的能派上用场吗……」
  「——所以,你有什么事?虽然不太想听,但我就勉强听一下吧。」
  斐兹拉尔德将恋爱小说抛到桌上,双手环胸这么说道。
  「骑马部队的甄选已经结束,新的队员也招揽完毕了。但最重要的马匹数量却不足,还需要一百五十匹,请您添购。另外,我开除了供应牧草饲料的商人,因此前来向您做个事后报告。」
  「那是最低限度的数量吗?」
  「是的。」
  「牧草出了什么问题?」
  「里头混入了毒草。」
  斐兹拉尔德叹了一口气。
  「——是那个呆头鹅王兄干的好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十之八九是他干的。马匹的问题——因为资金都用在其他方面了,就去跟赛德立克采买好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硬要说的话,就是希望您差不多该采取行动了吧。听说雷米尔德王子会当上国王,我军的士气已经明显地一落千丈了呢——企图引发问题的血气方刚士兵愈来愈多了。」
  「真是一群讨人喜欢的家伙。我好感动啊。」
  这次换卡杰尔叹了一口气。
  「还有几个家伙甚至开始计划为您召开誓师大会。幸好有拉格拉斯严格监视,而我在发现这种征兆的时候,也会设法劝退他们就是了。」
  「……都是因为我太受爱戴的缘故吧?大概是因为太活跃了?受欢迎的男人还真是辛苦。」
  斐兹拉尔德装模作样地按住自己的眼头。不过,卡杰尔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感动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陈述自身的意见。
  「无论您是否打算采取行动,我想,对部下清楚表明自身的想法,或许会比较恰当喔。」
  「我当然会采取行动。『我认为,我所敬爱的王兄才是应该成为国王的人,我希望能在背后支持他』——我就这么告诉大家吧。」
  「这番话听起来还真是虚情假意呢。」
  「因为的确是谎言啊。」
  于是君主和臣子同时耸了耸肩。
  「斐兹拉尔德!」
  一道令人熟悉、柔美而悦耳的声音响彻了图书馆内部。卡杰尔转头望向大门之后,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将视线移往其主。
  「未婚妻大人找您呢,王子。」
  「——日安,卡杰尔。」
  看到卡杰尔也在室内的莉兹先是如此出声问候。
  「您今天也十分美丽动人呢,莉兹公主。」
  尽管踏在地面的鞋跟发出响亮声响,但莉兹走过来的脚步却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威仪和气质。斐兹拉尔德露出一脸想捂住耳朵的不悦表情,看着她在自己放脚的小桌子前停住。
  斐兹拉尔德用一只手制止莉兹,先行开口说道:
  「等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和璐有关的事对吧?」
  莉兹朝卡杰尔瞄了一眼。
  「我也很清楚『她』的事情,所以您无须设法隐瞒我,公主。」
  「喂,你别误会了喔。是这家伙自己察觉到的,我可没有错。」
  看样子他是清白的。尽管莉兹看起来丝毫不信任这名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但她还是轻轻收拢下巴。
  「那么——你能说自己没有利用她的打算吗?」
  这名未婚妻像是要查明斐兹拉尔德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似地怒目瞪视着他。
  「璐跟我们不一样。」
  「所以才好啊,不是吗?我偶尔也会想要甜蜜的糖果嘛。而且,正因为她原本就像糖果一般天真,所以才能有效运用——我并不会把她吃掉。」
  「…………」
  「璐是我成为国王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如果我这么说,你可以接受吗,未婚妻大人?」
  为了以正面进攻的方式获得王位,在最终的阶段,璐可说是会成为最大功臣的人。
  「在坐上王位的那天,我会以自己渺小到不行的良心重赏她。我能保证璐接下来会过着衣食无虞的人生。」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究竟打算让璐做什么?刚才那些发言根本不算回答。」
  「你误会丫。」
  「——?」
  「我有刁难她吗?我只是劝她接任国史编纂官罢了。为什么只是这样就得遭受责难呢?」
  「应该是您为人的问题吧。」
  卡杰尔从旁插嘴道。于是,斐兹拉尔德刻意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眼前的未婚妻和部下摇了摇头。
  「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啦?再说,我可从未强迫他人做过什么事情喔。我总是会让对方自由选择,并尊重本人的意见。璐也不例外。」
  倘若她真的不愿接任国史编纂官一职,那倒也无所谓。
  「真的吗?」
  「是啊。」
  斐兹拉尔德打从内心回以肯定的答案。
  ——因为,重点并不在于编纂官的人事问题。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六日,已故国史编纂官荷洛依斯的女儿璐,要求和罗丹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紧急会面。

  穿着睡衣的斐兹拉尔德从刚才就一直忍着想要打呵欠的冲动。和满脸困意的他相较之下,璐看起来相当焦躁。从泛红的双眼看来,可以判断她恐怕完全未曾阖眼过。
  「就算必须跟尽忠职守的看门人大吵一架,还因此妨碍到我的睡眠,也坚持要跟我会面……这倒是值得称赞。」
  结果,尽管已是深夜时分,斐兹拉尔德仍批准了璐的会面请求。
  两人目前在离宫图书馆里头。璐提出希望能跟王子单独谈话的恳求。然而,在刚才那阵骚动之后,总不能说一声「这样啊」就将她带到斐兹拉尔德的个人房间。结果最后选择的就是这里。图书馆与离宫之间有一段距离。
  这里只有一处入口,再加上还拥有一扇厚重的大门,所以里头的交谈声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现在,是刚才和璐起了争执的看门人守在图书馆外头。
  「让我花了这么多功夫之后,如果你要谈的是无聊的事情,我可会对你处以极刑喔。」
  「……是。属下深知自己的行为相当无礼。不过,我认为这事有必要尽快向您呈报。」
  璐带着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后,仿佛想要让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似地深呼吸。在这个两人独处的室内,她的呼气声静静地回响着。
  「关于您昨天交给我的那封王后的信……」
  「那个啊。你已经看完了吗?然后为此在深夜赶过来打扰我?」
  面对斐兹拉尔德无言以对的反应,璐仍带着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的。」
  斐兹拉尔德不禁皱眉。
  「然后呢?」
  「——那是寄给您母后的一封信。不,或许应该说撰写那封信的人,是将自己写下的记事内容做为书信寄给她。我原本还以为这可能是哪里搞错了——」
  「听得我一头雾水啊。信里写了些什么?」
  璐拿出一张折成小片的劣质纸张。
  「请您看这个。我将内容写在里头。因为难以透过口头说明,所以——我以文字来统整。」
  璐这么表示。她伸出的右手颤抖着。斐兹拉尔德无言地从她手中接过纸片,摊开那张仿佛持有人欲将其封印住而小心翼翼折叠起来的纸。
  起初还以淡漠的眼神审视纸上文字的斐兹拉尔德,随着阅读进度往下,表情也愈发凝重。
  「……这是……」
  「都是事实。我在父亲的房间里调查过了。那名人物确实存在,至于笔迹——也来自本人。并非是他人伪造出来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确定?」
  「为了编纂国史,我的父亲时常会去向下人请教一些问题,也会在获得允许之后,借来一些私人物品做为参考。写这封信给您母后的奶妈……卢丝塔男爵夫人的资料也在其中。」
  「卢丝塔?」
  「卢丝塔男爵夫人。她是在丈夫过世之后成为男爵的一名女性,深受前任国王的信赖,同时也是负责教育现任国王的老师。卢丝塔男爵夫人在您出生之前便已经过世了。她来自边境地区——亦即使用拉克赛语的地方。」
  之后,两人的对话唐突地中断了。斐兹拉尔德反复读了几次璐所写下的内容,然后以沉重的表情开口道谢。
  「——你做得很好。多亏有你告诉我。」
  「王子,您打算将这个事实……」
  「不好意思,我必须以确认事实为优先,还得更进一步调查才行。」
  「这是当然。」
  这句赞同的回应,听来仿佛在祈求那封信的内容纯属虚构一般。
  「在调查过后,倘若仍判断这就是真相的话——」
  「…………」
  「也只能向我的父王禀告了。」
  「可是……!」
  「真相不应该被埋没。身为王族。倘若得知了这样的真相,却还放任不管,就等于是背叛国家和人民。而若是就这么默认这项事实,便等同于再次背叛。」
  「我想,就连国王本人,可能也对此事毫不知情。」
  这倒也是。关于这点,斐兹拉尔德同样相当清楚。
  「那就更应该这么做了……璐。」
  从这里开始——就真正进入最终阶段了。
  「是。」
  「在调查真相这方面,我也需要你的协助。不——应该会以你为主来进行吧。我希望能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调查。时间相当有限。你明白吧?必须赶在父王向人民宣布王兄是王位继承人之前完成。否则,视情况而定,也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
  「……是。」
  尽管表情看起来紧张又僵硬不已,但璐仍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你做得到吗?」
  「属下必定会遵守。」
  这是再理想不过的回答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王子,骗了敌国将领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四日,罗丹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密会克斯泰亚国将军吉格拉诺。

  以「忠义」为行动原则的人,通常很难笼络。斐兹拉尔德也明白这个任务绝对不简单。他原本以长期战的心态来面对,但似乎有些悠哉过头了。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必须做个了断——他究竟能瓦解对方的心防到何种程度呢?
  斐兹拉尔德啜了一口使用克斯泰亚产的茶叶所冲泡的香草茶,润湿自己的口腔。
  真难喝。
  这种茶带有一股辛辣味。听说克斯泰亚人一天要喝五次这种茶。他们为什么能享受这种带有特殊口味的茶饮,实在让斐兹拉尔德无法理解。或许跟气候有关吧?
  克斯泰亚终年气候都相当寒冷。能够轻松冲泡饮用,又能透过辛辣味提升体温的香草茶,便成了人们的必备品。但这种饮料实在不怎么适合虽位于边境地带,但气候温暖的罗丹,也因此让斐兹拉尔德感觉难以入喉。
  「——听说您和杰斯塔的公主殿下订婚了。被软禁的我也对这个消息略有耳闻。请容我在此向您道贺。」
  朝年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斐兹拉尔德恭谦地低头致意的,是一名年逾壮年的男子。
  尽管有权享受最高级的待遇,他仍穿着一身简素的白色衣物。斐兹拉尔德曾提议要替他准备和身分相符的服装,但都被婉拒了。男子的言行举止,无一不谨守着「俘虏」的本分。
  不过,即便过着俘虏的生活,也不见他的体能出现衰退的迹象。据说这名男子每天都会做最低限度的运动。为了在某天被遣返回国之后,随即便能踏上战场发挥实力——这番行为或许是他内心意志的显现吧。
  吉格拉诺没有乱了方寸,只是平静地过着每一天。被派遣到他身边的下人,虽然一开始对吉格拉诺抱持高度警戒,但现在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同时很擅长凝聚人心。不愧是除了自国以外,在周边国家也极富好评的一位将军。尽管斐兹拉尔德当初是从自己的部下里头挑出个性最差的一人去照料吉格拉诺,但这名部下却也完全被他怀柔了。就连桌上的香草茶,都是这名下人主动请求斐兹拉尔德,表示「希望能让吉格拉诺将军重温故乡的滋味」。
  吉格拉诺本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相当享受这种香草茶。斐兹拉尔德每个月都会来拜访他几次,同时也和他一同品茶。
  不管怎么说服自己的味蕾,都只能得出「很难喝」的感想——这不知道是斐兹拉尔德第十几次品尝这种茶的滋味了。
  「谢谢你的祝福。那你呢?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便之处吗?将军。如果有需要的东西,我会设法替你凑齐。你已经在这里过了五个月以上的俘虏生活,想必很怀念祖国吧?」
  但吉格拉诺的回应仍相当谦逊。
  「我现在的生活已经过于优渥了,斐兹拉尔德殿下。我所享有的食衣住都相当高级,再没什么好奢求的了。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您所赐予的宽大待遇是极为特殊的例子。没想到会有人如此用心照顾敌国的将领呢。」
  「我只是想让你过着与身分相符的生活罢了。我是个相当重视礼节的人,更别提对象是吉格拉诺将军,尽管是敌人,也不能对你做出无礼之举。我希望能对你表达敬意。」
  倘若对方是在沙场上光荣战死,那倒还好,要是将他俘虏回来再残忍地杀害,反而有可能让克斯泰亚的士气更加高昂。优秀指挥官之死——对克斯泰亚来说,想透过这种方式重挫他们的士气,只会招来反效果。斐兹拉尔德想尽可能避免敌方发挥穷鼠啮猫的团结力,而对克斯泰亚来说,吉格拉诺正有着这般影响力。
  「不过,罗丹王或是您的王兄应该希望将我处刑吧?」
  「怎么会呢。我们现在正在和克斯泰亚交涉,要求他们以赎金将你赎回去。要是杀了你,这场谈判就无法成立了,还会让我国沐浴在『野蛮的边境国家』这种谴责声浪之下。」
  更何况,斐兹拉尔德还有着个人的打算。所以,他以自己是「将战争导向胜利的将领」为由,将处置俘虏的相关权力从父王那里抢了过来。
  ——我岂能让这些努力都白费呢。
  「我似乎应该感谢您才是。」
  「感谢?这么说听起来很奇怪呢。在几个月之前,战场上的我们都还是彼此的敌人。尽管缔结协约后战争看似结束了,但火种其实还潜伏着。至今,我们互为敌人一事仍没有任何改变。」
  「当初,您可以在战场上杀了我,但却选择让我活下来成为俘虏。此外,您还不顾现任罗丹王的反对,让我延命至今。」
  「既然在先前的战役中被基尔伯特王子逃掉了,比起杀害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将你俘虏回来,再向克斯泰亚要求赎金,才是更明智的做法。战争相当耗费金钱,总得设法填补。无论如何,克斯泰亚应该都希望能让你平安归国,所以金额理应不是问题。」
  无论开出的是否为天价——罗丹向克斯泰亚要求的金额,高达一般赎金的三倍之多。对战败后已失去一半的领土,导致国力大幅衰减的克斯泰亚而言,这样的金额可说让他们损失惨重。
  如果付这笔钱,就能让堪称自国颜面的将军归来。但不付的话——
  「不过……距离最终期限只剩下四天了,交易却还没成立。」
  斐兹拉尔德晃了晃装有透明红褐色液体的陶杯,望向杯里的水面。随后,他将香草茶放回桌上,看向吉格拉诺。
  对方和自己的父王是同年代的人。尽管散发出来的气质相异,但仍带有一股威严感。在吉格拉诺眼中,自己想必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吧。这种漫长岁月的历练,是连斐兹拉尔德都无法于朝夕间获得的。
  「交易无法成立……这倒是我们的误判。吉格拉诺将军。对此种现况,你有什么看法?」
  「国家没有义务拯救我这种人,会舍弃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决定。而我也已经做好觉悟了。」
  吉格拉诺的表情没有出现丝毫动摇。
  ——这可不成。要是不让你心生动摇,我会很困扰啊。
  「你的意思是,自己就算被处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要是克斯泰亚付不出赎金,我郑重接待你的理由也会跟着消失啊。」
  「倘若如此,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克斯泰亚的国势可不能为了我这种人继续失衡。」
  该怎么做,才能让吉格拉诺宛如止水般平静的内心出现波纹?
  「你可不只是『这种人』而已啊。这并不是吉格拉诺将军这般人物该用的自谦语。」
  虽然还无法掌握确切证据,但斐兹拉尔德建立了几种假设。他开始试图从中找出能动摇吉格拉诺的说法。
  「……你拥有着聪明才智。先前那场战役中我军之所以能获胜,可说是各方面要素配合的结果。倘若是纯粹的实力较量,我军绝对会败下阵来。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吧?」
  这并不是斐兹拉尔德自谦,他很明白实际情况便是如此。那一仗可说赢得相当惊险,让他差点想祭出那个最糟糕的手段了。
  「…………」
  「如果不希望克斯泰亚失衡,一开始便应该指派由你担任总指挥官,而不是基尔伯特王子。然而,你却只能屈就辅佐官的职务。辅佐官能采取的行动相当有限,这正是克斯泰亚战败的原因。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基尔伯特王子并没有担任领导人的资质,所以他才会被高利贷商人反将一军。而——这让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何吉格拉诺会将整场战争交给基尔伯特负责?他在撤退战中让基尔伯特顺利逃走的手段相当出色。这样的他,应该活跃于更前线才是。
  虽不曾和基尔伯特见过面,但斐兹拉尔德也透过传闻对他的为人略知一二。
  相当自我中心、不会真心接受部下谏言。对于吉格拉诺的忠告,他究竟听进了几分呢?更何况,指挥官握有总指挥权,所以也没有必要去倾听部下的意见。基尔伯特拥有能够随心所欲行动的实权。
  倘若担任指挥官的人是吉格拉诺,基尔伯特便成了他的部下。后者虽贵为一名王子,却也不得不服从前者的指示。即便是基尔伯特,想必也会遵守战场的上下关系吧。
  吉格拉诺应该也很清楚才是。
  将指挥权交给基尔伯特所伴随的危险性。
  如果想要确保克斯泰亚军的胜利,就不应该将基尔伯特放在全军的最高位置,就算战况对克斯泰亚再怎么有利也一样。
  「关于你退居其二而参战一事——我假设了几种理由。你能听听看吗?」
  「我是一名俘虏,无法违逆您的要求。只是听听也无妨。」
  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对方还真是个顽强的男人啊。
  「第一种,你希望让基尔伯特王子透过战争有所成长。实际参与战争,比任何一种学习都能够帮助成长。虽然有可能得为此付出高额的学费就是了。」
  要是一个没弄好,还可能因此殡命。
  「第二种,因为基尔伯特王子本身想亲上前线,而克斯泰亚王也允诺了他的要求。」
  克斯泰亚是男性社会。除了第一王子基尔伯特以外,克斯泰亚王的膝下净是女儿。也因此,他相当溺爱这名唯一的儿子。这是被誉为贤君的克斯泰亚王唯一的缺点。
  「第三种,是基于克斯泰亚王的命令。想让可爱的儿子立下战绩,好让他对自己更有自信的克斯泰亚王,将辅佐官的任务交付——托付给你。而其中应该也包含了蔑视我国罗丹的意味。毕竟,克斯泰亚是在做好相当万全的准备之后,才举兵攻打过来的。」
  更别提罗丹才刚结束和杰斯塔之间的战争,国力耗竭。克斯泰亚便是看准这点才发动突袭。
  对克斯泰亚来说,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输的仗。原本应是如此。而罗丹军当初也确实陷入了穷途末路之中。要不是赛德立克转而支援罗丹,恐怕就会变成让罗丹一败涂地的悲惨战役了吧。
  「至于克斯泰亚对我国罗丹发动战争的理由——这也不难理解。治国总是伴随着堆积如山的各种难题。有时候,对他国发动战争也是一种解决之道。」
  这样的方式相当简单。做为能够迅速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战争是最理想的选择。如果顺利战胜了,不但能获得莫大的利益,也能让人民感到满足。没有人民不会因为祖国战胜而感到欣喜。然而,要是战败了,自然也会引来人民的不满。
  「……战争这种东西,能够避免是最好的了。发动战争的次数愈多,愈容易身陷其中无法自拔。士兵是如此,国家亦是如此。」
  「这真不像吉格拉诺将军的发言啊。而且,你可是主动举兵攻打我国的国家的一分子呢。」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斐兹拉尔德殿下,您不这么认为吗?虽然您年纪轻轻,但已经率领大兵出征过好几次了。」
  「我只会想着要赢,倒不会思考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呢。光是想如何保卫祖国,就得使出浑身解数了,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思考这种清高的事情。比起我个人的想法,我更重视自己身为王族的义务。如同你以自己身为忠臣的要务为最优先那样。所以——我的疑惑更深了。」
  「是您太看得起我了。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计划太过天真,以为有基尔伯特王子在,我军就能获得胜利。」
  「——直到目前为止,你所参与过的战争都采用了最理想的战法。这样的你,怎么会做出在战前下决定的阶段大意失荆州的行为?这实在让我难以置信。你有向克斯泰亚王谏言过吗?请求他将指挥大权交付给你?」
  斐兹拉尔德认为吉格拉诺恐怕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倘若他曾经如此谏言,克斯泰亚王应该也会采纳他的意见才是。
  吉格拉诺没有提出要求,所以,克斯泰亚王才会让儿子担任指挥官,并指名自己信赖有加的吉格拉诺从旁辅佐。这是最自然的想法。然而,这么一来,又让斐兹拉尔德产生了其他疑问。
  吉格拉诺品尝了一口香草茶,然后闭上双眼。
  「……真是令人怀念的滋味。从前,克斯泰亚曾经爆发过相当严重的饥荒。农作物的收成状况极度恶劣,就连这种茶叶都种不活。当初,大胆推行改革,让整个国家重获生机的,便是前任克斯泰亚王……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克斯泰亚的稳定治世持续了两代至今。前任国王马格诺立克致力于改革内政,获得了稳定的内政做为基础之后,现任克斯泰亚王便将重心放在外交——透过战争。
  原为平民出身的吉格拉诺,获得前任国王马格诺立克的拔擢后,一路晋升至现在的地位。
  「多亏马格诺立克王的拯救,才会有现在的我。」
  「你现在仍对马格诺立克王忠心不二吗?」
  听到斐兹拉尔德这么问,睁开双眼的吉格拉诺露出温和的笑容。
  「——当然。」
  「那么,对于现任克斯泰亚王的忠诚呢?」
  「和我对前任国王的忠诚并无不同。」
  「既然如此,你为何没有向他谏言?」
  斐兹拉尔德直言不讳地开口。对方应该能明白自己为何这么问。
  沉默笼罩了两人。吉格拉诺再次捧起香草茶的杯子。
  但杯里已经空了。斐兹拉尔德拿起陶制的茶壶,从壶嘴替吉格拉诺的杯子注入新的茶水。
  吉格拉诺缓缓啜饮杯中满溢的香草茶,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的脸上浮现了有些自嘲的笑容。
  「斐兹拉尔德殿下,您似乎有些误解。我曾向国王谏书……只是对方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
  斐兹拉尔德往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看来,我对克斯泰亚王的评价过高,对你的评价过低了。请容我道歉。」
  「您或许认为我很憎恨现任国王吧?」
  斐兹拉尔德点头同意了吉格拉诺平静的提问。
  他在内心所假设的几种可能性,都是以「吉格拉诺有意谋反现任克斯泰亚王」为前提。他从这些角度出发,思考该如何让吉格拉诺产生动摇。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女儿就太可怜了。对你来说,忠诚比任何事物都来得重要吗?」
  「在宣誓效忠前任国王时,我便已经决定为克斯泰亚奉献自身的一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违背此誓约。」
  「就算自己的女儿因为被现任国王侵犯而自尽?」
  这是斐兹拉尔德最后丢出的震撼弹。
  「尽管得知这件事,你仍然打算继续宣誓效忠国王吗?将军,表达个人情绪绝非是错误。实际上,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战争中,你确实也曾表露过忠诚以外的感情吧?」
  自己的估算的确有误,但应该也并非全然错误才对。
  「我国战胜了。然而——我试着思考,倘若自己站在你的立场,为了求胜,会在那个战场上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就算必须限制基尔伯特王子的行动,或是之后必须接受处罚,我想,我应该也会坚持让自己担任指挥官,来指挥整场战役。」
  但吉格拉诺并没有这么做。
  「在开战之前,你的确出于忠诚心向国王谏言过。然而,在最重要的战场上,直到最后,你却都退居二线。」
  然后,克斯泰亚战败了。
  「初次面对身为战俘的你时,我心中涌现了一个疑问——为何你能露出如此坦然的表情?」
  「——因为我认为,只要战争结束了,自己懦弱无比的内心就不会再暴露出来了。」
  吉格拉诺的身体瞬间震了一下,从他的表情无法判断颤抖的原因。
  「斐兹拉尔德殿下,我的确相当深爱自己的女儿和妻子。然而,对于宣誓效忠国家之人来说,这些只会成为让自己懦弱的要素。」
  在罗丹和克斯泰亚开战前,吉格拉诺失去了他的家人——妻子和女儿。克斯泰亚虽盛行一夫多妻制,但吉格拉诺并没有迎合这样的风气。他长年以来,都只和同样是平民出身的妻子共组家庭,并在十六年前生下期盼已久的女儿。
  女儿成长得亭亭玉立——然后突然自杀了。而且还是在即将和自己相恋的青年贵族订下婚约之时。之后,仿佛想追随女儿的脚步一般,妻子也因病过世。
  传言是因病过世。
  关于这件事,斐兹拉尔德心中也有一个假设。现在,他还能再举出另外一种假设,是和之前的假设完全相反的推测。
  「也能让我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王子。」
  斐兹拉尔德点点头。
  「尽管问。」
  「您为什么会如此通晓他国的事情呢?」
  「——如果事关自己渴求的人才,总会想事先调查一下吧?至少我会这么做。要是不彻底了解对方,就无法将他拉拢至自己的旗下来了吧?」
  说着,斐兹拉尔德轻笑起来。
  「我就老实说吧。我非常希望你能在我的麾下效忠。会如此细心照料你的生活,也是出自于这样的目的。然而,我却怎么也猜不透你。你究竟在思考什么、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一开始的假设就是错的。」
  接着他喃喃说道:
  「人心实为复杂之物呢。」
  「……希望斐兹拉尔德殿下务必让我听听您所导出来的结论,让我判断它究竟正确与否。」
  和望向自己的吉格拉诺视线相对后,斐兹拉尔德静静地闭上双眼,然后再次睁开。
  「好吧。首先,开端是发生在克斯泰亚的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对一国之君而雷根本微不足道。国王放纵自身的欲望,对在城里一见钟情的年轻女性出手了。这并不是值得非议的行为。毕竟有些女孩子因为这样而进入后宫,从下人的身分窜升到较高的地位。被国王看上何其光荣——国内甚至有着这样的风潮。克斯泰亚王想必也没有深思太多吧?」
  没想到,自己出手的对象竟然是吉格拉诺的独生女。这是国王的一大失算。
  「克斯泰亚王恐怕不知道你女儿的长相吧。倘若他知情,应该多少会自制才是。但他并不知情。因为你总是不让女儿过于抛头露面,大概是为了避免她被卷入无谓的争端之中吧。」
  「…………」
  「明明已经有了心意相通的男性,却遭到了这样的羞辱——而且对方还是国王。你的女儿只能选择默默隐忍。更糟糕的是,你的女儿因而怀了身孕。怀的当然是国王的孩子。尽管克斯泰亚不会追究男性在婚前是否和他人通奸,但换做女性,无论理由为何,都会遭到鄙视,而且一辈子都得背负着这样的罪名。你的女儿无法承受这一切,最终选择了割喉自尽一途。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说出染指自己的男性是谁。」
  「——为了我,她也只能默默隐忍了吧。」
  「我想也是。这都是为了向前任国王以及现任国王宣誓效忠的你。」
  或许是因为回想起女儿的事情吧,吉格拉诺的双眼蒙上一层阴霾。于是斐兹拉尔德继续往下陈述他的「假设」。
  「你为此悲痛欲绝,而且想必对造成这出悲剧的男子恨之入骨吧。而你的妻子亦是如此。不知是好是坏,母亲对孩子的爱情总是相当深厚。她察觉到了真相。而你则是从妻子的口中,得知了让最疼爱的女儿怀孕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在斐兹拉尔德开口之前,吉格拉诺早一步说出了这个事实。
  「我——得知了国王是导致我的女儿走上绝路的原因。」
  「而不久之后,你的妻子也因病过世。」
  道出这个结论之后,斐兹拉尔德伸手碰触自己的金发,将浏海拨开。
  「然而,她病逝的时机实在太过刚好了,所以我判断应该是外在因素造成她的死亡。你的妻子应该有意想要揭发国王吧?国王贪好女色的个性,虽然至今都被容忍,但应该也有贵族对此诟病不已,更别提这次的牺牲者还是吉格拉诺将军的女儿了,这会成为一大丑闻。倘若让你的妻子继续活命,想必克斯泰亚的宫廷里会上演一场好戏。或许是对此感到恐惧的国王,命令自己的部下独自将你的妻子『处分』了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是这么想的。斐兹拉尔德在此处用了过去式。
  「那么……您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斐兹拉尔德放下碰触头发的手,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嗯。杀害你妻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吧,吉格拉诺将军?」
  为了王室、为了国家、为了国王。
  吉格拉诺害怕国王的政权会因丑闻而摇摇欲坠。
  「我告诉妻子我们应该隐忍下来,但她完全不听我的劝告。如同您所言,倘若我的妻子还活着,想必会引来不必要的权力斗争吧。她打算在国王的治世埋下动乱的根源。」
  「真是令人钦佩的忠诚心呢。然而——你这番举动,反而让克斯泰亚王变得更疑神疑鬼。」
  斐兹拉尔德也给了现任克斯泰亚王不错的评价。从政治面来看,他让前任国王打造出来的根基顺利成长了。不过,再怎么说,他还是有颗正常脑袋的普通人。
  「他似乎无法理解你那近乎疯狂的忠诚心呢。甚至还感到不寒而栗。你有告诉克斯泰亚王自己亲手杀害了妻子一事吗?」
  「我有向国王禀告。」
  「你不应该那么做的。」
  国王本人应该也很清楚是自己的错。然而,一心效忠君主的这名家臣,却为了忠诚不惜杀害妻子,还向上禀报。这让国王和吉格拉诺之间产生了嫌隙。正因吉格拉诺的忠诚心过于深厚,才会让国王无法理解自己的臣子。
  「虽然王室仍相当看重你,但态度果然还是无法完全像以前那样。这是国王的问题。」
  似乎是说太多话了,斐兹拉尔德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尽管是自己无法接受的味道,但为了滋润干渴的喉咙,他一口气将已经冷却的香草茶饮尽。
  「不只是国王的问题啊,王子。我本人果然也无法摒除对国王个人大失所望的想法,我在战场上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将交握的双手放在桌上的吉格拉诺开始坦露他的内心。
  「当战况开始对我军不利的时候,我应该从基尔伯特大人手中抢过指挥权才对。我也很明白这一点,就如同您刚才的指摘内容。」
  「……你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是?」
  「不知为何,我站在战场上的时候,脑中不断浮现女儿和妻子的脸。忠诚依旧存于我的心中,然而——」
  至此,吉格拉诺沉默了,没有再继续开口。
  「任何人的心中都会出现迷惘。即便是像你这样的人也一样,将军。就算意志再怎么坚强,迷惘还是会不自觉地、无声无息地接近。」
  「我在这场战役里做了背叛祖国的行为,我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我军战败。之后会采取行动——是因为基尔伯特大人陷入危险了。」
  「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你能继续背叛下去呢。」
  斐兹拉尔德没有等吉格拉诺回应,便自行下了结论。
  「虽然我很渴求你这样的人才……但你恐怕不会做出第二次的背叛吧。讽刺的是,滞留在我国境内的这段期间,似乎反而让你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我有相当充分的时间思考,我不会再背叛克斯泰亚第二次。」
  「——就算国王已不再信任你也无所谓吗?实际上,克斯泰亚现在仍未支付赎金。你被他们舍弃了,最后的下场恐怕就是凄惨的处刑。倘若愿意成为我的部下,我就有办法救你一命。」
  「这个提议令人感激不已,但请恕我回绝。我不会背叛第二次。这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存在来自对国家的忠诚,亦即对国王的忠诚。对国王来说,人民是他的棋子,而我正是棋子之一。」
  「……我明白了。吉格拉诺将军,你真是一座难以攻陷的城寨呢。」
  斐兹拉尔德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这是他自然流露出的表情。被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反而令人神清气爽。此外,倘若这是这名为吉格拉诺的人物所做出的结论,他可以接受……甚至觉得这才符合他的作风。
  为了忠诚而不惜舍弃家人的男人,想必会贯彻自身的忠诚直到最后吧?尽管这和斐兹拉尔德的计划不符,但仍能让他抱持好感。
  「那么,将军,你明天会被送回克斯泰亚。」
  「斐兹拉尔德殿下?」
  「今天,克斯泰亚派遣使者送了书信过来,内容是答应支付赎金——克斯泰亚仍然需要你这个人。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还请你当作是年轻人的小小恶作剧,不要计较。」
  「…………」
  吉格拉诺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放心的情绪。不是因为自己获救,而是因为国王决定支付赎金的这项事实。
  「看来,我又能再次为祖国奋战了呢。真是令人感激。」
  停顿了半晌之后,斐兹拉尔德对吉格拉诺说道:
  「太遗憾了,吉格拉诺将军。你那称得上愚昧的忠诚心,实在让我佩服不已。是我输了。我最近明明一直保持着全胜的纪录呢。」
  好久没有输给其他人了。斐兹拉尔德喃喃说道。
  「那么,这应该会成为让您获益良多的一个经验吧。」
  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说:
  「不。在我至今的短暂人生当中,要论输赢,其实是输的次数较多。直到最近,赢的次数才慢慢增加。从败战中学习,才有今天的我。就算现在再增加败战的次数,我也不会因此而动摇。只要从这样的经验中继续学习即可。现在的我,还拥有即便战败也无妨的本钱。」
  「——原来如此。年轻真的是相当美好的事情。」
  「尽管经历过多次输给他人的经验——但我好久没有输得如此痛快了。或许因为对象是你的艨魬吧、。」
  「能够和您畅谈,我也感到相当光荣,王子。」
  斐兹拉尔德把陶制茶壶拉往自己,将其捧起轻轻摇晃了几下。剩余的茶水似乎还够两人份。
  「用有些冷却的香草茶举杯庆祝一下如何,将军?把杯子给我吧。」
  斐兹拉尔德替吉格拉诺的杯子注入茶水。随后,后者接过茶壶,将壶嘴朝向他的杯子说道:
  「我也替您倒一杯吧。」
  斐兹拉尔德原本想婉拒,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我的荣幸。」
  他将自己的杯子往前推。所剩不多的香草茶缓缓从壶嘴中流出,没有伴随热腾腾的蒸气。香草茶在冷却之后,色泽也跟着改变,原本是柔和的红褐色,现在则变成偏黑的深褐色。斐兹拉尔德伸手捧住杯身,不太热也不太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
  「——或许你会觉得我很缠人,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了。我有方法可以让你继续留在罗丹。尽管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回克斯泰亚吗?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在那里等着你?」
  吉格拉诺倾斜茶壶,壶嘴再也流不出一滴茶水了。斐兹拉尔德的杯中盛满了冷却的香草茶。
  「无论有何种结局等着自己,能够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便是我的喜悦。」
  「那就是你的喜悦,亦是满足吗……」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他能够明白,然而,他也发现自己在听到对方的回答后,除了满意之外,似乎还有种陷入淡淡感伤的情绪存在。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再会吧,将军。」
  斐兹拉尔德捧起茶杯,轻轻向吉格拉诺致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吉格拉诺也捧起茶杯,对斐兹拉尔德做出相同的动作。
  「——战场上再会。」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五日,克斯泰亚国将军吉格拉诺被送返祖国。

