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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万字固定 [万城目学][皇冠][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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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9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4-7-19 21:18 编辑


万字固定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万城目学
翻译:涂愫芸
图源:求匿名
录入:万城目虚弱乏力地给森见签名XD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文字·宇宙空间·时间……
  我们都被宇宙施加的万字固定技固住了,
  怎么都解不开,就这样过着每一天。


http://dl.vmall.com/c0x799e3ub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78e3bd32/
http://pan.baidu.com/s/1o6hYp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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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目次

  万城目学的日常
   与生俱来
   你所不知的葫芦世界
   清兵卫与葫芦与我
   延伸自《漫画道》之道
   与藤堂高虎玩玩

  旅行的万成目!
   万成目来了,耶、耶、耶!
   希腊慕情
   再见了、再见了

  美味七重奏
   外卖
   鳗鱼
   奶茶
   义大利面
   早晨
   寿司
   水果塔

  烧伤疤痕
   二〇一一东京电力股东大会报告

  万城目学的关西考
   地下铁线路巡回
   以战队英雄来看
   AWONIYOSHI考,AWONIYOSHI行
   大阪的一切、我的一切


  万字固定技
   平成便利考证
   少年时代
   历史性的我
   解不开万字固定技
   最后的书简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城目学的日常


  与生俱来

  这世上有很多棘手的事,尤其是说到外文的棘手程度,应该所有人都会点头如捣蒜。我也不例外,觉得英文真的很难。但我清楚知道,英文前面有无限宽广的新世界,在那之前原地踏步,可能会带给人生极大的损失。有些人可以阅读没有译成日文的原文书,说出「啊,好有趣,太棒了」的感想,我这辈子都会嫉妒这样的人。不过,我跟英文也不是全然没有往来。对于历经国中、高中、大学,长年来有意无意接触过的英文,我现在仍然可以享受「喜欢的英文单字」的乐趣,但这种乐趣只限于日本人,以英文为母语的人绝对无法理解。
  譬如说,我喜欢「superstition」这个单字。不但开头冠上「super」,又是长长的一串字,让人充满期待,以为是大大超越什么,或是有惊人之举的单字,结果意思是「迷信」。好普通,太普通了,一点都不「super」,也没超越什么,甚至还有倒退噜的感觉。
  同样是没办法从字面看出任何意思,让人很无力的单字有「triumph」,日文念成「TORAIAMUHU」。拼法跟女性内衣裤厂商的名称一样,念法却差很多。这个单字的意思是「大胜利」,可是不管怎么念,都没有大胜利的感觉。
  「呀呼!triumph!」
  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涌上心头。可是字看起来方方正正,把荣耀的形象发挥到了极致,应该可以说是代表异国文化的单字之一吧。
  还有「psychopath」,最近也常被当成日文使用,念成「SAIKOPASU」。意思是具有反社会人格的精神病症,在提到连续杀人犯的报导文学或小说里,几乎一定会用到这个单字。可是,我总觉得怪怪的。该怎么说呢,就是不够恐怖。明明是用来形容「不能理解杀人在道德上是错的,心灵有缺陷,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恐怖。可能是受到「撒隆巴斯」(SARONPASU)这个商品,或是「章鱼」(OCTOPUS)的影响吧?
  假设哪天被人格异常的连续杀人犯追杀……
  「哈哈,我就是被世人称为psychopath的人。」
  杀人犯一手握着霰弹枪,很阳光地跟我攀谈起来。
  「咦?OCTOPUS?」
  「对、对,就是重二重二章鱼脚【注:重二是扔骰子扔两次,数字都是2的意思,所以2x2+2x2=8,8刚好是章鱼的八只脚,是「2、4、6、8、10」的数数儿方式。】……喂,谁是章鱼啊,砰!」
  可能临死前,会有这样的对话。
  在带给我近乎个人偏见乐趣的英文单字当中,有个单字不只外貌,连内在都让我觉得很深奥。
  不是单一个字,而是两个字的组合,就是「natural-born」。最后的「born」是长音,听起来再舒服不过了,意思是「与生俱来的」、「生得【注:天生的。】」。我是因为这个单字,第一次看到「生得」这个汉字。这是透过陌生的英文,与陌生的日文邂逅的不可思议。
  「natural-born」不只是发音美妙,我还在补习班的英文课,听过一个相关的小故事,至今难以忘怀。
  好像是考题出现这个单字时,从「born」脱离主题衍生出来的故事。
  老师忽然说起为了进东京大学,重考了八年的男人的故事。
  那个男人怎么样都想钻研骨头。
  从小就对人类的骨头充满兴趣的他,志愿是将来成为骨头研究员。高中时,他在自己的房间装饰了人体骨头的标本,读遍与骨头相关的书,对骨头的热爱日益强烈。想老老实实钻研学术的他,却面对极大的考验。
  是的,当时把人类的骨头当成学问来研究的系所,在日本只有东京大学。
  他想都没想,就决定以东京大学为目标了。不进东京大学,就不能研究骨头,所以他别无选择。问题是,他要考的可是东大。很遗憾,他的学科相关能力并不强,老实说,想考上东大是不可能的挑战。
  第一年,没考上。
  第二年,没考上。
  可是,他不放弃。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都没考上。
  他还是不放弃。
  第六年、第七年也无情地流逝了。直到第八年,也就是算起来第九次的挑战,他终于为漫长的考验划下句点,取得了钻入东京大学之门的资格。
  这八年来,他边准备考试,还是边默默研究着骨头。所以入学时,没有一个学生的骨头知识可以赢过他。他还只是个新生,就可以进出研究所的研究室了。没多久,他的学识获得认可,成为教授的助理,从大一开始就陆陆续续发表了论文。
  老师说他是「natural-born」。
  没错,他的确是天生的骨头(bone)【注:日文中bone跟born都是ポーン,作者在此玩了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研究家。
  这段短短的闲聊,在当时是补习班学生的我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现在回头想,实在不知道老师当时说的话,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日本只有东大做人类骨头研究这件事,好像有点可疑。不过,都这么久了,我也不会无聊到去查这件事。毕竟,会让我在这时候深思「natural-born」的意思,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这个重考八年的男人的故事,象征着在大学学习这件事的极端纯粹性。想学什么,就去读大学,听起来理所当然。可是,没多少年轻人是抱着这么清楚的动机参加考试的吧?
  在补习班的教室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痛切认知自己不是「natural-born」。我其实可以考文学院,可是心想既然重考了,还是考比较困难的法学院吧?这样摇摆不定的自己,跟那种意志有天壤之别。我实在想不出来,可以在「生得」的后面加什么字来做自我介绍。我不想重考八年,可是很羡慕那个人有这么想做的事。
  不久前,有件事又在多年后唤起了我对「natural-born」这个单字的感觉。
  画家石居麻耶老师从我的出道作品开始,替我画了很多的作品封面。有次有机会跟她聊天,我就问了她类似这样的话: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很会画画?是不是在幼稚园或小学的绘画课,看到别人都画不好,所以知道自己有才能?」
  我发现我对文章的感觉比一般人强烈,是在大三的时候。主要契机是大学有完善的网路环境,每个学生都配有电子邮件帐号。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的我,出生以来,头一次有了没事写文章的经验。当时我才发现,我好像比其他人更热衷寻找有趣的表现手法,我从没想过自己有这样的倾向。所以我以为石居老师也一样,是跟他人比较,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天分。
  可是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是因为不太会说话。」
  从小我就不擅长使用语言,把自己想的事、感觉的事说出来。画出来比较能顺畅地表达,不知不觉中就老是在画画了——这就是石居老师告诉我的起始点。
  我总是想「我要把所有浮现脑海的东西,全都用文字表现出来」,石居老师这番话,让老是在打这种主意的我,惊觉原来还有其他世界的存在。
  natural-born。
  那个喜欢骨头的人,重考八年才考进东大。自从听过这个故事后,这个单字在我脑中就有了鲜明的真实感。
  但现在跟过去不同,我不再有那种令人厌恶的焦躁感。
  回想当年,二十多岁的我对自己与「natural-born」的绝缘感到焦虑,心想既然没有先天的条件,就该找出后天的条件,好好发挥。十多年来,都被这样的强迫症追着跑。经过岁月的流逝,直到年纪比听说的那个喜欢骨头的男人的故事大了将近一倍时,我才知道那些焦虑的日子,是只为即将揭开未来序幕的人特别准备的时间。
  「natural-born」。
  发出声来,念一次看看。
  从被这个发音搅得心烦意乱的十多岁开始,历经实际迎战的二十多岁,直到三十多岁我才知道,不管有没有先天的条件,往后要走的路同样艰难,而我居然跟一个单字纠缠了这么久。
  不过,「born」的后半部带给我的乐趣,至今仍然没有改变。希望到了七、八十岁,都不会改变。


  你所不知的葫芦世界

  某年冬天,我买了植物的种子。
  是被分成「百成」与「千成」两袋的葫芦种子。
  以前,在我的小说里,曾经出现过数量多到不寻常的葫芦。当时为了调查葫芦,我找过很多资料,才发现这世上好像没有学术性的葫芦专业书籍,很多都是我从园艺书籍的后面几页,类似另外附加上去的知识专栏看来的。
  譬如说,葫芦是瓜科植物,原产地在非洲。猫的发源地同样是非洲的利比亚,可是在日本文献中,最古老的猫是出现在奈良时代,葫芦却是在绳文时代的遗迹中就发现了种子,葫芦比稻作更早成为栽培的对象。现在或许很难想像,对日本人来说,葫芦与日本人之间的往来,竟然比猫早了两千年,是有深厚交情的植物。
  我啪啦啪啦翻阅葫芦的园艺书,享受这种知识的乐趣。读着读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突兀感油然而生。不过是介绍、解说葫芦的培育方法,却从那几页传来蒸腾的热气。采收后的加工介绍,似乎页数比培育过程还要多。为什么大家会想把巨大的葫芦涂上漆,放在坐垫上呢?为什么巨大的葫芦照片里,都会把小朋友与葫芦并排,凸显葫芦有多大呢?嗯,这个全身镂空雕刻的葫芦,怎么看都不像出自外行人之手。
  不知不觉中,我有了「好像很有趣,种一次看看吧」的想法,在网路上买了葫芦的种子。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我当时一定是吸到了葫芦的毒气。
  我买的是「百成」与「千成」的葫芦种子。所谓「十成」、「百成」、「千成」,主要是指果实的数量与大小。以一株来说,「百成」可以采收的果实,会比「千成」来得少,但每个果实都比较大。当然,名叫「千成」,并不是意味着可以采收一千个果实,而是「很多」的意思。
  我从来没有过在家做园艺的成功经验,似为了在春天之前,从书中多得到一些安心与资讯,我积极寻找对于栽培方法记载更详细的书。
  于是,我在网路上找到了一本。
  这本是全日本爱瓢会,也就是喜欢葫芦的人齐聚一堂的NPO【注:非营利组织。】法人出版的葫芦指南,价格两千日圆,看起来有满满的栽培葫芦的技术资讯。我订了一本,隔天就接到这样的电话:
  「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加入全日本爱瓢会呢?您所订的书,目前正免费送给所有入会的会员,您还可以收到栽培千成葫芦的初学者手册。入会后,还有可能参加全国大赛。年费是一年三千日圆,不知您意下如何?」
  订两千日圆的书,却接到三千日圆的推销电话,让我有种新鲜的惊奇感。我说:「那么,只加入一年。」决定入会试试看。不可否认,我对「栽培葫芦参加全国大赛是啥玩意」这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是有点被煽动起来了。
  三天后,书到了。
  书名是「葫芦的栽培与娱乐方式」,全书两百四十九页,是本大著作。开头有全日本爱瓢会会长写的「出版前言」,内容是:
  「本书借由大量的照片与插画,说明栽培技术的神髓与瓢箪工艺的奥秘。只要实践本书,相信初学者也可以在一到两年内到达熟练者的境界。」
  那当然要见识见识神髓与奥秘了。
  对了,这个全日本爱瓢会,现在约有九百名会员,名誉总裁是堂堂秋筱宫文仁殿下【注:当今天皇的第二皇子,母亲是皇后美智子。】。一年发行四本的过期会志《爱瓢》,也跟书一起送来了几本,我拿起平成二十年四月发行的《爱瓢》第六十四集来看。
  里面都是会员投稿的报导文章,卷首特集是「线刻瓶装瓢做法」,一开始就介绍高难度的加工技术,我连汉字该从哪里断都不知道。再翻到下一页,是连着三篇关于栽培难度极高的大葫芦的报导。好玩的是,跟钓鱼杂志一样,一定会在采收的大葫芦照片旁,记载「腰身九十五公分」之类的具体数据。还有在《秋田魁新报》介绍过的,也是在会员自家中栽培出来的大葫芦照片报导。把小孩子跟葫芦排在一起,好像已经成了葫芦界的绝对取景。当然,照片里的葫芦比小孩子大很多。接下来像是要拉回主题,有爱瓢会会长亲自回答会员问卷调查问题的Q&A单元。

  问题:葫芦表面的装饰画,要怎么画呢?我想请教颜料、画法。
  回答:我没有绘画天分,没办法教你,但是有机会的话,我会拜托擅长绘画的人写这样的报导,刊登在会报上。

  太过老实、简洁的回答,打动了我的心。
  后面有「努力中」单元,各都道府县的分部长,都公布了拉新会员的实际目标人数。大部分的人都是「本年度大约二至三名」的保守目标,只有大分县分部长是破天荒的目标值「二十名」,吸引了我的目光。大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之后真的达到了目标吗?我真的很想知道葫芦在遥远的九州地方的动向。
  在所有会员的投书单元,报导了日本全国的葫芦成长状况。连这个单元的名称「我们葫芦族」,感觉都很出色。最后一页是会员投稿的川柳【注:由十七个日文假名组合而成的诙谐、讽刺的短诗。】,我来介绍其中一首。

  怜爱之意犹胜拙妻葫芦是也

  就种种方面来说,我颇有共鸣。
  看着《爱瓢》精神横溢的册子,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世上,不管对象是什么,都有很多人贯彻他们的「真情」。至于全国大赛,根本是遥远的梦想。
  我在当地报纸看过一则报导说,在全国大赛(全日本爱瓢会展示会)中获颁农林水产大臣奖的巨大葫芦的栽培者,是在七十公尺的塑料简易温室,只栽培了几十个葫芦。只用直径三十公分的十号盆栽挑战的我,哪有资格参加。
  所有事物都有必经之道。
  葫芦也有必经之道(确实有全日本爱瓢会认可的段数,称为「瓢道位」)。
  首先,千里之道也要从一小步走起,从小处着手,努力不懈就对了。我给自己订定了量力而为的目标,那就是一个也好,总之先种出果实来。于是,我准备好种子播种。据说,葫芦最好是在樱花绽放时播种。在大多日子还有寒意,天气时冷时暖的时节,我就备好了园艺土壤与栽培用盆子。看到附近公园的樱花陆续绽放,我就把又薄又小的葫芦种子撒在盆子里。
  之后大约五个月。
  我倾注心血栽培葫芦,早晚浇水。
  那年,刚好《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入围直木赏,评审会当天,我在傍晚替长满一面墙,很像绿色窗帘的葫芦浇完水,回到屋内,就接到落选的电话。那时候,已经长出三十多个果实,长得不大,但形状很可爱,到处摇来晃去。
  被称为夕颜的葫芦花,傍晚才绽放。像白色面纸,满是绉褶的柔弱花瓣,在夜里悠悠荡荡的模样,看起来很有韵味。我把凳子拉过来,使把劲爬上去。葫芦是雌花、雄花分开的虫媒花,可是我完全不信任昆虫的传播,都是靠手工行授粉作用。在半夜站上凳子,默默扯碎雄花,把花粉用力抹在雌花上。不久后,当我抬头观赏长得饱满圆润的葫芦时,经常会有从前面马路经过的年长者对我说:
  「哟,很少有人会种葫芦呢。」有一次我正好抱着才刚开始摇摇晃晃学走路的一岁女儿,站在葫芦前的年长者对我说:
  「长很大了呢。」
  我满面笑容,点着头说:
  「嗯,是啊,就是啊,快要可以收成了。」
  对方满脸困惑地回我说:
  「呃……我是说你的孩子。」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是苦涩的。
  当时我的确被葫芦不寻常的魔力魅惑了。
  在葫芦界,有「葫芦寡妇」的说法,用来形容丈夫太过沉迷葫芦,太太不禁感叹「我好像寡妇」的状况。我心想哪有这么戏剧性的事,某天晚餐时当笑话说给老婆听,老婆淡淡地说:「有时我也这么觉得。」我心中暗忖怎么可能?
  「你早上起来,不会先看看孩子,也不会先跟我打招呼,就直接冲到外面,起码要十五分钟后才会回来。」
  我说没有啦,我只是去给葫芦浇满水、摘去旁枝、修剪枝叶,偶尔帮花授粉,再仔细观察与昨天的成长状况的差别,差不多花十分钟的时间,呃,可能最少要十五分钟吧,嗯,差不多就是那样。尽管这样辩解,气氛还是非常凝重。
  就在那段时期,我第一次有幸跟作家樱庭一树吃饭,带着紧张的心情来到烤肉店,没想到烤第一片肉前,她就笑咪咪地对我说:
  「我知道哦,万城目兄的夫人是葫芦寡妇。」
  害我十分狼狈。好像是我跟编辑天南地北闲聊时,提过种种事,也说了跟老婆之间的这件事。有时我也会听编辑说其他作家的事,听得津津有味,原来编辑也会把我的事,当成有趣好笑的话题,说给别人听?在这一瞬间,我才领悟了这世界的架构。
  无论如何,八月终于顺利迎接了收成的季节。我总共采收了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葫芦,多到两手都抱不住。因为是「百成」,所以再大顶多也只有十五公分高。这时候,我有了明确的目标,不是参加全国大赛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只是想制作小小的葫芦灯,当成意思意思的装饰品。
  葫芦可不是收成就结束了,那之后才是重头戏,要做的事堆积如山。首先,所有葫芦都要去籽后晾干。光看文字描述好像很简单,实际操作要先把水灌进葫芦里,等完全腐烂后,再让籽吐出来,过程恶臭冲天。倘若不使用药物,光是这个过程就要一个多月。去籽后,进入晾干阶段,才算完成。说到葫芦,给人的印象就是很久以前拿来当成水壶装酒。原来要花这么多时间才能做成水壶,我不禁佩服起前人的认真态度。
  晾干后的葫芦,里面空了,重量当然也减轻了许多。处理完所有采收的葫芦后,已经筋疲力尽。光是加工做成素色光滑面、彼此撞击时会发出咔啦咔啦声响的葫芦,我就觉得完工了。其实,接下来才是胜负关键。葫芦界的前辈们,会在这之后上漆、贴金箔、做镂空雕刻、把般若心经抄写在弯曲的表面上、让孙子跟葫芦比大小,以所有猛将聚集的全国大赛为目标,全心全意投入创作。
  我对葫芦的兴趣再次复活,是在春天来临之前。当我用钻孔机在葫芦表面打洞,用钉子做精细的装饰,使出浑身解数完成作品时,离播种的时候已经整整一年了。

  ◎

  从掉进葫芦泥淖的疯狂时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
  我今年还在种葫芦,不过没有第一年那种病态般的热度了。我随兴种,让果实随兴成长,享受随兴的乐趣,有了年长者般的沉稳,但好怀念被妻子抱怨是「葫芦寡妇」的日子。
  今年又快到八月八日了。
  这天是全日本爱瓢会订定的葫芦日。
  为什么是八月八日,我想应该不需要我在这里多做解释。
  最后,我要介绍我做的葫芦灯的照片,并且从此告别葫芦。
  若有人质疑,我是不是为了炫耀这张
  照片,才特地写这篇文章,我并不会否认。


  清兵卫与葫芦与我

  这三年来,每到春天,我就会种植葫芦。经过夏天的日晒,藤蔓快速延伸,叶子越来越大,没多久就会长出弯弯曲曲的葫芦果实。说到栽培的成果,第一年是采收超过三十个的大丰收(胜),第二年在花开前就枯死了(败),第三年有长出果实,但是成熟前主枝就枯死了(平手)。总算起来,成绩是一胜一败一平手,勉强可以说是持平的战役。
  该不该加入第四季的战局,我正在犹豫中,因为我渐渐明白,葫芦这种作物简直蠢到了极点。
  一般而言,自然界的植物给人的印象都是会适应环境,聪明地存活下去。可是葫芦不一样,会自爆。葫芦明知只有这个盆器的土量,水分和养分绝对不够,却还是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尽情地延伸藤蔓、扩张叶子,在盛夏的强烈日晒下,像破抹布般枯萎。有时傍晚我去浇水,站在前面一看,还以为已经死翘翘了,枯萎到惨不忍睹的状态。浇水后,又奇迹似地挺直腰杆,恢复了原状。但是,这么剧烈的复原也有极限。某天,我浇了水也不再恢复原状,隔天早上枯萎得更严重。
  因为长得太过巨大(约三公尺高),身体承受不了急遽的复原,就那样归天了。
  我把这种状况称为葫芦的「发展性自取灭亡」。
  以这种从不思考的暴冲植物葫芦为题材写成的故事,有志贺直哉的〈清兵卫与葫芦〉。
  这是作成文库本也只有六页的小品。我边实际栽种葫芦,边阅读这本短篇作品,更能享受深入品味细节的乐趣。
  其中最令我惊讶的是,葫芦是如此扎根在人们的生活中。在自动贩卖机尚未普及之前,水壶是外出时的必需品。被当成装水用具的葫芦,在作者撰写这篇文章的一九一二年,应该很多家庭都备有很多个。根据文章描述,市场有很多卖葫芦的摊子,葫芦不是用来当摆设,而是做为生活必需品。
  有些杯碗、盘子等日常用品,会变成艺术品。葫芦也一样,具有收藏品的特性。文章中有段情节,是描述参加「春天品评会」的男性,对用来展示的龙泽马琴【注:江户时代后期的读本作者,代表作有《椿说弓张月》、《南总里见八犬传》,几乎只靠写作维生,是日本最早的着述家。】的葫芦作品大为赞赏。在遥远的明治时代,会把名人的作品摆在葫芦品评会上,用来吸引人潮。我好奇的是,以贫穷闻名的马琴,怎么会有长得那么好的葫芦,也好奇大家怎么会看得那么认真,还彼此讨论这样那样。
  更好奇的是,最后提到的清兵卫的葫芦的下落。故事结尾是,抑郁的清兵卫独自磨亮的葫芦被老师没收,转送给学校的校工,后来被古董商收购,转卖给豪门,这时的价格也暴涨得太厉害了。
  起初,清兵卫是以十日圆买下那个葫芦,才五寸、十五公分大。平自得到这个葫芦的校工,突然以五十日圆卖给了古董商,而那笔钱相当于校工四个月的薪水。假设他的年收入很低,以现在的金额来估算,大约一百万日圆,那么就是卖了大约三十三万日圆。古董商又以六百日圆的价格,把那个葫芦卖给了豪门。也
  就是说,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素葫芦,以四百万日圆卖出。
  这怎么可能呢,志贺老师——
  每次读这篇短篇小说,我都会想像几百年前的自己是个编辑,大胆向小说之神提出异议。我说只是磨亮而已,再怎么样都卖不到四百万日圆吧?不可以这样吹捧从来不会思考的葫芦喔。不用说,我当然惹恼了大作家,立刻被出版界打入冷宫。连在想像中,我都败给了葫芦。


