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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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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自翻)[玩具堂][不迷途的羔羊6-六匹馈赠的羊](12/25,致不舍离别之人,71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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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2-25 01:19 编辑

非要说什么的话,这本的扫图本身就不太理想,少些抱怨吧——当然欢迎更好的图源
还有就是暴风雪山庄来啦——那个系列里没有这个真是可惜
不过!十二月还有一本《失恋侦探与丢了恋爱的见习助手》,当然扫图一来我立刻开坑
那边说不定也是暴风雪山庄……不知为何我有这种预感

11月初开始填,完结日必定是圣诞节
12月24日完成,共计88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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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子ひつじは迷わない 贈るひつじが6ぴき
作者:玩具堂
插画:籠目
扫图:Eternalwings
翻译:211004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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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女郎仙波解开的,冬季山谷中的“杀人事件”之谜是?

圣诞前夕“迷途羔羊会”接到的一件委托──竟是解开杀人事件之谜!? 
于是,以被暴风雪封闭的山庄为舞台,“成田真”等人与古怪的居民开始了奇妙的推理剧!!
……本该如此,不知为何与佐佐原演起了恋人、和会长睡在一起、“羔羊会”的成员们一如往常的热闹非凡。
最终出现在圣诞装扮的仙波面前的“成田真”他——!?





“你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杀害了”



“怎样?有没有人想杀了‘阿静’?”



“……更乱来一点儿,也可以。”



序章  仙波明希
第一幕   The play's the thing
幕间 成田真一郎
第二幕 The time is out of joint
幕间  寄纮芳花
第三幕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尾声或者说VS圣诞老人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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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

参与人数 3轻币 +121 收起 理由
453974158 + 1 是时候精通PS修图了
only_love_for_m + 100 感谢翻译,话说之前看的是天角的版本.
rjs + 20 之前的都是看天角的,后来一直没动静我还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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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1-4 11:36 编辑

序章  仙波明希

噼啪、噼啪。
通红的暖炉里,柴火堆得像灌木丛,烧的劈啪作响。
红砖砌的暖炉靠着这份重量巍然耸立,带着严苛祖父般的严肃宽大俯视着悲惨的我。
这个悲惨的仙波明希,正蹲在暖炉前的长椅上。双腿蜷在身前,只有左脚不老实地伸出去。
忽然间窗户发出“咯噔”一声颤了颤,害人禁不住绷紧了身子又随之无语呻吟。是左脚踝在隐隐作痛。我皱着眉头望着窗户,有挡雨板遮挡看不见外面,但见它一直摇晃不曾停止,就知道外面的情况依旧。
难得一遇的暴风雪。
即使在城市里这种天气也不便外出,这间小屋建在深山河边,更是无法踏出房门半步。现在,一提到“户外”脑子里反应出的不是风景,而是“白茫茫”。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暴风雪。
这屋子相当古老,以至于每次风向变化,就能感到穿墙而过直逼三半规管的压力。唯一的安慰是小屋的建造质量还算过硬,不用担心漏风漏雨。
尽管从暖炉放射出的热量强得让人感到热辣,但体内的寒气依然渗透骨髓。由是可见我们顶着暴风雪逃到这个小屋,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
把脸埋在大衣领子里,呼出的气使眼镜随即发白。白茫茫的视野和外面一样。于是我也不去擦拭,而是在想。

——为什么会这样?

还没发昏,但心境也相差无几。这几天——寒假前的几日连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又是雪山小屋,又是奇妙姐妹,又是演戏,又是圣诞,又是成田真一郎被杀害……脑中记忆纷乱复杂。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拖延的时间。要解开这个雪山的事件,对她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必须理清思路。
我抱紧胸前的一只腿,开始回忆事情的开端——初冬时节文学部活动室里发生过的对话。
同时,听着隔壁房间针对杀人事件吵吵闹闹的调查声。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1-24 01:00 编辑

第一幕   The play's the thing


Part-1: 成田真一郎

时值严冬,地处文艺部活室,有被炉一个。
这可不是初学者的三题单口。而是这一天,当我打开文艺部活动室门时,亲眼见到的景象。(注:“三题噺”,由客人随意列出关键词,表演者即兴发挥讲故事的表演形式,落语的一种)
传统的室内暖具,其存在感远超过围在四周的厚重书架。
“……为什么活动室里有被炉?”
“因为是冬天嘛。”
针对我情不自禁发出的提问,盘踞被炉上座的东原史绘学姐给出了(算不上答案的)答案。后颈处折起的黑发与眼角低垂的眼睛。在学生会和羔羊会中都有见面,三年级的纯和风美人。
顺便,已经不是东原文艺部部长了。那个——好像印象深刻,又好像不想回忆——文化祭之后不久,她就自部长职引退,让位给二年的羽贺。
不过,穿着格外合衬的棉袍,占据着八十厘米左右长宽的小小被炉,这幅姿态除了超然幽雅的“东原部长”以外断无他人。此刻羽贺不在,更让人生此感想。
不在场的不仅是羽贺。现在,活动室里的文艺部员除了东原学姐之外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位部员,是众所周知的幽灵部员。
这位幽灵部员极有幽灵之相,阴郁的眼神穿过眼镜对准了我:
“快关门。冷。”
好似清梦被扰的不悦声音。
“怎么看你都不像冷的样子。”
我伸手合上了背后的门。之所以回嘴,是因为小巧的幽灵部员正被东原学姐抱在怀里,并缩进被炉。如此前有被炉后有东原的状态下还要抱怨冷,未免太不知足。说实话,有一点,羡慕。
我注意到——幽灵部员白皙的肌肤上带着一丝桃红,蓬松的头发中跳出一撮剧烈摇动的发丝。
“嗯?我还以为是因为冬天不断电,藏在温暖家电中又黑又扁爬来爬去的小活物搞错地方出现在眼前了呢,居然还敢发出滑天下之大稽的噪音。”
哈哈哈,仙波掩饰羞涩的样子真叫人心驰荡漾。看这姿势,肯定是东原学姐把她像猫一样疼爱,强迫她做出来的。她被人看到此景也感觉害羞吧。
……唉。
——这位,对我绝不留情的幽灵文艺部员名为仙波明希。即是我的天敌……怎么?我的想法如果付诸语言的话好像会被恶狠狠地瞪。总之就是这种关系。
面对仙波比平常更加强烈的“问候”,我叹了口气,首先向东原学姐询问。
“那么……今天您有什么指教?”
“哎呀,先落座我部被炉后再叙。”
“好。”
东原学姐把仙波的团子头像个球一样抱在怀里,含糊的回答。我们——我、会长、佐佐原,分坐在被炉的三面。脱掉便鞋,勉强在坐垫上正坐。



