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2215|回复: 16
收起左侧

[转载] 【喵生赢家组】野球少年 2 [浅野敦子][台角][简繁TXT&封面]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4-7-18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野球少年 2


———————————————————
喵生赢家组录入
原著:浅野敦子
翻译:谢怡苓
图源:请给我一个这样的弟弟
录入:学长的便当由我来吃掉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没人栽培也无所谓。就算不借助别人的力量,
  我也能成为最棒的投手。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日本媒体争相报导!荣获「本の杂志」文库BEST 10票选第一名、
  日本全国书店店长一致推荐等数项殊荣的优质佳作!让你重拾青春时代的热情!


  巧和豪升上国中,加入了棒球社。但等待着他们两人的却是在教练的严格管理下,
  只会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宛如流水作业般进行社团活动的学长们。
  相对于反抗教练、展现绝对自信的巧,豪开始感到犹豫旁徨,
  于是对周围的人逐渐感到不满。最后终于引爆某个事件!


  日本热卖170万部!不分年龄、性别与职业,引起广大读者讨论的超人气作品第二集。
  带领大家一起感受棒球的热力与感情的微妙共鸣!


http://dl.vmall.com/c0f84g9jzc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c26ed6ba/
http://pan.baidu.com/s/1i3IGoOP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0 收起 理由
云出水畔 + 100 谢谢转载!辛苦了!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简介
  浅野敦子
  一九五四年出生于冈山县。青山学院大学文学部毕业。因《野球少年》(教育画剧)得到野间儿童文艺赏、《野球少年Ⅱ》则得到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赏。
  主要作品有《野球少年系列》(教育画剧)、《ほたる馆物语》(新日本出版社)、《No.6》(讲谈社)、《ガールズ.ブルー》(ポプラ社)等等。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译者简介
  谢怡苓
  专职译者。在大城中过着隐居小镇般的生活,爱用图书馆,靠着在键盘上面敲打文字换取人与猫的食物。
  愿望是多年之后还能够不改初衷记得那份与文字相拥取暖的心情。
  译有《圣魔之血》、《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台湾角川出版)。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佐藤真纪子/绘图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1 樱花季
  2 公园
  3 校门
  4 校园
  5 学长
  6 电话
  7 热情
  8 黑暗
  9 大树
  10 挑战
  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1 樱花季

  「巧。」
  在樱花树下,有人叫了原田巧的名字。不用回头也知道叫的人是谁。会直呼巧名字的,除了家人之外,就只有一个人。
  巧望着站在一旁的永仓豪。为了做出这个动作,脸部还得略微向上抬起。巧并不矮小。在新田东中学的一年二班里,巧是最高的,将近一百七十公分,不过豪却比他还要高大,不单单是身高,还包括了肩宽、腰围以及脖子的粗细。裹在黑色学生服里的身躯健壮而结实。
  「天气真是不赖。」
  豪伸了个懒腰。四月的天空在两人的头顶上延展开来。天空一片蔚蓝,蓝到看起来带点绿色。飞机云拉着白线,由东往西横贯了过去。一枚樱花花瓣落在肩膀上。樱花的开花时间随着地点会有很大的不同,这是来到新田市之后才知道的。时间是四月半的现在,校园里的几株樱花早已落尽,正要变成叶樱(注:只剩叶片的樱花树),不过位于校舍背后的这棵却还没有盛开。
  一个月前,原田一家搬到了外公所住的新田市。这个人口数目不到六万的地方都市听说是个颇负盛名的樱花观光胜地,但实际上樱花的数量比传闻中还要多,车站前、校园、公园、旧城城址全都埋在花海里头。巧对花并没有兴趣,尤其不喜欢开了整片的花,唯独这棵立在阳光底下的樱花却让他感到中意。细长的树干加上丑陋的枝条,上面挂着不合时节的花苞,直挺挺立在那里的模样相当逗趣。
  巧一面用手指把肩上的花瓣弹掉,一面说道:
  「豪。」
  「啥?」
  「走了吧。」
  接着他拿起脚边的包包,催促着豪。
  「你不看棒球社的练习?」
  「我已经看够了。」
  新田东中的校地是很久以前由田地改建而成,平坦且宽阔,尤其是操场,特别宽阔。看在父亲因工作的缘故而在东京、大阪等都市屡屡搬迁的巧眼中,这个操场宽阔到令人有点惊讶。即便现在是放学、进入社团活动的时间,足球、田径、手球,以及棒球队的成员正在各自活动着,人数相当多,不过操场看起来还是相当宽阔。

  「巧。」
  豪一面与他并肩走着,一面屡屡回望着操场。
  「为什么你没有一入学就马上加入棒球社?」
  入学典礼已经过了六天。典礼才刚结束,社团申请书就发了下来,只要填上想参加的社团名字,写上本人和监护人的姓名顺便盖章,然后向学校提出申请,当天就能参加社团活动。豪在入学典礼回家之后马上就写好了,他以为巧一定也是这样,所以那天巧在深夜打来的电话让他吓了一跳,瞬间差点让他一口气噎住。
  「社团申请书先不要交。」
  巧如此说道。豪先把瞬间哽住的那口气吐出来,然后问他原因。
  「原因不重要吧。反正明天先不要交。」
  「那要什么时候交?」
  「最慢什么时候交?」
  新田东中的所有学生全都要隶属于某个社团,不过学校会给予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学生可以用这段时间来参观社团做决定。一旦决定了社团,至少得持续一个学期。记得在名为《学生手册》的小本子上面这样写着。从服装、读书的方法到度过假期的方法,全都用细细的字写得密密麻麻。豪一面心想:「真是有够蠢」,一面只挑出社团活动的相关部份来看。巧想必是连翻都没翻就扔了吧。
  豪重新握紧话筒,然后回答:
  「不是在一个礼拜之内就要交吗?」
  「那就先等一个礼拜。」
  「为什么要等?」
  豪不懂为什么要等一个礼拜。
  「等一个礼拜,那这段时间要做什么?」
  「自行练习。」
  就这样,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的电子声在耳边回响。
  「什么啦!巧,怎么回事啦?」
  被切断的电话不可能传来答案,不过他还是出声问了一下。
  豪决定进了国中就加入棒球社。其实不能说是他早就决定如此,应该说他是为了打棒球才去上国中,至少豪的目的是要和巧组成投捕搭档来打棒球。不只是国中三年,他还打算一直持续下去。年纪还不到十三岁,自己将来的样子连个影子都还没看到,不过他就是一直要持续接巧的球,这样就能清楚看见自己身为捕手的模样。巧的球就是有这样的魅力。第一次看到是在去年夏天县少棒大会的会场上,当时豪所属的新田星星队在第二轮的比赛败北。
  「豪,来看看下场比赛出场的投手。我看了第一场比赛,这个人不简单。」
  在准备回家的时候,豪被教练叫住。坦白讲,当时他心里只有「拜托,饶了我吧!」的心情。当时的时间是八月,在大太阳下比了两场比赛,整个人都累瘫了。在回程巴士抵达之前,他只想到树荫底下吃个冰淇淋。他之所以会听教练的话,是因为心想这是打棒球的最后一次机会。和妈妈说好了,进了国中就要以课业为重。随便找个有趣的社团、随便读点书,这样也就够了。
  不过难得夸奖人的教练竟然会一脸正色地说这人真是不简单。豪心想瞧瞧被他这样形容的投手,应该也能够当成回忆。
  在盛夏的热浪与阳光中,简直快令人晕眩的球场上,第二轮的第二场比赛在下午一点开始。豪和巧的球在那里相遇了。难以相信站在投手丘上的少年居然和自己同年,若比身材,自己远比他要来得壮硕,对面穿着直条纹球衣的投手看起来甚至有点单薄。不过那球又是怎么回事?完全没擦到球棒,直接进入捕手的手套。仿佛可以听见球的声响。
  ——啊,好想接接看那个球。
  不是以打击者的身份打击出去,而是以捕手的身份接球,这股念头从身体内部涌了上来。每五、六球就会漏接一球的捕手,令人看了真是着急。
  自己就不会这样,每一球、每一球都会集中注意力,仔细把球接住。要是换成自己,会更……汹涌而来的情绪随着心脏一起剧烈跳动。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经验。
  隔天的八强赛、四强赛他也看了,连一周后的冠军赛他也自己一个人去看。不在乎搭巴士单程就要花上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还有八月的酷热。不仅仅是县大会,中国地区大会(注:指日本的中国地区。近畿以西的地方称中国地区,范围包括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他也去看了。去广岛,就只是为了看巧的投球,那是十月的事。
  ——好想接接看那个球。
  在秋日的阳光底下,豪心里再度强烈地这么想着。但是想也没用,只能舍弃,舍弃自己心底所萌生出来的强烈念头。他觉得自己是个平凡且无用的人。妈妈常讲的「悲哀」这个字眼,现在活生生地逼近在眼前。
  从广岛回来之后,豪沮丧了一阵子,所以在听到巧要搬到新田的时候并确认这件事情是千真万确时,他真的差点相信神的存在,甚至还到新田神社,在香油钱箱里丢了两枚五百圆的铜板,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要接巧的球,持续接他的球。
  在和巧相遇、第一次将巧的球接进自己棒球手套里的那一刻,豪就这么决定了。首先是进入国中,和他组成正式的投捕搭档,所以他才会想尽远向棒球社提出入社申请,好进行练习。虽然豪并不清楚巧对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巧想玩的应该就是棒球,至少这一点是他知道的。而巧却要他等一个礼拜,因此豪不问原因等了他六天。
  今天是星期六,后天星期一是提出入社申请书的最后期限。豪所念的四班,几乎所有人都已决定了社团。连新田星星队的队友东谷、泽口也都加入棒球队,甚至此时正在操场上奔跑。这让豪感到有些着急。
  「巧。」
  巧把包包夹在腋下,两手插进口袋,并没有回答。豪已经习惯他的这种态度,所以不会生气。
  「你好好跟我说啊!为什么非得等上一个礼拜?」
  巧停下脚步。身体转动九十度,用眼角上扬的凌厉目光直直逼视着豪。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巧绝对不会转移他的视线,那是让对方看了不由得会后退的视线。对于那双眼睛,豪差不多也习惯了。
  「我不是说过自行练习了吗?」
  放学之后,两人确实有在公园练习跑步、柔软体操、传接球及伸展体操。
  「可是,自行练习是职业选手因应集训即将开始所进行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交入社申请书,到操场上去好好练习。」
  豪对着操场方向稍微抬了抬下巴。顺着他的动作,巧的目光也移向宽阔的操场。
  「你要是有所顾虑,不交申请表也无所谓,不过总要稍微说明一下。」
  「我觉得不安。」
  巧用一句话打断了一切,然后再度迈步往前。
  「啥?什么?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觉得有点不安。」
  不安?球迷(注:日文『球迷』(Fan)的发音近似『不安』)?豪不太了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喂!慢着,巧。等等!『不安』指的是那个『不安』?『不安心』的意思吗?」
  豪用手指在空中写出不安的字形。
  「不然会是哪个?别问这种蠢话。」
  「不安」虽然是个随处可见的字眼,却没想到会出自巧的嘴里。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既不是骄傲自大,也不是自以为是,而是笃信自己体内所拥有的力量。巧拥有这样的能力。没想到这家伙也会不安、恐惧及迷惑。
  「不会吧。」
  豪忍不住大叫出声。巧转过身来,一旁走过的几名女学生也跟着转身,然后哄然发出了笑声。
  「自己一个人叫什么叫?」
  「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安?我是听说新田棒球社的社员不仅多,练习也很严格,不过凭你的实力,应该没必要不安吧!你在讲什么,我听不太懂。」
  豪一面说着,一面察觉巧的眉头稍稍皱了起来,脸也微微发红。
  (啊,他生气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巧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腕往前挥动,一个小小红红的东西飞了过来。豪来不及闪避被击中右肩,感觉很痛,于是他用右手把正要弹落的红色东西接住。那是一颗用几乎会把眼睛染成鲜红的红色纸张,包着的硬硬小小圆球状糖果,要是打中了脸应该会很痛。但是巧不可能瞄准毫无防备的脸部,所以找了接近脸部、足以教人大吃一惊的地方直直扔了过来。他看来很生气。
  「巧,你生气了?」
  「废话!怎么会有那么蠢的误会。」
  「什么误会?」
  「我说的不安,指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那些人。」
  豪懂得「他们」指的是棒球社的人,不懂的是他所说的「不安」。于是他大步走向巧,来到他身边。巧仿佛等着他似的发出了叹息。
  「操场看起来很大吧?」
  「嗯,是啊。新田东中的操场在这边也算很大,不过那又怎样?」
  「原本我也打算一入学就交入社申请书的,不过看了他们练习的样子后,发现操场似乎显得更大了,所以让我觉得有点不安。该怎么讲才好咧……」
  巧陷入了沉默。豪感觉他正在努力寻找对自己说明的用语,所以静静地等待着。
  「嗯,总之就是操场很大。不过大归大,要是大家都动起来,感觉就不会太大。现在也是这样,操场看起来与其说是大,不如说是空旷,因为练习的人动作迟钝又缓慢。春天是个必须好好储备基本体力不可的季节,不然撑不到夏天的比赛。我对这点感到有点不安。」
  也就是说,因为对棒球社的练习感到不安,所以这一整个礼拜就由自己进行训练。巧说的是这个意思。
  「清楚了没有?」
  「很清楚。」
  「那就好,下回不要叫我一一解释,实在太累了。还有入社申请书,星期一可别忘了。」
  「星期一要交?」
  「不然咧。总不能老是两个人自己练习,天气变暖了,操场上的人动作也比较正常了。」
  这样的对话,要是被棒球社的成员听到可不得了,总觉得有点别扭。
  「你在笑什么?」
  「不,没事没事。今天还是吃了午饭之后,一起去公园哦?」
  「当然。」
  豪把糖果放进嘴里。有汽水的味道。
  「还有哦。」
  这回递过来的是用黄色包装纸包装的糖果。
  「喂,你老是带着这种东西啊?」
  「我有糖尿病,需要甜的东西。」
  糖果差点滚到喉咙深处。
  「糖尿病,怎么可能……你是胡扯的吧?」
  「是胡扯的。」
  巧不带一丝笑意地这么说完,然后快步往前。
  就像对眼睛已经习惯快速球的打者,投出会扰乱击球节奏的慢速球一样,巧三不五时会讲这种冷笑话。
  吞下汽水味的唾液后,豪嘀咕地说:「这笑话真是无聊」。
  外公的家有个石门。进门之后就会看到一棵大大的梅树。一个月前搬到这栋房子的时候,梅树开满红色的花,发出浓郁的甜香,现在则是长出了嫩叶。阳光透过浅绿的叶片,落在巧的头上。巧用手掌试着遮住阳光,皮肤则染上淡淡的绿色。
  「哥哥。」
  听到声音的同时,有人从后面撞了上来。
  「青波,吓我一跳耶。」
  「你站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在和梅树讲话吗?」
  「笨蛋,我又不是你,哪能和梅树讲话。」
  青波晃动着书包笑了起来,他现在是四年级。依四年级的标准他的个头算瘦小,从短裤里露出来的脚比梅枝还细,因为出生就是早产儿,经常发烧,还得过好几个巧听都没听过的病。自从生了青波之后,身为母亲的真纪子专心地抚育他,要是少了母亲细心注意的呵护,青波想必也长不大。虽然印象不是很清楚,但巧其实是知道的。不过这阵子青波很有精神,自从来到新田,和外公井冈洋三住在一起、不顾真纪子的强烈反对加入新田星星队之后就很有精神,甚至还长高了些。
  「哥哥一定是在跟梅树讲话,我知道。哥哥,这棵树会不会结很多果子?」
  青波仰起头说着。他那既白又薄的皮肤,染上了比巧的手掌更为鲜明的绿色。
  「它哪会结果,没那个本事啦。」
  「是树跟你讲的吗?」
  「笨蛋,别闹了。」
  巧作势推开青波,走进了玄关。室内传来咖哩的香味。
  「你回来啦。啊!巧,青波人呢?我有听到他的声音。」
  「在跟树木讲话吧。对了,我肚子饿了。饭咧?」
  「我做了咖哩。青波、青波,快点进来。」
  真纪子穿过巧的身边走了出去。青波的笑声响起。
  来到厨房,外公洋三正臭着脸把咖哩送进嘴里。
  「我回来了,外公。」
  「回来啦,要吃咖哩吗?」
  「我肚子快饿死了,也没其他东西吃吧?」
  「难吃!甜得不得了,还加了一大堆苹果凤梨之类的。」
  那表情看起来好像真的很难吃。
  「那是青波爱吃的,甜味水果咖哩。」
  「我又不是青波。」
  洋三用拳头敲着桌面。
  「看也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爱吃的是加了洋葱,会辣的那种。真纪子那家伙居然不理我,把我这老爸当成什么了。」
  「没用的啦!老爸哪敌得过青波咧。而且只要吃惯了,水果咖哩也满好吃的。」
  洋三用鼻子哼了一声。
  「巧,你要是想继续打棒球的话,什么吃惯了就满好吃的这种话,千万不要随便说。」
  「怎么讲?」
  巧握着汤匙的手停了下来,望着外公。洋三曾经当过高中棒球队的教练,拥有参加过四次甲子园春季大会、六次夏季大会的经验。那是巧出生以前的事。洋三很少提到棒球的事,巧也没想过要从洋三那里问出什么,不过听到「棒球」这两个字从外公嘴里蹦出,神经像是被针扎到一样颤抖了起来,于是他把身体往前挪。
  「食物的重要,不只对于运动选手。食物是在支撑人的身体。」
  「总之,就是要营养均衡吧。」
  巧将汤匙转了半圈,指向洋三的盘子。
  「那这咖哩可就厉害了!有番茄、胡萝卜、香菇、水果、洋葱、马钤薯,应该还加了大蒜,还有牛奶、牛肉和蜂蜜,很丰富吧!这可是妈妈特制的精力餐。」
  「里面有放那么多东西?」
  洋三皱起了脸,然后摇头。
  「光听就觉得恶心。巧,我想讲的是自己该吃什么、自己需要什么,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想!这需要知识。为了自己,这里要经常动一动。」
  洋三用手指轻敲满是白发的脑袋。
  「不只是食物,不能用自己脑袋思考的人是无法打棒球的。」
  「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凭自己的意志行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若连这点都办不到,怎么投出自己的球?」巧心想。
  「外公。」
  「怎样?」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干嘛特地拿出来讲?」
  洋三盯着巧的脸看了一会,嘴里叨念着:「理所当然,是吧?」这几个字。
  「啊!咖哩,好棒哦。外公,我回来了。」
  青波和真纪子走了进来,带着嫩叶青涩的味道。
  「青波,怎么样?这样吃得完吗?还有草莓,要不要吃?哎呀,不可以啦!要先洗手。」
  青波将两只手在巧的面前挥了挥。
  「放心啦!我刚刚在梅树那里用太阳洗过了,哥哥。」
  「我可不管。」
  「来,快点去洗手。要用肥皂洗哟!」
  青波被真纪子推着,磨磨蹭蹭地走向洗手间。洋三马上用不悦的声音说道:
  「真纪子,你这是什么咖哩?」
  「什么咖哩?不就是特制水果咖哩吗?爸,要不要再来一盘?」
  「这种东西谁还吃得下第二盘。咖哩应该要更简单一点、辣一点才对。」
  「这就是我们家的味道。干嘛啊!整盘都吃光了还要抱怨。」
  「不论你端出什么,我都会吃完。但是你不懂得做菜的基本道理。」
  「爸!」
  真纪子细长的眼睛变得凌厉。
  「你再罗唆,下回不管乌龙面还是味噌汤,我都要加番茄和凤梨。」
  「这是对亲生老爸该讲的话吗?不肖女!」
  巧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将咖哩送进嘴里。真纪子和洋三每天都要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在一旁听就会知道这只是有点奇怪的单纯口舌之争,最后大多是由洋三的一句:「好怀念死去的老伴」来作结束。今天也是一样,洋三刻意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唉,好想念死去的老伴,她真是个体贴的好女人。」
  比赛结束。巧从包包里拿出入社申请书,摆在真纪子面前。
  「这是什么?」
  「入社申请书。签上监护人的名字,然后盖章。」
  「哎呀,巧,你还没加入社团?」
  真纪子拉高了声音,相当惊讶。
  「就因为是你,我还以为你会马上加入棒球社。」
  巧发出苦笑。这一整个礼拜,他都在四点之前回家。当然马上就换了衣服,出门去跟豪练习,但只要稍微留意,不可能没发现他有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真纪子老是这样,没兴趣的事她就不会留意。「她是对我没兴趣,还是对棒球没兴趣?」巧三不五时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自己回答:「或许两者都有吧」。
  如果是那样,那也无所谓。巧本身对妈妈也不感兴趣。
  「星期一要交,晚上要签好。」
  巧站了起来。时间已经过了两点,想到豪正在等他:心里就有点着急。
  「巧,等一下。你那是什么态度!那是拜托别人的态度吗?」
  巧面对着母亲保持沉默。时钟滴答滴的响着。
  「就算我们是母子,你在拜托别人的时候也要注意用语和口气。不能『啪』的一声就把纸放下,要别人签名吧。为什么你老是命令别人?」
  「我没有命令别人。」
  「那你是在拜托别人罗?」
  也不算是拜托。自己的入社申请书,需要监护人的签名和盖章,就这么简单,没必要向母亲低头。
  「妈,我决定加入棒球社。」
  「这种事我知道,我不会阻止你的。」
  「我决定自己要做的事情,没必要拜托你吧。」
  真纪子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连巧也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你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想事情?会有入社申请书,就是因为需要父母亲的同意。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好好来拜托我,不是吗?」
  洋三小声地咳嗽。
  「真纪子,你也别那么夸张。不过是一张人社申请书,干嘛那么紧张。」
  「爸,你不要讲话。巧老是这样,一副理所当然、自己可以决定所有事情的样子,并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决定的事别人也该遵守,这种想法不见得处处管用。要是我反对你加入棒球社,那你怎么办?」
  「你反不反对,和我无关。」
  巧用手背缓缓拭着嘴角周围。他看着时钟,二点十五分,豪正在等他,或许已经一个人开始跑步了。真纪子的神情不再那么严肃,露出微微笑意。
  「和你无关?说得也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满是泥巴的球衣是谁在洗?比赛时的便当是谁在做?球、手套和球棒是谁在买?巧,你要打棒球是你的事,不过你也得稍微想想是旁边的人在支持你吧。」
  所以才得拜托你?跟你低头说我想加入棒球社,请你同意?巧握紧了拳头。
  妈妈所说的并没有错。待在少棒队的时候,妈妈不知替自己仔细洗过多少次沾满泥巴的球衣;遇到早上有比赛的时候,也一定会替自己做便当;还有把1号的背号缝得既牢又直。这些巧都明白。
  「妈,或许又会给你带来麻烦,不过我想打棒球,请你帮忙。」
  其实只要这么一句话。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摆个低姿态也就罢了,这点巧也明白,不过他还是站着紧握拳头。桌上的入社申请书映入眼帘。
  (为什么需要那种东西!)
  心里猛然出现这种想法。我想打棒球!想投那个白色的小球、打击、奔跑。为什么想实现这个念头,就得需要那张纸?需要双亲的同意?如果只需要自己的名字,自己就可以签。为什么不能就那样?进入国中的棒球社,就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凭自己一人的力量不能决定?
  「妈妈、哥哥、外公,你们看。」
  青波跑了过来,两手都是泡泡。
  「你们看哦!」
  青波用拇指和食指做出圈圈,然后慢慢吐气,肥皂泡泡随着气息膨胀起来,接着他把手往旁边挥动。像魔法似地,如网球般大小的肥皂泡泡飘浮在空中。
  肥皂水薄膜映照出各式各样的颜色,朝着巧的鼻子靠近。巧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用手指戮了戮肥皂泡。泡泡无声无息地破了,从眼前消失。肥皂水喷在脸上,「哇」地一声,青波笑了,真纪子也笑了。空气摇晃了一下,变柔和了。巧叹了口气说:
  「我换了衣服要去公园。」
  「是吗?别太晚回来。」
  真纪子的声音很平静。巧关上厨房的门,再度叹气。

  「真纪子。」
  洋三朝着关上的门瞄了一眼,然后叫她的名字。
  「你讲得太过火了。」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讲得太过火了。我也知道不行,应该要停下来。」
  「真是个不像样的妈妈。巧还真辛苦。」
  「不要讲得好像都是我的错。」
  真纪子坐在椅子上叹气。
  「其实我很担心他,爸爸……」
  眼眶里一阵湿热,泪水浮了上来。真纪子许久没在父亲面前落泪。
  「你看那孩子能不能安然度过国中三年?」
  「什么意思?」
  「就是他那性格啊!像刚刚,他只要说句『拜托』不就得了,可是他却说不出口。向人拜托、道歉、妥协,他全都不会,这样国中三年要怎么过?就算不提这个,还有同侪之间的排挤之类一大堆问题。像巧这种古怪的孩子,一定会被整得很惨。」
  「巧会被……整得很惨?」
  洋三仰起头来笑道:
  「那家伙,别人哪整得了他。」
  「爸,那是你对巧偏心。我是真的在烦恼:心里焦急得想说是不是该为他做些什么。那孩子从小就很有主张,而开始打棒球之后,他的个性就跟他的球速成正比似的,球速越快性格也就变得越硬。对自己有自信和不跟别人妥协应该是两回事。像这种事,如果不教教他的话……干嘛啦,是哪里奇怪啦,爸。」
  洋三匆忙遮住笑开的嘴角。
  「没事没事,真是令人惊讶。因为你平常不太关心巧,我还以为那孩子的事你都没在注意。嗯,球速和性格的关连,这的确是很有深度的见解。你要是真的那么担心,那就不要罗哩八唆,坦白地告诉他:『巧,妈妈很担心你』不就得了。」
  洋三模仿真纪子的声音。青波两颊塞满咖哩发出了笑声。
  「爸,别闹了。你仔细想想,就算棒球打得再好、球远再怎么快,那样还是不够。要是弄不好人际关系,连棒球都不能打,最后还会被人整得很惨……」
  「哥哥才不会输给任何人!」
  真纪子和洋三同时望着青波的脸。
  「豪跟我说过:『你哥哥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我也是这么想的。」
  「豪这么说?什么时候?」
  青波将视线移向空中,稍微想了一会。
  「这个嘛,我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豪教真晴他们投球,那时我问他:『上了国中之后,会不会有比哥哥更棒的投手?』结果豪说没有……嗯,后来我又问他:『有没有人可以打得到哥哥的球?』他也说没有。他说你哥哥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洋三用左眼向真纪子使了个眼色。
  「哈哈,这下有意思了。做母亲的担心他会被人整得很惨,而他的搭档捕手却说他不会输给任何人。到底哪边才对咧?」
  「爸,你好像挺乐的。」
  「是啊。身边有像巧、青波这样有意思的孙子,要是心里不乐,那就太可惜啦。好了,我该去砍柴烧洗澡水了。青波,你来帮忙。」
  「思,我来帮忙。不过等阿真他们来了,我就要休息哦!」
  仿佛挂在洋三臂膀上似的,青波也出去了。
  真纪子一个人在厨房,盯着那张入社申请书。巧已经在学生名字的栏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像硬笔字帖般钢硬工整的字体(注:硬笔指的是铅笔、钢笔之类)。
  (那孩子从小就很会写字。平假名、片假名都是由我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的。)
  ——巧握着6B铅笔,正在练习写字。
  「巧巧好厉害。啊,不过那里错了。」
  真纪子从后面伸出手来,抓着巧的右手,然后一起写字。
  巧笑着,把头枕在母亲胸前——
  (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这里她才发现,事隔还不到十年。连握一支铅笔都显得太小的手,在不到十年的时间,手指已经长得比母亲还要长、手掌也变得宽阔。要是去碰它,只会被它给甩开。
  「要是心里不乐,那就太可惜啦。」
  真纪子低声念着洋三所讲的话,随后在入社申请书上签下丈夫的名字。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2 公园

  豪身上穿着已经洗到发白的球衣,靠在公园铁丝网上等着巧。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豪挥动着右手,连「好慢」、「等了你好久」这些话都没说。豪不是那种会对别人碎碎念的性格,相处起来很轻松。最近巧觉得自己开始依赖起与豪相处的那份轻松。每次他只要察觉到这件事,接下来就会感到不愉快。贪图这份轻松,最后就会变成过度依赖,巧并不想和任何人建立那种麻烦的关系。
  巧脱下帽子,轻轻点了个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有啦,我也刚到。对了,你是从家里跑来的吧?」
  「嗯。」
  「那先做点柔软操跟传球练习后,马上进行投球练习,可以吧?好久没接到热力十足的球了。」
  这整个礼拜一直是以跑步为主,也该进行正式的投球练习了。巧没有异议。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传接球练习之后,豪问说:「够了吧?」,巧默默点头,接着便从运动背包里拿出捕手面罩和护具穿戴在身上。
  (认真、要认真。)
  巧也重新绑好钉鞋的鞋带。
  「巧,来吧。」
  豪在击球区的后方挥挥手。一旦摆出捕手姿势,豪看起来更是壮硕。
  巧站上投手丘,踩了踩上面的土。这个公园偶尔会用来举行业余的棒球比赛,所以设有正式的投手丘。从本垒垒包看过去,投手板也正好位于东北东的位置。
  「OK,来吧。」
  豪又说了一次,然后摆好手套蹲了下来。
  从投手丘到那个手套的距离是十八,四四公尺。
  风吹了过来,扬起细微的尘土。
  身体内部发出「喀嚓」的点火声。每次只要举臂、抬腿,就会有一股热潮源源不绝地涌上来,当那股热潮聚集在指尖的瞬间,球就离手。他对着豪投出一球。
  「咻——!」
  豪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然后站起来拿下面罩笑了笑,同时快步走向投手丘。
  「白痴,不必特地把球拿过来吧。」
  「不是啦。」
  豪笑着把球放进巧的手套里。
  「实在是太棒了。」
  「哪里棒?」
  「咦?嗯,球『咻』地飞了过来,有一种『哦!球来了』的那种感觉。」
  「什么跟什么啊,又不是在演戏。」
  豪歪着头,眼神瞬间飘向了远方。
  「该怎么形容才好咧……只要想到『哦!球来了气心里就会扑通扑通跳,整个人热了起来,然后……』
  「我懂了,够了。才一球就讲个没完,真受不了。你快点回去啦!」
  「好好好。」
  豪转过身子。
  是的,不需要讲个没完。只要指尖的热度能够传达出去,那也就够了。
  巧握着球,直直地望着豪的手套。不管是练习还是比赛、不管有没有打者,只要把球投进那个手套就对了。只要把热力十足,让人觉得「哦!球来了」的球投给豪就可以了。巧一边听着体内点火的声音,一边举起手臂。