  延伸自《漫画道》之道

  好久没看《漫画道》,又想看了。我买了厚厚四册的珍藏版,趁工作空档,连续熬夜看了好几天。
  以藤子不二雄A的自传漫画闻名的《漫画道》,是描写两个富山的高中生,以成为漫画家为志向彼此切磋琢磨,不久后上东京,在TOKIWA庄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后为了到达更高境界,走上了险路。
  第一次看《漫画道》,是小学三年级。初次邂逅是在庙会旧书摊的纸箱里,找到了二手漫画。那时候班上同学都会在作业簿上画漫画,做成当时流行的《战斗幻想:混沌之城》或Sorcery系列」之类的GameBook,正开始以纯真的心接触创作的乐趣与辛苦。当时我跟大家一样,也在画那样的漫画,被《漫画道》里两位主角投入漫画的热忱深深打动,跟朋友兴冲冲地做起了漫画杂志。结果只画了封面就心满意足了,里面连一页都还没画,两人就解散了。当时真的很热衷这种非常健全的小学生创作活动。
  当时小学三年级,对《漫画道》如此着迷的我,遇到做梦般的事。
  我能有什么门路,实现那样的梦想呢?答案就是手塚治虫来小学演讲。
  在《漫画道》里,手塚治虫是两名主角崇拜的人,不对,是神、是佛。面对再多的截稿日,手塚治虫都不会叫苦,总是以温和的态度对待完全是新人的两名主角。他的存在简直就跟神一样,在书里出现时,不是头上有光环,就是身上绽放白色光芒,已经不把他当人来画了。
  现在很有名的TOKIWA庄,起初是从宝塚出来的手塚治虫在东京租的工作室。手塚治虫搬走后,换藤子不二雄两人搬进来,接着还有石森章太郎、赤塚不二夫等杰出大人物住过,不久TOKIWA庄就名闻天下了。
  手塚治虫在礼堂演讲。礼堂不够大,容纳不下全校学生,所以演讲分成小一到小三、小四到小六两场。
  这样的分法让我非常沮丧。
  当时《少年周刊JUMP》,最受欢迎的是《筋肉人》、《足球小将翼》、《七龙珠》、《北斗神拳》。老实说,在小朋友的认知上,手塚治虫已经是过去的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对他的直接印象,都是幼稚园流行的卡通电影《独角兽》、《原子小金刚》的原作作者。
  而我透过《漫画道》,知道手塚治虫身为漫画先驱的伟大与光辉,所以非常不甘心。跟小一排排坐,可能是被当成了小朋友,手塚降低了标准,讲得非常简单,让我懊恼不已。
  不过,说归说,其实我完全不记得那场重要的演讲,手塚治虫到底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两个画面,一个是他在白板上接二连三画出自己创作的人物,中间小朋友们看出来是哪个人物,就会欢声雷动大叫「独角兽!」、「原子小金刚!」,另一个是他把观众中一名姓「中山」(なかやま)的女孩请到台上,用她的名字作画。
  其中最厉害的游戏,就是用中山的名字玩画画游戏。
  首先,他在白板上用平假名横写「なかやま〇〇〇」的全名。紧接着,他拿起麦克笔,利用平假名的线条,从最左边开始画起来。假名的某条线变成鹿的背、其他线变成鸟的翅膀等等,所有构成文字的直线、曲线,都被置换成图画。
  就像魔术方块名人,毫不迟疑地动着手,朝终点前进。他的手没有停下来过,没多久,中山的名字就被埋在图画里了。
  当时只觉得他是在表演魔术。现在才知道,要能极为理解直线与曲线,再配合惊人的技术,才能做那样的余兴表演。演讲中,手塚治虫都是笑咪咪地跟我们说话。近距离见到已故的儿玉清时,我见识到真正伟大的人,绝对不会耀武扬威,手塚治虫一定也有跟他相同的内涵。
  我边回忆那么遥远的事,边专心看着《漫画道》。不过,第一次重看的感觉不太愉快。因为害怕即将来临的「大崩溃」的情节,看到两人上东京后逐渐上轨道的成长模样,也开心不起来。
  书中的两人经常做梦。
  那些梦几乎都是恶梦。比如拖稿被编辑骂到臭头的恶梦、编辑把他们熬夜好几天画出来的稿子遗忘在计程车上的恶梦、只剩下一天时间却必须全部重画的恶梦、交出已经完稿的作品却被退回来说「全是白纸啊!」的恶梦——
  「哇!」
  每次都在大叫中醒过来。没多久,恶梦终于成真了。
  搬到TOKIWA庄,正赶上漫画杂志兴盛的潮流,两人的工作量不断增加。
  明知做不完,他们还是接了多件连载,及附录新作等工作,下场是两个人都撑爆了。描述催稿的情节,看起来很可怕。上东京以来,他们第一次回老家富山,好不容易放松心情,却成了「大崩溃」的开端。干脆留在富山作画的两人,接二连三接到电报。
  「截稿日来不及快送来」
  「明天务必送来要开天窗了」
  「快送来赶不上截稿日了」
  「拜托马上送来」
  「来不及送就找别人」
  「不能等了开天窗了」
  如雪片飞来的电报的冰冷,与两人越焦虑越不能专注作画的心情形成强烈对比,让我看得好心痛。所有截稿日一过,那些烦人的催稿电报就戛然而止了。这时候他们知道,所有一切都结束了。
  可以说是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大崩溃」,给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留下震撼的印象。「绝不能背负太多截稿日」的想法,深植我心。因此成为作家以来,我从来不会同时写好几本小说的委托稿。一个月同时写五或六本连载小说的作家比比皆是,而我总是维持一本。主要理由是,我本来就写得慢,量不大。不过,在还没掌握自己的速度前,就已经下意识地决定一次只接一本,毋庸置疑是受到《漫画道》的影响。
  重看后,我还发现了一件事。辞去大学毕业后就职两年的公司时,我想都没想过回老家大阪这个选项,暗自决定非去东京不可,应该也是受到《漫画道》的影响吧?看到两人离开富山,踏上一决胜负之路,我就认为自己若决心成为作家,也非去东京不可。
  还有一个更重大的发现。
  从事作家这个职业后,再重看《漫画道》,同样身为创作者的一小分子,最挑动我心的情节是:
  「『松叶』的拉面怎么这么好吃啊!」
  松叶是TOKIWA庄附近的中华料理店的名字,书中有新人搬进来时,常会出现这家店的外卖拉面,用来庆祝入居。所有TOKIWA庄的人,围着令人怀念的中华面,在四叠半的榻榻米坐成一圈,端着热气蒸腾的碗,边吃面边聊未来的梦想,每张脸都幸福得不得了!
  是的,我的大发现,就是这家松叶还在营业。TOKIWA庄都拆除了,松叶却还在同样的地方营业,而且菜单上还有跟当时同味道的拉面。
  知道这件事后,我动了起来。
  向来不爱动的我,动了起来。
  我很快从网路确认松叶的地点,毅然前往东京都丰岛区。
  「好吃!」
  为了主角们乐得眼角下垂,吃得精光的那家松叶拉面,我换了好几班电车,走在不知道究竟通往哪里的目白通【注:东京都道名称。】上。没多久,到了《漫画道》里出现过的警察岗哨,那是去TOKIWA庄时的标的物。我松口气,拍拍胸脯,往岔路走,就看到写着「TOKIWA庄」的商店街旗子。我更确定没走错,兴奋得加快了脚步,看到左手边有间黄色棚子的店。
  「中华料理松叶」
  棚子上清楚写着这几个红色大字。我呆呆站在那前面。
  公休。
  我盯着无情关闭的铁门大半天,沮丧地跨出了步伐。
  人做平常不会做的事,下场往往会是这样。
  今晚我还是看着已经看了三个礼拜的《漫画道》,独自发挥「啊,松叶的拉面好像很好吃呢」的想像力。
  顺道一提,我不打算再去了。


  与藤堂高虎玩玩

  各位知道战国时代的武将藤堂高虎吗?
  他是近江【注:旧国名,今滋贺县。】出身的武将,起初效忠浅井家,之后连换好几个主公,在丰臣秀吉的弟弟秀长手下,晋升为一万石的大名,秀长死后被秀吉重用,秀吉死后又被德川家康重用,最后不断往上爬,成为统治津【注:位于三重县中东部城市。】与伊贺【注:三重县西北部城市。】的三十二万石的大大名。
  话说这位高虎,在历史上的评价至今不一,不喜欢他的人,认为他「频频更换主公」,攻击他的节操。而支持他的人,则称赞他的眼光够实际,会频频更换主公是「有先见之明」。各有各的道理,很难有正确答案。
  不过有三件关于高虎的事,绝对正确。
  一件是高虎的父亲名叫藤堂虎高,母亲名叫「TORA」(虎),父母、孩子全都是老虎。
  一件是他的身高六尺二寸(约一九〇公分),以当时的成年男性来说,是高耸入云的巨人。当时掌握大权的秀吉,是不到一五〇公分的矮男人,所以更凸显高虎超越规格的高大魁梧。
  最后一件是在城池的设计与建筑方面,他发挥了天才的能力。为什么区区一个近江土豪的二少爷,可以为了功成名就,拿着长矛驰骋沙场,又能把土木的才能琢磨到这种程度?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总之,从战国末期到江户初期,高虎参与了许多筑城的工作。不只在自己的领地内,包括德川将军的居城江户城、丰臣家灭亡后重新建造的大阪城、京都的二条城,以及象征幕府威信的日光束照宫等巨大建筑物,在建造时也几乎都曾求助于他。京都南禅寺的闻名三门【注:代表寺院的正门,又称山门。】也是他的捐赠。这些建筑有一座成为皇居,其他也都成为很大的观光资源,对地方颇有贡献。由此可见,这些建筑有多坚固,而且具有与现代相通的特质。以高虎这时候的活跃,我自认为把他称为「庆长、元和时代的安藤忠雄」,应该不会多离谱。
  我这么关注高虎的生平,是因为我正在写「风太郎」的小说,里面提到了伊贺忍者。以时代背景来说,我设定的主角是在藤堂家治理下的伊贺,被训练成忍者的年轻人,所以他的大老板当然是高虎。要了解高虎是怎么样的人,就要好好做研究,最后得到这些一知半解的知识。
  说到查这些资料,真的是很催眠的工作。我把四、五份的年表、笔记摊开来放在桌上,东瞄瞄西瞄瞄,选出跟小说相关的部分。不过,毕竟是临时抱佛脚,死背硬记,所以后来要再确认「那段故事是写在哪里?」时,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很难再见到我要找的记述。把认为可能的书从头翻到尾,却还是挥棒落空,
  我就会想:「啊,我受够了。跑去看电视,逃避现实。
  有一次,电视正在播放遥远欧洲的足球比赛。
  我呆呆看着,忽然开始思考,假如高虎被选为日本足球代表队,会是哪个位置呢?
  若是我,要好好利用他一九〇公分的身高,当然是把他摆在守备位置之一的中后卫。再把据说将近一九〇公分的大汉加藤清正摆在他旁边,这样就可以发挥高度的绝对优势。说到这两个人,丰臣秀赖在他的生涯中,唯一一次离开大阪,去拜访在京都二桑城等候他的德川家康时,就是这两个人一起担任护卫。连现在参加世界足球杯的强国,也很难看到两个中后卫都是一九〇公分的身高。在当时的人眼中,应该就像跟着两个怪物吧?
  接着,来想想边后卫吧。
  我打算把四名后卫排成一列,布下所谓的四后卫阵式。首先,左后卫人选是岛津义弘。在决定胜负的著名战役关原之战中,总大将石田三成再三要求他出击,他都不予理会,后来他所属的西军不知道为什么溃不成军,搞到落荒而逃,他便冲入兵马众多的正前方敌军的中央,杀出了退路。我是看中他前所未有的纵向突破力。
  既然左边的岛津,作风是连队友都无法预测的精灵古怪的插上助攻,那么,右后卫就要选择有平衡感的人,可以观察整体动向,修正位置,所以我推荐细川藤孝。他能正确分辨足利义辉、足利义昭、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权力所在,变更效忠对象的绝妙平衡感,值得赞赏。
  做同样的事,从土豪之家往上爬的藤堂高虎,就老是被骂不断换主公,而朝臣色彩胜过武将色彩的细川藤孝,就被称赞是有时代潮流的眼光。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说归说,连我自己都觉得,细川藤孝给人的印象,好像可以来场优雅的比赛。
  我想他死都不会说「我最喜欢的话是杂草魂【注:杂草随处生长,生命力极强,所以杂草魂是用来形容身分地位不高但不畏挫折,努力往上爬的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所谓「古今传授【注:《古今和歌集》的语句解释的相关秘密只传给特定的人,称为古今传授。】」的《古今和歌集》的相关解释的唯一继承人,可以说是当代第一知识分子,所以很可能跟上现在代表选手书籍的风潮,在场外写书,还可能成为畅销书。
  不管在哪个时代,与语吾为伍的人都是强人。
  接下来移到中场。
  就把这个队伍的队长,摆在队伍心脏的后腰位置吧。
  队长是「不动如山」的武田信玄公。
  其实这个位置必须左右移动,摧毁敌队所有机会的嫩芽,所以「不动如山」会有问题,可是我就是想使用这个充满安全感的标语。当然,他不会只是守,见到机会就会「快如疾风」地冲到前线。总是留着粗硬的胡子,剃个大光头的信玄公,粉丝页的名称是「shingen.co」(信玄.co)。如果敌队骂他「山猴子」,他就会动手打人。
  先不提另一个跟他搭档的后腰,直接来谈守门员吧。
  我选的球门口守护人,是「乱世枭雄」松永久秀。老实说,这个人能不能成为铁壁守护神,我没有自信。曾经统治京都,控制这个国家中枢的松永久秀,原本臣服于织田信长,后来举旗造反失败,把自己炸死在信贵山城,壮烈地结束了一生。
  当时,信长对他说:「交出那样东西,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他就抱着信长要的「平蜘蛛釜【注:釜是泡茶时用来煮开水的茶具,平蜘蛛釜是蜘蛛匍匐形状的釜。】茶具,在天守阁的最高层楼点火药,把自己跟釜一起炸得粉碎。抱着「平蜘蛛釜」的久秀,看在我眼里,就是可以蹲下来挡住滚地球,把手臂当成第一面墙,再用大腿筑起第二面墙,像跪拜般把额头贴在草地上,小心把球接起来的守门员模样。就因为这个理由,即便他与对守门员来说非常重要的「稳定」一字终生绝缘,我还是把他拱上了守护神的宝座。我要再次强调,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守得住。
  接着,一口气冲到前锋吧。
  这个可以说是「武士」日本队的队形,是采4-3-3阵式。这个数字的意思,就是在守门员前面,有四名后卫、三名中场、三名前锋。
  被安排在前锋的三名攻击者中,左前锋是伊达政宗。他喜欢在惊险中得分,拿手好戏是趁隙砍下对方的头颅,或趁隙抓住敌方的把柄。至于有人说,他一眼缠着眼带,可以参加世界比赛吗?我的答案还是「无可奉告」。总之,我是看中他有队伍中最强烈的反抗精神,还有不只对敌人,有时连对自己人都会靠演技蒙骗的狡诈,所以让他担任前锋中的一角。
  让大家久等了,右前锋就是丰臣秀吉。
  以世界为对手的比赛队伍,必须要有一个「幸运」的男人。这个人的运气会对周遭产生作用,形成通往胜利的上升气流。丰臣秀吉从农夫的儿子,一步登天变成掌握天下政权的人,飞黄腾达的运气是日本史上前一两名,这样的男人不用白不用。不过,明星球员难免沉迷女色,秀吉又是日本史上属一属二的好色男,所以在球场外也会绋闻不断,不论好或坏,他永远会是队伍的中心球员,提供给大家不少的话题。但是,他的热情可以制造气氛,充分发挥作用。他把信长的草鞋揣进怀里温热的趣闻,可以改成「他把信长大人的钉鞋揣入怀里温热,钉鞋背后的钉子扎进肉里,血都喷出来了」。这种铁定有趣的话题,说不定可以大大缓和更衣室在比赛前的紧张气氛。
  重要的3前锋的中锋,该安排谁呢?
  在此,我不想倾向最近流行的所谓「零前锋」的技巧派集团,我要把这个位置留给釜本邦茂那种典型的攻击手。
  若由攻击天赋来做选择,这个时代简直是人才的宝库。其中尤其杰出的、应属攻击意识强烈到近乎残酷的第六天魔王【注:第六天魔王又称波旬、摩罗、六梵天主,是佛教欲界天魔之首。】织田信长,还有创下终生不败纪录,恍如毘沙门天【注:多闻天王又名毘沙门天,是佛教的护法神、知识之神、财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再世的军神上杉谦信。其他年轻好手,有强行带球风格的武将福岛正则、体格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武将柴田胜家、有不屈不挠精神的武将岛左近,以及可以在输一分时进球,带来逆转奇迹的武将真田幸村。这些年轻好手,或许可以靠瞬间爆发力赢过前面两个人,但是在九十分钟的比赛中,还是得把先发宝座让给经历过争夺天下战役的前辈们。
  骑着马,穿着南蛮盔甲,潇洒地披着南蛮披风的织田信长,脱离海外所属的队伍,暂时回国参加代表赛,在成田、羽田机场下飞机时,一定是一身稀奇古怪的装扮,带给球迷们视觉上的乐趣。上杉谦信与那种豪华装扮完全绝缘,零时尚感,没比赛时就窝在禅寺里,没有任何女朋友的绋闻,还会有在更衣室点护符木来集中精神,结果启动洒水器之类的传说。
  这两人有卓越的成绩,个人能力也够强,都可以担任先发球员。不过,还是把先发交给织田信长吧。在紧张的比赛开始前,他很可能在更衣室里阴阳怪气地跳起能剧《敦盛》。
  「人世五十年,不过下天【注:欲界有六重之天,谓之六欲天,下天是最下面一层天。】一日。」
  跳完后,扒光茶泡饭,也不跟队员围成圈圈相互打气,就一个人冲出比赛场地了。我选信长,就是想看他这种「进入桶狭间【注: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发动奇袭,使今川义元战败身亡,史称桶狭间之战。】模式」的状态。
  最后剩下信玄公之外的中场的两个人了。
  也就是掌控比赛的中卫指挥官与另一个后腰。
  首先是指挥官,基于个人的喜好,我想选个知性派。
  最好是可以看透对方的攻守意图,会使用权谋巧妙掌握情资的狡猾指挥官。
  那么,就是以军师闻名的黑田堪兵卫或山本堪助了,可能获得干净比赛评价的竹中半兵卫也不错,另外,会严守队伍规定到有点神经质的石田三成,也可列为候补。
  足智多谋的智将明智光秀,也不容遗忘。擅长谋略的谋将宇喜多直家有他个人的风格,选他应该也很有趣。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说不定会来找我直接谈判,跟我说:「你可以把上杉谦信放在日本人喜欢的明星位置或前锋,但是请把我调到指挥官的位置上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这种中场中路位置,必须安插坏人。
  坏人可以靠本能察觉对方的弱点,由于比常人更擅长洞悉人心的微妙,所以可以捷足先登欺骗敌人。
  因此,我要拔擢的是一再蒙骗主人,最后从一介卖油郎,爬到一国之主,人称「美浓蝮蛇」的齐藤道三。他在卖油时,把油倒向跟五元硬币一样中间有洞的一文钱硬币,油就像细线般漂亮地穿过那个小洞,观众都很喜欢看他这样的表演。他的必杀技「杀蝮蛇传球」,就是把这种高超技术发挥到极致,可以自由变化的「必杀得分传球」(Killerpass)。他的「杀蝮蛇传球」能准确突破对方的弱点,搅乱对方的守备。织田信长接到他这样的传球,就能把「桶狭间模式」发挥到极致,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瞬间达阵。这其实是从岳父连结到女婿的热线(齐藤道三的女儿是织田信长的妻子)。第二天,体育报的头条当然是:
  「DEARUKA(是吧)弹爆炸!」
  理所当然,是吧(据说「DEARUKA」(是吧)是织田信长的口头禅)?
  最后剩下另一个后腰,我希望把可以整合队伍的人摆在这个位置。
  毕竟,这是以血洗血的战争连续小断的战网时代。上面列举的成员之间,布满蜘蛛网般的爱恨情仇之网。后腰(武田信玄)的儿子被中锋(织田信长)杀了,守门员(松永久秀)自己被中锋(织田信长)杀了,光是中场阵线就惨绝人寰了。
  再往板凳望去,情势就更严重了。坐在那里的明智光秀杀了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杀了明智光秀、坐在光秀旁边的石田三成杀了光秀的女儿(名叫细川伽罗奢,是右后卫细川藤孝的儿媳)、石田三成和丰成秀吉的儿子都被没有出场的德川家康杀了,而德川家康的儿子也被织田信长杀了……俨然就是畜生道直接搬到人世间的悲惨因果报应缩图。严格来说,这样的队伍,根本不能团结起来作战。
  基于这样的理由,我要拔擢的是丰臣秀长。就知名度来说,远不及前面十名,然而我愿意把这个队伍托付给他的本性。在前面也曾以高虎的主公之一出现过的秀长,在丰臣政权初期,充分展露了整合的卓越才能。从平城京完工以来,寺庙神社相关的麻烦纠结不清的大和国【注:现在的奈良县。】,在他的治理下,也平静无波了。他的个性温和,很会倾听他人说话,是哥哥的左右手,支撑着丰臣政权,但是很早就病逝了。他死后,秀吉逐渐变成性格孤傲的独裁者。
  在现实世界的日本足球代表队中,还没有兄弟同时登记为国际A赛的先发选手,假如为了整合队伍而推举的最后一人是丰臣秀长,那么,他们兄弟就完成了这样的壮举。不过,把他们称为丰臣兄弟,还真没什么震撼力。
  现在只剩战国之世最后的胜利者德川家康。
  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队伍里,连我都不能接受。可是,该怎么说呢,即便他本人七十岁后,继续猎鹰、游泳,在当时的日本人当中,算是很注意健康、积极运动的人,我还是无法想像他运动的样子。
  重点是队伍竞赛不适合他,再加上他给人的印象都是老人,所以只能让他当队伍的领队。希望他会是个老奸巨猾、肥头大耳的老狐狸领队,把媒体的犀利追问连哄带骗蒙混过去。
  现在十一个人都到齐了,但要跟哪个国家代表队比赛呢?
  不用说,中国是世界屈指可数的强国,很可能挡住我们的去路。前锋有项羽、吕布两名,中卫指挥官可能是诸葛孔明或曹操——光想都很可怕。领队应该是孔子,很可能因为他给队伍的指示太多反讽的说法,选手们都抱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跟罗马代表队比赛,应该也很有趣。希望建造大浴场的卡拉卡拉帝可以成为选手,这样才能在实况转播中讥讽他说:「卡拉卡拉体力已经karakara【注:日文中卡拉卡拉帝与空空如也都是カラカラ(karakara),这边为作者玩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

  猛然间,我惊醒了。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对了,我是为了写连载的稿子,正在确认与藤堂高虎相关的必要资料。
  不知何时,我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好几个战国武将的名字,然后这个也不对、那个也不对,又用双删除线删掉,涂改得脏兮兮的阵式图。天都快亮了,我听见送报的小绵羊机车在窗外架起脚架的声音。我虚脱地把那张纸推到旁边,露出下面还没查完的一大叠资料。
  快乐的游戏时间结束了。
  我的稿子一个字也没写。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旅行的万城目!


  万城目来了,耶、耶、耶!

  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有这样叫。
  可能没有人叫吧。
  但是我一上台,所有充满好奇的眼神,便同时集中在我身上,几乎人手一支手机,每个人都转到相机模式,默默按着快门。所有的画面都是那么地真实。
  有人塞给我麦克风,叫我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万城目……学。」
  我强忍着害羞,用中文支支吾吾地报上名字。现场瞬间一片寂静,没多久爆出「喔——」的难以形容的吐气般的欢呼声。这么一来,我就更害羞了,环视会场一圈,在心中嘀咕着:
  「真的假的?」
  眼前有两百个人拿着「万城目学」的书,用闪闪发亮的眼神对着我,打量着站在台上浑身不自在的我。
  那之后,我花了大约三小时的时间,签了将近五百本的书。