  今天是吉格拉诺离开罗丹的日子。
  斐兹拉尔德坐在自己的离宫办公室里,双脚跷在桌上阅读着文件,偶尔还用吸饱一堆黑色墨水的笔飞快地在纸上书写。倘若教授礼仪举止的老师看到他这副模样,必定会气到昏倒吧。
  他正忙着处理不断累积起来的公文。无论是对外或私人的报告,都接二连三地被送来。仔细阅读每份报告,同时让自己的思考飞快运转,这就是斐兹拉尔德从一大早不断重复的动作。
  在翻阅其中一份文件的时候,斐兹拉尔德的手停了下来。那是外表看起来伪装成陈情书的东西——他皱起眉头。
  「换了吗……」
  那是送到自己手上的特殊报告,来自无法光明正大和斐兹拉尔德交流的寄件者。里头并非是要他现在马上采取什么行动之类的内容。斐兹拉尔德一如往常地望着画在上头的图案——被蛇的躯体缠绕住的五个交叠圆形,并将其烙印在脑海中。随后,他燃起立在桌上的那根蜡烛,然后引燃这份报告后丢进蜡烛的底座。弄熄火焰后,斐兹拉尔德的视线再次移回其他文件上。
  一阵敲门声传入耳里。
  斐兹拉尔德连头也不抬,随意地出声回应。
  「进来。」
  「打扰您了——王子,国王下令要您马上编整军队备战。」
  踏进办公室的是名为拉格拉斯的下级贵族青年。平日,斐兹拉尔德将军队的训练和指挥全权交由他负责。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之前,拉格拉斯还只是个在贵族和平民间都默默无闻的青年;现在,他则因战绩和出色的外貌,成为宫中热烈讨论的对象。
  「找借口拖延一下。」
  目光依然没有从文件上移开的斐兹拉尔德简短地这么回答。
  「遵……啊?」
  听到部下傻乎乎的反应,斐兹拉尔德只得重新开口说道:
  「找借口拖延一下。例如粮食的库存量不够、或是占卜师算出了大凶之类的瞎话。随便敷衍一下父王吧。现在跟克斯泰亚翻脸还太早了。」
  「可是,传闻都在讨论克斯泰亚赎回吉格拉诺将军后,一定打算再次发动战争……」
  斐兹拉尔德叹了一口气,而后终于抬起头来。他将质地粗糙的文件和容易渗漏墨水的笔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拉格拉斯已经习惯其主的这种态度,所以也只是耐着性子在原地等待斐兹拉尔德出声回应。
  「克斯泰亚怎么可能主动出兵呢。」
  他将双脚从桌面上放下来,然后旋转了一下自己为求方便而请认识的工匠订制的旋转椅,让自己朝向正面坐好。
  「您是说,他们不可能主动攻打过来?」
  「——拉格拉斯,你知道克斯泰亚的人民目前怀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吗?」
  「应该是对国王、还有指挥作战的基尔伯特王子日益不满吧?毕竟克斯泰亚在先前的战争中落败,还失去了足以做为国家表率的吉格拉诺将军。要消除人民的这股怨气,想必相当困难。」
  「嗯。所以,克斯泰亚王才会答应支付钜额的费用,以便尽速执行战后的相关处理。克斯泰亚已经没有力气再次开战了。至少在这几年间,他们应该都会忙着重整国势吧?要是失败了,便会陷入无法再次翻身的情况,财政恐怕也相当吃紧。没有财力,就无法应付战争。」
  「可是,为了赎回吉格拉诺将军,克斯泰亚确实支付了一笔钜款。做为敌人,吉格拉诺将军极具威胁性。他这样的象征,能形成相当强大的力量。」
  「所以,即便会违背协约,父王也想趁早出兵攻打他们。之前,我国因软禁吉格拉诺将军为人质而占的优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支付赎金之后,克斯泰亚的国库和国力都衰弱了。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尽管如此,您仍然要我想办法拖延出兵吗?」
  「——克斯泰亚王会答应支付赎金,是为了让吉格拉诺回国承担一切的败战责任。他打算将吉格拉诺当成平息众怒的祭品。」
  斐兹拉尔德有些烦躁地以左手的食指轻敲桌面。
  「而吉格拉诺本人如果也公开向大众承认战败原因归咎于自己,便能暂时压抑住克斯泰亚国民的不满情绪。尽管国库大失血,但国王仍打算借此花钱消灾。」
  拉格拉斯的表情为之一变。
  「这样的话——!」
  「吉格拉诺是为求一死而回国,而且还是在很清楚国王会如何利用自己的情况下。」
  「……竟然有这种事。尽管知道君主会背叛自己,仍然执意回国?甚至还回绝了您的慰留。这到底……」
  拉格拉斯露出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因为忠诚。」
  「忠诚?」
  「因为他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啊。他愿意为了国家牺牲奉献。吉格拉诺将军这个男人,简直是忠诚心的体现呢。克斯泰亚王实在很幸福。」
  「可是……」
  拉格拉斯看来仍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端正的五官此时扭曲在一起。
  「不能理解也无妨。你大可为此感到愤慨不平,这正是你的优点。你就将这股不满一直累积到出兵攻打克斯泰亚的时候吧。」
  「我已经理解您希望让战争延后开打的计划了,但是……」
  「要是现在攻打过去,吉格拉诺应该会出面迎战吧。举凡兵力、国力、资金各方面,目前都是我国占上风。然而,光是吉格拉诺将军一个人,便具备了足以颠覆这些优势的可能性。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我国战胜了克斯泰亚,也有可能是在惨重的伤亡后勉强获胜。」
  「…………」
  拉格拉斯沉默了下来。
  「只要再等一阵子,克斯泰亚就会将吉格拉诺将军处刑,要举兵也得等到那之后。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吉格拉诺将军以外,克斯泰亚没有称得上杰出的将领。吉格拉诺殡命之后,克斯泰亚恐怕会变得不堪一击。」
  在那之后,或许不消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让克斯泰亚沦陷。对吉格拉诺这名国家英雄而言,在不需看到祖国末路的情况下死去,或许是小小的救赎吧?
  「——在战场上再会……吗?」
  「王子?」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昨天,他和将军对彼此道出「在战场上再会」的道别语。这是以说话者仍存活为前提之下方能成立的一句话。倘若吉格拉诺将军已经领悟到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他应该也明白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约定。或许,吉格拉诺会说出这句话,也是基于他个人的愿望吧。
  身为必须统率大军之人,斐兹拉尔德绝对不会在吉格拉诺还活着的时候,出兵攻打克斯泰亚。这点吉格拉诺也心知肚明。
  正因为身为将领。
  所以在战争中追求的只有获胜。
  斐兹拉尔德抱着此种想法一直走到今日。在获胜中追求大胜,及将牺牲控制在最小的迅速求胜。因此,当斐兹拉尔德仍追求此种胜利时,他和吉格拉诺便永远不会有在战场上对峙的一天。
  「……拉格拉斯。」
  「——是。」
  拉格拉斯带着微妙的表情出声回应。
  「香草茶真的很难喝啊,尤其冷掉之后的味道简直糟糕透顶。」
  然后因其主的发言而显得一脸困惑。
  「——啊?」
  「说到茶……对了,我想起来了。」
  无视部下一头雾水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从椅子上起身。
  「呃……」
  「我出去一下。无论军队编整进行得如何,你都先禀告父王会延迟。不过,可别因此怠慢编整的准备工作。在战争开打后,也将卡杰尔的骑马部队导入军队之中,实际验收一下成果。」
  「是!」
  「另外,之前被我挖角过来的文官贝尔卡……交代他接手处理这些文件。只要签名就行了。叫他模仿我的字迹签一签吧。那家伙很擅长这种事。」
  「是……但,这些不是很重要的公文吗?」
  「反正除了我以外,也没人看得懂上头写些什么。话说回来……如果用这身打扮出门,似乎会饱受责难和鄙视的视线……」
  斐兹拉尔德低头望向身上这袭平民的服装以及破旧的鞋子。这是他最中意、也最常穿着的一套衣物。待在离宫里头的时候,他时常以这身打扮泰然自若地散步。跟拉格拉斯肩并肩行走的时候,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谁是君主、谁是部下。
  「请恕属下冒昧,但您要上哪儿去呢,王子?」
  「我美丽的未婚妻邀请我参加茶会呢。之前我曾经忽略过她的邀请,结果下场很惨。莉兹似乎慢慢在拉拢罗丹的贵妇,让她们站在自己那边……真麻烦。我穿这样就可以了吧?」
  「——请您多加小心,王子。另外,您恐怕还是换件衣服再过去比较好。」
  斐兹拉尔德板起面孔。
  「是吗?」
  「是的。女性注重穿着打扮的程度,远比我们多好几倍……不,是多好几十倍。属下可以如此断言。」
  拉格拉斯的语气相当认真,仿佛昔日曾因此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验一般。
  「尽管如此,却仍偏好穿上那种能取代扫把的长礼服……女人真是令人费解的生物啊——没办法了。」
  斐兹拉尔德采纳了部下的忠告,不太甘愿地准备去换下这套便服。
  参加茶会也是一种转换心情的好方法。如果只求转换心情的话。
  斐兹拉尔德这么想着,然后首次发现一件事。
  从昨天开始,自己似乎就一直陷入阴郁的情绪之中。
  而他也很清楚原因为何。
  「……真不像我呢。」
  面对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强敌之死,竟然会涌生惋惜的情感。
  打算到隔壁房间更衣的斐兹拉尔德将手伸向门把——但却来不及握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伴随着声势浩大的脚步声,一群人从靠走廊的那扇门涌了进来。是和脚步声同样具有存在感的一群武装军人。除了其中一人以外,所有人都是雷米尔德派的成员。
  一开始,斐兹拉尔德原本还无奈地认为八成又是王兄在搞什么鬼。但在发现自己的心腹之一也身处这个集团当中时,他绷紧了原本放松的思绪。看来——
  「似乎不是我多虑了呢。」
  他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淡淡说道。在路威斯已死的情况下,他无法判断对方是否为敌人。不过,当对方做出明确的行动之后,就会真相大白了。无论是同伴、或是非敌亦非友的存在,都转变为敌人了。
  面对那名在还是奴隶时被自己买下,然后拔擢至现在的地位的男人,斐兹拉尔德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开口:
  「马匹和饲料我都再次采买过了,数量应该已经足够了吧,卡杰尔?」
  「很遗憾地,我并不是为了向您请愿而来。」
  「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过来告诉您,自己并不是非敌亦非友,而是敌人。」
  「是吗?——真可笑,我最近才刚导出『你是同伴』的结论呢。」
  「这还真不像您会犯的错误呢。」
  「一点也没错。」
  所有在场者里头,这段对话只有斐兹拉尔德和卡杰尔两人能够明白。
  「此外,国王方才将我调派至雷米尔德大人的麾下,并任命我为统帅一支军队的将军。所以,我想前来向您——亦即自己的前任君主报告此事。」
  「卡杰尔……?你在说什么?」
  仍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拉格拉斯不禁对卡杰尔这么问道。
  「刚才我们收到了通知。」
  一名士兵开始念出公文的内容:
  「本日,在菲伦地区发生了以独立为名的叛乱行为。发起人在事后自尽,同时供出主谋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之名。」
  「喔,是我的名字呢。」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这是斐兹拉尔德的全名。萨格斯克代表着「第二」的意思,马尔诺依则是家名。第二王子。这样的全名,便代表着斐兹拉尔德现在所拥有的全部。
  ——多么不堪一击的地位啊。
  「因此,斐兹拉尔德大人原本所指示的军队编整命令遭到即时撤回,同时必须以叛乱的嫌疑将您逮捕。日后,这起事件将会由贵族会议进行审议。」
  两名士兵绕到斐兹拉尔德的身后,准备用粗绳绑住他的手腕。
  「等等!你们单凭一个人的证词,就要逮捕一国的王子吗!」
  拉格拉斯正打算拔剑时,斐兹拉尔德出声喝止。
  「拉格拉斯!」
  听到这句示意要自己住手的命令,拉格拉斯颤抖着将手抽离剑柄,取而代之地冲上前揪住卡杰尔。
  「卡杰尔!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这才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被揪住衣领的卡杰尔一拳将拉格拉斯打飞。完全没料到会受到攻击的拉格拉斯踉跄地撞上后方的办公桌,但随即又起身准备冲向卡杰尔。
  然而,斐兹拉尔德此时再次发出了制止的声音。
  「到此为止了,拉格拉斯。」
  「可是——!」
  「你现在反抗,也只会让我的立场变得更加不利。若想帮我,就透过其他行动来表示吧。」
  卡杰尔毫不在乎前同事投过来怒不可抑的视线,淡淡地开口说道:
  「拉格拉斯,要是你再反抗下去,可得进牢房罗。毕竟雷米尔德大人也很讨厌你呢。你也该明白,误会什么的只是小问题罢了。」
  「意思是,这是一出不可或缺的闹剧吗?而你同时也找上了新的饲主。」
  「再怎么说,我都是奴隶出身,所以这种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吧?」
  卡杰尔不带一丝愧疚地回应了前雇主半开玩笑的插嘴发言,然后马上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
  「把他带走。」
  目睹卡杰尔转身离开,勉强压抑住满腔怒火的拉格拉斯对他大喊道:
  「等等!你应该……你应该也曾宣誓效忠斐兹拉尔德大人才对啊!」
  那是仿佛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其中的一句话。
  「效忠啊……」
  卡杰尔的视线在斐兹拉尔德和拉格拉斯之间梭巡,他的嘴角勾勒出嘲笑的弧度。
  「——忠诚心这种东西,根本连粪土都不如。」
  卡杰尔不齿地说完这句话。原本待在室内的人群以规律的动作陆续离开。
  最后,只剩紧紧握拳的拉格拉斯独自被留在这间失去了主人的办公室中。无法按捺内心焦躁的他,拳头狠狠地槌上了办公桌。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五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被人举发为菲伦地区策动叛乱的主谋,因而遭到逮捕。隔日,贵族议会在审议之后宣判其有罪。但因国王的赦免,最后判以在王城中长期软禁的处置。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十日,罗丹国毁约向克斯泰亚国宣战。
  罗丹国第一王子雷米尔德率领部队开始进军。对于罗丹国的侵略行为,克斯泰亚国发出谴责声明,并编整由吉格拉诺将军担任指挥官的大军迎击。
  第二次克斯泰亚战争爆发。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王子,在公开处刑场骗了众人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一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与第一王妃克蕾榭会面。