放学后,东原学姐来到学生会室,表示希望请正在进行学生会活动的我们去文艺部活动室。收到邀请的三人并没有什么不便,因此现在受邀前来。
十一月中旬的夕阳落得很快,争分夺秒地进入梦乡。东原学姐背对着映照黄昏的窗户,说话的语气伶俐的让人想到汤豆腐。
“其实,有件事要特别恳求各位。”
东原学姐向来对晚辈也是言辞恭敬,我感到她今天的声音比平日更加真挚。与她到迷途羔羊会来咨询的时候十分相近。
会长挺身向前,好像要把胸脯搭在桌面上一样,反问一句。
“这么说……是不是文化祭是提到过的,关于雪山的?”
“正是。十二月末、毕业典礼之前不是有四连休吗?据我所知,各位似乎并没有预定的行程。”
这是节日和地方休假种种重叠形成的连休。虽然因为寒假中间夹了个毕业典礼让人感到不够痛快,但是因为圣诞节也休息,有恋人的——就是说和我无缘的阶级人群——那帮人格外翘首期盼。
这样说来,文化祭刚过去的时候,记得会长询问过佐佐原圣诞节前后的安排……顺便她没问我。一定是单方面认定我肯定没有安排。实际上也的确没有,真可悲。
勉勉强强——真的是勉勉强强看向对面的仙波,四目相对。接着不知为什么,被炉里有只脚踹了我一下。因为仙波既无力气也无体重,而且现在也没穿鞋,踹一脚并不疼。但是因为感到了与鞋很不一样的柔软感触,我反而不由得退缩。
哪怕只有一瞬间,透过衣物感受到她的体温也会让我如此失态。总之对我来说,仙波明希就是这样的对象。
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冲突,东原学姐开始说明请求的详情。

“这次休假,希望你们能在我亲戚经营的简易旅馆里度过。
——那位亲戚一家也就是所谓的企业家,不过涉猎范围相当广泛。其中作为一项副业,在雪山建造了简易旅馆,为有需要的客人提供住宿设施。
然而生意萧条,又没有固定的常客。因此在近几年,我们约定俗成,亲戚中的年轻人会在圣诞节这几天里聚会,与所有者家的大小姐一起游乐。
……与其说是“游乐”,更准确的说像是一种游戏。
而今年,我因为考试临近十分繁忙,其他人也因为工作就职,无法前去。但是,因为一些状况,这次集会本身又无法取消。
因此,希望各位可以代替我们在旅馆里住宿。
关于旅馆的服务我可以保证。虽不及一流宾馆,但住起来也十分舒适。地处偏远但近处就有公交路线,周围风光秀丽,是个可以享受滑雪与垂钓的好去处。
如果接受这个邀请,只要支付往返的交通费用即可游乐一番了。

对东原学姐长长的说明思来想去,不断回味,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会长和佐佐原,多半也包括我都露出同样的表情。讶异。
被会长使了个眼色催促,我首先说出了疑惑。
“这条件是不是太丰厚了?实在过意不去。”
虽然不是信不过东原学姐,但请求实在太过优厚,也是会招致不安的。
“而且,为什么再一次选择我们作为代替者?”
佐佐原也进一步发问。同感。如果随便哪个无关人士就可以的话,没有必要邀请我们,比方说我认为完全可以介绍给文艺部的后辈。
这些问题想必她都有所预见。东原学姐梳理着仙波的额发,当即给出了回答。
“嗯,这其中有极为单纯的理由——这次事项所需要的成员,是女性三人男性一人。既不能多也不可少。既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小团体,又是我可以开口求援的熟识,只有你们而已。”
人数限制是四人还好理解,连男女都有限制实在古怪。而且还不是各有两人,而是一对三。
……哎?不,在那之前——
“女性……三人?”
发出惊叫的,当然是仙波。
如果是我,对这个满是拒绝之意的声音断然无法拒绝,但东原学姐毕竟是东原学姐。
“是呀?会长、佐佐原,还有,”
从背后抱紧小巧的仙波,在无路可逃的她耳朵旁爽朗地说:
“还有,小仙波。”
接着她又嗫嗫私语些什么,看着因为耳边声音而身形扭动的仙波。
我当即决定参加这个邀请。