  一个回神,风已经转凉,天空染上淡淡的红色。分不清是不是乌鸦的三只黑鸟排成一列飞过天际。
  「喂!就先这样吧。」
  巧对豪说道。汗水让球衣变得湿黏。
  若是豪要自己再投,其实还能投个几十球,只是投了也没有意义。说到专业的练习方法或理论,巧并没有概念。现在的自己需要多少的练习时间、适合怎样的练习内容,巧既没有去查也没有人告诉他。如果去问洋三,或许会有答案,只是巧觉得没有那种必要。
  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投球的心情、渴望,只要投到足以满足那份渴望的量也就够了。就像牛仔逐步驯服野马一样,让自己体内强烈的渴望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时候,练习也就结束。这件事巧曾在豪从包包里拿出《棒球的理论与实践》这本书的时候对豪说过: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认真的人。」
  豪红着脸,听巧笑着说道,然后喃喃自语说: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后来他似乎选读了许多理论书籍,不过对于巧的练习步调,豪一次也没抱怨过。
  然而他今天却看似不满地开口了:
  「这样就结束了?投球准备动作的练习做得还不够,不是吗?」
  「干嘛?你是怎么了?」
  「没事,我们再多练一会儿吧。」
  (这也就是说豪觉得不够?)
  巧擦去汗水,迅速换下里面那件汗衫。
  「喂,巧,再多练一会吧!把热力十足的球投过来给我。」
  「我的每一球都热力十足吧。有哪一球是虚软无力的?」
  「可是……」
  「豪。」
  「干嘛?」
  「坐下吧。」
  两人坐在垂枝樱花树下。受到西斜阳光的照耀,树上的樱花像樱花色罩灯般闪耀着光芒。树上的花簇华美到教人眩目,和生长在校舍角落、挂着屈指可数花朵、又细又瘦的那颗的截然不同。
  「喂,你在焦虑什么?」
  「我在焦虑?」
  豪惊讶地转动眼珠望着巧。被他这么一瞧,巧哑口无言。的确,焦虑这种形容词并不适合豪,那么该怎么说才好?要把自己所想的表达出来并不容易,语言不能像球一样直直传到对方那里。
  「说焦虑是有点奇怪……嗯,虽然奇怪,不过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平常你不会这么罗唆,而且我们的练习自有一种步调,所以你应该也知道……」
  (哎,真麻烦。)
  巧在心底「啧」了一声。
  「所以……算了吧。既然我说要休息,那就休息吧。」
  巧说完之后,觉得呼吸有点不顺。
  不对、不对!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豪的样子和平常有点不同,我在意的只是这个。
  「啊!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我?」
  豪用毛巾擦着脖子。
  「担心?哈!担什么心?反正——」
  「我跟我妈吵架。」
  说完这句话,豪便以手当枕躺了下来。
  「噢!果然是春天,云在动呢。」
  巧把双手撑在后面,也把脸仰向天空。
  如羽毛般的白色薄云、三两片紧紧相依地飞过去。
  「那是云吧!会动也很正常。」
  豪躺着摇摇头,虽然冈山县位在日本列岛相当南方的位置,但四面环山的新田市,冬天非常寒冷。「尽管很少下雪却反而更寒冻」豪这么说完后,又继续说道:
  「寒冻的日子,连云都会冻结不动。这叫做冻云,会停驻在空中。你是南方来的,所以不知道。」
  「讲得好像候鸟一样。」
  巧一个月前所住的都市靠近濑户内海,晴朗的日子很多,就算是冬季也有和煦的日照及眩目的阳光。那云呢?巧对云从来不曾留意。
  「你老是这样观察云啊?」
  「我哪有观察,就只是盯着看而已。」
  「真是悠哉。」
  「我妈也这么说。」
  巧转头望着豪的侧脸。豪半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最近我妈的口头禅是『你为何老是这么悠哉』。」
  「那跟云无关,而是你不去补习的缘故吧。」
  巧知道豪结束了每周三次的补习,也知道他拒绝了母亲要他每周至少去一次的要求。身为一家拥有住院设备的医院的独生子,豪立场也很艰难。
  「阿纪,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家老公倒是很悠哉,说什么『算了,就随他去吧』,可是现在要是不用功,将来倒霉的可是豪他自己。我们家和一般生意不一样,要继承医院可没那么容易。」
  巧曾经听过豪的母亲节子和真纪子的对话。与其说是聊天,反而比较像是哭诉。在童年友人的真纪子面前,节子含着泪眼说道。
  最近豪和节子似乎常常吵架。
  「你就加把劲去补习,算是孝顺你妈。」
  「你有毛病啊。」
  豪叹了一口气。
  「我没那个力气。」
  「补习哪需要什么力气?有什么关系,你就随便补个习,随便念点书……哇!」
  手被用力一拉,巧往后面倒。
  「笨蛋,你干嘛啦!」
  豪的手压着巧的手臂。因为是被用力压着,巧的上半身完全无法动弹。
  「巧。」
  「干嘛啦!笨蛋,放开我。」
  「『随便』这个字眼不能由你来说。」
  「咦……」
  「随便补个习、随便念点书,接下来要怎么办?随便打个棒球吗?你是猪啊!就是知道和你打球不能随便,所以我才会这么辛苦,你明不明白?」
  豪所说的话,巧非常明白。自己所打的当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棒球。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豪会这么生气。
  (看来他跟他老妈吵得很凶。)
  不过乱发脾气也叫人受不了。
  「你够了吧!放开,放开我啦!」
  虽然勉强想要起身,结果却只是微微抬起了肩膀。一旦被压着根本使不上力。「所谓力量的差距就是这么回事吗?」豪压在上半身的重量不禁令巧这么想,于是巧松开全身的力气。
  「豪,这样有点暧昧。」
  「啥?」
  「这个样子,远远看起来相当暧昧。」
  「咦?」
  豪的力道与重量完全没变。坦白讲,巧开始觉得痛苦。
  (迟钝的家伙,真是的。)
  巧大口吸气。被豪压着的他,既不愿挣扎、也不愿道歉讨饶。
  「我的初吻可不想给男生呢!所以你这个样子——」
  豪的身体飞也似地弹了开来,身体突然变得轻松。巧站起来,抖掉沾在手肘上的干枯草叶。刚刚被抓住的手腕已经泛红。
  (好大的力气。)
  「太超过了啦!」原本是想说这一句,然后在他的肚子轻轻补上一拳的。
  「豪,你啊……」
  豪低着头,脸红到教人难以置信。就连从里面那件汗衫所露出的粗壮手臂,甚至连指尖也都染上了红晕。
  「什么啊!干嘛脸红?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好好笑,太好笑了。不过巧想到自己要是大笑出声,豪可是会严重受伤,所以忍住了连喉咙深处都要颤抖的笑意。
  「你是表里如一的色情狂啦!」
  豪红着脸低声说道。
  「干嘛?我不过说了『初吻』两个字而已,就说我是色情狂哦。」
  豪的嘴张成了O形,似乎想说什么。
  「啊,果然在这里。」
  「喂——、原田。」
  声音与脚步声逐渐接近。是东谷和泽口,两人都穿着学校规定的蓝色运动服。
  「真是的,你们俩在这种地方干嘛?」
  东谷双手叉腰,用质问似的严肃语气说道。
  「到底是怎样?我问豪他老妈,她说你们每天都来公园。也没加入棒球社,你们两个到底在干嘛?」
  泽口的脸上也没有笑意。东谷俯看着坐在地上的豪和巧,继续说道:
  「你们俩该不会想加入篮球社或足球社吧?豪,柔道社有来找你,是吧?」
  泽口弯下腰问巧:
  「原田,田径社的人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东谷和豪同样都是四班,泽口则是二班,和巧同年级。
  「哪可能啊!星期一我就会乖乖交出入社申请书。」
  豪连忙挥手。泽口和东谷两人面面相,然后点头。
  「那就好。为什么不赶快交咧?」
  被东谷这么一问,豪微微朝巧的脸颊瞥了一下。巧正静静地搓着手腕。
  「别叫我一再解释,太累了。」
  几个小时前,巧就这么说过。自行练习的事、棒球社练习的事、操场太大的事,巧不可能重复同样的说明。豪沉默不语。泽口和东谷以棒球社一员的身份,练习了将近整个礼拜,每天都看到他们拼命地活动。豪并不想对那种练习方式加以过问、轻易否定别人所做的事。他没办法像巧那样,而且也不想那样,所以常常不知该如何回答。
  「喂,是怎样啦?有什么原因吗?为什么非得在公园里练习?」
  东谷又问了一次。突然间,巧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于是东谷把脸转向巧,开口问道:
  「干嘛?原田。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啦,只是豪要练的不只是棒球而已,我也差点变成他的初吻练习对象。」
  「巧!」
  话还没说完,豪的手已经把巧的嘴给掩住了。在甩头挣脱之后,巧又发出短促的笑声。
  「初吻!?」
  「不会吧?豪,真的假的?」
  东谷和泽口的表情比刚才还要认真,簇拥到豪的面前。
  「白、白痴!我、我哪会做那种事!智障。是、是巧在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害羞个什么劲儿啊?该不会是初吻吧?我看你蛮熟练的。」
  「巧,你这家伙!」
  豪站起身来。巧的身子一弯,往后跳开相当的距离。
  「喂,别闹了。你明明不能忍受别人戏弄你,自己却还满不在乎地戏弄别人。」
  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的巧神色转为认真。
  「豪,你真了不起。」
  第一次被巧赞美,豪觉得有点疑惑。
  「干、干嘛突然讲这种话。」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这么的了解别人。」
  「不了解投手的性格,要怎么当捕手。」
  「哦,是这样子吗?」
  被人这样直接赞美的豪感到害羞,于是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喂,或许豪不知道,不过原田的对象有可能是……」
  泽口低声说道,鼻子下面有颗大大的青春痘。豪在泽口面前坐了下来,东谷也探出身子。
  「巧的对象是谁?」
  「哎哟,其实那只是我的猜测啦。」
  「有没有可能都无所谓。说吧,泽口。」
  「喂,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别闹了。」
  巧把手往泽口胸前伸去。豪的背插了进来,巧像被挤开似地退到了后面。
  「泽口,快说。」
  被豪一催,泽口点头「嗯」了一声。
  「那只是我的猜测啦!我猜该不会是小野老师吧?」
  「小野?你是说教国文的美女?我们导师?」
  东谷问道。豪回头,发出了「咦」的一声。巧在草地上盘腿坐下,用中指和食指把球夹住,确认球的握法。
  (是指叉球?)
  豪眨着眼睛,发现巧的手指相当修长。虽说是中学生用的B号球,不过直径应该也有七十厘米,而他却轻轻松松地把它夹在两指中间。
  变化球。豪的心脏在胸口跳动,巧的手也在动。
  球呈抛物线击中泽口的脑袋。弹开之后,豪反射性地伸手把弹回来的球捡起来。
  「好痛。原田,你干嘛啦。」
  「谁叫你胡说八道。我干嘛拿那种欧巴桑当对象。」
  「咦——美女老师哪是欧巴桑!她才二十四、二十五吧。」
  东谷下意识地扳着手指。
  「只要过了二十岁,就算是欧巴桑!」
  「不过她是美女耶!号称『小野美女』哦!豪,你说是吧?」
  「咦?啊、嗯。」
  小野薰子是国文老师,也是豪他们四班的导师。皮肤很白、眼睛很大、长发用木制发夹整齐地夹着。学生们都被小野深深吸引,并称她为美女老师。
  「嗯,从前是,不,现在也是。」
  比起美女,豪更在意的是巧的手指。要是他投出变化球,自己会接不到,于是心脏再度怦怦跳了起来。
  「可……可是泽口,为什么原田和美女会……」
  东谷摇晃着泽口的膝盖。泽口用手按着头,瞄了巧一眼。
  「可以说吗?原田。」
  「你说说看啊!我也想听呢。豪。」
  「干嘛?」
  「把球还来。」
  「啊,你又要K我啊?」泽口说道。
  「要是用来K你的头两次,这球也太可怜了。说吧!我在听。泽口请说。」
  虽然嘴里开着玩笑,但巧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还是别让泽口太得意忘形得好。)
  巧并不是被人戏弄、被人拿来作为开玩笑的料,还能顺着旁人嘿嘿傻笑的那种性格。
  豪在泽口和巧之间重新坐下来,伸直了脚。
  「因为之前国文课的时候,美女老师不是朗诵了一首课本里面没有的名诗吗?呃,是哪一首咧……」
  「佐藤春夫吧?名为『少年之日』的诗。她在我们班上也朗诵过。」
  听了豪的话,泽口不停点头。
  「就是那个叫佐藤的。嗯,你真厉害。老师在朗诵的时候,原田呆呆地望着窗外,后来老师就说:『原田,老师的朗诵你有没有在听?』美女老师的口音有点大阪腔嘛!呃,后来原田答说:『我有在听。』于是老师就说:『真的吗?那应该有一些感想吧。』是吧?原田。」
  「我哪知道!受不了,那种事你居然记得。」
  「因为印象深刻嘛!原田你真厉害。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超级情圣。」
  「到底怎样,别卖关子啦!」
  东谷不断地拍着泽口的膝盖。泽口一边喊痛一边皱起脸来。
  「后来原田就突然站起来,看着美女老师说:『我觉得老师的声音很好听。』于是老师满脸通红地回答:『谢谢,被原田夸奖我很高兴。』你们说是不是很可疑啊?而且那天放学后,他还被叫到图书室待到很晚,和老师两个人独处呢!」
  「我是因为国文作业忘了带,被她叫去训话。」
  「我还不是一样忘了带。」
  泽口挺起胸膛继续说道:
  「结果她给了我另一份讲义,叫我下次上课之前要写好。为什么只有原田单独被叫去训话?」
  「嗯,是很可疑。」
  东谷把手臂抱在胸前,用力地点头。
  「对吧?有谁会一脸正经地对老师说:『我觉得老师的声音很好听』?我可是很害羞,光是想就觉得——」
  「她的声音是很好听啊。」
  巧像要中断泽口的话似的继续插嘴说道:
  「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清亮、不会黏在一起,听起来很舒服。」
  豪心想:『噢,原来如此』。巧讨厌任何牵缠不清的事物,不论是人、声音还是动作,只要是拉扯、沾黏、纠缠的东西,他都讨厌。
  美女老师的声音有点低沉沙哑,确实顺耳又好听。他只是老实的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而已,就只是这样。
  「不过还是很可疑。」
  泽口贼兮兮地笑着,一面用手肘撞着东谷,而东谷也露出同样的笑容。豪的视线飘向巧的右手,两根手指牢牢地扣住球的缝线,那是直球的握法。
  即使只是坐着、光凭手腕的力道,要是巧从这个距离对准泽口的脸投球,下场会怎样,那可不是痛一下就算了。
  ——喂,别再讲了。
  豪挺起身子,很想对巧、泽口和东谷这么说。
  此时他和巧四目相对。巧在笑,这一瞬间豪感到迷惑。
  巧把球交给了豪,对着泽口和东谷招手。
  「干嘛?原田,想打架吗?」
  泽口的表情变得有点认真,摆出打架的姿势。
  「怎么可能嘛,我可是反对暴力的哟!我是看你们好像很饥渴似的,所以想教你们接吻的方法。」
  「咦?什么?不会吧!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泽口和东谷全都红着脸、低着头。
  「干嘛?你们不想听详细情形吗?」
  「咦……不,这个嘛……」
  「想听是吧?」
  「哎、哎哟!算是啦。」
  「那就附耳过来,我只说一遍。」
  巧的声音变得很小声。泽口和东谷像是被牵引似地探出了身子。
  「所以呢,首先接吻必须……」
  巧用手把他们两个的头环住。
  「像这样!」
  然后朝他们的后脑勺用力一夹,泽口和东谷的脸就在巧的手臂里硬被挤在一起。
  「哇!」
  「不要!哇!」
  两人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滚倒在地。
  「哇!泽口,你的嘴巴!」
  东谷一屁股跌坐在地,死命地抹着脸颊。
  「我也觉得很恶!」
  泽口同样扁起了脸,巧却笑到弯腰。
  笑声非常舒爽清亮。
  「哈哈!太精彩了。哈哈……真是太精彩了。」
  「可恶!原田,你去死吧!」
  泽口用出乎意料的速度移动双手,拉住了巧的腿。
  「东谷,压住原田的脚!这下我豁出去了。」
  巧张着嘴巴板起脸来。
  「喂!慢着,泽口,干嘛?你想干嘛?」
  「我豁出去了!要让原田你遭受同样的下场。」
  「噢!泽口干得好啊!舔遍他整张脸。」
  东谷抱住巧的下半身。
  「慢着!喂!笨蛋,别太过份。」
  「少罗唆,你等死吧!原田。」
  「住手,你们真的很变态。豪,阻止他们!豪!」
  豪大大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你们三个……别闹了吧。」
  豪从后面纠住泽口的运动服衣领,左手用同样方式抓住东谷的手臂。
  然后使力将两人从巧的身边拉开。
  「胡闹也得有个限度,这样多难看。」
  「难看的人是我吧!搞什么,新田星星队全是一堆变态?」
  巧只是稍稍喘了一下,站了起来。被人那样扔在地上,呼吸却还是一丝不乱,令豪觉得诧异。
  「你笑什么笑?」
  巧又回到平日冷冽、犀利的眼神。
  「没事,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也满会捉弄人的。」
  接过豪所丢过来的球.巧把运动背包背上右肩。
  「那是因为你用奇怪的眼神在看,所以我才会捉弄人。」
  「奇怪的眼神?」
  巧用指叉球的握法把手伸到豪的面前。
  「巧。」
  心脏又扑通地跳了一下。
  原来自己刚才是用足以被巧所察觉的眼神,望着指叉球的握法。豪缓缓抿着下唇。
  「你想学变化球?」
  或许是准备回家了,巧开始做慢跑前的柔软操。
  「之前外公跟我说过:『握软球的时候也不要投曲球。在手肘和肩膀尚未发育完成之前,只能投直球。』」
  「光是直球就够了吧?国中棒球就很够用了。」
  「这还用说,甚至到高中都还够用呢。」
  这不是逞强、撒谎或祈愿,而是真的够用。豪默默点头。
  「我不依赖变化球,不过等到身体发育完成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学会,不论是曲球、指叉球还是伸卡球。你也要有这个打算。」
  才刚说完这些,巧就转身跑了出去。
  「喂——原田。」
  泽口出声叫他。
  「星期一,千万别忘了入社申请书。」
  巧把手往背后挥了挥,然后消失在杂木丛的阴影里。风突然变冷,樱花摇曳,发出柔柔的香气。
  「喂,豪。」
  东谷戮着他的肩。
  「你们明天也在这里练习吗?」
  「嗯,应该是。要是有业余棒球比赛,那就只能在神社做传接球练习。」
  「我们也会来哦!」
  豪和东谷、泽口是从新田星星队一路走来的伙伴。巧打电话来的时候,或许也该找他们两个一起去。豪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因为心里只想着巧的球。
  「啊!也对,你们也一起来吧!不好意思。」
  「不用刻意道歉啦。喂,等一下到我家打电动。」
  「哦,继续之前的进度。好啊!好啊。」
  泽口大声吆喝着。风一吹,垂枝樱花树再度华丽地摇晃,散发出香味。

  夜里,豪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无法平静下来,脑海中浮现的是夹在巧手指之间的球。
  指叉球、曲球、伸卡球。
  ——等到身体发育完成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学会。
  如果是巧的话,一定办得到。无论是让球转弯、减速还是下坠,那家伙应该都办得到,而直球则是更有威力。
  豪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办得到吗?」一阵寒意贯穿身躯。
  ——你也要有这个打算。
  巧这么说是有打算。不过也只是打算,光是只有想接球的念头,这样够吗?
  我能一直担任那家伙的捕手吗?会不会哪天跟不上他的脚步?
  豪的视线移向桌上的题库本,下周有校内实力测验,是入学以来的第一次正式考试,而下月底会有期中考。之后,授课内容会以加速度的方式变得艰涩,同时量也会增加,学校已经说过N次了。而不久之前还在上的补习班,英数都已进入第三学期(注:日本的学制为每学年三学期。)的范围。
  (我这么迷棒球,真的好吗?)
  心里突然这么想着。认识了巧之后,迷上了棒球,于是抱着相同的打算走到这里。不过这或许是个错误,或许有一天,自己会跟不上巧的脚步,变得凄惨落魄,连书也没办法读……
  「要放弃棒球吗?」
  豪试着将这句话说出口,却吓了自己一跳。在与巧相识之后,他不曾这么想过。这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星期一不把入社申请书交出去就行了,随便选个悠闲的社团,像之前那样回到补习班。这样老妈也会很高兴吧。
  然后……
  豪把双手枕到头的后面,再次躺下。
  (然后会是谁和那家伙组成投捕搭档,看他投球?)
  透过灯光看着手掌,想像那飞向这里、感触贯穿整个身躯的球。
  (是我的球!只有我可以接、可以感受!)
  不想让给任何人。
  豪转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现在才国一耶!为什么就得这么烦恼?想想办法啊!巧。)
  ——真是的,遇到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在吵着去不去补习班的时候,母亲节子曾用哭泣的声音这样说过。当时虽然生气,不过现在却觉得很有道理。
  「你真的是遇到了麻烦的人。」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总觉得有点古怪,于是豪无声地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3 校门

  星期一,天空依旧晴朗蔚蓝。校门附近有座小小的池子,映着天空的水面也是一片蓝。有三只像是小麻雀的水鸟正浮在水面上。
  巧眺望了那些鸟儿一会儿,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么小只竟然浮得起来。)
  「讨厌,已经在服装检查了。这根本是突击检查嘛!」
  身后传来女学生尖锐的说话声。
  「真的耶,新学期才刚开始一个礼拜而已耶。」
  「哇!我忘了戴班级徽章,怎么办?」
  巧停下脚步,从高声谈话的女学生身旁穿了过去,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接着停下了脚步。巧之所以停下脚步,并不是为了香味,而是为了校门的状况和之前不同。
  约有十名戴着橘色臂章的学生正排成两列站在门旁,还有几名身穿西装的教师。上学的学生一个个穿过行列,从操场走进校舍。黑色的学生服队伍叫人联想到葬礼。而低垂着头、默默从行列之间穿过的学生也是穿着黑色制服,怎么看都像死者家属。
  (这是在搞什么?)
  「不可能会在学校举行葬礼吧?」巧一边思忖着,一边走进校园。
  「喂。」
  一个粗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是一名看似三年级,比巧还高的男学生,满脸都是痘子。
  「你的暗扣。」
  男学生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巧望着他的指尖。
  「暗扣怎样?」
  「不是我、是你。你脖子上的暗扣没扣。」
  巧讨厌脖子被勒住的感觉,所以不只是暗扣,连靠近脖子的第一颗钮扣都会松开,这是他的习惯。
  「没有班级徽章哦!」
  「抱歉,我忘了。」
  「报上班级跟姓名。」
  后面传来对话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是刚才的女学生。
  「喂,快点把暗扣扣上。」
  痘子脸竖起食指,教人心急地左摇右晃。戴在右臂的臂章可以看到「风纪委员」四个黑色的字。
  好几个学生从巧的身边穿过,他发现到行列很窄,自己成了巨大的障碍物。不过是一个暗扣而已,他并不在意,只要是觉得不舒服,他就会把它打开。于是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一粒红色东西随着右手一起掉了出来。
  「哎呀!」
  在痘子脸旁边的辫子头女学生弯下身子。
  「哇!这不是糖果吗?」
  她的大嗓门跟她的纤瘦体型一点也不配。几个戴着风纪委员臂章的人往女学生手心里瞧。
  「喂,你觉得这种东西可以带来学校吗?」
  什么可不可以,巧压根儿就把糖果的事给忘了。初春的时候染上感冒,很难得地发起高烧,烧虽然两、三天就退了,不过喉咙痛却没有消失。
  ——哥哥,这个比药还有效哦!
  小糖果是青波给的。体质虚弱的青波,对疾病似乎有着特殊的直觉。舔着苏打口味的糖果,喉咙的情况确实就有改善。
  听到巧说托他的福感冒似乎痊愈了,青波便嗤嗤地笑了起来,节奏就像小鸟的叫声。
  ——喉咙只要痛过一次,就会再痛起来,所以把这个糖果带在身上比较好哦!哥哥,你拿去。
  今天早上因为被土司哽到喉咙而咳嗽,青波马上把自己的糖果塞进巧的口袋。
  辫子头握住青波的糖果,走近了一步。
  「把糖果带来学校,究竟在想什么?啊,右边口袋是不是还有?看起来鼓鼓的。」
  里面放的是球,一直都放在这里。这种事应该没必要向辫子头的瘦女学生说明吧。巧沉默不语,痘子脸和辫子头面面相,然后点头。于是痘子脸抓住巧的右手说:
  「报上你的年级、班级和名字。」
  一阵寒颤从头顶传到脚底。身体被不认识的人触摸,光是这样,就已经传来一股教人要起寒颤的嫌恶感,而且还是右臂。对巧而言,那是无比重要的位置,不论是谁、不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用这种没神经、没有礼貌的方式来抓它。
  「放手!」
  话还没说完巧就先伸出了手,痘子脸的手已经被他甩了开来。痘子脸的身躯虽然高大,却一个踉跄撞上后面的辫子头,辫子头一屁股坐在地上,裙子掀开,深蓝色灯笼裤和大腿露了出来。在一片蓝与黑的配色当中,白皙的肌肤显得相当耀眼。
  「呀啊!」
  辫子头发出惨叫,立刻拉拢了裙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行列整个乱掉,教师们凑了过来,四周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巧用左手慢慢地轻抚着右臂,确认自己的肌肉没有受伤。
  「喂,原田,你在干什么?」
  巧的肩膀被人往后拉。回头一看,导师草薙正站在那里,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色发青没有血气。不单单是今天早上,他的脸色向来就是这样。
  「这位是老师的学生?」
  身穿蓝色西装的矮个子教师问道,眼镜下的眼睛眯成细线。
  「是、是的。他才刚刚入学,真是抱歉。」
  「一年级?真是难以相信。这家伙有够目中无人。」
  「啊,真是对不起。我没办法把每一个学生都管好,那个……原田,你到老师办公室来。」
  「这就对了,还是要向户村老师报告比较好。展西,你也一起过去做个说明。」
  痘子脸应了一声:「是」。
  「原田,你过来。」
  草薙迈开脚步,展西也跟着走。哭声、笑声、窃窃私语声,还有许多双眼睛。巧心想:
  「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到办公室去」,于是也迈开了脚步。
  「原田。」
  背脊被人拍了一下,有人站在旁边。
  「小野老师。」
  「早,一早就闹得这么凶啊。」
  有美女之称的小野薰子今天并没有将头发束起来,而是让它长长地披在肩上,戴着茶色的发箍。米黄色的衬衫配上同色系的窄裙,只有腰带是鲜艳的红色,感觉比头发束起来时还要青春美丽。这让巧联想起公园的垂枝樱花。
  「有吗?」
  「有啊,你不是把女风纪委员都给弄哭了。」
  「咦?那算是被我弄哭的吗?」
  「就是变成那样了。」
  巧无奈地耸了耸肩,摸摸口袋里的球。
  「原田,过来一下。」
  美女把身躯靠了过来,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我跟你说,在户村老师面前要乖一点。」
  「户村老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今天有服装检查,你没听草薙老师提起吗?」
  「嗯。」
  美女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草薙老师也真是的,居然没把消息透露给学生。那个人虽然认真,却不晓得变通。」
  后半段已经变成低语,连站在一旁的巧也只能勉强听到。走在前面的当事人理应不可能听到,然而草薙却猛然转身,皱起了眉头。
  「喂,草薙老师当你这种孩子的导师很伤脑筋耶!他那张脸看起来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美女听着自己的笑话笑出了声。几名学生一面打招呼,一面从她身旁经过,还有学生特地停下来点头示意,美女笑着点头回礼。
  (简直像是女王大人与家臣。)
  ——陛下,卑职是您忠实的仆人。
  巧的脑海里浮现不知何时看过的漫画对白。学生同样对着草薙点头打招呼。而草薙以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般的表情「嗨、早安」、「早安」地回应每一个学生的招呼。
  巧从写着四月学校行事历与目标的公布栏前面经过,走进玄关。往右走上阶梯就是教室,左边直走则是办公室。
  「原田,你的室内鞋呢?」
  换穿室内鞋的美女回头问道。
  「带在身上了,因为今天是星期一。」
  「原来你周末都会带回家洗啊?真是了不起。」
  并不是巧有多了不起,而是真纪子有洁癖,不论外出鞋或室内鞋,她每个周末都会刷洗干净,再放在太阳底下晒:制服也是如此,她都会仔细清洗、整烫。彻底除去污垢,再用衣架吊挂起来的学生服,看起来就像挺立不动的士兵。星期一早上穿起来的时候,还会感觉到微微的重量与压迫感,所以才要松开暗扣。而今天早上,青波在真纪子特地翻过来洗的口袋里面,偷偷塞进了糖果。
  「原田。」
  美女用认真的表情仰望着巧说: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我先提醒你,户村老师很严厉,不要随便顶撞他。他是风纪委员会的负责人,专长是数学,教三年级,不过他怎么看都像体育路线的人,同时也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
  巧穿着室内鞋的手停了下来。
  「棒球社?」
  「是啊,我是桌球社的指导老师。原田你要不要加入?」
  「喂,原田,动作快。」
  草薙在办公室前面招手。
  「乖一点,回答『是、是』,然后道歉赔不是。」
  美女的手在巧的背上轻轻一推。
  第一次来到办公室,很明亮。阳光从大型玻璃窗毫不吝惜地照了进来,窗边摆了好多盆花,在光的照映之下花朵开着各式各样的颜色。很明亮,而且安静,虽然有许多教师互相问好、整理资料,但却很安静。仿佛人的声音、物品接触的声音全被过度明亮的阳光吸收掉似的,相当寂静。
  (这种气氛很像某个地方。)
  到底是哪个地方却想不起来。巧眯起了眼睛环顾室内。
  「原田,这里,快点。」
  巧朝着草薙与展西所站的桌子方向走去。美女赶在巧的前面,在斜前方的座位坐下。
  「户村老师,这是我刚才提到的原田巧。」
  说完之后,草薙低下了头。
  「这男人好高大哦!」巧瞬间有这种感觉。这名被称作户村的教师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外面搭着一件深蓝色夹克,并卷起了袖子,一道伤疤呈直线从右手手肘延伸到手腕。他将戽斗脸转向巧,视线直直地往这里逼近。可怕的眼神,这种眼神巧第一次遇到。巧张开双腿将力量集中在下腹。
  「原田巧是吧?嗯,好名字,长相也还不赖。」
  「是吗?多谢。」
  巧这么回答。他有种好像不回答就会被对方给吃了的感觉。
  「原田,正经点,好好地回答……」
  草薙低声说着没有意义的句子。
  「然后咧?带了什么?」
  「啊?」
  「我在问你,口袋里带了什么?」
  户村老师的手往桌面一捶,空气震动了起来。职员室的细微声响顿时变得更加安静,一阵通过走廊的脚步声响起。
  巧舔着嘴唇,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说:
  「黑星手枪(注:Tokarev)。」
  户村老师的视线动摇了,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噗嗤!」斜前方的桌子发出细细的笑声,原来是美女听懂了他的笑话。
  「原田。」
  叫他的人是草薙。
  「你在说什么?正经回答。」
  草薙细细的手指抓着巧的右臂。
  (怎么每个人都这样,真是够了。)
  右臂不想被人碰到,不论是教师还是父母,都不能随便乱碰。
  就像推开展西时一样,巧想要甩掉草薙的手指。户村的手伸了过来,以难以抗衡的强劲力道捏住巧的手腕,夹在腋下的书包掉到地面。「好痛!」好不容易才把差点从喉咙发出的呻吟声压了下去。
  「是烟吗?应该不是酒吧?」
  巧的身体被往前拉,整个失去平衡。抓住手腕的手指动作就像魔术师般巧妙,户村从巧的口袋里拿出了球。
  「是球啊……」
  草薙仿佛观赏魔术的观众,瞪大眼睛盯着小小的白球。
  「好个了不起的黑星手枪。」
  户村用指尖转动着棒球,巧则按着手腕沉默不语。捏住手腕的力道让巧瞬间有点害怕。巧无法原谅自己的怯弱,于是握紧了拳头。
  「原田,这种没用的东西不能带来学校吧。学校可不是游乐场。」
  草薙的语气转为强硬。
  「那并不是没用的东西。」
  而是最有用的东西。比起掉在地上的书包里的东西可是有用得多。
  「可是这种东西又不是课堂上用的,首先——」
  「原田。」
  户村叫着巧,无视草薙的存在。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说话的语气变得不一样,没有威迫感,命令句中带着一丝困惑的气息。
  「哪边的手?」
  「你惯用的是哪边?」
  「右边。」
  「那就右手。」
  像在算命似的,户村朝巧伸出来的右手猛瞧,连指头根部也用大拇指一根一根地按过,然后轻轻抓住巧的手腕说:
  「弯弯看,只有手腕往内弯,再慢慢回来。」
  巧照他所说的去做,屈辱感并没涌现。户村的眼睛不带任何情感,专心地看着他的手。巧并不讨厌冷静盯着自己的这双眼睛。要是在盯着瞧之后对方还能正确解读,那就更好。
  「把上衣脱掉。」
  户村放开手腕,抬了抬下巴。草薙发出了「咦」的一声。
  「咦?老师,他有违反服装规定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原田,让我看看上半身。」
  学生服下是白色衬衫。草薙发出吐气声,户村的手搭在巧的肩上。直到户村站在身前,巧这才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高大。肩膀很宽,身高大概比巧多出一个头,应该和豪差不多,不过却没有从豪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种类似『壮硕』的冲击力,没有逼近而来的感觉。看来只是一个眼睛不带任何情感、身体有点健壮的中年男子。既然如此,刚才的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手臂上的伤疤?还是眼里的光芒?
  户村的手从巧的肩膀、手臂移往背脊和腰部。
  巧认为自己不会被骗。不论是伤疤还是眼睛,自己都不会被骗,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最为正确。
  巧略微移动身体。手的感触来到了脚的位置,抚过臀部之后再延伸到脚踝。
  「要连长裤一起脱掉吗?」
  「怎么可能!那样就太奇怪了。好了,把上衣穿上。」
  巧穿上上衣,感受到视线之后抬头,看到的是美女的大眼睛。美女略微咳嗽,然后移开了视线。
  「很结实。」
  户村又坐回椅子上,双脚交叉。
  「肌肉发育得很结实,用很多时间在跑步吧。」
  「是很多。」
  「大概跑多远?」
  「我想有五、六公里。」
  「一天之内跑完吗?」
  巧没有回答。当然是一天之内,户村想必也知道答案。已经知道的事却还要问,巧讨厌对方的这种傲慢。
  「原田,好好回答……」
  草薙把脸靠了过来,黑眼珠不安地左右摇摆。户村忽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不要明知故问』是吧?真是个有趣的孩子。跑步是一天五、六公里,柔软体操和伸展体操也都有确实在做。不过变化球还没学过,是不是这样啊?原田。」
  「没错。」
  (光是摸过身体,就能了解到这种程度?)
  巧有点惊奇,不过却又认为这不足以拿来自豪。
  「只要摸过了肌肉,就能了解大略的状况。生活散漫的人,身体也就跟着散漫,生活密实的人,身体也就结实。就这层面来看,你算合格。是谁指导你的?」
  「没有。」
  「什么意思?」
  「没有人指导我。」
  「你该不会没有棒球经验吧?」
  「曾经加入少棒队,不过跑步之类是凭自己的意思在做。」
  答完之后,巧咬着自己的下唇。这是他心里焦虑时的习惯。
  「合格?」他有什么权利把合格这两个字加在自己身上?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不需要一个今天才刚认识的男人用得意洋洋的表情来加以认同。巧对刚才毫无防备地让他抚摸身体感到后悔。他一边后悔着,和户村对话变成了痛苦。不回答不就好了。只要不回答、不和他对话,捡起书包,离开这个充满明亮阳光的房间不就得了。巧再度握紧拳头,脖子缓缓转了半圈,发现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眼角出现鱼尾纹的眼睛、抹上淡淡眼影的眼睛、眼镜后面的眼睛,有好几双大人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其中还有户村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有几名教师围了过来,所有的人全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巧从来不曾这样被大人团团围住,身体不觉僵硬。
  脑中突然浮现豪的脸。豪不在,接自己球的人不在是很痛苦的。汗水流了出来。巧心想:「如果这里是投手丘的话,自己绝对不会输。」
  巧捡起书包,将背脊挺得笔直,转向户村。唯有视线不能错开!不能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室内鞋鞋尖。
  「真是够了,才一年级态度就这么践!原田,你可是带了违反校规的东西,稍微反省反省吧。」
  户村的眼神语气全都回复了原样,气势逼人。
  「老师。」
  「做什么?」
  「请把球还给我。」
  周遭的空气微微晃动,教师的圈子更往内缩了一点。
  「你违反校规。同样的话要我再说几遍?」
  「我不认为是违反校规。」
  「和学校生活无关的,通通视为违反校规的携带物品,需加以处分。」
  「处分?」冷汗静静地从背脊流过。那是来到新田之后,自己一直握在手里的球,与之前的C号球相比,稍微大了一点,自己是为了习惯微妙的不同触感而一直握着,如今已经能够舒适、密合地收进自己掌心。「处分」这字眼听起来像是处刑。
  「请还给我。这和学校生活有关。」
  「有关?哦,怎样有关?」
  巧从书包里拿出入社申请书,户村的视线追随着文字。
  「入社申请书?你可真是悠哉啊。因为加入棒球社,所以带球不算违反校规,你的理论是这样?」
  「是的。」
  「你的脑袋倒是转得挺快的,不过这种狗屁理论并不管用。」
  「老师。」
  美女从斜前方的座位发出声音。
  「七分钟后,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就要响了。这个月的目标是彻底执行在钟响以前就座。原田,你也该回教室去吧?」
  户村将脸转向斜前方的时候,美女正用原子笔轻抵着面颊微笑着。
  「拯救你的人在适当时机出现。原田,这份入社申请书就摆我这里,原本学校就是规定要透过导师交给指导老师的。草薙老师,可以吧?」
  「咦?嗯,当然可以。」
  「很好。原田,因为你才一年级,所以刚才的狗屁理论就让你通过。不过今后要是你的态度还像现在这样,管你是棒球社还是一年级,我都饶不了你!你给我记住。还有,这颗球拿去。」
  球回到手中,橡皮的坚硬触感让心跟着放松。
  「绝对不能从口袋里拿出来,休息时间也是一样,如果做出这种事我会立刻没收。还有,不要在走廊上传接球。」
  (在走廊上传接球?穿这种室内鞋?)
  「怎样?有什么问题?」
  户村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
  「没有问题,只是我认为在走廊上无法传接球。」
  「是吗?三不五时就有人这么做,还有笨蛋在走廊上扔球而打破玻璃。」
  「扔球玩玩是可以,不过传接球并不是游戏吧。」
  巧再度挺直背脊。腹部用力地挺起了身子。
  「呵呵,话讲得这么满的家伙倒是少见。好,回教室去吧!钟响之前就座,别忘了。」
  户村将椅子转了半圈,面向桌子。
  草薙按着巧的肩膀说:
  「原田,好好打声招呼,回去了。」
  「谢谢。」
  巧将身体一缩,草薙的手从肩上滑落,接着巧便直接改变方向转往出口。教师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每个人都坐在办公桌前面。
  (连老师也要钟响就座?)
  这个明亮安静、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房间景致,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但想不起来。脑袋的角落传来一阵刺痛。
  「那样叫做一年级?真教人不敢相信,需要特别留意哦。」
  隔壁位子的高阶老师出声说话了。
  「是啊。」
  户村回答,同时发觉自己比平常要来得疲累。其实是可以用强硬的方式来压制他的,拿他那吊儿郎当的态度作为理由,要大声斥责、打他巴掌应该都不是问题,或许这样会比较好。一开始就要压制住他、让他知道谁是老大,接下来才会轻松,这是从经验中学到的。和马一样,驯服野马、拉住暴冲的野马,用蛮力让它听话。被制伏的马容易调教,只要让它愿意乖乖听话,指导成果就会在马以及讨厌的孩子身上出现。例如,规矩的生活态度、端正的礼仪、高超的学习能力、丰富的协调性、耐性以及自我约束的精神。
  (一开始、一开始最重要。我错过了,是我不够认真。)
  后悔。好几年不曾出现的后悔念头涌了上来。
  户村用食指敲着桌面。咚、咚、咚……
  当他将原田的手腕握住的时候,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触感。那是由内往外、要将抓住自己的手指推回来似的强韧与柔软触感,而且从脖子、肩膀到手臂,还有腰部到下半身,肌肉全用柔软而强韧的力道将手指推回来。
  (他才十三,不、应该是十二岁,能够投出怎样程度的球呢?)
  户村无法想像,因为年龄和肌肉的发育程度差距太大了。他开始心神不定,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定,才让自己忘了身为教师的立场,多少失去了指导的资格。
  户村吐了一口气。
  (算了,一年级就是一年级,可以指导的时间还很多。不论有着怎样的身体、能够投出怎样的球,他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户村停下手指的动作,出声叫住草薙。
  「老师。」
  「咦?你是在叫我吗?」
  「是的,你们班上的学生调查表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啊,好的。」
  草薙从抽屉里取出整叠白色封面的纸。
  「在这里……」
  「草薙老师。」
  「是的。」
  「这份调查表是为了能够确实针对每个学生加以指导,所以相当重要。」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应该稍加管理,放在能够迅速取出的位置,反复阅读、在脑袋里将内容和学生的脸兜起来,甚至还要进行家庭访问,一旦有什么状况,脑中要能够迅速浮现:『啊,这个学生的家庭环境如何、兴趣是什么、朋友关系又是怎样』,这是指导学生的第一步。」
  草薙低下头,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回答:
  「是的……我知道,只是杂事太多。」
  「大家都忙啊!老师,只是这个时期的指导相当重要,要是能把学生一个个记在心里,孩子们也会觉得高兴、觉得有人重视自己。特地制作调查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是的。」
  草薙的脸垂得越来越低,户村轻轻咂舌。
  (最近的年轻教师一点也不可靠,稍微学到一点教书的技巧,就想来当教师。和这个草薙相比,身为学生的原田气势还比较够。这家伙压不住他的,看来棒球社的活动需要相当多的协助。)
  户村翻开调查表。
  (原田巧,是这个吧?)
  调查表是一份两张,分成自己填写的部份与家人填写的部份。
  「搞什么!自己要填写的部份几乎都没填嘛。兴趣、专长、擅长科目,连最重要的朋友关系也没写。草薙老师,你是怎么指导的?」
  草薙仍是低垂着头,户村再度咂舌。
  「该不会连家人要填的部份都空白吧?嗯,这里有填。」
  工整的字体。
  (至少母亲是个认真的人。)
  根据文章以及文字、辞汇的使用方式,能够了解书写者的个性。若是可以沟通的对象,孩子的指导也就加倍容易。
  家庭成员、大致的通学时间及距离、住家附近的地图、对于学校的期许、监护人所观察到的孩子性格、生活态度。
  户村的手停了下来,有个名字跃入眼帘。
  (他是井冈洋三?不会吧。)
  在「与学生关系」的空格上写着「外公」两个字。
  「井冈教练的孙子?」
  这回发出了声音。声音虽然不大,不过高阶似乎听得一清二楚。
  「井冈教练,指的是新田高中的棒球社教练井冈?」
  「是的,刚才那名学生好像是井冈教练的孙子。」
  「对了,户村老师也是新田棒球社的校友,你有被井冈教练指导过吧?」
  「这个嘛……在我高二的时候,教练突然辞职,结果我们没去成甲子园,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校友啦。草薙老师。」
  高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为了堵住他的嘴,于是户村叫住草薙。
  「是、是的。」
  「你知道吗?」
  「咦?知道什么?」
  「刚才的学生——叫原田是吧?他是井冈教练的外孙,你知道吗?」
  草薙一直眨着眼睛,光看就教人不耐烦。
  「不好意思,井冈教练是哪一位……」
  看来草薙并不清楚,户村突然笑了出来。是啊,他不可能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井冈洋三率领新田高中多次踏上甲子园,那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了。对眼前的这名年轻教师来说,井冈洋三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名,不过对自己而言,那是一个重量级的名字。自己曾对这个名字感到崇拜,认为只要追随他,就能前往甲子园。理论、技术、热情,相信他能教导自己关于棒球的一切。那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确实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
  (教练也到了有孙子的年纪了。)
  虽然同样住在市内,但十几年来却从来没有见面。从来没有想过要见面,而这时原田出现了。
  (是吗?原来那家伙是教练的外孙。)
  户村想起刚刚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正当他将整叠调查表阖上的时候,钟声响了。