  事情很简单。
  想要大获全胜的人,并非只有自己而已。王兄也是如此——不,或许父王亦然吧。无论是由谁所主导的,这一连串的行动配合得十分完美。
  在名为「人民狂热」的巨大助力之下,立雷米尔德为王。
  这就是目的所在。
  那么,该怎么引发这样的状况?只要像斐兹拉尔德提升自己的支持度那样立下战绩即可。直到目前为止,雷米尔德都未曾以一名将领的身分做出能吸引他人目光的行为。但正因如此,倘若他造就了和斐兹拉尔德同等的成果,能够带来的影响或许会比后者更为强烈。
  然而,只要自己还在的一天,王兄雷米尔德便不可能领军。这纯粹是至今为止所累积的实际战绩的问题。因此,必须让斐兹拉尔德身陷于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的状态之中才行。
  「……不对,父王只是决定要旁观罢了。」
  斐兹拉尔德望向自己的脚边喃喃说道。
  虽然之后的命运还不知道会如何发展,不过,至少以现阶段而言,父王并不打算杀了他。尽管为此自负感觉有些愚蠢,但斐兹拉尔德毕竟是罕见的「有用的棋子」。所以,父王才会透过判他有罪的方式,来让斐兹拉尔德看清强弱关系,然后再利用特别赦免,以合情合理的做法将他软禁在自己最能掌控的范围内——亦即王城。父王的用意是要他「不要违逆我」。
  「然后也顺便搞清楚自己的立场……是吗?」
  要他别奢望自己能够坐上王位。
  虽说被长期软禁,但除此之外,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受到其他处置。无论胜负为何,都得等雷米尔德战后归来再说,
  「不过,这样一来……」
  斐兹拉尔德扔下手上那根被折成两半且沾满鲜血的冰柱。那原本是一尊士兵的冰雕所持的长矛。剩下的半根,则是刺入了自斐兹拉尔德开始软禁生活后,负责照料他的那名侍女的喉咙。冰雕是赛德立克送的礼物,送来时,还特别附上了一句「虽然万分遗憾,请恕我暂停和您交易」,宛如诀别一般的台词。这尊冰雕以赏玩品的名义通过了检查,顺利送达斐兹拉尔德的身边。
  在软禁生活当中会身处于手无寸铁的状态。要是没有这尊冰雕,就只能透过自身的体术,或以室内的其他装饰品来对付敌人。
  为了找出线索,斐兹拉尔德对侍女的尸体搜身。进行到一半时,他皱起眉头。
  「……果然是男人啊。」
  他扳开男性杀手的两只手掌,然后加以互相比较。掌心里有着长年握剑而长出的茧。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并非值得一提之事,然而,问题在于长茧的位置。依据使用单手剑、双手剑——或是更与众不同的剑,长茧的位置也会出现微妙的差异。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士兵通常会使用国家配发给自己的剑。这会成为他们最惯用的一种剑,锻链的痕迹也会显现于掌心。这名杀手的情况亦同。斐兹拉尔德能借此判断他的出身。
  「看来……是杰斯塔呢。」
  这国家的名字再次出现。卡杰尔背叛的现在,若要思考是谁下达这种命令,答案相当有限。
  只是,可能的答案却和事实并不相符。
  数秒后,原本俯视尸体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望向这里唯一出入口的那扇门。沉重的大门从外侧打开。他离开杀手的尸体旁,将挂在椅背上的一件黑色外衣轻披在肩上,重新面向门口。
  一男一女领着卫兵踏进来。男子搀扶着女子行走。
  这两名人物他都认识。在公布婚约的会场上,他们才刚确认过彼此的状态,而且也依然并不友好,仍是敌对的立场。
  「母后、舅舅,两位日安。从我令人欣喜的婚约公布那天后,我就没和您们见过面了吧?」
  克蕾榭和亚尔亚连。
  让斐兹拉尔德也无可奈何的鼠辈巢窟,便是以这对姐弟为中心的派阀。不过,为了避免这两人做出太荒腔走板的行径,父王会握着控制他们的缰绳。理应是这样才对。
  「如同两位所见,我遭到刺客袭击,只好起身应战,我正想叫卫兵过来呢。」
  打扮得相当华美的克蕾榭,今天也散发着一如往常的优雅气质。然而,可以看出她的情绪相当紧绷。克蕾榭完全没有望向室内的那具尸体。倒是亚尔亚连在目击到尸体后,表情变得僵硬。
  克蕾榭缓缓举起一只手,笔直地瞪视着眼前那个自己名义上的儿子。随后,她以扇子掩嘴,伸出指甲抹上了艳红色泽的细长食指,指向斐兹拉尔德说道:
  「我以国王代理人的身分在此下令,捕捉这名大罪人,并将他关进牢房里。」
  不过,卫兵们只是面面相觑,并未采取行动。他们或许是临时召集来的,才会一头雾水吧。
  「——母后,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克蕾榭发出高八度的呐喊:
  「还想装蒜!你打算替自己找借口吗?斐兹拉尔德!你竟敢……竟敢……!」
  「王姐,请您先冷静一点。到我的背后吧。」
  亚尔亚连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姐姐似地站在她的前方。看到紧蹙眉头而打算走上前的斐兹拉尔德,他将手伸向腰间那把剑的剑柄,缓缓抽出半把剑。
  在舅舅这一连串的动作当中,映入斐兹拉尔德眼中的「那个」触动了他记忆的琴弦。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斐兹拉尔德再次注视着那个让自己觉得事有蹊跷的部分——舅舅所抽出来的那把剑。这次,他的记忆和「那个」完全一致了。难怪他会觉得「那个」好像似曾相识,因为那正是自己前些日子才目睹过的东西。
  不过,倘若舅舅持有那种模样的物品,就代表——
  「国王可是因为杀手行刺而负伤了啊!他到现在都还没恢复意识,在生死关头徘徊呢,你要我怎么冷静下来!」
  「……你说什么?」
  斐兹拉尔德的思考瞬间停止。这几年以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曾动摇过的他,现在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还想继续演戏吗?那个杀手在拷问之后,已经供出你的名字了!」
  克蕾榭的一字一句在他的脑中缓缓扩散开来。
  「尽管你之前企图掀起叛乱,但因为国王的恩典,最后只受到软禁的处分。不过,我们这次可不会再放过你了,斐兹拉尔德。来……王姐。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快点把他捉起来!」
  在罗丹,对于企图加害王族的犯人,处置从没有例外。
  依据惯例,经过三天的缓冲期之后,便会立即处以死刑。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二日深夜,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地牢回绝部下提议。

  虽然有来牢房探望过别人,但斐兹拉尔德可从来没有变成其中一分子的经验。不知为何,单人牢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恶臭。王城这座昏暗的地牢无法照射到阳光,也没有半枝火炬照明。尽管身体能慢慢习惯黑暗,但时间感却令人错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该还没有经过三天。
  斐兹拉尔德将后脑勺靠上单人牢房的墙壁。
  状况改变了。变成对他而言最糟糕的事态。
  在国王因故无法自由行动时,一般来说,会依据王位继承权的先后顺序来移交王权——亦即以身为第一王子的雷米尔德为优先。然而,雷米尔德目前人在战场上。移交王权是为了避免出现政治空缺而暂时采取的紧急措施,也因此,倘若国王代理人身在国外,这么做就没有意义了。于是,理论上应该将王权移交给待在王城里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但被冠上「逆贼」嫌疑的现在,他理所当然被排除在王权移交的对象之外。
  至此,王权移交的对象首次将国王的伴侣纳入考量。这次成为代理人的,是雷米尔德的母亲暨第一王妃的克蕾榭。而克蕾榭当然没有理由庇护斐兹拉尔德,不如说斐兹拉尔德会是她企图第一个除掉的人。
  很不巧的是,每小时过来地牢巡逻一次的卫兵,都是雷米尔德派的一员。
  倘若和外界的联络手段被阻绝,那就连斐兹拉尔德也无可奈何。尽管自己并没有被系上手铐或脚镰,但也只有这一丁点儿的自由。
  若是想凭蛮力逃狱,就算是四肢健全的人恐怕也很难做到。自己恐怕没办法吧。
  踏进牢房之后,斐兹拉尔德便撕开那件黑色的外衣,替自己左手臂上的伤口止血。伤是他和假扮成侍女的刺客战斗时所造成的,他看了看这个伤口。
  克蕾榭一行人打开房门时,斐兹拉尔德还不知道来访的人究竟是谁。他被软禁的场所不是自己的离宫,而是王城,就算敌对势力出现也不奇怪。所以,关于他的惯用手负伤一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因此,斐兹拉尔德才会以黑色披风遮掩住伤口。不过,现在就无所谓了。只要先控制住出血,这不算会马上致命的伤。身为大罪人,可无法再奢望有人会过来帮自己治疗。
  「…………」
  看着止血处的斐兹拉尔德笨拙地动了一下。他拿起用剩而被搁在腿上的披风,像是要掩盖伤口一般将它从肩上披挂下来。
  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
  「……不过,束手无策的状况还真是让人深受打击啊。」
  这么自言自语之后,过了片刻,斐兹拉尔德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真可笑。」
  在状况急转直下的瞬间……不,比起这个,听到父王遭人暗杀未遂的那一刻,自己所感受到的冲击……像这样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觉得出现动摇的自己真是可笑。
  自己应该有能力采取更恰当的行动,原本他应该要那么做才对。
  然而,最后却演变成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自己倒挺新鲜的呢。刚立志要当上国王那阵子,斐兹拉尔德还曾一心只考虑暗杀国王一途。他认同对方是一名「国王」,但事实似乎不仅如此。他或许还认同对方是一名「父亲」。
  这是斐兹拉尔德第一次察觉这件事,他原本还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这样的想法。
  然而,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似乎还遗留着一些近似骨肉之情的情感碎片。
  而会思考这些事情,就代表——
  「我变得懦弱了吗?」
  斐兹拉尔德闭上双眼,自己仿佛回到了哭着呕出马肉的那一天。实际上,自那天以来,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改变。因为,和当年相同的强烈无力感,现在正袭向自己。不对——真是这样吗?
  「不——不对。」
  斐兹拉尔德睁开双眼。不一样。那时的他打算继续往上爬。像现在这样默默等待处刑,简直跟退化没两样。这有违他的行事主义。
  ——动动脑,替自己辟开一条道路吧。如同至今所做的一样。
  这便是自己的做法。
  斐兹拉尔德改变想法的同时,地牢传来一阵沉重声响,紧接着是迅速冲下石阶的脚步声。
  斐兹拉尔德在一片黑暗之中定睛凝视,他所在的单人牢房前方出现了点亮的火炬。
  红色的光晕照亮了周遭,入侵者的面貌也变得清晰。是拉格拉斯和几名他看过的部下。
  拉格拉斯用钥匙打开牢房大门,然后出声催促斐兹拉尔德。
  「我们已替您确认好逃亡路线了,王子。请您快逃吧。离开王城的路就由我后方这名——」
  望着眼前这名认出自己之后,突然笑出声来,并且到现在还止不住笑的君主,拉格拉斯不禁以极为认真的表情打断他。
  「王子!现在不是笑个不停的时候了!」
  「抱歉。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救我呢,真是出乎意料。」
  「您还说这么悠哉的话!当初是您说『如果想帮我,就透过其他行动来表示』啊!」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呢。所以你就前来协助我逃狱是吗?」
  「就是这样。所以,请您赶快离开这座地牢吧,王子。」
  拉格拉斯非常认真地肯定了他的回答,在斐兹拉尔德遭逮捕的时候,拉格拉斯挨了卡杰尔的迎面一拳。那时所造成的淤青,现在还淡淡地残留在他的脸上。
  「拉格拉斯。既然你们过来了,那我就不逃狱了。」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伸展自己的四肢,但同时也注意不让肩上的披风滑落。
  「——啊?」
  「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会在王城?你们应该都是隶属于一军吧?怎么没跟着上战场?」
  「是……是的。我们反抗了雷米尔德大人,所以被依违反军规处以闭关思过的处分。身为代表的我被关到另一座牢房里头,不过……我逃狱了。其他还有一百名左右的士兵受到处分,虽然多半是待命的处分就是了。」
  「原来违逆那个呆头鹅王兄,就等于是违反军规啊?我现在才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是企图为了王子召开誓师大会的人,情绪比较激动一些。上头说这样会给其他士兵带来负面影响。」
  「誓师大会……我有印象呢。真是一群惹人爱的傻瓜啊。」
  「实在是万分抱歉。原本应该以身作则的我却……不对!比起这个,王子!您说不逃狱是什么意思啊!两天后就要处刑了啊!」
  「两天后啊。意思是,已经过了一天了吗?没错。两天后,我就会神清气爽地被送往行刑场了呢。不过,我决定了,我要提出公开处刑的要求。」
  一般情况下,王族的处刑通常都会隐密进行,但也能选择公开处刑的方式。
  「倘若本人提出这种要求,第一王妃想必也会非常乐意将我公开处刑吧。因为她巴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杀了我呢。」
  「公开……王子,您打算就这样放弃一切而死去吗?」
  拉格拉斯错愕地喃喃问道,但斐兹拉尔德却一口否定。
  「不,我可要肮脏地活下去呢。」
  「王子!虽然您的胆识相当令人钦佩,但请别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了!」
  「谁在开玩笑啦,我可是再认真不过了喔——听好了。就算现在逃狱,我也会因为暗杀国王未遂的逆贼身分而被追捕。当然,那并不是我指使的。你们也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这点我很感谢。不过,要是现在逃走了,我和你们都很难再次回到王城这个舞台上。说实话,也没人能保证真的有办法顺利逃走吧?我们也很有可能就这样曝尸荒野。」
  「这……」
  拉格拉斯原本想反驳,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所以——我们要正面还击。」
  在火炬朦胧的桥红色亮光照耀之下,斐兹拉尔德露出奸诈的笑容。
  「若失败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若成功了,就能洗刷冤罪,然后堂堂正正地踏上战场。」
  —你们这群值得疼爱的傻瓜,已经有将性命托付给我的觉悟了吗?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三日深夜,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地牢与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密会。

