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系】龙氏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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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家写东西都不用计算机的，而是纯手写。也许就是在七八年前你还能听到一种说法：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字是找对象的敲门锤。因为啊，你在写情书的时候，你的字迹会给你的爱人留下一种或好或坏的印象。所以在十年前，帮人代笔写情书，收取费用这种事情还是有的，那些字写得好的人因此也得到了赚外快的机会。

民间说的写字，其实按照标准一点的叫法，那就是书法。什么事书法呢？书，陈寿《三国志》有云——书万言以表先王。书就是写的意思。书法，就是写法。字要是谈了写法，当然就是怎么好看，就怎么写。然而，写到了一种境界的时候，往往写出的文字还带有一种气魄。这就不仅仅是怎么好看怎么写了，还牵涉到这个人的底蕴、操行、世界观、人生观。

我这个人，从小就学书法，因为我小的时候，电脑还没有普及，家里又穷，大人想让我学学书法，将来帮别人写几封情书赚点学费。于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拜师当地有名的龙姓书法家开始勤学苦练。我这个人天资不高，学了几个月都进不了隶书班。而有几个女孩子，才学几个星期就得到了龙书法家的赏赐。有个新来的女孩，叫蒋令茹的，进步更是神速，从未接触过书法，竟然第一天就把龙马精神几个大字在宣纸上面写得霸气外露。那些捧龙姓书法家臭脚的门人们乐呵呵地恭喜道：“老师，你也是后继有人了。”我则不屑一顾。其实那颗少年悸动的心里面，已经埋下了对这个蒋令茹艳羡的种子。只是因为大家以后都是要帮人代笔写情书的，既然你比我写得好，又这么有天赋，其实也是抢了我的生意，所以，我也有些不快。

总体来说，我写书法，主要还是迫于生计，不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纯粹是为了爱好和玩乐，所以我的笔法比较生硬，非常浮躁，还有一点势利。老龙并不是很欣赏我，每当看到他和他那几个得意女弟子讲学书法的时候，我的无名怒火都在心底燃烧。我想：不如老子另辟蹊径，走出另一条书法绝路！将来总有一天能和这个姓龙的分庭抗礼。

所以我就和后面那几个不思进取的学生开始玩起了墨水大战的游戏。我们把墨水涂在对方的肚子上，画在对方的脸上，整天嘻嘻哈哈，像白痴一样疯癫。龙书法家，看到我们这些不孝的学生，龙颜大怒，拿出几十桶纯净水，让我们把水桶里的水练干才准我们休息。

这其实是个苦逼的差事，我们一练就是一年。也就是这一年，电脑技术得到了革命性的进步。大家写情书可以用电脑写了。互联网聊天工具也得以问世，那些悄悄咪咪才敢说的话，用聊天工具就可以完成了，反正电脑打字都是留的网名，有些胆子大的学生，一口气同时和班上二十多个女生告了白，很丑的女人都似乎一夜之间有了恋爱对象，那种空前解放的气息把传统价值观彻底颠覆，与此同时，社会上以写情书而浪迹江湖的书法艺人就此失业。之后，也再也没听别人提过字是人的第二张脸这种口号了。

也就是这一年，龙书法家身边写书法的人越来越少。开始还有一些卫道士来为龙书法家打气，书法龙觉得他妈的这真是岁寒而知松柏，还为他们题字，题得最多的就是龙马精神，龙是写的繁体，看起来有点酷，后来那些卫道士也不来了，他身边的女人也越来越少，弟子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

那日，龙大师，龙颜不悦，加之喝了点酒，就趁着酒劲骂我们：“你…… 你们两个混蛋，为何不走，写又写不出来，留在这里何用？”

我说：“老子交了一年的钱，不写完，有点亏，再说，你让我们写完十桶纯净水，我还没有写完，不能尽弟子之礼。”

龙大师一听，方觉我们这些人虽然没什么天分，但是对人还比较诚恳。又念我们家境不是很好，就索性送了我们一本清代万宝斋《王羲之真迹》印本。叹道：“时运不济，造化弄人，我这书法班看来也是办不下去了，送你们这道法宝，回家苦练，二十年后，定能让我龙氏书法再次名震江湖。”

虽然这有点扯蛋，但我想这清代万宝斋的真迹以后当古董也能买几个钱，便谢过恩师，和另外一个小伙子好聚好散。

其实，这龙氏书法精髓在于隶书，求的也是圆润、和谐，但又和其他隶书不同，龙氏隶书起笔讲运气，万转千回、层层深入；而收笔讲精妙，笔锋如同太极，浑然天成。而一些花式悬腕用笔之法似乎又取自王羲之的草书，真是集大家所成，又有自己的原创，发展了汉隶，又不拘一格，怪不得能成为一方之圣。