  一走出职员室,巧忽然想起来了,那是在电视上看过的北欧国家的安宁医院。虽然外面是积雪很深的白色世界,安宁医院的大厅却充满了色彩。窗边装饰的花朵、观叶植物的花盆、挂在墙上的画:下雪的天空泻下微光,照在大大的玻璃窗上,柔柔地闪耀着—在明亮的光线与色彩的包围下,患者们和睦地相视而笑、聊着天。职员室的气氛和那个安宁医院的大厅很像,虽然有着满满的光线与色彩,但却缺乏生机,静默而井井有条。电视旁白说,安宁医院是为了让宣告死亡的患者,能够舒适地渡过余生、安稳地迎接死亡的地方。
  巧耸着肩,脑海中浮现户村压迫式的语气,还有围观教师的眼睛。
  (我绝对不要安稳地死在这种地方。)
  巧总觉得有点奇怪。
  「巧。」
  是豪的声音,他正在楼梯那边招手,背后还有泽口与东谷的脸。
  「嗨。」
  「嗨什么嗨。听说你被带到职员室去,所以我来看看情况,结果你一个人不知道在傻笑什么。」
  「傻笑?你说我吗?」
  「就是你啦!从职员室出来后就在傻笑。」
  东谷在豪的肩膀后面露出笑容。
  「真不愧是原田。那个魔鬼教练对你说教了吧?你还可以嘻皮笑脸的,真是佩服、佩服。」
  「魔鬼教练……哦,是户村老师的绰号啊?」
  「是啊,他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啊!」
  笑意突然从东谷和泽口的脸上消失。回头一看,展西正站在巧的后方,也就是楼梯下面。
  「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快响了,别忘了在钟响之前就座。」
  和户村同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巧对他瞧也不瞧爬上了楼梯。
  (那家伙也在职员室。)
  和户村对话的时候,这个人确实站在后面,但巧却把他给忘了。自从进到职员室,就没听展西说过一句话。他连一句话也没说。
  「这家伙阴森森的。」
  听了巧的话,东谷摇头说:
  「还不至于啦!只是不够开朗,他是副队长。」
  「副队长……该不会是棒球社的吧。」
  「就是棒球社,捕手兼第三棒打者。」
  巧把「怎么可能」这四个字吞进肚里,沉默不语。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队长。虽然有这么多的头衔,但展西身上却没有棒球的气味。不论篮球、足球、柔道还是其他运动,身上都会出现特殊的气味。巧对其他运动并不清楚,不过棒球的气味他却认得。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肌肤去嗅,或许用感受来形容会比较正确。展西身上并没有那种气味。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队长。
  真是意想不到。
  「喂,这里的棒球社怎么样?」
  泽口和东谷面面相觑。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啊……我们也才加入一个礼拜,其实不太清楚,不过棒球社的人练习很认真,严格到不行。一年级的目前有十一个吧,不过有两个人受伤请假。」
  「受伤?在练习中受伤吗?」
  「一个是在练习结束之后,被社团教室的门给夹到手。一班的吉贞则是骑脚踏车摔倒,造成手骨碎裂。」
  豪爬楼梯爬到一半,停下了脚步。
  「你说的吉贞是『美都面九人队』打第四棒的吉贞伸弘?」
  东谷点头。
  「美都面九人队是新田三支少棒队其中一支。我记得吉贞是中坚手兼第四棒打者,有时会转到内野,相当能干,身材虽然不是很高大,不过击球时机掌握得很好,击出的球能够从野手之间漂亮地穿过,脚程也很快。」
  豪对巧加以说明。感觉好像见到未曾谋面、名叫吉贞的少年就站在打击区上。
  「豪,我有时会这么觉得。」
  「啊?觉得怎样?」
  「你真的很会观察别人。」
  豪的黑眼珠左右移动,脸上出现了红晕。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嘛……你很会描述别人。下回我要是见到那个叫吉贞的家伙,会想跟他说:『嗨,好久不见』。」
  「少来了!你哪会随便跟人家攀谈。」
  没错,确实就是这样。永仓豪这个男生,难道都能如此轻易看破每个人的内心?
  好想问问他。
  钟声响了。二楼是二年级的教室,走廊上没人,也没有声音。光从窗户照进无人的走廊,只有灰尘在闪闪发亮。

  一年二班的教室一片吵杂。笑声、小小的悲鸣声、翻书的声音、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在一片吵杂之中,准备广播的金属声传了过来:
  『风纪委员会报告。关于今天早上举行的服装检查,风纪委员会要进行报告。』
  教室里静了下来。巧就坐在窗边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
  『三年一班,无人违规。三年二班,无人违规。三年三班,忘记班级徽章的一位……』
  各个年级、班级的违规人数全被公布出来。广播的是一个口齿很清晰的女学生声音。
  『一年一班,违反服装规定的两位、违反发型规定的一位。一年二班,忘记班级徽章的三位。一年三班……』
  教室内部掀起了骚动。
  「我就是忘记班级徽章的其中一个。」
  「二班之耻。」
  「还有谁跟谁,我忘了。」
  巧把手伸进口袋,握紧了球。班级徽章有戴,也就是说自己并没有被列入违规人数。
  巧心里觉得不可能。被拉到职员室,被周围的人包围,还被沉默的眼睛死瞪着,不可能没被列入违规人数。
  风纪委员会的广播还在继续:
  『……以上是今天服装检查的结果。和二、三年级相比,一年级的违规人数明显较多,忘了戴班级徽章的人很多,还有人违反服装规定,请把《学生手册》重读一遍。这回是初次检查,不会公布违规者的姓名,但是从下次开始,连续三次遭到警告的人姓名会在校内广播公布出来,此外还要写悔过书。下次也会在各班班会时间,由各班风纪委员公布班上违规者的姓名,请各自在班上好好反省。服装检查是每周进行一次,希望各位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服装与行动都能够符合新田东中学学生的身份。报告完毕。』
  仿佛等着「报告完毕」这四个字出现,草薙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把身子前弯环视着教室。
  「各位,请务必遵守钟声之前就座的规定。好了,来开早上的班会。今天的公布项目是——」
  「老师,口号呢?」
  「啊!啊——也对。值日生,喊口号。」
  笑声扬起,教室里的空气一波一波地晃动。
  起立、敬礼。
  由窗口射入的阳光越来越强,黑色学生服底下的身体正在冒汗。巧把上面数来的两颗扣子解开。
  「老师,我不要。」
  身边突然蹦出这样的话。声音在耳朵旁很大声,感觉就像蹦出来似的。
  坐在巧隔壁的短发女学生站了起来。
  「不要?你不要什么?矢岛。」
  草薙挺直了背脊,双手撑着讲桌。
  矢岛、矢岛茧。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怪名字,所以就记住了。巧望着站得笔直、仿佛不想输给导师的女学生侧脸。黑黑的皮肤、粗粗的眉毛、眼睛大到和尖细的下巴不成比例。
  「如果风纪委员的工作就是像今天早上那样,那我不要。」
  「就算你说不要,可是这是之前委员选举时做出的决定,你怎么现在才有意见。」
  「可是我对风纪委员的活动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服装检查就是那样……我有朋友在制服底下穿了有颜色的T恤,结果被骂得很惨,还哭了,好可怜。还有,我也不想像这样念出违规者的姓名,我不想做了。」
  矢岛茧手上握着白纸说道。
  「其实一年级还用不着参加全校的服装检查,只要进行……班级内部的检查就可以了。」
  「可是,我还是……」
  矢岛低垂着头。
  「喂,矢岛。」
  巧对着低垂的侧脸说道。矢岛把脸转过来,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巧。那双眼睛活像即将冻结的水面,传递出紧张的讯息。
  「那张纸上有没有我的名字?」
  巧心想:「应该是没有才对」。果真没错,矢岛摇头。巧像排在矢岛旁边似的站了起来。
  「老师。」
  「原田,有什么事?」
  草薙的嘴和眉头略微皱了起来,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为什么违规者里面没有我?」
  教室内再度掀起了骚动,还混杂着口哨声。
  「特地把我叫到职员室,但我却没违反任何规定,这样太奇怪了。」
  哄堂大笑的声音突然爆出。
  「原田,你想被叫到名字?」
  「你这人真是奇怪。」
  「该不会是有人罩你吧。」
  巧略微抬高下巴。他想听的是导师的回答,无视其他的声音。
  「户村老师不是已经不追究了吗?球的事也得到了认可,所以没关系。」
  「违不违规,难道是由户村老师决定?」
  巧想起了眼睛,那些包围过来的许多双眼睛。被教师们的眼睛盯着瞧,自己有点畏怯,巧清楚地意识到。那时自己孤单一人确实可怕,希望豪能够陪在身边,但那不是为了投球,而是为了支撑自己。屈辱感从脚底升了上来。
  不过——
  巧挺起胸膛吸了一口气。
  不过自己不会一直输下去。
  笑声、掌声和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像森林里的杂噪声般起起伏伏。
  「喂,吵死了。」
  门突然打开,传来一阵骂人的声音。骚动的声音中断,空气变得凝重。
  是教体育的嶋平老师。他耸着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肩膀,朝教室里望了一圈。
  「钟声都已经响了,你们还在干嘛?啊,草薙老师,原来你在啊……实在太吵了,我还以为你不在。」
  「啊,这个嘛……真是不好意思。」
  草薙一点头,嶋平就微微咧开了嘴。
  「草薙老师,你会不会太纵容他们?现在要是不好好教。将来可是会拿他们没辄的。」
  门关上了,教室陷入了沉默。草薙仰起头来,发出不知第几次的叹息。
  「就这样了。矢岛和原田全都坐下,开始上课。」
  巧还没听到回答,在听到之前并不打算坐下。此时,他的袖口被人拉住,是矢岛茧正拉着他的袖口。
  「坐下吧,原田。」
  「开什么玩笑,我正在质问老师。」
  「现在先坐下。」
  两人用小小的声音说着话,茧的大眼睛泛着泪光。
  (这种时候哭什么哭啊?)
  不过为了不让她的眼泪滴落,同时又看见她紧咬着嘴唇,巧也只能静静地坐下。
  「哟!两位还真登对啊。」
  这时口哨声响起,女学生发出嗤嗤的笑声。茧低着头,巧则用手肘靠着椅背,瞪着斜前方的脸说道:
  「很登对是吧,杉本。」
  杉本润一回头傻笑的脸整个僵住。僵住的笑脸转动了一下眼珠,陷入了沉默。
  「总而言之,在还没参加任何活动之前先别说你不要,试着努力做一学期看看。矢岛,可以吧?原田,就这样罗。」
  矢岛微微点头,巧将视线飘向窗外。这样又是怎样,巧不明白,但也没有心情再问一次,心想:「问错人了」。
  巧把手伸进口袋,用手心及手指确认球的触感。
  窗外是春意盎然的风景。远山带着浅浅的蓝,近处的山则染上薄薄一层绿意。树木冒出新绿的嫩芽。人工植树的杉木林只要风一吹,花粉的白雾就会飘散开来。翻过土的黑色田地上头有几只燕子飞过。
  在山与田地的上方浮现户村的眼睛。巧调整气息,瞪着窗外。

  「矢岛。」
  第三节是地理课。授课的井出老师在翻开课本前叫了矢岛茧。
  「是你说不想当风纪委员,让草薙老师伤脑筋,是吧?」
  茧沉默不语。
  「讲话别太任性。不单单是矢岛,我也要提醒其他人,你们已经是国中生,应该了解团体生活的规则。要是因为一时的情绪改变班上的决定,可是令人头痛,学校生活也不会顺利。委员活动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义务活动,类似社会服务的性质,不会只有快乐的一面,所以你说不做,对国中生来讲是可耻的。」
  「不对。」
  茧像被电到似地抬起头来。或许是吓了一跳,她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动。
  「不对?哪里不对?」
  「我并不是因为任性而不想当风纪委员,而是因为不喜欢服装检查……那个……」
  「这就是任性。」
  茧沉默地低下了头。巧在课本上转着铅笔。
  (这家伙为什么保持沉默?)
  从侧面看过去,可以看到茧的手指在膝盖上握得很紧。
  既然痛苦到必须握紧拳头、既然觉得那么不甘心,那就不要保持沉默,沉默低头就是认输。「好想从后面踢她的椅子。」巧忍住那份冲动,调整姿势把椅子往前拉,大大的「喀咚」一声响起,井手的视线对上了巧的视线。巧确定这是今早包围自己的其中一双眼睛。
  「原田,你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快点开始上课吧。」
  井手用两根手指推着金属框的眼镜。
  「哦,没想到你对我的地理课这么热中。」
  「这是我的擅长科目。」
  「是吗?那我期待下回的考试。打开课本和辅助教材。」
  杉本润一回头看着巧,不过却沉默地又转了回去。第三节地理课终于开始。
  不过第四节的数学课、第五节的音乐课、第六节的英语课,在上课前茧都被教师们叫起来说教。
  「讲话别太任性。」、「要是连国中生活的基本规则都无法遵守,那可就伤脑筋。」、「要有国中生的自觉。」……
  结果一天下来,只有第二节的国文课茧没遭到责备。
  早上班会结束时,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连巧都听得到的深深叹息。
  (唉,被念个没完,好惨。)
  巧心里有点同情茧。茧被短发覆盖的脸颊,神情看起来相当疲惫,而那张脸突然转向巧。
  「原田,今天谢谢你。」
  「谢我?我又没帮你什么。」
  「你在地理课的时候帮了我。」
  「我并没有刻意帮你。」
  「但还是帮到了我。」
  「保持沉默只会加倍麻烦。要是不想当风纪委员,那就直说。」
  茧的睫毛慢慢地上下扇动,脸颊泛起红晕,疲惫的神色褪去了一些。
  「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没办法跟老师回嘴。」
  「既然如此,那你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开口。早上的班会时间也是,说到一半就坐下,真是虎头蛇尾。」
  话才出口,巧就发现自己讲得太过份了。犯不着连自己都来责备她。茧的睫毛又开始扇动。
  (把她弄哭就惨了。)
  像这种时候,如果是豪一定会马上道歉,他会真心觉得自己不对,然后低头道歉。不,他绝不会一开始就讲出责备的话。巧轻轻啧了一声。
  「早上草薙老师很可怜。」
  茧说话了,声音倒是很有精神。
  「可怜?」
  「是啊,他被嶋平老师骂,我觉得他很可怜。」
  茧的眼睛并没有泪光。在今天早上的那种状况下,她竟然还有时间去担心老师,巧瞬间望进了那双眸子。
  「哟,感情越来越好了。被我抓到了。」
  是开玩笑的声音。杉本润一他们从走廊窗口望向这里,教室角落的女学生也窃笑着。
  「原田,赶快去练习了,第一天迟到可就糟糕。」
  泽口一面穿着运动服,一面说道。他说社团教室很窄,所以一年级得在教室里换衣服。
  「这种事怎么不早点说。」
  「啊,你要参加社团活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茧背起书包。教室角落的窃笑声越来越大。
  「矢岛。」
  被人从背后一叫,茧触电似地回头。
  「你是这里的人?」
  「咦?」
  「你是在新田出生、长大的吗?」
  茧点头回答:
  「是啊,为什么问这个?」
  「思,我只是在想新田人会想到别人可怜、对手怎样的倒还真多。」
  茧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
  「很多?原田,你在讲谁?」
  「啊……嗯,是朋友啦。」
  就在巧这么回答的时候,透过走廊那排窗户看见豪的身影,并与豪的眼神交会。
  ——走吧!巧。
  豪直直竖起了拇指,巧也竖起拇指,微微点头。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4 校园

  「练习是由柔软体操和轻松的慢跑开始。跑操场五圈、柔软体操、在网子前面排队、介绍新成员、确认今天的练习流程,凡事都按顺序进行。负责带领的是展西,以及晒得很黑的小个子三年级生,队长是海音寺。」泽口这么说道,接着又说:
  「他是学生会长,入学典礼时有打过招呼吧。」
  巧没什么印象,而且穿学生服和穿球衣的感觉也不一样。倒是展西和今早一样,一张面无表情的痘子脸,虽然穿了白色球衣,还是没有散发出棒球的气味。
  即使如此,还是带得很好。
  远远看的时候看不出来,不过每一项练习全都紧密地连结在一起。一年级的动作还不太灵活,二、三年级则是几乎不交谈,动作俐落地练习着。
  (为什么之前看起来那么懒散?)
  花了整个礼拜的时间从旁观看练习,总觉得这支队伍有些地方很懒散。难道是自己要求过高?
  (不,不对。)
  就在绕着操场、跑着一年级生才有的特殊跑步项目的路上,巧自己否决了这个疑问。
  感觉懒散,这点可是千真万确,自己的感觉百分之百不会错。就是认为不会错,所以才会整整拖了一个礼拜才加入。
  有人轻轻顶了巧的腹侧。原来是豪来到身旁。
  「巧,你在想什么?」
  「没啊,什么也没想。我正在专心跑步呢。」
  「是吗?我看你心不在焉。」
  巧心里一惊。自己脚步并没有凌乱,呼吸也没有急促,但豪却还是发现自己心不在焉。
  (真是的,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
  「怎么那么罗唆。」
  巧打算这么回答,于是把脸转向豪。
  「一脸发呆的表情,真不像你。用心跑啦!」
  豪小声地嘀咕着。
  「嗯。」
  巧不自觉地坦率承认。
  扬起沙尘的风,轻抚着巧的脖颈。
  (也对,不要想些有的没的,现在只要想着跑步就好。)
  巧转身向前,全身充满了力量。
  跑步和传接球练习结束时,哨子的声音响了两次。
  「集合。」
  是展西的声音。所有的人在网子前面集合。魔鬼教练就在那里,抱着双臂、靠着网子站在那里。
  「今天就按预定,分成两组进行正式的防守练习。一年级的到外野捡球,不过不准讲话或是坐下,记得外野要确实喊出声音。」
  展西用朗读似的平板语气这么说道。
  「这样可以吗?教练。」
  展西回头问道。魔鬼教练松开手臂来到前面。
  「练习流程这样就可以了,不过在那之前,原田。」
  被叫到名字,巧应了一声「是」。他早有预感会被叫到名字。
  「跑步跑够了吧?」
  「是的。」
  「肩膀的状况怎样?」
  「很好。」
  「是吗?」
  魔鬼教练的眼睛眯成细线说:
  「那好,站上投手丘。」
  巧周围的空气一阵晃动。一年级之间还传来几声无法辨识的声音。
  「安静。其他想当投手的人,我也会让他们试试。先从原田开始。展西,你去接球。」
  「好的。」
  展西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道,并拿起捕手手套。
  (原来这家伙是捕手。)
  巧体内的热度瞬间上升。
  「巧,加油。」
  豪竖起大拇指。巧点头,走向投手丘。

  才戴上面罩,展西就蹲了下来。
  (危险。)
  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既然要接巧的球,那就需要护具。那是软式棒球难以想像的力道。
  豪并不知道展西的捕手功力到什么程度,但是过于轻敌大概会接不到球。
  (要接那家伙的球,精神必须更加集中,要一球、一球地专心去接,不然会接不到。)
  要是可能的话,真想马上跟展西交换。豪的额头开始冒汗。
  不可能跟他交换,现在只能静静看着。豪冒着汗,盯着展西。
  「好,原田你投投看。」
  魔鬼教练就站在捕手后面,像裁判似地举手弯腰。
  巧抬起腿,手臂往下挥出。展西的身躯微微晃动,投进手套的球掉了出来。
  「哦——」
  有人在豪的后面发出了声音。
  第二球和第三球,球还是从手套里掉了出来,滚到前面。看在豪的眼里,就像是球在拒绝展西的手套一样。
  豪望着投手丘上的巧,只见他脸上没有表情,紧咬着嘴唇。
  巧会烦躁并不是因为展西接不到球,而是对于没有认真、全力接球的捕手感到烦躁。
  「少瞧不起人。」
  豪可以清楚听见巧正在心里这么低语。
  (巧,别太生气。)
  豪在心里低语着。
  巧迟迟不肯投出第四球,好像在意球上的污渍似的,把球在手心里转来转去。
  「原田,动作快点。」
  被魔鬼教练一催,总算做出了投球姿势。巧举起左腿,以肩膀为轴心,右腕往后拉。
  ——左腿踏出的幅度比刚才来得大。
  就在豪这么想的下个瞬间,球再度飞进展西的手套,那是偏低的直球。偏离好球带的球以上飘的角度弹进手套,并直接击中展西的胸口。展西的身子像要扑向本垒似地缩了起来。
  豪的身边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危险」、「真是吓人」、「要不要紧啊」……声音混杂成一片,像是起风日的杂木林一般骚动。
  这种针对打者内角边缘的偏低速球,是巧所会的球路当中最有威力的,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接住的球,这点巧自己最清楚,虽然知道,却还是投了出来,而且还偏离好球带。这不是意外,而是故意投歪的。
  (笨蛋!巧,这下可惨了。要是人家发现你是故意投出难接的球,看你怎么办?)
  豪又冒出了汗,只不过这次是冷汗。巧在投手丘上转身。
  ——道•歉。
  豪用嘴型向他示意。
  ——赶•快•道•歉。
  巧微微低头,脱下帽子说:
  「抱歉,我手滑了。」
  巧客气地低头道歉。展西抬起头来,似乎在低语些什么,不过豪听不见。
  展西起身,脱下面罩和手套,呼吸有点急促。
  「老师,请让我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好像打到心脏附近,还是小心一点。」
  魔鬼教练接下手套轻轻拍打着。
  「既然这样,那就由我来接。」
  「教练,捕手能不能找个我比较好投的人?」
  巧往魔鬼教练的方向靠近。豪听不见他们两人的对话,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巧有提到自己名字。
  「豪。」
  有人从旁拉住自己手臂,是东谷。
  「原田是为了要把你拉出来,而故意投那种球吧?」
  「怎么可能,不要乱说。」
  豪连忙用食指抵住嘴唇。
  「可是……我觉得是那样——」
  「拜托,想归想,不要说出来。泽口也别说。」
  东谷点头,豪松了一口气。
  「永仓。」
  真的被叫到名字了。
  「有。」
  豪一边跑向魔鬼教练身边,一边想着非得劝劝巧不可。不能用这种方法。相信自己的球是件好事,但是不能用这种胡来、蛮干的方法。
  「你就是永仓?块头真大。」
  魔鬼教练用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原田指名找你。你去和展西换手。」
  「啊,好的。可以戴护具、护膝吗?」
  「连护膝都要?」
  「因为我会怕。」
  「会怕啊……那就快点准备。」
  于是豪戴上护具、脚上佩戴护膝。一拿起棒球手套,心脏就开始狂跳。
  「我准备好了。」
  「好,再来个十球。你试投看看,原田。」
  魔鬼教练就站在本垒后面。
  「巧。」
  豪打算对走向投手丘的巧出言相劝。
  刚刚那种事,千万别再做了。
  巧转过身,对豪露出了非常开心的笑容。
  「来吧!豪。这是我们在国中棒球队的处女秀。」
  刚才的心跳声再度变得强烈。
  (啊,是啊!这真的是最初的第一步!)
  原本想要相劝的话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来吧!从一开始就要全力投球。」
  「这还用说。」
  豪轻敲手套,摆好接球的姿势。
  (正中央的好球哦!巧!)
  巧在投手丘上点点头,举起双臂、抬起左脚,在左脚跨出的同时右臂往下挥出。
  手套传来由下往上推挤的感触。
  豪呼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把球回传给巧。
  「噢——」
  后面也有吐气的声音。魔鬼教练微微采出了身子。
  「和刚才同样的地方,再投个两、三球试试。」
  举起的手套传来同样的触戚。由下往上,像是在手套里转了一圈的触感。
  「好,稍等一下。海音寺。」
  被叫到名字的海音寺站了起来。
  「站到打击区上。」
  「要打吗?」
  「可以不用打,摆好姿势站着。」
  海音寺默默站在打击区上,球棒握得短短的,缩起右肘。
  (啊,这人是个不错的打者。)
  豪透过面罩看着海音寺所摆的姿势。
  「你们会比暗号吗?」
  被魔鬼教练这么一问,豪一下子答不出来。自己和巧都还没有参加过正式比赛,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在一旁有打者的情况下,打过暗号的经验。
  「会。」
  豪原本是想说:「我想应该会吧」,但出口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那就试着把球投到各个不同的位置.队长就只负责站在那里。球尽量投到边缘的位置,不过不能K到人。」
  「不能挥棒吧?」
  海音寺问道。
  「不能。我想看看原田控球的能力,因为能将速球投进红中的人很多,你就先忍一忍吧。」
  「那就没办法了。」
  海音寺重新拿起球棒。但是和刚才不同,动作变得随随便便。
  「等等,暂停。」
  豪站起身来,跑向投手丘,无视于海音寺在后头说些什么。
  「巧。」
  「干嘛?脸色那么难看。」
  「你的状况不错。要像平常一样,投出热力十足的球。」
  「这还用说!你特地跑来,就为了讲这句话?」
  「不是啦!你听好了,接下来我会指示你该投的路径,连半颗球都不能偏喔。」
  巧仰视着豪的脸,答说:「不会」。
  「豪。」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难得看你这么生气。」
  说完后,巧抬起肩膀,用手套遮住了笑容。
  「我是可以体会,不过还是别太生气,不懂的人就想办法让他们懂。你一生起气来,总觉得不太好投。」
  肩膀被拍了一记之后,豪回到自己的位置。
  「确认暗号是吧?你们两个不要临时抱佛脚。」
  魔鬼教练诧异似地这么说道。海音寺的嘴角也带着笑意。豪感到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已经看过好几球巧所投出的球。
  难道他们不觉得惊人?认为自己打得到吗?现在不可能。难道他们以为球会如他们所讲的那样?真教人难以置信。
  (不可能打得到,绝对打不到。)
  豪举起手套,在手套下面比出靠近右打者内角的手势。即使是临时的手势,巧应该也看得懂。
  直直瞄准好球带的边缘、几乎袭向打者膝盖的球飞了过来。在本垒附近摆出打击姿势的海音寺,发出「啊」的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活该。)
  那样往后闪,哪里打得到球。
  好想说出这么一句。豪把球回传给巧。巧皱着脸、上下移动肩膀,然后用食指指着脑袋。
  意思是叫我冷静吧。
  难道是我回传时太用力了?豪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对呀,捕手火大是最糟糕的情形。)
  会激动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自己并不是容易激动的性格,就算是被巧作弄、被妈妈念,还是一脸悠哉,不会特别在意什么,然而现在却激动到被投手丘上面的人指责。
  豪再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巧正在投手丘上等待暗号。豪将视线移往打击区,海音寺的脚就停在刚刚往后退半步的地方不动。
  外角偏低的球。若是强而有力的球能够投到这个地方,不是厉害的打者绝对打不到球。如果是遇到内角速球就会往后退的打者,那肯定是打不到。应该没办法出手。
  海音寺到底想不想打,其实无所谓。只要跟巧彼此之间,一面考虑实际的状况,一面达成投球的共识就好了。自从去年夏天在县大会的球场上和巧的球相遇后,自己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实现了。太厉害了,豪自己在心底赞美着自己。
  太厉害了,豪。
  手套里头传来感触。豪急忙用右手按住接到之后又差点往前滚落的球。
  (不要乱跑。)
  豪在心里对球说话,然后起身,把球回传给巧。
  「好球,巧,太棒了。」
  巧接过球之后,露出了笑容。魔鬼教练的手在背后一拍。
  「好,可以了。海音寺你也辛苦了。」
  「咦?」
  豪发出短促的叫声。
  「还不到十球啊!」
  就只投了偏低的球,巧所擅长的高球连一球都还没投呢。
  「不,可以了,我差不多都了解了。你们两个都回外野捡球。」
  「可是……」
  魔鬼教练的眼神变得凌厉。
  「永仓,你别得意忘形。你们现在才一年级,要好好遵守指示,懂了没有?」
  好吓人的眼神。豪握着取下的面罩,沉默不语.
  「今年的一年级真是糟糕,全是一群傲慢的家伙。算了,接下来还有没有人要投?」
  没有人回答。
  「那听好了。接下来进行守备练习,一年级的负责捡球。」
  而在停顿一下之后——
  「原田,你过来一下。」
  魔鬼教练把巧叫到身边,然后等他和豪并排站着——
  「原田,你要稍微减轻自己的投球量。」
  低声说了这句话。
  巧像在反问似的凝视着魔鬼教练的脸。
  「肩膀啦、肩膀,投手的肩膀可是消耗品。像你这种年纪不要投球过量,没那个必要。对投手面百有必要增加投球量,就只有在投球姿势乱了步调的时候,懂了没?接下来你要把重点放在强化下半身、增强耐力。你的课题在于能让球的威力持续到什么时候。」
  豪再度望向魔鬼教练的脸:心想这确实是个建言,而且是把巧当成一位够资格的投手所提出的建言。
  「我知道了。」
  巧回答。
  「还有,永仓。」
  「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棒球的?」
  「四年级的时候。」
  「一直都是捕手?」
  「是的。」
  「和原田组成投捕搭档的时间有多久?」
  豪和巧面面相觎。是巧先忍不住,咧开的嘴角出现微微的笑意,露出一副写着「由你来回答」的表情。
  「还不到一个月,春假认识之后才开始。」
  「春假?所以你们不曾以投捕搭档的身份参加过比赛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但你刚才说你们会比暗号。」
  魔鬼教练的身躯往豪靠近,豪用力地点头。
  「从来没有过比赛经验,有可能会比暗号吗?你把棒球看得太简单了,永仓。比赛这种东西是活的,有无人出局满垒、两人出局三垒有人、打者是第四棒或第七棒等数不清的状况,场地及球队的状况也会关系到比赛的表现。要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比赛,投手跟捕手之间才有可能会比暗号。小学生连毛都还没长齐,不要自不量力。」
  这是正确的理论,豪侧眼瞧着巧的面孔。巧正仰起脸,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不知在看些什么。是耸立在体育馆对面的山?还是校门旁的樱花?反正巧没有要来搭救自己的意思。豪把手套夹在腋下,抬头挺胸地说道:
  「我并不是不自量力,而是拥有足以出场比赛的自信。我有自信,不论遇到任何比赛,我都能够和巧互相配合。」
  魔鬼教练的眉头皱了起来。
  「捕手的任务不单单是和投手配合。」
  「我知道。要综观全场我还没有自信,不过总有一天……呃,现在我脑袋里也有很多想法……比方说,跑垒的人在一垒,或是在二垒的时候,我就会去思考……所以……」
  豪的腋下渗出了汗水。找不到合适的用语,不过自己并不像一个月前那样,需要花全心全意的精神去接巧的球。
  豪想将这个想法传达出去。比起眼前所站的魔鬼教练,豪其实更想让巧清楚地知道这件事。
  突然豪的耳朵被人捏住,一阵刺痛从耳朵的位置传向眼睛深处。
  「永仓,少一脸神气地说你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又知道什么?捕手漏接球、投手犯规、野手选择,其他还有一堆无聊的失误,有时就是因为这样而输掉比赛。有些比赛明明遇到的不是多好的投手,可是却偏偏打不到球。也曾经有过全力投出的球,结果却被打上观众席而形成全垒打的经验。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种比赛,才能渐渐地对棒球有所了解。像你们这种没经验的,不要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你们也才几岁?不要不自量力。」
  豪低下了头,无法反驳。「经验」这两个字沉重得教人抬不起头。被人指责经验不足,真的是完全无法反驳。
  不过自己并没有不自量力,虽然目前并没有经验,不过只要和巧出场比赛,豪有自信能够充份配合,这是真的。
  「我投出的球没有被打上观众席过。」
  巧轻声说道。魔鬼教练的视线转向巧。
  「什么?你说什么?原田。」
  「不,没什么。」
  「我讲的话你听懂了吧?」
  「和我有关的是听懂了,就是不要过量投球、练习培养耐力与持续力。」
  「对,按照指示去做。」
  「是。」
  魔鬼教练放松嘴角的曲线。
  「没错,你很听话,原田,你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你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投手,你有别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素质。」
  巧没有回答。
  ——这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也知道。
  「巧大概在心里这么嘀咕着吧。」豪低着头窃笑着。
  「不过素质要是少了磨练,一样会白白浪费。努力加上合理的练习,还有比赛经验,从现在开始一样一样学习,就从现在开始。原田,听懂了吧?」
  「是。」
  「很好。那么首先——」
  魔鬼教练的手抓住巧的头发。
  「头发太长了,不是打棒球的发型,回去好好理个头发。」
  巧像是要甩开他的手似的扭动身子,肩膀撞到了豪。
  「剪了头发,持续力就会增加吗?」
  巧深呼吸了一下,调整气息之后如此说道。
  「你说什么?」
  「教练你也说过要进行合理的练习,头发的长度应该不相干吧。」
  「你这家伙,刚刚才夸你听话,现在就讲这种话。要听从指示,不然我怎么教导你们。」
  「关于练习方法我会照做。」
  魔鬼教练的脸慢慢涨红。
  「混帐!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恶劣!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因为教练自己胡说八道。」
  「我怎样胡说八道?」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要讲些头发长度之类和棒球毫不相干的话。我又不是靠头发在投球,一点也不合理。」
  魔鬼教练的嘴张得老大,脸上的潮红逐渐加深。虽然知道场面非常糟糕,不过豪还是忍不住想笑。要是能够直接笑出来,不知有多痛快。
  「去剪头发、剃光头,给我剃得干干净净。」
  魔鬼教练发出了怒吼,声音并不大声,应该只有豪和巧才听得到,不过语气却很强烈。接着,脸上的潮红迅速消褪,带点苍白的脸颊似乎正在颤抖。
  「老师。」
  背后传来海音寺的声音。
  「守备练习已经准备好了。」
  「嗯。」
  表情从魔鬼教练的脸上消失。
  「回到外野。」
  魔鬼教练应付似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巧从身后把他叫住。
  「教练,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
  魔鬼教练半转身过来。
  「今天早上的检查,为什么我没有被列入违规者?」
  「原田。」
  魔鬼教练站定了,把海音寺递过来的球棒扛在肩上。像是深怕球棒会巧妙地朝自己挥来似的,豪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间?是社团时间耶!是打棒球的时候,不要扯些不相干的事情。」
  「可是……」
  「去外野。还有,讲话要有礼貌,你连用语也没学过吗?」
  魔鬼教练的嘴唇拉扯似的动了一下,露出白色的牙齿。
  「你外公都没教你吗?连教练也对你感到棘手吗?」
  「咦?」
  「全力奔跑,朝外野去!不要拖拖拉拉的。」
  户村的言语撞击到巧的身躯,那是激烈到教人几乎要喊痛的说话方式。豪知道自己的脚正在颤抖,于是将力气集中在双脚上。
  「巧,走吧。」
  豪拍了拍巧的肩膀,巧无言地跑向外野。但那是慢跑的速度,和全力奔跑还差很远。
  ——速度是不是要快一点?
  豪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巧「啊」了一声。
  「下雨了,天空还这么晴朗耶。」
  一仰头就看得到蓝天,空中骤然传来细细的雨丝,溅上了脸颊。
  「这叫做泣雨。」
  「泣雨?」
  「就是在没有云的状况下飘下的雨。接下来山的那一头可能会出现彩虹。」
  「哦——」
  豪和巧面面相。巧似乎想说什么,不过还是拍了拍棒球手套,加入一年级生当中。