※   ※   ※

时光飞逝,十二月也到了向年终冲刺的时候。我们,向雪山出发了。
这期间,羔羊会又接受了几件商谈、佐藤(假)表示自己也想去雪山而生闷气——待考生躺在地板上打滚磨人的胡闹样子,让我对母校的未来心情灰暗——真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总算能平安无事地等到踏上旅途的这一天。
目的地相当遥远,仅单程的移动时间就要花上一整天。而且因为时间表和预算都很紧张,我们在连休前日,放学之后先回一次家,然后就在住所附近最大的汽车终点站,乘夜间巴士出发。
因为是邻居所以首先与会长汇合,两个人深夜走在没有人气的街道上,这种初次体验十分有趣;而集合地点的检票口前有仙波和佐佐原在等着,这感觉也很新鲜。仙波和佐佐原分别穿着白色与蓝色的大衣,这种对比我不由得看呆了,被会长踹了一脚。
“别发傻,赶紧走了。”
“等,等一下啊。”
我连忙追赶会长的背影。
因为没能争取到巴士的四连横座,佐佐原和仙波、会长与我分坐在前后两排。由于是夜间巴士,不能大声喧哗,窗帘也被放下,看不到风景。除了睡眠没什么能做的。
巴士带着十分痛苦的惯性行驶数十分钟,我盖着毯子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佐佐原的声音穿过前方座背传来。
“仙波,你要吃糖吗?对晕车很有效的。”
“现在不要紧。”
“那麦茶怎么样?很好喝哦。”
……感觉,佐佐原说的话像奶奶一样。
她轻柔的声音平常听不太习惯,但很不可思议,声音因为看不到说话人的脸而更加入耳。我感觉睡前听到这个声音也不错……睡前……睡前啊……嘿嘿嘿。
像这样,我正因为临近梦乡前的迷之情绪而充满幸福感,又感到了肩膀上的重量。鼻子微微嗅到,洗发液的气味。
惊讶之下看过去,已经先行沉眠的会长头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当即就清醒了,但是因为座位狭小又不能挪动身体。而会长也是因为狭窄才向我这边靠过来吧。不过话说回来,回来。
无论童年时代再怎么紧密无间,异性的脸靠的如此之近实在是无法保持心静如水。这是连一根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楚的距离。伴随涂着薄薄唇膏的嘴唇轻微呼吸的节奏,证明毛衣良好伸缩性的无尽起伏缓缓地上下动作。



“唔……!”
闹心了。
虽然闹心了,可见到这安详的睡脸,也犹豫是否该叫醒她。更别说我知道,因为是年末又是旅行前夕所以她很忙,这几天都睡眠不足。但是在不叫醒她的前提下调整距离也很困难。
进退两难——
我,放弃了。如果我的肩膀有助睡眠的话就这样吧。
放弃之后,会长安详的睡相看起来就感到很怀念了。一想到她是小时候肚子上盖同一条毛毯午睡的人,紧张感也自然缓和。
微甜的回忆让我的头脑慢慢放松,睡意再度袭来。我把会长盖着的已经掉落的毛毯重新披好,嘴唇做出“晚安”的口型,然后闭上眼睛。
不过心脏又砰然跳动了一阵。
“要用充气枕头吗?有助睡眠的。”
“……你怎么准备的这么周到?”
前排佐佐原和仙波继续进行的轻声交谈,成了感觉很棒的摇篮曲。

第二天早上到了计划中的车站,再从那里乘坐慢车前往可以直接看得到雪山的车站,到达时已经是中午了。
不愧是雪山脚下,拂过脸庞的微风也寒意刺人。最近明明没下过雪,车站的屋脊或是邮政箱上、花草丛到处都能略略看到一些残雪。
乘坐通往滑雪场的巴士,再从那里走些许路程,就是目的地简易旅馆的所在处。我们在站前的荞麦店里吃了些清汤荞麦面之后出发。
虽然从清晨开始就满载滑雪者的巴士真让人吃不消,但这次只需不到三十分钟,而且也能看到景色。在多弯的山路上倍感颠簸的同时,看到纯白的山坡上排排站的染霜枯木,感觉到一种仿佛深入异世界的舒畅的违和感。
如此富有宁静情调的景色,与旁边趴在窗户上静静地眼睛闪光的佐佐原的侧脸。究竟欣赏哪一个,真让人烦恼。
到了滑雪场的巴士站,与绝大多数的游客分开,走通往旅店的道路。如东原学姐所说,距离巴士站非常近的地方就立有指路的标牌,很轻松就找到了。
——【天幕庄旅店 前方三百米处】