  经过看守地牢的卫兵过袭昏厥一事之后,对斐兹拉尔德的监视变得更加严密了。现在,他被系上了和墙壁相连的脚镖。虽然同样无法掌握时间的流逝,但由于巡逻的卫兵总是会乐不可支地告诉他当天的日期和时间,这方面倒是没问题。原本懒洋洋地仰躺在冰冷石地上的他,这时转过头来。他听到远方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虽然无法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但似乎是在和卫兵交谈。
  谈话声随即止住,一道轻盈的脚步声缓缓朝这里靠近。
  「——你来啦。」
  「嗯,我来了,斐兹拉尔德。」
  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站在自己的眼前。她一身的打扮和灰暗又弥漫着恶臭的场所完全不相称。莉兹移动手上插着三根蜡烛的烛台,仔细望向躺在牢房地板上,只有脸朝自己看的斐兹拉尔德,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还活着呢。」
  「能够让美丽的未婚妻大人这么担心自己,我这个男人还真是三生有幸呢。」
  斐兹拉尔德伴随着一阵锁链摩擦声起身。他走到墙边,然后靠墙坐下,和莉兹面对着面。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可以解释成你是来协助我的吧?」
  昨天,斐兹拉尔德对拉格拉斯所下达的命令之一,便是和莉兹接触。
  「我只听说你很想见我而已呢。」
  「要是你真以为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可就伤脑筋了。」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自叹自怜。为了重获自由,他同时需要身分高贵者的帮助。在外拥有后盾,要是轻易地出手,便会对外交造成影响——就像莉兹这样的人物。只凭拉格拉斯等人,并无法动摇高层的决定。莉兹应该是察觉到斐兹拉尔德想要寻求协助的用意,所以才会走这一趟。若非如此,在不可能获得正式会面许可的情况下,她不会冒着风险到这里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协助呢,莉兹公主?」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莉兹将烛台靠近斐兹拉尔德的牢房。
  「——关于你在诺斯特丘陵企图做出的行为。」
  两人的视线在灰暗的火光照耀下交会。
  「企图做出的行为?那是名为赛德立克的高利贷商人出资协助我,才能够拿下的胜利。你是指这侧吗?」
  「…………」
  莉兹点了点头说:
  「是吗?倘若你想跟我打马虎眼,我的选择就只有一个。」
  莉兹转身,表明了自己打算掉头离开的意思。
  「——等一下。」
  举白旗的人是斐兹拉尔德。于是莉兹转过来面对他。
  「如果你愿意协助我,我倒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你知道答案之后,打算做什么?」
  「前来传达你很想见我的人是拉格拉斯。然而,也有其他人对我提出警告,要我别和你走得太近。但对方完全没表明自己的身分,感觉像只老鼠呢。只是,他告诉我的内容还挺有趣的。」
  ——虽然数量不明确,但果然有侵入内部的老鼠泄漏了情报吗?
  倘若赛德立克没有放弃克斯泰亚,斐兹拉尔德应该会采取那个最糟糕、但也确实能将自军导向胜利的手段吧。而接近莉兹的人——亦即那些老鼠,也很清楚这个事实。
  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咂嘴。
  「……哦?那只老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没告诉我详细的内情。不过——我稍微查了一下诺斯特丘陵那一战。然后,也开始觉得对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了。那场战役,其实说不定有可能迎向不同的结局。」
  「结局还是一样的。只是战胜的方式不同罢了。」
  罗丹会获胜这点不会改变。于是莉兹以僵硬的声音问道:
  「——斐兹拉尔德,你打算透过人为的方式散播传染病吧?」
  斐兹拉尔德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愧是元祖的妹妹。不过,想在诺斯特丘陵使用那种手段,成功率太低了一点。」
  在杰斯塔,当年才十岁的少年——杰斯塔国第二王子路威斯在守城战时,曾经利用尸体对外散播传染病,并借此获得了胜利。因为其他部族的叛变,路威斯和少数战力被困在他滞留的城里。然而,他指挥部下,将死于传染病的人的尸体用投石机抛向城外,让该部族也染上传染病而自灭。「战胜」这点在国内换来了相当高的评价,详细的作战方式则是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此外,杰斯塔王或许就是因为那次的守城战,改变了对路威斯的评价。
  「虽然跟路威斯不太一样,但我也和传染病挺有缘的呢。」
  「你在十二岁时,似乎因为中了刺客的毒而倒下,然后被送往菲伦地区疗养对吧?当时,该区有传染病肆虐。好几个村落连同居民一起被烧成灰烬后,疾病才终于停止了蔓延。此后,你就相当关注菲伦地区的情况,在那里盖了治疗所,还不时前往视察……尽管如此,或许因为菲伦地区算是罗丹国境内较为贫困的地带吧,总会周期性地爆发出传染病。甚至严重到被命名为『菲伦病』。所以当地人民都对那间治疗所心怀感激,还称罗丹国第二王子为『慈悲为怀的王子』。」
  「这么短的时间,真亏你能调查到这么多东西呢。疾病预防药也是由相当优秀的医生调配出来的。只是,它的味道实在令人难以下咽。」
  斐兹拉尔德拨了拨金色的浏海。
  「我就跟你摊牌吧。我有让白军事先喝下预防药。不过,那种药的缺点在于药效很短,几天之后就会失效。但要是长期饮用,又会出现副作用。该在什么时候让他们喝,是很难取决的问题。再加上药的味道又很思心,所以只能掺在比较酸的酒里头让士兵服下。」
  斐兹拉尔德一边说明,一边放下被浏海掩盖住的手。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让疾病蔓延开来的问题了。」
  菲伦病的传染速度相当快,即便是因病死亡的尸体也具有传染性。然而,抛下尸体后,斐兹拉尔德也观察过敌方的情况。他判断,想透过这种方式让敌营染上传染病,恐怕只能靠运气。从对方将尸体烧毁的反应看来,他们似乎还是对传染病有一定程度的戒心。但反过来看,提到传染病,可能只有「尸体」会引起敌人的警戒。既然如此,那就请最强力的候补把疾病传染过去吧。
  能让敌人主动接纳,就算稍微出现病征也会试图治疗,又会接触到较多人的——战俘。
  「利用已经染病的俘虏。人类比动物更适合当传播疾病的媒介。之后,就算战争再次开打,只要能撑过一定的时间,敌方势力就会自行减弱。虽然也有可能影响到赛维斯将军或马诺尼艾尔将军,但我手上有药可治。」
  不过,药的数量有限。倘若未能喝下预防药的我军出现染病的迹象,自己想必会以治疗赛维斯军为优先吧。
  最后,因为赛德立克的回应一如他最理想的预测,斐兹拉尔德便没有必要使出这个下下策。不过,倘若真有需要,他也不会犹豫。
  —一切都是为了获胜。若在意敌人的性命和死因,反而导致战败,那罗丹又该怎么办?凡事都有优先顺序,必须优先保护的是罗丹人民。自国人民和他国人民——而且又是敌对之国,何者较为重要,不言自明。斐兹拉尔德心中划出的界线相当明确,倘若罗丹灭亡,就得不偿失了。
  「你没有让士兵理解这一点吧?」
  「特地告诉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吗?对于此种手法并不人道,我好歹也有点自觉。不,应该说这是最逼不得已的下下策。无论是经过多少训练的士兵,只要脑袋还正常,就会对杀害妇孺感到愧疚。那跟这点是一样的,因为人多少都有良知。如果可以不让他们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即便诺斯特丘陵一战是在敌军因传染病而撤退的情况下告终,也能将此视为上天所赐予的机运。是罗丹时来运转、是我军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士兵和人民都只需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即可。无论知情与否,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以前我曾对你说明过和我订下婚约的利益所在吧,莉兹?现在,我已经把你想要知道的情报都说出来了。你呢?一
  「——罗丹王似乎被救回来了。」
  现任国王和斐兹拉尔德双双死亡——倘若事态发展至此,对莉兹来说应该是相当理想的状况。这是想要帮助祖国的她求之不得的最好结局。
  然而,倘若死的只有斐兹拉尔德,事情就不一样了。
  「如果死的只有你,那么,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选择你做为未婚夫了。我得让『由你继承王位』的那个未来成真才行。」
  「既然父王得救了,那就宁可选择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我,是吗?」
  「是的。再说——倘若泄漏情报给我的人目的在于让我弃你于不顾,那么,照着那些连身分都不表明的鼠辈的计划行动,岂不是令人相当不愉快吗?我要依照自己的想法决定该如何做。」
  「这才是我的未婚妻。」
  结果莉兹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觉得一点都不开心呀?」
  「你只是在害羞而已吧?」
  「这是拉格拉斯托付给我的。竟然要我帮忙转交东西,他倒是挺有胆量呢。」
  莉兹叹了口气,缓缓摇摇头,从胸口拿出一张折成小小的纸片。她蹲下来将纸片放在地板上,用指尖弹出去。硬质的劣质纸穿越了铁条隔成的牢房大门缝隙,顺利滑到斐兹拉尔德身边。
  斐兹拉尔德随即打开纸片。莉兹为了替他调整光源而移动了烛台,但表情却也跟着一沉。
  「斐兹拉尔德,你是不是受伤了?」
  而且还是惯用的那只手。
  现在,斐兹拉尔德依然用披风盖住伤口。但火光照耀下,黑色布料表面有块不自然的痕迹。随着时间经过,伤口的血水渗透出来。斐兹拉尔德因习惯了黑暗,并未察觉这一点。
  「……不碍事,还不至于危及到生命。但不能让拉格拉斯他们知道,别说出去喔。」
  斐兹拉尔德从纸面上抬起头来。
  「为什么?」
  「会造成他们的不安。不管是虚张声势或是在逞强,我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模样,并不会带来任何损害,但要是让他们看见我脆弱的样子,那就不好了。」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莉兹凝视着斐兹拉尔德,藏在双眸深处的情感出现了些微的动摇。
  「那么,你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一人独处的时候。」
  这么回答的瞬间,斐兹拉尔德的脑中浮现了某个场所。那是位于王城里的一个寂寥的小角落。他摇了摇头。
  「……别聊这种无趣的话题了,进入正题吧。我现在要写下回复拉格拉斯的内容。帮我将这张纸回传给他们一行人,就是我希望未婚妻大人帮忙的事情。」
  「回复?怎么写?」
  纸张就在斐兹拉尔德的手上,但他没有书写的工具。
  「血液也可以代替墨水。」
  斐兹拉尔德正打算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咬出一个小伤口,莉兹迅速地将另一个物品推进牢房里头。是那把有着杰斯塔传统设计的短剑。
  「借给你吧。」
  「你连这种东西都藏在礼服里头?」
  斐兹拉尔德拔出短剑,将刀刃靠近自己的食指。锋利度看起来一如往昔。他以刀刃轻轻划过指腹,再用算不上是伤口的伤口渗出的血液在纸上写字。最后,加上当初和拉格拉斯等人讨论过后决定的数字——用以证明内容确实为自己所写的证据。随后,斐兹拉尔德起身。伴随着铁链的声响,他隔着牢房的铁栅栏站在莉兹面前。他没有将纸折成小片,就这样交给了莉兹。
  「拜托你了。这是我的回复,交给拉格拉斯,然后协助我。纸片的内容你想看就看吧。」
  斐兹拉尔德将拿着纸张和短剑的右手伸出铁栅栏外头。
  接过这两样东西,然后阅读了纸面内容的莉兹,不禁以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回望斐兹拉尔德。拉格拉斯写给他的内容,是关于斐兹拉尔德昨天指示他进行调查的事情。
  暗杀国王未遂的犯人的身分背景和下场,以及某几名雷米尔德派贵族的服装。
  对于这些情报,斐兹拉尔德给拉格拉斯的回应是「等我发出暗号」。
  「还有璐的事情。」
  「璐?」
  听到出乎意料的名字,莉兹反问了一次。
  「虽然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有事,但你还是要尽可能保护她。璐是你的朋友吧?我劝说她接任国史编纂官一事,也有部分的人知情。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最近那些鼠辈频频有动作。」
  「璐的人身安危也可能堪虑?」
  「因为我把重责大任交给她了啊。」
  要是璐死了,我可会很困扰。斐兹拉尔德不久之后便需要借助璐的力量,为此,他必须先平安通过公开处刑这个关卡。而能够发自内心尽力保护璐,同时又拥有一定权力之人,除了莉兹以外,没有其他人选了。
  「不用你提醒,我也会保护璐的。」
  「那就好。我要交代的就是这些了。」
  随后,斐兹拉尔德走回单人牢房正中央,然后像莉兹来访前那样,重新在石子地板上躺平。
  「你这是在做什么?」
  「已经没有其他事要做了。为了应付公开处刑,我要好好养精蓄锐一下。」
  斐兹拉尔德挥了挥右手。离开单人牢房前的莉兹,在迈出步伐之前,再次朝他丢下一句话.,
  「请你记住,我可不许你死掉。」
  斐兹拉尔德转头望向莉兹。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他带着桀骜不逊的笑容回应。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
  「没错。」
  一阵轻笑在两人之间交错。原本打亮斐兹拉尔德所在位置的光源开始往其他方向移动。莉兹离开之前,斐兹拉尔德听到某种物体掉落地面的声响,同时有东西撞上自己的身体。
  ——是将那张纸交给莉兹时一起还给她的短剑。
  斐兹拉尔德握住短剑,望向莉兹刚才原本站立的地方,但后者已经不在那里了。
  脚步声和光源逐渐远离,最后完全消失。
  「……真是不坦率啊。」
  斐兹拉尔德凝视着短剑喃喃说道,然后在恢复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闭上眼。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黄昏,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的公开处刑开始。

  基于身为国王代理人的第一王妃克蕾榭的喜好,斐兹拉尔德的处刑在圆形的户外剧场内举行。在这里,万恶的大逆贼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行刑者一刀砍下脑袋。克蕾榭和亚尔亚连等人坐于贵宾席上眺望整个处刑的过程。
  王族在处刑前可享有特别待遇。因此,沐浴过并换上黑色犯人服的斐兹拉尔德,仪容看来整洁了许多。在左手食指上闪闪发亮的三连戒,是他要求「希望能戴上它迎接死亡」,才允许戴上的装饰品。那是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险些卖给赛德立克,但却被对方嫌弃成路边小石子的国宝。
  斐兹拉尔德踏进剧场后,喧嚣声一瞬间沉寂下来,然后再度爆发。能够容纳近千人的观众席塞满了万头钻动的观众。进入内部的斐兹拉尔德,首先搜寻的目标是贵宾席。
  手持斧头的行刑者站在舞台中央。在他的正前方,有刻意将几张椅子搬过来设置而成的贵宾席,而且还距离行刑者相当近。坐在那的是第一王妃克蕾榭、其弟亚尔亚连,以及基于两人的婚约关系而现身的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而在贵宾席的周遭,甚至还有贵族专用的座位。
  确认过贵宾席的情况之后,斐兹拉尔德的嘴角微微上扬。
  最令人不安的要素已经排除了。现在需要的道具有三个:众多目击者、目前戴在自己手上的三连戒,以及雇用了暗杀国王未遂的犯人的幕后主嫌——不对,应该说是身上配戴着「那样东西」的幕后主嫌。
  他对应该已经混入观众里头的拉格拉斯发出暗号。
  ——别过来。
  当初,为了以防万一,斐兹拉尔德原本打算安排举发罪状的证人,并让拉格拉斯一行人闯入行刑场。但在确认过贵宾席之后,他判断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接下来,他必须靠自己独力排除万难。
  倘若不这么做,就不够「光荣」了。
  斐兹拉尔德双手被捆绑于背后,像是被身旁的士兵推着走般来到了舞台正中央。
  那里有着让罪人跪地的台座和行刑者等着他。
  待斐兹拉尔德登场之后,场内便开始宣读他的罪状——菲伦地区叛变行动的主谋,以及暗杀国王未遂的大逆不道之罪。证据为执行暗杀的犯人之口供。
  「——基于上述罪状,于此刻、此地行刑。」
  负责宣读罪状的人严肃地念完内容,然后向克蕾榭请求指示。最终判断权仍握在国王代理人的手里。接下来,只需要克蕾榭的一声许可便能够行刑。
  士兵依照行刑前的流程,切断了原本绑着斐兹拉尔德双手的绳索。
  克蕾榭一身穿着打扮仿佛是前来观赏上流舞台剧。她将原本轻掩双唇的扇子合了起来,朱红的唇瓣正缓缓吐露话语——
  同一时间,斐兹拉尔德也开始采取行动。
  他踹开身边的一名士兵,然后拔出短剑抵住另一名士兵的喉咙。莉兹这把短剑原本就属于女性用的武器,因此不但很轻,尺寸也比一般短剑来得更短,在这种情况下可说是相当方便。就连自己负伤的左手臂用来也毫不费力。于是,观众发出的鼓噪变得更剧烈了。
  「——我有异议!」
  不是由其他人,而是由斐兹拉尔德本人提出异议。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对这场处刑提出异议!」
  骚动宛如海潮退去般逐渐平息下来,仿佛是为了不要漏听接下来的任何一字一句。
  「为什么这名大逆贼会持有武器!」
  只要离开敌人众多的王城,外头便有很多同情斐兹拉尔德的人,想收买这些人并非难事。而被收买的人,在监视时多少都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他在行刑前独自沐浴和更衣而已。对方是一名王族,而且行为始终都很安分守己,再加上,斐兹拉尔德又是在两手空空的情况下被士兵从地牢带到剧场。他们八成没想到他身上居然会藏着武器吧。
  然而——斐兹拉尔德的目的并非在于将士兵当作人质,也不是要将其杀害。更何况,就算将士兵当人质,克蕾榭也不是会重视一兵一卒的性命,并企图出手救助他们的女人。于是斐兹拉尔德放开了自己原本挟持的士兵。
  「请原谅我这番鲁莽无礼的行为,母后。我只是——期盼您给我一个替自己辩解的机会。」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并将短剑放在地上。
  克蕾榭的脸上浮现嘲笑。
  「辩解?犯人还需要辩解什么吗?」
  「倘若您允许我提出辩解,我必定会揪出真凶。」
  哪里还有什么真凶呢?无论你再怎么垂死挣扎,还是免不了死刑一途。克蕾榭的表情如此诉说着。然而,数秒过后,她的红唇勾勒出向上的弧度。
  「——既然你这么希望,就跪下来俯首恳求吧。如果你这么做,我或许就会愿意倾听大逆贼的说词呢。」
  你应该还拥有身为王族的矜持吧?斐兹拉尔德,你会怎么做?
  倘若斐兹拉尔德在这里屈服,虽说是面临公开处刑的关头,但人民恐怕多少都会对「向王妃磕头的自国王子」感到失望吧。对克蕾榭来说,没有比这更让她痛快的事情了。而要是拒绝了,斐兹拉尔德便无法得到辩解的机会。
  想像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内心的纠葛,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的克蕾榭,在看到斐兹拉尔德以淡淡一笑回应自己之后,有些不愉快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恳请您给我辩解的机会。」
  语毕,斐兹拉尔德毫不犹豫地跪下来向克蕾榭磕头。
  「…………」
  笑意从克蕾榭的脸上消失了。她高高在上地望向如自己所说的一般跪在面前的斐兹拉尔德。这段时间持续得愈久,观众们原本平息下来的议论纷纷声便开始变得更为剧烈。
  「——你抬头起身吧,我愿意听听你的辩解。」
  克蕾榭露出那被各种形容词赞美过的笑容,然后重新于椅子上坐正。
  「非常感谢您,母后。」
  起身的斐兹拉尔德遵照王族的作风优雅地一鞠躬。
  ——那么,我就开始反击吧。
  「首先,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什么问题?」
  「欲加害父王,并表示是受我指使的那个可恨刺客——听说是亚尔亚连舅舅出手制裁的?」
  听到对方口中突然迸出自己的名字,亚尔亚连不禁皱起眉头。
  「那又如何?你就回答他吧,亚尔亚连。」
  「正是如此。因为在讯问途中,他有意脱逃而动手攻击我。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但那时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的在场者——真是难看啊,斐兹拉尔德。你就是对父亲、亦即国王拔刀相向的罪人,竟然还打算辩解……根本像一出闹剧——」
  「——舅舅,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的亚尔亚连露出扫兴的表情。
  「一如佣兵是在这个世上以战争为生的职业,也有不少人是靠暗杀过活。其中,又以某个组织特别耐人寻味。他们会在不让雇主知情的情况下,替对方加上某种『记号』,然后透过这样的方式,将对方排除在暗杀对象之外。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也有可能因为接受其他委托,而酿成了杀害曾付钱给自己的前雇主的悲剧。不过,当遇上双方的契约关系在不可抗力的情况下作废之时,这也会反过来变成标记出目标对象的证据就是了。」
  斐兹拉尔德熟知这种「记号」的意义,因为他曾经差点被这个组织夺去性命。在十二岁那年,斐兹拉尔德之所以会到菲伦地区疗养身体,并非是王兄的毒杀所造成。那时,他理解到了这个组织的存在和做法,同时也得知自己身为王子,性命却只值一点小钱的事实。
  现在,斐兹拉尔德和该组织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个组织不会再对斐兹拉尔德出手,而斐兹拉尔德也不会出面干涉组织的行动。当组织的「记号」有所变动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向斐兹拉尔德报告。这个组织确实遵守着和他订下的契约,也确实通知斐兹拉尔德「记号」变更一事。
  「那么,您认为这个『记号』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呢,舅舅?」
  「我不知道。不过,你身上一定有吧?你八成就是利用那个什么组织来暗杀国王。」
  「不,我的身上并没有该组织的『记号』。不过,倘若我是组织里头的人,应该就会在委托人佩带的物品加上『记号』吧。例如——」
  说着,斐兹拉尔德刻意望向克蕾榭。
  「假设委托人是名美丽的女性,我就会在戒指、首饰或是手环等饰品上头加上『记号』。」
  克蕾榭「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一脸不悦地插嘴问道:
  「那么,如果你是委托人,又会怎么样呢?」
  尽管听来像是挖苦,但这却是斐兹拉尔德求之不得的提问。他将视线移回自己的舅舅身上。
  「我吗?……这个嘛,再怎么说,我毕竟也是拥有『常胜将领』这个别名啊。高级的刀剑应该是最适合我的物品了吧。我恐怕会忽略上头的『记号』,不疑有他地使用呢。」
  亚尔亚连的表情微微僵硬了起来。他移动自己的眼球,对腰间的那把剑投以视线。那和他参加婚约公开宴会时所佩带的剑不同。
  「不过——喜欢收藏刀剑的舅舅,或许比我更适合吧?」
  适合带有「记号」的佩剑。
  「——话说回来,舅舅今天佩带的那把剑,似乎也是相当非凡的收藏品呢。可以让我见识一下它出鞘的模样吗?」
  直到方才,都还带着嘲笑表情聆听外甥发言的亚尔亚连,现在却浮现了焦躁的神情。他的喉咙出现一阵明显的起伏。大概是吞了一口口水吧。
  「对了,我忘记说了。这次的『记号』,据说是一条蛇和五个圆形组合而成的图样。」
  「……你该不会想说我的剑上头有这样的图案吧?」
  「怎么会呢。不过,难道您认为自己的剑有那个『记号』吗?所以才无法在这里拔出鞘?」
  「不是!」
  亚尔亚连应该也很想拔剑吧?他想相信剑身上没有那种东西。他记得上头应该有着装饰的图样,但问题在于,那究竟是不是所谓的「记号」?从亚尔亚连不愿拔剑这点看来,他应该也无法判断吧。然而,亚尔亚连目前佩带的那把剑——在刀身的根基部,确实有着斐兹拉尔德在接获该组织的报告之后看到的图样。
  而这个「记号」,便代表了亚尔亚连曾经委托该组织暗杀过谁的事实。
  发现那个图样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压根没想过父王就是亚尔亚连下令暗杀的对象。
  拉格拉斯透过莉兹转交给他的报告当中,提及了关于刺客的尸体上出现的某个烙印。斐兹拉尔德很清楚,那个烙印是该组织特有的。
  斐兹拉尔德还针对了宫中的鼠辈可能潜伏的场所,指示拉格拉斯一行人对其他可疑的贵族进行调查。然而,只有舅舅的身上有那个「记号」。
  看到亚尔亚连不愿拔剑的反应,观众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像是硬要压下这阵喧嚣一般,亚尔亚连将手伸向剑柄。
  「『记号』什么的,根本——」
  他一口气拔剑出鞘。细长的刀身沐浴在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之下,承受着来自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其中,也包括了原本企图断言「不存在」的亚尔亚连本人错愕的视线。他发不出声音,只是以嘴唇念出无声的「怎么可能」。
  「哎呀……亚尔亚连大人。这把剑根部的华丽装饰,是设计成要拔剑之后才能一窥其貌呢。这图样是五个圆形——而围绕着那些圆形的,好像是一条蛇吧?」
  莉兹平静地开口。于是嫌疑一口气集中至亚尔亚连身上。再加上,他刚才曾表示是自己处决了那名刺客。换个方向思考,这事实能够简单地解读成「为了防止失手的刺客泄密而杀死他」。
  「这是穿凿附会!『记号』这种东西……对了!『记号』的图案,根本是你胡謌出来的!」
  「很遗憾,舅舅。『记号』是成对的设计。照罗丹国的规定,暗杀国王未遂的那名犯人的尸体,现在应该还被完好保存着才对。只要调查一下,我想就能发现他身上有相同的『记号』。」
  「你说……成对的……?」
  亚尔亚连的双唇开始颤抖。其实这是谎言,并没有什么成对的记号。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说刺客的尸体上有烙印,捏造出有成对「记号」一事,更能让其他人明白亚尔亚连和刺客之间的关连性。
  「国王代理殿下。透过前述的内容,我在此告发舅舅为暗杀父王的真正大逆贼。」
  「——你……」
  从椅子上起身的不是亚尔亚连,而是其姐克蕾榭。
  「你可也还没洗刷自己就是逆贼的嫌疑呢,斐兹拉尔德。」
  所以,现在还没有必要调查刺客的尸体。倘若调查过后发现了成对的「记号」,亚尔亚连的嫌疑就会确立。但这必须另外花时间,而且不管再怎么找,也不会发现成对的记号。因此,要是对方真的采取这样的行动,斐兹拉尔德反而更伤脑筋。他要透过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只是嫌疑犯增加了而已。」
  「是的,这点我明白。」
  没错。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要戴上这个三连戒。
  「既然如此,就效法我们的先王,来问问上天的旨意吧。倘若我所言属实,上天应该会做出正确的审判才是。」
  斐兹拉尔德流利地如此回应。同时,为了让所有观众看见自己手上的三连戒,他将左手举高。伸直左手臂的那一瞬间,一阵激烈的痛楚传来,但他咬牙忍了下去。
  「为罗丹的国宝淋上圣水吧!」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克蕾榭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
  「……我明白了。就将一切托付给天意吧。让你在严正王的感化之下,为国宝淋上圣水!将圣水端过来!」
  严正王是罗丹国的第二任国王的别名。据说他遵照上天的声音,打造出一只能分辨真伪的戒指——亦即斐兹拉尔德手上的三连戒。为求真相而将圣水淋上戒指的朱石之后,只有在戴着戒指的人说实话的情况下,石子的颜色才会由红转蓝。然而,这个戒指虽然由王族代代传承下来,但在严正王死后,无论淋上几次圣水,戒指上的石子都未曾再次变色。
  ——每个罗丹的人民应该都很清楚,无论谁戴上戒指,朱石都不会变色。
  在确认我方逆转获胜之后,克蕾榭的脸上恢复了艳丽的笑容。
  「那只戒指必定会向我们展示你是逆贼的事实吧。」
  「是的,母后,上天能够看清一切。真相必定会浮现在我们眼前。」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回答,克蕾榭再次展开手上那把扇子。她自座椅上起身,从贵宾席走到舞台上,气势宛如女王降临。
  她以展开的扇子掩住嘴,凑近那名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并悄声说道:
  「从你的能耐看来,这算是不错的余兴节目呢。不过,想要倚靠上天,还真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呀。看来我太高估你了呢。真是狼狈的下场呀。」
  「——能让您如此乐在其中,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母后。」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刻意要行刑者在下手时出些差错,好让你在痛苦中死去。你就以丑陋、凄惨而不堪的模样死亡吧。」
  克蕾榭或许是期待斐兹拉尔德乞求她饶命吧?但后者的反应并非如此,他没有回避克蕾榭的视线,而是在她的耳边如此轻声回应:
  「——倘若天意站在我这边,到时候就轮到你向我下跪了,臭老太婆。」
  克蕾榭的双颊被愤怒所染红,但她压抑了下来。结果已经确定了,这不过是丧家犬在虚张声势罢了。石子根本不可能变色。届时——
  克蕾榭的双唇再次勾勒出笑意。瞥见手持圣水的女官走上舞台之后,她一脸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贵宾席。
  女官走向舞台中央。她手上捧着专门装圣水的器具——有着细长壶嘴,并附有盖子的水壶。
  「来吧,替戒指淋上圣水。聚集在此的罗丹人民都将成为此刻的见证人!」
  克蕾榭高举起一只手下令。她的声音听来对于自己的胜利没有半点怀疑。
  女官将水壶倾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苍白。圣水涌出之前,斐兹拉尔德主动将手上的戒指凑近细长的壶嘴,并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屏住呼吸。
  圣水从三连戒上方淋下。
  壶里的圣水相当滚烫。为了不让自己表露出痛苦的反应,斐兹拉尔德死命忍耐着。
  「……咦?」
  女官愣愣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圣水淋下之后,斐兹拉尔德为了让圣水发出的热气消散而甩了甩手,随即将左手的戒指拔了下来。他以右手捏着戒指的下方,像是刻意让众人看见似地将它高举起来。
  随后,他对紧握着扇子而瞪大双眼的克蕾榭露出得意的笑容;后者则是以深恶痛绝的眼神怒瞪着这名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并愤恨地咬住下唇。
  「——是蓝色的。」
  戒指上的石头原本应该泛着鲜红色泽。目睹颜色变化的某个观众不禁如此开口喃喃说道。
  「蓝色!变成蓝色了!是真的!」
  接着出声呐喊的,是混在观众里头的拉格拉斯——亦即斐兹拉尔德的部下。剧场内掀起了一片兴奋的热潮。齐声呐喊「是蓝色」的人声,慢慢转化成欢呼斐兹拉尔德之名的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王子,在战场上骗了敌军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白昼,罗丹军等待指挥官现身。