  DAY1

  我写的所有小说,在台湾都有翻译本。封面跟日本一样,石居麻耶老师的画也直接用在台湾版上。
  这次我来台湾,是配合《伟大的咻啦啦砰》的台湾版的出版活动。我是受翻译我所有作品的出版社之邀,来台办签书会、记者招待会、书迷对谈会。所有活动都让我讶异「真的假的?」,而且签名会还有台中、台北两个地方。人数是台中预定一百人、台北预定两百人,我心想太难了吧,在日本都不可能来这么多人,何况是台湾。
  但台湾出版社的人都笑着说:「没问题啦!」完全不理会我的担忧。她们全都是女性。在台湾,从事文化类媒体出版工作的人,几乎都是女性,看小说的比例也以女性居多,总之女性就是很强。
  「为什么都没有男性编辑?」我问。
  「因为女性比较有品味啊。」
  她们一脸认真地回答我,充分展现这个国家的民族性。
  不过,同样是媒体出版业,在政治、经济、IT领域,就以男性居多,所以应该是各有各的生存地盘,分得很清楚吧。
  《鸭川荷尔摩》
  这就是台湾版的《鸭川ホルモー》的书名。会取这个名字,听说是因为在中文里发音与ホルモー相似。这原本就是我掰出来的单字,要冠上汉字也没有依据可循。我问:「那么,为什么最后会采用『荷尔摩』?」她们给了我颇耐人寻味的答案:「大家开会,彼此提出意见,决定哪个汉字比较适合。即使发音一样,不同的汉字还是会给人不同的联想,所以要选择感觉最吻合的字。」
  也就是说,代表「ホルモー」的水的「荷」字,跟其他发音相同的汉字,应该有什么不同之处。同样都是在生活中使用汉字,但还是有日本人绝对无法理解的语感。《伟大なる、しゅららぼん》也是在开会讨论后,决定取名为《伟大的咻啦啦砰》。只是采用了发音相近的字,「荷尔摩」也是这样,发音几乎跟日本相同。
  台湾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家,怪异之处跟日本特别相似。
  要说台湾曾经是日本的殖民地,所以无可厚非,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对事物有趣与否的感觉,能相似到这种程度,我认为有些地方不能只用共同拥有过的部分历史来做解释。
  譬如说,《鸭川ホルモー》在中国也出了翻译版,书名就跟台湾不一样,叫做《鸭川小鬼》。我收到中国出版社的建议,他们说:「读者看不懂鸭川荷尔摩是什么意思,就不会买,希望可以改成比较容易亲近的书名。」我一度指出:
  「要改没关系,可是《鸭川小鬼》这个书名,不就爆雷了?」可是他们说:「不,必须先把类别搞清楚,读者才会看。」我只好秉持入乡随俗的精神,同意对方的要求。
  在台湾,「看不懂才好玩」的日式感觉,就可以畅行无阻。她们会认真开会讨论,要如何用发音表现「ホルモー」(荷尔摩)、「しゅららぼん」(咻啦啦砰)。同样是中文圈,接受度却大大不同。说到邻居韩国,因为取得版权的出版社不同,所以造成《荷尔摩六景》比《鸭川荷尔摩》早出版的奇特出版形态。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他们提出要求说,直接使用「ホルモー」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希望可以做变更,后来改成《罗曼蒂克京都科幻荷尔摩》,用这个让日本人更满
  头雾水的书名,出版了第一本书。
  如上所述,从「荷尔摩」的对应方式,就可以看出全亚洲国家的民族性非常有趣。
  也就是说,不用任何注解就能接受「荷尔摩」的日本与台湾,显然都太松散了。而想替读者加入某种注解的中国和韩国,都太严肃了。至于北韩,根本连「荷尔摩」本身的存在都不允许。
  最意外的是,那个看起来什么都行的美国,在发表电影版时也变更了名称。
  他们也是说荷尔摩不好懂,改成了《BattleLeagueinKyoto》。跟韩国一样,美国也认为京都这个国际观光都市具有的形象比较吸引人,做了这样的选择。
  然而,在工作上,台湾可是一点都不松散。不但不松散,还有点太认真了。
  我拿到的台北、台中行程表,白夭完全没有观光时间,排满了工作。真的有这么多工作吗?我怎么也抹不去这种根本的怀疑。在日本拍成电影的作品,在台湾都有放映,听说书也卖得不错,可是我还是无法理解。
  然而,奇怪的事,在我入境台湾,到达机场附近的旅馆时就开始了。
  我一进大厅,就有位女性站在那里,拿着一束花,旁边站着四名男性。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对着我这边展露微笑。要是平常,我会转头看后面有没有人,但那时候我很快就知道他们是对着我笑。因为拿着花束的女性,手臂夹着十天前才刚在台湾出版的《伟大的咻啦啦砰》。
  「欢迎来台湾。」
  我跟满面笑容送花给我的女性握了手。「我正在阅读老师的作品。」这位用日文招呼我的女性看起来很兴奋,害我手足无措。男性工作人员都是旅馆的高阶主管。我跟他们所有人,在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笑咪咪地拍完纪念照片后,就带着被狐狸耍弄般的心情搭上了电梯。我忽然想到还没到柜台办住房手续,可是他们说没关系,直接把我带到了房间。
  我被带去的套房有四房、双卫浴。桌上的餐盘摆着香蕉、苹果、橘子。用餐巾包着放在盘子旁边的刀、叉,绽放着不知道该说高级还是诙谐的光芒。门上有标示逃生口的楼层地图,我在确认位置时,发现我这间房间相当于旁边三间加起来的面积。我在女性工作人员带来的资料上签名,她交给我早餐券,这样就算完成了住房手续。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行李搬运员,放下我的行李就走了。所有人都笑咪咪地离开后,偌大的套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又暗自嘀咕:
  「真的假的?」
  连在套房悠闲地放松一下的时间都没有,第一件工作已经等着我了。我整理衣装后,搭电梯到一楼,与台湾出版社的女性们在大厅会合。
  我问她们:「还特地帮我订了套房啊?」
  她们全都摇着头说:「没有啊。」
  她们都操着一口流利的日文,也会说英文,听说还在学韩文、西班牙文。总之,是很了不起的才女军团。
  「一定是因为你是万城目老师,所以替你换了房间。」
  「不可能吧。」我马上反驳。
  「这里的经理也许没看你的书,可是很喜欢名人。」
  她们毫不以为意地给了我很直接的答案。
  是吗?我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跟她们去了出版社。
  才刚到就是记者招待会。
  这个活动空间,有出版社的书陈列在一整面墙的书架上,还有巨大的「伟大的咻啦啦砰」的画板在我背后,我与二十多名记者在这里进行了问答访谈。她们也全都是女性。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日本人之外的人,问我平常都在想什么。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我心想她们真的想知道这些事吗?对她们的兴趣抱持怀疑,但还是尽可能很认真、很诚挚地回答她们的问题。
  可是有些问题很难回答。
  「你对台湾的印象怎么样?」
  我才刚到没多久,根本谈不上印象,就老实说:「我本来还怀疑真的有工作可以做吗?看到记者招待会说开始就开始,非常惊讶。」实在太蠢了。还说我在旅馆大厅收到一大束花,看到房间是套房大吃一惊,这种话听起来也像在炫耀,不太好。来日本做电影宣传的好莱坞明星,在这种时候都会很自然地说出讨大家欢心的赞赏的话。我边苛责不成熟的自己,边支支吾吾地回答,问题就转到下一题了。
  「为什么会取咻啦啦砰这个书名?」
  「呃……」
  我想尽快汇整想法做回答,可是想法还没有多到需要汇整。
  「因为听起来很好玩。」
  「你平常都在想这种事吗?」
  「没有,没有特别去想,只是这次突然冒出来。」
  「还有其他类似这种话的库存吗?」
  「没有,没有其他的。」
  我心想我在回答什么啊?听起来好像不太有诚意,我开始提心吊胆。
  不知道台湾的读者在读我的书时,对我的书是如何定位。他们是否有正确的认知,把我的书归类为可以容许这种无可救药的回答呢?我可以发表这种暧昧不清的感觉到什么程度呢?「没什么太深奥的理由,只是把无意中想到的事写出来」这样的答案,会不会给人很冷漠的不好的感觉呢?我边担心这种事,边试着从大家的发问,摸清楚他们是赞赏我的作品的什么地方、聚焦在什么地方。在几次来回交谈中,我有了概括的理解。我们读海外作品,会有对异国的憧憬、与完全不同于自己国家的文化邂逅的乐趣、反过来发现相同部分时的惊奇,如果故事舞台不是伦敦或巴黎这种谁都知道的大都市,还会有接触到更高浓度的异国质感的喜悦。台湾的读者们似乎足透过京都、奈良、大阪的故事,在品味这些感觉。
  「为什么都以关西为舞台?」
  「为什么都跟历史有关?」
  「为什么主角都是那么青涩(不成熟)的人?」
  「为什么你的作品经常都会在最后出现对决的场面?」
  「你有吃过鹿仙贝吗?」
  有被问过好几次的问题,也有想都没想过的问题,这些问题一个紧接着一个而来。
  聊到东日本大地震时,我赶紧把握时机,对台湾捐了那么多钱表示感谢。昨天,我打电话回老家,说我要来台湾,母亲对我说:「要谢谢台湾人。」我顺便把这件事也说了出来。
  记者招待会进行了两小时。在问答对谈结束后,很自然地变成了我替记者们带来的书签名的签书会,感觉很奇妙。
  第二天,记者招待会的报导,立刻登上了报纸、WEB网页。
  「哟,好厉害。」
  我发出赞叹声,看着这些报导,视线忽然停在一条标题上。
  我那么努力致谢,主角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别人,让我愤慨不已。
  「妈妈有交代万城目学谢谢台湾」
  不是这样吧?
  呃,写得是没错啦,但不是这样吧?

  DAY2

  从采访开始了一天的行程。
  台湾人会取英文名字。
  我拿到的名片,上面印着三个汉字,我正在想该怎么念,对方就说:「请叫我Emily。」我愣住了,心想是这样念吗?又再次端详名片,完全看不出那些汉字有念成「Emily」的感觉。
  仔细听才知道,台湾人除了本名外,还会取英文昵称。可以取自己喜欢的昵称,也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取。据说刚开始是香港为了方便,对那些说不好中文的外国人,都会报上英文名字。现在这种做法飘洋过海,成了中文文化圈常见的习惯。
  接受采访时,负责采访的女性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也是三个汉字,我正在看该怎么念,她忽然用日文对我说:
  「请叫我NARUMI。」
  「啊?」
  我讶异地抬起头。
  她的发音很漂亮。如果她说她是日本人,说不定我也会相信。可是,名片上的名字怎么看都是中文。
  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NARUMI」小姐莞尔一笑说:
  「NARUMI是我的昵称。你看过木村拓哉的《爱情白皮书》吗?我是高中时看的,非常喜欢。NARUMI是女主角的名字。看完那部连续剧后,我就决定将来要学日文了。」
  「喔~」我发出了感叹声。
  在那部《爱情白皮书》中,木村拓哉不是男主角,而是现在无法想像的第二男主角。不过,女主角是谁呢?
  「是石田光。」
  NARUMI不假思索地告诉我。
  啊,我仿佛感受到时光大洪流的流逝,唱起了应该是主题曲的ZIGGY的〈GLORIA〉,竟然看到她满脸诧异。「咦,是我搞错了吗?」我停下来,她就不好意思地订正我说:「是藤井郁弥的〈TRUE LOVE〉。然后开始采访。
  在一个小时的不断提问中,有个问题是:
  「今后还会写大学生的故事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正好有我的想法,所以大费唇舌做了回答。我有个不是很确定的论调。我认为不只大学生,只要是以年轻人为主角的故事,都不可能一直写下去。即使写得下去,也会越来越困难。
  对话会随着时代逐渐改变。某天,等我变成跟年轻人的文化毫无接触的世代时,我觉得我会没办法把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写得很自然。现在我看到较为年长的作家的作品中,出现与现状脱钩的年轻人之间的对话,我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不管任何人,都会变老,都要告别年轻的时代。这也意味着,与非常重要的感性诀别,这条路谁也避不开。作者本人没有察觉,冷静的读者却看出了这样的事实——这种残酷的瞬间,很可能在书中发生。
  我从大学生的问题,引申出这样的论调,说得口沫横飞,没想到NARUMI和在场的所有台湾朋友都没什么反应。
  怎么回事?我有点焦虑,反过来问他们:
  「你们读以前的作品时,不会觉得书中的对话有点老气吗?」
  每个人都露出讶异的表情,好像完全不能体会那种感觉。他们用很快的说话速度,召开了短暂的迷你会议。看来结论还是一样,NARUMI很不好意思地用日文对我说:
  「没有那种感觉耶。」
  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件事。
  那就是日文与中文有决定性的差异。
  在此,我要出个谜题。
  我把我的小说单行本,跟台湾版的单行本摆在一起观察。结果发现,所有作品都有外观上的差异。
  那就是书本的厚度。
  全都是台湾版本比较薄。只要不做增修,把日文作品翻成中文,量就一定会减少。
  这是为什么?
  内容明明没有删减,中文单行本的厚度却怎么样都比较薄。为什么呢?理由是「日文语尾的变化没办法翻成中文」。
  譬如说花十二个日文大叫:
  「むっちゃおいしいでんがな!」(乱好吃的呢!)
  中文却可以只用三个字来表现:
  「很好吃!」
  这或许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但基本上,中文只用汉字简短表现动词,所以写起来会比日文短。据我实际观察,一篇文章大约短一到两成。而且没有敬语那么复杂的变化,所以对话文很可能缩得更短。
  在日文,女性会用种种说法来表现食欲,譬如:
  「食べたいわ」(好想吃喔)
  「食べたいよう」(好想吃啊)
  「食べとうございます」(我想吃)
  「食べたいんだけど」(是很想吃啦)
  中文却用「想吃」两个字就可以表现了。
  假设「想吃」这个表现,是从遥远的唐朝使用到现在的文字,从来没有改变过,那么,就不可能从中看出时代的不同。也就是说,我想到我原本要告诉台湾朋友的「因时代而产生的语言变化、蕴涵其中的同时代感」,会不会是被含括在日文翻成中文的过程中消失的部分呢?刚才提到的「むっちゃおいしいでんがな!」(乱好吃的呢!),到「むっちゃおいしい!」(乱好吃的!)为止,还会好好活在中文里,但是后面的「でんがな」那种感叹的语气,在翻译过程中就完全消失了。很遗憾,「でんがな」没能跨过大海,沉没在大阪湾里了。
  我沉吟几声,仔细思索着文化的差异,同时也有点羡慕。在中文的世界,不管对话的感觉多老气,都不会显现在文章里。对作家来说,这应该是非常亲切的语言吧?
  不过也有相反的例子。有些架构、思考方式是日文里没有的,所以日本人无法理解,譬如男女有别的名词——即便法国作家正在烦恼必须分开使用那种微妙的语感,悄悄怀抱着「日本作家真好,他们使用的名词男女都一样呢」的憧憬,我也到死都不会察觉。
  但是,也有像这样,直接面对的懂憬。
  那就是「NARUMI」小姐。
  她使用的昵称不是大部分台湾人都会选择的英文名字,而是日文名字。没错,在台湾,英文名字并不像以英文为通用语的香港或新加坡那么有实用性,所以选择哪个国家的名字当昵称都可以。只是特地取日本名字,我倒是替她担心「这样好吗」?她对日本的印象这么好,我开心之余,更觉得疑惑。我死也不会告诉她,听到「NARUMI」这个名字,我最先想到的是在关西十分活跃的明星——已经解散的「搞笑二人组TONIGHT」中的NARUMI。
  这次来台湾,我还认识了另一位以日本名字为昵称的女性。她的日文也很好,也很喜欢日本。走在台湾的街道上,经常会看到各种招牌上写着「の」字。使用方法跟英文的「of」差不多,把日文的平假名「の」很突兀地夹杂在汉字之间。就像日本觉得标示英文字母很酷那样,台湾也觉得日文的「の」很酷。
  台湾对日本的印象,好到让日本人难以想像。
  不消说,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日本制作的大量连续剧、电影、歌曲、杂志、书籍飘洋过海,打动了所有台湾朋友的心,经过多年凝聚而成的结晶。这样的情感必须珍惜。我也是在钟乳洞堆叠耸立的石笋上,滴下微薄的一滴水的人之一——我怀抱着这样的心情,结束采访,出发前往台中。
  去台中是为了举办第一次的签书会。
  我是搭台湾的新干线台湾高速铁路前往,所需时间五十分钟。因为车厢都是从日本进口的,所以嵌设在前面座位的桌子的背面画的车厢导览、自动门上面的一行跑马灯新闻、厕所的配置等等都很眼熟,跟日本的「NOZOMI号」一模一样,感觉好奇妙。顶多只有男用立式便斗的厕所不同吧?日本新干线的单人厕所不能锁,台湾的设计是可以锁。
  台中签书会的限定人数是一百名。
  在日本也没办过一次超过百人的签书会,我暗忖逞强也该有个限度吧?到达台中,就直接去了会场所在的书店。
  没想到人山人海。
  真的有一百人左右。
  不算大的活动空间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把智慧型手机朝向我,在相机模式下待机。我几乎被难以形容的热情融化。自我介绍一结束,就响起了如雷的掌声。所有人都默默地兴奋着,满脸笑容。大约七成是女性,以十多岁到三十多岁居多。
  我以为会直接签名,不料没有事先预告就进入了「谈话时间」。这似乎就是台湾式的签名会。我拿着麦克风,在大家面前,跟刚才一起搭新干线来的出版社女性,展开了即席对话。把会场的气氛炒热后,就进入了与读者之间的问答时间。
  在日本的签名会,作家一出来,书店的人就会郑重宣布:
  「现在开始签名会。」
  通常,接下来就是很严肃地签名。体验过这样的台湾式签书会,我心想:
  「啊,日本也能采用这种方式该多好。」难得这么多人齐聚一堂,多少让大家尽兴而归,我也比较不会有「不好意思让大家特地跑一趟」的感觉。毕竟签书会就是等待,最后一个人要等将近两小时才轮得到,而签名却只要三十秒左右就结束了。交谈顶多只能说一、两句话,不能尽兴,会越签越觉得对不起大家。所以我认为,开始前先安排作家跟参加者对话的时间,是非常有意义的做法。
  进入问答时间,台湾的读者们也非常积极地发问。可能是当时太紧张了,很遗憾,我完全不记得发问的内容了。
  「你喜欢Pocky吗?」
  「你与森见登美彦的感情好吗?」
  只有这两题印象深刻,所以还记得。在台湾,Pocky是直接用Pocky的名称贩卖。书店排列着一堆日本作家的作品,森见在台湾当然也很受欢迎。
  「我当然很喜欢Pocky。我把Pocky写进小说里,制作Pocky的公司居然送给了我特别礼盒,里面装满了在日本贩卖的所有种类的Pocky。」
  我把这种炫耀的事也说出来,大家发出了哇的欢呼声。发问的男生突然跑过来,把Pocky递给我。我很感激地收下来,与他紧紧握手。
  「我跟森见……要说感情好不好嘛,嗯,应该是不好吧。」
  我跟他都是三十多岁的标准欧吉桑了,要我说跟他感情很好,未免太恶心了,所以我刻意插科打谭,可是好像被翻译得太正经,现场气氛瞬间冷掉,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是不是有点搞砸了。
  谈话时间结束,签名会就开始了。我埋头画葫芦,把自己的名字签在葫芦里面。我的名字用台湾的繁体字来写,是写成「万城目学」,我请教出版社的人,是不是签这个比较难写的字比较好?
  得到的答案是:
  「不,签日本的写法就行了,这样大家反而比较开心。」
  所以,我还是顺从不知何时被建立起来的对日本的好印象,用没有任何特色的楷书体,不停写着自己的名字。
  根据出版社的告示,签名会是以在书店购买《伟大的咻啦啦砰》的读者为对象,但还可以再签一本我的其他作品,不管在哪里买的都行。所以有位男性读者畏畏缩缩地拿出《荷尔摩六景》(《鸭川荷尔摩》续集,收录六篇短篇故事。)给我签,那时我比较不紧张了,就试着问他:
  「里面的六篇故事,你最喜欢哪一篇?」
  他露出困惑的笑容,「嗯~」地苦思了一会,缓缓地说:
  「我觉得《鸭川荷尔摩》比《荷尔摩六景》更有趣。」
  「这样啊,谢谢!」
  我笑着点点头,帮他画葫芦、签名。

  DAY3

  终于轮到这次访台的主要活动了,就是在台北的签名会。
  会场在市内最大的书店,可以近距离仰望象征台北的「台北101」。台中的签名会是在飘荡着居家氛围的会场举行,台北会场则是在座位的正前方设置了舞台,背景高高挂着很大张的书的宣传画,整个会场充满「活动就要开始啦!」
  的活力。听说书店开门前,就有人排队等着领取当天发放的号码牌,还有远从香港来参加活动的读者。这些令我怀疑「真的假的?」的事前讯息再次蜂拥而来,当我踏入会场,亲眼看见活动场地挤满了人,才相信或许是真的。
  很多人坐在书店各个地方打发时间等待签名会开始。最有趣的是,我要去后台时,从他们前面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都没有人发现是我。一个席地而坐,膝上摆着《伟大的咻啦啦砰》的男生,视线与我瞬间交会,也对我毫无兴趣,撇开了视线。我想他们当然不认得我,不过,不认得还来参加,反而是他们热爱我的作品的最好证明,我觉得很开心。
  在台中的签名会,是同行的台湾出版社的一位女性,冷不防地抓起麦克风担任司仪。这次是请来了专业的司仪。我被告知的程序是,司仪会先出场把气氛炒热,听见「咻啦啦砰呼叫」,我再配合那个呼叫出场。我心想什么是咻啦啦砰呼叫?可是有人催我趁现在先去上个厕所,所以我来不及问就去厕所了。从活动场地后面经过时,我听见司仪正在带动会场做反复练习。
  「来,三、二、一——」
  「咻、啦、啦、砰~」
  「太小声。」
  「咻、啦、啦、砰~」
  「不够大声。」
  「咻、啦、啦、砰~」
  这样的互动太过梦幻,差点让我尿意全失。
  我站在屏风后面,等那个呼叫声响起。
  「咻、啦、啦、砰~」
  跟练习的时候差不多,声音算大,但一点都不整齐,还带着些微的迟疑。我配合这样的呼叫声,冲到舞台上。
  到这里,就与开头的地方衔接上了。尽管前一天体验过相同的签名会,在异国面对两百人,我还是无法保持镇定。
  用中文问候过大家,进入例行的对谈阶段时,我的大脑还是热烘烘的,冷却不下来。小学六年级的男孩第一个发问:
  「在您很多以关西为舞台的作品中,只有《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的风格全然不同,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非常震撼,很想对他说:「你真的是小六吗?」
  书是我写的,我当然可以花很长的时间说清楚。但是,我想这个男孩应该不想听那种落落长的答案。又不能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说:
  「人持续做同样的事,会渐渐失去动力,所以有时候要穿插不一样的事,转换心情,希望能到达更高的境界。」
  对他说这种工作术,他也听不懂。所以我刻意配合他的年龄回答:
  「一直做乘法练习,做久了会厌倦,偶尔也会想做做减法的题目吧?就像那样的心情变化。」
  他却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害我好慌张。女性司仪笑着说:
  「这个说明,对小六学生是不足有点难呢?」
  听到这样的应对,我就知道自己的比喻大大不及格。
  在台期间,我被问过很多问题,究竟有多少回答能让发问的人满意呢?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没有得到热烈反应的记忆。
  「现在不当小说家的话,您想做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我脱口而出说:
  [寿司职人。」
  这是我活到现在,一秒钟也没想过的选择,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然而,台湾的人都热情地笑着,接纳了我没头没脑的回答。参加台北签名会的人,跟台中一样,大多是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男女比例差不多。令人感兴趣的是,这次在台湾的两次签名会,以及平常在日本举办的签名会,来参加的人的气质都非常相似。
  最值得一提的是,戴眼镜的比率都很高。
  我想应该超过七成。
  另外,从他们脸上,大多可以感受到深思远虑、内向的氛围。
  不过,在人类的生活中,原本就没有比读书更内向的行为,所以要说那就是喜欢读书的人的特征也没错。可是,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跟在日本举办的签名会一样,有很多人心痒难耐,眼底闪烁着害羞与焦急交织的热情光芒,只要视线稍微接触,就知道「他们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说不出来」。
  有位腼腆的男生,在我签名时,递给我多种口味的凤梨酥礼盒。有位紧张得发抖的女生,真的对我说:「我是从香港来的。」还有位女生,因为一次只能签两本书,所以她规规矩矩地排了三次队,拿到了在台湾出版的所有万城目作品的签名。有位男生说他自己在台湾也写小说,把自己的著作送给了我。有位女生说她的大学论文是翻译我的散文,把编辑成册的论文拿给我看。有位女生,从身高、长相来看,都还带着稚气,很像国中生,我问她:「你是国中生吗?」她哭笑不得地回我说:「我是大学四年级。」老实说,这样的误判,我在三个小时内重复了三次。就在我快忘记时,就会再来一个很像国中生的女生。每次我问:「你是国中生吗?」对方一定回答:「我是大学四年级。」第四次,我问怎么看都像国中生的女生:「你是大学四年级吗?」她回我说:「是的。让我大吃一惊。
  签名从开始到全部结束,花了大约三小时的时间。听工作人员说,除了限定的两百人外,中途又来了五十人。一个人签两本,概算起来,我大约在五百本书上画了葫芦、写了名字。
  我大大伸了个懒腰。
  啊,就这样结束了吗?我有种盛宴即将结束的落寞。在这种心情下,我带着快乐的疲劳感与成就感,把手上的粗麦克笔套上了盖子。

  ◎

  在不可思议的国家的不可思议的停留结束了。
  我度过了乘坐云霄飞车般的每一天。
  一大早就接受好几个采访、在签名会见到很多人、还有读者联谊会。晚餐后去各个夜市玩个痛快,很晚才回到旅馆。隔天在睡眠不足中,又从采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行程排得太紧凑,几乎想不起昨天做了哪些事。回到日本后,可能是脑袋还继续涌现奇妙的荷尔蒙,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整整过了四天,才回到出发前的状态,静下心来开始写作的工作。
  假如,这样的生活持续个十年、二十年,突然书不卖了,恐怕没那么容易回到之前的生活吧?仰赖药物造成悲剧的过气明星的心情,我现在好像可以理解了。于是,我又回到我应有的平淡、符合我高度的日子。我还是比较适合这种阴郁的写作生活。
  在台湾拍了很多照片,洗出来后,装满了厚厚一本相簿。
  每张照片都是快乐的回忆。
  我一直以为写小说不会有什么特别快乐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没想到偶尔可以得到这么美好的奖赏。不过是我胡扯瞎掰的故事,可以飘洋过海,带给这么多人欢乐,即使写得有点辛苦也值得了。
  相簿里的所有台湾人的笑容,足以搔动我写作的心。