自从我拿到了《王羲之真迹》每天就笔耕不止。我父亲也来学习，他学的是王羲之的草，写得一手好草书，草得我他妈都不认识他到底写的什么。而我学习王羲之，则是学神，把字体的神韵学得头头是道，久而久之，写得一手好字，在学校里面也惊为天人。大家都赞叹道，我操，你字还能写这么好？我说，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大家听了却觉得我很古板，所以我这个人啊，朋友不多，但也无妨，以字为友，更怡然自得。

后来，我的字被更多的人认识，于是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但是我这人啊，操行比较高，一般的人我不写，达官贵人我也不写。倒是每逢上街看到沿路乞讨要饭的人，我就在她们要钱的杯子上写下几个醒目的龙氏隶书。路人一见，都知道是我写的，给钱的人就多了起来。后来这事情传开了，一上街，就有乞丐等着让我题字。我见不好，便绝少上街，在家玩玩游戏，打打《魔兽世界》偶尔欣然作诗写字，也得了一个都市隐者的美名。加之父亲草书了得，父子二人被业内人士誉为草隶玛笔。

而我辈又怎可能是贪图名望之人，对于众人的嘉奖一笑而过就罢了，遂自号草隶斋主人扬长而去，隐姓埋名，刻苦专研书法法门。

我这书法研习之路，一直走到了我大学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听说我们职业技术学院也有一个老师好隶书，我觉得有必要和他相互切磋一番，但是那个老师也是品格非常高洁的一个人，常自喻为荷！意思就是说，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所以我也是三顾茅庐而没能进他的家门。我想，我怎样才能接近他呢？最后想来想去，我决定逃他几节课，自然能引发其关注。之后果不其然，被他叫去办公室问话。

他一看见我这长相，就知道我的来头，他就说啊：“你书法写得是不错，可是我的课你不听，迟早是要吃亏的。”

我把头一扭，根本不鸟，一副轻慢的样子，显得有些不屑。

“哼，你既然书法了得，不如我两比试比试，看看你龙氏书法秒还是我周氏书法高！”他脸一沉，睥睨着我，一见就知道是个性情中人。

“好！我早有此意。”我说。

“这周星期六中午，就在五楼教室，咱们不见不散。”他说。

下了挑战书，我也是有点后怕，怕让我在隶书界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和地位毁于一旦，但是又一想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师敢挑战我，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认了。

为了让自己发挥得更好，我每天从早晨五点钟就开始起床练字，不断地体会笔法笔触，对于起笔、收笔及其运气行字之道更是琢磨有佳。我怀着一颗不平的心，度过了我人生中艰难的一周。

那日周六，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这种天气本应该约妹子去河边畅述心声，偶尔偷吻几片烈焰红唇，搞点野合万事兴之类的事情。但是我却是不能的，我只能带着毛笔和宣纸去战斗！这么一个日照的午后，人也昏昏欲睡，只有夏日的死亡在安慰着我。

到了五楼，没想到他已经叫来了本市的艺术名流和电视台记者，看来也是准备和我拼个你死我活。这种场面我见得很少，那些记者还上来问问题，我只想说草泥马比。我这个人很少说粗话，不过一说起来也有几分气势，但此时我忍住没有说。当一个文化人，特别以字闻名的文化人，说几句脏话就把自己一生的大好前途给毁了，我还不至于有这么笨。

“你果然还是来了。”那老师笑着说。

“好兄弟，你都来了我怎能不来？”我说。

现场的人都笑了，因为他们觉得，两个对立的人不可能成为好兄弟，反而可以成为好对手，相互掐着对方的脖子，看着另外一方去另外一个世界。

“你岁数大，让你先写，不然让人家说我长幼无序，有失颜面。”我又说道。

“既然你先让，那我也就不推辞了。”说完他提笔就来。

看他拿笔那架势，我就知道他是个左撇子。干瘦的手腕临空抖动，该快就快，该慢就慢，龙飞凤舞，几笔就喝成四个大字：利涉大川。

只听下面的人在大声叫好，我心想，好个毛线。仔细看这四个字，虽然字字精妙，但是底盘不稳，有些该实的地方没有实，该虚的地方过于柔劲。这不像是好的中国字，真正好的中国字应该是刚柔并进。

“利涉大川？看来你还想更近一步啊！不过看你这年龄，就算再练个十年二十年，恐怕也难脱窠臼。”我随便说说。

“你……你……”那老师有点生气，“哼！光凭嘴炮，谁不会，你也写个我看看！”

我也提笔就来，但是我是以气养字，我写得会稍微慢一点，因为气之不足，下笔也乏也。我的花式提腕技巧也是看得在坐的记者和艺术界友人拍案叫绝，那些站在后排的朋友也是气急败坏，恨不能冲到我面前目睹我这汪洋恣肆的绝技！