  在开战当初占了上风的罗丹军,目前陷入了节节败退的窘境。战场上呈现出宛如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交换立场后的战况。
  在第一次克斯泰亚战的时候,罗丹从逆境之中反败为胜。然而,第二次和克斯泰亚展开的战争,战火持续得愈久,情势就愈倾向克斯泰亚那方。
  「别离开自己的岗位!」
  「谁管那么多啊!反正一定会打输啦!我要逃走了!你们也跟上来!」
  原本还在应战的一名罗丹士兵,突然转身背对敌兵拔腿逃跑。而另外几名努力迎击的士兵,看到他采取的行动之后也不禁跟了上去。
  「快回来!」
  朝逃跑的士兵们发出的怒吼声无力地消散在战场上。克斯泰亚士兵从后方砍杀了那名开口呐喊的罗丹士兵。目睹这一幂的其他罗丹士兵,气喘吁吁地赶到和自己并肩作战至前一刻,现在则是身负重伤的同伴身边。
  「喂!这里已经撑不下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你振作一点!」
  士兵将同伴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打算搀扶着他离开。然而,他随即放开了这名同伴的手臂。尸体像是被切断丝线的木偶般,直直地朝前方倒了下去。
  战场上四处可见这样的光景。陆续增加的尸体——属于罗丹士兵的尸体令人印象深刻。在战线持续后退的情况下,弃置在地上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恶臭,卫生环境变得奇差无比。战况之所以会恶化至此,和指挥官雷米尔德不在战场上有很大的关系。虽然这样的心态并不值得称赞,但当初,所有的罗丹士兵部相信这一仗能够打赢。
  但事实上,苦战却不断持续。身为指挥官的第一王子不知何时已消失踪影,现在甚至生死未卜。在那之后,罗丹军的战况便开始走下坡。
  战线目前已经后退至罗丹国领土内部的尤比纳斯平原。而各将军之间的合作情形,也因为派阀间的利害关系无法顺利进展,成为降低军队士气的要素之一。
  「撑不下去了!」
  「等等!」
  就算有人出口喝止,也无法阻挡这股连锁效应。和克斯泰亚士兵交战的罗丹士兵,一个接着一个背对敌人逃了出去。克斯泰亚士兵则是在后方追杀踩着尸体逃亡的罗丹士兵。
  然而,一名朝祖国所在处逃亡,同时不断转头望向后方的罗丹士兵,此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看到他的反应,其他罗丹士兵也跟着驻足原地。
  前方出现了一支骑着黑马的军队。他们并没有高举代表自国的旗帜,罗丹士兵不禁动摇了。难道是迂回至后方的克斯泰亚军吗?
  这支军队的马匹背上都坐着两名士兵。数十匹黑马就这样以全速冲向平原上的战场。
  只有冲刺在最前方的那匹黑马,上头仅有一名身穿银白皑甲的骑士。
  身穿银白镗甲的骑兵拉紧缰绳让马停下。他包覆在锁子护手之下的左手握着剑,右手则拿着罗丹国的国旗。随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
  「——是援军!」
  欢欣的表情在罗丹士兵之间散播开来。
  在其他马匹陆续抵达战场之后,这只军队以一人留在马背上担任骑兵,另一人下马担任步兵的方式整顿了队形。目睹国旗的克斯泰亚士兵开始朝最显眼的那名银白骑兵发动攻势,但被他周遭的士兵一一击退。原本企图逃跑的罗丹士兵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加入战斗的行列。
  「吾国的罗丹士兵们!」
  坐在最前方那匹黑马上的骑兵脱下了他银白色的头盔。
  藏在防具之下的,是尽管和街坊中流传的肖像画大大不同,但仍有着金发蓝眼的罗丹国第二王子的脸庞。斐兹拉尔德挥舞手中的国旗,坐在马背上如此高声宣言:
  「我是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骁勇善战的罗丹士兵们!接下来由我指挥罗丹全军!」
  身穿银白铠甲,同时长相也曝光的斐兹拉尔德,现在可说是加倍引人注目。一名克斯泰亚土兵突破斐兹拉尔德周遭的防卫线朝他袭来。斐兹拉尔德咂嘴,挥下左手握着的那把剑。鲜血喷溅到他银白的镗甲上。
  「别害怕!我已经不断战胜敌军至今!这次也能让你们凯旋而归!我保证!我们罗丹受到上天的眷顾!使出全力攻击吧!我们绝对会胜利!去吧!」
  斐兹拉尔德将高举的国旗指向克斯泰亚王都所在的方向。
  原本还留在战场上的罗丹士兵,无论是打算逃跑的人,或是持续奋战的人,无一不被这股狂热席卷。罗丹阵营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是斐兹拉尔德大人!」
  「斐兹拉尔德大人来了!」
  「指挥官回来啦!」
  兴奋的声音此起彼落。这股狂热和欢欣随即在原本死气沉沉的罗丹士兵之间蔓延开来。
  「——我们会赢。」
  士兵之间甚至传出了这样的低喃。与其呼应的声音也陆续出现。
  「没错!我们会赢!」
  「罗丹会拿下胜利!」
  「会赢!一定要赢!绝对能够打赢!」
  原先陷入穷途末路的罗丹军,现在开始进入反击模式。在战场上的几千名罗丹士兵,这次为了奋勇杀敌而一同冲向前线。

  看到自国士兵恢复了士气,斐兹拉尔德迅速将国旗卷起来,然后丢给身旁的士兵保管,准备专心应付成群结队的敌军。
  「要是上天真的存在,希望祂会眷顾我们一下呢。」
  斐兹拉尔德不禁这么自言自语。
  因为听起来十分撼动人心,所以这是他很常用的一句话。然而,斐兹拉尔德本人却从未感受过什么「上天的眷顾」。既然不存在,只好设法用自己的力量使其成真了。
  「您在说什么啊,王子!您可是被严正王认同的人呢!上天理所当然会站在您这边!」
  在应战同时听见这道低喃声的拉格拉斯以亢奋的语气回应。
  在公开处刑场展现奇迹之后,斐兹拉尔德的前方已经没有能够阻挡他的事物了。倘若当时克蕾榭仍执意将他处死,近千名的观众想必会群起暴动吧。
  恢复清白之身的他,暂时从克蕾榭手上夺回了国王代理权,并将亚尔亚连关入大牢。即将离开王都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再次将代理权归还给克蕾榭。
  之后,他随即整顿军队从王都出发。
  「……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镶在三连戒上头的朱石其实大有机关。自从斐兹拉尔德要求将其做为自己首度出征的战绩奖赏,并如愿获得了这只三连戒之后,他便做了多方尝试,最后得到了相当简单明了的结果。
  在温度和液体两个要素重叠——淋上具有一定热度的液体之后——石子的颜色才会由红转蓝。虽说能够以手触碰的温热液体即可让石头变色,但如果希望获得确实的效果,还是必须使用滚烫的水。或许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吧,在严正王的治世时期,他刻意规定圣水专用的容器必须采用不易散热的规格设计。能够创造奇迹的基础其实早已建构出来了。
  再加上,做为一种能够洗涤死亡的道具,行刑场必定会备有圣水。斐兹拉尔德仅需命令自己的部下将圣水替换成热水即可。
  他的左手臂受了伤。但如果左手能再次戴上这只戒指,烫伤算不上什么。
  只要在热水淋下的瞬间确实掩藏住痛苦的反应,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即可。
  「还有,能这么快就赶到战场,也真的是……」
  「被卡杰尔判断派不上用场而留在马厩里的五十匹马,很幸运地刚好都是精心挑选的良驹——难道这也是天意吗?」
  斐兹拉尔德所率领的骑马部队,是在两人同骑一匹马的状态下赶到战场。
  尽管在连最基本的休息都没有的情况下,乘载着两个人的重量飞奔至此,但这五十匹黑马却完全不显疲态。
  「当然是天意。」
  拉格拉斯胸有成竹地如此回应,然后砍下敌兵的手臂。
  在骑马部队抵达前受敌军压制的战况,现在慢慢地取回了优势。
  根据向途中经过的村落、防卫要塞,以及曾经从旁目睹战况的流浪汉打听来的情报,斐兹拉尔德得知罗丹军之所以会瓦解得如此严重,是因为身为指挥官的雷米尔德失去了踪影。
  罗丹军所欠缺的,是指挥官健在的安心感和士气。满足这两点之后,只要稍微煽动一下,便能马上点燃他们奋战的热情。而士兵们个个都认同斐兹拉尔德是不断得胜的「常胜将领」,这点也是很好的助燃剂。从士兵数量来看,目前仍是自军占上风。他们能够扭转原本不利的战况。
  在这场第二次克斯泰亚战之中,掌握关键的只有一名人物。
  而实际上,必须打倒的也只有一名人物,就是吉格拉诺将军。他才是能够推动克斯泰亚士兵的人物。基本上,只要打倒指挥官,战争就会落幕。虽然也可能发生其他将领重新整队继续应战的情况,但这次,如果打倒了吉格拉诺,便能够确实结束这场战役。战争的本质改变了,变得和斐兹拉尔德脑中所描绘的蓝图不同。
  「不过……我也是如此呢。」
  斐兹拉尔德将自身当作提振罗丹军士气的饵食,并成功整顿了军心。在这场战役中,身为指挥官的斐兹拉尔德的存在感,比先前他参与的任何一场战役都来得更有分量。倘若自己死了,罗丹军的士气也会跟着一蹶不振,终至大败。
  又或者,这对克斯泰亚军来说也是一线希望。尽管他们已经被胜利的预感所包围,但身为敌方指挥官的雷米尔德却从战场上失去踪影。如果想要打赢,除非将罗丹军全数歼灭,否则恐怕没有其他办法。不过,斐兹拉尔德的出现扫去了他们这样的担忧。
  只要拿下斐兹拉尔德的人头即可。
  加上他一身银白色的铠甲相当显眼。这样的打扮虽激励白军,但也会成为敌方绝佳的标靶。
  「拉格拉斯!压制住周遭的战况之后,就搜寻其他的将军!小喽罗无所谓,下令众人以打败吉格拉诺为最优先任务!我也会尽全力找出他……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就分配一些人手去找我的呆头鹅王兄吧。如果他还活着,就护卫他回营;要是发现了他的尸体,就把他的五官破坏得面目全非,然后将尸体烧毁。」
  倘若王兄活着,那倒还有点用处:但要是死了,就会变成让士气降低的要素之一。被敌军发现尸体也不会有半点好处。若是如此,还不如让他维持下落不明的状态。
  「——是!」
  「打扰了,斐兹拉尔德大人!请容属下报告战况。在您抵达战场之前,赛维斯将军收到了斥侯的报告,随后便单枪匹马地前往讨伐敌军将领吉格拉诺了!」
  一名罗丹士兵在应战的同时,靠近斐兹拉尔德做出了这样的报告。斐兹拉尔德握紧手中的缰绳予以回应。
  「地点呢?」
  「位于平原东北方的前罗丹野营区!」
  「有能力跟我去的家伙,就跟上来吧!」
  斐兹拉尔德的黑马开始向前奔驰。数十名骑兵从后方跟上。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白昼,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与吉格拉诺将军以单挑方式一决胜负。