  希腊慕情

  终于有机会写希腊了。
  尽管最近关于希腊的话题,都是景气低迷、公务员问题、要不要脱离EU等等,但统辖阳光灿烂普照的爱琴海群岛的希腊,总是高居我心中「最想再去的国家的第一名」宝座。
  不过,我不断重温的希腊记忆,非常古老了。因为我去那里,是在很久以前,希腊还没有加盟EU,还使用独自货币△PX的时候。对了,△PX是念成「德拉克马」(drachma)。前几天,听新闻说,希腊很可能放弃现在使用的「欧元」,恢复以前的「德拉克马」。我细细回想,发现我对「欧元」流通的希腊毫不了解。也就是说,我去过的希腊,是很久以前的希腊,所以以下关于希腊的描
  述,可能都落伍了。但我又有不可思议的自信,认为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毕竟,这是个堂而皇之存在着神话时代建筑的国家,没那么容易改变。
  大学时,我去希腊的目的原本只是参观遗迹。我计划去帕德嫩神殿、迈锡尼遗迹、斯巴达遗迹,来趟接触古代希腊睿智的旅行,对爱琴海丝毫没有兴趣。我想反正是孤独的单人之旅,我又不太会游泳,一个人去海岸边干嘛呢?
  没想到,一到希腊,计划就完全被颠覆了。
  「去岛屿!」
  在雅典娜的旅馆,偶然认识的日本人帅哥对我下了这样的命令。
  这个帅哥去过好几个岛屿,今天刚搭船回来,向我强力推荐。他说遗迹那种东西,死前想看几次都有机会,但是岛屿的季节很快就会结束,要去就要趁现在。我问他:「什么是岛屿的季节?」他毫不迟疑地回我说:「太阳。」每天持续放晴的夏天快结束了,厚灵低垂的幽暗季节即将来临。来度假的欧洲人也陆陆续续回家,现在去旅馆也便宜。你就当被我骗了,去看看吧——他说。
  就这样,我当成被骗地买了船票,从比雷埃夫斯港搭渡船,前往爱琴海。
  那之后,我去了奈克索斯岛(Naxos)、提洛斯岛(Delos)、米克诺斯岛(Mykonos)、伊欧斯岛(Ios)、阿莫尔戈斯岛(Amorgos)、圣托里尼岛(Santorini)、克里特岛(Crete)等许多岛屿。搭船从港口到港口,在每个岛屿停留两到三天。当然我没有预定旅馆,因为除了岛名外,我其实一无所知。要去哪个岛屿,就是看地图随便选,选择形状看起来舒服的岛屿或岛名语感不错的岛屿。
  有很多旅馆的老头守在港口等客人,我只要说出住宿的希望价格,有人同意就会说:「这边。」把我拉走。有时是搭车、有时是搭机车、有时是走路去旅馆。
  专为度假开设的旅馆,即便便宜也很宽敞、整洁。两张床、从阳台可以稍微眺望海岸、附热水淋浴设备,一晚只要两千到三千日圆。过九月中后,岛屿的住宿行情,就完全进入淡季的折扣价了。
  从雅典娜出航后,首先去了奈克索斯岛。
  「总之,你就是去岛屿,去了就知道。」在航行途中,我就领会那个帅哥这么命令我的意思了。
  海好蓝。
  与在日本看到的蓝不太一样。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总之,蓝得深邃,深不见底。
  我的体质是不接触外面空气就会晕船,所以航行中我都站在甲板上眺望大海、天空,但一点也不无聊。看着大海,享受那种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多久,远远只看到一小点的岛屿逐渐靠近,出现了攀附在山丘上绵延相连的白色建筑物,港口从左右包住了船。
  到奈克索斯岛的隔天早上,我一走出旅馆,立刻去了某个地方。老实说,在雅典娜认识的那个帅哥给了我一个建议,但我坦率地告诉他,不管爱琴海是多么漂亮的地方,我都不想在海岸游泳。他抿嘴一笑,对我说游泳不是岛屿唯一的乐趣,然后给了我这样的讯息:
  骑出租机车环绕岛屿。
  帅哥以前是机车赛车手,知道哪里有出租机车,就租来骑骑看,没想到骑得很开心。从港口到旅馆的路上,的确有间像是出租机车的店,排列着好几辆改造过的机车。我去那里,拜托老板把机车租给我。他问我有没有驾照,我说放在日本没带来。他要我把护照押在那里,这样就能借车了。
  他问我要不要骑排在店头那一长排的400CC机车,我说:「不用,给我小绵羊就行了。」他带我去店里面,对我说:「那就骑这辆吧。」给了我朝日报社送报用的小绵羊。
  这可不是比喻哦,真的是朝日报社的小绵羊。车体上还大刺刺贴着朝日报社某某营业所的汉字标签,所以绝对不会错。滞留希腊期间,我每到一个岛都会去机车出租店租小绵羊,租到的一定是日本的中古机车。除了送报用的,我还骑过留下乌龙面店、荞麦面店等种种生活痕迹的小绵羊。仪表全都坏了,不知道油量剩多少,所以回程都骑得心惊胆战。可是一天只要八百日圆的破表价,所以没得挑剔。
  租了机车,再去商店买地图。所谓地图,也只是像给小孩子看的寻宝地图,非常简单明了。
  我骑着小绵羊出发,前往孤立在岛上偏远地区的遗迹、海岸。
  岛屿的地形是连绵不断的山丘。
  没多少绿地。
  干燥的地面种着橄榄,偶尔会有明信片里常见的巨弹型蓝色屋顶、白色墙壁的教堂,以天空为背景,孤零零地伫立在山脊上。山羊悠闲地行进着,挂在脖子上的钤铛,叮咚叮咚响彻云霄。
  我骑着朝日报社的送报小绵羊,轻快地骑在环绕山丘的沿海外环道路上。
  迎着有点冷的风,逐渐在眼前展开的爱琴海景色,令人惊艳。
  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用言语形容那片大海的蓝。大学时没办法形容,现在成了作家还是没办法形容。青、群青、绿、深绿、蓝——大概就是这些颜色的混合,有时会形成波光粼粼的细长带子。总之,就是东亚没有的颜色。既然不存在,就不可能衍生出相对的日文或汉字。
  我骑着小绵羊,越骑心里越慌。不能告诉生活在日本的所有人,这世上有这样的颜色,让我心浮气躁。我边奔驰边认真想着,好想绑架全日本人的视神经,五秒钟就好,把自己看见的东西烙印在他们的视网膜上。我对希腊拥有的至今无法忘怀的憧憬,全都是那片「爱琴海的蓝」。
  骑小绵羊环岛时,尤其无法忘怀在阿莫尔戈斯岛发生的事。
  这座岛屿是以电影《碧海蓝天》的开场的外景地闻名,周围都很难靠岸。像米克诺斯岛或圣托里尼岛等名岛,靠港船只的班次很多,城镇也很漂亮。墙壁白到不能再白,屋顶也涂成整片蓝色,妆点成非常上相的城镇。其他岛屿不会这么,精心地重漆建筑物,比较天然,人相对也少,海更漂亮。
  对了,净说大自然的事,不说说人的事,有失平衡,所以我想稍微提一下关于人的事。
  从来没见过这么容易动怒的国民——这是我对希腊人最直接的感想。正确来说,应该是没见过怒气可以维持这么久的国民。女性尤其爱生气,我经常看见她们泼妇骂街的场面。我走出旅馆,想去吃个早餐,走着走着,就看到附近的欧巴桑站在某人家门前,跟从二楼探出头来的另一个欧巴桑吵得很凶。吃完午餐回旅馆时,那两人还以同样姿势叫骂着。
  在雅典娜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一辆破破烂烂的车突然熄火停下来。坐在驾驶座上的欧巴桑,横眉竖目地怒骂车子,用力拍打方向盘,引擎竟然复活了,车子又动了起来。我还以为这是电影才有的老哏,没想到真的会发生。
  这些都是很凶悍的例子,但是就当我稍微提过希腊人的事了,再回到主题。
  我很勤奋地搭船去了很多岛屿,花了很多时间终于到达的阿莫尔戈斯岛,是个非常无趣的岛屿。
  望着渔港冷清的景色,我失望地想:「啊,抽到了铭谢惠顾的签。」但还是租了小绵羊,买了地图,进行探险。
  我骑上从港口蜿蜒延伸的上坡道,看不见海,也看不见城镇。我嘀嘀咕咕抱怨时,似乎骑到了山丘最顶端,前方的视野豁然开阔。
  眼前一片蓝色。
  下面飘着白云。
  但是我很快想到大有问题。
  我从港口骑着小绵羊到这里,人约三十分钟。即便是一直往上爬的上坡道,也不可能爬到比云更高的地方。我定睛凝视,发现那不是云,而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潮流。原来是天空与大海的边界相融合,连成一整片蔚蓝,所以我没发现海也进入了视野。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错觉,就像骑着小绵羊在云端轻飘飘地奔驰。
  阿莫尔戈斯岛的蓝就是这么特别。
  骑到峭壁,看见拍打崖下的波浪,颜色有如弹珠汽水瓶内的弹珠。那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颜色。我明明不喜欢游泳,却还是找到没有人的海岸,潜入水中。
  海底宛如一间水屋,可以看得很远。
  我爬上沙滩,阅读从日本带来的书。肚子饿了,就收拾行囊,去途中的餐厅吃午餐。正在吃名叫souvlaki的烤猪肉串时,两个人骑着速克达经过。穿短裤的老先生,载着坐在后面的老太太,四平八稳地骑过去。两个人都戴着太阳眼镜。老太太烫过的银发,在骨碌骨碌打转的风中飘扬。看到他们,我心想等我变成老公公时,如果可以带着老太婆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岛屿该多好啊。我边沉浸在
  这样的感慨中,边咬断咬劲十足的猪肉,继续看我的文库本。
  不知道为什么,我带来希腊的书是中原中也的诗集。
  回程时,刚读过的一篇〈盲目之秋〉的开头,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风起浪涌,
  挥手于无限前。

  当时,我面对爱琴海的蓝,真的有朝向无限挥手的感觉。
  现在所有一切都已成为古老记忆。
  然而,明年夏天,那片蓝色的爱琴海,依旧会在天空下澎湃翻腾。


  再见了、再见了

  船出航了。
  小船缓缓离开港口,驶向了爱琴海。正如来拜访这座岛屿时,我又乘着船航向下一座岛屿。汽笛嗡嗡鸣响。天蓝,海也蓝。其实用蓝来形容并不正确,然而也不是绿色。蔚蓝、群青、青绿都不够精准,那是日本没有的颜色,所以没办法用日文来形容那种蓝。
  爱琴海的蓝。
  只能这么说了。
  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用身体感受轰隆轰隆震响的引擎,望着零星几个在码头送行的人们。中广身材的父亲跨坐在小绵羊上挥着手,后座载着小孙女。全家总动员来送行的人们,不停发出欢呼声,精神焕发。
  我靠在栏杆上吹着风。
  只要在甲板吹风,就不会晕船——这个对抗晕船的独一无二的方法,是我在巡回爱琴海群岛的单独旅行中发现的。从此以后,只要搭船旅行,不论风吹得有多强、外面的空气有多冷,我都会在甲板上欣赏风景。
  出港时,有很多乘客聚集在栏杆边,拍照留念、向岛屿告别。但是,渐渐地,一个一个不见了。只有一位中年男子,还跟全家总动员来送行的家人大声对话。稍微离开港口时,他还不死心,拼命扯开嗓门叫喊。
  然而,他的声音被巨响的引擎声掩盖,没多久就传不到码头了。他终于放弃叫喊,只挥着手。
  这时候我才发现,男子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手不停地动着。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看出他在打手语。我把视线拉回码头,看到一位年轻女性站在码头的一隅,拼命打手语回话。
  最后,中年男子大大挥手,背起脚下的大行囊,走回了船舱。那个年轻人变成与我隔开一段距离,站在我旁边。
  年轻人的手不停地动着,宛如想说的话接二连三涌现,不知如何是好,在半空中一股劲儿地舞动着手、舞动着手指,不时开怀大笑。
  好奇特的景观。听得见声音的人,在听不见声音后就放弃交谈了,只剩下听不见声音的一对男女还持续交谈。
  两人继续交谈着。
  直到彼此都变成豆粒大小,还在交谈。
  全然看不见对方时,年轻人才浮现满足的笑容,从甲板离去。
  我变成倚靠栏杆的最后一人,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岛屿。美丽的爱琴海从左右将岛屿拥入了怀中。而目睹比那更美的情景的兴奋,也平静地拥抱着我。
  那年我才二十岁。
  如今已然成为遥远的回忆。
  再见了、再见了。
  汽笛声响彻了爱琴海。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美味七重奏


  外卖

  有可喜可贺的事,我就会叫寿司外卖。
  我叫外卖的附近那家寿司店,风评非常好。最近我才知道,在评论网站,这家店的评分是区域里几百家日式、洋式餐饮店中的第一名。
  经营者是老爷爷和老婆婆两个人。我去吃过一次,吃得很开心。结帐时,我问有没有外送,他们就给了我外卖菜单,从此以后我都是叫外卖。
  像是接到直木赏的提名通知之类的时候,我就会说:「这要好好庆祝!」趁机叫外卖。因为是很好的寿司店,所以价格不便宜、量又少,我和老婆两人就要从松、竹、梅套餐中点两份竹套餐、一份梅套餐。
  点完餐后,老婆婆就会骑着脚踏车,把寿司盒送到我家。我再把寿司盒搬到餐桌上,打开盖子。看到排列整齐、晶莹亮丽的寿司,我就雀跃不已,这是每回不变的光景。
  持续叫这里的外卖整整一年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叫外卖偶尔会抽到铭谢惠顾的签。
  外卖寿司每次的水准都很高,不过偶尔会美味到令人啧啧称奇。有时会抱着上次真的好好吃的心情再叫外卖,却觉得「咦?好像差很多呢」。这时候,从筷子的移动快慢就可以看得出来。中奖时,两人嗑完两份竹套餐、一份梅套餐,还是意犹未尽。可是铭谢惠顾时,最后一份梅套餐就吃得有点辛苦。
  最近已经进步到吃第一个寿司内馅,就可以判断有没有中奖。寿司的好坏,似乎决定于米饭捏得好不好。大约每三次中一次奖,机率很低。但我并不打算停止叫外卖,因为人工手做的东西就是这样,每次都做出同样的味道,是所有餐饮师傅的理想,但人并不是机器,与任何人都可以按照食谱做出同样味道的披萨店又不一样。
  在家里的餐桌吃,不会被店里的氛围左右,评价会更严格。今晚我也暗自祈祷不要败给客场气氛,打开寿司盒,满脸紧张地夹起了第一个寿司。


  鳗鱼

  我从小就喜欢吃鳗鱼。
  小学时,有人带我去寿司店,我都光点鳗鱼,没多久主厨就会对我说:「鳗鱼没有了,点海鳗吧。」我就是这么喜欢鳗鱼。
  我是大阪人。
  大阪把鳗鱼称为「蝮蛇」,是展现对鳗鱼的高度热爱。不过附近并没有鳗鱼产地,只是喜欢吃鳗鱼的人特别多。我也是纯粹喜欢吃鳗鱼的人之一,对鳗鱼的了解不多,只是被问到喜欢吃什么,就会回答鳗鱼。
  这样的认知,因为某件事的发生而有了重大的改变。大学毕业后,我被就职的化学纤维厂商分派到静冈,我上班的工厂是在静冈数一数二以鳗鱼闻名的城市。
  很快我就受了打击。单身宿舍的前辈说:「那可是名产。」把我带去站前好几家林立的鳗鱼店,但那里的味道让我哑然失言。
  「以前我在大阪吃的鳗鱼,都不是鳗鱼!」
  好吃到让我想这么大叫。
  第二天,我在公司说出我的感动。「仿佛是鳗鱼在呼唤我。」我热情地游说被派来这里的幸运。
  然而,周遭的反应都很冷淡。为什么呢?我感到疑惑。
  「你在哪里吃的?」有人问。
  「在站前的〇〇。」
  周遭人哄然失笑,他们笑的是:「那家的鳗鱼哪能说好吃呢。」
  「那么,哪家才好吃?」
  霎时,大家开始各抒己见:「这家好吃。」、「不,那家好吃。」、「那家烤太焦了。」、「那家没有油分。」、「这是我推荐的鳗鱼。」
  那之后,我开始了探索鳗鱼的日子。我一家一家拜访他们告诉我的鳗鱼店,尝遍鳗鱼深奥的滋味。每次都会想有没有更好吃的店,再找下一家。
  没多久,我来到一家鳗鱼店。这家店没什么装潢,但鳗鱼味道就是鲜美,我成了那家店的俘虏,每两个礼拜一定要去奢侈一回。
  被分派到那个城镇满一年后的某天,有个机会去站前那家我最初大受打击的鳗鱼店吃饭。我才吃一口鳗鱼盖饭,就受到了第二次的打击。
  很难吃,又有腥味,甚至觉得根本是一般烤鱼盖饭嘛。在不断追求更高级鳗鱼的过程中,我的舌头都练成了精,精到不行。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不过,这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味觉鳗上【注:鳗鱼很滑,抓时容易从手中溜走,很鸡抓得住。所以在日文中,鳗上用来形容气温、物价、评价等急速上升,或事情件数、次数急速增加。】」。


  奶茶

  若有人问我是红茶派还是咖啡派,我会苦思许久后回答:「红茶略胜一筹。」
  但若被问到:「目前为止,觉得最好喝的饮料是什么?」我却会毫不迟疑地回答:「红茶!」
  十三年前,我喝过一杯皇家奶茶。
  道杯皇家奶茶有些奇特。譬如说,喝的地点是在下着雪的蒙古内地帐篷里。
  所谓皇家奶茶,一般而言是把水与牛奶混合加热,再跟茶叶一起熬煮,可以享受浓郁味道的饮料。然而,当时的水是从森林的清溪汲取来的,奶是从帐篷四周放牧的驯鹿身上挤来的。
  大学四年级的夏末,我去了蒙古,与研究「以放牧维生的游牧民族」的人,一起在位于蒙古内地的泰加森林,度过了十天左右的帐篷生活。
  某天,游牧民族家的母亲,给了我一小罐驯鹿奶。在蒙古,有种叫「咸奶茶」的奶茶,先把一大锅水煮开,再撒入茶叶、倒入大量的驯鹿奶,最后加盐。
  蒙古的奶茶是咸的,去蒙古人的帐篷拜访时,蒙古人会说:「先来一杯吧。」
  请客人喝咸奶茶。每天喝也习惯了咸味,可是意志力薄弱又洋化的我,还是很想喝甜奶茶,悄悄觊觎着那样的机会。
  我往装着驯鹿奶的罐子里加水,把罐子直接放在柴炉上,然后把从日本带来的便宜茶包丢进去,慢慢熬煮。最后,当然是加一大把的砂糖。煮完后倒进铝制餐具里,一小口一小口地暍。
  用驯鹿奶煮出来的味道,不论浓度、香醇度、新鲜度,都美味到令人晕眩。
  我心想世上竟然有如此美味的饮料,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一期一会」是用来形容茶精神的一句话。
  泰加的清澈雪融水、现挤的驯鹿奶、柴炉的温度、对砂糖的饥渴——这些不可能再次齐聚的伙伴,在蒙古内地瞬间交会了。
  今后,我不可能再遇到胜过那次皇家奶茶的饮料。


  义大利面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我背着登山背包,去欧洲旅行了一个月。就在旅程消耗了大半,开始习惯时,在义大利威尼斯遇上窃贼,丢了护照、机票、现金等所有财物。由于必须重办护照才能回日本,所以我去了罗马的大使馆,又在罗马的旅馆被偷走了最后的私房钱一万日圆,全部财产只剩两千日圆,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一个人想破头也想不出办法,我决定求助于他人。离旅馆不远处,有家靠近罗马特米尼(Termini)车站的义大利料理店。我知道那家店的经营者是位日本女性,晚上我曾听见,她在店前跟日本观光客说说笑笑,声音充满活力。
  我趁开店前还没有客人时进入店里,单刀直入地说:「对不起,请听我说。」
  大概是看到脸色很差的十九岁男生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欧巴桑虽然满脸疑惑,还是指着店里的桌子,叫我坐下来。
  于是,我把我糊里糊涂弄丢行李的始末告诉她,请教她怎么样才能筹到钱回日本?有没有办法从日本把钱汇到义大利?她默默听我说完,拿出一枚硬币,指着店里的公共电话说:
  「打对方付费电话回你家。我有个姐姐住在东京,请你的家人把你需要的钱汇进她的户头。我姐姐通知我多少钱入帐,我就给你多少钱。」
  我心想这世上居然有这么聪明的人。我接过硬币,打电话回日本。听欧巴桑的话,安排好汇款事宜,就挂了电话。
  「你吃过饭了吗?」欧巴桑问我。
  我老实说:「自从两天前被偷光光后,还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你等一下。」
  欧巴桑走向厨房,拿着蒸汽腾腾的盘子出来。那是我唯一一次,光把东西放进嘴里就泪水盈眶了,那之前没有过,那之后也不可能再发生。我想说谢谢,却被她大声喝斥:
  「吃完再说,义大利面每过一秒钟,就难吃一点,所以赶快吃。」
  那之后过了十五年,欧巴桑的店还在特米尼车站附近,店名有点长,叫「Ristorante Tudini Gabriele & Tomoko」。Tomoko是欧巴桑的名字。

  作者注:现在重新装潢,店名改为「Tomoko Tudini」。


  早晨

  京都的吃茶店独具特色。
  店内确实飘荡着与东京、大阪不太一样的氛围。
  最大的原因,应该是京都的吃茶店大多持有独栋的路边店面吧。
  从大马路打开一扇门,全然不同的时间就刹那动了起来。有时里面是纵深的空间,有时是五颜六色的鲜艳装潢涌向视野,让人忍不住惊叫「喔」!不管周遭多么喧嚷杂畓,在关上门的瞬间,店内就会被恬静的古典风情、优雅的法国流行歌曲(French pops)、巴萨诺瓦斯爵士乐(bossa nova)内敛地包覆。悠闲的学生、平常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欧吉桑和欧巴桑,坐在店里喝着咖啡。
  时间的流逝十分缓慢。
  东京或大阪的吃茶店若开在热闹街道,几乎都只能租借大楼的摊位,这就是差别所在。京都的吃茶店即便空间再小,也有「欢迎来到我的城堡、我的世界」
  那种士不可辱的气概。此外还有个优点,那就是感觉不到强烈的赚钱意愿,不管事实是不是这样。
  这次我在京都停留期间去了四家店,每家店都有自己的鲜明特色,不会去一次后,记忆就变得模糊,想不起来到底去了哪家店。我早上八点就去了「INODA COFFEE」,没想到店内已经人声鼎沸。虽是一大早点的牛排三明治,和牛的隽永滋味还是很诱人,意外地好吃。我点的冰咖啡,送来时已经先加了牛奶和砂糖,这就是INODA的做法。店内的氛围高雅,但有体育娱乐报可以看,这点不错。年轻女性不会永远只偏爱一家店,但欧吉桑去过一次,就会连着十年都去那家店,这是我的吃茶店来客理论。大学在京都租房子时,我常去的那家吃茶店,现在有空我还是会去。前前后后算起来,时间长达十五年。当然,店里一直摆着体育娱乐报。
  另一家是百万遍市的「进进堂」,没有摆体育娱乐报,但洋溢着「智慧」的气息。京都大学的学生会坐在里面,严肃地盯着书看,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专心在看书,就是可以看见从他们蜷曲的背影冒出难以形容的「智慧」光环。我甚至怀疑,后来成为人类国宝的黑田辰秋制作的无靠背长椅,莫非就是为了展现那蜷曲的背影?我点了咖哩面包套餐,把热腾腾的面包撕成小块,搭配香喷喷的咖哩吃。每次来这里,我都会后悔大学时没有好好读书。
  从「进进堂」直直往西走,有家同样面对今出川通大道的面包店,名叫「Le Petit Mec」。里面有用餐区,我选了「普罗旺斯风味鸡肉」和「苹果薄派」,另外再加点奶茶。
  这里的面包很好吃,好吃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住在西阵【注:京都市上京区的堀川以西、一条通以北地区称为西阵。】的人,附近有这么好吃的面包店,我只能说他们太幸福了。价钱又便宜,学生可以轻轻松松地晃进去,简单买两、三个面包,带回去当午餐。总之,就是很棒的一家店。听说这家店进驻了新宿的丸井百货,而且价钱跟京都一样,我非去瞧瞧不可。
  在东大路通大道的名包店对面的「吃茶六花」,我点了早餐套餐,其中有奶油味十足的厚面包,和满满一盘青菜。店员拿着大把罗勒,在厨房忙进忙出。
  听说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最近我也试着在家里自己种罗勒,所以我知道很难种得那么好。
  以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大宅咖啡煎焙所」,在远离都会的独立小屋,全心全意煎焙咖啡豆的过程,让我好想喝喝看。没想到会在这里,喝到用那里的咖啡豆煮出来的热咖啡,实在太开心了。我喝着略带苦涩、香气浓郁的咖啡,想到这次造访的四家店都是零零散散分布各处,赶紧将未来可能成为私房景点的这家店的地点牢牢记在脑海,再把只简单印着「六花」的咖啡杯放回杯托上。
  我决定一回到东京,马上赶去新宿,与「Le Petit Mec」的滋味重逢。


  寿司

  去年我在金泽吃了寿司。
  当然,我的人生经历尚浅,只偶尔会叫外卖,吃寿司的经验并不多。可是,我忘不了那时候的寿司味道。毋庸置疑,在我吃过的寿司中,那次最为美味。
  首先要说,那家店的气氛太好了。
  可能是白天去的关系,当时没有其他客人。我坐在原木做的光亮吧台前,有点紧张,在老板的建议下,先吃一点生鱼片,再吃握寿司。大大的木砧板上,放着鱼肉块,细长的刀子切下去的画面,真是美极了。
  我在大阪出生长大。
  全大阪人都认定,在吃的方面,大阪拥有全日本最好的环境。我在这种强烈思想的同化下,逐渐茁壮成长。
  然而,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在远离关西的静冈化学纤维工厂工作时,我产生了疑惑。鱼明明很好吃。在单身宿舍的餐厅吃到的简单鱼料理,没有任何精致的加工,却明显比在大阪吃到的鱼好吃。我工作的地方靠近伊豆,在那里我才知道,以海鲜来说,大阪并不是第一名。
  离开静冈后,我搬到东京,当了三年的无业游民,终于成为作家。从此,每半年或一年,都会有人请我吃寿司。这时候我才知道,当时每到周末,就搭三十分钟的车去渔港,吃得直呼好吃的那家静冈店的寿司,绝对不是第一等级。
  住在大阪时,我听说东京的食物全都很难下咽,但搬去住以后,发现东京几乎没有难吃的东西。其中,寿司的美味更是无以比拟,可能也跟偶尔才吃得到有关吧。
  这样的我造访了金泽。
  为了替以战国末期的忍者为主角的小说连载做准备,我突然想去参观又称为忍者寺的妙立寺。这问寺庙的本殿仿效忍者屋,安装了稀奇古怪的防御道具。络绎不绝的观光客,依时间被准确地分成好几个阶段,在寺内导览小姐的带领下,绕巡本殿一圈。我参观完时刚好是中午,于是我钻进了一家寿司店的门帘内。
  在离金泽车站不远的那家寿司店,我待了一小时,然后去参观金泽城。我直接穿过外郭,爬上大学时没去的瞭望台。在草木繁茂、绿意盎然,很像植物园的主郭游逛时,我满脑子都在想着寿司的事。
  「实在太棒了。」这样的赞辞如泉水般涌现脑海。那么,是好在哪里?我进一步深思,首先想到的理由是「寿司有故事」。
  是的,寿司有故事。
  「老实说,我最近陷入瓶颈,找不到材料可以写,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不错的材料?」
  「你在说什么啊?材料不是在你头上吗?」
  「啊,说得也是,我是寿司。」
  并不是这样的故事。
  一个个被端出来的寿司,都蕴涵着某种意味。这个还保持沉静、下个便一举炒热气氛、再下个迎接高潮、然后再下个迈向圆满结局——如此这般,我觉得寿司时而沉默内敛,时而高谈阔论。
  寡言的老板默默端出寿司,客人侧耳倾听寿司演说的故事。
  下次再去同一家店时,我还能抱持同样的兴致吗?对于再度踏上金泽之地,我既期待又有点害怕。