两侧的森林中深深的积雪在明亮的日光下返映出淡蓝色。,雪山上的小路让都市长大的我们生出一股“神秘感”,好像小说般的感觉。
抬头看去,泛黑色的树梢伸展到了头顶,给单调的蔚蓝天空增加了一些裂痕。仙波打了个哈欠,白雾被那仿佛带有质感的天空吸收了。
走了十几分钟,不久就到了要去的旅店。
背靠略微隆起的小丘建造,外表是小木屋风格的建筑。墙壁涂成鲜红色,三角屋脊上的积雪映着白色,这种对比别具一格。
建成地基很高的二层楼,还有两个附属建筑一样的小屋。可能是储物室一类的。
走到近处,屋檐下挂着大大的“天幕庄”的招牌。不会错,就是这里。
这就是我们将要叨扰的,个人经营的旅店。如东原学姐所说,建造的十分坚固,看得出与民宅的规格大不相同。与夏天前往的寄纮小姐家的万镜馆不同,有一种正统派高级山庄的雅趣。
十分整洁,说是商务旅馆也并不违和,不过玄关门廊的旁边立着一个大大的雪人,又让人感觉到这里兼做个人用别墅的现状。可能是东原学姐亲戚中的某人做的,有小孩子在这里吗。
“看样子就是这里。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呀。”
会长把手搭在额前,如此评价。我有同感。毕竟是免费住宿的提案,没想到有如此上等的住所。
我奋力让自己提高情绪,转过身。
“到地方啦仙波……你,不要紧吧?”
从刚才起一直一言不发低头走路的仙波,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在地上蹲在那里。看来从昨晚开始乘车的疲劳加上背着行李行走,已经耗尽了仙波贫乏的体力。
不过仙波立刻就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应该说,比起疲惫,被我关心的屈辱感更让她愤恨。
就这样抬起头的仙波,瞪着我——虽然力不从心——开了口。
“没关系。这种程嘟”
她的句尾这样奇怪,是因为满脸都是雪。当然了,朗朗晴空,雪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突然飞来的雪球,直接命中了仙波的脸——准确的说是会长让它飞过来的,因为我迅速避开,就击中了后面的仙波——
不知发生何事,下意识的转向了雪球飞来的方向。这时,第二发雪球这次又向我飞来了。我当即以手护面,抓住雪球。没有捏牢就扔过来的松脆雪球,一握之下直接粉碎了。
佐佐原连忙去擦仙波的脸。我和会长掩护着她们,一起看向雪球的投手。
“怎么回事……?”
雪球是从雪人的方向飞过来的。不过显然,不可能是雪人扔的。
是藏在雪人后面的少女,出人意料的跳出来偷袭。
“唔——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概懂了。”
略有些口齿不清。要比喻的话,就像砂糖点心那样甘甜,又带有些许冲击感,珠落玉盘般的声音。
这就是,对少女的整体印象。
羽织披肩配合她走下门廊台阶的轻盈脚步,轻轻地扇动着微风。带有亚麻色的头发上是一顶白色贝雷帽。与少女古灵精怪的第一印象莫名相衬。
她的年纪应该和我们相近。相貌虽然看起来有些幼小,身高大概在仙波和佐佐原中间,奶色的肌肤与大大的黑眼珠。虽然是个让人觉得秀丽可爱的女孩,但突然扔人雪球还心满意足地嬉笑,还是让人首先心生警戒。
少女踩着轻巧的步伐走到我们面前,手指捻起裙子的两端行了一礼。她是个很配这种旧时代礼仪的人。
“欢迎光临,几位客人。我名叫叶村千代。是这座天幕庄旅店所有者的女儿。我想你们已经从史绘那里听说过了,接下来的四天,我们会一同度过。请多指教。”
柔美的笑容,映衬着纯白的雪景。
“这真是感谢你热心招待。我是东原学姐的后辈,名叫竹田岬。”
会长一如平常带着和善的微笑回以问候,在她催促之下,我也做了自我介绍。因为雪球一事吃了一惊的佐佐原,表面上冷静地应对了。但却微妙地咬了舌头,听起来说的是“佐佐原仨月”。
(注:“三月”的读法是“みつき”,这里变成了促音,听起来像英文的“Mickey”)
而说到物理上着实“吃了一惊”,才缓过神来的仙波同学——
“我是仙波……顺便,我能问一句吗?”
虽然雪都被佐佐原清掉了,但眼镜依旧有些错位的仙波,眼神极度无情。
“好,要问什么?”
可是披肩少女——叶村千代露出的表情,却是毫无歉意的笑容。我对这种很不一致的对比感到不祥。虽然千代小姐的笑容从血缘上和东原学姐的笑容十分相似,但和心知肚明的前提下戏耍的东原学姐不同,看上去这个人是因为天然才没感觉到仙波的不快。
“刚才的雪球,有什么意义?”
感觉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忍受麻烦的限度迅速地到达了极限。佐佐原的手浮在空中不知如何摆好,会长则带着兴趣旁观。而这种状况下千代小姐的反应,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料想到。
“您这一问问的妙啊!”
“噗”的一声轻拍手套——大概是对声音不够响亮而不满,她兴冲冲地脱下手套,再次鼓起掌来。“啪!”在动作的同时靠近仙波,竖起食指吸引她的目光。
“刚才的是《七武士》哦。”
从她鼻子里哼气还一脸得意的样子来看,她大概觉得只说这一句就能让所有人心领神会。
可是当然的,不明其意。不,《七武士》这部电影当然知道,可是这要怎样才能和向住宿客人扔雪球联系在一起。连那个仙波也一扫怨气,呆呆地看着千代小姐。
然而这种疑问被意外地化解了。佐佐原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难不成,叶村小姐,是在试探我们?”
“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怎么回事?我和会长向佐佐原投去疑问的目光。佐佐原老实告诉我们,“电影里,有一个情节是为了试探想要招募的同伴的身手而突然发起袭击”……佐佐原,怎么说呢,拥有着出人意料的知识啊。
虽然暂时明白了意思,但离领会还差得远。会长以手抚颊,问她。
“这么说,是否就像东原学姐说的,有关在这座旅馆住宿的‘条件’?”
“嗯,不错。详情我会稍后说明,这个试探可是必须的啊。”
千代小姐的语气毫不胆怯,反而故作神秘,声音如同焦糖一般甜美,却满是焦糊味。
我带着仿佛被狐妖迷惑了的心情,胡乱地转移视线,却不想与表情严肃的雪人对上了眼。

千代小姐将我们迎入天幕庄内,用宣传册风格的修辞,就是“能感受森林生态的空间”。
活用木纹的内部装饰,施以涂装的部分与壁纸用暖系淡色实现统一。在玄关换上软软的拖鞋,走进去便是大厅,布置着树桩形状的桌子和椅子。
“你们现在这边取取暖。我把其他人叫来。”
我们听从千代小姐的建议,脱下大衣放下行李。终于在温暖的室内安顿下,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这就是所谓的“柳暗花明”吧。
大厅里安置了火炉但并没有生火,是用一般的空调作为供暖设备。佐佐原稀罕地仔细打量火炉,而会长则拿起放在旁边的生火棍,嘴里嘀咕“这个就是在以前惊悚电影里的热门凶器烧火棍吧!”
我坐在树桩形的椅子上,坐在发呆望着天花板的仙波旁边。
“你累坏了吧。不要紧吗?”
她给了我一个早已熟悉的,厌倦不已的眼神。虽然只有眼神反应,但这也是司空见惯了,所以我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我想帮你挡着雪球来的。”
果然还是没有回应。但我还是等待着,抬起头看天花板。暴露在外的悬梁有着烟熏的颜色,怎么说呢,是个别致的天花板。羁旅之愁油然而生。
悄悄低下视线,意外地发现仙波穿着有可爱修饰的毛衣。上面有几个补丁,可能是从家里人那里借来的……哎哟喂,我觉得真合适。虽然巴士里已经见过她的冬装私服,这又是一件,新鲜事。
靠着暖气温暖身子同时偷偷瞧她。午餐后用佐佐原的防冻唇膏涂过的小小嘴唇,微微地,动了。
“……那丫头,真不好应付。”