  光是想击退那些发狂似地拔剑朝自己奔来的敌兵,就已经让斐兹拉尔德消耗了不少体力。身上这袭银白色的铠甲有着锁子材质的内里,以及能将烫伤的手指完全包覆住的手套设计。这是他以前为了评估造铁技术而向鲁那斯的商人买来的。现在,以加工闻名的鲁那斯国所拥有的高超技术,在这个战场上得到实证。不时飞来的弓箭,无法轻易命中骑在马背上持续向前的斐兹拉尔德。即便命中了,这身铠甲仍能保护他不受伤害。然而——这些震动还是会对左手臂造成影响。在出兵之前,虽然斐兹拉尔德已低调地替伤口做了最基本的处理,但每次以左手挥剑的时候,伤口都会传来宛如灼烧般的痛楚。
  ——看见罗丹之前使用过的野营区了。于是,斐兹拉尔德停下马。马匹发出鸣声以及激烈的鼻息,用力摇摆着头的这匹黑马,身上多了许多小小的伤痕。斐兹拉尔德伸出右手,像是要安抚马儿似地轻轻抚过它的颈子。
  「你真是匹漂亮又聪明的马儿呢。谢谢你。」
  随后,马儿低鸣了一声便安分下来。斐兹拉尔德开始环视整片野营区。从后方赶来的几名自军骑兵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其中一人前来向斐兹拉尔德报告:
  「拉格拉斯大人目前被敌军包围,可能还得花一点时间应战。虽然是有些僭越的行为,但暂时由我来代理他。」
  「我明白了。刚才也说过,我们的目标是吉格拉诺。不过前提是他本人仍在这里。」
  使用这块野营区的时候,罗丹军应该还在王兄的指挥之下吧。现在,无数的帐篷遭到破坏、烧毁,罗丹军的尸体也遍布各处。啃食腐尸的野兽和鸟禽,即便看到斐兹拉尔德等人闯入,也没有半点想逃跑的意思。这是个相当辽阔的野营区,不仅拥有许多遮蔽物,也宽广到无法一眼望去就能轻易发现单一对象。
  「不过……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实在毫无意义啊。」
  吉格拉诺将军总不会过来剥夺罗丹军尸体身上的财物吧。
  「为了摘下王兄的项上人头而搜索到这里来……或许也有这种可能吧?」
  「可是,这种地方未免也太……」
  士兵显得欲言又止。
  「我想,就算是王兄,也不可能选择藏身于这种场所吧?不对,应该说这里根本躲不了人。如果能够挖洞打造出一个舒服的空间倒还另当别论,但这块平原的地底并不适合居住。太潮湿了。换做是我,大概一天就会受不了吧。想这么做的话,得选择一片丘陵才对。」
  语毕,斐兹拉尔德以右手重新握紧缰绳,对自己所骑的那匹马说道:
  「加油,再撑一下吧。」
  他随即驾马在野营区里奔驰。或许因为这里远离了主战场,所以看不到半个还活着的克斯泰亚士兵。
  「会不会是传令有误……?」
  在斐兹拉尔德身旁驾马同行的骑兵不安地问道。
  ——不。
  斐兹拉尔德的耳朵捕捉到了从弃置着无数个毁损帐篷的方向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放慢马儿的速度,慢慢朝目的地靠近。那些声音——人声慢慢地变大。在抵达对方看不到的死角之后,斐兹拉尔德让马儿停下,然后对眼前的光景浮现笑容。
  那里有着某个年轻男子——克斯泰亚的下一任王位继承人基尔伯特,以及吉格拉诺的身影。在两人附近,因负伤而昏厥的罗丹军队赛维斯将军倒于地上。
  还有另一个人。斐兹拉尔德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卡杰尔的身影,也出现在基尔伯特身旁。
  「那是……!」
  追随其主的视线而目击眼前光景的一名己方士兵不禁发声。但持剑的斐兹拉尔德将左手的食指轻轻放在嘴前,并对他摇了摇头。看到君主打出「别说话」的暗号,士兵们也闭上嘴点头允诺。一行人屏息静静聆听着传入耳中的对话。
  「——殿下!这个男人是罗丹的将领之一,请您马上断绝他的性命。」
  「我说不准这么做,你没听见吗!我另外想出了好好利用他的方法。我要让他成为我军的战俘,就像当初被俘虏而苟且偷生的你那样。」
  「基尔伯特殿下!」
  「住口,吉格拉诺!再说,为何我非得听令于你不可?先前那场战争也是。我原本应该会赢。全都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给我适当的建言!要是你阻止我,我也不会那样一直对敌兵穷追猛打!……这次我会赢,因为罗丹的菁英选择追随我。退下吧,吉格拉诺。你已经无须上场了。正因为你在,这场战役才会久久无法结束。」
  「……他叫做卡杰尔是吗?他原本是斐兹拉尔德王子身边的心腹之一。请您切勿掉以轻心,他有可能在背地里和王子串通。」
  「又是斐兹拉尔德!」
  基尔伯特发出咆哮。从这段对话听来,原本应该为敌的卡杰尔和基尔伯特间并没有杀戾之气,而身为同伴的吉格拉诺和基尔伯特之间,反而明显散发出不合的气氛。
  「我刚才收到了士兵的通知,你相当看好的斐兹拉尔德似乎会亲上战线呢。我会摘下他的人头。你代替我去找雷米尔德吧,那家伙就让给你好了。」
  「不成。就如您所说,把那名将领当成我军的俘虏吧。不过,请您返回我军的阵营,殿下。那里有我的部下待命,由他们来充当您的护卫。万万不要将那名叫做卡杰尔的男子带在身旁。」
  原来如此。斐兹拉尔德喃喃念道。
  他明白吉格拉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了,并不是为了寻找雷米尔德。吉格拉诺八成是发现无视自己的指示离开自军阵营的自国王子之后,为了保护他而前来此地吧。基于对方的身分和吉格拉诺本身的个性,后者不得不亲自动身。为此,吉格拉诺得花费更多的心力,而基尔伯特也变成了扯后腿的存在。
  ——最大的敌人,就是派不上用场的我方呢。
  吉格拉诺愈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基尔伯特就愈是反抗。后者想必相当渴望挽回自己的名誉吧?这次,身为王族一员的他,必定要成为能够将战争导向胜利的王者。比自己更受士兵信赖的吉格拉诺,让基尔伯特十分反感。
  「殿下,恳请您接受属下的谏言吧。」
  ——我果然还是很想要这个男人呢。
  尽管在这种关头,斐兹拉尔德还是忍不住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实在很想要像吉格拉诺这样的人才,在这里杀了他真的太可惜了。
  斐兹拉尔德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他打算一口气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吉格拉诺阵营尚未发现斐兹拉尔德等八名骑兵,另外数十名克斯泰亚士兵,似乎是在吉格拉诺的指示下守在一段距离之外。或许是吉格拉诺想避免让他们窥见主从关系破裂的情况吧。
  只要斐兹拉尔德一行人骑马笔直冲上前攻击,吉格拉诺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就算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克斯泰亚兵想赶回来支援,或许也为时已晚了吧。
  然而,正打算这么做之时,斐兹拉尔德却突然打消了念头。
  他转而让马匹缓缓往前步行。看到君主所采取的行为,其他罗丹的骑兵虽然一瞬间面面相觑,但还是默默地在后方跟上,并没有开口追问原因。
  最先发现闯入者的人是吉格拉诺。他握紧手中的大剑,守在基尔伯特的前方,神情相当泰然自若,没有表现出丝毫动摇。
  走到半路,斐兹拉尔德回头望向自军的骑兵,要他们留在原地。他瞥见察觉有异的克斯泰亚士兵纷纷赶了过来。于是,斐兹拉尔德从马背上跳下,高举起左手的剑开口道:
  「吾乃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是罗丹军的指挥官。吉格拉诺将军,我在此向你提出单挑的要求。就由我们两人对决,来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吧。」
  斐兹拉尔德露出自信的笑容。停顿了片刻后,他放下高举的剑。
  「——你意下如何?」
  以高声的嘲笑回应他的人,是基尔伯特。
  「真是愚蠢啊!你就是斐兹拉尔德吗?竟然只有八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没看到我军的士兵都守在那里吗?你们,给我过去拿下那家伙,将他带到我的跟前来!」
  但克斯泰亚的士兵们却一动也不动,他们的视线全都落在吉格拉诺身上。
  「……请您住口,基尔伯特殿下。」
  吉格拉诺的声音尽管低沉而平静,却清晰地回响于这片野营地中。
  他往前踏出一步。
  然后做出和斐兹拉尔德方才相同的动作,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大剑。
  「吾乃吉格拉诺•拉堤诺,是克斯泰亚军的指挥官。我接受你的单挑要求。」
  吉格拉诺放下手中的大剑后,一股因此而产生的剑风迎面吹向斐兹拉尔德。
  「感激不尽。由我们两人一对一决胜负,其他人绝不能插手,并且双方都得服从这场单挑的结果。我带来的罗丹士兵和那边的克斯泰亚士兵都是见证人。可以吧?」
  「我明白了。」
  「——那么——」
  两人各自举起手中的武器。
  「我们开始吧。」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诉说着这场对决的激烈。接下吉格拉诺猛力攻击的斐兹拉尔德,额头上冒出涔涔的汗珠。尽管现在的他以双手握剑,但对左手臂所造成的负担仍相当大。
  「——我真的没料到,自己还能像这样在战场上和您交手呢。」
  两人的武器交锋,不知在第几次的短兵相接之后,吉格拉诺这么开口。
  「那还真巧。我也这么想呢,将军。」
  两人的蛮力拉锯战持续着。相抵的长剑和大剑发出刺耳的声响。
  「您为何要选择对自身不利的单挑对决?」
  「不利?不对,应该是有利呢——你也负伤在身吧,将军?」
  在自己负伤的情况下,斐兹拉尔德对他人是否负伤的观察力也变得比较入微。吉格拉诺和基尔伯特交谈时的模样,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相较于当初在罗丹过着俘虏生活时,现在的吉格拉诺动作似乎不太灵活。原本应该设法表现得更自然,但想要掩饰自己负伤的部位时,其他部位的动作也会跟着受到影响。斐兹拉尔德能够断言,包覆在吉格拉诺这袭铠甲之下的身躯,必定有着渗血的包扎痕迹。
  「不过,这点绝不能被自军察觉。」
  斐兹拉尔德往前进攻,向后退的吉格拉诺失去平衡——但并没有倒地。看起来或许只是没能完全接下斐兹拉尔德的这一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吉格拉诺是透过这样的动作来调整重心。
  「真是精彩,将军。」
  完全看不出眼前这名人物身上带伤。
  然而,开口称赞对手的斐兹拉尔德,也算不上游刃有余。基本上,吉格拉诺的能力还是较为优秀。至于负伤应战这点,斐兹拉尔德也一样。
  这场单挑无法轻易分出胜负。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游说——要归顺我的麾下吗?」
  吉格拉诺笑道: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您还会再次提出这样的要求啊!」
  吉格拉诺发动了更激烈的攻势。被压制住的斐兹拉尔德咬紧牙根,将对手的大剑推了回去。
  「当然了!这正是我提出单挑对决的目的所在!」
  「我实在不明白您执意挖角我这种人的理由啊!」
  「因为我是个年轻小伙子啊。有时总会觉得对未来有点不安呢。年长者的建言——正是我相当缺乏的东西!」
  掌心的汗水几乎快让手中的剑滑落,所以斐兹拉尔德重新紧握住剑柄。他原本以为吉格拉诺会瞄准这个破绽进攻——幸运的是,对方刚好也在调整自身的重心。两人同样都负着伤。虽然这方面的条件相同,但体力的差距仍然存在。单挑持续得愈久,比起已过壮年的吉格拉诺,斐兹拉尔德获胜的机率就会愈高。虽然并没有高出太多。
  如果持续下去,这场对决或许会出现连斐兹拉尔德都意想不到的结果吧?然而——再也无法忍耐这种胶着状态的人,既不是斐兹拉尔德,也不是吉格拉诺。
  「王子!」
  一名罗丹骑兵惊声呐喊道。转头望向他的斐兹拉尔德狠狠地「啧」了一声。
  「岂能把一切都交给吉格拉诺来作主!」
  基尔伯特瞄准斐兹拉尔德冲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吉格拉诺从旁介入斐兹拉尔德和基尔伯特两人之间。基尔伯特的剑挥向吉格拉诺磨损的铠甲接缝处,砍入了他的身体。
  下一刻,基尔伯特的胸口也突然被一枝箭矢射穿。箭矢贯通了他的心脏,基尔伯特带着一脸诧异的表情吐出鲜血,然后应声倒地。
  箭矢发射出来的方向,有着卡杰尔举起长弓的身影。
  「那个男人……果然是斐兹拉尔德殿下的心腹吗?真该先杀掉他啊。」
  吉格拉诺愧疚地喃喃说道。
  「——将军,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剑挡下刚才的攻击?」
  「我怎能允许自己可能伤到君主的情况发生呢。跟君主相较之下,我的性命微不足道。」
  吉格拉诺直直地向后倒去。基尔伯特的剑砍中了吉格拉诺原本负伤的部位,汩汩鲜血从镗甲里头流了出来。
  吉格拉诺并非是要拯救斐兹拉尔德,而是为了守护基尔伯特。基尔伯特打算违背单挑对决的规定,以卑鄙的手段杀害斐兹拉尔德。吉格拉诺是为了避免他背上这样的臭名。基尔伯特方才的行动如果成功了,愈是原本在吉格拉诺麾下效命的克斯泰亚士兵,愈会对他抱持强烈的排斥吧。
  吉格拉诺是为了基尔伯特的未来着想,才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即便自己会因此而丧命,但士兵们想必能理解他选择这种死法的用意何在吧。
  让将军失算的是卡杰尔。
  「……『君主』是吗?克斯泰亚王死了吗?」
  让吉格拉诺称为君主之人,理应只有克斯泰亚王一人而已。既然他现在这么称呼基尔伯特,大概只有这个理由了。是病死的吗?不对,克斯泰亚王的健康状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暗杀。
  「国王在这场战争开始前驾崩了。基尔伯特殿下被强烈的责任感压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没能从旁支撑他,是我的过错——我输了。」
  吉格拉诺微微抬起头来。斐兹拉尔德蹲下身子,和将军对上视线。
  「——君主不能改变。这就是我所秉持的原则。不过,您提出的单挑要求,让我感受到久违的雀跃感啊……让我想起……昔……」
  让我想起昔日。
  原本从口中吐露出的流畅字句就此断绝。
  「……希望你能在那个世界和马格诺立克王把酒言欢,将军。」
  语毕,斐兹拉尔德起身。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以不同于为吉格拉诺送上最后一句话的语气高声宣布:
  「敌方的指挥官吉格拉诺将军已死!这场战争是吾等罗丹军获胜!将这个消息传达下去!同时劝说克斯泰亚士兵投降!愿意投降者就放他一条生路!倘若对方坚持抵抗,就应战到最后!」
  「——是!」
  四名骑兵向斐兹拉尔德行举手礼之后,便驾马离开。剩下三名骑兵留下来充当他的护卫。因吉格拉诺的指示而在一旁待命的克斯泰亚士兵,现在仍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
  「打扰了,王子。」
  一名骑兵开口呼唤斐兹拉尔德,另外一名骑兵搀扶着已经恢复意识的赛维斯将军,剩下一名骑兵则是架着卡杰尔走过来。卡杰尔并没有特别做出反抗的动作。
  「虽然他出手救了您一命,但毕竟是归顺敌营之人。关于他的处置……」
  「他是能够为了保护基尔伯特王子而攻击我的人物……请您务必三思。」
  在士兵搀扶下站起身的赛维斯说道。
  斐兹拉尔德无语,将手上的剑挥向被带到自己身边的卡杰尔面前。或许是想亲自赐死吧——然而,不同于周遭众人的预测,斐兹拉尔德朝对方丢出一个问题。
  「——汝,是否诚心企求归顺于吾?」
  剑尖碰触到卡杰尔的铠甲——他的心脏所在位置。卡杰尔微微睁大双眼,但下一刻迅速跪地,并如此回应:
  「吾诚心企求。」
  然后亲吻斐兹拉尔德的宝剑。卡杰尔还想继续陈遖誓约时,却被斐兹拉尔德打断了:
  「剩下的内容太冗长了,就免了吧。否则我的耳朵会烂掉。其实我对这种华丽的誓词没什么好感。重要的是——你辛苦了,卡杰尔。」
  他对卡杰尔投以慰劳的字句。
  「是。」
  「王子……这……究竟是……」
  「我和这家伙现在仍维持着主从关系。他所有背叛我军的行动,都是出自于我的命令。所以现在我才会以主从誓约的方式来直接明示大家——抱歉,赛维斯将军。倘若你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之后卡杰尔就交给你处置吧。要杀要刚都无所谓,我都准许。」
  「不,既然是您的命令……也就是说,您下令要他当间谍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可以放开他了。」
  斐兹拉尔德收剑回鞘,如此下令。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夜晚,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和前杰斯塔将军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密谈。

  原本节节败退的罗丹军的野营区充满了欢欣鼓舞的气息。这场战役以胜利告终。酒宴热闹地持续着,尽管夕阳西下已经过了几小时,欢乐的气氛仍未消散。明天就要进军克斯泰亚王都了。现在,敌国已经失去了国王、王子和吉格拉诺将军,想必不会受到太顽强的抵抗吧。基本上应该只剩下战后协商的工作了。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加入自军士兵的喧闹声之中。他从宴会溜了出来,懒洋洋地躺在野营区角落的一片草原上。虽然脱下了铠甲,但他目前仍穿着锁子材质的内里。克斯泰亚位处较为寒冷的地带,现在已秋末冬初,但因为气候异常,并没有冷到刺骨的程度。对于黄汤下肚而微微发热的身体来说,温度反而相当舒适。
  斐兹拉尔德将右手握着的短剑拿到眼前,以单手灵活地拔剑出鞘。他虽然确实回收了这把在行刑场时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短剑,但后来在没时间还给莉兹的情况下,就直接带到战场上来了。
  他以拇指将刀身按入刀鞘,然后将短剑扔到自己的肚子上。
  「——『汝,是否诚心企求归顺于吾?』这句台词,还真是让人感到诚惶诚恐呢。」
  察觉到有人走近的一瞬间,斐兹拉尔德伸手握住搁在肚子上的短剑。但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他放下了戒心,同时也松开手中的短剑。
  「我曾听莉兹说你对我忠心耿耿呢。既然机会难得,做个确认倒也不错。」
  「莉兹公主吗……印象中她的确这么说过。话说回来,王子。您手上那是莉兹公主的吗?」
  「你看过吗?」
  斐兹拉尔德对卡杰尔展示那把短剑,结果后者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
  「是的……在我还被唤作俾斯泰的时候,我曾在战场上看过一模一样的东西。现在看到它出现在您的手上……感觉有点奇妙呢。」
  「这倒不算是对方托付给我的东西啊。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借给我』吧。」
  在杰斯塔,女性有着将自己护身的短剑托付给家人、朋友、恋人,或是即将上战场的亲密异性的习惯。斐兹拉尔德也熟知这样的习俗。
  「你以前曾被别人托付这种东西,然后踏上战场吗?」
  「是我的妹妹和母亲——都是过去的事了。请用。」
  卡杰尔在斐兹拉尔德身旁坐下,并朝他递出已经拔掉瓶栓的酒。然而,他明明坐在斐兹拉尔德的右侧,却刻意将酒瓶伸向左手。
  「——你啊,这是想整我吗?」
  「不,怎么会呢。」
  因为斐兹拉尔德迟迟不肯接收,所以卡杰尔转而将酒瓶递往他的右手。这次斐兹拉尔德终于伸出了手,隔着锁子手套握住了酒瓶。
  「一看就知道您的左手臂负伤了啊。在您身边还未能察觉的恐怕也只有那个小少爷了吧?」
  「……小少爷?谁啊?」
  「拉格拉斯啦,就是他。那家伙明明是下级贵族,却给人一种上流贵族的感觉对吧?」
  斐兹拉尔德维持仰躺的姿势从瓶口啜了一口酒。
  「那家伙虽然是个小少爷,但也是个乖巧的小少爷呢。我猜,他的这种个性,八成跟以前的你极为相似吧。」
  卡杰尔露出苦笑。
  「……或许真是如此呢。他的行动偶尔会让我有些烦躁。」
  「虽然嘴上这么说,你却老实挨了他的拳头啊?」
  露出苦笑的卡杰尔左脸颊上有一块新的淤青。
  「因为在演那出闹剧的时候,我也揍了他一拳嘛。拉格拉斯似乎凭本能领悟到了什么。不过,多亏了那场主从誓约,他最终看来还是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那家伙虽然平时很迟钝,但却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很敏锐呢。实际上,『你是听令于我才做出背叛行为』这种说法,根本毫无根据啊。就算得装模作样地演一场戏,我仍然选择了包庇你。我还真是个心胸宽大的男人啊。」
  听到君主的自吹自擂,臣子不禁从旁提出异议。
  「我倒觉得,要是自己的回答不尽人意,心脏恐怕就会被刺穿吧?」
  「那当然,这世界可没有这么好混。」
  「是吗——您知道多少?」
  原本悠闲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还活着的是路威斯本人吗?」
  「外貌完全一样。」
  「……那么,那家伙在哪里?」
  斐兹拉尔德仰望着夜空等待卡杰尔开口。夜空中盘旋着贪食腐肉的乌鸦,很难称得上美丽。卡杰尔也拿起自己手中的酒瓶喝了一口。
  「虽然很想回答您,但我其实也没有答案。在诺斯特丘陵一战结束的时候,我接到了杀死您的指令。尽管我找理由不断拖延,但最终还是违抗了命令。」
  「因为你是在我被抓的那场闹剧发生时,才真正归顺于我啊。在那之前,其实你一直都在背叛我呢。」
  卡杰尔还是一名将军时,他遭遇的那些事应该都是真的吧。他遭陷害而沦为奴隶一事亦同。
  不过,他会以奴隶的身分被斐兹拉尔德买下,则是基于原本效忠的君主路威斯的命令。佯装加入斐兹拉尔德麾下,然后尽间谍的义务。
  「在我被冠上叛乱主谋的罪名而遭到逮捕时,你原本应该假装支持我,让我掉以轻心之后,在当天就出手暗杀我——是这样吗?」
  「因为暗杀命令早在之前就下来了。那也算是给我的最后通牒吧。」
  「结果,你决定转而投靠我,妨碍了路威斯的计划。」
  「思,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您会不会察觉,其实也算一个赌注就是了。」
  「这是将五十匹精心挑选过的良驹留在城里,仿佛示意我们骑着它们上阵的叛徒该说的话吗?顺带一提,既然要替我备马,至少也留个一百匹吧?」
  「您别开玩笑了。五十匹已经是我努力凑出来的数量了。因为被路威斯的手下蒙骗,雷米尔德王子险些惨遭杀害呢。在拯救、保护他这些方面,我可是贡献良多呢。那个人啊,只是因为差点被暗杀,就不愿意再次回到战场上,劝都劝不动,实在很伤脑筋。虽然就结果来看,这样似乎也比较好就是了。」
  「是啊,就结果来看的话。」
  虽然斐兹拉尔德真心觉得就算王兄死了也无所谓,但要是他在自己登基之前丧命,或许又会有无谓的嫌疑加诸于身上。
  「您已经派遣使者去雷米尔德王子那里了吗?」
  「嗯。现在,那个呆头鹅王兄应该也已经在返回王都的路上了。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回王城了吧?」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嗤笑。
  「不过,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基尔伯特搭上关系呢。」
  「那只是凑巧而已。我听闻了暗杀克斯泰亚王一事,所以原本想向他打听打听。只是稍微吹捧他一下,基尔伯特王子便轻易地相信我了。或许是身旁的将领太优秀,让基尔伯特王子深深渴望他人赞美自己吧。至于会出手攻击赛维斯将军,一方面是为了取得基尔伯特王子的信任;另一方面,要是不这么做,吉格拉诺将军恐怕会先杀掉赛维斯将军。」
  「原来如此。那么,路威斯的目的是什么?」
  卡杰尔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
  「你啊,要小看我也该有个限度吧。」
  「关于这个,我想您应该比较清楚吧?我所知道的,只有『暗杀您的命令是突然决定的』一事而已。他的作风和您有些类似,都奉行秘密主义,不会轻易让他人明白自己真正的意图。」
  「是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之后决定的吗……?也就是第一次克斯泰亚战争之后?」
  「——是的。」
  「那么,目的之一是削弱克斯泰亚的国力——这点想必不会有错。」
  这不是夸大其辞。如果没有斐兹拉尔德,罗丹恐怕无法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获胜。换言之,只要斐兹拉尔德在,罗丹就能够打赢。既然路威斯也已经掌握到斐兹拉尔德所拟定的下下策,那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究竟是因为我的势力变得过于强大,或是他企图让克斯泰亚在这次的战役中大胜,进而削弱罗丹的国力呢?无论如何,我似乎都成了一个妨碍他遂行计划的人。」
  「可是,您还是存活下来了。」
  「哼。他活该。」
  或许是因为相信对方已死的主观判断所导致的吧,这次,斐兹拉尔德总觉得自己被路威斯摆了一道。他日后想必也会成为出现在前方的阻碍吧?斐兹拉尔德将路威斯列入必须确实杀死的敌人名单之中。
  「话说在前头,下次如果再背叛我,我可真的会杀了你。我不会宽恕敌人。」
  「不会的。因为我也不想死呢。」
  「还有,那句『忠诚心连粪土都不如』什么的,你留着对路威斯说吧。不管怎么想,你说出这句话的行为都像在迁怒呢。」
  卡杰尔耸了耸肩。
  「如果不那么说,感觉就没有说服力了啊。不过——您不问我为何选择追随您的理由吗?」
  「当然是因为我拥有成为一名优秀君王的特质——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陷害你的人正是路威斯吧?」
  虽然这只是斐兹拉尔德的直觉判断,但从卡杰尔的表情看来,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回绝了路威斯的挖角是吗?」
  「……是的。因为我当时是艾德蒙德第一王子的部下。」
  就是这样的愚忠左右了卡杰尔的命运。
  「——想要打造出能率先为自己效命的棋子,只要在不被本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他推入地狱,再若无其事地伸出援手,让对方涌现报恩的念头,便是最有效的做法。」
  「我就是被应该复仇的对象给洗脑了,所以还真笑不出来呢。」
  「那就以牙还牙吧。」
  斐兹拉尔德将酒瓶靠近卡杰尔,后者也举出自己手上的酒瓶,两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正有此意。」
  卡杰尔一口气将酒瓶中的酒饮尽。在这片被士兵们喧嚣的笑闹声笼罩的野营区里头,斐兹拉尔德坐起身,握住差点从身上滑落的那把短剑。
  能够放松的时间也到此为止了。
  「回去之后,又是另一场战争。」
  「——轮到我上场了吗?」
  「并没有。你就跟那群令人疼爱的傻子一起去照顾马匹吧。可要诚心诚意侍奉它们啊。」
  「……我明白了。」
  「充满血腥味的战争可以先暂时停止了。另一场战争用的是『这里』。」
  斐兹拉尔德用自己的嘴叼住酒瓶。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击败克斯泰亚国指挥官吉格拉诺将军,以及基尔伯特王子。
  后日,罗丹军攻入克斯泰亚国王都。虽然出现了小规模的抵抗,但都由卡杰尔将军所率领的罗丹菁英骑兵队之前身所平定。
  同日,罗丹军在克斯泰亚王城中确认国王已死的事实。克斯泰亚灭亡。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王子,骗了父王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谒见罗丹国国王。