  水果塔

  我踏入第一次去的蛋糕店。
  展示窗里排列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蛋糕。
  要选什么?
  水果塔。
  在第一次去的餐厅吃套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店员走过来问我:「餐后甜点要点什么?」她说了一长串很难记的单字,给我选择蛋糕的提示。
  要选哪个呢?
  水果塔。
  什么水果塔?上面放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总之,就是要水果塔。我的第一次选择,永远是水果塔。我的第一轮选秀选手是水果塔,我对水果塔,就是这么坚持。
  然而,我开口闭口都是水果塔,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水果塔。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一直碰不到我喜欢的水果塔。只为了一个愚蠢的记忆,我一直在念水果塔的咒文。今后我也会继续念这个咒文,直到遇见我很想吃、在脑中描绘的理想水果塔。
  第一次邂逅,是在幼稚园的时候。
  我家附近有间蛋糕店,名叫「Une Rose」。这两个单字,很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学会的法语。那家店有卖水果塔,因为我不爱吃鲜奶油,所以自然而然选择了没有奶油的蛋糕,也就是水果塔。
  说到水果塔,众所皆知变化非常丰富,以类似小面包的饼皮做成塔底,在上面摆放水果,是水果塔的基本型。也有水果塔会在塔底挤满鲜奶油。塔底的制作形形色色,有的面积像披萨那么大,有的是一汤匙大小的一口尺寸。
  而我要的水果塔只有一种,就是在「Une Rose」吃过的那个水果塔。
  塔底大约酱油碟大小,也就是手掌尺寸。塔底侧面的饼皮,不要从底部垂直往上耸立,最好是像船的侧面,急速倾斜而上。也不要做成小面包风味,最好再硬一点,带点甜饼干的口感。也就是说,看起来很薄,可是用叉子戳,又不容易戳破。想吃得很优雅而拿起叉子的人,最后还是会放下来,从边边咬下去。
  里面是卡士达奶油。
  就只是这样。
  直到现在,我挑战过很多的水果塔,看起来都很像我追求的水果塔,可是在我把叉子戳进卡士达奶油的瞬间,就一定会叹息。这世间的水果塔,都有太过旺盛的服务精神。为什么要让鲜奶油埋伏在卡士达奶油里面呢?奶油部分与塔皮之间,不需要带有酒味的湿软海绵蛋糕,也不需要在塔皮里面涂抹巧克力。请以更平实的模样来攻陷我。
  也就是,在硬甜饼干模式的塔皮上,填入黏度适中的卡士达,上面再装饰水果就行了。如果是草莓,就摆三片切成两瓣的草莓薄片,像宾士车的标志那样。
  如果是黑樱桃,就摆四颗不要太大的。
  「Une Rose」的水果塔就只是这样,却比任何蛋糕都好吃。甜味、酸味都恰到好处,塔皮部分也很有咬劲。水果、卡士达奶油、塔皮,三者保持卓绝的平衡感,时而当主角,时而当陪衬的配角,展现百吃不厌的滋味。以前的怀念味道,往往容易被美化,然而我的记忆呐喊着:「唯独那味道绝不会记错。」
  上高中时,因为搬家,离开了「Une Rose」。没多久,那家店就倒了。从那时候起,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水果塔。
  在台湾举办的签名会上,有当地读者问我:「如果你现在不是作家,会想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回说:「寿司职人。」可是,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水果塔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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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伤疤痕


  二〇一一东京电力股东大会报告

  当时,我正边等红绿灯,边讲电话。在我大学毕业后工作过两年的公司,跟我同部门的前辈,八年来第一次打电话给我。
  「不久前,我跟客户提起你,有人说很喜欢你的书呢。怎么样,最近好吗?」
  「嗯,很好。现在吗?我想去看场电影,正要去电影院。是啊,大白天就很混。你工作辛苦了。」
  才刚回答完,地面就突然摇晃起来。
  「啊,地震。」
  我仰头看,号志灯也摇来摇去。我想过一会儿应该会停,站在那里等,可是不但没停下来,还摇得更厉害了。
  「哇,好可怕、好可怕。」
  起初我还悠哉地描述状况,后来号志灯开始嘎吱作响,标示十字路口名称的牌子也左右摇晃,幅度大到难以想像时,我才察觉事态的严重性。
  「糟糕,大事不好了,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
  我没等人在大阪的对方回应,赶快挂了电话,然后没多想,拔腿就跑。地面还在摇。整个视野都在摇。柏油路好像变成了塑胶地面,脚底的触感很奇怪。我卯起来跑,感觉很像跑在随波起伏的船的甲板上。
  车子都停下来了,因为人都跑到了马路上。我刚才等红绿灯的地方,正好有很多美容院,头上缠着毛巾的欧巴桑、高高拢起的头发上插着颜色鲜艳的烫发卷的欧巴桑,同时从左右的美容院冲出来。地面还在摇,缠绕在欧巴桑胸前或头上的毛巾,白得特别显眼。
  那天刮着强风。
  不知道是风太强,还是地震的关系,电线杆东摆西荡,摇个不停。
  时间是三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四十六分。
  当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持有东京电力的股票这件事。

  ◎

  「电力股的配息非常好。」
  直到发生地震的前一天,这句话都是如雷贯耳。譬如,东京电力的配息有百分之三,买一百万日圆的东京电力股,就可以拿到三万日圆的股息。这年代,在银行存一百万日圆的活存,一年只有一百或两百日圆的利息。两者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当然,不尽然都会获利。股票就是这种生物,时价会变来变去,花一百万日圆买的股票,如果跌到九十万,即使拿到五万的配息也是赔。
  所以我买了电力股。
  电力股等社会基本建设类的公司的股价,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是所谓的安定股。因为这些公司是贩卖电力、瓦斯等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东西,万一发生什么事,会有国家在背后支撑,所以几乎没有股价变动的风险。再也没有这么稳健又好赚的标的物了,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持有电力股。真不懂为什么有人要把钱乖乖存在那种小气吧啦的银行。
  我把这种煽惑的话当真,买了电力股。在网路证券开了新户头后,心想买越大的公司越安全,就买了很多东京电力公司的股票。当时是二〇一〇年十二月。
  一股一千九百六十四日圆,我买了五千股,共九百八十万日圆。一口气签下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大笔金额,我全身都热了起来。
  不过,我当时的想法是,反正我也不赚股价上下波动的钱,只要放个五年、十年,稳稳地拿配息就好了——是的,在三月十一日前是这么想的。
  地震是发生在下午两点四十六分。
  东京股市买卖股票的开盘时间,上半场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当时),下半场是十二点半到下午三点。
  三月十一日,从地震发生到股票交易时间结束的短短十四分钟,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会想到自己持有的股票正在暴跌,立即抛售呢?起码我是连自己持有股票这件事都没想到。
  在三月十二日到十三日之间,日本才知道自己遭受的损伤有多严重。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那两天的精神打击特别大。在东北发生的事,一件件被揭开,我无言地坐在电视机前许久,对已经发生的事,以及今后还可能发生的新灾难感到不安的情绪,急遽高涨。福岛第一核电厂的一号机发生了氢爆,内阁官员每每出现在电视上,脸色都越来越难看。总理的眼睛像蜡人,说着无法领会的话。我坐在马桶上发呆,边想日本可能会完蛋,边祈祷核灾不要再恶化。紧盯着新闻看到三更半夜,中间有几次瞬间觉得状况似乎不可思议地好转了。然而,整体看下来,所有事还是在恶化中。我就像待在坠落的电梯里,为看到图表的棒子上升了十公分而高兴。但悲哀的是,所有结论都在核子反应炉内了。
  地震是发生在星期五,股市礼拜六、日休市,这两天与核电相关的状况更加恶化。我必须在开市的星期一前,决定如何处理我持有的东京电力的股票。也就是说,我必须用行动表示,我对现在进行式的核电事故的结果有多少期待。
  我边写已到截稿日的文章,边思考这件事,在星期一的早上,决定卖掉所有东京电力的股票。

  ◎

  股票交易的方式,分为限价单及市价单两种。
  所谓限价单,是指决定价格下单。
  而市价单是指不决定价格下单,也就是意味着以对方的出价成交。
  三月十四日,星期一。
  早上五点,我完成工作,在网路下了市价单,抛售所有东京电力公司的股票后,上床睡觉。这么做,不用在震灾发生后的第一次开盘时间早上九点起床,股票也会自动脱手。我没下限价单,因为经过礼拜六、日,持续与沉重的不安对峙,任谁都会想到同样的事,柬京电力股票的卖出单蜂拥而至,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在这种状况下,绝不可能优雅地下限价单,指定具体的卖出价格来控制损失。市价单会比限价单优先处理,据我判断,不管损失多少,能及早卖掉就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睡到下午才起床。
  卖出的股票究竟损失了多少呢?明知不可能赚钱,只会大出血赔钱,我的心还是七上八下。打开电脑,我盯着跳出来的网路证券交易画面。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怎么回事。
  画面上关于我的资讯毫无变动,持有的股票数还是一样,也就是说,一股也没卖出去。
  我以为是我设定错误,但是并没有。
  是跌停板,全然没有买主。
  电脑的交易画面,详细记载着买方与卖方的资讯。卖出的单子总数,与买进的单子总数,两者之间的平衡土崩瓦解,令人惊愕。
  离奇的是,画面上还是有想买进东京电力公司股票的单子,只是没能完成交易,总数量是三万股。
  而想卖出东京电力公司股票,却找不到买方的单子,数量是五十五亿股。
  这个庞大的数字放不进交易画面,我第一次看到很多并排的0旁边,添加了代表千的「S」。在我起床的一个小时前,第一核电厂的三号机发生了氢爆。状况更加恶化,隔天、再隔天、再再隔天,东京电力公司的股票在东京股市连日来都是跌停板。曾经高达两千日圆的股价,在三天内跌到九百日圆。未免跌得太快,我整个人都傻了。我无计可施,也没再下单,只能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钱逐渐消失不见。
  我放弃了卖股票的念头。
  等到核电稳定下来,股价再涨回去,我不知道要等五年或十年,但是我决定等下去,尽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隔天我又怕东京电力哪天会变成JAL那样,心想最好在连一圆都不值之前卖掉,否则会全部泡汤。于是,我猛然推翻前面的想法,决定明天非卖不可。
  持有东京电力的股票,除了只会是惨重损失的事实外,还并存着另一种心情。
  关于核电,东京电力的一连串回应,都让我很想破口大骂。可是,像「倒闭算了」这种话,万一成真,我也很困扰,所以我不会骂那种话。另外,听到有人说东京电力可能会国有化,我就说:「国家怎么会刻意去扛那种风险呢?」婉转地否定传言。「批评也没有用,实际做事的是那些人,我们只能为他们加油打气。」难得听见电视名嘴绕个圈子,给东京电力这样的声援,我也会绕个圈子表,示赞成:「喔、喔喔,说得也是。」因为我还是抱着肤浅的期待,希望股价会上涨,尽可能减少自己的损失。
  其实这是贪心的报应。东京电力是贩卖高危险商品,一旦损毁,任谁也无法处理。这样的东京电力,为什么会有百分之三的配息呢?因为公司把应该用来维护安全的钱,都发给股东了。利用高配息,封住股东的嘴巴,股东就不会责怪公司的经营过于仰赖核电。我也是被这样的糖果诱惑,没多想就买了股票。什么核电的风险,想都没想过,只想着那百分之三的股息。然而,实情是公司为了满足股东,把用来建造防潮堤的钱都拿去配息了。公司与股东和乐融融,十多年来肩并肩一起悠哉地迈向了灭亡之路,而我只是加入了这个行列的尾巴。
  总之,这就是贪心的严厉惩罚——即便我这样回头反省自己的行为,股市的股价还是继续暴跌。
  我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这样根本不能工作,我投降了。抱着没有未来的股票,绝对没什么好处。顶多只能告诉朋友,我的东京电力的股票损失惨重,让他们开开心而已。
  「震灾后,我第一次开怀大笑,谢谢你。」
  有朋友特地写这样的电子邮件给我,表达谢意。编辑们一本正经地说:「哎呀、哎呀,好可怜。」嘴角却浮现一抹窃笑。我知道,他人的不幸是甜蜜的滋味。
  在不对的时机买下大量的东京电力的股票,之后的价值缩水速度却只能用「悲惨」两个字来形容——这种温暖人心的花絮,可是千载难逢呢。
  心情好转,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可是,我总不能为了让周遭人开朗起来,不断消耗自己重要的资产。
  到了三月底,再也忍不下去的我,终于把所有股票都卖出去了。一股一千九百六十日圆买的股票,已经跌破五百日圆。
  瞬间,买进大约三个月的股票,确定损失了七百三十四万日圆。

  ◎

  我与东京电力之间的特别关系结束了。
  接下来,应该还是会过着一个小小用电者的生活,默默支付每天使用的电费,只有在涌现攻击性的情绪时,骂骂东电。我把股票上的惨重损失,视为万城目家的教训。也就是说,今后万城目家的人绝对不可以买股票。我借由订定这样的家训,努力淡化心灵的创伤。然而,现实上,今后的二十年内,万城目家可能买股票的人只有我一个。
  抛售股票两个月后,在六月的某天,我接到东京电力寄来的密封信。
  我想可能是电费又要涨价之类的说明书,打开厚厚的密封信一看,里面是「第八十七届股东常会开会通知」。
  我很诧异,已经把股票脱手的我,怎么会接到股东大会的邀请呢?我查过后,知道是以「基准日」为准,名字在股东名册上的股东,就有出席股东大会的权利。东京电力的条款中订定的基准日是三月三十一日,正好是我把股票全数卖出的日子。
  根据通知手册,召开股东大会的时间是六月二十八日的早上十点,会场在ThePrinceParkTowerTokyo,位于东京铁塔附近的芝公园。
  附加的表决权行使书上,有由公司提案的第一案、第二案,以及由四百零二名股东提议的第三案,各自备有赞成、否定的栏位,用来打〇。第三案的旁边,用很小的字做了补充说明。
  「本公司董事会反对股东之相关提案。」
  看到这行字,我突然产生了兴趣。
  这项第三案,是要求更改部分条款,撤出核能发电。
  表决权行使书上记载「可行使之表决权数五十个」,是说明持有五千股的我被赋予的权利。行使表决权的方式有三种——邮寄或透过网路,在股东大会前一天做回答,或是出席股东大会,直接参加表决。
  我没多想,就决定参加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股东大会。

  ◎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二,上午九点。
  引发未曾有过的核电意外的东京电力,灾后第一次召开股东大会。当天一大早,会场周边的气氛就异常火爆——呃,并没有。我一路嘀咕太阳好大、天气好热,跟着一群快步走向会场的中高年者,一起走到了ThePrinceParkTowerTokyo。大厅的冷气很强,很舒服。每隔五公尺就站着一位神色紧张、穿着西装的男性,举起手引导路线:「参加股东大会的人请往这边走。」
  会场在地下室二楼的宴会厅,这儿傲称国内最大会场,可以在法国巴卡拉水晶吊灯下,盛大举办婚礼。最近,市川海老藏【注:歌舞伎演员、明星,本名堀越孝俊。】贤伉俪在这里举办过宴会,据说最多可同时容纳三千到四千人。
  穿过大厅,搭上通往地下室的电梯时,空气突然变了,变得又闷又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想不会吧?不料还是被我猜中了。吁请世人节电的公司,任何时候都敢大胆实施节电,股东大会当然也节电。饭店一楼的冷气是开得很强,但股东大会是由东京电力一手包办的,空调当然要符合东京电力的基准。我不知道温度是不是设定在二十八度,总之我是在湿热的空气中出了电梯,走向会场。
  检查完随身行李后,把表决权行使书交给工作人员,换取入场券。
  我进入偌大的会场,在中间稍后的位子坐下来,时间是九点十分左右。九点半时,会场几乎坐满了。我观察四周,男女比例大约九比一,男性占绝对多数。而男性又以四十岁以上的中高年者居多,占九成。服装各式各样,以前开衬衫搭配长裤的人最多,也有人像刚慢跑回来,一身轻便装扮、短裤。会场果然不凉,我好羡慕有带扇子来的人。淡淡播放的轻快古典乐,是会在旅馆的早餐会场听到的那种音乐,但并不适合这种场合。
  上午十点,响起了股东大会开始的铃声。

  正面舞台上,摆着如鹤翼般左右排开的椅子。西装笔挺的人一一入座,看起来是一家董事很多的公司。坐在中间的议长席,那个白发苍苍的人,是胜俣恒久会长(当时)。议长开始致词时,我还以为在他十分诚恳的致词中,会穿插为受难者祈福的默祷,没想到他全然没那种意思,一直说下去。因为默祷与股东大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吗?不,大震灾对股东大会造成极大的影响,默祷一下也不为过吧?可是这么做,恐怕又有人会说:「不要惹了祸又自己说默祷嘛。」所以他不会刻意做这种事来刺激大家吧?致词就在我这样东想西想中结束了。
  令人惊讶的是,致词一结束,前面就响起了如雷的掌声。话说董事们出场时,前面那几排也很多人站起来迎接。「咦,这是规矩吗?」起初包括我在内,周遭人的反应都是瞬间有些慌乱。现在又换成了拍手。以前后位置关系来看,我是坐在从中间数来稍微后面的地方,我周遭没有人拍手,全都跷着二郎腿,等着看事情如何发展。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次受高度瞩目的股东大会,使用昭和式战术,派自己人坐镇前方。这或许是每年的惯例,今年竟然也照做,不愧是东京电力公司。不论是闷热的空调也好、前方固若金汤的啦啦队也好,都在在显示这家公司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柔软度。才开始十分钟,东京电力就对在场所有人,成功地宣示了这样的公司风骨。
  会长之后,由清水正孝社长(当时)说明决算报告书。前面会长致词时,就有些零零落落的嘘声了,这时候则是突然从后面响起了尖锐的叫声。好像是有人想挤进客满的会场,却不能进来,引发了争吵。被激怒的女股东对工作人员大叫:「不要碰我!」可是她吵得太凶,坐着的股东反而对着她大叫:「安静!」、「你出去啦!」
  这天,参加股东大会的人数超过九千人,但其中大约只有四成的人,进得了我所在的第一会场。对于比较晚来,埋怨进不了第一会场的股东,我都是冷眼看着他们。这么受瞩目的股东大会,想都知道会场会挤满人,进不来的人,当然会被安排到其他会场看电视转播。不过,能或不能直接面对东京电力的干部,差别很大,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去会场。当天,我一如往常工作到早上五点,只睡了两小时,八点出门,计划提早一小时到达会场。即便三十分钟前才到达,也还有后面的位置可以坐。快到时间才来,还想伸张股东的权利,争取好位置,也未免太天真了。
  当我坏心地想着这些事时,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的清水社长,还是以淡定的口吻做着说明。「本期是一兆二千四百七十三亿日圆的赤字。」我茫然听着这句话,心想这家公司造成这么大的损失还没倒闭,究竟是怎么样的架构?
  不知不觉中,我忘了会场的闷热。
  漫长的股东大会才刚刚开始。

  ◎

  若要说是攻击型(offensive)股东大会,还是防御型(defensive)股东大会,对东京电力来说,这次当然是防御型股东大会。因此,东京电力的发言处处可见作为缓冲的说词。对自己遭受的损失,一定加油添醋过度渲染,譬如说「异常巨大的天灾」、「史上罕见的海啸」等等。对于自己做的事,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每件都轻轻带过。譬如说,这次的核电事故对附近居民造成的精神伤害的赔偿金额,根据东京电力的估算,截至股东大会为止是八百八十亿日圆。这是个天文数字,我还以为他们会像形容自己所受到的灾难般,平等地加以粉饰,却没听见这样的内容。我完全不记得东京电力的干部们,用符合那个赔偿金额大小的说词,为自己散播的灾难做过任何说明。
  我想任何人都不想挨骂。「上司愿意骂你,表示还看重你。」这句话,只适用于刚出社会几年的新人,人生最好还是不要挨骂。然而,偶尔还是会陷入只能挨骂的状况。我怎么看都觉得,东京电力是很怕挨骂的资优生,不习惯挨骂,极度恐惧挨骂,想尽办法删减会挨骂的因子。可是,最后还是免不了挨骂,挨骂后就摆出一张臭脸,或面无表情。然而,这是表示他们内心充斥着澎湃汹涌的反骨情怀吗?其实不然,他们是非常卑屈的。
  首先是对国家的卑屈。这家公司根本没有丝毫空间可以靠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进入质问时间后,这个值得同情的事实越来越明显。所有一切,都要等国家制定方针才能行动。最卑屈的是,长久以来与他们都是两人三脚的共犯状态的国家,现在分明是翻脸如翻掌,他们怒火中烧,打从心底藐视国家的朝令夕改。然而面对股东尖锐的指责时,却还是拿国家当盾牌,说什么国家的方针还没决定。
  其次是对法律的卑屈。面对股东毫不留情的逼问,从会长到回答的干部们都口径一致,令人惊讶。他们的论调几乎如出一辙,第一阶段说:「关于这个问题……」先汇整内容,第二阶段一定说:「根据核能基本法」、「基于国家的规定~」、「听从建议~」宣示他们的行动都有法律根据。到第三阶段,主旨部分频繁使用「其结果」。最后,他们会以不落人把柄的官方说法、避免失分的资优生说法做为总结。不可思议的是,只要使用这种方法,所谓的责任就会消失。被股东逼问的内容,问题明明是出在经营团队长年来的判断错误,他们也能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说:「我们是依据法律行动,没想到遇上天灾,『其结果』就变成这样了。」于是,现实就一举从眼前消失了。东京电力的干部们非常不喜欢当主角,只要有机可乘,就试图把主角的宝座推给国家和法律,却在股东大会的舞台上自称主角,这样的光景实在很滑稽。
  不喜欢当主角的他们,说到自己公司的未来,也很卑屈。他们不断强调,只要现状还没整顿好,就没有环境可以思考将来的事。从会长到社长、副社长等高级干部,都无法从自己口中提出具体的目标及展望,只好不断重复「我们会努力」的幼稚口号。东京电力彻底躺平了。一般公司早已破产的损失金额、今后为了稳定核电所需的天文数字费用、因日益恶化的放射能污染而须给予渔业、农业、酪农业等的补偿费用等,没有一件是公司可以独自应对的事。明明成了该有人出具死亡证明书的身体,却因为所有人都不愿意接手,只好丢着摆烂,形成这种惨不忍睹的状况。
  随着时间流逝,参加的股东渐渐明白,这个股东大会没有任何推动力,眼前的干部没有人打算扛起责任。而且,议长已经报告过,依据大股东事前提出的委任状,经营阵营的提案受到表决权的多数保障。亦即,在这个场合,不论做什么讨论,结论都一样,股东大会不过是场闹剧。
  这件事让人跌破眼镜。
  议长这么宣布时,在一片「什么嘛」的叫喊声中,处处可见忠实呈现跌破眼镜模式的中高年者。
  怎么想都毫无意义。
  使股东大会更加无意义的是,由于经营阵营没有人愿意扛起责任,原本追究有形责任的股东质询,开始集中在今后能不能拿到企业年金、能不能拿到奖金等极为短视的个人收入问题上。歇斯底里地大叫「不要脸!」的股东一个接一个出现,然而,对经营阵营来说,这是最让他们好过的质询。股东们热络讨论道德面的问题,也是议长一句话「这是董事会决定的事」,就瞬间结束了。尤其是事先提出的「干部薪水五折」的对策,我甚至怀疑是刻意用来当钓饵的。对自己的裁决太轻,势必会被股东攻击,质询时间加总起来,恐怕会超过一个钟头吧?然而,全都是马耳东风,徒然浪费时间而已吗?
  不,并不尽然。他们最痛苦的是,被追究环境上的道义责任。对于过程的质询,他们拿国家与法律当挡箭牌,强调自己只是遵从指示,早已练就让责任逐渐消失的回答技术。然而,对于结果的责任就不同了。向来主张安全的事,现在彻底出现了破绽,他们尤其不知道如何搪塞,又不能自己否定过去。因为是否维持核电,是取决于他人,与东京电力的意志无关。只有针对这个问题,他们全都深深表达了歉意。他们只能表达歉意,没有人能具体说明今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对于过去将负起什么责任。
  他们很无力。股东们更无力。在那里,现实根本不存在。在福岛发生的现实,对经营阵营来说不是现实。对他们而言的现实,只有国家一个,在眼前召开的股东大会当然也不是现实——这是在历经六小时的空洞闹剧落幕后,我唯一学到的一点。

  ◎

  下午四点十分,股东大会结束。
  在长达六小时的股东大会中,我去了厕所两次。
  然而,七十一岁的议长胜俣恒久会长却一次都没离开过座位。
  持续坐六个小时,什么都没吃,连我都觉得意识有点恍惚了。因此最令我惊叹的是,胜俣恒久会长的头脑与胆量,他几乎是独自一人主持怒吼不断的火爆股东大会,时间长达六个小时。
  我很想知道,每次在电视上总像戴着能剧面具,越是道歉越是给人坏印象的这号人物,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也是我参加股东大会的主因之一。
  说老实话,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差,
  甚至还满欣赏他那种软硬不吃的恶劣形象。他绝不会说出真心话,从他的表情也完全看不出什么,但有时可以从他的应对中瞬间感受到幽默感。我还很无聊地想像,假如他是一般糖果店的老板,一定很受小朋友欢迎。
  我大学
  毕业后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公司,也有会长。有会长的公司,都会被会长的色彩同化,因为会长是让人非常害怕的存在。在局外人眼中,或许只是个老人,但在局内人眼中却散发着种种的光环。会长对员工的影响就是这么大,可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也可能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的典型例子,就是无法培育接班人。
  在六小时的股东大会中,胜俣恒久会长一直是独自掌控大会议事的。接到质询,立刻指定负责的干部回答,而被指定的干部会站起来,流畅地回答。指定干部时,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丝的犹豫。从股东位置来看,会长的左边坐着社长,右边坐着副社长,他却没有跟他们讨论过一次。像是在国会,总理都会与大臣们讨论,由谁来回答比较合适,这里却看不到那样的画面。会长与左右显然不是横向关系,而是强烈的纵向关系。
  不过,没多久我就觉得,这个老人非站在纵向的前头不可。
  对于股东质询的回答,其他干部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们的官方说法式答辩就越来越含糊不清。相对于此,胜俣恒久会长的发言就非常直率、易懂。有位股东说:
  「请给我们今后继续持有股票的希望。」
  「目前没有确切的希望。」
  这个回答又是直率得过了头,会场一阵哗然。
  讨论到一半,内容越来越混乱,股东们的质询变成闲聊漫谈。我远远看见,他面对这样的质询时,偶尔会露出笑容。不论任何质询,他都勇于面对,不会逃避,一一回答。清水社长与会长截然不同,六小时里,他有五个半小时都低着头,抬也不抬一下。
  来自福岛的股东,以悲痛的语调叙游着当地的受灾状况,但即使是这样的场面,清水社长也没有抬头的意思。他已经放弃作战,退出了战局。结果,在那么多干部当中,展现奋战气概的只有会长一人。他独自承受来自会场每个角落的敌意,守护在左右两旁待命的干部们、守护东京电力。他要抗拒非比寻常的压力,又没有任何糖分的补给,还要连续六个小时脑力全开,或许真的是妖怪。
  今后,东京电力必须跟庞然大物的对手缠斗几十年,那个对手是他们亲手培育起来的怪物,名为核电。但是,目前只能由七十一岁的老人带领东京电力,因为遗憾的是,没有其他人可以作战。
  不过,我已经不是股东了,这不是我该担心的事。百分之百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是他们自己导致的结果。