  彩虹出现了。那是一道仿佛就快消逝的彩虹,淡淡地挂在山间。在回程的路上,豪、巧、东谷和泽口四人看着彩虹,一面走着。
  「你好像气象博士哦!不管是雨是云都很熟悉。」
  被巧这么一说,泽口发出了咯咯的诡异笑声。
  「好像我们家爷爷哦!老是说些出现那种云会下雨啦、遇到这种风会持续干燥啦之类的话。豪有时候还满像欧吉桑的。」
  「对呀对呀。」
  巧跟着点头。
  「搞什么,什么意思啊!两个没礼貌的家伙。」
  泽口又发出了笑声。巧没有笑,一脸认真地望着前方。
  「巧。」
  「嗯?」
  「你真的要去剪头发?」
  「才不去咧!我喜欢这个发型。」
  「可是……」
  「看,你就是这点像欧吉桑。」
  巧停下脚步,直视着豪的脸。
  「你真是过度担心,又爱罗唆耶。」
  「白痴,任谁都会担心啊。跟教练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没想到豪的声音这么大声。
  「是啊!原田,最好不要跟教练作对。」
  东谷在一旁说道。声音小归小却很清晰。
  「太爱跟教练作对,到时会无法出场比赛哦。五月不是有新人赛?还有县大会的预赛……你一定能马上变成正式队员。我们球队的打击虽然还可以,但是投手太弱,所以无法获胜。对你而言这是个机会,你还是乖一点吧。」
  「我不要。」
  巧往前迈步,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喂,巧,等一下啦。东谷说得对,这或许是个机会。」
  豪的掌心传来一阵冲击。仿佛让因为接球而变得相当厚实的手部皮肤,在瞬间感受到麻痹般的冲击。
  豪花了两、三秒的时间才发觉是巧甩开了自己的手。
  「笨蛋,别开玩笑了,豪。」
  「谁是笨蛋。我没有开玩笑,是认真的。」
  豪紧紧握住被甩开的手,然后转向巧。
  「认真讲这种话的人才是笨蛋。我就是不要,那个魔鬼教练算什么东西,连头发长度他都要管,叫我听他的说『是的』、『遵命』,想都别想。」
  巧的眼眶微微泛红。细长的眼睛平日就带着仿佛拒绝别人似的严厉目光,现在更是逼人,眼白的部份看起来甚至带点蓝色,让豪有点惊恐。在认识巧后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怕,和被魔鬼教练斥责的时候不同,好像不猛力站稳脚跟就会往后倒似的。
  「我才不会听那家伙的话!什么都要命令,把我当成什么。一下子把我叫到职员室、一下子骂人,这回还说我的发型不适合打棒球。那家伙看过我的球,既然看过我的球,居然还扯到头发,根本是在找碴嘛!他以为只要自己下令,别人就会乖乖听话,我——」
  巧大口喘着气,额头微微冒汗。一阵风吹过,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豪发现自己也在冒汗。「我才不会听他的。绝对不会,豪。」
  被他这么一叫,豪却无法回答。
  「原田你还不是常常命令别人。」
  泽口在后面嘟嚷着。
  (不是常常,而是几乎所有的语气都是命令句。)
  想到这里觉得有点有趣,于是豪把紧握的手放开,轻轻挥动。
  「巧,讲是这么讲,到时候要是不能出赛,你准备怎么办?」
  巧耸耸肩,目光变得柔和,嘴角带着笑意地说道:
  「我能不能出赛,不是靠他来决定。魔鬼教练毕竟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他也想赢球,然后进军县大会甚至全国大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想要赢球,他就非得用你不可?」
  「没错。」
  可以听到泽口与东谷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自信直截了当、近乎无谋。
  「你对自己能力真有这么高的评价?那不就是傲慢吗?其实你不过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讨厌小鬼。」
  豪瞬间想用这样的话顶回去,不过在心底某处却又被巧所说的话强烈吸引。
  于是便以「对」、「没错」附和着他的话。
  「不过原田,要是魔鬼教练不在乎输赢,那又怎么办?」
  泽口又在豪的背后这么嘀咕。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你别生气。其实你也不晓得他怎么想吧?要是你太狂妄的话,说不定他宁可不在乎输赢,就是不用你,因为你还是幼苗。」
  泽口说完后吞了吞口水。
  「什么幼苗?」
  「蔬菜幼苗啊!就算种了再好的幼苗,要是遇到结霜、下冰雹,结果还是会枯萎。像去年买了新品种的高价幼苗,碰到五月霜害就全完了。」
  泽口家是大规模的蔬菜农家。巧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
  「泽口,你是在教我怎么做农家的工作吗?」
  「不、不是,我只是……嗯,该怎么说咧……我只是在想事情总是有个万一,说不定魔鬼教练并不觉得比赛非赢不可,所以啦。」
  泽口讲得结结巴巴。
  「我知道泽口的意思。巧,万一哦……万一教练说他不用你,那你怎么办?要是他说你破坏团体秩序,不准你出赛,到时你怎么办?」
  豪像是要确认自己所说的话似的慢慢说完,他觉得巧也需要时间思考,不过巧的答案却来得相当直接。
  「那就不出赛。」
  「咦?你说什么?」
  豪反问着。
  「那就不出赛。」
  「不出赛……喂,不只今年,说不定连明年都不行。」
  「无所谓,如果一定得听他的,那我宁可不出赛。」
  巧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
  豪有一种后脑勺被人敲了一记的感觉。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里面,像是被人敲了一记般的震惊。豪张开嘴吸着空气,感觉氧气无法到达肺部,仿佛快窒息了。
  那就不出赛、那就不出赛、不出赛……
  巧的确是这么说的。他清楚地断言,没有显露出半点犹豫。
  那就不出赛。这句话透过鼓膜传到了脑部,热到发疼的感受瞬间贯穿了身躯。
  「你这家伙。」
  豪揪住巧的胸口。不只揪住,而且还往上提,然后摇晃。
  「你这家伙,居然讲出这种话——」
  「豪、豪,别这样。」
  泽口和东谷抓住豪的双臂,巧的脸在眼前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要是再不放手,巧会死掉。
  脑海中某个点奇妙地清醒过来。这清醒的点正警告着豪,但是指尖的力量并没有减弱,感觉好像自己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呼吸困难。
  「你这家伙,居然说你不出赛……开什么玩笑!我是为了……与你组成投捕搭档出场比赛、打出属于我们的棒球,结果……结果你竟然说你不出赛。」
  原来对你而雷,棒球就是这种程度!为了自己的面子,你可以轻易舍弃我们之间的棒球。
  说不出口的话在血管里澎湃,脑海之中响着鼓声。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组成投捕搭档出场比赛、打出属于我们的棒球……去年八月,县大会的球场仿佛被刺眼的太阳漂白似的,看起来一片白。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巧、见到巧的球,然后持续追寻这个梦想,不仅和妈妈争吵,还因为怕跟不上他的才能而感到不安、烦恼。可是只要在巧的面前举起手套,接到投来的球,烦恼与不安就会像热气般烟消云散。活生生传来具压倒性的球的触感,让不安、焦躁全都化为尘土,只剩下晴朗的心情。豪自负自己比谁都要了解巧的投球威力及魅力。他相信自己能和巧成为最棒的投捕搭档,那不是遥远的未来,而是在不久之后。
  「那些全都是谎话?就我一个人在一头热,就我一个……你……你居然说『不出赛也可以』,混帐!整人也该有个限度。」
  「豪,别这样,原田会死掉啦!」
  泽口带着哭泣的声音,摇晃着豪的手臂。豪的手腕传来刺痛,原来是巧的手指掐了进去。巧痛苦地喘息着。
  「豪……放手。」
  「我不放……呜哇!」
  这次另一只手腕也传来剧痛。往旁边一看,原来是泽口正咬住自己不放,于是豪把手放开。巧一个踉跄,直接倒向路边的草丛。空气咻地流通后,巧咳嗽了起来。
  豪也按着被咬的手腕喘息着,手心附近沾着泽口的唾沫。
  「喂,你们在吵架吗?」
  有人一边走过,一边轻声叫喊。豪的脑袋里有一半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不过还是有话要说。他俯看着缩在脚边的背影,上面沾着蒲公英的花瓣。
  「你这个人真是自私,只顾自己,别人怎样都无所谓。你好歹……好歹也替别人想一想。」
  眼球像被淋上热水般变得灼热。巧的背影及蒲公英花瓣全都在融化、摇晃。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豪拾起书包,迈步往前。东谷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听不清楚,脑子里的大鼓声仍未散去。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5 学长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头顶传来豪的声音,巧的喉咙痛得不得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一阵呕吐感从喉咙深处翻涌而上。巧用手掩住嘴巴,感觉过去之后终于可以呼吸,轻松多了。
  「原田,你没事吧?」
  抬头一看,东谷和泽口正脸挨着脸望着自己。
  「当然没事。」
  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巧松了一口气,于是起身拍掉裤子上所沾的泥土。巧希望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他很想说「这没什么」。泽口则是用力吸着鼻涕。
  「干嘛啊!怎么是你在哭?被掐的人是我耶。」
  「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豪……那么生气。」
  「我也是。我还以为原田会被杀掉,吓死人了。」
  东谷把书包递了过来。
  「你们不用跟着他吗?快追上去吧。」
  巧想自己一个人独处,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泽口和东谷不情愿地摇摇头。
  「我们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豪生气,不晓得该怎么办。」
  「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
  「从幼稚园就认识了。」
  东古扳着手指数计算着。
  「从念幼稚园的时候开始?从那么小到现在,豪都没生过气?」
  巧心想:「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开玩笑吧」,这时喉咙一阵刺痛,他想起被突然掐住这里、往上提的那份力道。
  「没有,我们没看过他生气。」
  泽口和东谷面面相觑,同时点头。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哦,真了不起,简直是稀有品种。」
  (是吗……也对,我也没想到他会真的生气。)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没想到豪会说出这种话。
  「能够把他惹毛,你也真了不起。」
  东谷拍着巧的背,嘟嚷着说:「沾到了蒲公英」。
  「原田。」
  「干嘛?」
  「你去向豪道歉。」
  「为什么要我去?」这句回嘴的话哽在喉咙。
  「不管谁对谁错,要是豪不在,谁来帮你接球?展西吗?」
  「那种人哪接得到。」
  「这就对啦!豪是唯一的人选。拜托啦,你去好好向他道歉,要他跟你组成投捕搭档。这样讲是有点奇怪,不过只要有你在,相信这三年的棒球会很精彩。」
  东谷还出声问了泽口说:「是吧?」,泽口再次用力吸着鼻涕说:
  「说不定能打到县大会、中国地区大会,甚至全国大会,所以要去道歉……」
  「笨蛋,你们扯到哪去了。棒球可是要有九个人才能打,怎能依靠别人。笨蛋,像这种事哪能依靠别人……」
  「可是原田……」
  泽口又用带泪的声音说道:
  「没有豪不行,不是吗?那又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没有他就不行,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
  巧握紧拳头。天空已经染上紫色和红色,寒冷的风吹拂着面颊。
  「我回去了。」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像是要甩掉这句钻进耳朵深处的话似的,巧甩甩头跨步向前。

  一走进家门就闻到烟的味道,那是木材的烟味,直接窜进鼻孔。
  巧背着书包直接绕到房子后面。
  ——洗澡还是用柴火烧出来的洗澡水最赞。
  这是外公洋三的说法。每到傍晚的这个时候,他大多会坐在烧洗澡水的炉口前面。一般只要把水龙头打开,就会流出适温的热水,因为觉得这很正常,所以洋三的那套砍柴、烧柴、调整火势和水温,最后还得收拾残灰的作法就显得过于浪费时间,巧现在还是这么觉得。不过用挖出来的灰做肥料所栽种出来的梅花和紫丁香,则随着不同的季节开出既美又多的花朵,发出香味,让路过的行人为之驻足。
  「外公。」
  洋三蹲着,用认真的表情望着炉口。
  「噢,原来是巧啊!你刚回来?」
  「嗯。」
  巧也蹲在洋三旁边。
  「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很累?」
  「今天第一次参加棒球社的练习。」
  「才这样子就累啦?」
  洋三拨动柴薪,火焰像生物般跳动着。房子里传来青波的笑声。
  「你不太对劲耶,巧。」
  「咦?」
  「要是平常的你,起码会说『不过是练习,哪里会累』。」
  洋三很会模仿,听到有人用类似自己的语气说着「不过是练习……」,巧有种古怪的感觉,不过倒也不会想笑。他静静地看着柴薪在火中燃烧、崩解的样子,反而是洋三「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你们小俩口吵架啦?」
  巧抬起头看着洋三,听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你和豪吵架了吧?被老婆刮了一顿。」
  「你在胡说什么?蠢毙了。」
  「脖子那里红红的,要是不想被你妈碎碎念就好好遮住。」
  巧扣上暗扣,觉得喉咙有一种压迫感,感觉比平日来得强烈。豪的事就算了,不想再去思考。
  「外公。」
  「怎样?」
  「光是触摸身体,就能看得出来吗?呃,我的意思是说——」
  「是啊,看得出来。我用目视就看得出来。」
  「真的吗?」
  「真的啦!胸围、腰围、臀围,半点都不会错。你妈妈号称胸围85,其实是80。」
  「谁在跟你讲胸围啊,我是说男生啦!光是用摸的,就能看出练习量或练习的方式吗?」
  洋三的表情变得认真,视线像在思索似地飘向远方。
  「没办法。」
  「没办法?可是今天在学校——」
  巧的话只说到一半。要对今天一整天的事加以说明实在麻烦,因为有的没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于是在开口之余变得犹豫。洋三瞄了巧的侧脸,继续说道:
  「你的练习一直都非常认真,要是指导的人有点程度,或许容易猜到。」
  「猜的?不是吧。全都被他说中耶!」
  洋三摇摇头。
  「是猜的没错。或许说的人不这么认为,不过以你这种年纪,身体的状况就像河川流动一样,今天跟明天会不一样。会长高、长肉、肌肉的力量也会进步,一天一天用惊人的速度在变化。你现在正处于这种时期,要是觉得国中的孩子有那么容易了解,那他可就错了。对方是年轻人?」
  「我不太清楚,大概三、四十岁吧。」
  「以教练来说是个不错的年纪。嗯,我也是这样,不过我的对象是高中生……觉得小孩子的事自己全都知道,反而有点恐怖。」
  「恐怖?」
  巧觉得教导棒球,似乎和「恐怖」这两个字扯不上边,但洋三却再度重复这两个字。
  「对,恐怖,我觉得小孩子很恐怖。国中、高中……接下来的我不清楚,不过那种年纪的孩子真是教人搞不懂。原本毫不起眼的家伙,因为喜欢的女生来看比赛,结果打出三支全垒打;还有一个月内长高十公分,结果守备范围突然变大的游击手;有的人练习老是偷懒不来,身体却发育得很匀称、打击姿势也很漂亮、不会走样,真拿他们没办法。一旦认定这小子会这样,通常对方都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你们这种年纪,就是这么回事,真的很恐怖。」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要有所决定才行。」
  「譬如咧?」
  洋三的眼中漾起笑意。
  「比方说……棒球是有守备位置的,守右外野的和担任投手的就不一样。呃,该怎么说咧……就是像适合某人资质之类的。」
  「是啊,就是这样,不决定就没办法比赛,所以在决定之后,烦恼就来了。一个好的指导者,就是会为烦恼而犹豫不决,像是『这样子好吗?』、『我有没有错估那孩子的能力呢?』,不烦恼的人才有问题,如果是专家也就算了,一般人在面对孩子,多少会觉得恐怖……」
  洋三垂下眼帘,吐了口气。
  「外公,你也曾经烦恼过吗?」
  「会觉得烦恼,是在上了年纪以后。年轻的时候,我也很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只要有我的指导,孩子就会变强、球技就会更好,我是这么对孩子说的,为的不是让他们相信自己,而是让他们相信我的能力……巧,不要太去撕扯别人的旧伤。」
  拱起背脊的洋三,看来更加苍老而憔悴。巧挪开视线,盯着橘红色的火焰,为了自己逼问外公的感觉而不知所措。
  「可是外公,你不是去了甲子园很多次?那很厉害,不是吗?」
  「甲子园这种地方,只要运气好就能去。把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彻底进行有效果的练习,让所有正式球员至少都有一定程度的能力,就像准备考试一样,不过这可能比考试还需要运气,就这么回事。」
  「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巧从洋三手里接过柴薪,丢进炉口。传来木材碎裂的细微声响。
  「外公,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肩膀是消耗品吗?」
  「肩膀……有人跟你这么说?」
  巧点点头。
  「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有点怀疑,心想:『真的是这样吗?』,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是想怎么投就怎么投,觉得这样也不错,只是有点不安。」
  说完之后,巧自己竟然发出「咦」的一声。我会觉得不安?难以想像自己会把「不安」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对于魔鬼教练今天所交代的练习方式,巧并没有异议,最重要的是,那时有种能力受到魔鬼教练认同的感觉,所以给了肯定的回答。点头的意思是自己在学校里面会这么练习。要是投球的欲望还在体内澎湃,可以等回家后再尽量投。自己的欲望就由自己来满足,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
  「你的『不安』是什么样的不安?」
  「什么样的……」
  豪不在。要是豪不在,那要谁来接球?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投球的。
  「巧,你认为一流投手的条件是什么?」
  洋三接着问道,这回可以答得出来。
  「这个嘛,球的威力、速度、控球能力,还有胆量——」
  「还有不会出毛病。」
  「出毛病」巧在口中嘟哝这三个字。
  「肩膀与手肘需要花上体重一•五倍的力道。为了承载这个力道,不让肩膀与手肘多费力气,那就需要稳定的投球姿势。姿势要是走样,力道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变成出毛病的原因。能不能用稳定的姿势投出许多的球?这就是一流投手的条件。」
  「稳定的姿势?」
  仿佛回应着巧的低语似的,洋三点头说道:
  「最基本的就是上肩投法,用全身气力,挥动惯用的手腕,丝毫不浪费半分多余力气的投球姿势,漂亮到令人光看就会叹息,只是能用这种姿势投球的人不多。用不稳定的姿势投球,投得越多,出毛病的风险也就越高,国、高中生更是如此。锻链下半身、让姿势慢慢变得稳定,这点是不会错的。」
  「那我没问题。」
  好想问问不是外公,而是身为教练身份的洋三,究竟自己的能力是到什么样的程度?希望他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一流的」。巧低头咬着嘴唇,希望能够得到他人言语的支持。这种想法真是丢脸。
  「对了,那家伙是谁?」
  「你在说谁?」
  「你们教练啊。」
  「噢……他名叫户村,好像认识外公。」
  洋三的目光像在搜寻记忆似地往上看。
  「户村、户村……真?」
  「这种事我哪知道。你认识那个叫户村真的?」
  「嗯,他是我离开新田高中时,担任游击手的二年级队员,技术不错,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嗯,我记得他,因为他常常把社团教室打扫得很干净。」
  「打扫?」
  「是啊,打从一年级起,他就很仔细地打扫社团教室。也因为这样,棒球社光亮整洁到不像运动社团的教室。球具也都整理得很好,真是非常喜欢棒球的一个孩子。他会用布去擦拭每一颗球,带着非常快乐的表情。嗯,我记得他。」
  「你记错了啦!他才不是那种人。」
  巧站起身来,裤子膝盖下还沾着些泥土。
  「那家伙超阴险的,只会讲些无聊的话。像头发长度应该怎样怎样,全是一堆和棒球无关的事……」
  浴室的窗户突然打开,真纪子的脸探了出来。
  「爸,阵内先生打电话找你,说要谈谈村内聚会的事。哎呀,巧,你回来啦!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烤了蛋糕,快点进来。」
  真纪子笑了笑,然后关上窗户。洋三不疾不徐地起身,挺直了腰杆说:
  「她亲手做的蛋糕哦!上面摆了一堆草莓、奇异果之类的。」
  「那是专门为青波做的,那家伙只要吃了外面卖的蛋糕,马上就会不舒服。很稀奇吧!」
  「你也很稀奇。」
  「咦?怎样稀奇?」
  「你既不会夸奖别人,也不会讲别人坏话,不过今天却讲了一堆,这不是很稀奇吗?」
  洋三只说了这句,之后便快步离去。
  自己讲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发牢骚吗?巧的脸开始发热。
  才不是发牢骚,也不是示弱。
  巧并不是会在当事者背后说人坏话,然后心里觉得「啊,好爽快」的那种缺乏男子气概的弱者。他可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巧站着不动,望着从炉口升起的白烟。
  对于别人的憎恨与怒气,自己从来不曾发过牢骚。与其用那种难堪的方式发泄,还不如把憎恨与怒气直接朝对方发泄,或是将它藏在心底,总有一天化为粉碎。自己还有这样的能耐,应该是有才对。
  或许是风向变了。烟雾摇曳,袭向巧的脸部,薰痛了眼睛,嘴里很苦。巧先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咬着下唇,直到感觉有点刺痛。
  走进玄关,奶油的甜美香味飘了过来。巧直接爬上楼梯,好想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躺平。
  「巧,要不要吃蛋糕?」
  真纪子从楼下叫住他。
  「不要。」
  「为什么?是鲜奶油的哟!你不是喜欢鲜奶油吗?」
  「不要,我不想吃。」
  「为什么?你肚子不饿吗?」
  巧转身,与母亲抬头仰望的视线相对。
  「妈,你真罗唆。」
  铿锵有力的强烈语气。
  可以看出真纪子的脸上正失去血色。
  「嫌我罗唆?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吃蛋糕而已。为什么你老是用这种方式讲话?不想吃你可以直接说啊!」
  真纪子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气吐了出来。
  「这种态度真是差劲!你多少也替听话者的心情着想一下。」
  「差劲」这个字眼刚才豪也对自己说过。
  巧转身背对母亲走进房间。他舔了舔下唇,有一丝血的味道。

  隔天早上,早餐出现了蛋糕。就在生菜番茄沙拉的隔壁,摆着一块很大块的鲜奶油蛋糕。
  「一大早就吃这个?」
  「一大早就吃,因为这是你的份。」
  从昨晚开始不讲话的真纪子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把红茶杯摆在巧的面前。
  「违逆母亲是很可怕的,会遭到食物的报复。」
  洋三故意颤抖着身体。
  「喂!爸,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做的事会让你儿子讨厌。」
  「你还好意思说!老是讲些会让女儿讨厌的话。」
  巧听着妈妈和外公斗嘴,一边把番茄和蛋糕送进口中,结果竟哽住了喉咙。
  「哥,你还好吧?」
  青波看了过来。
  「才这么一点东西,我吃得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和豪吵架了吧?」
  巧的喉咙噎住,赶紧喝口温热的红茶后说:
  「你是听谁讲的?」
  并朝着正和真纪子讲话的洋三瞥了一眼。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哥哥很没精神嘛。」
  「我又不像你,每天嘻嘻哈哈的,笨蛋。」
  「可是你真的很没精神嘛!我从来没看过哥哥像昨天那样,所以马上就知道你可能是跟豪吵架了。」
  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一家人曾经辗转住过各个都市,因此完全不说方言,母亲和父亲也是这样,但青波说的却是这个地方的方言。青波讲话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他那柔柔的声音,偶尔也会说出惊人的句子。
  青波抬起下巴,凝视着哥哥片刻。
  「是不是很难受?哥哥要不要紧?」
  「笨蛋,少罗唆。」
  原本是想这么怒吼,不过看到青波那带着茶色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青波可以敏感地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难受,敏感到近乎恐怖的程度。
  「哥哥……」
  弟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巧挪开视线,站了起来。

  「看!另一位主角来了。」
  才刚走进教室,满满的笑声就迎面而来。
  矢岛茧用挥舞右手般的姿势擦着黑板。整面黑板全是红色、白色粉笔画成的情人伞,下面写着巧和茧的名字,字迹拙劣。
  一股厌恶感涌了上来。不是因为被作弄,而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被人用没品的字体写在那里,于是产生嫌恶的情绪。
  其实也不是对自己的名字多么在意,但因为那是专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想被搞不清楚身份的人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对待。
  巧缓缓环视着教室,见到两、三张偷笑的脸,于是他走近其中一张,抓紧他的胸口大喊:
  「杉本,你别太过分了。」
  「慢、慢着,为什么是我?」
  「难道不是你?」
  「不是我啦!你、你有什么证据?」
  在巧后面进入教室的女学生走向黑板,和茧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起擦黑板。那是没见过的面孔,不是二班的学生。及肩的头发随着身体动作左右摇晃。
  巧把手放开,在杉本眼前扣了扣手指。
  「是谁都无所谓,不要用丑陋的字体去写别人的名字。」
  「是啊,杉本,你这样太卑鄙了,而且很愚蠢。」
  女学生突然转过头来,瞪着杉本。
  「喂,慢着!怎么连你都讲这种话?不是我啦!我真的不知道。」
  杉本拼命摇手,像个耍赖的小孩。
  「不是你那会是谁?这种行为真是卑鄙。」
  「话也不用讲得那么难听吧!你践什么啊?你昨天服装检查才被骂哭,不是吗?叶奈美子是个爱哭鬼!你是四班的人,快点回去啦!」
  ——因为我的朋友哭了,很可怜,所以我不想当风纪委员。
  昨天茧曾这么说过。莫非哭泣的朋友就是这个名为叶奈美子的少女?
  「搞什么!被老师和三年级的一骂,连眼泪都飘出来了。我看你从幼稚园就这么爱哭。」
  话声接连不断。
  茧转身与巧的视线相对。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地,视线马上转向一旁。
  (这边的眼睛看起来比较爱哭。)
  有人拉扯自己的袖口,是泽口。
  「原田,昨天豪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需要一点努力,才能够摇头说出「不,没有」这几个字。
  「是吗?看来豪那家伙是真的生气了。喂,原田,这下该怎么办?」
  「不理他。」
  「不理他行吗?」
  「当然不行!」巧很想这么怒吼。真的担心的泽口所用的迟钝说法,还有特别压低的声音都教人生气。
  巧并不是没有等他。等他打电话来,说句:「是我太过份了,抱歉」。
  「喂,原田,你快去跟他道歉……」
  「少罗唆。」
  泽口噘起了嘴巴,噤声不语。
  不是不懂得道歉用语。如果是自己不对、如果对方是豪,那么真心低头说声抱歉也无所谓。
  巧坐在位子上望着外面。灰色的云缓缓流过,新绿的群山即使在云层底下还是亮灿灿地相当美丽。
  讨厌胡思乱想、不愿感到迷惑。就和投球练习一样,在迷惑中所投出来的球不可能带有力道。想要单纯、彻底地信任自己,没有烦恼、没有迷惘、没有困惑。
  可是昨晚却到半夜两点还睡不着。
  (如果是我不对,我会道歉的,可是豪,我真的有错吗?)
  巧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重重刺伤了豪。豪的愤怒并不是无理取闹,不过巧还是不认为自己有错。
  ——如果得要听他的,那我宁可不出赛。
  昨天撂下的话并不是谎言。
  不管是现在、未来都一样。
  (喂,你叫我怎么办?)
  睡眠不足的脑袋很沉重。钟声响了,巧往旁边一看,叶奈美子正在走廊的窗边。
  「那家伙几班?」
  巧问回到座位上的茧。茧看着巧,微微张开嘴巴说:
  「啊……奈美是四班,美女老师的班级。」
  和豪同班啊!巧弯起手肘,用手指按压太阳穴。
  「看起来不像爱哭的类型。」
  「嗯,不过昨天实在太惨了……就在校门前大家都在的地方,被老师及风纪委员轮番痛骂……明明只是下面穿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结果却被讲得非常难听……那样太奇怪了。」
  茧的嘴角紧绷了起来,下巴与脸颊的线条同时拉紧,变成紧致而美丽的表情。
  「就算奇怪又能怎样?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废除服装检查的。要是再像昨天那样说一堆,老师又要生气了。」
  茧沉默不语。
  「结果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话说出口之后,巧才发现自己在乱发脾气。
  对找不到答案的自己感到焦虑,于是把气发泄在别人身上。
  「真是差劲。」
  巧低声呢喃着,茧发出「咦」的一声反问。
  「啊,没事,和你无关。」
  杉本转过头来,刻意耸了耸肩。
  「两位很要好啊!还真是不怕呢。」
  「你也一样不怕啊,杉本。」
  第二次的钟声响了,草薙走进教室。
  「早安。因为时间不多,我只交代转达事项。今天有老师的研究会,所以在上完第三节课、午餐时间后提早放学。」
  教室内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草薙面无表情地咳嗽。
  「还有,明后天是校内学力测验,一年级要考英文以外的四科。对你们来说是第一次的正式考试,要加油。今天早点回家念书。」
  下面传来「咦?」、「啊——」之类无力的声音,然后迅速消失。
  「下个月还有期中考。从下礼拜开始,各科也有预定的小考,希望各位同学不要一直沉溺在刚入学时的浮躁心情里,自己要试着努力转换心情。」
  草薙老师的视线游移不定,在学生头顶附近飘来飘去,听起来像在背诵事先背好的台词。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某个点上面。
  「矢岛。」
  「有。」
  「风纪委员会有消息,本周内由各班自行进行携带物品的检查。」
  「自行进行……吗?」
  「是的,检查方式就由各班委员自行决定。自行检查是为了让自己的班级可以更好,或许是入学已经超过一个礼拜,大家的紧张感都涣散了,有许多人把不必要的东西带来学校。记得别把不需要的东西带来。」
  既说要把刚入学时的浮躁心情加以转换,又说同学已经失去紧张感,呈现奇怪的矛盾。不过导师还是一脸严肃地继续说话:
  「《学生手册》要重读一遍,自己好好检查一下,只能带学校允许带来的东西。别忘了,自己的生活要靠自己管理,这种努力的心情非常重要。由老师来负责监督当然也行,不过这样就不能培养你们的自主性。我信任你们,所以请你们要认真去做。」
  窗外的云层越积越厚,覆盖了大片天空。巧把手放进口袋,徐缓而强劲地握住了球。
  原以为他会请假,没想到豪却照常参加练习。不过他没和巧说话,就连视线也没有交会。
  练习是用几乎和昨天完全相同的步调在进行,不同的只有时间较早,以及魔鬼教练不在这里两点。
  虽然已经觉悟到会因为头发而被念,不过展西和海音寺却连一句话也没提。海音寺至少还给了两、三句指示,展西则是完全把巧当成空气。展西倒无所谓,但豪的态度却让巧觉得慌张。巧对慌张的自己感到焦虑。
  「喂,原田。」
  就在慢跑到一半的时候,东谷来到一旁和巧说话,对着跑在前面的豪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豪那家伙,从一大早开始几乎都不说话。」
  「也不跟你说话?」
  在点头的同时,东谷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跟谁都不讲话,只顾嘟着嘴看着外面。我就跟他说:『你跟原田吵架和我们无关』,他还嫌我罗唆地瞪了我一眼,像小朋友一样闹脾气。我还以为他比我们来得成熟,真是伤脑筋啊。」
  巧望着规则摆动的豪的背影,觉得他真是个笨拙的家伙。带着怒气保持沉默,实在太笨了。
  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是一样。笨拙而狼狈,只会想些有的没的。
  「喂,原田,这样不行吧。」
  对,这样不行。
  「豪从来不曾像昨天那样生气过,所以在生完气后,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一定是这样。原田,拜托你去跟他和好啦。」
  「东谷。」
  「嗯。」
  「边跑边讲话会没气哦!」
  巧在东谷背上轻轻一拍。东谷的脸上冒汗,勉强露出扭曲的笑容。
  慢跑才跑到一半,雨就飘下来了。和昨天的泣雨不同,雨点虽然不大,云却层层堆满了天空,开始左右起伏。因为连续几天放晴而干涸的操场,一点一点地出现黑点,发出土壤的味道。
  (啊,是夏天的味道。)
  味道随着细微的土壤颗粒一起进到胸腔,是投手丘的味道。
  (好想投球。)
  好想使出全身气力来投球。
  「好,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海音寺的声音响起。
  「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就到这里为止。解散。」
  「咦?」
  巧发出了声音,海音寺和展西把脸转向巧。
  「原田,你有什么意见?」
  「结束了吗?」
  「结束了,因为下雨了。」
  「可是这样的雨应该还可以吧?如果是比赛的话,也不会因此而中止。」
  在干燥无比的操场和吸饱水份的操场上,球的弹力及滚动方式自然也不会一样。一旦被水淋湿,球和球棒握柄都会变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想在下雨的比赛中赢球,就得在下雨的日子里练习。其实最重要的是巧本身想要投球。就算正式的投球练习不行,传球接球练习也好,他都想投到心满意足为止。
  海音寺挪开视线。展西则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练习结束。」
  「我们说结束就是结束。今天教练不在,天气又不好,原田,一年级的菜鸟不要有太多意见。」
  那是和魔鬼教练同样的语气。
  「一、二年级负责整理用具,动作要快。解散。」
  在海音寺的口令之下全体敬礼,结束练习了。
  展西走了过来,把手搭在巧的肩膀上说:
  「原田。」
  巧把身子一扭,搭在肩膀上的手动也不动,力道强劲出乎意料。昨天早上把他挥开的时候,展西直接跌了一跤;而现在力道之强,让人难以想像是同一个人。脖子上传来展西呼吸的气息。
  「你想走职业路线是吧?那也无妨,只是你别太践。团队精神很重要,一旦搞坏我们可就麻烦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不过他的眼里却没有笑意。
  「要是比赛的时候下雨,那怎么办?」
  像是要把压在肩头的手抖掉似的,巧的身体和声音都在使力。
  「你说什么?」
  「像这种雨还是会有比赛,不练习行吗?」
  「为什么不行?」
  展西回答得很干脆。
  「咱们棒球社的规则就是不要勉强、不做无谓的事情、快乐地打球。耍帅在下雨天淋雨会搞成肺炎,我们一直非常注意不做这种傻事。学长很不赖吧!像你这种毅力十足的,现在不流行啦。」
  巧吸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我懂了。)
  虽然流畅地完成练习项目、整个队伍都很努力地练习着,但却不知何故,看起来就是觉得懒散。现在知道理由了,因为缺乏意志、缺乏棒球的意志,甚至没有想打的念头。就像在输送带上组合零件,只是淡然地完成既定的练习。
  自己觉得懒散的直觉并没有错。
  「怎么样?哪里不对?」
  「不,没事。」
  「原田,你真的很践耶。」
  巧背过脸去,身体直接一扭,肩膀上的手像是被拉扯似的,展西一个踉跄。正当巧要离开的时候,两名三年级的学生并排在他的面前。巧的脖子一紧,展西的手臂绕了过来,声音也跟着过来。
  「原田,学长正在讲话,你这是什么态度,真不应该。」
  另一只手则环住腰部,姿势像是从巧的后面将他抱住,直挺挺地站着。
  「喂,展西,大白天姿势就这么瞹昧在干嘛啊?」
  穿着球衣的三年级生笑道,另一个则穿着黑色防风外套。
  「哎呀,这位可爱的原田似乎对咱们队里的状况不太了解。枉费他投得一手好球,这样可是不行,我得稍微给他一些建议,是吧?原田。」
  三年级生走到面前,将脖子上的手又微微地勒紧一下。
  「是啊、是啊,不错嘛!一年级多可爱。」
  站在前面的三年级生很高,这两个人成了围墙。就算巧毫无防备的腹部在这种状态下挨了拳头、蹲了下去,从外面也不容易发现。
  (这些家伙早习惯了。)
  汗水从巧的太阳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雨滴随着流下的汗水拍打在脸颊上。
  就算是哪边挨了拳头,也绝对不能倒下——
  巧仰起脸,双脚使力。可以把他们踢开,不过那两个人并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笑。
  「对了,可爱的原田,户村老师不是叫你去剪头发吗?」
  穿着防风外套的人又笑了。
  「免了、免了,原田不适合顶个光头,会糟蹋他可爱的脸蛋。」
  展西在后面笑着说道。巧的脖子一紧、下巴上扬,脚尖传来刺痛。原来不知何时,三年级踩住了巧的脚尖。球鞋以脚后跟为支点左右摩蹭。钝钝的痛感,脑袋里头蹦出了某些句子。
  (直接朝腹部来,感觉还好得多。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巧将没被踩住的脚往地面上一蹬,将那份力道和所有体重全都放在后面。后脑勺撞上展西的脸,然后从背部直接倒下,展西也跟着一起倒。还没湿透的操场扬起白色的灰尘。巧撑起右臂想要起身,此时眼前出现三年级的脚,其中一人穿着钉鞋。
  (要是被踢到肩胛骨,可能会骨折吧。)
  巧立刻用左手护着右肩,但眼前的脚却没有动作。巧单边膝盖着地、按着右肩,抬头一看,两名三年级生正俯看着自己。没有愤怒的表情,也没有笑意。
  背脊传来轻微的震动,是展西在后面爬起身子。
  「抱歉……副队长。」
  是豪的声音。豪提着装球的篮子,站在巧的旁边。可能是跑过来的,呼吸有点急促。
  「麻烦借我用具室的钥匙,门锁上了。」
  展西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巧也慢慢站了起来。
  「喂,怎么了?」
  海音寺走了过来,腋下夹着两根球棒。
  「展西,你在流鼻血?」
  「哦,没事,都是他啦。」
  展西在巧的背上轻轻一推。
  「他好像跑得太辛苦,所以脚软,我看他快跌倒了,想说要撑住他,哈哈!结果连我也跟着一起跌倒。真糗。」
  「是啊是啊,展西也脚软了。」
  「要多多锻链啊。」
  两名三年级生也跟着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原田,伸展体操要好好地做。」
  海音寺这么说完之后,把球棒递到巧的手上,然后微微地笑道:
  「把这个收好。还有,昨天的球很棒,好久没看到快速球了。」
  「哦……谢谢。」
  巧和豪面面相。海音寺在膝盖位置拍了二、三下。
  「内角偏低的直球。那应该不是偶然的吧,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控制吗?」
  「可以。」
  「偶然」这两个字吸引了巧的注意力。海音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
  「那威力可就惊人了。想打那种球,腰的扭动速度要够快,不然没办法。用手套去接也不容易。」
  「就算碰到球,大概也不能挥棒。」
  巧这么回答。展西在海音寺的后头耸了耸肩。
  「连金属球棒也不能?」
  「巧的球——」
  豪比巧更早开口。
  「会在手套里面多转一圈。和内角、外角的方向无关。」
  海音寺眨着眼睛,视线在豪与巧之间来回。
  「喂,你是在对我呛声是吧?」
  穿着防风外套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怎么可能。绿川不是中坚手吗?你和原田又不一样。」
  海音寺出声缓颊。雨势稍微变大,远处的山已经蒙上了白烟。
  「我去收拾用具。巧,走吧。」
  豪提着装球的篮子往前走,巧也夹着球棒跟在后面。
  「你叫……永仓是吧?」
  展西把他给叫住。
  「是。」
  「你不是来借钥匙吗?」
  展西在豪的面前摇了摇钥匙。
  「是的。」
  他在豪伸出的手上轻轻一弹,握住银色的钥匙。
  「用具室应该没锁,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前都是开着的,最后都是我在关。」
  「啊,是吗?抱歉,是我没看清楚。」
  豪缓缓行礼。展西越过豪低下的头顶看着巧,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
  用具室位于体育馆后面。一栋铁皮屋分成三个房间,每个房间由两、三个社团共用。中间那间是棒球社和网球社共用。泽口和东谷正在大门前等,门开得大大的。用具室没有窗户,房间的纵长很深,内部阴凉而微暗。
  「豪。」
  巧对着正在整理球的豪的背影叫道。
  「思。」
  「既然要来帮我,那就早点出现啊。」
  「你想要别人帮你?」
  「才没有。」
  「那不就得了。」
  对话就此打住。铁皮屋的房里响起声音,落在屋顶上的雨声就像节奏强烈的音乐般不停回荡。泽口和东谷从入口往里面瞧。
  「昨天……」
  豪背着身子讲了这两个字。巧面向豪的背影,侧耳倾听。声音很低,一不小心就会被雨声给盖过。昨天,关于昨天的事,豪今天一整天是怎么想的?耳边响起的雨声听起来令人心烦。
  「我在我家前面,碰巧遇到吉贞。」
  「吉贞?……哦,你说的是美都面九人队的中坚手兼第四棒,骑单车摔倒的那个家伙。」
  豪突然转身笑了。和平常一样,带着孩子气的笑脸。
  「你记得真清楚。」
  「我记忆力超群。然后咧,那家伙怎样?」
  此时此地,和吉贞那家伙有什么关系?
  巧忍住想要这么说的冲动,背靠着墙壁。
  「是还比不上你啦。」
  「啥?你在说什么?」
  「他还是比不上你,不过吉贞也是很有自信。」
  「你扯到哪去了。」
  豪转过身,和巧面对面。球从篮子里掉了出来,滚到巧的脚边。巧将它拾起、握紧。
  「嗯,吉贞的确是个出色的打者。还有,那家伙在一年级的时候也要求过要做打击练习,结果没想到,教练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过是在练习完毕之后。他还特地叫绿川投球,听说打得很棒。」
  「然后呢?」
  「不,就这样……隔天吉贞就在放学途中骑单车摔倒受伤,因为煞车坏掉。」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偶然?」
  「我不知道。不过单车是在入学典礼前一个月才买的。当然,新车也是会有煞车故障的时候。」
  巧在手心转动着球,然后再度把它紧紧握住。
  「巧,你要小心。」
  豪的身体轮廓在微暗之中变得朦胧,就像岩石一样。
  「刚才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们是在讲话,从旁边看起来就是这样。要不是因为你跌倒了,否则我也不会觉得有异。」
  「那些家伙很卑鄙,只会死缠烂打过来找麻烦,却又不肯出手,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豪叹了口气。
  「所以要是那样打起来,就会变成你先出手……」
  豪发出「啊」的一声,那是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声音,于是他再次用力地叹了口气。
  「和社团学长打架,搞不好会被停学呢!巧,你要小心。」
  「我是要怎样小心?」
  巧怒吼起来。脖子上、腰上仍留着展西手的感触,被踩的脚尖痛觉也还没消失。
  「你要我怎么做啊?豪,有人要我投球我就投,不过是这样而已。今天我只是觉得结束练习很奇怪,所以才会那么说。我想打属于自己的棒球,不用考虑有的没的,只是想投球而已。要我一面观察周遭,一面紧张兮兮地打棒球,开什么玩笑!」
  对豪怒吼又有什么用?自己陷入搞不好会被停学的状况,是豪前来搭救的。想到这里,巧于是紧咬嘴唇,硬是把话咽下。
  「巧,我们要是想在国中时期打棒球,也就只有这里了。这里不像大城市,还有少棒联盟或男孩联盟之类的可参加。还是你想放弃棒球?」
  「讲什么蠢话。」
  「那你就乖一点。」
  豪的身体似乎晃了一下。在微暗的房间里,巧直视着豪的面孔。
  「一天到晚强调自己,这样不太好吧。老师和学长所讲的话,也有乖乖听话的必要。」
  巧用手指扣住球,以整个手心来感受橡皮反弹的触感。
  「有必要的话,我会听的,但是要我乖乖、傻傻的对他们所讲的话全部言听计从,我可不干。」
  豪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十分缓慢的口气叫了巧的名字。
  「干嘛?」
  「之后会怎样,我都不管了。」
  豪走了出去,背影在入口的光线中清晰可见。
  「豪。」
  巧对着那个背影叫道,将球呈抛物线传给转身回头的豪。豪的右手在肩膀附近把球接住。
  「来做传接球练习吧。」
  「在雨中练习?」
  「有什么关系。」
  巧徐徐舔着下唇,继续说:
  「没人会用今天那种方式结束练习。我连球都还没摸到,好想投球哦!」
  豪将手臂往下垂,只微微地将手腕往前动。球在巧的面前一弹,滚到了地面。
  「抱歉,我没那个心情。」
  豪拒绝了。虽然是豪向来柔和的说话方式,不过却是明显的拒绝。第一次被豪直截了当地拒绝。
  巧搜寻着球滚落的方向,视线从豪身上移开。可以感觉自己脸颊变得僵硬。
  「巧,想要投球的是你,你现在一定觉得很不满足吧。但我可不是专门来当你对手的。」
  「喂,豪。」
  东谷频频挥手,泽口用拳头敲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豪没有朝他们两人看,他背对入口,只看着自己的侧脸。巧一边如此感觉,一边凝视着球。他害怕万一和豪的目光相对,会看到拒绝的神色,所以无法正视对方的眼睛。
  「你很棒,我觉得你是很出色的投手,但我不可能老是照着你的意思行动。你说你不想顺从别人,但又有哪个人不是这样?我也一样,不想照着你的意思去行动……而且,巧——」
  巧「咕嘟」一声吞下口水,仰起脸孔,原本是准备听听豪怎么说,不过这回换豪移开了视线。
  「你想说什么?说啊!豪。」
  「算了,我连自己想说什么都搞不清楚。脑子里乱成一片,全都无所谓了。」
  就在豪要转往入口方向时,泽口抱住了豪的手臂说:
  「去摘草莓吧!摘草莓。」
  「草莓?你是说你家的草莓园吗?」
  「对啊,我家的草莓最好吃了!走吧,反正时间还很多。我有带伞可以遮雨,走吧!」
  就像刑警押送犯人似的,泽口表情认真地拉着豪的手臂。
  东谷站在巧的身旁,和泽口一样,握住巧的手臂。
  「原田,你也来吧。」
  「下雨天还要摘草莓?」
  「在温室啦。下雨无所谓,走吧。」
  「我又不想吃草莓。」
  东谷拉着巧的手臂,把脸凑了过来。
  「原田,你跟豪要好好聊一聊。不然这样下去怎么办?你们不是要组成投捕搭档吗?」
  东谷的表情也非常认真,于是巧点头了。豪不在就不能做投球练习,就算回家也没事做。
  「OK,那就走吧。」
  东谷的表情变得缓和,巧抽出了手臂。
  「东谷,虽然是左手臂没什么关系。」
  「什么?」
  「不要那样拉我的手臂,我很不喜欢。」
  「咦?啊,是吗?那你要好好跟紧哦!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巧忍不住苦笑。一走出门就被雨滴滴到,堆满乌云的天空显得很低,山顶已经被覆盖在云层里。