仙波不好应付的千代小姐,很快就回来了。牵着一位中年男性的手。
男性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体型匀称。是位神情和善的伯父。从千代小姐拼命拉着他,他慌张摘围裙的样子来看,这位伯父应该就是她的父亲了,不过——
“首先向你们介绍尾关先生。他是这间旅馆的负责人。”
“啊,敝姓尾关。欢迎各位贵客光临。”
正在叠围裙的时候得到千代小姐介绍,尾关先生诚惶诚恐。与父辈年龄相近的人对我们用这样的态度,反让我们忐忑难安。
我们也跟着自我介绍之后,得知尾关先生是千代小姐的父亲只在旺季时节雇用的负责人。同时还兼任主厨……或者说,厨师才是主业,淡季时他就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看千代小姐与他关系很融洽的样子,想必是个谦和、坦诚的人。
“尾关先生的料理可是比这附近餐厅的还要美味哦。”
托起尾关先生的手腕,千代小姐自得意满的笑了,但又突然皱起了眉头。真是不相衬的表情。
“……还有一人,我的姐姐也要来,不过她是个有点怪的人。可能会有些失礼行为,请多包涵。”
比突然扔人雪球的千代小姐还要麻烦,这样的人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想象。夏天里因为一个极端个例的相识,对“千金小姐”这种人群有了处变不惊的印象,但是看来需要大幅度的调整。
“仓子小姐人在画室。”
“您是说,画室?”
对这个不常听到的词汇,会长侧着头追问了一句。这次轮到尾关先生,自豪地笑了。
“是的,隔壁不是建有小屋吗。千代小姐的姐姐是一位画家,那里就是她的工作室。”
与千代小姐相反,尾关先生对千代小姐的姐姐——那位仓子小姐——似乎是正面印象。仿佛是要强调这种差别一样,千代小姐撅起了嘴。
“说是画家,还不是个业余画画的。不过是随手涂些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懂的画……不过,我倒也觉得算是绮丽有趣的画。”
“偶尔会有人来买的哦。”
玄关方向传来新的声音,我循声望去。
眼神相遇的瞬间,停止了呼吸。
是位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女性。她体型苗条身形修长,与随性穿着的衬衫和工装裤很搭配。因为先入观念,透过她自在前伸的额发中看到的不着红妆的五官,看起来与千代小姐很像。
并没有什么过分古怪的地方。但却不知为什么有种说不清缘由的紧张感。大概,是因为她瞟我们时的那种眼神,带着某种怜悯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随即就消失了,或许是我多心。
千代小姐虽然面向那位女性,却什么都没说。而佐佐原尽管对象不同,又基于其他原因,面无表情茫然地低头望着千代小姐。
是尾关先生帮助了不知如何反应的我。
“好啊仓子小姐,您来得正好。这几位,是东原大小姐介绍来的贵客。”
像是在弥补姐妹两人一样,他十分殷勤地介绍了我们。在这种状况下也毫不动摇,是年岁的功劳吗,还是单纯习惯了。
而说到仓子小姐,她呆滞地听我们每个人报上名后,回答只有毫无诚意的“是嘛……我是仓子,多指教”就结束了。一开始我以为她有什么烦心事,但看样子似乎不是反感我们,只是没有兴趣而已。
仓子小姐与尾关先生说了两、三句话之后,就直接上了大厅角落处的楼梯。从大厅来看,二楼有卧室吧。
“看?很失礼吧。”
仓子小姐不见人影之后最先恢复状态的千代小姐,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压低了声音。我和佐佐原勉强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从她单薄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困惑。恐怕,她和我有同样的感想吧?
她们是……关系很差的姐妹?

尾关先生准备了人数份的热茶与点心之后重回晚餐工作,我们则被千代小姐带着围坐在桌子旁。
千代小姐“咳咳”一声,清嗓子的声音像喷嚏一样。我们明白了她的意思都注意她,只有仙波还是双手握住茶杯低着头。我带着胃痛想抬起她的脸——真希望她至少注意一下表面功夫——千代小姐不知是没注意还是没在意,总之直接开口说话了。
“好了。这样一来,在这里的人互相直接都介绍过了吧。彼此之间。”
“没有其他来这里的人吗?比如你的亲戚。”
会长的提问也是正常的。根据东原学姐的话,这既然是亲戚的集会,本以为会有更多人来这里。
“嗯,没有。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本来,这就是个亲戚中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一起玩、一起聊聊近况的聚会。尾关先生是从以前就开始与家里来往的人,很受亲戚们信赖。今年史绘她们太忙了,所以作为代替便招待你们前来。你们能赏光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
会长点头行礼之后把茶端到嘴边,然后很轻巧地抿了一口。接下来是正题了。
“但是,为什么招待的‘条件’,是男性一人和女性三人?”
到最后,东原学姐也没告诉我们男女比例固定的理由。“这是你们去了之后的悬念”,这种说辞实在像东原学姐的风格。既然说辞相同,事情也跟上次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也就没追问到底。
“当然是有理由的。说是只有理由也不为过。”
这话说得有些词不达意,不过她这种强调的意思倒是非常好的传达出来了。千代小姐用很适合赞美诗的女高音继续说。
“这个配置重要的是角色分配——各位,请开演吧。”
“是说……演戏吗?”
“对,演戏。在这里居住期间,希望您们演出某个角色。而这个角色分配呢,需要男孩一人,女孩三人。这就是从四年前开始每年都持续的,这座天幕庄的活动。”
演戏。这就是,东原学姐说过的,“不能中止”的游戏吧。而且……从四年前开始,每年都持续。
感觉,像是种仪式。胸腔微微感到僵硬。
我们被配置在某个基于特定时间和场所的系统之中。
有异样感觉的并不只我一个人,不知何时仙波已经抬起头,看着千代小姐。
重新集中了所有人的视线,千代小姐张开双手。像是要从内部怀抱这个旅馆一样。
“舞台十分的现实。因为节目实际发生的地方就是这座旅馆。而你们所演绎的角色,就是我们。”
她的羽织披肩,像翅膀一样翻飞。
“五年前在这座旅馆里的,四个人。”