  ◎

  出席股东大会的三天后,我又收到东京电力寄来的密封信。
  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主题是:
  「第八十七届股东常会议事录」。
  上面记载着选出来的董、监事的名字,而关于要求撤出核力发电的第三案,只有一行字就解决了:
  「本案否决。」
  还附上一张纸写着「本期末不分配股息」,也就是说,我当初买股票的企图,全都落空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在这次的股东大会上,居然没有人大叹股价暴跌,造成自己的资产锐减,忿而向经营阵营抱怨失去了未来。为什么大家都不提这件事呢?
  大概是对火灾难感到绝望,又认为向经营阵营抱怨也没有用。当下大家似乎都想着比自己的资产更重要的事,希望可以针对这次事件得到某种答案。
  究竟,在那场股东大会,大家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呢?
  在我眼前转个不停,已经买了十年的电风扇,吹来微温的风,宛如空虚地贯穿了我的心。在这种感觉中,我默默将纸张放回了信封里。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城目学的关西考


  地下铁线路巡回

  大阪的地下铁,目前总共有八条线路。
  我看着线路图,挖出种种记忆,发现今里筋线除外的七条线路,我都或多或少有过搭乘的经验。
  其中使用率遥遥领先,最值得夸耀的是小学六年间上下课搭乘的谷町线。我国中毕业前,都住在谷町九丁目。「谷四、谷六、谷九」的站名排列,现在念起来的感觉,还是跟「6-4-3双杀【注:棒球守备位置的英文代码是1投手、2捕手、3一垒手、4二垒手、5三垒手、6游击手、7左外野、8中外野、9右外野,6-4-3是指棒球打出滚地球时,游击手把球接住,傅给二量手,再傅给一量手,造成双杀。】」一样舒畅。
  其次是千日前线。国中时,我是搭南海电车去学校的,所以从谷九去难波车站时,就要搭这条线。平常我是骑脚踏车去难波,只有下雨天才会搭地下铁,可以说是「雨之千日前筋(之地下)」,而不是「雨之御堂筋」【注:「雨之御堂筋」是欧阳菲菲在一九七一年唱的歌,中文译为雨中徘徊。千日前线地下铁在千日前筋大道的地下,所以是「雨之千日前筋(之地下)」。】。
  最近比较有机会搭新干线,所以经常利用御堂筋线。搭中央线去海游馆、搭长堀鹤见绿地线去大阪巨蛋玩时,是最后一次搭乘这两条线吧?出了车站,走一段路,就会涌现「这里真的是大阪吗」的镜花水月的奇妙感觉。大阪很小,在靠近海湾的西侧一带,却飘荡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异国氛围。我在大阪的巨蛋看过球赛,虽然忘了对方的队名,但还记得吃了中村纪洋的fullswing(全力挥棒)便当。
  说到四桥线,因为与谷町线的末站都有「梅田」两个字,分别是「西梅田」和「东梅田」,给人与谷町线绑在一起,彼此靠很近的错觉,设下了「伪梅田」的陷阱,是一条老奸瓦猾的线路。同样的,在本町站的四桥线与御堂筋线的转乘陷阱,也不输给伪梅田,非常有名。
  「这样也算转乘吗?走赳来有一个站的距离吧?」
  那么长的距离,会使第一次走的人,都毫不例外产生这样的怀疑。不过,我查过地图,从西梅田走到东梅田,确实比在本町站转乘的距离稍远一些。
  最后是堺筋线。有一次我在天下茶屋【注:大阪市西成区的地名,有丰臣秀吉小憩过的茶店,因此得名。】搭车,看到车体上的目的地牌子写着「开往河原町站【注:贯穿京都市中央的大道。】」,觉得很有趣。在天下茶屋搭车,一不小心就可能去了京都。
  风格全然不同的起点与终点的组合,别有趣味。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去搭今里筋线,凑齐八条线。可以在今年的目标里,多加一项「搭乘今里筋线」。不过,搭今里筋线是要去哪里呢?


  以战队英雄来看

  近年来,吉祥物在日本各地的活跃十分显著,其中有不少「圆滚滚吉祥物【注:市府或企业为了振兴城市,用来宜傅各种活动、介绍当地名产的吉祥物。】」都有非常高的知名度。
  据我调查,大阪市交通局也有宣导「PiTaPa【注:以关西地区为中心的私营铁路、地下铁、巴士业者构成发行的非接触型乘车券。】」的吉祥物,名叫「Pitapon」。更进一步调查,还发现有把路面电车、地下铁、巴士比拟成四人家庭的「彩虹家庭【注:地下铁爸爸、巴士妈妈、红巴士孩子、路面电车孩子。】」,人物全都是圆滚滚的画风,正活跃于舞台上。
  看来只有市营地下铁没有吉祥物。以前我经常搭乘的红线御堂筋线,穿越大阪正中央,一天的乘车人次又遥遥领先,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条线最像战队英雄【注:日本的系列连续剧,主角与数名队员会变身成为武装英雄,以颜色来区分角色,每个角色的面具、服装的颜色都不一样。】中扮演首领的红英雄。
  我决定趁这次难得的机会,凭自我感觉,用市营地下铁的路线来创造战队英雄的角色。
  如前所述,首领是御堂筋红(Red)英雄。很会赚钱,也很会说话,简直就是大阪的颜面。最爱的食物是银杏,唯一的缺点是秋天时会捡一堆银杏塞满口袋,被周遭人埋怨很臭。
  默默与御堂筋线并行奔驰的四桥线,是四桥蓝(Blue)英雄,担任副首领。
  长相冷酷,性格又有点差劲,在本町站与御堂筋红英雄联手施展的怎么走都走不到月台的「到底要走多久的转乘攻击」,不用说当然是必杀技。
  可以缓和周遭气氛的爱吃鬼角色,我选择千日前粉红(Pink)英雄当万绿丛中的一点红。理由是鹤桥站有韩国料理、日本桥站有黑门市场、难波站位于南侧中心,此外,千日前线还低调地支撑着大阪多采的饮食文化。虽是女性角色,但千日前粉红英雄听起来有点猥亵,所以在此我要刻意加入我个人的资讯来中和粉红的风骚感,那就是:
  「这世上我最喜欢的杂居大楼,是休闲娱乐大楼味园33【注:位于大阪中央区的复合商业大楼。】。」
  接下来,依战队常规,还剩下一到两位成员。我要从名字还没出现过的线路中,选出哪一条线路呢?
  在此登场的是中央森林绿(forest green)英雄。
  以绿色为象征色彩的中央线,堂堂入选为第四位英雄,但遗憾的是,名字听起来很像屋龄颇高的老公寓,于是我在他身旁加上了他的双胞胎弟弟——长堀鹤见绿地黄绿(Yellow green)英雄。
  看线路图就知道,中央线与长堀鹤见绿地线,是如同双胞胎般向西而行。这对兄弟的必杀技,是哼唱「绿色绿色」的X杀法。名字的由来,当然是两条线路在中途交会成X状,而且交会站叫做「森之宫」,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绿色盎然的站呢。写到这里,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战队英雄的固定班底,到此五人都聚集了。但是还缺一条线路。没错,就是我最喜欢的谷町线。我住过谷町九丁目,而且长达六年都是搭乘谷町线去小学上课,自然不能把这条线路排除在外。
  谷町紫(Purple)英雄。
  尽管字面给人脑筋不好的感觉,但却是这个战队的背后老大,平常绝对不会现身。当前面五人受恶势力攻击,陷入绝境时,谷町紫英雄才会出场。也就是,首领御堂筋红英雄与NO.2的四桥蓝英雄,刹那化为液状后,分分合合,然后搅和在一起。红色与蓝色混合成紫色,谷町紫英雄就准备齐全可以上场了。而且,谷町紫英雄是个欧巴桑,天下无敌。发际处的紫色挑染,就是老大的证明。
  以上就是维护世界和平至今的「5+1」,希望哪天真的能遇见他们。


  AWONIYOSHI考,AWONIYOSHI行

  我第一次站在平城宫遗迹的太极殿前,是在妹妹的婚礼那天。
  因为怎么样也空不出时间来,我只好安排在一天之内同时参加妹妹的婚礼并参观平城宫遗迹。我拟定了走遍四都的超紧凑行程,早上五点起床,先从大阪老家去奈良,然后参加一点在神户举办的妹妹的婚礼,结束后立即搭新干线返回东京。
  对了,这时候,我在早上六点多的JR天王寺站,遇见了重考时的补习班女同学,我跟她有五年没见了。她说她跟有暴力倾向的DV男(domestic violence)丈夫离婚后,又再婚了,我暗自赞叹:「女人真勇敢。」写着写着,,就想起了这件事。
  一个闪神,我在车站大厅随口问了这个女同学,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工作啊。」
  她翻着白眼回答我。我暗叫一声「糟了」,后悔莫及。她反过来问我:「那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要去近铁的西大寺,从那里走到平城宫遗迹,去看朱雀门。」
  她立刻摆一张「你白痴啊」的脸给我看。
  没错,当时在那个地方,一个男人早上六点从大阪去平城宫遗迹,的确只会被呛「你白痴啊」。
  我去平城宫遗迹,是因为我执笔中的《鹿男》正写到高潮处,所以我想再去现场做确认。平城宫遗迹被行走地面的近铁奈良线,清清楚楚地划分为南北两侧。在这之前,我只去过朱雀门所在的南侧几次,看了地图才知道,线路北侧更加辽阔,心想非来瞧瞧不可。
  早上七点到达的平城宫草地,空气十分清新,东边相连的春日山美极了。人很少,从朱雀门往北看,可以看到正在建设中的小小太极殿,还盖着维护安全的防护网。
  越过线路往北走,是更加空旷且漫无边际的草地,每次拨开杂草向前行,就有蚱蜢跳出来。走了大半天,还是离太极殿很远。近铁线卯足了劲,从我背后「哗」地呼啸而去,忙着运送人们。
  正前方是太极殿,正后方是朱雀门。
  我站在四周空无一人的草地里,瞬间做了这样的决定:
  「就把这里当成作品中举行持续了一千八百年的仪式的场所吧。」
  有人在某处用单簧管练习每小节五拍的爵士名曲〈TakeFive〉,我听着木管乐器独特的圆浑淳厚的音色,抬起头,遥垄令人心旷神怡的奈良天空。

  ◎

  那之后问世的《鹿男》,因为拍成电视连续剧而大卖特卖,我也稍微有了一点名气。最近,附近的国中生俞来按我家电铃,按了就跑,透过对讲机还能听见他们远远大叫:「这里是鹿男的家!」
  我试着以自己的方式,观察这本《鹿男》出版后,带给社会的些微影响。结论或许有些高估了自己,但应该可以举出下列三点:

  1.方便把鹿拟人化了。
  2.方便使用「AWONIYOSHI」【注:《鹿男》日文原书名为「鹿男あをによし」,あをによし念成AWONIYOSHI。】这个枕词【注:AWONIYOSHI是枕词,日文写成あをによし,是日本古代修辞法之一,最常使用于和歌,套用在特定名词之前,用来修饰或调整语调(类似虚词)。「あを」(A-WO)是青色,「に」(NI)是丹色,都是用来形容建筑物的鲜艳色彩,「よし」(YOSHI)是赞赏景致美丽。这个枕词几乎都是套用在「奈良」之前。】了。
  3.方便把朱雀门当成名胜来宣传了。

  关于第一点,最近常看见把鹿拟人化的广告。另外,观光书籍、海报也都会印上鹿的特写了。总之,与鹿更加亲近了。
  以前说到对鹿的印象,就是与大佛并驾齐驱,同样是奈良的绝对看板。我个人却觉得,它们纤瘦的身躯渗透着无法形容的八股气息。或许是人类的自我感觉问题,我总觉得它们飘散着一成不变、永久待在那里的倦怠感。
  现在,大家把鹿视为「可爱的动物」,毫不迟疑地印到海报与导游书的封面上。而且,以前只有斑比大小的小鹿才有行情,会被围绕着说「好可爱」,现在「可爱」的范围扩大到成鹿了。看观光用海报、手册就知道了,封面印的都是成鹿。在这方面,我想是电视连续剧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功劳应该归属于连续剧,但我也辛辛苦苦编了故事,所以也要沾点光。
  关于第二点,大大提升了对枕词「AWONIYOSHI」的认知度。
  书出版前,在关西多少还有机会听到这个单字,但在那之外的地区,日常生活中畿乎听不到。我第一次告知作品构想与书名时,连责任编辑都说:
  「咦,什么是『AWONIYOSHI』?」
  在当时,这个「AWONIYOSHI」一定是日本独一无二还在活动的现役「土地相关枕词」。譬如说,看到我刚才的描述,或许有人会愤慨地说:「编辑怎么可以不知道呢!」但不会有人因为不知道琵琶湖(淡海)的枕词「石走」而皱起眉头。从以前,「AWONIYOSHI」就具有特别的地位。
  这个「AWONIYOSHI」终于复权了。现在打开奈良的观光书籍,一定会看到这五个奇妙的平假名。大家发现,很适合用来当奈良的宣传文案,这个契机还是要归功于连续剧的影响,但我多少也可以沾点光吧?
  最后是第三点「把朱雀门当成名胜」。
  朱雀门也大摇大摆地登上了鹿男的封面。当初,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把朱雀门拿来当封面。
  平城宫遗迹是还没有明确定位的场所,对于在那里突然冒出来的巨大红门,以前关西人的直接感想都很消极,譬如说:
  「某种奇怪的东西,孤立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我好几次来这里搜集资料,也都会抱着「哎,盖这种东西是要干嘛」的无奈心情,仰望这座门。
  然而,住在东京的责任编辑,当然无从知道当地人那种「莫可奈何」的冰冷视线,对朱雀门毫无偏见,决定让这座门轰轰烈烈地出场。
  「很有奈良的风味,不错啊。」
  结果还真的很搭调。
  在连续剧中,朱雀门堂堂耸立在画面正中央,没有丝毫的突兀感。
  现在,各种旅游手册、杂志,都会看到朱雀门的雄风。没想到责任编辑当时的决断,竟然预言了那之后的发展——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冒出那样的东西,对于不了解那种突兀感的人来说,是件有趣的事。
  在这方面,我不但没有资格沾光,还要好好反省,为我瞧不起朱雀门说声对不起。

  ◎

  《鹿男》问世三年后,在平城宫遗迹举办了「平城迁都三一〇〇年祭」。
  我在改变很多的JR奈良站下车,心想那片什么都没有的草地,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然后充满期待地搭上了开往平城宫遗迹的免费接驳公车。
  公车行驶的路线,是我一年前来这里为杂志搜集资料时,还连个影子都没有的新路。开到平城宫遗迹时,迎接我的是更无法想像的巨大安全岛。
  我愣愣地走下公车,看到四面都是建筑物,很多人走来走去,仿佛另一个世界。还有真人扮演的吉祥物「Sentokun」(迁都君)。天气热到令人皱眉,那个人还要套着松松软软的皮套,讨现场来宾的欢心。我太佩服了。
  Sentokun的头上黏着鹿角,向两旁延伸出去的模样,实在太夸张了。瞬间,我在吉祥物身上看到了《鹿男》的影子,但是我怕被Sentokun的粉丝骂,所以不多着墨了。
  那片什么都没有的草地有了弯弯曲曲的道路,远远可见长期覆盖着防护网的太极殿,露出了样貌。地基边缘有遗唐使的船,停在水泥地的大海上。从外面看不觉得很大,上了甲板才发现又坚固又宽敞。我不知道这样的大小能不能航行到中国,但应该可以轻轻松松到达淡路岛。
  逛完团体游客络绎不绝的朱雀门后,我跨过近铁线的平交道,往北侧走。四年前,我曾横越这片草地,直直走向覆盖着防护网的太极殿,心想这里真的是日本的中心吗?觉得很可笑。这次我才踏入一小步,就被工作人员的一位大姐劝阻了。我乖乖沿着铺好的道路走,看到一群盛装打扮的人,边随着音乐婆娑起舞边往我这里走来。
  我翻阅导览手册,上面写着「AWONIYOSHI游行队伍」。这里也有成功复权的「AWONIYOSHI」,不过,我对游行队伍有种「受不了」的感觉。我思考了一下,到底「受不了」什么?最后得到很失礼的结论,那就是穿着五彩缤纷的衣服,配合音乐跳舞的画面,很像新兴宗教的选举战,让人受不了。然而,没多久我又暗叫一声「慢着」,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跳舞的画面很像新兴宗教?我发现是因为他们呈现出来的极乐形象,与天平时代【注:主要是指圣武天皇在位时的天平年间,七二九年~七四九年,是奈良时期最兴盛的时候。】的流行品味,尤其是色彩品味极为相似。也就是说,日本心中的「极乐」形象,可能是延续天平时代王朝文化的遗物,现在看起来有些重口味。
  我向随着音乐逐渐远去的「AWOIYOSHI游行队伍」的人们挥手道别,想说吃霜淇淋小憩一下,又遇见了Sentokun。我完全投降了,心想这里果然不是人类的世界,于是跟他站在一起拍照。
  在艳阳高照中,我再度迈出了步伐,可是怎么走都走不到太极殿。进入了回廊,还是距离遥远。好不容易到达,踏入通风良好的建筑内时,已经是我到达会场三个小时后了。我抬头仰望龙椅,难以想像圣武天皇曾经坐在那个位置,也难以想像全日本曾经在他的号令下动起来。然后,我走到阳台。
  远远可以看到朱雀门。
  双层却只有四节车厢的近铁线列车,悠哉地从朱雀门前面通过。
  之前,为了写《鹿男》,我在妹妹婚礼的几小时前拜访过的平城宫遗址,现在只剩下这两个身影了,其他都是不一样的景观。连我现在站在这里眺望朱雀门的建筑物本身,当时都不存在。出现在小说里的地方,现在盖起了贩卖纪念品的建筑物,还有很大的椭圆形安全岛。
  写故事有所谓的时机点。
  如果我再晚几年出生,应该就没有《鹿男》这本小说了。那个故事不可能从现在的平城宫遗迹诞生,因为只有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奇妙草地,无边无际地漫然延伸,才有展开奇妙小说的空间。不过,人类原本就是会把现实融入故事里的生物,所以现在应该也会诞生全然不同的故事吧。
  走出太极殿,我在夕阳不知何时初现的天空下.踏上了归途。
  我不知道在「平城迁都一三〇〇年祭」结束后,这个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会说以前的样子比较好,也不会说现在的样子比较好。毕竟,这是活在现今的我们,没有实力处理的东西。我总觉得,即便因为这个地方使奈良焕然一新,这里最后还是会变回原来的「莫可奈何」的平城宫遗迹。
  但是我认为这样也好。
  在这里建都后的一千三百年来,这个地方就是那样悠悠哉哉地度过了其中的一千两百年。
  我终于察觉:「啊,我可能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上这个地方。」蓦然抬头,撞见的是今日依然辽阔的奈良天空。


  大阪的一切、我的一切

  出版以大阪为舞台的小说《丰臣公主》后,写大阪相关文章、接受相关采访的机会明显增加。
  这是非常值得感谢的事,只是有时候我很难回答。譬如说,采访中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大阪人现在也这么讨厌德川吗?」、「大阪人对丰臣秀吉的感情都那么深厚吗?」这些其实都是我个人为了创作上的方便,自己设定的可笑内容,却险些被替换成大部分大阪人的想法,这种状况屡见不鲜。
  写小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单独作业的延续。棒球投手经常被拿来当成「孤独」的代名词,可是每投一球,正前方都有帮他接球的捕手,还会边做出「往下往下」之类的手势,边把球关心地投回去。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呛说:
  「哼,那样也叫孤独吗?」写作才是孤独一人的工作吧。
  决定书写内容后,作家该做的事,就是关在房间里,一个字一个字把稿子的格子填满。在截稿日前,只能专注地、阴沉地面对自己的内在,不断探寻该写的世界。没多久,大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守护了四百年的故事就浮现了,再来是大阪国的设定成形,接着是大阪国总理大臣在稿纸的空白处自己报上名来,最后就发生了「大阪全面停摆」的大事件(这样重写一次,不禁觉得「这是什么内容啊」,但这就是《丰臣公主》大约的架构。)。
  这些故事的根基,是我对秀吉的大大偏爱,而且真的是偏爱到过分袒护。他对朝鲜的无意义出兵,以及没有明确理由便叫千利休【注:商人、茶人,有茶圣之称。】与外甥秀次【注:丰臣秀吉的姐姐的儿子,被秀古收为养子。】切腹等事,让他一举滚向昏君之路,成为他无可救药的晚年的一污点。我是对这些事视而不见,只看他优点的「亲太合派【注:太合是对摄政或太政大臣的尊称,后来成为丰臣秀吉的异称。】」。
  另外,我也喜欢织田信长、德川家康。信长、秀吉、家康三人,在历史洪流中的评价,当然是家康最好。若没有家康成立的江户幕府,就没有持续两百五十多年的和平,大阪的町人【注:町人是江户时代住在都市里的职人、商人的总称。】文化也不会如此蓬勃发展。相反地,如果是丰臣家的天下延续下来,继续成为政治中心,大阪这个地方恐怕会在这样的影响下,形成更腥羶的另一种文化。是秀吉种下了现今大阪这个城市的种子,然而,毋庸置疑,是家康筑起了培育种子的基础。
  但一码归一码。
  我心里明白,不能忽视他的重大贡献,却还是没办法说:「哦,是这样吗?那就thanks啦,家康。」这是所谓的人之常情。
  在此,我还是得把四百年前发生的事搬出来讲。
  不用说,我要提的,当然是已经执掌天下的七十三岁的家康,毫不留情地击溃了弱冠二十三岁的年轻丰臣秀赖,把丰臣家从这世上连根拔除这件事。
  以公司为例,就是已经领会世上种种道理,握有绝大权力的最强会长,使出全力击溃才刚来一年还没出去混过的新进员工。
  新进员工根本没有胜算。
  不过,历经大坂冬之阵、夏之阵,把丰臣家消灭的一年后,家康也去世了。
  可见,家康也有他不得不那么焦躁的决定性理由,那就是寿命。可是,再怎么说,也太不成熟了。
  经过大坂阵等一连串事件,家康一举失去了他在沉稳、讲情义的人格上累积至今的存款,被后人彻底贴上「老狐狸」的坏人标签。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以至于经过四百年到现在,我心中都还并存着「唉,德川好讨厌」的不快之芽,与「唉,丰臣好可怜」的同情之泉。
  说到这里,再回到前面的采访问题。
  「大阪人现在也这么讨厌德川吗?」
  在东京接受采访,被正经八百地问到这个问题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所有作品都是凭我个人的偏见写出来的。
  「大阪人对丰臣秀吉的感情都那么深厚吗?」
  同样,被问到这个问题,我也是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这个嘛……我想在大阪出生长大,但并不喜欢秀吉,或是根本不关心这种事的人,应该也很多吧……」
  我立刻提高了警觉,生怕我个人的想法,会被中央地方的媒体随便置换成大阪所有人的意思。
  不过,面对「大阪城与丰臣家」这样的组合,我绝不可能保持平静。
  因为我就读六年的小学,与大阪城的外濠只隔一条道路,我的孩童时代每天都从校园仰望着大阪城。从我懂事以来,就在无意识中怀抱着「大阪城是日本第一大城」的偏见,以及「建立这座城的丰臣秀吉好伟大」的憧憬。
  令人讶异的是,小时候烙印在心中的事,不管经过多久,都会持续对当事人产生影响。比如说,走在《丰臣公主》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的空堀商店街时,我到现在还会有一些些的感伤。
  那是小学二年级的事吧。当时住在附近的我,骑着脚踏车要去空堀商店街买一个一百日圆的高丽菜煎饼,但在途中,父亲交给我的一千日圆钞票从口袋掉下去了。觉得感伤,就是因为每次都会唤起这个记忆。那可是小二学生很难得接触到的千圆大钞。我骑着脚踏车,在我家与空堀商店街之间来来回回好几次,寻找那张千圆大钞,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每次走在商店街的斜坡,当时的悲伤、狼狈的记忆,就会涌上心头扎刺着我,隐隐作痛。
  人对出生长大的地方所怀抱的情感,会受个人经验影响,尤其是孩童时代记忆的内容。同时,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大大受到长久孕育出来的文化、历史的影响。因此,我最近在东京接受采访时,会立刻这么回答: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自己跟大阪的人们拥有多少共同的认知。不过,我是个非常、非常平凡地在大阪出生长大的男人,会在没有特别的意识、也没有跟周遭人商量过的状态下,自然写出《丰臣公主》这样的故事,应该就是反映出了所谓的大阪风格吧?虽然从头到尾都是胡扯瞎掰,但我很认真地想过,真要发生这种事,那不是帅呆了?我觉得,大阪人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因为大阪的他们或她们,是世上最能正经八百地做蠢事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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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便利考证