  泽口家就在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和巧的家相反,位在西边的尽头,是个黑瓦盖成的气派农家。白色的围墙还很新,主屋旁边就有一棵必须仰望的大树,绿叶被雨打湿,看起来很美,一靠近就有青涩的气味。
  「哇,好大哦。」
  巧不禁惊叹。泽口问:「是树还是房子?」
  「都很大呀!我以为外公家就很大了,没想到你家更大。我之前住的都是电梯大楼,所以觉得很新奇。」
  巧回答。
  「电梯大楼?真好,有都市的感觉,我好向往。」
  泽口把拿在手上的雨伞转了一圈。仿佛说好了似的,鸟从枝头上飞了起来,呈一直线飞向黯淡无光的天空。
  (是什么鸟咧?)
  笔直到教人愉悦的飞行方式,巧内心为之一动,不过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想要问出那鸟名的心情。一路上,豪还是几乎闷不吭声,巧也没有说话,其实是没办法说话。「全都无所谓」——巧想着豪在用具室里所说的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失去兴趣?还是感觉已经冷却?对于棒球的感觉,对于巧本身的感觉。因为昨天的事,豪体内的某种东西被抽掉了吗?
  (唉——真麻烦。)
  怎么会这么麻烦,真教人生气。他并不是针对豪。不可思议的,巧对豪竟没有升起任何愤怒,所以才搞不懂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
  腰部附近传来冲击,巧一个踉跄,动物的气味取代绿叶香气飘了过来。巧调整姿势后转身,接着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
  「啊,玛丽!你又跑出来了。」
  泽口甩着伞尖。披着浅茶色被毛、类似大型狗尺寸的生物用身体朝巧的腰部顶了过来,它带着红色的项圈。
  那生物仰望着巧,「咩」了一声。
  「什么?这家伙难道是一只羊?」
  「就是一只羊。玛丽,进去小屋。不可以哦,到田里去会被骂。」
  泽口拉着项圈,但玛莉的双脚却使劲地动也不动。
  「我要把这家伙带到小屋,你们先去温室。我会带点吃的过去。」
  豪和东谷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轻轻点头就往前走。巧看着泽口正使劲地把玛丽往前拉。
  「巧。」
  豪叫道。
  「你在发什么呆?羊有那么稀奇?」
  「很稀奇啊!原来泽口家是开牧场的。」
  豪摇晃着肩膀笑了起来,嗤嗤地低声笑着说:
  「那是泽口他老爸的兴趣。他喜欢养些羊啦、马啦之类奇怪的东西,还说哪天想养骆驼呢。你分不出一般农家和牧场的区别吗?」
  「完全分不出来,有羊有牛的地方不就是牧场?」
  「你这么说会被人家当傻瓜的。所谓的牧场是在山边,要有放牧用的草地……」
  豪仔细地说明着。眼前的豪就和平常一样。可以像平常一样和豪对话,巧心里觉得很开心。像这样说话、倾听、彼此回应的感觉很快乐。
  沿着围墙往里面走,这里同样让巧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里面非常宽阔,只有旱田和水田一路往前延伸,宛如记号般的房舍零星分布着。狭窄的水泥道路贯穿了中央,称之为林则嫌太小的杂木是块状的绿意,呈点状分布。放眼望去,景象皆是如此,一直到山脚下,视野完全没有遮蔽,不过山很近。被雨打湿、绿意转浓的山就像蹲伏在地的巨大生物,近在眼前。
  「喂,这边。在雨变大之前快点进来。」
  东谷在塑胶温室前挥手。巧像是被突然变大的雨滴追赶似地冲进温室。白色的花朵正在绽放。在花的白色映入眼帘之前,香气已经袭向了鼻腔,是百分之百熟透的草莓气味。两畦田地上铺着黑色塑胶布,茎从圆形挖空的部位伸出来,缀着深绿色的叶片,锯齿状的叶片很像杂草。叶片下面结着许多鲜红色的草莓。几十株苗全都长着绿叶白花,结着许多红色的果实,散发出诱人的甜美香气。
  「来,吃吧!深红色的最赞,很甜。」
  仿佛自家的东西似的,东谷开始招呼大家。豪爽快地摘下、放进嘴里。
  「原田,别客气哦!吃吧。」
  东谷把硕大的一颗草莓扔了过来。
  「不,我不是在客气。」
  「什么?」
  「我是在想,草莓的花原来真的是白色的呢!而且还会结出红色的东西。」
  豪噗嗤一笑,东谷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在温室之中回荡。
  「怎样?有哪里奇怪?」
  「因为原田你……哈哈!太奇怪了。你居然讲出这么可爱的话……哈哈哈,实在太可爱了。」
  巧在豪的身旁坐下,伸手去摘草莓。
  「我讲的话有那么奇怪?」
  「没有啦!」豪摇头继续说道:
  「东谷就是人来疯,只要一开始笑就停不下来,不要理他。你是第一次看到草莓的花吗?」
  「不只是草莓的花,还有在庭院里漫步的羊,都是第一次看到。」
  「因为你在都市里长大。」
  豪的手突然伸长,拉住一朵直径约两公分左右的花朵,随着「啪」的一声白花掉了下来。
  「你都看些什么?」
  豪如此问道,和摘花同样唐突。
  「咦?」
  「我的意思是在这之前你都看些什么东西?该不会每天只看着球吧?」
  「哦……原来你是在问这个。」
  「在这之前所看的东西?」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己所渡过的时间感觉非常模糊、虚幻无形。有什么能拿来告诉豪的?
  「乌鸦自杀吧。」
  「乌鸦自杀?」
  「嗯,我想那应该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我们住在东京高楼大厦的十七楼。有只乌鸦停在阳台上,我正心想:『它是不是收起翅膀看着下面?』没想到它竟然是直接往下冲。」
  「乌鸦吗?」
  「嗯,真是出乎我意料。」
  「那只乌鸦结果死掉了没有?」
  「我不清楚,因为当时我才一年级而已。只是觉得很恐怖,现在看到乌鸦还会发毛。」
  「哎哟!你被乌鸦给耍了啦。」
  「是有可能。」
  豪低着头笑,东谷也擦着眼泪,一边继续狂笑。
  「豪。」
  豪抬起头来,没有回答。
  「我并不是为了棒球而利用你,我从没那么想过,所以,该怎么说呢——」
  「刚才是我说得太过份。我没打算讲那种话,抱歉。」
  「为什么道歉?我又不是要你道歉。」
  不要道歉!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我想讲的并不是道个歉,然后便能了事的事情。
  话来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要是能流畅地把自己的想法化作语言,该有多么轻松。巧从学生服的口袋里拿出球来。
  「不过说真的,你不在我会很困扰。」
  豪说着,又顺手扯下一朵花。东谷止住了笑声。
  「我也想要出赛、想站上投手丘,对着你投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理所当然?昨天你不是说可以不出赛吗?」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想出赛,你应该懂吧?」
  「我不懂。我想出赛,不管怎样,我都想和你组成投捕搭档一起出赛。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够出赛,任何事我都愿意服从、愿意忍耐,可是你却那么固执……昨天我非常后悔……啊,你脖子不要紧吧?」
  「现在还问这个干嘛!笨蛋。」
  「抱歉,我是笨蛋。」
  东谷抓着豪的肩膀摇晃。
  「你们两个别吵了!不要吵架,好好组成投捕搭档出赛。要是就这样变得古怪,那不是很蠢吗?我们要组成最棒的队伍,参加全国大会。」
  「参加?说什么傻话,我们要获胜。」
  听了巧的话,东谷扬起下颚。
  「在全国大会获胜?这个梦会不会作得太大?」
  「这不是梦,我们做得到。是吧?豪。」
  豪摘着草莓果实,眼睛没有望向巧及东谷。
  「如果你的球在全国都行得通……应该是行得通吧。不过巧,如果不能出赛,要怎么参加全国大会?出场选手是由魔鬼教练决定,光凭球的威力是不可能事事如愿的。」
  「你够了没!」
  这回他是真的对豪生气。
  「反正你就是要我闭嘴,乖乖听魔鬼教练,以及那些阴险学长的话吧?你要我乖乖低头,让他们让我出赛是吗?」
  「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
  豪将草莓摆在手心上这么回答。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和你一起出赛,其他我都无所谓。巧,你仔细听好!魔鬼教练是指导老师,也是教练,他还在去年的县大会中,一口气让原本很弱的新田东中棒球队打进前八强,是风评很好的老师。而且不只是棒球社,他手臂上的伤你知不知道?」
  从右边手肘直到手腕的一字形伤疤。巧想起那浅粉红色的肉瘤,于是答说:「我知道」。
  「听说那是刀伤。」
  「刀伤?」
  「大概是五年前,新田东中曾经有段非常混乱的时期。我老爸是校医,所以相当清楚。记得当时每天都有受伤的学生和老师前来治疗,不过在魔鬼教练来了之后,乱象就突然停止。听说他和老大之类的家伙单挑,被砍了一刀,还若无其事地扭住对方的手臂。」
  巧把球直直往上丢。球几乎要擦到塑胶天花板,然后循着同样的轨道直直落下。
  「好像漫画剧情。」
  「因为是听说的,所以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乱成一团的新田东中是真的平静下来,校园暴力彻底消失。」
  「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险、下流,每个人都阴阴郁郁,动不动就爱找人麻烦。」
  在草莓的香气之中,雨声转强。巧的身体沁出不舒服的汗水。
  「别跟他们纠缠不就得了。」
  豪抛下这么一句话。巧没接住往上丢的球。碰到手指而反弹的球滚到了脚边。
  「什么?你说什么?」
  「只要一看到你,任谁都会想找你麻烦。巧,不管你投的球再怎么厉害,但一年级终究是一年级,教练和学长的话不能不听。但魔鬼教练和小野、草薙就不同了,他不是那种容易对付的家伙。要是硬跟他作对,说不定这国中三年连一场比赛都甭想出场。没办法,出场选手并不是由我们来决定,你还是乖乖听话吧。」
  这一瞬间,巧的脑袋一片空白。一股热气从胸口涌到喉咙,视野摇晃。东谷发出短促的叫声。像雾气散掉似的恢复视力之后,景色如常。豪掩着下半张脸蹲在那里,血从指缝之间滴落,滴在白花上。
  巧右手的拳头在痛,这才发现自己打了豪。
  巧张开嘴巴,短促地吸气:心脏推着胸部的肌肉鼓动。由于蹲着不舒服,于是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
  「原田,笨蛋!你干什么?豪,要不要紧?」
  东谷拿出面纸,豪收下并按住鼻子。巧就这么站着观望着这一幕,觉得有点想吐。
  「久等了,我带了水煮蛋来。」
  泽口抱着装蛋的篮子进来。
  「咦……发生什么事?豪,你怎么了?」
  无人回答。豪低着头、东谷瞪视着巧,而巧则望着面纸上所沾染的血迹,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豪的肩膀起伏,「呼」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下我们扯平了,巧。」
  巧再度蹲下,双手抱着双脚。他嘴里很渴,舌头移动困难。
  「别说什么没办法。这种说法我无法接受!怎么会没办法?」
  「巧,别讲那种孩子气的话,你—」
  「你听好!听我说……」
  「听我说,求求你!」巧很想继续说下去,于是抓住豪的右手。血液的滑溜感触传了过来。
  「豪,真的没办法吗?我的球难道这么没有力量?必须对自己无法认同的事加以忍耐,否则就不能出场,我的球真的这么没用?」
  「我在讲的不是这个。同样的话,你到底要我重复几遍?白痴,重点不在于球的威力!跟职业棒球不同,这是国中的棒球。不管个人能力再怎么出众,教练若是认为团体容易指挥比较重要,那就真的没办法。我们是国中生,而教练是成年人,决定权完全在他那边。这种事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巧的手从豪身上移开,手心沾染了血迹。巧用那只手捡起脚边的球。
  「我是不懂!你讲的话我完全不懂。」
  「巧!」
  「结果并不是由对方来决定,而是借由我们的力量,不是吗?我的球没有人能够打到!我不会让别人打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出场比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用顺从大人、教练容易指挥等等这些条件来决定选手,那不是很假吗?」
  巧用左手拨起浏海,豪发出深深的叹息。
  「我……不想打那种很假的棒球。我只想看着自己的球,不然会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崩溃?什么东西会崩溃?」
  豪反问道,但巧答不出来。嘴里说的是自己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这不是谎言。巧想说的是真的事情、自己真正的感受、思考、相信的事情,希望豪能够理解。在强烈的情绪撼动之下,巧也深深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呢……就是变得无法相信自己。」
  「相信什么?」
  「相信自己啊!要是不相信自己的球,为了出赛而勉强顺从,那就完了。我想相信就算不照魔鬼教练的话去做,只要自己的球够威力就能够出赛。我相信靠着球的威力就能成为正式球员……虽然常有人说我自恋、自大。」
  「是没错。」
  豪点头,巧跟着苦笑。
  「要是不能相信自己,我会觉得非常可悲……嗯,所谓的崩溃,或许指的就是自己不再相信自己……这样实在太可悲了,虽然我也不是很了解啦。」
  「豪,别这样。」
  泽口就站在那里,抱着篮子对着豪大叫。
  「咦?什么?」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摘花!要摘就摘果实。这些花才正要变成果实啊!」
  豪的脚边散落了许多白花。他在说了「啊,抱歉」之后,便把手收回去。某处开始响起青蛙的叫声。
  豪用手背在鼻子底下抹了抹。
  「巧,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能力?你真的相信就算违逆魔鬼教练,自己还是可以出赛?」
  「我相信。」
  「这可是比三振敌队的打者还难。即使如此,你还是相信?」
  巧重新把球握住,再次面对着豪。有句话一定得问他。
  「难道你不相信?」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6 电话

  豪按着鼻子下面,低垂着头。不是因为流鼻血,而是因为没办法回答巧的问题。
  「去洗脸吧!角落有洗手台,毛巾就挂在水龙头上面。」
  泽口刻意用放慢的语气说道。
  「嗯,我这就去。谢了。」
  心里有种得救的感觉。豪像是要逃开巧的视线似的爬起身子,快速走向温室角落的洗手台。
  洗手台就只有赤裸的水龙头加上水管,一边抖动一边流出水来。豪仔细将整张脸洗过。泛黄的毛巾带着汗水和泥土的气味。
  回来一看,东谷正在对巧说教。
  「原田,你也太暴躁了。为什么出手打豪?你也稍微反省一下。」
  「是怎样?昨天你就没对豪说半个字,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抱怨?」
  「豪不用人家讲,他五十年才发一次脾气。」
  「哪有这种事。」
  「有,当然有。」
  东谷用手肘顶着巧。泽口拿出水煮蛋说:
  「肚子饿了就容易发脾气,趁热吃吧。」
  巧抬起脸,与豪的视线相对。豪装成在拿水煮蛋,故意错开视线。蛋很好吃,热呼呼的蛋黄像高级点心般带有微微的甜味。
  「哇!好吃。」
  巧吃了一口,惊讶地直盯着蛋。
  「对吧!刚生出来的蛋哦!还是我们家土鸡的受精卵呢。」
  「什么叫受精卵?」
  东谷嘴角沾着蛋黄这么说道:
  「泽口他们家的公鸡、母鸡办完事后生出来的蛋。」
  「东谷,你怎么这么变态。」
  「不就是这样子嘛!总之就是有精子、孵得出小鸡的蛋。嗯,还是有公鸡奋斗过的好吃。」
  「是啊,也许有办过事的才好吃。啊,好羡慕。」
  泽口和东谷相视暧昧地笑着。
  「你们怎么老是在想这种事?鸡有什么好羡慕的。」
  巧伸手向泽口再要一个。
  「原田好好哦!那么受女生欢迎。美女、矢岛和玛丽都喜欢你。」
  泽口把两个茶色蛋壳的蛋放到巧的手心上。
  「别闹了,连玛丽都扯进来。」
  「哎呀,玛丽是只听话、乖巧的羊。今天却过度兴奋,害我忙了半天。一定是对原田一见钟情啦。」
  「噢,原田,加油!现在不是讨论受精卵的时候。」
  东谷比出加油的姿势。巧和泽口同时噗嗤笑了出来。
  豪默默把蛋放进嘴里,没有跟着他们三人一起笑。他还没回答巧刚才所提出的问题。
  「豪。」
  巧叫了他的名字,脸上已经没有笑意。
  被人质问的感觉很痛苦,在回答之前还需要一点时间。
  「还痛不痛?」
  巧用手指按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咦?哦,还好……这下子昨天的帐就一笔勾消了。」
  「也对。」
  巧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把脸转向一旁。
  雨势可能转小了,透过塑胶布传来的雨声变得非常微弱,听起来稀稀疏疏。
  敲门声传来,豪从床上爬起来应了一声。约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门被打开了,妈妈节子走了进来,手上抱着学生服。
  「来,制服。血迹和泥土都洗掉了。」
  「嗯,谢谢。」
  妈妈仔细洗过、烫过的制服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感觉比平常来得重。
  「豪,我问你,那个血迹真的不是因为打架的关系?」
  「不是啦,是球打到鼻子。我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你会穿着制服传接球吗?」
  「偶尔会啦!闹着玩嘛。」
  豪讨厌说谎。因为担心前言不搭后语,所以一边讲一边觉得焦虑,但是也没那个心情把实话告诉妈妈。
  「豪,要是有什么问题,别自己烦恼要说出来。现在同侪之间欺负、排挤之类的问题频传,我实在很担心。」
  「我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豪爬下床、坐在书桌前,打算使出能让妈妈走出房门的最有效方式。
  「我要准备明天的预习……」
  「啊,也对。马上就要考试了,加油。」
  节子微微笑着、推了推眼镜。
  「豪,之前我曾提过的家教老师的事……你觉得星期六晚上怎么样?七点到九点,当然包括休息时间。还有,如果因为棒球比赛实在没办法,那就停课……老师很有名,教过的孩子全都考上一流高中跟大学。」
  豪决定不去补习班的时候,节子出奇地惊慌失措。然后大约在三天前,她提出一周一次就好,能不能请专门的家教老师来上课的提议。
  「一周一次、每次两小时,月薪五万日币。太贵了吧?」
  「钱不是问题,老师好像真有那样的价值,一周一次对你也不会造成负担。豪,你听我说,妈妈不是要你一天到晚用功,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若是考虑到将来,现在就要趁早好好学习读书的方式。」
  节子用看来有点稚气的笑容继续说道:
  「要进高中、大学,现在是重要时期,不能只做喜欢的事,现实是残酷的,妈妈觉得有必要努力。但如果你实在不想,我也不会勉强……」
  豪也知道妈妈并不会勉强自己。如果强调自己实在不想,让步的人会是妈妈。节子的个性并没有那种强迫性与激烈性,能将自己的期望不分青红皂白地强加到别人身上,她只会神色哀戚地陷入思索。这样的妈妈看了教人难过。
  「好啊!就照妈妈的话做。」
  稚气的笑脸更加添了一分柔和,宛如少女一般。
  「是吗?太好了,我还以为会遭到拒绝呢。那家教就从下周开始,你要加油。真是太好了,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着棒球过活。」
  豪握着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抄下英文单字。
  「时间已经晚了,别太勉强哦。好了,晚安。」
  「晚安。」
  节子走出房门,豪把自动铅笔扔在抄写的单字上头,站起来打开窗户。四月中旬的夜晚,感觉算是暖和。雨已经停了,天空上残留着云朵,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黝黑成块的黑暗。
  一周一次,月薪五万日币的家教老师;性格温柔,二十四小时都在为孩子着想的妈妈;对将来有帮助的读书;小册子《学生手册》;不可能打一辈子的棒球;无法只做自己喜欢事情的人生;要是忤逆魔鬼教练,很可能就无法参与比赛。这些便是现实,就是节子所说的残酷「现实」。就算有时会觉得忧郁、有时会感到烦闷,不过并不是无法忍耐。如果能够和众多现实折衷、借此实现梦想,那也不坏。
  想要和巧一起出赛、面对打者交换暗号、用自己的棒球手套接住巧的球,那就是梦想。如果巧能不那么坚持自我、稍微忍耐一下,梦想就可以实现。
  (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豪朝着黑暗低语,鼻子里微微刺痛。
  ——难道你不相信?
  脑中响起在草莓田里被问到的话。
  ——豪,难道你不相信我?在雨声与香气之中,豪被当面如此问道。
  豪并不是质疑巧的能力。只要有那个能力,就可以在地区预赛、县大会甚至全国大会一直赢下去。能在不被击出任何一支安打、不投出任何四坏球的状况下,听到比赛结束的声音。豪是这么相信着,但巧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这时有一只小小的虫飞了进来,撞到台灯灯座,掉到笔记本上。黑色细小的虫,体积约有逗点大小,在单字上爬来爬去,如果用指尖一拨,不晓得会消失在什么地方。
  小虫斗不过人类的指尖。豪突然间想到这个,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原本想笑,结果发出来的却是叹息。
  巧相信自己不会输?不论遇到任何事、任何人,他真的相信自己不会输?
  (现实是残酷的啊!巧。)

  巧站在投手丘上,可以看到他扬起手臂、直直往前投出。因为是从正面的方向看到巧,因此可以确定自己是位在平常的捕手位置。可是手上却没有触感,没有球飞进来的触感。
  巧似乎说了什么。
  「咦?你说什么?」
  豪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套,抬头一看,投手丘上已经没有人影。周围一片阴暗,只有投手丘浮现在白光之中。
  「巧!」
  豪一睁开眼就看到天花板,鼻子潮热、呼吸困难有种窒息感。作了一个讨厌的梦。
  豪来到走廊,四周一片黑暗。他打开客厅的灯,寻找无线电话。约十个杨杨米大小的客厅整理得整整齐齐,青磁色的电话就在同色花瓶的旁边。他压低脚步声走回房间。接着用力吸着鼻子让空气流通,调整呼吸后按下数字键。拨号声在耳朵深处响起,眼睛瞄到挂在墙上的时钟。
  「十二点半?咦?不会吧?」
  豪吓了一跳心想:「糟糕!」难怪客厅会一片黑暗。他必须把电话挂断,然而响了好几次的电话拨通声竟突然停止。
  「喂?」
  是巧的声音,豪吐了一口气。
  「豪吗?」
  「嗯,我睡糊涂了。」
  「声音听起来是这样。」
  可以听得到电话那头的窃笑声。
  (这家伙还满爱笑的嘛。)
  豪一边躺在床上,一边无声地笑着问:
  「你还没睡?」
  「在准备明天的预习。」
  「你又在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明天有地理课耶!」
  「地理……原来你喜欢地理?」
  「怎么可能!法国、德国跟我有什么关系?超头痛的。」
  那就问他是什么原因好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变成是我的擅长科目,还备受老师的期待,还说等着看我下回考试的成绩。」
  「哎,听不太懂,你还是早点睡吧。」
  「嗯,就这么办。」
  发现巧有放下话筒的意思,豪有点慌了。
  十二点半。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的事情,连一个字都还没讲。然而巧并没有挂上电话,只是沉默不语。
  记得巧家里的电话位于厨房角落,旁边摆着贝壳手工艺的台灯。感觉好像看到巧站在微光之中。
  「巧。」
  「嗯。」
  「你可别从投手丘上逃走哦!」
  说完之后豪开始慌张。如果不是讲电话,也许又要挨揍,因为自己说了就算挨揍也没得抱怨的话。
  「抱歉,我作了有点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
  「你突然从投手丘上消失,球好像也消失了,和平常一样的模式,但球却到不了我这里,让我觉得很紧张。」
  「真是可怕的梦。」
  「的确是可怕的梦。」
  豪支起身子,挺直背脊坐了起来。
  「我只能相信你,因为我是你的捕手。只要你待在投手丘上,我就只能相信你。」
  耳边传来巧的呼吸声,然后变成说话的声音,骂着「笨蛋」。
  「别讲得好像慷慨赴义一样。你就不能轻松一点,坦率地说『我相信你』吗?」
  「这种事哪轻松得起来?不过我相信你,只要我在捕手的位置,我绝对相信你。所以你别从投手丘上消失。」
  「那是你作的梦吧。」
  「嗯……算了,无所谓,反正现在松了一口气。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明天见。」
  「豪。」
  电话那头传来了短促细微的笑声。
  「你说说看,荷比卢三国是哪三国?」
  「荷比卢三国……记得是荷兰、比利时、卢森堡。」
  电话那头传来「啧」的一声。
  「随随便便就猜中,你实在是个讨厌的家伙。」
  「是吗?那也无所谓,当好孩子可是很辛苦的。好了,晚安。」
  「嗯,谢啦。」
  巧挂断了电话。
  豪突然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原来窗户是开着的。风中传来微微的甜香,是沉丁花的缘故?豪关上窗户前先大口深呼吸了一下。
  既不是晚安,也不是再见,巧说的是「谢谢」。是在谢什么呢?
  豪摇摇头,爱困得不得了。再也没有想东想西的力气和必要了。
  他轻轻抚摸架上的棒球手套,然后钻进被窝。

  就在巧咬了一口早餐土司的时候,电话响了。
  青波去接了电话。
  「喂,这里是原田家。咦?啊,早安……嗯,哥哥在家。」
  巧和转身过来的青波视线相对。
  「豪吗?」
  「不是,是女的,声音很好听。」
  说到声音很好听,巧的眼前浮现出美女的脸——
  「喂,我是矢岛。抱歉,一大早就打电话来打扰。」
  话筒那边传来矢岛茧的声音。
  「矢岛,有事吗?」
  「嗯……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妹妹?」
  「是我弟弟。」
  「咦?是吗?声音好轻好柔呢。」
  话筒那边的矢岛好像在笑。
  「和你差真多。」
  「找我有什么事?我早餐正吃到一半。」
  「啊,抱歉,我讲正事。呃,就是携带物品检查的事——」
  携带物品检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检查,老师说过是自行进行,所以我想在班上采用自行报备的制度。」
  「自行报备制度?」
  「嗯,认为自己带了多余物品的人,自己来向风纪委员,也就是我报备。」
  「嗯,然后咧?」
  「就这样。」
  「什么跟什么啊?这样根本不算检查嘛。」
  「你反对吗?我想在班会上提议呢。」
  茧的声音突然一沉,让人想起她那双紧张兮兮的大眼睛。
  「我觉得不错,这主意挺好的。」
  「真的吗?」
  「是啊,我可不想在校门口被盯得半死,到了班上还得检查个没完。自行报备制度不错啊!可以展现百分之百的自主性,草薙那老头会高兴到飘泪吧。」
  巧可以听到电话那头发出「呼」的吐气声。
  「太好了,那么你赞成罗。」
  「协调的工作很辛苦呢。」
  「嗯,有种变成政治家的感觉。」
  茧虽然在笑,声音听起来却很苦涩。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不明白巧这么问的用意,茧发出「咦」的一声,屏住了呼吸。
  「自行报备制度想必会有一堆麻烦事吧。不开你玩笑了,草薙铁定会罗哩八唆……直接进行携带物品检查不是会比较轻松?」
  隔了一点时间,茧才给出答案。青波把红茶杯递了过来。
  「我之前曾说过,奈美在服装检查的时候哭了。那样太奇怪了。啊,我不是说哭很奇怪,而是说严格到会把人弄哭的检查很奇怪。会把朋友弄哭的事我不做。」
  「又是奈美?这位奈美还真是重要。」
  「奈美……她在小学的时候告诉我『茧这个名字很不错』。」
  「什么?」
  「我的名字很奇怪吧?虫茧的『茧』。如果是『真』或『麻』字之后,再加个『由』的『mayu』就很普通。」(注:「茧」的发音为「mayu」,跟「真由」、「麻由」相同。)
  为什么会提到名字,巧无法理解,于是啜了一口冷掉的红茶。
  「我们家有两个堪称美女的姐姐,她们两个生来就超可爱的,看照片就知道。但我却是皮肤黑、头发少,是个有够丑的婴儿。」
  话题走向越来越搞不明白。不过茧的声音的确好听,听起来并不觉得难受。
  「后来我老爸……爸爸就把我取名为『茧』,意思是说虽然现在很丑,不过总有一天会变成漂亮的蝴蝶。很奇怪吧!变成蝴蝶的是蛹,从茧里面出来的是蛾。」
  『他缺乏昆虫方面的知识。」
  「我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什么哪天会燮成蝴蝶,现在看也知道不行。感觉好像非得变成蝴蝶不可……大人真是没神经。」
  巧把红茶喝光,青波伸手过来把茶杯接住。
  「谢啦!」巧用嘴型这么一说,青波就笑着摇摇头。那是他独有的柔和笑脸。
  「可是奈美说这个名字很好。奈美她家……现在没做了,不过以前她家是养蚕农家,专门养蚕。蚕茧是纯白的,非常漂亮。我去看遇取丝的遇程,亮晶晶的好美。听到奈美说茧这名字很好,她很喜欢,让我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氯。昨晚豪在这支话筒的那头也是这么说。
  「啊,抱歉,讲了些奇怪的话。要迟到了,抱歉。」
  「矢岛,幸好你不是叫矢岛蛹,茧好听多了。」
  茧蹦出了笑声。巧放下话筒,柱子上的音乐钟正指向八黠。
  不知道是茧的协调工作奏效,还是提议本身不错,自行报备制度的检查方式在班会时间顺利地表决通过。
  「可是这种作法会有效吗?」
  草薙近乎烦人地叮嘱着。茧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小声回答:
  「得先试试看才会知道。」
  「喂,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吧。」
  「老师,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努力学习自主。」
  杉本将双手大大地左右合击,发出鼓掌的声音。
  「咦?什么?表决通过啦?」
  杉本一边笑着一边坐下,茧站起来。
  「老断,这是班上的决定,所以这学期就先这样……这个……」
  从一旁看过去,茧的指尖正在发抖。
  「可是,矢岛……」
  「这是班上的决定,呃……我觉得很好。老师,请让我们执行。」
  鼓掌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大声,被黑板与墙壁弹了回来,形成回音。草薙匆匆忙忙地摇手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好了,总之就暂时先来试试自行报备,不过千万别让风纪委员会讲闲话。就靠你们了。」
  「老师,不能带的东西也太多了。」
  是女学生的声音。
  「是啊,像是有卡通人物的尺、发夹,我觉得可以带啊。」
  「有颜色的手帕也可以。」
  「我觉得镜子也无所谓啊。」
  每出现一个声音,鼓掌的声音就越变越大声。草薙的手摇了又摇。
  「我知道,够了。现在讲这些,我可就伤脑筋,下次有长时间会议的时候再提。第一节就要开始了。」
  草薙走了出去。茧坐在座位上,叹了一口气。
  矢岛茧突破了第一道关卡,之后不晓得会变成怎样。巧深深吸了一口教室里骚动的空气。自己还没跨越最初的战役呢!巧握住口袋里的球。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7 热情