  你再说一次。

  国王与其子。在只有这两人的空间里头,国王的声音重重地回响着。
  「我早就料到你八成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目的竟然是这个?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呢,斐兹拉尔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下一任国王就是雷米尔德。」
  「那么我就再说一次。」
  这里是谒见厅。在父王面前垂下头单膝跪地的儿子站起身来。面对未经自身许可便站起来的儿子,国王的脸上浮现了些许不悦。
  「您的王位——不是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斐兹拉尔德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父王。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父王这个提问相当愚蠢。
  「我当然明白。」
  正因为明白,才必须透过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
  将虚假化为真实。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他淡然地这么补充。
  「明明是身上流着完全不同血液的父子……」
  尽管是父子,却是丝毫不相关的两个人。王兄和王姐确实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只有斐兹拉尔德是个异端。
  「这样的你,却展现出最适合成为国王的能力……实为讽刺啊。」
  「血统就这么重要吗?父王。」
  「血统是无法动摇的铁证。人民会向王家俯首跪拜,但可不会向不知打哪儿来的人这么做呐,斐兹拉尔德。即便是无能的昏君,人民也不得不对他低头。因为他就是王。那么,又是什么决定了王的存在?是血统。在罗丹,便是起源于第一任国王马尔诺依的马尔诺依家之血。」
  「——父王身上流着马尔诺依家之血,但我并没有。」
  斐兹拉尔德淡然地开口。
  「去憎恨你的母亲吧。憎恨那个既美丽又傲慢的女人。」
  「深爱着这样的女人,并将她册封为第一夫人的,不就是父王您吗?不对——这或许也是血统的影响吧。父王和前任国王都被女人给背叛了。女人还真是可怕的生物呢……而悲剧也因此跟着产生。」
  「悲剧?看你今天反常的言行举止,跟我没有半点血缘的吾儿啊,你脑袋不正常了吗?」
  父王的态度看来相当游刃有余。他因暗杀所受的伤应该尚未完全恢复,精力却相当充沛。在斐兹拉尔德将国王代理权交还至克蕾榭手上之后,不过三天她就被迫卸下代理人的头衔。
  现在,克蕾榭非常地安分守己,手上握有的权力也被削弱了。除了身边的亲人是下令暗杀国王的逆贼以外,她在公开行刑场的所作所为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要求无辜的第二王子做出对自己叩首跪拜这种羞辱行为,实在过于傲慢——这类的指责声浪相当强烈。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需要改变的事情。
  「我的体内没有流着马尔诺依王家之血,只是个空有其名的王子,所以无法继承王位。而王兄虽然无能,但确确实实流有王家血统。血统更胜于能力——父王,这就是您的意思吗?」
  「尽管雷米尔德很平凡,但只要在他身边安置几个可靠的臣子,就算无法让他有一番作为,至少也能好好治理一个国家吧。没必要拥有过于突出的能力。」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被归入安置在王兄身边的可靠臣子,而他也理所当然地敬谢不敏。
  「那么,既无能又没有流着王家之血的国王,其存在价值又如何呢?倘若是父王,会给予这种人什么样的评价?」
  「连评价的价值都没有。你之所以能维持第二王子的地位迄今,就是因为你不符合前者。然而,能力过于突出也是一种问题。多半会因此涌生无法成就的野心,最终招致失败。」
  「无法成就的野心?您这句话是在暗指我吗?父王,这您可就误解了……我只是提出正当的要求罢了。关于应该让我继承王位的正当要求。」
  「你所谓的正当性在哪里?就当作是给在克斯泰亚战役中立下战绩的你一个奖赏吧。考虑到你不会诉诸武力,我可以姑且听听你的说法。」
  「前任国王的妻子,亦即父王的母亲维奈亚王妃生下了三个孩子。一个是父王您;一个是父王的王弟,同时也是我亲生父亲的巴尔洛斯子爵;另一个则是塔拉公主。这三人之中,除了父王以外,其他两位都已辞世。巴尔洛斯子爵在我出生没多久之后便意外身故。塔拉公主则是出生不久后因高烧而夭折。因此,父王继承了王位。而维奈亚王妃是在被立为正妃后,第一个产下国王之子的女性。这点并没有问题。此外,前任国王虽有其他侧室,但和侧室间生下的孩子并不多,而且每个都是女孩——在前任国王驾崩后的一年之内,她们也纷纷因为意外事故而死亡了。」
  「很多人都会凭借自己身上流着国王之血这点,提出无穷尽的要求呐。不过,这又如何?」
  「维奈亚王妃的第一个孩子似乎流产了,父王——打开大门!」
  斐兹拉尔德转过身这么喝道。谒见厅的大门回应他的要求而开敔。在敞开的大门后方,出现了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年。
  「璐,进来吧。」
  璐踩着紧张的步伐,以双手捧着搬运物品用的装饰小桌,一步步走向斐兹拉尔德身旁,然后戒慎恐惧地朝坐在王位上的国王俯首跪拜。
  「叩见国王陛下——」
  国王并没有对这名被儿子传唤进来的少年表现出半点兴趣。
  「这个人是做什么的?该不会是刺客吧,斐兹拉尔德?」
  「父王,您这么说倒也挺贴切的呢。起来吧,璐。」
  璐应声缓缓地抬起头来。犹豫到最后,尽管国王对自己投以冰冷的视线,但她还是顺从了斐兹拉尔德的指示起身。
  「她是生前担任国史编纂官的荷洛依斯的女儿璐。一如荷洛依斯,她拥有十分优秀的能力。因为长年在身为编纂官的父亲身边协助办公,所以对王家的血缘关系也相当清楚。」
  「我记得荷洛依斯应该没有女儿才对,只有一个儿子。」
  「那个儿子就是璐。因为我国尚未出现女性官吏。」
  「所以才让她伪装成男人吗?……那么,你是想让我处罚他的女儿吗?为此特地将她带到国王的跟前?」
  「我反而希望您能好好赞扬她一番,然后赐给她一个正式的官位呢,父王。因为她可是让埋葬于黑暗中的真相再次曝光的功臣——这里有一份资料,都是由原始资料复写而成的。」
  小桌上堆满了好几叠纸张,每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斐兹拉尔德从中取出一张纸说道:
  「这是取自某封书信的部分内容之复本。寄件人是卢丝塔男爵夫人,这是她寄给我的母后的信。原本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但这个复本则是将内容翻译成我们平常所使用的大陆共通语书。严格来说,这或许不算复本,但内容是相同的。」
  「……卢丝塔写的?」
  「听说父王是在她的栽培下长大成人,所以应该觉得这个名字相当令人怀念吧?卢丝塔男爵夫人似乎将父王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她可说是基于这个原因,才有办法将一切埋藏在内心深处过完一生。实际上,她也几乎完成了这样的任务。然而——过去她犯下了一个错误。面对我的母后,她忍不住吐露出真相,并写了这封信交给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想要一个人持续背负这样的罪行,未免太过沉重了。这是对罗丹、对马尔诺依王家相当严重的背叛行为。」
  「没完没了的。你要是不说得简洁一点,就把手上那东西拿给我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复本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当然——倘若父王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提供正本给您看。这样一来,您就能判断那是否为卢丝塔男爵夫人的笔迹了。不对,应该说父王是最能做出精确判断的人。」
  斐兹拉尔德的视线和父王的视线交会。他直直盯着对方,并递出信件的复本。斐兹拉尔德和王位之间的距离,让他能够直接这么做。
  父王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纸,然后以单手拿着阅读起来。他的眼球几乎未曾追着字面移动过。待视线移向信件的末尾,他依然维持着原先的面无表情。即使读完了信,国王仍不发一语。
  「维奈亚王妃怀的第一个男孩流产了。母体虽无恙,但她冷静地察觉到一个事实——要是没生下孩子,自己便没有价值。能为丈夫献上第一个孩子的人,才有资格站上王妃的地位——屹立不摇的地位。流产可不是能被允许的事情。于是,她下令找一个代替的婴儿过来。可以的话,最好是刚出生的婴儿,而且外貌还要和国王相似。维奈亚王妃相当迅速地采取了行动。她买来了一个婴儿,并将那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的。至于流产的男婴,则被她偷偷埋葬了起来。真是可悲啊。父王,您不这么觉得吗?要不是因为流产,那个孩子应该能以第一王子之名留存于历史上呢。」
  「——照你这么说,我就是被王妃买来,然后跟王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吗?」
  看到父王嗤之以鼻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仍不为所动。
  「父王。这并非我本人的主张,而是卢丝塔男爵夫人的供述。您出身的秘密在没有被前任国王发现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成为了『真相』。父王,您现在正坐在王家的宝座上——这个事实才是对祖先最大的侮辱,是背叛了人民的行为。」
  「少在那里妖言惑众!」
  「那么,请容我询问您,父王。直至目前为止,在和如同母亲般无微不至照顾您的卢丝塔男爵夫人相处时,完全没有让您涌现出这种想法吗?在和您的母亲维奈亚王妃对话的时候呢?她似乎相当疼爱身为次子的巴尔洛斯子爵,尽管知道那是她对丈夫不忠的结晶。相较之下,维奈亚王妃几乎对您不闻不问。即便您是令人骄傲的长子,是将来会继承王位的孩子。因为,她很清楚您并非她的亲生儿子。相反地,前任国王却很疼爱您,而对巴尔洛斯子爵相当冷淡。这是因为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父王的表情仍没有任何变化。不过,斐兹拉尔德捕捉到他双眸深处出现的些许情感起伏。
  再怎么说,国王也是个凡人。和母亲维奈亚王妃之间的隔阂——父王十分尊敬他的母亲,并努力尽到所有应尽的礼数。然而,直到最后,维奈亚王妃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仍极为冷淡。父王必定也想找出其中的理由才是。
  「维奈亚王妃的罪行目前仍持续着——亦即父王成为国王,然后再让王兄继承王位一事。这是玷污王家血统的行为。」
  更别提雷米尔德无论在政治或军事方面的能力都不足的事实了。没有血统,又没有实力。跟拥有后者的父王不同。这并非出于斐兹拉尔德的主观认定,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认同这是事实。
  然而,就算王兄有着高明的政治手腕或是优秀的军事才能,斐兹拉尔德或许还是会选择相同的道路吧。为了坐上王位的道路。
  「就当作我认同了你这一派胡言好了。不过,就算继承王位的人是你,也同样是对王家的一种侮辱。没错吧?」
  ——没错。至少,现阶段是如此。
  「璐,从小桌上找出你汇整了重点的那张纸给我。」
  原本在一旁静静聆听着国王和王子之间对话的璐,这时朝斐兹拉尔德递出了一张纸。随后,斐兹拉尔德再从自己手上的那叠纸里头,抽出信件另一段内容的复本。
  「——父王,我继承了马尔诺依家的血统。是母后分给我的。」
  「你的母亲?那只是被我从民间拔擢上来的女人,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
  「——卢丝塔男爵夫人为何要将这封信交给我的母后?刚才我交给您的复本里头应该没有提及。她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一切的答案。」
  「那你就让我见识一下你所说的答案吧。」
  「您做好心理准备了吗?父王。」
  国王发出嗤笑声。他将双肩和手肘靠在王座上,把儿子方才递给他的信往地面扔去。王座位于高出一阶的位置上。纸张在空中缓缓飘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在斐兹拉尔德所站的低矮处。
  「你就让我瞧瞧吧,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我就让您瞧瞧吧,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父王。」
  冷笑在两人之间交错。
  斐兹拉尔德望向手中的两张书信内容。
  「基于罪恶感,卢丝塔男爵夫人对您加倍疼爱。而在发现您所具备的聪明才智之后,尽管心怀罪恶感,她还是认为您才是适合继承王位之人。但在这个时候,维奈亚王妃却怀上了第三胎。卢丝塔男爵夫人感到相当恐惧。因为王妃腹中的第三胎,毫无疑问是她和国王的孩子——跟您,或是巴尔洛斯子爵不同,父王。然后,倘若第三胎是个男孩子的话呢?」
  维奈亚王妃想必会让这名三男继承王位。书信里头娓娓道出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心境,以及她犯下的第二个罪行。
  「维奈亚王妃的第三胎是一对双胞胎,她生下了健康的男婴和女婴。」
  卢丝塔男爵夫人在书信中表示,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举动。她用一块布捂住男婴的脸,让他窒息而死。她杀害了那个男婴。
  一直以来都负责替王妃接生、王妃信赖有加的卢丝塔,将自己杀害的那个男婴佯装成一开始便是个死胎。
  「即便犯下了无法挽回的滔天大罪,卢丝塔男爵夫人依旧相当冷静。她没有因此乱了方寸,而是确实地采取了行动——这都是因为她太疼爱您了,父王。从这点来看,卢丝塔男爵夫人可说是您的『母亲』呢。」
  无论本人是否有过失,如果产下男婴之后又让他死去,维奈亚王妃想必会受到责难。因为她这次生下的是双胞胎,而另外那名女婴还活着。这点对维奈亚王妃而言相当不利。
  「卢丝塔男爵夫人这么对维奈亚王妃说——『就当作您只生下了一名女婴吧』,并要求王妃把善后工作都交给她处理。」
  维奈亚王妃答应了。因为,尽管自己是王妃,明白长子出身秘密的她同时也为此感到心虚。王妃的地位绝非坚若磐石。比起公开,她选择了隐瞒。
  这么做是正确的。维奈亚王妃最后以国王母亲的身分寿终正寝。
  「于是,生下来的孩子就变成只有塔拉公主一人。而连名字都还没取,就被卢丝塔男爵夫人杀害的那名继承了正统血脉的男婴,被偷偷埋葬了起来。没人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至于塔拉公主,也在诞生之后随即因为发高烧而死亡——」
  斐兹拉尔德拨开浏海,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呢,父王,女人实在是令人费解的生物呢。尽管她们歇斯底里又残忍,有时却又会慈悲得不可思议——卢丝塔男爵夫人最后还是不忍心夺走那名可爱女婴的性命。」
  他喃喃往下说:
  「这个慈悲为怀的女人,将可怜的婴儿连同用拉克赛语撰写的书信,一起送到民间。而后,这名幸运的小女婴被下级贵族领养了。」
  斐兹拉尔德露出笑容。
  「——那名小女婴,便是我的母后。」
  斐兹拉尔德踏出脚步,单膝跪地,然后恭敬地将书信捧至父王的面前。
  「一切都写在这里头。倘若您希望——不对,我想父王想必会这么希望吧——我会在之后向您提交书信的正本。」
  就让您瞧瞧吧。
  父王瞪视着儿子,然后开始阅读书信的内容。原本放在王座扶手上的左手握成拳。
  「倘若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那还真是相当讽刺呢,父王。迎娶了自己妹妹的感想如何?」
  「……是从何时开始?那个女人从什么时候——」
  「打从一开始,母后便是在知晓自己出身背景的情况下,成为父王之妻。」
  「既然如此,那个傲慢的女人为何没有说出真相?」
  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问题。正因为父王很了解自己的妻子——亦即斐兹拉尔德的母亲,才会涌现这种疑问。
  的确如此——如果是母后,必定会理直气壮地主张自己应有的权利吧?她不可能会忍气吞声。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而眼前的父王也相当明白这一点。
  斐兹拉尔德以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说道:
  「因为这是一场复仇吧?父王,母后想要的并非是她原本应得的地位,而是对抹灭自身存在的王家展开报复行动。卢丝塔男爵夫人的悔恨和告解,反而对母后造成了反效果。沉默正是复仇的一种表现。她触犯大忌,以此败坏王家的风气,而且还是用自己才知道内情的方式。」
  「你就是她败坏风气的表征!」
  「您当真认为我相信自己是您的王弟巴尔洛斯子爵之子吗?父王,那应该是您的计谋吧?」
  为了除掉态度愈来愈嚣张的弟弟,以及令自己感到厌倦的妻子。
  「实际上,我的父亲应该是一名那时和母后有染的青年士官。这个事实就连我都调查得出来,您不可能不知情。」
  而那名青年士官也已身亡了。在母后过世之后,他被迫踏上战场而殡命。
  「不过,对我来说,父亲的血统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母后的血统能弥补这一切。没有继承王家一滴血的父王和王兄,以及继承了血脉的我,究竟何者比较适合坐上王位——领导国家走向太平盛世的父王,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您刚才不就否定了没有流着王家之血而诞生的我吗?要是认为这样的想法不适用于自己身上,那就太奇怪了吧?
  父王的表情仍没有一丝变化。不过,斐兹拉尔德感觉得到,他正努力压抑住自身的愤怒。
  「斐兹拉尔德,我可不相信你。」
  「那真是太令人心痛了。我是如此尊敬您呢,父王。」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相当清楚父王的个性。父王是个完美主义者,讨厌一切造成不完美的瑕疵。看到绳子松开,就会想动手把它重新系好。尽管他不会完全相信斐兹拉尔德今天所供述的「事实」,但现在,父王已经认同这是个「瑕疵」了。
  而且还是个让他亟欲马上亲自调查真伪的瑕疵。
  时限只到明天。
  倘若斐兹拉尔德所言属实,那么,在雷米尔德的成人典礼上宣布让他即位的决定,之后便必须撤回。这么做想必会让人民产生无谓的不安、动摇和不信任吧。虽然也可以重新宣言,但这么做又会引来多余的臆测。这是个和王家的威信息息相关的问题。
  而无论父王怎么调查,都只会找到支持斐兹拉尔德论点的书面资料,而不会发现半点足以断言内容属伪造的确实证据。
  国王深恶痛绝地怒视着眼前的儿子,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移了视线。他望向没有加入这段父子对话,而是以旁观者身分在场的璐。不知何时,她再次恢复了叩首跪拜的姿势。
  「——你叫做璐是吗?」
  听到国王突然对自己开口,璐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将头垂得更低。
  「是。」
  「抬起头来吧。放轻松点,老实地告诉我。」
  「遵……遵命。」
  璐战战兢兢地顺从了国王的旨意。沐浴在国王锐利的视线之下,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吾儿说你是一名大功臣。」
  「是。属下拜读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书信——然后将内容转告给王子。」
  「为何斐兹拉尔德要把那封书侰交给你?」
  「王子打算推荐属下继任国史编纂官一职。当时,他一并将家父生前希望用以参考的资料——亦即王子母后的那封信交给了我。」
  「斐兹拉尔德为何不自己读那封信,而是要把它交给你?」
  「父王——这个问题应该问我吧?」
  国王没有理会儿子的发难,只是直直盯着璐瞧,为了不放过少女脸上表情任何的变化。
  「那封书信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拉克赛语是罗丹国内的边境地带所使用的语言。恕属下直言,这是帝王学也不会教授的语言。属下是在家父的指导下学会的,但如果不是使用拉克赛语的地区出身的人,就算明白内容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恐怕也无法解读。」
  「你能够确定这封书信的确为卢丝塔男爵夫人所写?」
  「恕属下失礼——但属下长久以来都在家父身边帮忙,所以也熟知如何判别笔迹和文风。一开始阅读这封信时,基于内容的关系,属下也怀疑这是捏造出来的。虽然不算彻底,但我至少仍接触过编纂国史的工作,因此会十分细心检视资料的内容。至于男爵夫人的书信,属下在理解了内容之后,便从资料的观点来判断其正确性。斐兹拉尔德大人的母后的年龄、卢丝塔男爵夫人侍奉维奈亚王妃的年月、信中所记载的日期——完全没有不符合的地方。」
  「所以,你认为这就是真相?」
  国王举起了手中的纸张如此问道。
  「——是的。愈是调查,属下愈这么相信。当然,属下现在的能力还有待加强,所以也无法说自己没有任何疏失。不过,属下判断信里的内容一切属实。」
  璐如此侃侃而谈。那是紧张的感觉暂时消失,以自身的工作为傲而向上报告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完全表里一致,也完全不让人认为她背后藏有企图。
  「吾王。恕属下——」
  尽管看起来有些迟疑,但璐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恕属下以一介草民的身分向您直言,恳请您务必做出正确的判断。倘若是家父——我想他必定会对您这么说。」
  那双眸子相当澄澈,是连斐兹拉尔德都模仿不来的眼神。正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表现,所以才更具有说服力。面对不是在演戏的人,就算努力想找出对方演技上的破绽,也是白费力气。
  至少,璐是打从心底相信着自己所发现的这个真相。正因如此,才会散发出这种纯粹到令人目眩的气质。
  璐的纯粹成为在后方推动的助力之一。
  让斐兹拉尔德向父王提出的「真相」成为「真相」的助力。
  「……父王,您想必也很犹豫吧。究竟该不该相信我的说词呢?就感情层面而书,您应该无法相信,不过,我想您也无法置之不理。倘若一切属实——那就更不可能逃避了。或许一半一半吧?然而,明天就是王兄的成人典礼了,父王。」
  父王必须做出决定。
  「国王啊,请您做出正确的判断吧。」
  如同璐所言,选择那条正确的道路。
  原本俯视着璐的父王,最后将视线移回儿子身上。
  「——我真应该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动手杀了你呐。」

  然而,如今父王已经不会下令杀害他了。
  尽管相当迷惘,但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父王,对于他说出的「真相」必然抱持着高度怀疑。
  不过,实际上父王也无法果断否定这一切。愈是深入调查,他想必会愈发苦恼吧?王兄举行成人典礼的时间已迫在眉睫,父王必须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戳破斐兹拉尔德建立的「真相」。
  他不可能做得到。斐兹拉尔德有自信如此断言。不管父亲如何驱使优秀的部下调查,和「真相」相关的人物都已经死亡,只剩下极少数的书面纪录而已。
  父王无法颠覆他所供述的「真相」。
  只要做不到这一点,无论父王多么不愿承认,斐兹拉尔德都是王家血统的唯一继承者。
  倘若真能颠覆这「真相」,那也是父王耗费漫长时间,编织出另外一个「真相」之时吧?