  我跨越世纪思考,所谓的便利究竟是什么?
  高中时,我曾犯下「停课却去了学校」的令人痛恨的错误。台风刚过的早上,我一如往常去学校上课,发现最近的车站有异状。从电车下来的学生很少,对面月台不知道为什么也有学生杵立着。后来才听说,发布了洪水还是暴风之类的警报,学校停课了。
  我没精打采地爬上明显比平时冷清许多的月台阶梯,往对面月台走去。等着才刚搭过来的线路的回程电车时,想到从家里到学校之间来回的两个小时,我原本可以在床上呼呼大睡,就觉得很不甘心,把身体扭来扭去。我早上都不太起得来。记得高中三年,我都会缩在棉被里直到最后一刻,边许愿「请让我继续睡五十年吧」,不知道为什么指定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
  也因此,早两个小时起床,白白浪费了时间,让我懊恼得咬牙切齿。我家吃早餐时,没有看电视的习惯,想着台风已经过去,雨也停了,所以我完全没料到会发布警报就出门了。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么,怎么做才能避免这样的失策呢?不用想也知道,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电视,或是听收音机。当时的即时资讯来源,只有这两种。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家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不过那时候也还没有网路,说到「亚马逊」,只会想到假面骑士里布满鳞片的亚马逊骑士。
  如果那个时代有具备现在机能的电脑,不,有一支手机就够了,我一定不会白白浪费那两个小时。起码会收到一通朋友传来的简讯说:「今天停课喔!」我就会停止正在穿制服的动作。科学技术的进步所带来的便利,可以轻松挽阅我的两个小时,让我开开心心地重返回笼觉的世界。
  那之后时间飞逝,世纪的变化目不暇给,现在我眼前就放着一台笔电。
  只要咔哒咔哒打几个字,全世界的资讯就会如雪片般飞来。我是不知道有没有那种资讯啦,但只要你想知道,连立陶宛国内有没有发布什么警讯、警报都可以去检索看看。现在不用上学了,所以无法证实,但我想我应该不会再重蹈「停课却去了学校」那种狼狈的覆辙。实际上,想去某家餐厅吃看看,大老远跑去却在店门前惨叫「唔,公休」的次数也真的骤减了,因为会事前查清楚公休日再去(P41的「松叶」也在网路上查过,上面说没有公休日)。
  我拥有这台电脑,究竟享受了多大的便利呢?以前在家时,想吃什么就要自己去店里吃,现在连只能带回来当伴手礼的美美卯乌龙面,都可以在五分钟内完成网购。这都是二十世纪时无法想像的事呢——我这么喃喃自语,随手拿起桌上的PSP掌上型游戏机。我打开电源,想试试新买的游戏,却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请更新软体」。
  最近的游戏机的结构很复杂,连双手便可掌握的机体,有时都会要求更新本体软体。不更新,新出来的游戏就不能动,我也只能配合着做了。可是,要怎么做呢?完全忘了更新方法的我,当然是立刻使用眼前的电脑检索。
  好便利的时代。转眼间,我就找到了解决方法。在几个更新方法中,我选择了不必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能完成的方法。那就是把PSP里的薄薄一片记忆卡插入电脑里,用这片记忆卡来取得软体的最新资料。
  我立刻把只有小指头前端大小的薄薄记忆卡从PSP拔出来,插入电脑侧面的插槽。
  那时,我看到了奇怪的注意事项标签。
  贴在插槽旁的标签,指名我正要插进去的记忆卡,上面写着「请务必安装转接头再插入」。
  我边读着「请务必安装转接头再插入」的文字,边缓缓把记忆卡压进去。眼睛与手的神经没有直接相连。眼睛的资讯要先送到大脑处理,再由大脑对手下令。无意问,我体验到那种时间差,但现在不是分析这种事的时候。我猛然回神时,记忆卡已经完全插进去了。
  我定住不动,看着插槽好一会儿。当然,我没有先安装注意事项所说的专用转接头,可是看起来是很顺利地插进去了。
  我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心想还是先抽出来吧。当手指碰到插槽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记忆卡出不来。
  通常在这种状态下,只要按一下插槽,就会产生反作用力,把记忆卡推出来,现在却没有任何动作。看来,是因为没有安装专用转接头,记忆卡与插槽口的大小不合,直接滑到里面卡住了。
  冷静、冷静。
  我在心中重复这句话。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塑胶片钻进了狭窄空间里,总有办法解决。
  我把指甲伸进插槽与记忆卡之间,试着把记忆卡拉出来,但动也不动。
  我拿出掏耳勺,想把记忆卡掏出来,但动也不动。
  我拿出镊子,想把记忆卡夹出来。试着夹住记忆卡上下,结果反而跑进更里面去,完全不动了。
  到这个地步,我终于体认到,事情比我想像中严重许多。
  这时候,我想起自己面对的是笔记型电脑。既然是笔记型电脑的问题,问笔记型电脑不就行了?我试着输入PSP的记忆卡名称,以及「取不出来」这两个关键字。
  检索结果,来自日本各地的类似体验报告,密密麻麻地列出了一长串。
  我心想这果然是谁都会经历的事,有了莫名的连带感、安全感,把所有记载看过一遍,寻求解决之道。
  我的脸逐渐变得僵硬。
  对手不过是厚度两公厘、大小比小指头指甲再长一些的塑胶片,却没有方法可以很简单地取出来。有人说怎么做都没用,只好送修,花了不少钱。看到这么可怕的体验案例,我的脸都绿了。我想干脆自己把电脑拆开会快一点,可是万一把电脑搞坏就得不偿失了。
  渐渐在电脑前变得垂头丧气的我,终于看到一件解决的案例。那就是在牙签前端抹上三秒胶,用牙签黏住记忆卡,再拖出来。可是我家没有三秒胶。
  我又发现另一个解决方法。就是在美工刀的刀片贴上双面胶带,再把刀片伸进插槽,黏住记忆卡拖出来。我颇有同感,觉得这样的成功率很高。可是我家没有双面胶带。
  搞到这地步,是不是该去便利的结晶——超商——呢?可是现在是半夜三点。更何况,想到超商可能没卖三秒胶或双面胶带,我就懒得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既然这样,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到明天再解决,可是我明知没啥用,还是又把掏耳勺、镊子通通拿出来,想继续试。结果,因为用力过度,把我最喜欢的掏耳勺拗断了。
  我看着被扯断后,断面惨不忍睹的掏耳勺,不得不投降。啊,睡吧、睡吧。
  我终于抬起了沉重的腰。这时候,我发现文具盒里有样东西——透明胶带。我把手缓缓伸向透明胶带,剪下前面三公分左右的宽度,然后把这片透明胶带小心伸入插槽与记忆卡之间。接着再利用镊子的一边,从胶带上面往下压,让黏着面黏在记忆卡上。
  我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把胶带往外拉。
  记忆卡无声无息地从插槽露出来了。呼!我大大喘口气,甩手指一口气拔出了记忆卡,紧紧抱住这个终于生还的极小人质。
  从问题发生到彻底解决,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再次跨越世纪,自问所谓的便利是什么。
  假如以前有网路、电脑这样的便利,我这个活在二十世纪的高中生,就不会不知道台风后发布了警报,在那样的早晨糊里糊涂去了学校,损失了重要的两个小时。
  相反地,假如现在世上没有这些便利,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就不必在三更半夜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把糊里糊涂插入电脑的薄薄一片塑胶记忆卡救出来,因为根本不会发生那种问题。
  写到这里,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问题不在便利的有无,而是横亘在便利之前的「糊里糊涂」的有无。亦即,便利再怎么发达,都无法超越人类的糊里糊涂。科学再怎么进步,也永远胜不过人类的糊里糊涂。
  我是以愁云满而的一张脸,把这个跨世纪的发现传达给各位。


  少年时代

  我要写关于远投的事。
  在这之前,这世上应该没有详细介绍远投的文章,以后也不会有。也就是说,关于远投的记载,这是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
  远投的读音是「tonage」,实际念成「to~nage」。在发音方式上,「to~na」是同样发音,只有「ge」提升了半个音。
  通常,与远投扯上关系的人,都有四年的时间。一定是四年。为什么以四年做区分?因为远投这玩意,只能在那个地方进行。不论任何人,经过四年都要离开那个地方,而在那之后,再也不会远投了。
  下雨天不能远投。风太强的日子,也不能远投。
  远投只需要一颗球。
  就是在学校福利社贩卖的塑胶球。
  少年们把小小的肩膀都奉献给了那颗塑胶球。
  少年时代,我没有在操场打过棒球,也没有踢过足球,也没有打过篮球。
  只做过远投。

  ◎

  第一次站在远投的地方,是九岁的时候。
  学校里有个「大操场」,还有一个称为「中庭」的空间,是那个操场的三分之一大。升上三年级之前的一、二年级,只能在中庭玩,禁止进入「大操场」。
  「大操场」经常进行着不可思议的游戏。
  几个人组成一组,用原本使用于棒球的大塑胶球,彼此投球。其中一组中的一人,以很远的地方为目标,把球高高投出去;另一组人在球落下的地点等着接球,会有一个人接到球。接到球的少年,助跑几步,把球投回给对方,就这样投个没完没了。
  下课时间,从「大操场」旁边经过,会看到很多球呈现优雅的圆弧状,在空中飞来飞去。那显然不是同组同伴在练习投接球,而是根据什么统一规则在进行比赛。但是,二年级不准接触那个秘密。我们知道那个中央画一条线,上、下写着数字的东西叫做「分数」。然而就像那里有道看不见的墙壁,本能告诉我们,还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能了解里面的内容。「大操场」的一隅,有巨大的复合型游戏器材和半径很长的荡秋千,听说比中庭的器材大好几倍——我们心里都明白,跟那些设备一样,那是我们还没有资格接触的游戏。
  可是,有时会在无意间,从有哥哥就读高年级的同班同学那里,听到秘密的片片段段。
  譬如说,那个游戏的名称好像是「远投」。

  ◎

  升上三年级,我终于踏上了「大操场」。
  披着神秘面纱的远投规则,瞬间在少年之间传开来。
  我双手交握。
  抬起手肘,连同手肘向左右张开,让手掌心朝向正面。
  二十五步。
  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头,以握球的方式伸向半空中。
  三十五步。
  两手的手腕交叉,像剪刀般抓住。
  十五步。
  使用五根手指以及手掌全部,重点是只用一只手。
  五步。
  像郁金香的花瓣般,双手交合使用。
  三步。
  藏在远投里的秘密,就是这些接球的方法与步数。
  只要记得这些,任何人都有远投的权利。三年级的学生立刻与高年级的学生分享操场的场地,开始远投。三到四人一组,彼此拉开距离面对面。接下来只要使尽全力把球丢出去。
  丢到空中的球会掉下来。双手交叠,把手掌心朝向正面,摆出自己做出接球手套的姿势,接住掉下来的球。
  如果没漏接,球稳稳地掉在手掌心里,就往前二十五步。少年拿着球,意气风发地向前跑二十五步。步步逼向耸立在操场尽头的教室墙壁。少年靠整整二十五步的助跑,把球丢出去。从极近距离丢出去的球,从对手头上飞过去,撞上教室的墙壁。
  这样就获得了一胜。
  没有特殊名称,就是说「得到一分」。
  操场边界的建筑物,一端是教室,一端是游泳池,远投的真相是把球投到教室的墙壁或游泳池的墙壁上,比赛双方能丢到多少球。
  从操场的一端到另一端,距离很远。即使肩膀比一般人强劲一些,也不可能丢得到墙壁,所以产生了上述的接球方式与步数。要接住对方丢过来的腾空飞球,而不是落地弹跳的球。依接球方式而定,可以做三步、五步、十五步、二十五步、三十五步的助跑。当然,漏接的话,就是零步。必须捡起漏接的球,
  从那个地方把球丢回去。
  与棒球的投球一样,对方少年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握住塑胶球,使出浑身力气把球丢出来。
  球在空中画出弧线。
  我立刻等在球将落下处,同样只使用三根手指头准备接球。
  完成这个很难成功的接球方式,就能取得三十五步的助跑权利。
  我在同伴们的欢呼声中,大喊着数字,一口气向前跑三十五步。操场的尽头近在眼前,我从容不迫地把球丢到游泳池的墙上,摆出握拳振臂的胜利姿势,回到同伴的地方。

  ◎

  有时也会跟隔壁班进行对外比赛。
  四个人抱着代表班级的气概,与隔壁班同样人数对决。双方都不想输,拼命奋战。远投原本是很绅士的竞赛,大胆把球投向站在正前方的对手,才是远投的真髓。明知很可能被接到,还是要堂堂正正把球抛向正前方,希望球能飞过对方头顶。
  然而,在班级对抗这种非比寻常的环境下,有时会让少年们变得感情用事。
  当一边兵败如山倒时,就会爆发输的一方耍性子,把球丢向没有人的地方,让赢的一方去追球的常例事件。不变更球路、正面对决的不成文规定不知道跑哪去了,被逼得不得不拼命追着球跑的胜利组的少年们,也报复似地瞄准操场最远的边界,把球高高丢出去。接下来,不讲仁义的乱球时间,会一直持续到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最后,交流比赛悲惨结束,彼此都发誓再也不跟对方交手了。
  但也不是只有仇恨。
  有时也会从其他班级突然飘来清新的气息。
  某天,隔壁班的T会「两片刃」的消息,在少年之间传开来。据说,在远投界向来以实力坚强闻名的T,练就了魔球技术,只要碰到他的球就会受伤,所以被称为「两片刃」。
  少年们立刻向T提出比赛要求。
  「我要在下过雨的隔天比赛。」
  T少年提出附带条件,答应了他们的比赛要求。
  那之后下雨了。
  与T的对战,在雨停后的午休时间展开。T用来对决的塑胶球,弹力非常好。
  第一次看到T的「两片刃」时的震撼,我至今都忘不了。
  T的投球方式,原本就比较偏向侧投,大家看到沿着低弹道飞过来的球,推测落下的地点时,都觉得「啊,会落在前面」,把守备位置往前移,球就在这时候突然浮起来,越过了少年们的头顶。
  所有人都哑然望着骨碌骨碌往后滚的球。对方因此大举入侵了我们的阵地,即使从球落下处把球投回去,T也可以轻易接住,靠几步的助跑,再次使用「两片刃」。球又是中途猛然浮起来,畅行无阻地撞上墙壁弹回来,就这样取得了一分。
  少年们哪有心情继续比赛,马上冲向T,请教他怎么投「两片刃」。
  T很干脆地告诉了我们那个秘密。
  「把球沾水后侧投就行了。」
  仅仅只是这样。
  的确如他所说,每次我们投完,他都会把手浸入昨天雨后留下来的水洼里,先做好「两片刃」的万全准备。他还说软塑胶材质的球,可以提升浮起来的性能,把令人嫉妒的研究成果也告诉了我们。
  就这样,开始了空前的「两片刃」潮流。
  有水洼的日子,每个人都会把球浸过泥水后再摆出投球姿势。放晴的日子,就会看到有人在投球位置的地面踩下鞋印,跑到饮水区的自来水管,刻意把球弄湿再跑回来投球。
  但人心都很容易改变,流行没多久就没落了。
  最大的原因是,少年们都习惯了「两片刃」的弹道。只要锻链守备的技术,就跟一般球一样可以接得住。最后,大家都觉得每次投球都要沾水,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操场又回归到过肩投球。
  在下过雨的第二天,有时会有人不经意地想起来,把球浸水后再投。可是,手指没办法配合太久没使用的「两片刃」投法,在投出去的瞬间,球就滑下来掉到脚下了。这样就等于是投完球了,对方会立刻跑去捡球——「两片刃」的时代就在这种光景巾结束了。

  ◎

  少年们都喜欢远投。
  为什么在少年们就读的小学,远投会这么流行呢?因为操场禁止使用球棒的棒球,也禁止踢足球,在这样的限制下,少年们别出心裁,创造了远投这种球技。我父亲也跟我从同一所小学毕业,令人惊讶的是,在半个多世纪前,父亲还在学生时代,就有类似远投的运动了。远投长久以来受到大家的喜爱,但是远投本身爱不爱少年们,非常值得怀疑。
  用来远投的塑胶球很轻。
  少年们使出全力不断投着球。小学三年级时,球还飞得不远,对肩膀造成的负担也小。到了四年级,球突然飞得很远了。他们各自创造出动用全身部位的投球方式,挥动手臂的幅度变大,球速、球路的威力也因此大大提升。然而,球的重量没有变。
  我们班上有位Y同学。
  我很喜欢看Y以柔软且敏捷的一连串投球动作投出来的球。
  小学四年级的学期过半时,Y的球速突然减弱了。
  长距离的球明显减少,只投中距离的球或滚地球发动攻击。
  某天,我听说Y在暑假时去了医院。他告诉我,因为伤到手肘,所以班导师叫他少玩远投。当时我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只是像留下大疮疤的擦伤一样,经过一段时间就会复原。
  然而,事实是,开始远投一年多一点,Y的手肘就毁了,那时Y才十岁。那之后,Y的强大臂力再也无法重现了。
  投那么轻的球,居然会磨损自己的肩膀和手肘?谁也没注意到、也没想到。
  开始远投的第二年,我也出现了异状。升小学五年级前的春假,肩膀内侧隐隐作痛,仿佛有东西在里面钻动,久久不见好转。尽管如此,一到球季,开始投球就忘了疼痛,还是沉溺在不停地全力投球的日子里。
  我的体格虽瘦小,肩膀却强劲有力。但是,不久后,我发现我的想像与现实有了落差。我想在这个时机、以这个角度把球投出去,应该可以飞得很远,球却飞不出我期望中的弹道。升上更高年级,力气变大了,球的飞行距离应该也会拉远,我却看不到这样的结果,甚至觉得反而是去年的球会画出弧线,飞得更快更远——只是有这样的感觉,但无从确认。而且,在同伴中,我的肩膀还算是强劲,完全找不到陷入悲观的理由。
  直到小学六年级的第三学期,才真相大白。上国中后,大家将会分散各地,就要跟这个奇妙的游戏说再见了。有人提议,在那之前选出班上的远投王。
  远投通常是打团体战,这次的目的是选出远投王,所以采个人淘汰赛,战到最后的人就会被封为远投王。
  我的初战对手是H。
  在偷偷觊觎优胜的我的眼中,H是个很好应付的对手。他的运动神经不错,但平常不玩远投。尽管知道远投的规则,但投、接球的技术,应该都输我一大截。我带着前辈的从容心态,与H展开一对一的对决。
  结果一面倒。
  我彻底惨败。
  我的球一次也没丢到耸立在H背后的教室墙壁,倒是H的球好几次都丢到我背后的游泳池墙壁,投、接球也毫不马虎。H投的球飞得很远,超越我们平时相互竞争的远投常理,轻轻松松地飞过了我的头顶。
  而我投的球却完全落在H的守备范围内,还来不及展现经验值的差距,就被对方强劲的肩膀击败,颠覆班上大多数人的预期,在第一回合战被淘汰了。
  每天在练远投的其他人,结局也都一样。所有人都无法招架,被击败了。因为少年们四年来都使劲地持续远投,肩膀已经损坏得差不多了。我只是在肩膀损坏的一群人中,相较于其他人,还算维持了肩膀的强度。
  现实不会说谎。至今没有用过肩膀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胜利。那之后,在淘汰赛中获胜的M,偶尔也会参加午休时间的远投,他的球比谁都飞得远。投球姿势明明很笨拙、弹道明明很低,却还是有好几球从少年们的头顶飞过去。没有人赢得了M。少年们的成长空间,连一厘米都不剩了。
  几个月后,我们都成了国中生。
  某天的午休时间,正好在国中的操场用塑胶球练习投、接球,我试着投暌违已久的远投。球刚投出去,就觉得右手发麻。球飞行的距离,不到我想像中的一半。我只投了一球,右肩的疼痛却到午休结束都还没消除。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投出完整的过肩球。
  「我把小小的右肩,献给了远投」没有人这么说过,但是,那所小学应该有很多少年们,走过了跟我一样的路。我并不后悔,也不想说远投对身体有害。现在远投是否还存在,我也不知道,也不会期待永远延续下去。
  我只是想多少记下来,世上有这么奇妙的游戏,还是个满有趣的游戏。


  历史性的我

  最近我经常思考「历史性」这件事。
  怎么样才算有历史性呢?首先这就是一大难题。
  譬如说,我在高中一年级的夏天,报名憧憬已久的「全国高中机智问答选手赛」,勇敢参加了在神户六甲岛【注:位于兵库县神户市东滩区的人工岛。】举办的预赛。参赛的三人都穿着很土的T恤,一心期待着主持人福留功男出场。没多久,有人大喊一声:
  「Fire!」
  接着跑出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男人,我至今都还忘不了那一幕的冲击。原来是福留功男在一年前的比赛时,不声不响辞去了节目主持人的工作。也就是说,那一刻是第二代主持人福泽朗热闹登场的瞬间。然而,在会场迎接他出场的高中生们,脸上都写着:
  「他不是主持人。」
  面对这么诚实的反应,福泽朗还是径自连声叫着「Fire!」,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切入了第一道题,施展了大人的魄力——在什么都混沌不清的盛夏的白日梦中,以一般人的观点来看,当时的我确实参与了至今还在播放的《全国高中机智问答选手赛》的漫长节目中的历史性场面。
  顺带一提,第一阶段是OX问答,我们三人都在第二题还是第三题就落败了。题目是:
  「龙卷风在北半球是向右旋转移动,在南半球是向左旋转移动,○还是×?」
  这道二选一的问答,让我从出题当时到现在的二十年问,都在深思「机智问答到底是什么玩意」的根本问题。不过,机智问答的事就说到这里,还是回到主题吧。
  对,就是关于「历史性」这句话。
  首先,这句话隐含某种严肃的味道。
  散发着不能随便使用的氛围。
  一方面,又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让人在发生印象深刻的事时,会很想气派地添上这句话。近年来,大多带有修饰的意味,例如在奥林匹克或世界足球大赛的新闻中,经常听见「历史性的胜利」,就是典型的使用方式。原本,这句话只意味着「至今以来很难获胜的项目,或是淘汰赛中的单一胜利」,然而现今社会认为,即便形容得过分一点,只要能让大家开心也没什么不好,对夸张的形容表现得很宽容。的确,人类使用的语言,多少会因为方便性,中途产生变化。我前面举例的关于「历史性」回忆,就是「全国高中机智问答选手赛」,所以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老实说,回顾我的前半生,竟然找不到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性事件。若要从记忆角落硬挤出什么来,顶多就是发行《勇者斗恶龙Ⅲ》那天,看到难波的玩具店前大排长龙;或是竹下内阁决定采行百分之三的消费税,在实施的前一天跑去买卫生纸;或是近铁水牛队获得联赛优胜,几百个欧吉桑围着上本町的近铁百货公司一楼的电视,观看战胜的那一瞬间,气氛热络得像战后的街头电视——都是这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当然,如果是透过萤光幕,我还亲身经历过冷战【注:冷战(Cold War),是指美国和苏联双方及他们的盟友在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九〇年代间在政治和外交上的对抗、冲突和竞争。】瓦解、长嶋茂雄在国际田径比赛时连声叫喊「卡尔、卡尔!」的画面、真理教事件、九一一恐怖事件。这些事在各自的领域,直到现在都具有极大的意义,是具有历史价值的事,或事件。但是要我大声宣言,说我曾参与过那个瞬间,我还真有些犹豫。我不过是坐在电视机前,自我宣泄喜怒哀乐的一个旁观者而已。
  这么一想,就觉得没有机会接触教科书里那种巨大的历史性转捩点,有些遗憾。大学时,我还真的为这件事,很不甘心地跺过脚。生于和平时代的我,成长中尝尽和平的果实,到了几乎麻痹的程度,却在就业活动的空档,沉溺于司马辽太郎之类的历史小说,把作品中展开的雄伟浪漫拿来与我平凡至极的日子相比,独自叹息:
  「唉,为什么我不是生在那种热血沸腾的动荡时代呢?」
  假如在幕末战乱时期,我是个二十二岁的武士,对于将来,绝对不会浮现这种无限空虚的心情。不知道充满虚伪与欺瞒的履历书为何,迈向自然涌现的明确人生目标,过着热情洋溢的每一天——我十分憧憬这种英雄们纵横驰骋的过往时代。相反的,强烈诅咒自己生在已经成形、(看似)丝毫没有自己介入的空间、被定型化、被固定化的无聊社会。如今已成追忆的年轻进行曲,当年曾粗暴地在
  我胸口Zun-taka Zun-taka地响个不停。
  但是——
  最近我发现了重大的事实。
  那就是我说「我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历史性的转捩点」是天大的谎言,其实我长久以来一直伫立在那之中——这个事实把我以前的感叹连根拔除,造成极大的震撼。
  契机是前几天我去参加某个活动,正巧跟某位现在常红的社长搭问电梯,他的公司主要是在行动终端机发行社群游戏。我偷偷打量社长威风风凛凛的模样,暗自猜测他大约比我大三、四岁。说起来教人生气,我回家立刻查电脑,看到社长居然比我小一岁,个人资产还超过一千亿。我带着阴沉的心情,继续阅读社长的介绍文。
  「七六世代」
  我看到了这个名词。
  是什么意思呢?我点开那个名词,画面上出现详细说明。
  根据说明,七六世代是指一九七六年前后出生,靠网路起家的创业者或工程师。画面上举例的人名与公司名,确实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字。我正惊讶社长们个个都很年轻时,看到了一行文字:
  「他们进入大学时,网路正好开始普及。」
  此时,我恍然大悟。
  为了追求「历史性」事件,长久以来,我都是从周遭的事情、案件硬挖出来。其实不用挖就有,百年后的历史教科书一定会记载的历史性转捩点,我曾亲身经历过。
  没错,就是数位革命。
  这个革命足以跟产业革命匹敌,说不定带来的变化更凌驾其上。百年后的教科书,可能会记载「西元二〇〇〇年前后,发生数位革命,网路急剧扩展」,只用一行话做说明。
  我出生于一九七六年。
  置身于七六世代的正中央。
  网路这玩意,的确是在我进入大学时逐渐成形。但是,我对网路相关的东
  西,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是彻底排斥。在大学毕业成为上班族之前,我坚持不带
  手机,电脑也是在确定将出道成为小说家后才买的。在那之前,我是用文字处理
  机「文豪」写稿,再用感热纸印出来,过着极端「守旧派」的日子。
  呜呼,这是多么滑稽的光景啊。
  在就业活动时,我摆着一张臭脸,咳声叹气地埋怨「没有生在惊涛骇浪的时代」,其实迈向数位化的汹涌洪流,正从我眼前通过。这个变化可以说是「百年一度的大波浪」,还发出轰隆巨响,我却完全没发现,沉浸在搞不清楚状况的忧郁中。
  大学时,我曾经梦想当个「幕末战乱时期的二十二岁的武士」。现在,我可以轻易想像那个结局。
  假如被卷入倒幕的纷争,我一定会标榜我是「佐幕派」。既不是「开国派」,也不是「攘夷派」,而是最摇摆不定、只想维持现状的无聊至极的「佐幕派」。即便生为全藩都倾向于倒幕的长州藩士,我还是会冷眼瞄着那群吵吵闹闹的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管记我的帐簿。当然,我不会成为圾本龙马,也不会成为西乡隆盛、桂小五郎、大村益次郎等人,八成连跟他们走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
  我根本无法看见即将来临的变化的波涛,看不见波涛的人,就不可能采取跟得上波涛的行动。
  从人类历史这个大观点来看,「明治时代」为极东岛国带来的变化,相较于数位的普及为人类生活带来的剧烈变化,震撼度恐怕是微不足道吧。
  也就是说,我生在七六世代,目睹如此巨变,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甚至连旁观者都不是,只是落后一大截跟着变化走的其他多数人之一。
  曾经在远处流响的青春勇猛的进行曲,如今变成沿途吹锣打鼓做广告的靡靡之音。我听着那么愚蠢可笑的音乐,还是继续琢磨「历史性」这句话。五十年
  后,如果我要很确定地告诉我还没见过面的孙子们,关于我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性」事件,大概只能说些以前的回忆。
  指着古老照片里的松垮袜和厚底长筒皮靴,对他们说:
  「没骗你们,当时真的是穿这么奇怪的东西走在大街上,不信去问你们的奶奶。」
  想着想着,我觉得说这种事或许比较符合我的高度。