  「原田,魔鬼教练在叫你。」
  泽口蹲下身子低声说道。那是跑步结束,两人一组进行柔软体操的时候。豪压在背脊上的手收回气力,巧从岔开的双脚之间撑起上半身。
  魔鬼教练握着球棒,正在对展西和海音寺交代什么。巧把帽子戴好,站了起来。
  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更蓝,令人想到夏天即将来临。展西他们的球衣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巧走近了,但魔鬼教练却没留意到。
  「听懂了没有?从今天开始以正式队员为中心,进行较为具体的练习,尤其要将重点放在内野的守备练习和跑垒上,练习顺序就如同那张行程表上所写的。」
  展西和海音寺都默默地点头。
  「下个礼拜开始有针对大会所进行的红白分组比赛。把这件事转告所有队员,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展西他们发出短促而愉快的回答。背脊打直站在那里的模样就像士兵正在敬礼,感觉很怪。
  ——就是要玩得快乐。
  昨天展西把手搭在巧的肩上,如此低声说道。
  被人这样子命令、被人指使,打起棒球还会快乐吗?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喜欢棒球啊?
  巧盯着展西满脸痘子的侧脸。或许是察觉到了,展西的眼睛动了一下,迎着巧的视线一、两秒钟,然而却一句话也没说。
  「好了,原田。」
  魔鬼教练转向巧后,继续说道:
  「你想离开这个社团?」
  真是个意外的问题。站在魔鬼教练的正对面、双脚微微打开的巧给了否定的答案:
  「不想。」
  巧的身体往前倾,脑袋传来炙热的痛楚,魔鬼教练的胸口就在眼前。巧的头发被揪住,闻到的是魔鬼教练身上的烟草与汗水味。
  「那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前天我讲的话你没听懂是不是?为什么没有照做?」
  巧早已料到会被这样子怒吼,于是他扭转身躯,从内侧将魔鬼教练的手给甩开。虽然又传来一次炙热的痛楚,不过头部得到了自由,巧接着倒退一步。
  「原田,你是要忤逆我到什么程度?」
  「要是不反抗的话,我早就变秃头了。」
  魔鬼教练把沾在手上的巧的头发弹掉。
  「你这样子不能出赛。」
  「为什么?」
  「为什么?笨蛋!不听教练的命令,还想参加正式的比赛?」
  「我有在听。投球不要过量、要进行强化下半身的——」
  「原田!」
  那是简直要将鼓膜震破的怒吼。
  「不要瞧不起大人!我讲的不单单是练习方法,我要的是你百分之百听话。」
  魔鬼教练的口气突然转为缓和,嘴角一动,浮现冷笑般的表情。
  「原田,你确实是有才能,所以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会让你发挥才能的。只要三年的时间,我会把你栽培成名门高中棒球队争相前来求你加入的投手。若想达成这个目标,你就给我乖一点。只要你相信我、跟随我,我绝对会让你变成最棒的投手。」
  巧拾起下巴,直视着魔鬼教练的脸。胸口深处似乎有些什么正在波涛汹涌着,身体内部逐渐加温,仿佛骨骼正在发热。愤怒的情绪烧灼着身躯,汗流个不停。
  他要栽培我?让我变成最棒的投手?要我为了这个目标乖乖听话、相信他?没人栽培也无所谓。就算不借助别人的力量,我也能成为最棒的投手。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
  「教练。」
  豪的声音就在附近。
  「永仓,我没有叫你。你给我按顺序练习。」
  「你不把巧还给我,柔软体操和投球练习我根本没办法做。我一个人被晾在那里,还有关于头发的事……」
  「怎样?」
  「新田东中早从三年前就没发禁了。」
  「我是以棒球社教练的身分下命令的。」
  「就巧一个人吗?巧的老妈很罗唆耶!是个很强悍的阿姨……」
  魔鬼教练朝着豪走近半步说:
  「永仓,你在威胁我?」
  「我怎么敢。」
  「你的脑袋很不错,将来想当律师是吧?」
  「不,是当捕手。」
  「真是够了,两个人都是这副德行,你们这对搭档真了不起。不过……」
  魔鬼教练的脸上失去了笑意,继续说道:
  「你们两个都不能出赛。」
  「这和发型有什么关系!?」
  巧大声呐喊着。要不是被豪制止,或许他早就揪住了魔鬼教练的胸口。
  「为什么你要那么在乎形式?真是愚蠢!难道剃个光头球速就会变快?这不相干吧!你只是想指使别人,到底是谁在威胁谁啊!?」
  豪掩住了巧的嘴巴。
  可以看出魔鬼教练脸上失去了血色,连嘴唇颜色都跟着变淡。
  「笨蛋,你太多话了。」
  豪在他的耳边嘀咕着。
  (管他的。讲都讲了,有什么办法。)
  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可以看到展西和海音寺的脸。展西在笑,而海音寺迅速地来到前面,喊了一声:
  「教练。」
  他朝着魔鬼教练递出球棒说:
  「您要不要试着站上打者的位置?」
  「你说什么?」
  见到魔鬼教练的表情,海音寺不禁往后倒退一步。
  「呃……原田的球真的很快。与其在旁边看,还不如站上打击区会比较清楚。就算来到打者手边,球还是不会减速……教练,我想请您来确认看看……那个……很抱歉。」
  海音寺低头道歉。魔鬼教练朝金色球棒瞄了一眼,喃喃自语地说道:
  「是吗?」
  接着伸手抓起了球棒。海音寺惊讶地「咦」了一声,眨动着眼睛。
  「既然队长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站上打击区确认一下。正式队员就守备位置。」
  「老师,这样不妥吧。」
  展西在海音寺后面这么说道。
  「怎样不妥?」
  「练习的顺序会乱掉。」
  「花不了多少时间,之后直接进入守备练习。还有,展西。」
  「是。」
  「你是不是对我的作法有意见?」
  「我没有。」
  「那就给我照做,不过由海音寺来当裁判,绿川和你在旁边看。这个小鬼上去投手丘。」
  魔鬼教练用下巴朝巧的方向比了比。
  「老师,那个……」
  豪把巧推开,走上前来。
  「永仓志愿当捕手,是吧?很好,让我见识见识一年级投捕搭档的能耐。先做好暖身动作。」
  豪的脸上堆满笑容,脱掉帽子行礼。
  「谢谢。」
  「行礼就不必了,既然态度这么践,那就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实力。」
  「当然没问题。」
  豪依旧带着笑容,把巧拉往投手丘的方向。
  「你那是什么表情?干嘛对着那种家伙低头陪笑脸?你白痴啊!」
  巧对着豪轻轻一瞪骂道,不过豪的脸仍在笑。
  「怎么说?魔鬼教练人挺好的呀,他肯让我们搭档。」
  「如果是展西的话,会接不到球,他至少还知道这点。」
  泽口把手套和球拿了过来。
  「我搞不太懂,不过你要投球给魔鬼教练是吗?原田。」
  「是啊、是啊,托海音寺的福。」
  豪回答。
  「加油啊!美女老师也在看。」
  泽口用手指了指。美女就站在球网后面,旁边几名看似桌球社的女学生正高声笑着。
  「有人在看会不会分心?」
  豪自问着,然后答说:「怎么可能」。
  是谁在看都无所谓,所有意识全都集中在球和豪的手套上。用手指指尖细细触摸着球,慢慢地感受着橡皮的触感。球的中心点出现心脏,脉搏在跳动着。「噗通、噗通、噗通」规则的跳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重叠,无比珍爱的东西正握在手中。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也没有说的必要,不过从站上投手丘直到投球的短暂片刻,巧的心总是激动到快要窒息。
  ——球一个个用布去擦,带着非常快乐的表情。
  巧想起洋三提到户村真时所说的话。
  魔鬼教练挥了挥手中的球棒,手腕和腰部的转动都非常灵活。
  挥棒的力道很强,仿佛可以听到球棒撕裂空气的声音。
  (那家伙也喜欢棒球?)
  有喜欢到在球身上发现脉搏的程度吗?
  豪在捕手的位置做好准备,身上戴着护具和护膝。
  「来吧,巧。」
  仿佛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豪整整接了八球巧所投出的球。
  「够了吧,没时间了。」
  魔鬼教练走上打击区。是右打的位置,手里拿着的是木制球棒。
  豪点点头,重新举起手套。
  海音寺站在豪的后面。魔鬼教练用下巴示意。
  「海音寺,你是队里选球最厉害的。靠你了,看准球路做出判决吧。」
  「是。」
  「很好。喂,吉本,跑那么前面干嘛?往后退。」
  宏亮的声音传到了外野,右外野手往后退。
  「奥平你也一样。你搞不懂中间手的位置是吧?」
  豪听着魔鬼教练怒吼的声音,一边在面具底下「啧」了一声。他发现魔鬼教练并不专心。一旦进入打击区就是打者,就是打击而已,只能够专心留意飞来的球。用教练的态度做出指示是打不到球的,至少打不到巧的球。
  (这个人也不懂。)
  豪再度咂舌。
  最初的一球就要求巧投出直往好球带正中央、最快速的球。
  就这么决定了。豪自己一个人点点头。
  「教练,可以了吗?那就开始罗。」
  海音寺举起右手。魔鬼教练轻轻挥动球棒,确定好脚的位置、摆好姿势。
  豪暗暗地「哦」了一声、心想:「姿势颇有力道的嘛」。魔鬼教练的力量正朝着巧的方向彻底集中。在短短几秒之间,魔鬼教练的意识已经由教练转为打者,朝着投手的方向集中。
  (了不起。)
  豪舔着嘴唇。
  (正中央不行,太危险了。)
  就算巧的球再厉害,要是沿着腰带线的全垒打路线直直进去,会非常危险。既然如此……
  豪从手套下面对巧做出暗号。
  外角偏高,不过要投坏球。
  「若是光看速度,这个球路是最理想的,大多数的打者都会上当而挥棒落空。他是会上当,还是不会?就来见识见识魔鬼教练的能耐吧!」豪心里这么想着。确认、考验、衡量对方的能耐并非大人专属的特权。
  (你说是吧,巧。)
  既然没说出口,巧就不可能听到,不过投手丘上的投手似乎「嗯」地点了点头。
  外角偏高的坏球。
  球一如暗号预期地来到正确地点。
  「坏求。」
  是海音寺的声音。魔鬼教练没有挥棒,发出「哼」的一声。
  「永仓。」
  「是。」
  「你刚才是故意投偏吧?」
  「是的。」
  「是你做的暗号?」
  「是的。」
  「你故意吊球要让我上当?」
  「是的。」
  魔鬼教练又「哼」了一声,并举起球棒。
  没有被那个球速给吊中,了不起。那下一球就配内角偏低,不过是要在好球带边缘位置的。巧点点头。豪意识到巧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暗号摇头,所以仔细小心地比出暗号。脑海中动了一下,一股既不是喜悦也不是兴奋、无以名之的热情在体内流窜。
  巧拾起腿来挥动手腕。豪的手套里有一种触感。
  「好球。」
  魔鬼教练「哦」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难怪态度会那么跩。」
  豪把球回传给巧,然后轻轻敲了一下手套。
  (好了,接下来咧?)
  魔鬼教练的脚动了,左脚微微往后挪移。
  (针对内角的击球姿势?)
  豪斜眼对着魔鬼教练进行全身上下的确认。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可以感觉他弯下腰来,姿势跟刚才不太一样。
  (那就来个外角偏低的球吧。)
  万一真的被击中,也绝对不会是有效的打击。
  巧面无表情地点头,举起手臂。外角偏低、瞄准好球带边缘的球飞了过来。
  (很好,太完美了。)
  豪伸出手套,魔鬼教练的球棒开始移动、并跨出左脚。确实听到挥棒的声音。
  豪发出「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拿下面罩。外野手正往后面跑。球画着大大的弧度,掉进了网球场。
  女子社员之间传来悲鸣。
  「界外球。」
  海音寺说完后,对着魔鬼教练再做确认。
  「裁判哪能犹豫不决。那个位置怎么看都是界外,你说是吧?永仓。」
  「是的。」
  「刚才也是按照你的指示?」
  「是的。」
  球的方向一点也没有偏。豪舔着嘴唇。
  「用内角速球让人后退,再用外角球让人挥棒落空?这样的配球太过单纯了。如果是一名好的打者,即便是用开放式打法,也能把外角球打出去。你是看了我的姿势才要求外角球,不过我等的就是外角球。你的经验还不够。」
  (原来如此,上当的人反而是我?)
  豪将舔过的嘴唇紧紧咬住。
  「原田的控球虽然很好,不过要是被打者识破了球路,就算球速再快还是会被打击出去。你要记住这一点。」
  「可是那是界外球啊,教练想打的是全垒打吧?那是挥棒太慢造成的界外球。配球失误是我的责任,不过巧的球并没有输。」
  豪抹着额上的汗水。
  「这不是单纯捕手、投手之间的问题,球被打到就是被打到,这是投捕搭档的责任。原田信任你的引导,既然如此,你的引导就应该要让原田的球发挥出最大威力。」
  魔鬼教练语气平静地说道,豪则垂下了肩膀说:
  「等一下,我想喊个暂停。」
  豪跑向投手丘,巧正双手叉腰望着网球场。
  「抱歉,我被魔鬼教练给耍了,配了他想要的球路。」
  「是吗?看来他不是只会说大话而已。」
  「不过界外球就是界外球,这样一来就变成两个好球。」
  豪把球直接递给了巧。巧接了过来,用手心仔细擦拭,接着抬头再次望向网球场。
  「不过飞出去了,光看飞行距离的话算是全垒打。」
  「光有飞行距离算不上全垒打,会飞到那边就是因为挥棒太慢。啊,巧,你该不会……」
  「怎样?」
  「你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被人击出这么远距离的球。你之前没被击出过可能形成全垒打的球吗?」
  「废话!我从来没被击出过外野手必须往后退才能处理的球。」
  豪把手放在巧的肩上,用力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第一次?想必打击很大吧。」
  「那也要看对象。不过是有一点。」
  「也好,这样才能变成大人,太好了。恭喜。」
  「你扯到哪儿去了?神经啊。」
  巧的表情舒缓下来,豪把嘴巴靠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内角偏低,连续两球,不过第一球不要投准。」
  「两球都投到相同的地方?」
  「没错,第二球是关键球。把你最厉害的球投出来。」
  「我会投出像你所说的『哦!来了』的球。」
  豪在巧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笑道:
  「就这么办。第一次也体验过了,加油吧。」
  「知道了,我会加油的。」
  豪掩着听了巧的话之后忍不住想笑出来的嘴角,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们说了什么?」
  魔鬼教练问道,豪摇摇头说:
  「这是秘密。不过下一球会是偏低的球哦,教练。」
  魔鬼教练没有回答,挥了两次球棒,摆好姿势。站在投手丘上的巧抓起止滑粉袋,在手上弄了些止滑粉后,把它丢在地上,缓缓进入投球动作。豪把姿势放低。
  像要舔舐魔鬼教练的膝盖似地,球飞了进来。
  「坏球。」
  海音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宣布。
  手感相当稳当。
  (OK,没有受到第一次经验的冲击。)
  巧把球呈抛物线传了回来,豪轻轻敲了敲手套。思绪在脑海中回绕,愉快的热度在体内回绕。
  面对右打者的时候,如果是右投就会把外角偏低的球当做是决定胜负的球,这是一般的理论,不过豪并没有将计就计的想法,也不打算耍一些小花招,只是想让魔鬼教练体验一下巧最具威力的球,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就结束了。)
  豪配合巧的动作举起手套,魔鬼教练的球棒动了,随着一记闷响,可以看到球从巧的遥远上方飞过,速度不快。二垒手往后,中间手则往前移动。
  (外野高飞球。)
  豪如此确定。魔鬼教练并没有离开打击区,他把球棒扛在肩上,用眼睛追随球的去向。
  「啊!」
  豪和海音寺同时叫了起来。球「啪」地掉在中间手前面,而且在一个弹跳之后,弹得比预期要来得高,并从奔跑过来的中间手头上飞了过去。
  「笨蛋。」
  魔鬼教练的声音响起。
  「接球的起跑动作太慢了!左外野手和右外野手是在干嘛?不会过来支援吗?」
  魔鬼教练用球棒轻轻敲着肩膀叹气。豪也跟着叹气。
  「这算什么守备?让原本的一垒安打变成三垒安打。」
  豪取下面罩拭汗。
  「如果中间手就定位的话,应该会变成高飞球吧。就是因为站太后面才会来不及。」
  魔鬼教练用球棒前端抵着豪的肩头,轻轻一按。
  「你说什么?永仓。你的意思是说我输给原田?」
  「不,安打就是安打。」
  魔鬼教练耸了耸肩,抽回球棒说:
  「原田,你过来。还有展西、绿川也是。」
  巧把手套夹在腋下往前走,来到豪的旁边低声说道:
  「球飞出去了。」
  「嗯,打得不错。」
  「原田、永仓,你们在嘀咕什么?」
  「不,没事。」
  豪把背脊拉得笔直回答道。
  「听好了。从今天开始,在最后一项基础练习结束之后,原田跟永仓加入投球练习。」
  低低发出呼声的就只有豪一个人,其他人连一句话也没说。
  「搞什么?原田,我说让你当投手,怎么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巧瞥了魔鬼教练一眼,轻轻摇头。反而是绿川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了声:「教练」。
  「你想让原田出赛?」
  「这种事轮不到你来问,我会视当时状况来决定。」
  绿川应了声:「是」,然后闭上嘴巴。
  「好,那就继续练习。绿川回到自己的位置,包含原田跟永仓在内,一年级的继续做柔软体操。展西到内野、海音寺到外野进行守备练习。还有,外野要彻底进行支援补位的练习,因为实在是有点糟糕。」
  海音寺接过球棒,低垂着头。
  「守备练习,那教练……」
  「我接下来有事,训完外野那些家伙就要回去,后面就交给你们了,要按计划练习。听懂了没有?」
  「咦?教练要先回去?」
  「没错,有问题吗?海音寺。」
  「不,没有。只是觉得稀奇。」
  魔鬼教练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望向三年级的脸。巧和豪的方向则是看也不看。
  「自行练习,不要偷懒。整理操场和收拾用具要确实做好。」
  「是,教练辛苦了。」
  三年级脱下帽子行礼,豪也慌忙低头,顺便把巧的头往下按。
  「好痛!你在干嘛啦!」
  「至少点个头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巧抬起头来,和魔鬼教练视线交会。三年级则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
  「永仓,你的配球挺不赖的,对那个球路似乎很有自信。」
  「结果飞出去啦,吓了我一跳。」
  豪坦白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认为会是球棒连碰都碰不到的三振吗?」
  「我想应该是打得到。」
  魔鬼教练的视线移动,停在巧的脸上。
  「原田,你的球很棒。内角球能有那样的威力,实在不容易。」
  「是。」
  「你想出赛吧?」
  巧默默看着魔鬼教练的视线。
  「你真的那么讨厌听我的话?」
  「不,如果是我能接受的事,并不讨厌。」
  魔鬼教练陷入了沉默,操场响起守备练习的声音。豪在巧的旁边握起拳头。
  「教练在不在?」
  魔鬼教练低语着,像是喃喃自语般的微小音量。
  「什么?你是说我外公吗?」
  「没错。」
  「应该在吧,不过我不太确定。」
  「这样子啊。算了,总之先回去练习。遗有原田,讲话要有礼貌,是『外祖父』不是『外公』。注意你的用语。」
  「是。」
  魔鬼教练转身,快速走向外野。
  「巧。」
  豪抓住巧的肩膀。
  「你真是了不起,说不定可以出赛呢。」
  「这还用说。」
  「什么叫『这还用说』!魔鬼教练正在烦恼要不要用你呢!真有你的。」
  「还好吧。我之前不是说过,能不能够出赛并不是由他来决定,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棒球。」
  豪把手从巧的肩上移开,轻轻拍了臀部一下。
  泽口和东谷跑了过来。
  「原田,太可惜了,不是打到场外。」
  听了东谷的话,巧两手一摊说:
  「偶的球被打出去了,粉遗憾。」
  「并不遗憾,你赢了不是吗?」
  美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背后。
  「你竟然敢跟户村老师交手,真是好样的。」
  小野嫣然一笑。绑在后面的秀发微微摇曳。
  「不过接下来就辛苦了,原田。」
  「怎样辛苦?」
  「因为户村老师是独裁者。算了,原田应该不打紧啦!不过要是有什么事,记得找我商量,我想我应该帮得上忙。」
  美女侧着头,也对豪他们露出微笑。
  「你们也一样哦!」
  美女前脚一走,泽口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她竟然跟你说:『记得找我商量』,多棒啊。」
  「泽口对年长的人有兴趣?」
  巧蹲着把腿伸直,抓着脚尖,身体往前倒。
  「你白痴啊!像美女老师这样的美女,年龄有什么关系。有人缘真好啊,原田。」
  「连玛丽都喜欢他,巧真是太棒了。」
  豪从后面环住巧的脖子,轻轻勒住。胸口深处一阵骚痒,笑声的波动摇晃着身躯。
  「干嘛自己在那边兴奋?豪,你有毛病啊!」
  「你不懂吗?」
  「不懂,有时候实在是搞不懂你。」
  巧应该是不懂吧。现在正在自己体内波动的情绪,巧想必是不会懂。
  豪在巧的背上用两手缓缓一推。
  魔鬼教练正在烦恼。可想而知魔鬼教练的脑海里,想要让巧出赛的念头正在剧烈萌芽。如果是的话,那不是很了不起吗?用不着向大人低头、不用考虑跟别人配合,只要坚持自己的意志,就能扭转大人、小孩、老师、学生、支配者、被支配者这样的立场,单凭自己本身的力量就能够超越,那不是很了不起吗?
  豪有种身体漂浮起来的感觉。
  抬眼一看,可以看到天空暮色渐渐低垂,刚刚还蓝到眩目的天空,此时已经染上微微的金色,平静地步向黄昏。

  石门的旁边有棵梅树,绿叶繁茂到接近厚重。风在吹,树叶摇曳、带来绿色的初夏气息。户村真朝着树木仰望了一会。石门是有记忆,但这么大棵的梅树却没有印象。
  (废话,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
  户村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当他还是新田高中棒球社社员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被请吃晚餐,还洗了澡。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想过还会再来。突然间,树叶猛烈摇晃,在不自觉往后倒退的户村面前,有位少年一跃而下。梅树的树叶散落,少年穿着和树叶一样绿的绿色T恤,肤色白皙到亮眼。或许是吓了一跳,少年大大的眼睛不断眨动,不过马上出现和煦的笑脸。
  「你好。」
  有人向自己点头致意,户村也匆忙回礼。
  「你好……你是这户人家的人吗?」
  「思,是啊,我叫原田青波。叔叔你呢?」
  ㄑㄧㄥㄣㄛ、青波……是弟弟?
  户村想起原田巧的调查表。
  「我在睡午觉,叔叔。」
  「在树上睡午觉?」
  「嗯,你闻,有梅子的味道。」
  青波伸出手来。户村于是凑近鼻子一闻,果然有青梅的味道。
  「你看,我好像变成了梅子果实吧。」
  「咦?啊、嗯,是啊。」
  户村俯看着笑得一脸天真的少年,心里感到困惑。
  (这孩子就是那个原田的弟弟?)
  他心想着:「怎么可能」,感觉完全不一样。就算性格和长相不同,兄弟总是会有某个地方相似,因为生长的环境相同,应该都会带着同样的生活气味。在教师生活当中,户村早已学会分辨那个气味。不过在青波这个少年和原田巧之间,却完全找不到可以相互连结的气味。他按住鼻子,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叔叔,你要找谁?啊,你别说,让我来猜。」
  青波仰望着户村的脸。
  (和教练的眼睛很像。)
  青波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叔叔,你是不是来找外公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真厉害。」
  「真的吗?哇,我乱说还猜对了。外公他在家哦!他在烧洗澡水,我带你过去。」
  青波牵着户村的手往前走。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少年牵着走。这么不怕生、毫无防备、轻易就往别人怀里钻的素质,原田绝对没有。
  (原田虽然特别,这孩子倒也古怪。)
  自己被这孩子拉着手的样子想必也非常古怪。不过不知何故,倒也不至于想把少年的手给甩掉。
  「这个时间教练……不,是你外公在烧洗澡水啊?」
  「嗯,爸爸出差回来要洗。用木材烧的洗澡水洗起来很舒服,叔叔你要不要洗?」
  「不,不用了。」
  「是不是因为没有带内裤?」
  「嗯……是啊。」
  少年放开了手。
  「外公,有客人。」
  户村仿佛被仍下似地,一个人站着。井冈洋三就在眼前,虽然多了白发,个子也变小了,不过确实是井冈洋三。
  「教练,好久不见,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户村心想对方应该早已忘了自己,不过洋三却站了起来,微笑地问他是不是真。
  「您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忘掉,有多少比赛是靠着你的守备撑下来的。真的是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还记得我?」户村有点惊讶。
  「之前桥田来过电话,要我参加他的婚礼。」
  「桥田……二垒手桥田?咦?他娶老婆了?」
  「嗯,现在住在巴西,说是要在圣保罗举办结婚典礼,我拒绝了,告诉他我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结果他就寄了新娘的照片过来,长得还挺漂亮的。他还跟我抱怨说你没消没息的,原本还是二游最佳拍档说。」
  听了洋三的话,户村垂下了视线,很意外桥田和洋三还有连络。
  「教练,今天我来并不是为了叙旧。」
  「是为了巧的事?」
  洋三抓起一根柴薪扔进炉口,青波用手辽着光往里面看。刚才在绿叶中染上绿色的侧脸,现在则被火光映上微微的红色。
  「是啊,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您知道我在新田东中?」
  「听巧说过,那家伙难得抱怨。」
  「可以想像他说了什么。教练,我就单刀直入好了。我想指导原田,我想把他栽培成能够担当一面的优秀选手。」
  洋三沉默不语。户村把那份沉默解读为拒绝,皱起了眉头。
  「他的素质是没话说,只是反抗性太强。那种性格指导起来有困难,希望教练能够稍微对他本人——」
  「真,你会一个一个去找学生的外公,要他帮忙吗?」
  户村微微握紧了拳头,瞪着洋三的侧脸。
  「怎么可能,因为他是教练的外孙,所以我才特地前来。只要是和棒球有关的事情,没有人的影响力会比教练来得强。」
  「那家伙不受任何人影响。他没问过我什么,也没要我教他什么,我也不主动开口说些什么。你要是认为他会听我的话,那你就错了。那家伙并不会随便听从别人的话,然后乖乖照做。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
  洋三盯着火焰继续说道:
  「才能在那个年纪投出那样的球。」
  「你是在讽刺我吗?教练。」
  「讽刺?」
  洋三的脸转向户村,有点讶异似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颜色就和梅树底下所见到的青波一模一样。
  「高中时期,只要是教练说的,我们一律听从,从来没想过要去违背,或是思考教练的话有没有错。我们一直相信只要听从教练的话就会变强、就能够前往甲子园。结果别说甲子园,就连县内预赛的前四名都没拿到。高中三年期间,一次也没有。」
  户村原本想用冷静且安静的态度来说,可是手却在颤抖,觉得可耻。就像刚才对洋三所说的,自己并不是来叙旧的。都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大家都有了年纪,娶了老婆,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把专心打棒球的三年变成回忆,桥田、黑谷、则武都是一样……事到如今,自己到底还想说些什么?
  「不过在教练辞职的时候,我就有了觉悟:『啊,我们再也无法获胜』。教练就是看透我们的实力,所以才会辞职吧?其实我们球队的实力很弱,王牌投手的则武肩膀在痛,球队打击率又很低,不是可以获胜的队伍。就算再怎么锻链,要是没有实力,胜负还是早就注定。」
  洋三垂下肩膀,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真,你认为我是因为那样才辞职的吗?」
  「详情我不知道,只是您辞得太急,教人感到迷惑。不过在秋季大赛第二轮比赛输掉的时候,校长曾经这么说过:『你们就像井冈所说的一样』,而且用的还是讽刺的语气。不仅是校长这么说,别人也说被传统所拘束,只会追随教练的棒球社成员也很糟糕。」
  洋三什么话也没说。真想对着他无言的背影直接痛骂!像是践踏无力抵抗的小猫般的残酷情绪,让户村的指尖又抖了起来。
  「教练真是厉害,做了聪明的抉择。你拥有无数的光荣……就算是因为我们太弱、觉得嫌弃而辞职,我们也无从抱怨,我们——」
  「不是这样子的。」
  孩子的声音插了进来。户村低头一看,发现青波正蹲着拉着自己的裤管。
  「叔叔,外公会放弃棒球,是因为外婆生病了。不是因为叔叔的关系,而是因为外婆。」
  户村低头看着青波的脸。青波仰着头,严肃地继续说道:
  「外婆生病了。外公喜欢外婆,所以才会放弃棒球,为的就是可以一直待在外婆身边。」
  「喂,青波。」
  洋三手忙脚乱地挥手,然后抱住外孙。
  「真是拿你没办法。像这种事,外公没跟你说过吧。」
  青波发出咯咯的笑声,从外祖父手里挣脱。
  「就算外公不说我也知道。外公只要一喝酒,就会提到外婆,昨天还说自己应该早点放弃棒球,被妈妈嫌烦。我知道外公这里是这么想的。」
  青波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然后突然往右转,消失在绣球花叶子的阴影里。
  「这孩子真是不像话……真是不像话。」
  「教练,刚刚他讲的是真的吗?」
  「咕嘟」一声,户村吞了一口口水。
  「嗯,可以这么说,当时我老伴生了病,医生说她的寿命最多三年,最少一年半左右。我很慌张,把你们的事、棒球的事全都抛到一旁。」
  「可是夫人往生不是很后来的事吗?」
  「这就是老伴厉害的地方。被医生宣告没救之后,她还撑了五年以上,让我有机会学习自己一个人生活。她说:『孙子的脸我也见到了,而且还能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再也没有遗憾』。然后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真。」
  「是。」
  「你要是想娶老婆,就得找这种女人。」
  「嗯。」
  户村在洋三的旁边坐下,像青波刚才那样,用手辽着光凝视火焰。一股疲倦感逐渐涌上身躯。洋三叹了口气说:
  「不过是我对不起你们,道歉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对不起你们,我喜欢你们这群小子。或许你们的整体实力薄弱,不过黑谷、桥田、则武还有你都是喜欢棒球的人,这样的球队很可贵。你在接到滚地球之后,不做任何垫步直接传球,那漂亮的动作,怎么看都看不腻。你们真的是一支很棒的球队,如果当时我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好好地表达出来让你们知道,那该有多好……身为教练最重要的事,我竟然疏忽了。」
  「事到如今……就别再说这种话。我一直认为非赢不可。不只是棒球,不管是读书,还是其他运动,要是其中有哪项没赢,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惨,我都是这样教导孩子的,告诉他们输了就是很惨……教练,现在的新田东队基本上投手战力相当不足,所以需要原田。要是有原田在,战力就会提升。我不想让孩子们有悲惨的回忆,不想打那种连续输球、觉得自己很烂的棒球,所以原田——」
  「巧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户村抬起脸来,但因为动作太急,脖子有点痛。
  「你说什么?」
  「巧或许不会再进步。」
  「你怎么这么说?原田才正要开始而已。他的身高会变高、体重会变重,随着身体成长,他的球也会越来越有威力,那孩子会成长的。今天我站在打击区,亲眼见到原田的球,坦白讲真是震惊。」
  像是被自己所说的话影响似地,户村的身体传来微微兴奋的颤抖,手心在冒汗,球的触感清晰地在那边复苏。那是十三岁少年的球,而且还是软式棒球,不过那球却没输给自己的挥棒,自己确信那是腰部扭力极佳的挥棒,结果却变成外野高飞球。就像永仓所说的,如果中间手就定位,百分之百会成为外野高飞球。并不是没有打到,球棒确实抓到了球,只是虽然已经抓到,巧的球却让球棒往后弹,让飞行距离足以构成全垒打的挥棒,变成了外野高飞球。当时那震惊到教人颤抖的感觉再度浮现。
  户村想要栽培那个球。他想用自己的手,把那少年体内的所有力量完美地召唤出来。教育性的指导、健全培育之类的理论都不重要!想把出现在眼前、蕴含着可能性的神秘素材好好栽培起来,单纯而强烈的冲动在体内流窜。户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过于兴奋、缺乏冷静。
  「教练您要先回去?」——海音寺诧异地说道。没错,是户村擅自改为自行练习,前来拜访洋三。不是为了怨恨或怀念,他是被自己体内的这份冲动所驱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石门。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这件事。
  洋三说话了。那是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声音。
  「是吗?能够遇到教人震惊的孩子是件好事,不过我看到巧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感觉。」
  洋三究竟想说什么,户村感觉无法理解。仿佛看穿了户村的想法似的,洋三点头继续说道:
  「在那个年纪,完成度太高了。用那样一丝不苟的姿势投球……我不喜欢。」
  「那只是天份吧。」
  「真,孩子实在是教人搞不懂,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会产生什么样的力量。说到巧的情况,说不定他的天份现在已经全部展现了出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就不会有任何成长。有些孩子是现在不行,不过两年、三年后能力会进步。真,你不能只留意到巧,要是错过那样的孩子,到时你可会后悔的。」
  「那是因为教练没有以打者身份站上打击区。原田的能力不会只到这里为止。」
  「是吗?希望真的是这样。」
  户村站了起来,拍了拍没有弄脏的裤子。
  「说得这么无情,他是您的外孙吧?」
  「是啊,当外孙是很可爱,那孩子的所有一切全都可爱到不行。所以如果他能再继续成长,我会觉得很高兴。不过别把他当成获胜的工具。不要把他当成工具,要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让他知道打棒球是件快乐的事。虽然我带给你们悲惨的回忆,是没立场讲这种话的。」
  「爸爸。」
  浴室的窗户打开,一个男人探出上半身,理所当然是光着身子。
  「好热喔!有点太烫了……啊!有客人?」
  男人看到户村的脸,却没有慌张的意思。
  「阿广,这位是巧棒球社的教练。」
  「啊,是吗?我是巧的爸爸。」
  广用湿答答的头点头示意。
  「巧很不好应付吧?他是个麻烦的孩子。」
  「噢,是啊!所以才想来跟您商量一下。」
  「啊,不行啦。和棒球有关的事是巧最专门,我没办法插嘴。就像对伽利略发表天体运行论一样。」
  广这么说完后,皱起脸来打了个喷嚏。
  「对了,老师,要不要泡个澡,然后来杯啤酒?」
  「不,不用了。下次吧!」
  「是吗?也是,你没有内裤可以换。」
  广再次打了个喷嚏,然后低头关上窗户。
  「真是与众不同的家长。」
  「是吗?因为他是巧的爸爸嘛!要是不那样,家里可就不得安宁了。」
  这个家庭怎么样都兜不起来。不论是原田本身、弟弟还是父亲,还有洋三,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模样、没有相同的气味。或许人类原本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散发着各自不同的味道生活着。那是各自不同的独特气味、生存方式与生活,在制服群中看不出来。「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之前自己所坚信的事情开始动摇。不晓得为什么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
  天空开始变黑,风有点凉。
  浴室里传来哼歌与流水的声音。
  想到泡着热水、哼着歌曲的原田的父亲,户村觉得有点羡慕。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8 黑暗