Part-2仙波明希


……毫无疑问,当时一时贪图真是太蠢了。
那一天——我像平常一样在社团大楼资料室里闲呆着,却被东原前辈拉拢,受托来到这个旅馆的那一天。
我当场拒绝。对于既怕冷又怕热,有氧运动即是苦刑的同义词的我来说,雪山啥的别开玩笑了。再说要与成田真一郎同行,管它是去桃花源还是去神田神保町还是去梅田河童小巷,都立刻变成在八甲田山上死之彷徨。避之不及,我要严正拒绝。

注:1.神田神保町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有世界上最大的旧书店街。
       2.梅田河童小巷位于大阪市北区芝田一丁目,以餐饮业著名。
             但这里仙波的想的恐怕是位于北区芝田1丁目6-2的阪急古书街,该古书街因为利用了阪急电铁高架铁路下方的空间而得名。
       3.八甲田山上死之彷徨,是新田次郎所著纪实文学的名字,讲述1902年日本陆军发生的一次重大雪难。

但是东原前辈,却拥有一张诱惑我的底牌,能瞬间突破我的心理防线。我被违抗命令的麻烦与欲望前后夹击,苦恼之下的结果是,因为前辈准备好的报酬而上钩,跑到这种杳无人烟的雪山来。
对于即将临近毕业的前辈,还是有一点点的,人情债。
可是,果然还是太失算了。夜行巴士又小又窄,夜里要解手时,刚一站起来就看见后面座位会长和成田贴在一块儿、这种令人窝火的睡姿。而且佐佐原看到之后嘴里一边嘀咕“成田呀、真是……你真的是……”,一边在题头古怪的笔记本上涂抹一页漆黑,真瘆人。雪山的路泥泞不堪,走路的疲倦比平常要多五成……最糟糕的,还有个拿扔雪球当打招呼的怪小姐。
叶村千代。
她好像是和我们一样的高中一年级,但是见到她,脑海中就会出现一张不怎么愿意想起来的脸。开朗、率直、专擅妄为,不知何时就会把周围人连累进去——让人疲倦的家伙。
而她向我们要求的“演戏”内容,光是想一想就头疼。
要说唯一的救赎,大概就是听完旅馆概要之后前往的客房,比想象中的还要舒适吧。

特别是寝具很干净,看起来质地也好,单看这一点的话可能比那个万镜馆还要好。身心俱疲达到极限的我,进了房间之后立刻瘫倒在床上。被褥柔软轻盈的触感、毫无抵抗到让人不安的柔软垫子,简直让我感动了。
“呼……”
我发出放宽心的声音,翻过身来躺在床上环顾这个房间。内部装修与大厅没有区别。纯自然风格的墙壁与地板上,人为刻意地安放着家具。虽然不太适应这种陌生的环境,但反过来说也就这一点不满。暖气效果很不错真是谢天谢地。
只有一扇窗户,是纵向开启的玻璃窗。外侧做了某种加固,装有坚硬的铁格子。此刻淡红的落日照射进来,在地上的绒毯描出一张网来。从现在开始到晚餐之间有大约一个小时,可以各自休息。
“感觉,变成了古怪的事情呀。”
旅馆二楼有并排的三间客房,都是二人房。和夏天在万镜馆一样,与我同室的也是佐佐原。考虑到如果和其他人在一块儿真是敬谢不敏这一点,这个房间分配做的也还不错。
循声望去,是佐佐原正把替换的衣物列在床上,选择要穿的衣服。虽然我不怎么在乎,但也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穿的都是同一身——以往因为妹妹总在唠叨所以没有自己管理的习惯——虽说是冬天,差不多也该换一套了。
随便脱下袜子扔掉,我回答佐佐原。
“模仿五年前,这座旅馆实际上发生过的人际关系……这种演戏,头一次听说也不奇怪。”
的确很古怪。更别说这种怪事从四年前开始一直延续,也就是说东原前辈从中学生时期开始就参加这种演戏。可是,撇开在学校里对戏剧部也多有助益的东原前辈不说,让完全缺乏表演技巧的我来又能做什么呢。
说到底。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似乎决定了穿着,佐佐原卷起衬衫这样说。正如她所说的,不明白做这种事的意图。
“天知道。晚饭的时候会说吧。”
千代小姐说,这一点会在晚餐席上和角色分配的详细一起进行说明。我仍躺在床上,像蜕皮一样扭动着把毛衣脱下来,小声的在句尾补了个“大概”。既然已经持续了四年,应该具有比较清晰的要点,但那个千代小姐的做派实在难以琢磨。
看来那个女孩……心想着,带着脑海中对千代小姐的印象,回忆起来。只有我晚餐时的服装是被指定的。角色分配似乎已经定下,我的那一件是早已准备好的服装。
虽然对我说的是穿着它晚餐时出席,但最多只剩一个小时了,现在换上比较省事。
我把放在床上的纸箱拿到手边。里面是千代小姐交给我的“服装”。
其他人是只要不太寒酸,一般的私服就可以。从这种随便的要求来看,恐怕是什么特殊的服装……
我这样猜想,带着静静的不安打开了箱子。
彻底无语了。