我写了三个字：永团圆。可能清代小说的朋友都知道，我这三个字是清初年四大传奇小说之一。为什么要选这三个字。因为永字在书法中具有重要地位，永字八法，它包含了汉字点横竖撇捺的所有技巧，也有一永抵百字之说。意思是，永字写好了，其他一切的字就能够写得好！而团圆这两个字，圆润、协和，恰好符合龙氏隶书的精髓，整体来看，我这三个字比他那四个字要高明。

在场的记者和艺术家商量了一番，得出结论说：“我们认为两人所写之字，字体、字形的美感都差不多；而间架结构的布置也都还算齐整，但是周老师多写一个字，所以应该更有优势，为了公平起见，建议二人在写四个字，一决高下！”

听了这些人的勉强说辞，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是写小学生作文，还看字数，不过也让我觉得有些顾虑，因为我感觉这是个局，这些所谓的记者和文艺圈的人不过是周老师请的演员，这些演员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把我演下去，有点卑鄙。

“那我写啦！”只见他脱去上衣，露出瘦弱的手臂，这手臂上的伤疤，想必是文革的时候搞武斗搞出来的。这周老师本应戎马一生，不料误入红尘，进入了书法界，也是业界的灾难。他提笔书写四个大字：大器晚成！

众人连声叫好。我一看，好个屁，器字四口不一，显得非常滑稽，这样的字怎么能和我的字相提并论。我想我赢定了，带着几分浮夸，我也挥毫而就，书下：饮鸩（zhen）止渴。写完满意收笔，不料所有人都笑了。我想这群傻蛋笑什么笑，又什么好笑的？我说，“是我赢了吗？你们笑什么笑？”

笑的声音更大了。我内心一阵发毛，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怎样一件可笑的事情让这群人嬉笑不止。难道是一楼医学实验室的一氧化二氮气（俗称笑气）瓶漏气了？我刚下下去检查一下笑气瓶是不是漏气，冷不防竟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这双手正是那双满是伤疤的手，周老师的手，他说：“小伙子，饮鸩止渴，不是饮鸩止喝。”

我再一看，我擦，写了一个错别字，我竟然犯下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错误。士可杀、不可辱。看了多年的《还珠格格》，这个道理，还是我从紫薇口中学到了的。我就要去跳楼，我爬上了窗台，刚要跳，大伙儿都来阻拦我，有人抓住了我的皮带，然后一滑，扯断了，我就穿着内裤跳了下去，下面是花坛，我没有摔死，倒是杨相百出，我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此后的一年，绝少提笔写字了，而我身上那层神秘光环也消失了，跳楼事件被万人耻笑，我真的痛恨写字了。而那老周却一发不可收拾，治了我之后，又出版了个人的第二部诗集和第三部隶书选刊，同时其周氏隶书，在书法界的统治地位也得到了进一步巩固和提高，他本应该感谢我，但是他没有！不仅没有，他还在课堂上大肆宣传，我这个龙氏书法的传人，不过是一个欺师灭祖的跳梁小丑……这他妈简直就是污蔑！

如今，我已离开学校二十多年了，那些悲伤的往事早就随时间冲淡，并且忘得一干二净。最近加了一个群，不知不觉也写了一些字给他们看，他们都说我写得好，但是依我看来，我现在的字那是赶不到二十年前一半的水平咯。也有一些人爱好写字的人，竟想拜我为老师。我说，龙氏书法，传男不传女，传内部传外。他们有些沮丧，群主说要把我踢了。我心一横，算了，二十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为何还执着于那些细节。索性就教了他们。

不久前，我忙于培训我的学生，但不料却传来了我的老师龙大师去世的噩耗，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是当头一击，差点罹患脑溢血也离开了这个世界。通知我的人，竟然是四十多年前和我一起练毛笔字的那个小女孩蒋令茹。这个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端庄、成熟性感的绿茶婊了。我看她的球还不错，可能是做过手术的。

她见了我就问我说：“龙老师生前说，他把那本万宝斋《王羲之真迹》印本给了你，现今如何了？”

我假装没有听见，但她又恬不知耻地说，“我知道在你手中，我也是得到了龙老师的托付，让你把那本书归还给他。”

我一想，至炎黄以来，蒋、龙两家就势不两立，你何德何能，得到了龙老师的托付？真是不要脸，但是我没说穿，说穿了，这话就不好听了。

“我也知道你只是一个过气了的书法家，我这里有五十万，算是从你手上买。”她娇嫩的嗓音令人作呕，我也没有料想我以前竟然喜欢这样有脂粉气的女人。

“没有！”我大喝一声，把她吼出了我的卧室。

龙大师下葬那天，我去开了追悼会，不曾想到，那挽联竟然写得乱七八糟。我也是一时很气，撕掉了那张不知道是谁写的挽联，然后用毛笔在白纸上写下了——上联：龙氏隶书；下联：桃李天下。横批：教得好。遂让人贴上，扬长而去。从此，江湖上又少了一个关于隶书王者的传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