  天空可以看到星星,而方才成群吵闹的乌鸦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巧捡着散落的球收进篮子。虽然觉得有点累,不过很舒服。在全体练习之后,投球练习让身体和心灵同时得到了满足。豪则吹着旋律轻快的口哨。
  「原田。」
  展西走了过来。或许是刚洗完脸,浏海湿湿的。
  「动作太慢了,拜托你行行好。」
  「是,我正在收拾。」
  「那就好,其他社员都已经走了。」
  展西环视空无一人的操场。
  「你要怎么练习是你家的事,不过时间和方法不要差太多。毕竟这是团体活动,而且学校也有使用操场的规定,自行练习的时间不要超过三十分钟。」
  展西的语气很平淡,既没有讽刺也没有愤怒,平稳到像是在宣布些什么。
  巧应了一声「是」后,豪又加上一句「抱歉」。
  「不,倒是不用道歉。原田,你去把球收拾收拾,顺便把用具室的门给关上。」
  展西把钥匙递给巧,接着说道:
  「还有,永仓你去社团教室,桌子上有球衣订单,连同原田的总共两张,去把它拿来。」
  「球衣吗?」
  豪的声音拉高了起来。
  「没错,比赛用的。要是不赶快下订单,会赶不上下回的比赛。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就把它交回来。对了,社团教室不用锁,不过要稍微打扫一下。还有,别忘了关灯。」
  「是。」
  在变暗的操场上,豪的回答听起来很响亮。
  「好了,原田去用具室把门窗关好,永仓打扫社团教室,要负起责任好好做啊!我先走了。」
  「是,辛苦了。」
  豪低头说道,展西举起手来说了声再见,黑色学生服的背影很快就在微暗之中消失。
  「真是说变就变,还跟我们说再见咧。」
  巧往豪的方向耸了耸肩。
  「嗯,受到魔鬼教练的影响吧。既然魔鬼教练认同我们,那他也没辄。」
  「我讨厌那样。」
  「别抱怨啦!我负责拿比赛用的球衣哩!噢,太棒了,人生是彩色的。」
  豪扳着手指,斜着头说道。
  「你那是什么样子,感觉好恶。」
  「干嘛,你都有过第一次了,咱们要好好亲热亲热。」
  豪的手臂环着巧的肩膀和腰部。一阵搔痒的感觉,让巧不禁弯起身子笑了起来。
  「笨蛋!豪,别闹了,你很夸张耶!」
  「有什么关系。对了,巧,今天来我家,我老爸老妈都去参加法事不在家,咱们一起来吧。」
  「去你家做什么?」
  「读书啊!明天不是有考试?对了,把泽口跟东谷也叫来。」
  「你还真是认真到无药可救。为什么非得一群人一起读书?越来越思了。」
  「好啦!来啦!可以吃到东谷他家的寿司耶。」
  东谷家是名为「天满寿司」的寿司店。
  「啊,还有这样的附加条件?」
  「怎么样?条件不错吧。欢迎光临。」
  豪的手指移动,在巧的肚子附近搔痒。
  「别闹了,豪。好啦!我去,笨蛋,别闹了——」
  「你们在干什么?」
  泽口和东谷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面。
  「我们在校门那边等……结果你们俩竟然在这里调情?原田,你有了美女和玛丽还不够,竟然连豪也要夺走。噢,你好可耻!要是让你爸妈看到,他们一定会哭死。」
  泽口掩面装哭,巧则用手肘把豪的身体推开。
  「你们有病啊!可耻的是豪啦。自己在那里兴奋,不过是小小的一件球衣,真是白痴。」
  「一点也不小。」
  豪的表情转为正经,把手从巧的身上移开,手指紧握成拳头。他的表情凛然,突然变成大人的神情。
  豪曾经说过,和巧出场比赛是他的梦想。既然如此,这个梦想很快就要化为现实了。
  不过,不只是这样。
  巧在心里低声说道。他觉得如果能跟豪在一起,自己应该能够前往更远的地方。不单单只是能不能出赛这样的小事,而是能够成就其他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什么样的事?完全比赛?全国第一?是不是这样的事?』
  要是被豪这么一问,自己会答不出来,就连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自己昨晚是这么确信的,因为昨晚豪说他相信巧。「只要有人肯相信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巧心底是这么想的。他想把自己的感觉传达给豪知道,不过却不晓得该如何表达。
  巧希望自己能有丰富的语言、希望能够拥有完整传达自己心意的技巧。
  「不只地理,还得念念国文。」
  巧出声低语。
  「咦?什么?原田,你果然对美女有意思。」
  泽口顶了顶他的背脊。
  「猪啊!你的脑袋里头就只有美女吗?先来帮忙捡球啦。」
  巧提着篮子往前走,泽口一面碎碎念,一面抱着球跟了过来。
  「豪咧?」
  「他去打扫社团教室。」
  「咦?我们已经打扫过啦。」
  「你们一定满脑子都是美女,随便乱扫。」
  「笨蛋,哪有这种事。」
  「就是有。」
  巧一面和泽口说话,一面走向用具室。体育馆后面比操场还要阴暗,只有白色的门勉强认得出来。正中央的门开着,里头是一片黑暗。
  巧从泽口手中把球接过,放进篮子里,然后走进用具室。
  「我在外面等你。」
  泽口从后面小声地说道。
  「我怕黑。」
  「玛丽会笑你哦!啊!」
  巧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差点跌倒,不过还是勉强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是球掉在那里,还有两、三根球棒像是被扔出来似地丢在地上,似乎是从门那里扔进来的。
  (整理得真糟。)
  巧把球捡起来放进篮子,并将球棒收在架子上。要是真的喜欢棒球,球和球棒就是重要的道具,为什么会如此随便乱丢?实在是不可思议。巧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确认地上的球全都捡好之后,才走出去。不过外面却没有人在。
  「咦?泽口人咧?」
  无人回答,远处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这么怕黑?)
  傍晚的体育馆后面的确潮湿寂静到有点古怪
  就在他上完锁准备回家的时候,听到有声音传来。原来是地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巧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很安静,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不,他确实听到有声音。声音虽然微弱,不过是和刚才一样的嘎吱声。不只是声音,还有某些什么和刚刚不同。已然习惯黑暗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右边用具室的门微微开启,拉门拉开了约十五公分左右的空间。刚才明明是关着的。打开的是中间的门,左右的门全都紧紧关着,像是白色的墙壁。不会错,记得右边是桌球社与田径社的房间。就在整理球和球棒的期间有谁来了,之前并没有人。
  巧把门打开,接着叫道:
  「泽口。」
  他心想:「或许是泽口开玩笑躲在那里」。黑暗之中并没有回答,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潮湿的空气在摇晃。
  「喂,谁在里面?」
  一阵低低的笑声。
  「泽口吗?别开玩笑,我要先走了。」
  就在往里踏进一步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推他的背。巧的身体往前扑倒。虽想踏稳,不过脚却被其他的脚给勾到,于是直直地往前摔倒在地。
  搞不懂发生什么事,不过静止不动会有危险的感觉驱策着身体。巧马上起身回头,门在眼前关上,黑色人形的影子在黑暗中移动。
  「你们是什么人!?」
  巧的嘴被人掩住。厚厚的手掌带有肥皂的味道。他的双手被扭到后面,感觉后面至少有三个人。巧的背脊发凉,身体的热度沿着背脊逐渐冷却。于是他用力甩头,把掩住嘴巴的手给甩开。空气流到喉咙深处,将他的双手往后拉的力量并没有减弱。
  「放开我!混帐!你们是什么人!?」
  室内只有巧的声音在回响,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推,巧一个踉跄,腹部似乎抵到了什么。有张类似大型桌子的东西放在那里,抵到的是它的边缘。像是被拳头打到腹部似的冲击让巧发出了呻吟。巧的头被按住,「卡嚓」一声,大型的手电筒摆在他的眼前。他被团团包围了。光没有扩散,直直往巧的脸照射过来,射入瞳孔,手电筒的光线眩目到有点刺痛,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就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桌上浮出了白线。原来是桌球桌。有几只手把自己按倒在球桌上。不只是头,连双手、肩膀都被按住。身体内部在发热。巧难以忍受自己用这样难堪的姿势暴露在灯光下。
  「混帐,放开!放开我!」
  巧的头发被人揪住。往后仰的他耳边首次听到人的声音。那个人或许戴了面具,声音小小的,模糊且不清楚。
  「赶快求饶。要是你喊救命然后下跪,我就放了你。」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做这种事——」
  鼻子被人掐住,不自觉打开的嘴里被塞进了布。巧呼吸不顺、呕吐感涌了上来。旁边传来压抑的笑声。
  体操服连着下面所穿的T恤被翻了上来,然后直接穿过头部,被人拉到手臂的位置。巧的双手成了被自己的体育服给绑住的模样,有两只手从上面紧紧压住,脚踝也被别的手给压住。上半身赤裸的巧全身冒汗,但却颤抖着。他想用舌头把布往外推,结果却卡得更深,喉咙深处干燥、发疼。桌上摆着水桶,「啪沙」地发出水在摇晃的声音。第三双手把类似黑色绳子的东西浸到水中,然后马上抽出,像是要让巧瞧瞧似地横拉着。那像是黑色的皮带。周围的空气转为凝重。黑暗凝结成块,吸去所有的声音,迅疾的风声响起。背上被火棒烙印,灼热的痛楚由右肩延伸到腰部左边,斜斜划过。巧无法呼吸,失去出口的空气逆流到肺部,仿佛快要破裂。同样的声音响起,在同样的地点掀起同样的痛楚。接下来是从颈后来到腹侧,接着烧灼般的痛楚则是从左肩来到背脊附近。汗水大量渗出,从额头到脸颊的青筋也爆出,感觉头快要爆炸。心脏快速鼓动,意识突然远离,难以想像自己居然像马一样挨打。这不是现实,不可能有这种事。可是背上不断蹦出的痛楚,却是深入骨髓般的真实痛楚。鼻子深处好痛,血液流淌的热度和气味进到了嘴里。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低声说着:
  「快点求饶!叫救命,这样我就住手。」
  嘴里的布被挤了出去,可以呼吸了,意识开始恢复。
  「……我不要。」
  一阵吸气的声音。巧的头发被人揪住,「喀嚓」的金属声响起,在汗水渗入的眼睛前面出现的是剪刀的刀尖。
  「我来帮你好好剪个头发。」
  模糊的嗓音这么说道。不过却被另一个声音制止说:
  「喂,别这样!脖子上面不行。」
  「为什么?」
  「太显眼了。」
  一个「啧」的咂舌声响起。巧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虽然传来的位置不同,不过全是模糊低哑的声音。听在巧的耳中那不像人声,反而像是无生命体的声音。不是人声,这是……
  「够了,时间不多了。」
  「慢着,这家伙说他喉咙很干。」
  巧整个身体被往后拉,被迫跪在地上。看得到水桶,还有在黑暗之中摇晃的水。他的脸被塞进黑得看起来像墨汁的水中,手腕、肩膀和腰部都被按住,身体僵住似地无法移动。水流进嘴里,那股凉意感觉很舒服,身体失去了力气。仿佛说好了似的,压在身体各处的力量同时消失。巧从水桶中抬起头来,然后直接瘫倒在地上。手脚的前端很重,重到难以动弹。背脊硬得像木板一样,感觉像在冒烟。流血的鼻子真的闻到肉被烧焦的味道。
  「谁叫你球远稍微快了一点就那么踉。」
  「喂,别乱说!走了。」
  手电筒的灯光熄灭。脚步声从旁边穿过。
  「慢着。」
  巧爬了起来,把体操服从手腕上面剥掉。黑影站着不动。巧手脚使力,抓着桌球桌站了起来。顺利站稳后,他松了一口气。
  (慢着!哪能就这样放你们走。)
  巧舔着嘴唇。嘴唇带着教人思心的血腥味,不过还是顺利发出声音说:
  「别把我的球拿来和你们比。」
  光是说这句话,就让他气喘不过来,往前一个踉呛。巧觉得有人靠近,腹部正中央被人用膝盖顶了一记。巧按着腹部,双脚膝盖着地,水滴从头发上面滴落。
  「混帐!好大的胆子。」
  模糊的声音正在颤抖。之前始终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出现变化。
  「喂,够了!再继续可就不妙。」
  巧闭上了眼睛,觉得再也爬不起来。脚步声逐渐远去。巧弓着身躯缓缓吸气、吐气。脑袋的中心变得麻痹,痛楚逐渐消失。
  (难道我会就这么死掉?)
  泪水涌了出来。
  (我才不想死得这么逊!)
  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想是这么想,但身体却无法动弹。有没有流血?
  背上失去了感觉,感觉很可怕。水滴从头部、脖子流到了肩膀,冷到令人难以忍受。
  豪呢……豪在做什么?
  豪为什么不来救我?
  抬头一看,豪的身躯就躺在黑暗的另一端。在渗着汗水、一片朦胧的视野角落浮现出横躺的少年轮廓。突然涌现出这样的感觉。
  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贯穿了全身。
  发不出声音,但牙齿却传来喀哒喀哒的声响,颤抖无法停止。巧在手臂上使力,想撑起身子。
  「巧。」
  豪的叫声响起。门开启的声音响起,豪走近的振动传了过来。
  (啊,原来他没事。)
  心里突然轻松起来。
  「巧。」
  豪扶起他的身体。手顶到了背部,刺痛突然加剧,于是巧抓着豪的肩膀发出小小的悲鸣。
  「喂,巧,你怎么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谁晓得这种事。」
  「可、可是这不是血吗?」
  在黑暗中可以微微看到豪所伸出的掌心,那只手游移似地移动,摸着巧一片赤裸的胸口。
  「这也是……血?」
  「是鼻血啦。」
  抓起脱掉的体操服往头上套。手臂一伸直,烧灼般的疼痛再度加剧。巧咬住嘴唇,压住嘴里快要发出的悲鸣。幸好身体还能动。
  「站得住吗?」
  「嗯。」
  巧把手搭在豪的肩上,站了起来。
  「原田,你没事吧?」
  东谷站在豪的身后。巧推开豪的肩膀,自己一个人站着。汗水流出,不舒服的热度从额头渗透到脸颊。
  感觉只要说了话就会呕吐,于是巧咬着嘴唇直接往前走,走的步调比平常来得快,因为要是停下来,仿佛就会瘫倒在地。脚只要一往前跨,背脊就会发疼。
  校门关着。巧穿过门与樱花树之间,边走边不停地抹着鼻子附近。豪走到他的旁边递出手帕说:
  「你流了好多汗。」
  巧接过来擦着额头。有汗有血,还有不断滴落的水滴,感觉连眼睛、鼻子、嘴巴、皮肤都要溶解。
  是要走到什么时候?夜里曲曲折折的道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巧忍着呕吐感及痛楚,一心一意地继续往前走。
  「这边。」
  豪拉着他的手腕。虽然力道不怎么强,但巧却一个踉踉跄上豪的身体。
  「这边是近路。」
  「近路?通往哪边的近路?」
  「我家。来吧,往这边。」
  「为什么要去你家?」
  「因为没有人在。」
  豪按住巧的肩膀说:
  「伤口总得处理吧。」
  「不要管我。」
  「哪能不管啊!你肩膀受伤了,不是吗?」
  巧和豪正面相对。
  没办法回家,这点可以确定。没有勇气让爸爸、妈妈、弟弟、外公看到现在的自己。
  真纪子的悲鸣、青波惊讶的表情、广的困惑与愤怒、洋三严厉的责备。事情要是穿帮了,自己就得面对这些,林林种种繁琐到教人难以忍受。然而,巧并没有自信能一如往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来吧。」
  豪对他说。
  接着,豪对后面的东谷低低说了声:「书包」,东谷点头,把东西交给了豪之后,跑也似地离去,一次也没往巧的方向看。豪往前走,巧默默跟在后头。那是一条田间小径,鞋子底下传来青草柔软的感触。
  在到家之前,豪连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回头。
  田间小径转为细细的私人道路,尽头可以看见白色的栅栏。沿着栅栏往前走,就是白石砌成的门。白色的庭石一直延伸到玄关,在玄关大门前,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直到这时,巧才发现豪正拿着自己所有的东西。那是刚刚从东谷手里接过来的。
  「我的东西,我自己拿。」
  既然巧这么说,豪只好微微摇头,递出了东西。就在巧伸手准备接住的时候,背脊突然一阵刺痛,于是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书包摔落地面,豪「啊」地发出短促的叫声。
  「巧。」
  「没事。别管了,快点开门。」
  巧忍着刺骨的疼痛,捡起书包。门打开了,豪点亮电灯,眼前出现气派的玄关。观叶植物的花盆、色彩明亮的大海绘画、游着各色鱼儿的鱼缸。正面有个大型玻璃花瓶,里面插着数枝淡粉红色的玫瑰。完全没有人影,空无一人、平稳寂静的感觉教人松了一口气。除了豪以外没有任何人,巧打心底感到庆幸。
  「来冲澡吧!浴室在这边。」
  豪对他招手。就在准备脱鞋的时候,巧倒吸了一口气,他的脚没办法动,脚踝像是被石头压住似的抬不起来。
  「咦?」
  怎么回事?脚怎么会抬不起来?
  就在他硬要把脚抬起的瞬间,全身开始出现颤抖。从脚踝、大腿、腰部、肩部,直到头部,全都出现微微的颤抖。巧喉咙哽住,无法站立,只能双手抱着身躯直接蹲在地上。
  「巧。」
  豪把手臂伸到巧的腋下,像要止住身体颤抖似地将他抱住。
  「巧,没事了。没事,他们全都离开了。」
  巧攀住豪的肩头,颤抖的手指似乎找回了感觉,他感受到了豪肌肉的硬度。
  「我绝对……绝不放过他们……我绝不放过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放松。慢慢吐气,已经没事了。放松,吐气,吸气。」
  豪像在念诵咒语般的低声说着没事、没事,巧照着他的话反复深呼吸。空气进到肺里,身体鼓胀起来,颤抖慢慢止住,不过虚脱的身体还是感到沉重。「如果能够就这样在豪的手臂里入睡,那该有多轻松」巧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巧撑起了身体。被人看到如此不堪的模样,他脸上一阵发热。
  「你没事吧?」
  豪看着他。巧把他的脸推开,直直地仰起头来说道:
  「你刚刚不是告诉我没事吗?先让我去冲个澡,我流了一堆汗。」
  「嗯,往这边。」
  豪站在浴室里,开始说明淋浴的使用方式,仿佛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完全不在意,口气一如往常。
  「这可以调节温度,往这边转就变成淋浴。」
  莲蓬头快速喷出热水。
  「豪。」
  「怎样?」
  「刚才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哪可能告诉别人。」
  豪突然把莲蓬头对准了巧,站在浴室门口的巧被淋得一身湿。
  「哇!可恶!我还没脱衣服,别闹了。」
  「来吧,好好把汗冲一冲。」
  热水还继续在流,豪直接把莲蓬头拿给巧,走出了浴室。巧把被汗水与热水沾湿的衣服脱掉,从头顶开始淋浴。热水渗进伤口,一阵刺痛,不过他还是把水力转强,将汗、血与泪一起全部冲走的感觉很舒服。
  巧穿上豪所准备的T恤和长裤,走进豪的房间。
  「这衣服松垮垮的,会掉下去啦。」
  巧拉着长裤说道。
  「会吗?那是我去年的睡衣。」
  「你太肥了啦!到底几公斤啊?」
  「我是标准体重,是你太瘦了。对了,肚子饿不饿?」
  巧皱眉摇头。
  (还没有食欲啊?)
  豪把目光从环视室内的巧的侧脸上移开。想着遭受到那样的遭遇,对巧的自尊会造成多大的伤害?突然问,一阵寒意袭来。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豪把急救箱的盖子打开。
  「巧,我来帮你处理,你躺到床上。」
  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过还是默默地坐在床上,脱下T恤趴下。
  「会有点痛——」
  豪把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在明亮的灯光下,巧身上的伤活生生地浮现在背部皮肤上。血是没有流了,不过仍在微微渗出,像是无数条紫黑色的蛇正在蠕动。
  「你居然——」
  接下来的「有办法走到这里」这几个字,再度随着口水一起咽下。豪在纱布上沾上消毒药水,盖住伤口。巧「哇」地大叫。
  「痛!等等,豪……很痛。」
  「不要抱怨。」
  豪刻意发出开朗的声音。这需要一点努力。
  为伤口涂上消炎软膏,敷上纱布。巧把脸埋进枕头里。
  「好了,结束。明天再来换纱布。」
  巧仍是趴着没有回答。
  「巧?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痛?」
  豪胸口一紧,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巧是埋头在哭,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豪。」
  巧突然起身,穿上了T恤。
  「不要同情我!我死也不要别人同情。」
  「你是想说『与其同情我,倒不如给我钱』(注:日剧『无家可归的小孩』的经典台词)吗?啊,有点落伍了哦。」
  「钱我倒是需要。」
  「我也需要。来,止痛药,把它吃下去。」
  巧把白色药锭放在手心,摇着头说:
  「你这里什么都有。」
  「当然啦!我家做的是治疗生意嘛!怎么样?要不要打一剂消炎针?我一直想帮人打打看,你来当我的实验品。」
  「你有病啊。」
  巧笑着拉起棉被。
  「我想稍微睡一下。」
  「嗯,睡吧。」
  「啊,浴巾沾到了一点血迹,被我弄脏了。」
  「没关系,我顺便一起拿去洗。」
  「免费服务吗?」
  「晚点会送请款单,内含治疗费用。」
  巧叫住正要走出房间的豪。
  「豪。」
  「什么事?」
  「我睡在床上,那你怎么办?」
  「无所谓。我会在一旁打地铺,不要担心。」
  「是吗……谢啦。」
  豪握着门把站了一会,似乎有什么话想告诉巧,心里一阵骚动,可是却说不出口,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于是便走出房外,静静把门关上。
  巧就这样没爬起来,连晚餐都没吃。在铺棉被就寝之前,豪朝着床上窥看,试着叫了声「巧」,不过巧背着身子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背上的伤并没那么深,不如表面所看到的那么严重。只要做好消毒、避免化脓就能痊愈……但真能痊愈吗?
  心里实在是一片混乱,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难以言喻的不安。等到肉体的伤痕痊愈,巧还是不是原来的巧?
  豪握紧棉被的边缘。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万一巧再也无法投球、要是再次让巧遇到这种遭遇,自己绝不会饶了他们。
  「嘎吱」床发出摇晃的声音。豪往旁边一瞧,和巧正好四目相对。
  「豪,电灯,」
  「咦?」
  「把电灯关掉啦!亮到睡不着。」
  「咦?啊,嗯。」
  于是豪关掉电灯。黑暗之中似乎有人在动,巧说了声晚安。

  蛋一掉进平底锅里,透明的蛋白就变成了白色,发出一阵焦香。豪把火势转小盖上锅盖。荷包蛋煎好之后,移到有莴苣和生火腿的盘子上,然后放到正将果酱涂在土司面包上的巧面前。
  「来,吃吧。」
  「好丰富哦。」
  「我会的还不只这些哦!要是有时间,我还可以做个玉米汤、炒青菜之类的。算了,下回再说吧。」
  「嗯。对了,昨天原本可以吃到寿司的。」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一直睡到早上。」
  豪知道巧昨晚几乎整夜没睡,还知道清晨时分他坐在床上抱着双腿。
  「啊,对了,我都忘了。」
  把莴苣放进嘴里之后,巧跟着嘀咕。
  「忘了什么?我有打电话到你家,说你要住一个晚上。」
  「你打过电话?」
  「嗯,是你妈妈接的,她还说:『谢谢你的照顾』。应该没什么问题啦!运动服也干了,课本反正是摆在教室。」
  巧咬着土司边,轻声叹气着:
  「豪,你实在是……呃,该怎么说呢?太周到了,毫无缺点。」
  豪也咬着土司,望着巧回答:
  「是吗?也对。要做的事,我会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思考。」
  「你不会觉得讨厌吗?」
  巧用牙齿撕开莴苣。豪问道:
  「你觉得讨厌?」
  「重点不是我,是你才对。」
  巧又咬了一口莴苣,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对了,得拿牙刷给他。不知道有没有新的牙刷。)
  豪突然想到,这个念头还真奇怪。巧很难得地先挪开视线,环顾着室内。
  「你是好人家的少爷,而且还是独子,只要傻呼呼的不就得了。」
  「这才是重点。」
  「什么?」
  「我老妈溺爱儿子,喜欢照顾人,我拿她没办法。在这种家庭要是傻呼呼的,最后就会脑袋一片空白。反正一大早起来有人为你准备好热毛巾、早餐、玄关还会摆好一双刷洗干净的鞋子……这一切实在很烦,所以我才会自己动手。要赶在老妈之前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虽然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已经把我培养成事事小心的性格。」
  「什么啊,这算是一种反抗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老妈倒是心情复杂,之前还说:『你太乖了,让人感觉好寂寞』。」
  「真是奇怪,直接说你觉得烦不就得了。」
  豪耸耸肩回答:
  「别说得那么简单。要是这么说,我老妈真的会去上吊。」
  巧眨着眼睛,像在思考些什么似的摇头,之后对豪说:
  「给我红茶,也就是奶茶,要热的喔。」
  「你也客气一点,要求还真多。」
  豪在马克杯里倒入满满的红茶,放到巧的面前。浅茶色液体在白色的杯中摇晃。
  「当小孩真是无聊。」
  巧盯着摇晃的红茶说道:
  「为了配合老爸调职,你知道我转学过几次?一旦老爸调职,我们再怎么反对也没用,结果只能乖乖跟着。」
  「你讨厌转学?」
  巧摇摇头。
  「没有很想要留下来的学校。但是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到头来还是全得照大人的话去做。只因为早生个几十年,就得叫他老师、使用敬语、闭上嘴巴乖乖听话,实在是太蠢了。不只那家伙,连展西、绿川也是,不过比我们长个几岁,就摆出一副学长的架子……」
  巧的手在桌面上握起拳头。
  「我想赶快变成大人,当小孩真是无聊。」
  豪伸出手来,放在巧的拳头上。
  「等你变成大人,别跟喜欢照顾人的女人结婚。」
  「你有病哦。」
  巧甩开他的手。豪挪开视线,他不想让巧继续说下去,不想从巧口中听到讨厌当小孩、否认此时此刻自己的那种字眼。
  喂,巧,你站上投手丘的时候会想变成大人吗?你讨厌现在的自己吗?不会吧?我觉得现在的你很棒。未来的事、变成大人以后的事又何必去管。
  想要表达的意念历历在心底浮现,然而豪却沉默不语,眼前出现红色的伤痕。巧是不是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投球?和昨晚同样的不安跟着出现。
  「订单怎么样了?」
  听到巧的声音,豪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订单啊!我说我都忘了,指的不是电话而是球衣的订单,你写好了没有?」
  「噢,那个……我塞在书包里。」
  「那就拿出来吧!写好之后,今天丢给展西。」
  「咦?巧,你今天要去社团?」
  「当然要去,哪能请假!我一请假只会被他们拿来嘲笑。你看着,下次的大赛我绝对要投球!才不会输给他们!」
  巧这么说完之后,把红茶一口气喝干,喉咙附近上下移动。豪愣愣地盯着他的喉咙,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干嘛?豪,你在笑什么?」
  「咦?我有在笑吗?哦,我觉得真好。」
  「好什么?你真奇怪。」
  「会吗?哈!会奇怪吗?不过真的要投球哦!绝对要投……」
  电话铃声响起,是妈妈打回来的。
  「豪,怎么样?你都好吗……啊,抱歉,留你一个人在家,早餐有好好的吃吗?餐具摆着就好。我今天傍晚会回去,真是抱歉,东西别忘了带。」
  话筒里流泻出来的是妈妈柔软,温和的声音。
  「豪,喂?你有在听吗?喂?」
  豪放下话筒,回头看着巧。
  「来换纱布吧。」
  「永仓。」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正在看书的豪抬起头来,眼前站的是叶奈美子。
  「有人找你。」
  奈美子指着教室大门,巧就站在那里。
  现在是第二节和第三节之间的休息时间,校内的国文测验刚刚结束。
  豪吃了一惊,这是巧第一次特地来教室找他。
  (难道是伤口痛到难以忍受?)
  说不定那种程度的紧急处理还是不够。豪把书本阖上。
  「怎么了?」
  走近一问,巧用下巴示意要他到走廊来。巧的气色并不坏,看起来也没有不舒服。
  「泽口没来。」
  巧靠着走廊墙壁低声说道。
  「你说泽口?他请假?」
  「没错。那家伙昨晚不在,就是……我们从学校出来的时候。」
  「嗯,他是不在。那家伙有点胆小,我想可能是吓到,所以先跑回家了。」
  巧的拳头敲着墙壁。东谷来到了走廊,犹豫了一下之后走到豪的旁边。巧像是在等他似的开口说:
  「那家伙跟我一起走到用具室门口,不过等我收好球出去一看,他人却不见了。」
  可以感受到在一旁的东谷身体猛然抖了一下。东谷低垂着头,侧着脸面无表情地僵着。
  「巧……昨天泽口到社团教室来叫我们,说你状况不妙,要我们赶快过去。」
  巧挺起身子,把手插进口袋。
  「在那种紧要关头的时候,泽口人在哪里?」
  「那跟泽口无关。」
  东谷瞪着巧似地扬起下巴。
  「泽、泽口不可能做那种事。」
  「没有人说跟他有关。要是泽口在那群人当中,我不会迟钝到没有发现。」
  「不过他今天请假。」
  豪低声说道,东谷的身体又抖了一下。
  「去看看吧。」
  巧仿佛撂话似的说出这句话。
  「去泽口他家?」
  「我有点在意。放学后到我们班上来,东谷你也是。」
  巧转身快速离去。
  「那家伙为何践成那样。」
  东谷嘀咕着。
  「东谷。」
  「豪你也是,竟然说出那种好像怀疑泽口的话。」
  「我没有怀疑,我只是在想泽口可能知道些什么。」
  「知道的话就要质问他?把他当成犯人来调查?」
  豪看着东谷的脸,完全没想过「调查」这两个字。
  「我没那个意思。不过东谷,昨天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要是泽口知道些什么,那就一定要问他了。」
  东谷把脸转向一旁。
  「原田说不定是想去扁他。」
  「怎么可能,巧不是那种人。东谷,你想想看,被揍的人是巧。他伤得很严重,被人揍得那么惨,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原田真的有那么重要?」
  东谷翻着白眼瞪视着豪。
  「一天到晚巧啊巧的,搞什么嘛!你难道不担心泽口?自从原田来了以后,你变得好奇怪,真的很奇怪。豪,你听好了!要是原田揍了泽口,我可是不会再跟原田一起打棒球哦。」
  东谷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教室。钟声响起,豪在人潮涌动的走廊上一直站着,直到钟响的声音消失。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9 大树

  仿佛在等待下课时间似的,雨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
  巧在社团教室前停下脚步,然后敲门。感觉有人在,但却没有回应。
  于是他把门用力拉开。
  展西他们一共有四个人在里面,围坐在长方形桌子的旁边,桌上散落着几张今天校内测验的考试卷。展西和绿川两人只朝着门口瞄了一下,无视于他们的存在。
  展西拿起考卷,噘着嘴说道:
  「问题果然出在英语上。」
  「这个测验要是进不了前二十名,要进入新田高中会有困难。」
  绿川用手指弹了弹考试卷说道。
  「放心,棒球社社员有机会保送。」
  「那当然,负责指导的魔鬼教练可是生活辅导组长。听说去年鸭谷就是用保送的方式考上高中。」
  「不然整整三年可就白忍了。」
  他们四人交头接耳,低声咯咯地笑着。风吹了进来,考卷发出沙沙的声音。
  「把门关上啦!有什么事?」
  只有展西一个人往巧的方向回头。巧走近桌子,先吸了一口气,然后从书包里取出订单。
  「哦,原来是这个啊。」
  展西用指尖拎起订单,放到桌子角落的箱子里面。
  「副队长真是空有虚名,老是做些打杂的事。好想像高中那样,有个社团经理。」
  「少来了,是你自己想做,想要增加保送的机会。」
  「哦!真不愧是王牌投手,全都被你看穿了。」
  笑声哄然而起。
  这是在用具室的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吗?声音未免也太明朗了。昨天在耳边低语的是更为暗沉、阴郁的音色。最重要的是,做了那种事的人,隔天还能够在当事人面前笑得毫不在意?
  (难道不是他们?)
  巧心底起了疑惑。展西站起身来指着外面说:
  「今天下雨,只能做基础训练。你去告诉其他一年级的。」
  巧站在展西面前说道:
  「今天的练习我要请假。」
  「哦,是吗?为什么?身体不舒服?」
  「我突然有事。」
  豪一个大步跨了进来。
  「我和东谷也要请假。」
  「这样啊,在大赛之前最好节制一点,不过总不能勉强你们。明天记得要来。」
  「我告辞了。」
  巧正想离开社团教室,展西的手却搭上他的肩膀。用力一按,伤口随着手的力道痛了起来。
  「原田,你的气色不太好,要注意身体状况。你可是众所期待的王牌投手候补人选。」
  「喂,展西。」
  豪想推开展西的手,不过巧却早他一步。他转过身面对着展西,并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搞不好不是候补呢。」
  看着考卷的绿川抬起头来。巧越过展西的肩,直直盯着他的脸。展西笑了起来。
  「真是够了,随你怎么说。哎,你要抢到王牌投手的背号,也只能这样放话。加油吧。」
  展西的手一挥,拍着巧的背脊。
  豪「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巧推着他走出社团教室。
  巧在门前弓着身体,用力吸气。
  「你没事吧?巧。」
  「书包帮我拿一下。」
  背脊的刺痛麻痹了手腕,原本拿惯了的书包变得很重。
  「你真能忍,我原本还担心你们会不会打起来咧。」
  豪在穿越操场的时候这么说道。巧紧紧地咬着牙,心里如是作想:
  (没错,是该把他们揍一顿,至少要不假思索地把展西给揍一顿。)
  巧仰起脸望着天空,雨呈直线落下。和雨呈反方向,有种快要被铅黑色天空给吸进去的感觉。
  巧问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揍人?为什么默默走出社团教室?」
  「太好了,没有打架。」
  巧听到豪的话之后停下脚步。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嘛……因为你的伤势会变重,没办法在大会上投球。而且——」
  豪欲言又止。
  「而且怎样?」
  「要是在这里打架闹事,大概会被停止参加社团活动。」
  巧把书包抢回来夹在腋下。
  「豪,你真的是优等生耶。打架就打架,哪有人还这样算来算去,想说是赚还是赔?」
  豪的脸上一僵,巧往前迈步。他知道自己是把气出在豪的身上。巧自己也有想到揍了展西的后果会很可怕。无法投球的伤势、痛楚、禁止社团活动。
  巧在校门口回头,望着操场。为什么操场会这么遥远?要想在那里投球,除了本及努力之外,是不是还有某些实在无能为力的部份?操场是将自己整个摊开的场所。屏除年龄、学力、外貌这些无谓的一切,用最真的自己站在那里。巧原本是这么相信的,然而现在却不确定。
  感觉有股难以抗衡的巨大力量,正横亘在自己与操场之间。
  (我怎么会这么没用?)
  豪就在一旁,巧突然间觉得很想哭。要是在豪的面前放声大哭,悲哀的感觉能不能冲淡一些?
  「原田,你不要揍泽口。」
  东谷的声音响起,巧轻轻的摇头说:
  「我干嘛揍他?」
  「你脸上是这么写的啊!你和豪的表情都很恐怖。你们是不是怀疑泽口,想从他那里问出什么?」
  东谷大步一跨,站到巧的面前。
  「泽口不是那种人。虽然豪满脑子只有你,不过在你们吵架气氛尴尬的时候,泽口还陪着你们,事情才没有变得更糟。你知不知道?」
  东谷的眼睛变得湿润。
  「原田是不是天才我不晓得,不过真的很难相处。有很多事是泽口笑着陪你,结果才能顺利。之前你们俩吵个没完,泽口还担心到把你们俩拉去草莓园。原田、豪,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想是不知道吧。」
  「东谷……你不要哭,我没那个意思……」
  豪摇着东谷的肩,东谷用力吸着鼻子。
  「东谷,我并没有怀疑泽口。只是昨天遇到那种事,今天他又请假,你难道不担心?」
  东谷用拳头抹着泪水。
  「你真的、真的是因为担心才去找他?」
  「废话,不然干嘛社团活动还要请假。今天原本打算就算硬撑也要参加,只是早上看到泽口空荡荡的座位,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东谷「咕嘟」吞了一口口水。
  「不好的预感……你的预感灵吗?」
  「是没灵过,不过这回就不确定了。」
  东谷用力点头,跑也似地加快步伐,巧和豪跟在后面。速度一快,背脊又痛了起来,不过为了跟上跑在前面的东谷,还是没有减慢速度。
  「泽口那家伙是在干嘛?」
  东谷停下了脚步,就在泽口家前面。因为东谷突然间停住,巧和豪差点就撞了上去。
  「泽口他怎么了?」
  对于巧的疑问,东谷把脸往后转,用手指着前面。前面有棵大树,泽口正攀着树干往上爬。还差一点点,就会构到大约离地十公尺左右的一根树枝。
  「下雨天爬树?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巧舔着嘴唇。和迎向天空、壮硕无比的大树相较之下,泽口的身躯渺小到有点危险。巧的心脏高声跳动着。
  「那家伙该不会想往下跳吧?」
  东谷低声说道。
  「笨蛋,不要乱讲。」
  豪的声音出现难得的慌乱。泽口用手攀着树枝,轻松地跨坐在上面。
  「过去看看。」
  在巧还没说完之前,豪和东谷就已经跑了起来。
  他们站在树下,发现树枝是在遥远的上方。发觉到巧一行人,泽口「啊」的一声张开了嘴巴,身体摇晃。巧瞬间闭上了眼睛。
  「泽口,下来。」
  东谷大叫。泽口不肯似地摇头,死命地抓着树枝,然后俯看着他们说道:
  「原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下来好好说清楚。」
  「我不要,原田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你下来。」
  「骗人,你在生气,一脸生气的样子。」
  「泽口,你是做了什么事惹我生气?给我说清楚。」
  东谷拉着巧的手臂说道:
  「别那么大声,原田,表情要温和一点,摆出没有在生气的脸,让泽口安心。」
  「对啊!巧,笑一个。脸上要笑,声音温和一点。」
  「混蛋!我又不觉得高兴,哪里笑得出来。」
  「泽口要是摔下来怎么办?你可要负责。」
  东谷瞪视着巧,让巧感觉很糟。不过眼前的树干被雨淋得一片湿滑,的确很容易滑下来。
  「泽口,我真的没有生气,我跟你保证。」
  抬头一看,繁茂的树叶与树枝交叠,像是巨大的绿色帐篷。泽口再度摇头。
  「泽口,你别太过份!给我识相一点。」
  「巧,不要吼他啦!你的口气太凶了。」
  「抱歉,我天生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泽口大喊一声:「啊,原田」,接着巧的腰部传来冲击,回头一看,是玛丽的脸。玛丽正用后脚站立起来,挥着前脚。巧丢下书包往后退,背脊抵到树干,又是一阵刺痛,于是发出呻吟,然后脚底一滑,以蹲姿摔了个屁股开花。玛丽「咩」地一声,发出教人腹侧发痒的声音,鼻子在巧的脸上摩擦,带着枯草的气味。
  「等、等一下,这是在干嘛?不要!哇!不要。豪,帮帮忙啦。」
  「我要怎么帮忙,是羊自己……」
  豪的脸一阵扭曲,是拼命忍住笑意的脸,而东谷则是直接放声大笑。
  「笨蛋,还有时间笑。好痛!我的背真的好痛。」
  巧背过脸去,玛丽则用身体在巧的脖子附近摩擦。动物的臭味与青草的气味让人觉得不舒服。
  泽口的声音传来,臭味远离。巧睁开眼睛一瞧,泽口正拉着玛丽,玛丽一边被拉往小屋的方向,一边咩咩地叫,声音很悲伤。
  「你真的很受欢迎。」
  豪噗嗤一笑,东谷笑到蹲在地上,整个背还抖个不停。
  「笑什么笑!混蛋。我要回家了,再也不来这种地方。」
  巧拍拍满是泥巴的裤子,从背脊冒出来的汗渗入了伤口。泽口绕了回来,巧瞪视着他的脸说:
  「泽口,把那只羊处理掉。」
  「要怎么处理……」
  「切成肉片,我要把它当烧肉烤来吃。」
  东谷「哇哈」一声笑到打滚。
  「好怪……原田真的好奇怪。」
  「玛丽已经上了年纪,我想应该会不太好吃,而且我爸很疼爱它……」
  泽口垂着头低声说道。
  「泽口,把头抬起来。头抬起来,说说昨天的事。」
  泽口的脖子跳动了一下。
  「你该不会也在其中吧?」
  泽口抬起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说:
  「我没有!怎么可能,我根本没走进用具室。」
  东谷的笑声停了下来。在参天大树底下,四人暂时都没有开口,泽口在身旁握起了拳头继续说道:
  「昨天在用具室外面,突然有人从后面掩住我的嘴巴,叫我『安静』,我好害怕……后来我
  被带到用具室旁边,他们叫我有人来了要告诉他们,还说什么要是敢乱动的话,就要给我好看……啊,我有听到原田的声音,可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很害怕、很害怕,怕到不敢动,后来有好几个人从用具室出来,某人还笑着说:『解决了』。我、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所以就去把豪叫来……可是我害怕看到原田,所以就直接回家……逃回家……」
  泽口眼中滴下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不晓得该怎么办。」
  风一吹,雨声响起。不过因为是待在有重重树叶辽蔽的树荫底下,完全感觉不到雨滴。
  「泽口,是不是展西他们?」
  豪望着泽口的脸问道。
  「我想应该是。被人掩住嘴巴的时候,我有闻到肥皂味。展西在练习之后都会彻底洗手。」
  肥皂……没错,是肥皂的味道。在用具室的黑暗之中,巧确实有闻到肥皂的气味。
  「到……到底该怎么办,我一直想,但还是想不出来……爬到树上看看宽阔的风景,还是想不出来。我该怎么办?」
  泽口因泪水而模糊的眼睛转向东谷、豪和巧。
  该怎么办?
  巧更想知道答案。
  「我看还是得跟魔鬼教练报告。」
  东谷小声地说道。
  「跟魔鬼教练报告又能怎样?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展西他们干的。」
  「背上的伤……」
  豪的一句话刺激了巧的神经,仿佛有某种尖锐的东西刺了过来,痛到几乎难以呼吸。
  豪面无表情地站在巧的面前。
  僵硬的脸上只有嘴微微在动。
  「巧,这种事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不用拿出什么证据,只要有泽口的说词跟你的伤口,魔鬼教练就不会漠视。」
  「到时会有什么下场?」
  巧怒吼着,泽口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豪,你说啊!会有什么下场?要是弄巧成拙的话,社团活动就会被迫停止,到时谁会高兴?我可不要!要是不能打棒球,来学校就没有意义。」
  「那要怎么办?就这样忍着?」
  「我哪知道啊!」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完全找不到答案。
  「混帐!」
  巧双脚用力撑住因无力感而快要倒下的自己。手一插进口袋就摸到了球,巧把它拿了出来,用食指与中指对着缝线,自己有好一段时间,把这感触给忘了,很不可思议的居然会忘掉。
  巧紧紧把球握住。
  「泽口,怎么样都无所谓,至少明天要来参加社团活动。」
  听了巧的话,泽口眯着眼沉默不语。