几十分钟后。
换好衣服的佐佐原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很有既视感。大概是因为她穿的衣物跟会长昨天一直穿的毛衣十分相近。
……我这边,也换好衣服了。一开始真想扔掉千代小姐给出的衣服立刻回家,但回程也有回程的麻烦——这个时间巴士也没有了——简单计算了一下身心的劳力之后选择了换衣服。
“很配你哦。”
这是坐在对面床上的佐佐原的感想,这或许是基于她一流的古怪品位而说出的真心话,但怎么听都是客气话。我像尸体一样倒在床上,只有眼睛瞪着她。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跟我换。”
“不,这好像是仙波的角色服装……而且,换我的话。”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的佐佐原,视线向着我身体的下方而去。
……哼,当然了。毕竟是按我尺寸来的衣服,对佐佐原的身体来说太紧了。身高也好,体型也好。
再往深了想就闹心了。在各种意义上都很特殊的佐佐原且不论,会长见到我不难想象会放声大笑。抛开别人不算,被那个悠然自得的可憎会长嘲笑真是相当耻辱。
还有成田真一郎。被那个男人看到这副样子……光是想想,心中就一紧。也就是恶心。
心里正像裹棉花糖一样焦躁无措的时候,突然响起敲门声。下意识地整个身体都僵硬了,门对面传来的声音却不是心中想起的那个人。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我是尾关。”
在我调整坐姿的同时,佐佐原回答说“请进”。尾关先生有重复了一次“我失礼了”,然后打开了门。
接着,看到我的样子,和善的脸上露出的笑容。
“哦,已经换好衣装了。”
“……借你们的光。”
“您穿起来很合适。哎呀,让我想起五年前了。”
这个表情我有印象——记得,七五三的时候父亲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如此来看,他真的没有注意到我的讽刺,发自内心的感到喜悦……这套衣服,是这样意义深刻的东西吗。
(注:十一月十五日祝贺孩子健康成长举行的仪式。男孩在三岁,五岁。女孩在三岁,七岁)
心里叹口气,我问。
“您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不可能是来看我穿衣服的。尾关先生轻拍了一下嘴。
“哎呀,这真是失礼了……一是来问询房间里有无不足的东西,二来告知两位,晚餐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和预定的一样,三十分钟后请下来享用吧。”
我和佐佐原互相看了看,确认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情况。
“房间没有问题。让我们免费住宿真是过意不去。”
“这就太好了。有什么要求,请随时告诉我。”
尾关先生保持着柔和的笑容抽身离开,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他停下动作,向我们低头。如此一来,他头顶的白发十分惹眼。
“关于千代小姐的演戏一事,或许各位觉得荒唐,但对她来说是必要的。在此期间,恳请几位务必相帮。”
毕竟被委任照顾性格古怪的千代小姐,可以看出尾关先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的话语中没有半点强迫意味。即使我们拒绝遵照千代小姐的指示,也不会被赶出旅馆吧。
但是,面对这样劳心劳力的长辈低头恳求还能说“不”的胆量,至少我可没有。

可是……尾关先生离去之后,我望着门,歪了歪脑袋。
——说“对她是必要的”,这是什么意思?

※   ※   ※

直到晚餐开始前的三十分钟里,我和佐佐原两人细细地察看了屋内的设备,以及向家人发邮件报平安。
我们会在一楼的食堂吃晚餐。这件大屋子里有可以供八个人自如用餐的桌子,不知是因为面积宽广还是因为刻意安排,照明没有覆盖整个房间,房间的角落里残留着淡淡阴影。可以说是好氛围,也可以说是真寒酸。
因为等待佐佐原上洗手间,我们是最后进入食堂的人。
无论何时都带着可疑笑容的会长,天真无邪笑呵呵的千代小姐,跟白天一样不顾惜形象一脸困意的仓子小姐,都已经坐在餐桌旁了。
哎呀,在会长旁边,居然有只巨大的蟑螂在猖狂。这里可是雪山,一定是暖气太足了。
“仙、仙波?”
……更甚的,这只蟑螂看见我的样子还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呆愣着,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哎哟,真可爱。”
“嘿,这不是相当配嘛。”
会长用手掩住了嘴——虽然装的很高雅,绝对是在忍住大笑,绝对是——千代小姐很高兴地欢迎了我。仓子小姐瞧了我一眼,有一瞬间感觉她眼神动摇了,但没有更多的反应……看来这个人,对这个集会并不关心。
大致都是些不出我所料的反应,我叹了口气,视线回到成田身上,他还用刚才那副脸看着我。
……如果此时此刻正巧有根撬棍,我真想一时冲动揍他一顿,把那个视线消除。有种全身细胞都在发痒的感觉纠缠着我。
“……干嘛?想笑就笑。”
身穿圣诞装的我,自暴自弃地说开了。
不是单纯的圣诞装,不,红底配白边的模样倒完全是普通的圣诞老人装,但是反过来说,这也是件只留下这个颜色作为象征符号的衣服。
真正的圣诞老人要是穿了这一套,不是被冻伤就是被便衣带去喝茶,防寒功能明显有问题。进一步的说,估计是均码的儿童服装,应该是聚会用的物品吧。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到底在哪儿卖的。
这个睡帽毫无意义地、悠然地无力下垂的样子,就象征着此刻我的心情。
“怎么会笑话呢。不是非常可爱嘛。”
和说得正相反,眼睛在笑——何止,眼睛里恶意的嘲笑简直就像激流一样喷涌而出——会长拍了拍在她身边僵直的成田肩膀。
“怎么,阿真也这么想吧?”
@#%?”
有人说话才总算清醒过来,成田发出了尖声。
似乎走了神的成田,眼神终于恢复了意识,重新看着我。
……不知为何突然莫名其妙的感觉脚底下有点飘。就像突然感觉到寒冷,腿自然地并拢。我不习惯穿制服以外的裙子。他说个感想这么费劲,一定是我的样子太奇怪了。
……可话虽如此,我为什么要被成田真一郎之流侮辱。我抓紧了裙边给自己打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被他当成了追逼回答。
“啊,这个……嗯,非常可——啊,那个……”
他狼狈的不成样子,嘴里就像含着滚烫的食物,说话支离破碎——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说:
“尺、尺寸正合适啊!”