  流传到后世的纪录究竟有几分可信?
  降低纪录正确性的原因,斐兹拉尔德没有对璐说明第三种可能性。
  那就是「纪录打从一开始便是捏造出来的」这种情况。不是后世的人,而是「当代」——活在现世的人为了让捏造的内容流传至后世,而窜改真相。同时,遭到窜改的结果也将理所当然地被视为真相记载。

  ——过去,维奈亚王妃产下了双胞胎,但出现了死胎。
  男婴是死胎。于是,害怕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的维奈亚王妃,便当作自己第三胎仅产下一名女婴,以及伪装那名女婴在出生不久后死亡。上述都是事实。
  女婴被送往民间,然后长大。卢丝塔男爵夫人最愚昧的行为,就是写了那封明示了让人做为养女的公主之真实身分的书信。然而——这名女婴还未满十岁便病死了。
  而斐兹拉尔德的母亲,其实只是被下级贵族领养的公主的一名玩伴而已。了解母亲的斐兹拉尔德很轻易便能想像出来,母亲想必是在某种因缘际会之下发现了那封信,她甚至可能比公主更早一步得知书信里头的内容。他知道母亲有阅读和书写拉克赛语的能力,母亲唯一教授过斐兹拉尔德的语言便是拉克赛语,虽然时间并不长就是了。一时兴起的母亲,并没有持续指导到儿子学会这种语言,便失去兴趣了。
  不过,斐兹拉尔德仍然记得母亲在教他拉克赛语时的一句口头禅:
  「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母亲是我这件事心怀感激唷。」
  他也记得自己怀疑着这一天是否真的会到来。
  母亲的热情总是向着自身。该如何打扮自己?要让人觉得自己美艳不已,还是散发出知性的气质呢?该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呢?
  现在,斐兹拉尔德能够明白了。
  母亲深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正因如此,她才会对自身充满热情。
  话说回来,这实在很不可思议。
  让当年的斐兹拉尔德抱持疑惑的事——自己变得感激母亲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然而,实际上,现在他的确很感谢自己的母亲。尽管理由跟她所想像的不同。
  母亲是罗丹国边境地带的商家千金,贵族的位阶是她的双亲用钱买来的。母亲先成为了下级贵族,接下来——在得知公主的存在后,打算取而代之。不对,应该说她是在不知不觉中认定「自己就是公主」。
  母亲想必很羡慕吧,所以便下意识地让自己取代了公主。
  被送往民间做为养女,最后成为下级贵族的孩子之人,就是自己。
  自己不是普通的下级贵族,而是流着国王之血。母亲应该是半认真地相信着这样的幻想吧?她将原本的自己和梦想中的自己混淆,同时也让这两者共存。
  对母亲而言,这个世界就是以自己为主角的一个舞台。直到她死亡,表演谢幕为止。
  存放在宝箱里头,写给真正的公主的那封信,就是被母亲染上了虚构梦想色彩的宝物。
  而斐兹拉尔德只是加以利用罢了。让梦想成为真实,让真实没入黑暗。
  将母亲是商家千金的证据全数抹消,同时窜改了信中领养了公主的下级贵族家名。
  换做是荷洛依斯,或许能识破这一点,但璐就没有办法了。
  至于和事实兜不拢的部分,则全部由斐兹拉尔德改写过。
  在寻访过后,他发现了能力优秀的书记官,对方是个模仿字迹的天才。他重现了具备相同质地和陈旧度的纸张,也准备了合宜的墨水,然后模仿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字迹。
  还加上一段维奈亚夫人的第一胎流产的叙遖。
  父王确确实实是前任国王的儿子。他坐上国王的宝座,然后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雷米尔德继承王位,完全不是什么背叛人民的行为。
  男爵夫人原本撰写的书信里头,仅提到了将维奈亚王妃的第三个孩子送往民间做为养女一事。只有这样而已。
  然而,这样的东西并无法帮助斐兹拉尔德取得王位。尽管他的母亲认定自己就是公主,他也无法借此发挥。
  他必须将书信窜改成「只有自己流着正统王家血液」的内容。
  所以,他将打造出母亲梦想国度的那封信稍微加油添醋了一下。
  于是,人为创造出来的「真相」完成了。
  接下来,问题在于该灌输谁这个「真相」。
  该名对象必须要有不错的头脑、熟悉王家、拥有自己的信念,如果个性单纯又有些过度认真,那就更理想了。容易被说服,会轻易相信虚构的正义,并且绝不能是个基于自身利害而行动的人。而像荷洛依斯那样经验过于丰富的人也不行。
  该将这个「真相」托付给谁?
  斐兹拉尔德选择了璐。她正是最理想的对象。毫不知情地接下这项重责大任的她,最后完美地达成了使命。
  就算再怎么感谢她也不够。
  「璐,辛苦你了。」
  离开谒见厅的两人走在回廊上。听到斐兹拉尔德慰劳自己的话语,原本看似陷入沉思的璐愣愣地眨了眨眼。
  「属下不敢当。那个……王子……」
  「什么事?」
  「属下还是想毛遂自荐担任国史编纂官。如果您允许的话,属下希望能确实撰写正确的纪录,然后让它流传下去——」
  「哦?」
  「当然,或许还存在着一些不能公开的历史。例如——这次发生的事情便是如此。」
  「……说得也是。这件事可不能说出去。就让它深深埋在你、我和父王的心中吧。」
  和此事相关,同时了解所有来龙去脉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斐兹拉尔德的安排之下,其他人全都只有接触到「真相」的一小部分而已。
  「是。」
  不过,尽管不能张扬出去,但这件事却务必得写进正史里头。因为必须留下证据。
  「父王必须以更为优秀的贤君形象名留青史。这也是替将来着想。」
  「不过,我还是认为必须透过其他方式,将这件事记录下来。」
  「这话也有道理。」
  这是很不错的进展。璐主动表示想留下纪录,这样一来也省了斐兹拉尔德开口命令的力气。
  「——正确的历史……是吗?」
  璐并没有发现斐兹拉尔德的声音中蕴含的嘲讽语气。
  「是的。留下毫无虚假的纪录。虽然属下是女儿身。」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喔。包括——在内。」
  「王子?真是万分抱歉,但属下没听清楚您刚才……」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别在意。」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包括颠覆真相在内。
  「若是你的话,必定能够为后世留下正确而没有半点虚假的国史吧。」
  璐开心地露出斐兹拉尔德最不擅长应付的笑容——宛如糖果般甜腻纯真的微笑。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将短剑交还未婚妻。

  「首饰就选从克斯泰亚掠夺过来的那个『苍蓝蔷薇』吧。头发不用绑得太紧,让一些发丝自然垂下比较好……难得有机会,就穿低胸一点的礼服吧。我比较喜欢这种的。」
  让几名侍女从旁协助打扮的莉兹,不禁看着镜子蹙眉。她对倒映在镜中的未婚夫问道:
  「……你应该对服装没有什么兴趣吧?」
  「我是会在有必要的时候不惜付出大笔金钱的人。在明天的典礼上,我可得让自己的未婚妻打扮得华丽一点呢。」
  这次,皱着眉头的莉兹下令侍女离开。虽然她的打扮还没完成,但侍女们仍将礼服整理得让莉兹可以自由活动,并迅速替她梳理好发型,然后离开了房间。
  「我听说你甚至没有回复会不会出席典礼呢。」
  「……女人的情报网真是可怕啊。会参加,但也不会参加——这就是我的答案。」
  斐兹拉尔德露出有些认真的表情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倘若是以下一任国王的身分出席,你就愿意参加?」
  「我的未婚妻大人真是聪明伶俐呢。我好开心啊。」
  「所以,你这几天才会一直送礼服和首饰过来,要我好好打扮一番吗?」
  莉兹略为厌烦地垂下双肩。
  「原来你讨厌打扮吗?这可是我初次耳闻呢。」
  「也不是讨厌。只是,光为了打扮,就得好几个小时动弹不得,简直是一种苦行呢。肩膀都变得僵硬了。」
  语毕,莉兹在镜子前轻快地转了一圈。她撩起一撮落在肩上的发丝,对着镜子开口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斐兹拉尔德。」
  「——我想把你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你。它在公开处刑的时候帮了大忙。」
  斐兹拉尔德递给莉兹的是那把短剑。
  「我原本还在思考该何时还给你,后来决定选择今天。」
  「今天?为什么?不管是今天还,还是日后再还,都没什么差别吧?不对,既然如此,你应该在回到罗丹那天就还给我呀。」
  「我的战场的第一阶段,基本上在今天就结束了。真要说的话,其实应该是明天才结束。不过,为了对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聊表敬意,我就提前一天吧。」
  自己和莉兹只是因为暗杀国王未遂的事件,而暂时休兵到今天罢了。
  斐兹拉尔德站在莉兹身后,将已入鞘的短剑伸向她的颈边。
  「无论是对你或对我来说,明天都会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是的。」
  莉兹收拢下巴,凝视着未婚夫映在镜中的身影。
  「我选择在你即将面对战场时把短剑还给你……可别太松懈了,莉兹。」
  斐兹拉尔德也望向镜中的莉兹。
  「你才是呢。」
  莉兹将手伸向未婚夫还给自己的短剑,以纤细的手指紧紧将其握住。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三日,罗丹园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离宫中静待时刻到来。

  今天是身为自己兄长的第一王子雷米尔德迎接成人的日子。
  斐兹拉尔德待在自己的离宫里头,惬意地用棋盘玩着游戏。那是鲁那斯流行的一种桌上型游戏,由能够吃掉对手较多棋子的人获胜,这时,斐兹拉尔德皱起眉头,瞪着眼前那名原本和他中断交易,现在则是再次恢复了这种关系的游戏对手——赛德立克。
  「我说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呢。」
  一口气被吃掉数颗棋子的斐兹拉尔德以手托腮,用左手轻敲桌面,思考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赛德立克则是抚摸着自己下巴的松垮赘肉,并将吃掉的棋子揽向自己。他手上戴的几枚戒指都镶着几乎能把手指完全遮住的巨大宝石。在他移动棋子时,宝石便和棋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话说回来,王子……」
  「什么?」
  「您还真是高高在上呐。」
  「是吗?」
  「当然是罗。」
  两人原本都是在专注盯着棋盘的状态下交谈,不过,赛德立克抬起头来环顾这间办公室。原本该由这间房间的主人坐着的旋转椅上,坐着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着的书记官贝尔卡。环绕四周的文件实在堆得太高了,完全遮住了他。只有细微的书写声,勉强反应出有人待在那里。
  「那家伙比我还擅长签名呢。」
  「要是得处理那么多文件,会变成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他原本就那样。那是他唯一的专长,也可说是唯一的可取之处。但我很重用他。」
  「这样啊……不过,王子,今天是您王兄举行成人典礼之日,您窝在离宫里没有关系吗?」
  「有什么办法呢?王兄对我的戒心很强嘛。他八成以为我会在典礼上引发什么流血事件吧……真是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啊……好,这样如何?」
  斐兹拉尔德露出满足的笑容,他成功夺回了自己被吃掉的棋子。这次换赛德立克陷入沉思。
  「唔唔……不愧是王子。尽管是初学者,但这手却下得很漂亮呢。」
  「因为我学习能力很强。那么,关于资金的问题……」
  「印象中,您今天一大早找我过来,目的应该是要介绍您的未婚妻给我认识吧?」
  「这的确是目的之一。不过,莉兹现在还在打扮。女官跟侍女们全体出动在帮忙呢。现在还没办法跟她见面。」
  「真希望能快点见到她呐。在大门旁瞪着我的那名部下大人的脸,我实在有点看腻了。」
  负责守门的拉格拉斯站在能够和赛德立克看到彼此的脸的位置。从刚才开始,斐兹拉尔德这名忠实的部下,便不断对赛德立克投以说不上是友善的眼神。
  「拉格拉斯长得很美型吧?这是你大饱眼福的好机会喔,他可是众多女性的绿洲呢。」
  「尽管美型,但还是跟我深爱的美有所出入。我真想跟您交换一下位子呢。」
  「就算你这么做,拉格拉斯也一定会跟着移动位置,因为他似乎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他大概很想看着你的脸吧。」
  「王子!请恕属下失礼,可是——!」
  专注倾听着自己侍奉的君主和高利贷商人的对话,同时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拉格拉斯不禁出声抗议,但却被斐兹拉尔德打断了。
  「你闭嘴,拉格拉斯。」
  于是拉格拉斯沉默下来。尽管如此,他对赛德立克投射的视线并没有改变,带着一种侮蔑和轻视高利贷商人的情感。
  「你看吧。会那样卯起来否定,不是很可疑吗?他的视线也愈来愈炽热了呢。真是太好了,你被他深爱着喔,赛德立克。」
  「爱也分成很多种吧。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斐兹拉尔德转头,看见部下瞪视着家财万贯的高利贷商人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后,他将视线移回棋盘上,然后喃喃说道:
  「——那家伙为什么就是这么讨厌你呢?不管跟他说过多少次你是我的贵宾,他还是那种态度。虽然这也算是他的优点就是了。」
  「不只那位部下大人会这样。毕竟,乐于跟我做生意的人本来就很少。像部下大人这样率直表现出自己的嫌恶之情,实在很好理解呢。透过在背后辱骂我们,而借此强化一体感的债务人相当多。虽同样是嫌恶我的人,但如果我的客人全都像部下大人这样的话,我也会轻松不少呢。」
  「我倒是只有夸奖,而没有出言辱骂过你呢——难道你是在抱怨我吗?」
  「您想说『厚颜无耻』是一种称赞?」
  「那当然。这是我对借贷业者最高级的称赞呢。倘若我说你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那反而代表你是个差劲无比的借贷业者喔。这就是辱骂的一种了。」
  前长擅长做生意,后者则不擅长。尤其后者很可能会被客人欠下一堆呆帐。结果赛德立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
  「听您这么一说,似乎也很有道理。在我的客人之中,您也是特别与众不同的一位呢……我会在内心祈祷这样的合作关系不仅限于今天。」
  「光是祈祷可没用喔。」
  「您的意思是?」
  「因为今天的主角是我……哼,你这步棋还真讨人厌呢。」
  在对话的同时,这场游戏仍持续进行着。赛德立克以一颗棋子做为诱敌的炮灰。如果斐兹拉尔德吃掉这颗棋子,斐兹拉尔德的棋子之后就会因为连锁关系而被赛德立克吃掉;然而,如果放着这颗棋子不管,也会影响到最后的胜负。
  「您那毫无根据的自信总是令我佩服不已呢。」
  「因为上天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有比这个更可靠的根据了吧?」
  斐兹拉尔德翘起腿,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下一刻,一名侍者带着满脸惊吓的表情冲进办公室里头。因为这股震动,一张纸从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小山最上方滑落。但随即有一只手从成堆的文件中迅速伸出,抓住了那张纸。
  「斐兹拉尔德大人!」
  听到这个接近惨叫的呼唤声,斐兹拉尔德以食指塞住耳朵,转动眼球眺望着贝尔卡阻止文件落地的动作。
  「冷静点。」
  「刚……刚才王城传来了十万火急的通知……!关……关于下一任国王的人选——」
  「国王似乎已经暗中决定指名你了呢。」
  莉兹以平静的声音插嘴说道。她身穿以杰斯塔的传统染布技术打造的浅蓝色礼服。一头秀发高高盘起,同时还妆点了银质发饰,看起来楚楚动人。耳垂上挂着蓝宝石耳环,胸前则佩戴着她从祖国带来的首饰,而不是斐兹拉尔德昨天提议的「苍蓝蔷薇」。发现这一点后,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陪伴在一旁的侍女看着宛如活生生的艺术品一般的莉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在拉格拉斯和赛德立克都不禁看得出神时,斐兹拉尔德下了能和赛德立克分出胜负的一步。
  「这样一来,就是我赢了,赛德立克。」
  他反过来利用赛德立克做为诱饵的棋子,然后取得胜利。将视线移回棋盘上的赛德立克再次摸了摸下巴。
  「……看来是这样没错呢。」
  现在,斐兹拉尔德并非穿着平常在离宫里头昂首阔步时的那身轻便装扮,而是符合他王族身分的正装。结束游戏的斐兹拉尔德从椅子上起身。
  他走向未婚妻身边,以恭敬而完美的一连串动作捧起她的手。
  「虽说底子原本就不错,但精心打扮过后,更能衬托出你的美呢。我美丽的未婚妻,我这未婚夫真是三生有幸啊。」
  已经习惯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下的莉兹,朝向室内的成员们露出优雅的微笑。
  「各位日安。尤其是赛德立克大人——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您吧?我是莉兹,菲茵菲塔。请您不需要太拘束。未来夫婿的友人,同样也是我的友人。」
  「这真是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赛德立克也回以一个亲切的商业用笑容。
  「既然介绍告一段落了——那就回到资金的话题上吧。赛德立克商会有没有打算将所有的财产都拿来投资我?」
  这是斐兹拉尔德今天找赛德立克过来的真正目的。对方随即回答他:
  「倘若您会成为国王,那就没有理由拒绝了呐。」
  「……他这么说呢。埋在文件堆里的贝尔卡,你马上将这段发书写成白纸黑字的证据。」
  虽然贝尔卡没有出声回应,但他取而代之地举起了自己的手表示了解。随后,赛德立克刻意叹了一口气说道:
  「您的疑心还真是重呢,王子。我可是将信用和诚意视为做生意的最优先条件呐。」
  「没有比和你的口头约定更不可靠的东西了。毕竟是蚂蚁和跳蚤的粪便那种程度啊。」
  「我想也是。跟王子做口头上的约定,也让我担心害怕不已呢。」
  赛德立克抖动着下巴的赘肉笑着表示同感。
  「对吧?——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前往王城吧。拉格拉斯,你去准备一下。」
  「是!」
  接获命令之后,拉格拉斯迅速地开始行动。
  「你要一起来吗?赛德立克。」
  「虽然我很感兴趣,但请容我婉拒。」
  「我会成为国王,而你想必也有不少事情要忙吧?」
  赛德立克的双眸发出聪明而狡猞的光芒,他并没有否定斐兹拉尔德的提问。
  「是啊,真的有不少事情……不过,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哎呀呀,众人想必都在王城引颈期盼着王子……不,是陛下的到来呢。真是令人又惊又喜。」
  「——所谓的主角,就是要姗姗来迟,才能更引人注目。」
  看到斐兹拉尔德露出狞笑,赛德立克耸了耸肩。随后,前者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赛德立克身后那扇窗户外的景色。
  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但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罗丹国的王城。
  斐兹拉尔德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消逝,然后再次浮现。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三日,罗丹国为第一王子雷米尔德举行成人典礼。
  同日,现任国王指名了王位继承人的人选。而这个英明的决定直至后世仍不断受到众人赞扬称道。
  罗丹国第六代圆王,私下指名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
  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事前并不知道这项消息,所以迟了一些时间才踏入王城。

  ——死人们啊。对你们而言,杀害你们的王族,是何等存在呢?看到欺瞒这个国家,凭借伪造的「真相」继承了王位的我,你们又做何感想?
  ——是欢迎呢?或是否定?
  ——究竟是何者?
  肮脏的水面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夜晚的寂静笼罩着斐兹拉尔德。
  前来这里的路上,让他费了不少的功夫。光是今晚,他就已经砍杀了好几名王兄派来的刺客。现在,暗杀行动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看样子,没被选为下一任国王,让他大受打击了。」
  父王想必不会告诉王兄背后的理由吧。而父王这样的做法,又会让父子之间的裂痕更进一步扩大。斐兹拉尔德甚至有种王兄会自取灭亡的预感。认定自己被父王背叛的王兄,有可能会因为满腔怒气,转而对父王刀刃相向。对斐兹拉尔德来说,这样的结局倒让他乐得轻松。
  「所谓的真相——」
  所谓的真相,就是编造出来的东西。现在,倘若让它维持着「真相」的身分,直到后世,它也都一直会是「真相」。就连父王也找不到能够证明那封信是伪造品的铁证。这是当然的,毕竟,斐兹拉尔德已经在事前将足以颠覆这个虚假真相的证据一一消灭了。他不可能只花一天就找出能够翻盘的证据。随着时代变迁,想这么做的难度也会愈来愈高。就算在后世出现了怀疑斐兹拉尔德出身背景的特立独行者,这个问题也终究无法得到解答。
  「于是,我就这样……」
  骗了整个国家,光明正大地主张自己应有的权利,然后即位。
  尽管体内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液,但自己仍和父王十分相似。真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就是对于血统的尊崇吧。
  「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卑吗……?」
  就算没有继承王家的血脉,他也能颠覆这个事实。
  更何况,不属于王家的血脉又如何呢?既然已实际被视为王族成员之一,这样不就够了吗?
  在得知自己没有继承王族血统的「真相」之后,他的父王无法将错就错。未能抱持「即便如此,我仍有资格坐上这个王位」的想法。他为何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卑感?
  或许,愈是认为自己是正统王族的一分子,并以此为傲,就愈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吧?
  斐兹拉尔德很清楚自己是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也因此,他完全不会有以自身血统为荣之类的想法。再说,就算自己不是王族的血脉,他也有办法扭转这样的事实。
  「尽管如此——会来到这种地方,就代表我多少还存在着一点良心吧?」
  或许是这样吧?应该还是存在的吧?那种名为「恐惧」的感情。
  斐兹拉尔德露出自嘲的笑容。
  知法犯法。他犯下了欺骗整个国家的重罪。
  晚风轻轻撩起他沾上刺客鲜血的浏海。
  他站在已经荒废不堪,没有人会主动靠近的老旧河渠旁。
  这是个没有人等待着自己、毫无意义的造访行为。
  即便在王城里,仍没有一个场所绝对安全。斐兹拉尔德将好几具反被他杀死的刺客尸体投入老旧河渠之中。这些尸体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只会像例行公事一样被处理掉。不会有人去追究这些尸体是谁、或是被谁所杀。然而,对于自己造访此处的举动,斐兹拉尔德也只能给予「轻率」的评价。
  尽管如此,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这里,却是他至今无法完全停止的行为。此处的黑暗总是默默地接受斐兹拉尔德脆弱的一面,然后将它沉入水底。
  他总是待在此处,独自对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亡魂们说话。
  每次造访这里时,斐兹拉尔德都不禁这么想——自己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是亡魂?还是过去?
  抑或是他自己?
  然而,今天的他有了特定的说话对象,是众多亡魂的其中一个。

  「贾西德——」

  他已经许久没有开口呼唤过这个名字。这是除了自己以外,在王城里头居住、工作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复记忆的一个名字。就连当初下令杀害贾西德的人,可能都已经忘记了吧?然而,斐兹拉尔德还记得。

  「贾西德。我会成为国王。这样一来,我就无处可逃了。不过,罗丹国内也不会再有能跟我站上同等地位的人——」

  语毕,他将一束花投进水里。那是现在正在罗丹国内盛开的白色雪花莲制作而成的花束。遭刺客袭击的时候,为了不让花束溅上鲜血,斐兹拉尔德可吃足了一番苦头。但也因为这样,白色的花朵得以维持原先的美丽色彩。
  献上花束哀悼死者。不是基于自己的立场或义务而这么做,这是斐兹拉尔德首次采取这样的行动。这想必会成为他本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带任何理由的行动吧。

  「接下来,就是我杀掉这个国家,或是被这个国家杀掉。」

  花束在水面上载沉载浮。辛辛苦苦带来这里的白色花朵,现在被汗水弄得肮脏不堪。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斐兹拉尔德静静地凝视着水面。片刻后,他如此喃喃开口,然后转身离去。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4-7-10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7-10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好的小说终于有看到台版的了
发表于 2014-7-10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气看完 真的很好看阿 后面出了多少本?
发表于 2014-7-10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何觉得看过了?
不过这个系列还是很好看的,虽然目前才2本
发表于 2014-7-11 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續篇不會是叫謀王吧?!

真的是值得收藏觀看的小說

謀略計策,走實彈類型的,雖然人名有點多或難記就是了
以及看完後還要多看幾遍才能搞懂人際間的關係和劇情
发表于 2014-7-24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台角出翻譯了麼,給頂一下吧。
不過第三部書我想至少要等到2015,也罷,花點時間認真寫部好看的書總比量產垃圾強。
個人期望リズ取得最終勝利,殺死王子,在皇座上嗤笑。

发表于 2014-7-25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书啊 很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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