  留下还想跟泽口说点话的东谷,巧和豪离开了泽口的家。
  「这两、三天只能用干净的热水冲洗。还有,你药涂得到吗?背部自己可能没办法……那就我来……」
  道别的时候,豪吞吞吐吐地这么说道。他缓缓地把药膏、消炎药锭递给了巧。豪那皱着眉头、嘴角扭曲的表情,仿佛是自己有某个地方在痛。巧发现自己让豪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要是没有我,豪应该会和这种莫名其妙的阴暗事件无缘才对,可以受到同伴的信赖,和东谷、泽口笑闹着渡过愉快的时光。是我把他给牵扯进来……让他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我得向他道歉。」心里明明这么想,嘴里讲出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
  「永仓医师,这以后也会跟我请款吗?」
  「等你发财后再给就行。」
  豪俯看着巧,用微微放松的嘴角这么回答。
  巧听从豪的话,傍晚很早就去洗澡。透明的热水从裸露的背流到胸口,带来一阵阵拉扯皮肤般的刺痛。
  如果只是一般的伤,那该有多好。
  巧突然间想到——
  不论是断了骨头,还是缝了好几针都好。如果只一般的伤、可以说句「糟糕,受伤了!」的伤,豪会苦笑着说:「你真不小心」,而泽口和东谷则会带着草莓来探病。如果是那样的伤该有多好。
  热水里浮现泽口哭泣的脸、浮现豪扭曲的表情。
  (难道是我的错?)
  巧把滴着水滴的右臂缓缓伸向前,张开手指。
  (要不是我那么固执,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没错,都要怪你。
  耳朵深处出现声音,心跳加速。
  ——你想让周遭的人承认你的能力、想得到周遭人们的称赞。
  汗水渗了出来,不是因为热水的缘故。巧的手臂颤抖,水滴从指尖滑落。声音并没有停止,带着笑声不断地响起。
  ——你想想看,那些每天勤奋努力的人看到你这种人会有多生气。就是你,全都是你造成的。
  为了阻断声音,巧把头也浸到了热水里,不过声音还是鲜明地从耳朵深处涌了上来。
  ——你以为自己是天才?其实你连站上投手丘都没机会……
  巧离开浴缸,想要抓搔背部伤口的冲动打乱了呼吸。
  「哥哥。」
  青波在叫,浴室的门打开来。
  「沐浴乳没有了吧?这个给你。」
  话声就此停住。带有紫色的瞳孔瞪得大大的,动也不动。巧的喉咙「咕嘟」一声上下移动。
  「青波。」
  他抓着弟弟的手把他拉过来,沐浴乳的容器掉在地上。
  「我不会说出去的。」
  青波用出乎意料的速度这么说着。
  「咦?」
  「我不会说出去的。哥哥要是不想,我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巧望着青波的眼睛。青波的眼睛不断眨动,然后吸了一口气后走了出去。
  洗完澡后,青波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他告诉真纪子说他在学校负责饲养小动物的任务,还向洋三请教饲养兔子的方式。青波愉快地频频笑着,偶尔轻轻地咳嗽。
  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巧一进房间,他马上就跟了过来。
  「干嘛?」
  巧刻意用不悦的声音对着默默站在门边的弟弟说道。
  「我帮你涂药。」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行啦!」
  青波踩着一步一步确认似的慎重脚步,来到巧面前,继续说道:
  「不行啦,之前我背上长过湿疹,又痒又痛的没办法涂药。药会涂不均匀,要是勉强去涂,还会被指甲抠到流血。」
  青波伸长了手,比出「把药给我」的姿势,双眼突然涌现出泪水。
  「青波,你这傻瓜。你干嘛哭啊!」
  「因为……伤口看起来好痛嘛!吓我一跳……哥哥,你要是自己涂药一定会抠到。虽然很痛……不过哥哥一定不会说痛。因为不说,感觉就更痛……」
  青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好了,别哭啦!怎么一个个都是爱哭鬼。」
  巧脱下T恤,平躺在床上。青波的手指沾着药膏,在伤口上缓缓涂抹。
  「你很会涂,比豪厉害多了。」
  「豪知道有这个伤口?」
  「呃……嗯,是啊。」
  「说的也是,豪是捕手嘛!哥哥的事当然通通知道。贴上纱布……嗯,好了。」
  「谢谢,多谢您的照顾。」
  巧的语气把青波给逗笑了,不过接着青波就开始猛力咳嗽。
  「喂,你没事吧?」
  巧慌慌张张地把青波抱住,抱住之后却又感到慌张。他这还是第一次把弟弟抱在膝上。青波的身旁总是有真纪子。守护、保护青波是母亲的责任,和自己无关。巧一直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是这么想,不过膝盖上青波的重量和暖意,却舒适到教人感到迷惑。
  「今天教练有跟我说话。」
  青波止住咳嗽,依着巧这么说道。
  「教练指的是新田星星队的教练?」
  「嗯,今天我在练习的时候不停咳嗽,只好休息。结果教练就问我说:『你真的是原田巧的弟弟』?」
  「他这么说?」
  「嗯,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玻璃窗响起雨声,似乎听得到隐隐约约的雷鸣。
  「青波,你打算一直打棒球吗?」
  「嗯,上了国中高中还是要打,我和真他们说好了。」
  别打了,别打什么棒球。
  话来到喉咙又咽了下去。
  「你……这么一来,就会一直有人间『你是不是原田巧的弟弟Jo J
  「嗯。」
  在巧怀里的青波点点头。
  「你讨厌这样吧。」
  「不会讨厌。看到教练失望的脸是有点讨厌,但如果有人间我:『你是不是原田巧的弟弟?』我会很高兴,因为哥哥打棒球的时候好酷。」
  「傻瓜,你在胡说什么。」
  青波突然转过身子,从巧的膝盖之间溜了出去。动作轻快,就像是小鸟飞出鸟笼似的。
  「我喜欢看哥哥打棒球。心情会变得很好,会觉得好畅快,感觉好舒服。」
  「青波,你啊……」
  「下一次我们来传接球吧。」
  青波拾起掉落的球。
  「好不好?就像你和豪那样。」
  巧点头。青波跳了起来,大喊:「万岁」,然后对着巧投出一球。画出抛物线的球飞进了巧的掌心。
  这种感触,这种吸附手指的感触。
  ——你可别从投手丘上逃走。
  巧想起那天豪的声音。午夜十二点半,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巧的视线从球的位置抬起,青波已经不在了。

  隔天泽口没来,前面第三个座位和昨天一样空荡荡的。
  (那家伙该不会又跑去爬树吧?)
  巧望着窗外。受到昨天天候的影响,天空流动着灰色的云,没有下雨。如果爬上泽口他家的大树顶端,眼前呈现的会是什么样的风景?难以想像。
  (真想爬爬看。)
  不是在这种阴暗的日子,而是晴朗一些、阳光眩目的日子,他想和豪一起爬上那棵大树的顶端,尽情远眺视野一望无际的风景。
  下课后,在往操场的路上,东谷总共叹了六次气。
  「你这讨厌的家伙,唉声叹气有什么用。」
  巧用棒球手套敲了东谷的后脑勺一记。
  「可是不晓得泽口要不要紧。原田,你今天有没有不好的预感?」
  「就算有,我也不去泽口他家。只要有那只变态的羊,我就再也不去。」
  东谷用手套掩着嘴角笑了。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去看看,巧也一起来。」
  豪轻轻敲着手套,那个动作让巧的心脏揪紧了一下。
  「别管那么多,现在先来打棒球吧。」
  仿佛察觉了巧胸口高昂的心跳,豪这么说道。球的感触、豪的捕手身影、投手丘的气味突然鲜明地逼近,身体充满能量。巧催促着豪和东谷,快速前往操场。

  练习结束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还有魔鬼教练所交代的三十分钟特别练习,六点全部结束。
  巧擦着汗,背部发疼。他重新清楚了解到投球这个动作,必须用到全身的肌肉。实在没办法全力投球。
  在整理用具的时候,魔鬼教练对他说道:
  「原田,你是怎么回事?平常的气势都不见了。」
  「有吗?」
  「昨天还偷懒没来,到底在想什么?」
  想的事情可多了,多到难以承受。不过魔鬼教练应该是给不出答案。
  「原田,你给我好好回答!昨天偷懒是为了什么理由?今天半死不活的投球练习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半死不活。」
  原以为他会怒骂一声「笨蛋」,不过魔鬼教练却只是皱着眉头。
  「原田……你流了好多汗,身体真的不舒服?」
  「不,并没有。」
  「是不是肩膀跟手肘在痛?」
  痛的是背部。巧摇头,魔鬼教练的嘴里短短地嘟哝些什么。
  「原田,不要在这时候让姿势走样,一旦走了样,不管是肩膀还是手肘,就得承受多余的力量,这就是毛病发生的原因。」
  「是。」
  「下次的大赛,第一场比赛就由你当先发投手。」
  豪在后面发出「哦」的惊叫。
  「老师,如果捕手是展西,我没办法投球。」
  魔鬼教练双手叉腰,站在巧的面前问:
  「什么意思?」
  「展西接不到我的球,我讨厌无法全力投球的比赛。」
  「接不接得到,总得练习过后才晓得,口气别那么跩。」
  「要是少了接球的意愿,再怎么练习也没用。」
  展西的技术并不是差到无药可救,只要照魔鬼教练所说加以练习,至少还能接得到球,不过巧却不想。不是因为背上的伤,而是不想让人随随便便接自己的球。如果对方不能确实共享投球瞬间指尖的热度,巧就不想投球。
  「展西也说了同样的话,说他不想当你的捕手。那家伙居然违逆我的命令,看来你们实在是不合。永仓。」
  「是。」
  「明天你们开始正式组成投捕搭档,进行实际的比赛练习。尤其是处理触击、垒上有跑者时的默契、往二垒的传球,还有打击方面也是。要学习的课题很多,自己要有所觉悟。」
  「是。」
  魔鬼教练一走,东谷就飞奔到豪的身边说:
  「好厉害,豪和原田要在第一场比赛担任先发耶!真是厉害。」
  「我是托巧的福。」
  「笨蛋,搭档哪有什么谁托谁的福?要是你不在,那我要对着谁投球?」
  豪面带微笑答道:「思,说的也是」。
  「不过巧,你要留意展西他们。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担任先发,说不定又会发生前天那样的事,你可别自己一个人四处乱晃。」
  「这点你也一样。反正快点收拾,三个人一起拿到用具室,等一下不是还要绕去泽口他家?」
  「咦?有玛丽你还要去?」
  东谷抱着球棒笑道,巧用力揪住他的耳朵。

  用具室跟前天一样静悄悄的。
  「这里需要电灯。要是再亮一点,就不会遇到那种事……」
  东谷才讲到一半就按住嘴巴。
  前天袭击巧的那几个人是潜伏在更深的黑暗之中,在黑暗中等待猎物。他们把皮带跟布都准备好,就等着巧。
  巧的背脊升起一阵寒意。
  他们居然有办法做到那种程度?对别人抱着如此深的憎恨?而那受到憎恨的东西就存在于自己体内?
  「巧。」
  豪在用具室里呼喊着。
  「喂,别发呆了,把球拿过来收好。我们忙得很,动作快点。」
  豪用不符合他风格的命令口吻说道。收好身边的用具,豪拍着双手。
  「嘘!」
  东谷用一根手指抵着嘴唇,用手指向桌球社的用具室。
  「隔壁的用具室有人。」
  巧和豪面面相,确实听到有人移动的声音。
  「喂,该不会又有人……」
  巧把手放在胸口,心跳微微开始变快,举目四顾都没有人。
  门突然打开。
  「哇!」
  巧、豪和东谷全都叫了起来。
  「哎呀,我还以为谁来了,原来是你们。」
  美女笑着。
  「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把东谷抓过来的手轻轻挥开,然后吸气。
  「没礼貌,我好歹也是桌球社的指导老师。我才要问你们咧!今天怎么时间越晚,来用具室的人就越多。」
  美女的话引人好奇,于是豪抢先开口问:
  「老师,你的意思是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
  「刚刚我来的时候泽口在啊。」
  「泽口?」
  东谷走到前面问道。
  「对呀,他是怎么了?昨天和今天都请假,没什么精神,又问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泽口问了什么?」
  巧和东谷都挤到前面:心跳停不下来,不好的预感比昨天还要强烈。
  「等等,原田,你是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
  「他问了什么,老师?」
  笑意从美女的脸上消失。
  「他问了很多呀!这个嘛……一开始是问钥匙的事。」
  「钥匙?是你现在手上拿的吗?」
  美女把钥匙串晃了一下代替回答。
  「他问用具室所有的门是不是能用同一支钥匙来开,我就这么回答他。门是简单的门,其实用钉子就能打开。还有就是——嗯,他还问用具室里面有没有哪里古怪。所以我就进去看了一下,不过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只是有人把地板仔细擦过,还有老桌球桌的位置改变了。我想一定是桌球社的人有打扫过。」
  是吗?已经擦过了?溅在地板上的血,以及飞散的水滴全都擦得一干二净。他完全没想到,难以想像那些人居然可以冷静思考到这种程度。巧的背脊又开始发冷。
  「然后咧?后来泽口说了什么?」
  「嗯,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地板,于是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他结结巴巴地说有话想问我,可是等了半天却又都不说。泽口同学个性不是很干脆,我知道他是为了社团活动的事在烦恼,可是他就是不说清楚。我也很伤脑筋,而正好绿川他们进来,我就叫他去跟绿川商量。我想这种事还是找学长讨论最合适。」
  声音瞬间从巧的四周消失,身体像冻结似地冰冷。
  「老师,你把泽口交给绿川他们?」
  东谷的声音在颤抖。
  「这个……绿川拍了拍泽口肩膀,说要陪他商量,我想应该是去社团教室……这样不妥吗?可是我又不懂棒球社的事,我还得在用具室里头检查,没有时间陪他。」
  「可恶!」
  巧推开东谷冲到前面,美女发出尖叫。豪的手从后面抱住巧的身体。
  「你这笨蛋!为什么不肯听他讲话,你不是老师吗?泽口他是信赖你,才想找你谈呀!时间算什么东西!你不是说凡事都能找你商量吗?结果却……可恶!」
  美女形状优雅的大眼睛在巧面前睁得大大的。
  「巧,别说了。先去社团教室。」
  豪拉着巧,回头一看东谷已经跑了出去。
  还是先到社团教室去。巧也跑了起来,在半途追上了东谷,他们仿佛纠结成一团似地来到了社团教室。灯是开着的,只有棒球社的社团教室还亮着灯光。巧用力推门,但打不开。
  「巧,要拉,用拉的——」
  豪叫着,并把手按在巧的手上拉开门把。
  「你们这是在干嘛?」
  魔鬼教练扬起脸来叫道。大概是在写日志,他的面前摊着厚厚的笔记。里面就只有魔鬼教练一个人,室内整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是运动社团的社团教室,里面没有其他人在。
  「绿川和展西人在哪里?」
  巧呐喊着,东谷瘫坐在地。
  「泽口不在这里。豪,怎么办?」
  魔鬼教练站起来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哪有人这样直呼学长的名字?」
  巧无视于魔鬼教练的存在,用力摇着豪的身躯。
  「豪,你快点想想泽口会被带去哪儿去?」
  「我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叫你想啊!时间还没有过很久,应该走不远。没有人的地方,像用具室那样没人会去、又不醒目的地方。」
  魔鬼教练走了过来,在三人面前抱着双臂。
  「你们在讲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展西他们已经走了,他们很遵守离开学校的时间。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体育馆的仓库。」
  瘫坐在地的东谷,突然站了起来。
  「体育馆没人会去。」
  「可是门口有上锁。」
  「展西他们可能有共用钥匙。」
  「不管那么多了!就去体育馆,走吧。」
  一行人由巧带头往体育馆的方向飞奔。入口的玻璃门紧紧关着,又推又拉还是纹风不动。
  「锁上了。」
  「有可能是从里面关上,要是那样的话,就真的谁也进不去。」
  玻璃门里面就是体育馆的地板,里面太暗了看不见。因为看不见,教人感到无比的不安。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回头一看,魔鬼教练就站在那里。他的呼吸急促,后面还有美女的身影。
  「教练,请把这里打开。快点。」
  「在非平常时间打开体育馆需要许可证明。为什么要打开?」
  「泽口他有危险,别管什么许可证明了。我们在忙这些事的时候,说不定泽口已经被展西他们给干掉了。」
  「展西做了什么?那家伙比你们正经多了,我说的话都有在听。」
  巧用手抓着身上所穿的体育服。
  (我就让你瞧瞧这些正经的家伙干了什么好事!)
  死都不想让魔鬼教练看到自己的背,可是现在若想打开这扇门,需要靠魔鬼教练。为了说动并不信任自己的对象,就得需要实际看得到的证据。
  「巧,不要。」
  豪用手按住他。
  「放开我,豪。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你先等等。教练,总之你快点把这里打开。」
  「理由是什么?」
  「现在没时间说明。只要你把门打开,从今以后,我和巧绝对不会违逆教练。」
  魔鬼教练耸耸肩说:
  「你就算了,原田要是有办法做到,那还真了不起。」
  美女从魔鬼教练背后出声说道:
  「户村老师,你有钥匙吧?求求你,听听孩子们讲的话。虽然我也不清楚,不过泽口的样子的确不太对劲,责任就由我承担。」
  魔鬼教练瞥了美女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
  「校内设施的上锁部份是由我和训导主任负责,你是担不了责任的,小野老师。」
  钥匙转动,「喀嚓」一声响起。
  「原田、永仓还有东谷。吵成这样的结果要是没事,我可饶不了你们。」
  门随着低沉的声音被打开来。
  「巧,这边。」
  豪往右边跑。
  「仓库啦!仓库。」
  东谷毫无意义地挥动手臂。「呀啊」的响起了一声尖叫,好像是美女跌倒了。没有时间回头。
  他们把位于右边尽头的体育仓库大门往侧边拉开。门很重,不过这里并没有上锁。
  里面亮着小小的灯泡,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堆着垫子、跳箱之类的东西。巧一行人的声音在
  听了巧的话,泽口不断点头。
  「你们给我站好,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魔鬼教练的怒吼声越来越大。
  「其实没什么事。因为最近泽口练习有点怠惰,我们想跟他谈谈而已。」
  展西答道。
  「哪有人这样问话的?你们这样叫做私刑。」
  「我们不敢。」
  「莫非你们常这么做?」
  哭声突然响起,躲在展西后面的奥平掩面哭了起来。
  「不敢……?还说你们不敢?展西……这是怎么回事?」
  展西把头微微侧向一边,大口叹气。
  「老师,这种事你就别管了吧。」
  「你说什么?」
  「要是被人发现棒球社有人动用私刑,老师也很麻烦。我们真的只是要对泽口说教,但因为他过于嚣张惹恼了我们,超过分寸的部份我可以道歉。」
  「你以为道歉就可以了事?」
  「应该可以吧。」
  展西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没变,不过从巧的位置看过去可以发现展西的手正在颤抖。
  「事情要是闹大了,谁也得不到好处。老师麻烦,那边的一年级也有麻烦……不是吗?原田,你们要在下次的比赛担任先发吧?要是被人发现这些事情,参加比赛就会有危机。」
  「展西,这种话你竟然说得出口!通通给我招来,你们之前是不是就做过这种事?」
  这回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得出来,展西的手臂正在颤抖。
  「我们一直在当乖孩子,对老师所说的话言听计从,打着自己并不喜欢的棒球。才这么点小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声音越来越小声。
  「老师,你可别为了这种事就背叛我们。」
  魔鬼教练的嘴巴在蠕动,不过却没有声音。
  「要是背叛我们,那你也不会好过,因为这是棒球社的丑闻。」
  「展西。」
  魔鬼教练揪着展西的胸口。展西的手臂就悬垂在身体两边,不过肌肉僵硬且颤抖。魔鬼教练双手用力,举起展西的身躯。
  「少用背叛这种字眼来唬弄我。过来!跟我到职员室。我马上把你父母叫来,到时你再好好给我解释。」
  「老师,你真的想背叛我们?」
  展西的手上扬,抓住魔鬼教练的手臂。
  「展西,你敢反抗我!」
  绿川似乎叫了声什么,从一旁撞向魔鬼教练,魔鬼教练的身躯一阵踉跄。展西同时伸出手臂,撞向魔鬼教练的胸口,美女在巧的身后发出尖叫。高高叠起的跳箱垮了下来,落在摔倒在地的魔鬼教练身上。崩落的泥沙吞没了房舍,巧的脑中瞬间闪过这样鲜明的场面。展西靠在垫子上,肩膀剧烈起伏。
  「老师,户村老师!哎呀,该怎么办?」
  美女的手搭在巧的肩上,细细的指尖陷了进去。
  「把它搬开,快点把跳箱搬开。」
  巧搬起跳箱的箱子。豪和泽口也一语不发,呼吸急促地搬着崩塌的跳箱箱子。
  魔鬼教练缩在地上抱着头。
  「老师,你没事吧?」
  美女探头一看,掩住了嘴巴。
  「老师,你流血了!」
  魔鬼教练慢慢挺起身子,蹲着发出了呻吟。红色的液体一丝丝从按着脸部的手指滴落到膝盖。仓库中寂静无声。巧第一次察觉,原来沉默与静寂会让耳朵这么刺痛,豪的呼吸清晰可闻。
  「豪……你来处理,快点处理。」
  「是要怎么快……仔细想想,我老爸的专长是内科和小儿科。」
  「这种时候别去想你老爸。」
  美女摇头,用手拍着自己的脸颊说:
  「我去叫救护车。」
  「不,慢着。」
  魔鬼教练用沙哑微弱的声音阻止了美女。
  「要是叫了救护车,就会引起骚动。我没事……给我止血的东西。血……遮住了眼睛。」
  展西摇晃了一下,跪在魔鬼教练身前递出手帕。
  「老师,用这个止血。来。」
  血的气味传来,带有铁器生锈的味道。绿川说了些什么,然后瘫坐在地。魔鬼教练发出呻吟,在小小的灯泡下可以看出手帕正渐渐被染红。
  「还是叫救护车吧。」
  展西仰望美女的脸,声音冷静、缺乏抑扬顿挫。
  美女默默无言地转身,魔鬼教练再度发出微弱的呻吟。
  「幸好出血量不多。」
  展西事不关己似地说着,然后站了起来。
  「展西,我们会怎么样?」
  绿川也站了起来,步履蹒跚。
  「我不知道,这是惊人的暴力事件。事到如今,我想是没办法蒙混过去的。」
  「我们明年有考试,结果会怎样?」
  展西没有回答,绿川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做得太过份了,所以我才说不要……」
  展西不理会绿川,转向巧问:
  「原田……你喜欢棒球?」
  巧用力点头回答:
  「喜欢,就像是为了加入棒球社才来上国中。」
  「是吗?那你很幸福。」
  「展西,教练的血止不住。」
  绿川的声音颤抖着。
  「头部特别容易出血,我想最好把头垫高。」
  豪这么回答。展西面无表情地面对着巧。
  「展西你呢?」
  「咦?」
  「你讨厌棒球吗?」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怎么样都无所谓,因为那不过是升高中的跳板。我听学长说,只要在棒球社里好好的参与活动,保送的机率就会大幅提高……对我而言,棒球就跟篮球、足球没什么差别。」
  展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是真的很认真。比赛赢了会有点高兴,输了甚至还会觉得不甘心。有社团活动、读书、委员活动,还要补习,虽然有时忙到觉得讨厌,不过还是忍到了现在。」
  展西的身躯突然直直来到巧的身前。
  他会扑过来——
  巧扬起下巴握紧拳头,豪也往前半步,不过展西却没有任何动作。之前面无表情的脸孔,突然间开始充血,眼皮微微痉挛。
  「你要是没有入社该有多好。像你这样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想怎样就怎样的人,竟然可以一下子就变成先发投手,开什么玩笑!完全用不着忍耐,就能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事……还说什么喜欢棒球……少蠢了,开什么玩笑!你跟教练一样,根本不对劲。」
  展西闭上眼睛,深深地吐气。魔鬼教练说了些什么,声音模糊到近乎呻吟,完全无法辨识。
  「算了,无所谓,之前都还蛮顺利的,总是会有办法。不要紧的,绿川,你说是不是?」
  绿川沉默不语,不过展西似乎并不在意。
  「啊,对了。海音寺跟我们不一样,他是从小就超爱棒球的人,现在不论当打者还是游击手都很厉害……是啊,那家伙和我们不一样。」
  展西继续说着。巧和豪四目相对。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以及狗叫的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10 挑战

  隔天一到学校,巧、豪、东谷和泽口就被叫到校长室。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不过海音寺和美女也在。
  白发清瘦的校长及驼背圆脸的训导主任,正背对窗户站着。
  「早安,昨天真是不得了,你们应该吓一跳吧。我们正在聊,听说户村老师的头部受伤严重,需要住院一个星期左右。啊,别客气,不要站着,坐吧,大家坐。」
  校长用柔和的笑脸这么说着,右手比向沙发。等到所有人全都就坐之后,校长自己也在巧的对面坐下,训导主任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
  「好了,关于这次的事,我有话想问问你们。我跟展西他们昨天已经谈过了。」
  「展西他怎么样了?」
  海音寺探出身子。
  「今天先让他们各自在家反省。」
  「他们会不会受到处罚?」
  训导主任往前一步说道:
  「海音寺,好好听校长讲话。」
  「哎呀,训导主任,没关系啦!会担心朋友也很正常。不过就事论事,我们还是得慎重。其实这次的事,我也觉得很震惊。展西他们是模范生,实在难以置信……你就是泽口同学吧?」
  泽口低着头。巧把手放在他的膝上用力一按,泽口吓了一跳似地紧盯着巧。
  「把头抬起来。」
  不能低着头。要是挪开视线缩成一团,那可就完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就是有这种感觉,站在投手丘上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现在不挺起胸膛,事情就会难以挽回。就像输掉的比赛难以挽回一样。
  泽口仿佛听懂了似的抬起头来。
  「我听小野老师说过,真的是这样子吗?因为你没去练习,展西他们就用暴力……确实是有这样的行为吗?」
  被带到仓库、在那里被人掩住嘴巴、被人压住,泽口支支吾吾地说着这些。
  「是吗?所以你并没有真的受伤。」
  「是的。」
  「嗯,那就好。那么真相又是怎么回事?是展西他们在作弄你?」
  校长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或许是习惯,指尖带着特有的节拍。
  「怎么可能,没这种事。」
  海音寺摇头。巧往旁边一看,和豪四目相对。
  「是吗?也对。我也觉得像展西他们这样优秀的学生,不太可能会做这种事。虽然对泽口同学是比较不好意思,不过他应该只是一时糊涂。况且为了他们的未来着想,我觉得不太适合把事情交给警察处理。或许泽口同学会不高兴,不过这次的处份还是希望能交给学校负责。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展西他们也很可怜。他们是做了坏事,不过在我眼里,他们跟你们一样全是可爱的学生,你们懂吧?」
  校长透过眼镜一一注视每个人的脸。
  「可是校长,户村老师都受伤了,总不能这样算了。」
  美女用小声且清晰的语气回答。
  「小野老师,这也是户村老师的意思。老实讲,户村老师指导学生的方式也有惹来批评的声音。总之,虽然他是一位很棒的老师,不过总是有些地方太过强硬。」
  校长微微咳嗽,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老师本身也有需要反省的地方。户村老师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今天早上我去医院看他,他相当懊恼。哎,所谓的教师,就是要在不断的错误当中寻找教育的真谛。为了不让事件再度重演,除了户村老师之外,我们也得一起找出具体作法,所以——」
  「什么叫做具体作法?」
  巧不自觉地问道,不好的预感又从体内闪过。
  「这个嘛,接下来才要讨论……你有什么看法,训导主任?」
  被校长指名,训导主任歪着头说道:
  「是的。首先必须整理仓库,还有确实上锁,然后我想让棒球社的社团活动暂时停止。」
  「什么!:」
  海音寺、豪、东谷和泽口全都发出惊讶的声音,巧则咬着嘴唇。
  「老师,你想让责任由棒球社的人承担?」
  美女眨动她的大眼睛,校长亲切地微笑说:
  「小野老师,这样的说法不太妥当。坦白讲,这次的事并不全是学校的问题,而是棒球社内部的问题。也就是说,是户村老师的严格指导造成展西他们的反抗,问题的症结或许还留在棒球社内部。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身为教师的我们有必要找出原因。在事态明了之前,为了孩子们的安全,还是暂时停止棒球社的社团活动。」
  「要停止到什么时候?大赛马上就要到了。」
  海音寺的声音微微颤抖。
  「大赛是吗?很可惜,本校最好是谢绝参赛。」
  「可是刚刚才说这件事不要外传出去,既然如此,谢绝参赛不是很奇怪吗?」
  美女的声音也在颤抖。
  「谢绝的理由并不难找,万一这次的事情曝光,被人发现我们若无其事地参加大赛,不知道社员会遭到什么样的批评,那样太可怜了。我想我们有必要事前留意。」
  「怎么这样!我们可是为了县大赛……拼命努力,想说这回一定能够打进前八强……」
  海音寺垂丧着头。校长取下眼镜,用指尖按着眼角说:
  「海音寺,我明白你的痛苦,我也非常痛心。只是长远来看,出赛对你们并没有好处。况且这回的责任必须由整个社团的人一起来扛,不可以对展西他们心怀怨恨,他们也很痛苦。」
  「我没有怨恨,只是有点……」
  「社员的部份就由我来对大家说明。你们看是要暂时参加别的社团,还是专心读书——」
  「上学期没办法更改社团。」
  豪打断校长的话。
  「我会把这次的情况当成特例的,这我已经想好了。」
  校长戴上了眼镜,再次浮现温和的笑意。

  「海音寺。」
  在离开校长室,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巧把走在前面的海音寺叫住。海音寺停下脚步,转身回头。
  「一起进行社团活动吧。」
  「社团活动暂时停止,搞不好棒球社还会直接废除。」
  「怎么可能。」
  「反正棒球社原本就不是什么具有传统的社团,没了也不打紧。」
  海音寺笑着说道。嘴角扭曲,看起来老了许多。
  「传统没什么意义。要是没办法进行社团活动,至少把用具借我。」
  「原田。」
  「我想打棒球,其他的事我不管。不论用什么形式,我都要打棒球。」
  「学校绝对不会允许的。」
  「就算没有任何人允许,还是能打棒球。我不想这样忍耐下去。」
  海音寺的视线从巧的脸移向豪、泽口、东谷,然后又回到巧身上,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是用具室的钥匙,交给你。」
  「海音寺,你不打吗?」
  「原田,我明年要考试,实在没办法和学校作对。抱歉。」
  海音寺垂下视线。
  「原田,展西昨天说了什么?」
  巧稍微想了一下。
  「他说他对棒球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不过你不同,你是真的喜欢棒球。」
  海音寺沉默不语,直接转身,用小跑步跑上了阶梯。
  「巧,真的要打?」
  「要啊!想做的事没办法做,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原田。」
  美女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美女的脸苍白到教人惊讶,几乎没有血色。
  「我会努力的。」
  「咦?」
  「这样下去不行,我会努力让你们参加春季大赛。我……」
  「啊,谢谢。」
  巧一面微笑点头,心里想着道谢的时间慢了半拍。美女的眼睛带着点畏怯,仿佛就要滴下泪水。
  「我是说真的!不论棒球社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停止活动,都太奇怪了。绝对不能这样。」
  美女并没有哭,只是大声地用鼻子吸气,然后把手放在泽口肩上。
  「对不起,泽口,请你原谅我。」
  「不,别这么说……我不要紧。」
  美女再度吸气,然后走进职员室。
  「听到了没有?她叫我名字耶!还跟我道歉。」
  「笨蛋,那又怎样?你简直突然变了个人。」
  东谷拉着泽口的手臂,豪「噗嗤」发出短促的笑声。
  「那就放学后见啦。」
  「嗯,放学后见。」
  风缠卷着身躯。初夏的风从打开的走廊窗户吹了进来。
  钥匙「喀嚓」一声转动。巧走进用具室,提起放球的篮子,豪则抱着球棒。
  「垒包怎么办?」
  东谷问道。
  「再看看。先看有多少人来练习,今天可能不需要。」
  听巧一说,豪「啪」地大声击掌。
  「我跟吉贞提过,他说他会来。」
  「美都面九人队那个充满自信的打者?」
  「别用这种讲法说人家啦。他说他想打打看你的球,兴奋得不得了。」
  「他的打击有那么厉害,可以打到我的球?」
  「呃……总之,他是个不错的打者。不过你也真敢说耶。」
  巧笑着吸气,有球的味道。
  昨天阴沉沉的天空不可思议地放晴了,操场闪着白光。海音寺站在球网前面,穿着球衣。
  「海音寺。」
  海音寺挥手。
  「光看你们打,果然还是很痛苦。今天我先参加,明天就不确定……因为我想打棒球……」
  「你的球衣好棒哦。」
  豪拉着海音寺的袖子,声音特别宏亮开朗。海音寺咽下说到一半的话,露出了微笑。
  「我想可以重写订购单,用个人名义订制。」
  「万岁。」
  东谷和泽口同时比出胜利姿势。
  「还有我们,我们也要订。」
  「你们背号要选几号?零还是一百?」
  巧调侃他们。而东谷「呸」地吐着舌头说:
  「放心,我会把1号让给你的。」
  「啧!我会不好意思啦。」
  海音寺摇着肩膀笑了,然后马上一脸正经地说道:
  「好了,和平常一样,跑步加上柔软体操,然后马上进行防守练习。」
  用的是队长的语气。
  吉贞在跑到一半的时候加入,手臂还包着绷带。
  「你是原田巧吧?你好,我听永仓说过,你投的球真有那么厉害?」
  他的眼神带着胜利的意味,正经地望着巧的脸。
  「待会儿让你瞧瞧。」
  「等我手臂好了,咱们来一决胜负,」
  「一决胜负?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的打击可是所向无敌哦。」
  「手臂要是再受伤我可不管。」
  吉贞的脚停了下来。豪在后面「噗嗤」一声,笑了好一会儿。

  稍微做点传球练习之后,巧站上投手丘。
  高度三十八•一公分,到本垒的距离十八•四四公尺。本垒的后面有豪,捕手正举起手套等着自己的球。巧对球吸附手指的感触再三确认。
  『位于中庭的各位棒球社成员。正如刚才所说的,今天停止社团活动,请尽快结束练习回家。』
  广播声响起。声音四散纷飞,像是被风卷走似的消失了。
  「巧,来吧。」
  反而是豪的声音清晰来到耳边,体内响起点火的声音。
  (豪,我从一开始就要全力投球。)
  巧对着豪,用力跨出脚步。

 楼主| 发表于 2014-7-18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发表于 2014-7-19 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成野球拳了怎么破...实在对不起啊!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9 07:08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