  解不开万字固定技

  〇月〇日

  我默默思考关于日文的事。
  日文有五十音。
  从「あ」(a)到「を」(wo),共五十音。不过,最后一行是「わをん」(wa wo n),「ゐ」(i)和「ゑ」(e)也用不上,所以去除这些,实际上只有四十六音。
  所有文章都是由这四十六个假名文字组合而成。任何俳句、任何短歌、任何小说、任何歌词,都跳不出四十六不断相乘的框框。46x46x46x46x46……转眼间,便成了非现实的位数,沦为没有意义的纸上数字游戏。然而,以宇宙规模来看,即便是非现实的位数,也可能有无限多的存在。
  那么,不论多厚的小说,都是某天存在于某处的宇宙记忆。我写过的小说、甚至这个瞬间写的文章,都是大爆炸后随之诞生的这个宇宙所疼爱的小孩。对,一切都决定于这个大宇宙的心思——
  当然不可能是这样。
  啊,心情好差。

  〇月〇日

  从那天起,断断续续思考宇宙相关问题的癖好,怎么也戒不了。
  回想起来,我从小就喜欢思考「宇宙的尽头」。假如宇宙有尽头,那外面会是什么模样呢?不管怎么想像,还是迷迷糊糊,找不到答案。小学二年级时,在写诗的课堂上,我写了一篇宇宙尽头的诗。我记得内容是,假如有个箱子叫宇宙,那么箱子外面会是怎么样呢?
  那之后转眼过了三十年,令我惊讶的是,从小二时写那首诗到现在,我丝毫没有更接近真相,连一厘米都没有。
  也就是说,那时候知道的无限概念,一直延续到现在。

  〇月〇日

  从那天起,断断续续思考「无限」这句话的癖好,怎么也戒不了。
  小学三年级时,我加入了附近的足球班。在那里跑步时,比我高一年级的男孩来跟我说话。
  「你知不知道切割圆形,可以切成几等份?」
  这个问题是,像切披萨那样把圆形切开,可以切到多细?
  跑在我旁边的同年级朋友,边绕着操场跑边默默思考。
  「说说看。」
  过了一分钟,刚才那个男孩扬起下巴催促我们。
  「四等份。」
  我身旁的朋友回答。
  「哦。」男孩点着头,把视线转向我说:「你的答案呢?」
  「八等份。」
  我回答。
  我把想像力发挥到极致,可是用菜刀之类的东西把圆切开的影像,最多还是只能浮现八等份。
  「对,八等份!」身旁的朋友插嘴说。
  当时,他脑中应该是浮现了压过四等份的八等份影像。
  「正确答案是什么?」我问。
  那个男孩满脸得意地回答:「无限。」
  「啊!」我和朋友同时大叫。
  用量角器也可以把半圆细分成一八〇等份,所以我起码应该回答三六〇等份,我却想都没想到。
  「小学三年级还真笨呢。」这则小插曲让我感触良深。
  然而,听到「无限」两个字时,脑中浮现的景象是像电影《养鬼吃人》那样,很多条线朝圆心飞去,把圆无限分割,轻易超越了八等份。
  从那时候起,我对无限有了概念。

  〇月〇日

  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宇宙外面是什么模样的我,不经意地想起高中一年级时,我曾接触过真相。
  当时我在打瞌睡。
  梦中,我突然看见了无限宇宙的背面。
  那里是一整片的白色。
  黑漆漆的宇宙,像贴在墙上的海报般剥落下来。尽管没听谁说过,我还是认为我刹那间看到的白色,就是宇宙的背面,而且深信不疑。「啊,我终于知道了宇宙的大秘密。」我全身颤抖,醒了过来。
  这堂正好是物理课。
  我知道好好学习物理和化学,才是更接近宇宙奥妙的认真且踏实的态度。可是那些上课内容,我都听得迷迷糊糊,完全不能理解。
  所以我毅然放弃了物理和化学,进入了文组班。现在,有头脑好的人,以简单明了的说明,把物理和化学专家的见解写成书,只要偶尔阅读这些书,就能对宇宙有某种程度的了解,没什么好担心的。

  〇月〇日

  关于宇宙的书,多如天上繁星。我觉得把宇宙描写得最出色的一本,是稻垣足穗的《一千一秒物语》。想起很久没看了,又拿出来重看。

  「月亮从东边地平线摇摇摆摆地升起,我拿着从宪兵借来的枪,单脚跪下,
  瞄准目标开枪,砰!
  月亮倒栽葱掉下来。
  所有人欢呼万岁!」(摘自〈与月亮吵架篇〉)

  稻垣足穗描写的星星,从天空掉下来,撞到砖瓦,发出了「咔锵」声,那是多么悦耳的声响啊!
  咔锵!
  咔锵!
  咔锵!
  啊,好想不停地写咔锵!

  〇月〇日

  关于宇宙的小说,多如天上紧星。我觉得把宇宙描写得最生动、最迷人的一本,是筒井康隆的极短篇《到达》。想起很久没看了,又拿出来重看。

  到达
  突然,地球「啪嚓」一声,无预警地碎裂了。
  太阳也「啪嚓」一声碎裂了。
  月亮、土星、其他恒星群的星星,也都「啪嚓」一声碎裂了。
  宇宙所有星星,同时「啪嚓」一声碎裂了。
  成群掉落至今。

  只有这样。光这样就结束了。但是,太棒了。
  啪嚓。
  啪嚓。
  啪嚓。
  这个声音就到此为止。

  〇月〇日

  在回家路上,从耸立路旁的大楼与大楼之间,可以稍微看到在天空位置较低的猎户座。
  我现在居住的东京,星空居然比以前住的大阪、京都都看得清楚。不过,能辨认再多的星星,也永远比不上星光如淡淡瓦斯灯般覆盖天空的蒙古夜晚。
  以前我去蒙古内地旅行时,我告诉同行的人关于宇宙的事,得意洋洋地说了刚从书上得到的知识。
  「你知道吗?宇宙是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只有泡泡上面有银河呢。听说银河都在泡泡上面【注:非主流之「宇宙泡泡说」。】。也就是说,这意味着那里面没有星星或任何东西,只是一片漆黑,很多巨大无比的泡泡相互挤来挤去,种种银河攀附在泡泡表面,这就是宇宙。银河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位置在泡泡上面,就在那里定居了?」
  默默听着我说话的那个人,突然燃起熊熊怒火,对我说:「那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想法!」他滔滔不绝,一口气把话说完:「宇宙是什么样子,不是人类可以知道的事。想知道宇宙的真相,根本是对自然的亵渎!」
  我说:「没那么严重啦,你不觉得光想像就很不可思议,很有趣吗?」那个人却更怒不可遏。
  后来,在满天星空覆盖大地的蒙古夜晚,我没再提起很适合这种情境的宇宙话题。
  感觉好惆怅。

  〇月〇日

  我与作家森见登美彦、绵矢莉莎,三个人约在新宿吃饭。吃完饭后,去了一家很像会在以前的怀旧警察连续剧出现的古老酒吧。店家指着收银台前的圆椅子对我们说:「请在这边等一下。」我们三人并肩坐着,等客满的座位空出来。无意间,我跟森见聊起了Dark matter的话题。
  绵矢问:「什么是Dark matter?」
  我很热心地说明:「Dark matter是据说占宇宙约八成的物质,还没有被发现,但确实存在于数学模型中。」
  绵矢露出审慎深思的表情听我说完后,喃喃说道:
  「Dark matter很厉害呢。」
  「咦,什么很厉害?」
  「没什么,只是想说说这句话。」
  现场一阵沉默,森见打开一本黑色记事本递给绵矢说:
  「可以请你签名吗?」
  「哦。」左撇子的绵矢用左手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签名。
  「啊,我也顺便签吧。」我这么提议。
  森见歪着嘴角说:「不,不用。」
  被他这么一说,我更想签,硬是在绵矢的签名旁签下虚弱乏力的字。

  〇月〇日

  明明存在却看不见的Dark matter。又称为「暗物质」。
  很像明明存在却看不见的第四度空间之类的话题,很有趣。
  「点是第一度空间,点连成的线也是第一度空间,线与线构成的面是第二度空间,再加上高度就是第三度空间,也就是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学在补习班,数学老师第一次讲到单元与空间的关连性时,老师在黑板写下「m」字,亦即第一度空间。接着写下表示面积的「m2」(平方公尺),亦即第二度空间。再写下表示体积的「m3」(立方公尺),亦即第三度空间。最后写下「m4」。
  「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师环视教室一圈说:「第四度空间。」抿嘴一笑。
  光这么说,不用解释第四度空间的意思,就深深震撼了我。竟然只须两个文字,就可以把第四度空间轻易地表现出来!
  骨碌!
  有种什么东西整个翻过来的感觉。
  点延伸成线、构成立体,然后「骨碌!」一声,翻转成第四度空间。至于怎么翻转,我不知道。不过,我就是觉得第三度空间一定会「骨碌!」一声,翻转成第四度空间。
  直到现在,这种想法还埋藏在我心中某处。
  骨碌!

  〇月〇日

  最近,一年的时间太短了。
  我会想,八〇年代的一年有这么短吗?
  在那个年代,看到年末总整理的新闻节目,会打从心底想:「啊,有过这种事、有过那种事,这一年发生过很多事呢,好长的一年。」感受非常深刻。即便撇去自己当时是个孩子的因素,还是会觉得世间的一年确实有一年那么长。
  反观这十年,一年的流逝速度快得异常,令人怀疑真的是同样的一年吗?
  「总不会是一年的时间变短了吧?譬如说,占宇宙八成的Dark matter」开始了我们无法掌握的活动,加快了宇宙的时间流速。时钟也跟上了那样的流速,所以不会在客观数据上产生误差。即便比起八〇年代,实际上短了一成的时间,也不会以数值显现在任何地方。只有心思细腻、敏感、类比型人类的感觉,会主观地发现哪里不对劲,怀疑时间是不是变短了。」
  在手机另一端,默默听着我的长篇大论的编辑,冷冷地回我说:
  「不管是你想提出诺贝尔奖等级的假设,还是那个Dark什么真的把时间变短了,截稿的日期都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唷。」
  我点点头说:「是这样吗?」挂了电话。

  〇月〇日

  我做了个怪梦。
  黑漆漆的东西,在梦与现实的边界蠢蠢蠕动。我很快发现,那是Dark matter。Dark matter不断膨胀,变成巨大的暗黑球体。那些球体从左右、前后、上下汇集,像泡泡般彼此挤来挤去。我靠近泡泡的表面,看到银河密密麻麻攀附在那上面。
  我注视着呈现漩涡状的银河,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汉字。
  卍。
  部首是「十」,总笔画数是「六」,但我不知道怎么写。
  在佛书中是用来表示「万」字,但我怎么看都是银河的象形字。
  宇宙是无敌的,从多方面深入思考,就会觉得连存在与否都十分可疑,却在某处统治着所有一切。也就是说,我们都被宇宙施加的卍字固定技【注:摔角中有十字固定技,是用来压制敌人的招数之一。】困住了,怎么样都解不开,在卍字固定技中过着每一天。
  因此,我想到要写这篇〈解不开万字固定技〉的散文。


  最后的书简

  小时候,我喜欢看镜子。不是看自己的脸。
  是看自己的眼睛。
  我注视着镜子里的眼睛,当然镜子里的眼睛也注视着我。我稍微撇开视线,看一下耳朵,再从那里将视线快速拉回眼睛,结果两双眼睛不偏不倚地对上了。
  接下来,我又把视线移到嘴巴,张开嘴,假装观察臼齿,再快速将视线移网眼睛。很遗憾,两双眼睛的视线还是交会了。
  也就是说,小时候我总是怀疑,镜子里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当我面对镜子时,那个世界就惟妙惟肖地配合我的动作,在我撇开视线时,那个世界就为所欲为?谁都不敢说自己看着自己的耳朵时,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没有骨碌骨碌转动眼珠子玩耍,因为那时候的自己绝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
  同理,我也喜欢看影子。迎着夕阳走路时,我都会怀疑在我背后长长延伸的影子,说不定正开心地跳着踢躂舞。当我这样写着稿子时,盘踞在地板上的我的影子,说不定也如麻糬般伸伸缩缩呢。
  现在当然不会把这种事当真了。
  因为有了科学化的思想。
  譬如说,手在这里。
  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手?
  因为有光线照在手上。某种颜色的光线会被手的表面吸收,其他颜色会在表面形成反射。视网膜感知反射的光线,我们才会知道眼前有手。
  也就是说,在太阳下,落在地面的影子,是在光线照出我时,同时诞生的另一个我。只要我不动,影子绝对不会动。这个理论也可以完全套用在镜子里的身影。先有我,尔后才有映在镜子里的我。
  但是,假如有所谓的「影子世界」,会怎么样呢?
  假如这世上一开始就有影子这种生物(?)存在,几百亿年来一直活在经常覆盖半边地球的黑影里呢?假如出现在地面的黑影,其实是由几百、几千个影子,如空气中各种微生物般集结而成,从朝阳照耀的摩天大楼拉出来的又长又大的影子里,就有几万个影子正在悄悄开着朝会呢?光线照不到的下水道里,更有几亿个影子汲汲营营地生活着。当然,影子既不会出声,也不会拖动人的身体。即便有几个影子,从摩天大楼的黑影溜出来,偷偷潜入我脚下,我也永远不会察觉。
  在地球上,这些影子是唯一不受重力影响的生物。如同黑影可以随意沿着墙壁覆盖天花板般,被视为生物的影子也可以到处移动。不但可以爬墙,攀附在天花板上也不会掉下来。
  我停下写稿的手,把右手放到台灯下面,直盯着出现在桌面上的自己的手的影子,非常仔细地观察,心想如果里面躲着什么东西,就是大事件了。这时候,周遭突然暗了下来。
  我以为是停电,但没多久,唯独我的四周忽然亮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讲台上,聚光灯聚焦在我身上。
  我背后有个大荧幕,上面映着夸张的主题:
  「影子世界之言语考察、与其重力之关联性」
  「哦、哦。」我心领神会,不知道为什么,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轻轻干咳几声,以演讲者的姿态开口说:
  「大家都知道,所有住在地球上的生物,每天都被重力控制着。这样的影响不仅仅是针对肉体,更遍及我们的思考、语言、习惯等所有领域。譬如,让我们来思考『上位』这两个字。在此使用的『上』的概念,不用说,当然是与『下』的概念成对。一般而言,所谓『上位』都是优于『下位』,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越说越顺,不知不觉展开了热络的演说。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我看不清楚前方,但从动静可以知道观众席上坐满了人。
  「上下关系这句话清楚告诉我们,在我们的世界,『上』这个字相对于『下』,是处于优越地位。看『上等』这句话就知道,价值的流动总是由『上』往『下』,这样的流向完全是不可逆。确实也会有所谓革命性的大逆转现象,一举颠覆价值,然而,那只是价值内部的逆转,绝不是上下概念本身的逆转。
  那么,『上』对『下』为什么可以无条件地保有优越性呢?为什么坐在你斜对面的人是『上司』呢?画成金字塔形状的组织图,为什么总是尖顶在上面的三角形,而不是倒三角形呢?时代剧里的将军,为什么一定被称为『上样【注:即为我们常称呼的主公。】』,而不是『下样』呢?
  我将由日常生活中经历过的『困难』,找出这个理由。
  假设这里有一本书。
  是非常厚重的百科辞典之类的书。
  我站在书架前。
  书架高出我的身高许多,整个书架都是空的。
  我会把书摆在哪里呢?
  没错,摆在眼前那一层最轻松。要往上摆的话,越上面难度越高。为什么?
  因为书很重。但这并不是正确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重力』把书往下拉。请试着把书放开看看,书会像磁铁般,吸住地面,再也无法离开。因为这样的重力,水会往低处流、苹果会从树上掉下来。我们要抗拒那个力量,逆向上游、把苹果抛向空中、捡起掉落的书,都必须使用体力对抗重力。
  是的,我们认为这种对抗重力的行为——使用体力的『困难』行为——是值得『尊敬』的。边把肌腱拉开到紧绷状态,边把书摆到较高的地方,比不费吹灰之力把书摆在眼前,更值得『尊敬』。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比较『伟大』。『上位』的概念,就是源自于此。我们会在无意识中,给予使用体力的『困难』行为较高的评价。
  在此,我不经意地使用了『高』这个字。把『上下』的概念,置换成第三度空间,就会变成『高低』这两个字。『高』总是比『低』优越。请看看颁奖台,金牌得主是站在哪个位置呢?请想想天堂与地狱,从地狱抬头仰望,看到的总是天堂。蜘蛛丝一定是从头上垂下来。
  从在这世间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逃不出这个重力之名的桎梏。仰望自由翱翔天际的鸟时,涌现的那股类似渴望的感情,是注定要带着沉重肉体在地面爬行的我们在本能上的憧憬。在古老时代,『上位』者是指帝王和神官,他们住在比任何人都高的地方,俯瞰着平民。俯瞰!真是的,这两个字不就包含了种种意味吗?抗拒重力,把很重的书放到上层架子的『困难』,随着社会逐渐成熟,规模扩大到把巨石搬到山丘上,在那里建筑宫殿的土木性的『困难』。统治者借由奴役人类的劳动力,也就是奴役别人的体力,来克服那些『困难』,把自己的存在推向了『上位』。在神话世界,人类的帝王经常为了更接近神,建造高耸入云的建筑。但在我看来,他们并不是想更接近天,只是想抗拒重力。不过,不管目的为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对了,附带一提,也有人认为,人类会赋予『上』优越性,是因为敬畏打雷、大雨、干旱、台风等来自上天的袭击的自然现象。的确,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影响。但我还是要说,是被重力束缚而停滞在这个行星上的大气,造成了那些气象现象。」
  我还真是说得滔滔不绝,连我自己都很讶异,怎么能扯出这种内容,还说得口若悬河。
  「说了这么长的前言,现在要来说影子了。对我们来说,影子是未知的存在。
  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影子没有肉体,完全不受重力影响,所以我们与重力相处之间产生的种种概念——从这里衍生出来的用语,都与影子无关。
  譬如,对影子而书,『上下』这两个字,纯粹只是位置资讯,不具其他任何意义。不过,这并不是否定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只是在表示这种关系时,影子不会使用『上下』这两个字。说起来,影子是第二度空间。那么,把对我们而言的『上下』概念,直接水平摊开,或许要置换成『左右』、『前后』。
  角锥形的金字塔,也可能被置换成圆形的『中心』与『周边』。
  或许现在有人无法理解。
  那么,只要站在相反立场来思考就行了。
  对于在影子世界被当成与上下关系同样意思使用的左右关系的相关字词,大家有什么感觉呢?大家认为右跟左,哪边具有优越性呢?在影子的世界,左跟右哪边具有『伟大』的概念呢?
  当然,这种事谁也无从知道。
  同样,我们赋予『上』的优越性,对影子也不具任何意义,只是不同空间的概念。重力与肉体相克所产生的言辞,在影子世界完全没有意义。譬如『俯瞰』这两个字,对影子来说,纯粹只是从高处往低处看的行为表现,没有侮蔑的意思。影子没有理由把负面情感附加在『下』这个文字上,同样地,『卑下』、『高压』、『低姿态』、『上达』等言辞,也都失去了一部分或全部的意思。」
  说到这里,我惊愕地倒抽了一口气。因为我突然想到,说不定影子世界才拥有真正的平等。或许不受重力束缚的影子们,才会有过去、今后都只会不断衍生出上、下关系的人类无法想像的真正意义的平等概念吧?
  「您说得没错,谢谢。」
  我大吃一惊,抬起头。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保持沉默听我说话的观众席,突然发出了声音。我眯起眼睛,寻找声音来源,但因为聚光灯的关系,观众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谢谢你,当人类想到这一点时,我们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再次听见来自观众席的声音时,包覆着我的聚光灯突然动了起来。灯光照射出来的圆,抛下我,直直往正面会场移动就消失了。
  会场的观众席黑压压一片。
  这时我才发现,所有位子都被影子占据了。前面几排响起沙子滑落般的「喳喳喳喳……」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听得出来,那是没有手的影子取代拍手的声音。「喳喳喳喳……」的奇妙声音,很快响彻了整个会场,博得经久不息的大喝采,我露出腼腆的笑容,低头致意。
  再抬起头时,我已经坐回书桌前面。
  我正把手放在台灯下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影子看。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的手动也没动一下,影子却蠕动了起来。
  「嗨!」
  居然还发出了声音。
  「真是谢谢你呢,为我们想了那么多。啊,我是影子,也就是说,映在你眼中的手的影子的一部分正在说话。你还不算完全了解我们,但是以人类来说,算是非常用心了。我们的确不受重力影响,因为我们是与人类不同空间的生物。但是,我们并不是住在第二度空间。如果说人类是第三度空间的生物,我们应该算是第五度空间的生物吧。你问我后面的两个空间是什么?第四度空间是时间,最后的第五度空间是意识。
  是的,我们虽然不受重力束缚,但是会被物质的意识掌控。例如,你在那里,那里有你的意识,影子就不能动。你以为先有你,尔后才有影子,其实完全相反。先有影子,尔后才有你。当然,我不会要求你马上认同,反正不管哪种思考,结果都一样。
  但是,不管任何东西,都有被抵消的瞬间。重力也是,把整个房间沉入水中,浮力与重力就会相互抵消,刹那间变成无重力吧?
  我实在太幸运了,现在正是抵消的瞬间。你问我为什么?你也太迟钝了,你不是对我的存在做了种种思考吗?你不但把意识朝向了我,还得到了『真正的平等』这样的概念,这就是抵消的关键——我跟你的意识平等了,因此我不再被你拖着走了。总之,就是你替我制造出了无重力空间。我该庆幸,我正好待在你的手的影子里。原来可以动是种感觉啊……再见,我要走了。』
  影子发声没多久,就快速跑过桌面,转眼消失不见了。
  我呆呆看着自己的手。
  明明放在台灯下,桌上却完全没有影子。我急忙从椅子站起来,发现地上也没有影子。猛然将视线移到脚下一看,没有穿袜子的脚似乎有点透明。我尖叫一声,把手举到脸前,竟然微微浮现手前方的景象。
  没有影子的身体,就没有实体。
  我在心中呐喊着怎么办、怎么办?但还是在桌前坐下来,想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写下来。希望可以藉此对人类发出警告,不要让其他人发生跟我一样的悲剧。
  咦?慢着!
  我把变成这样的过程通通写下来,看过这篇文章的人,不是也会沦落到同样的下场吗?我心想糟糕,但已经太迟了。手指的前端消失了,没办法把稿子删除。这样下去,看过这篇文章的人的影子都会逃之夭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编辑部注:收到的稿子只写到此为止。
 楼主| 发表于 2014-7-19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部分和谐章节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发表于 2014-7-19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起来挺有趣的,不知道实际读起来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话说贵组还真是挺喜欢录入这类型的小说啊
发表于 2014-7-20 18: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城老师和森见老师的互动好萌~
我也好想要老师的葫芦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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