……

忽然,体内的不安彻底消失,我自然地发出了冰冷的声音。
“满脸通红地嘲笑别人发育不良,有胆子啊。”
“哎?不,不是——”
虽然成田搜肠刮肚地想说什么,但各种方面来说都没意义了,我无视他坐在了桌旁的一角。
佐佐原也跟着坐在我和成田中间,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沙沙写下一行字。
“有时候,非常没有骨气……扣十分。”
成田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趴在那里用头撞桌子。会长终于忍不住,低着头笑得肩膀直摇,千代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

“那么——”

不枉费千代小姐自鸣得意,尾关先生准备的菜肴相当的出色。和洋兼顾的料理在餐桌上大放光彩,既无不足也没有过度。
面对这桌美餐,说过开动之后千代小姐立刻宣布。
“现在开始,发表演戏的角色分配。”
虽然她一副话剧团团长的样子,但实际上她的语气倒像是在强调自己也与这出戏有关系。
“五年前不算管理人尾关先生,当时这座旅馆里有四个人。第一个人就是我。生来体弱多病,上小学之后的放假期间,常常到空气良好的这里来。特别是圣诞节前后,与年纪相仿的亲戚孩子们相聚是我的乐趣。”
看起来倒没有特别病弱,听她这么一说,脸色的稀薄、善变的情绪表现确实可以看作是腺病质。
(注:腺病质,少年儿童因分泌紊乱而引起的体质虚弱。另外,也有一般的体质衰弱带来的神经质)
五年前就是十岁左右。看样子精神年龄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怎么长大。
“第二个人,是坐在那里的姐姐——叶村仓子。正如各位所见,是个孤僻冷淡的人。不过五年前倒是要更开朗一点。”
千代小姐的目光没有看她,只是挥挥手指明了仓子小姐。仓子小姐也没有反应,一个人开始吃东西了。和我行我素的态度不同,餐具的使用动作倒是正确得体,毕竟受过良好的教育。
……话说回来,真是不和拍的姐妹。让我也感觉不自在了。
“第三位是我的表哥,名叫祖父江静一。五年前他是二十岁的大学生,是大学棒球的选手。”
说到这位祖父江,自到这里以来,第一次听见千江小姐这种如同睡醒后讲述梦境一般的声音。
“体格优秀,但却是个从不冒犯别人的绅士,而且头脑很好,很了不起的人哦。高中时候在甲子园留下了很棒的成绩,好几个职业球队都等着他毕业呢。”
“祖父江选手……我有听说过。好像是在某场甲子园决赛里,最后三局用九球力挽狂澜的人。”
会长似乎对此有印象,看来是相当有名的人。虽然对棒球没有兴趣的我完全不知道。
“是啊。当时还被称作‘传说的九球’。是领导打线弱小的队伍获胜的奇迹投手。决赛之外也有好几次超人表现。”
看来千代小姐有个习惯,会把身边人的功劳说得像属于自己一样。萍水相逢的我们可以一笑而过,对于听过不知多少次的人来说可能就很厌烦了。事实上一直保持冷淡的仓子小姐也淡漠地点着头,停下了拿着汤匙的手。
“而第四个人,就是静一的姐姐织乃。比静一大四岁,是个美丽的人,在每年的集会当中感觉像是大家的姐姐一样。其实,因为双亲很早就过世,在祖父家里长大的原因,她也是代替了静一母亲的人。所以姐弟两人不像社会上常见的那样疏远,长大成人之后也常常一起行动。织乃姐姐爱护静一,静一也仰慕姐姐。”
哼,大千世界,毕竟还有成了高中生还自称幼驯染,在公众面前用恬不知耻的姿势纠缠在一起的蟑螂和乳牛。相比之下和睦的姐弟也没什么少见的。
“正因为这样客人才必须是女性三人男性一人——那么,关于角色分配。”
千代小姐首先指着会长。
“会长,您是刚才说到的织乃——分配的根据,是因为胸部大。”
会长抚着脸颊“哎唷”一声,成田下意识地游离视线——结果还是僵硬地固定在正前方。旁边的佐佐原无表情地“咔咔”摁着自动笔,简直像中了邪。
“织乃姐的身材非常匀称哦。那么,下一个。”
接着,千代小姐继续指向成田,看来是顺着座次指名的。
“成田,由你来演静一哥。”

“请恕我失礼,您认真的吗?”
“哎?这孩子是甲子园的英雄?哎?”
“哼。”

对于过于奇葩的安排,几乎是同时,三个人给出了三种反应。顺便最后的是我从鼻子里嗤笑的声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但是……!”
虽然谅他也不敢反对,但成田还是发出了呻吟声,握紧的拳头在发抖。看着这幅模样的他,千代小姐温柔地给予说明:
“的确,这个人是有点不可靠,有种吓破胆的座敷犬的感觉。”
先不说额头贴在桌面上开始嘀嘀咕咕的成田,我不由得叹口气。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被看穿到这种地步,或许她格外有看人的眼光。
“姑且他也是个男人。而且,刚才扔雪球的时候,他当即保护了两人。这一点倒是有点儿像静一哥。”
刚才说的七武士云云,是指这个吗……可是千代小姐搞错了。成田真一郎可能的确保护了佐佐原,但这并非出于绅士礼仪。而是病态的多管闲事。
千代小姐的手指挪到了佐佐原。
“然后,姐姐——叶村仓子,拜托佐佐原你来扮演。”
那位仓子小姐,即使话题谈到了自己身上,也毫不介意继续进餐。一般来说,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到的话,会像生理反应一样下意识去看,但她没有这么做……冷漠到这种程度多少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姐姐从以前开始就是处变不惊的人,五年前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她也像现在一样面无表情。佐佐原你看起来也是感情不怎么外露的人,我想很容易演绎。”
千代小姐又做出了错误裁定,不过这一次也情有可原。
“哦。”
因为,要从佐佐原不动声色平淡答应的表情里察觉到她并非表示肯定而是困惑,需要经过一定程度的交往。她端正的面容看起来很成熟,极少有表情变化,给人以冷静的印象,但我知道她内心里不如说是正相反的。
不过,虽说她一定程度上会和我或者成田说心里话了,毕竟原本是个擅于掩藏自己“颜色”的孩子。会有办法的吧。
不过,这样一来……
我不耐烦地扯着圣诞服的袖子,接受千代小姐的宣布。
“最后是,叶村千代这个角色,就由仙波来扮演。这件圣诞服,就是五年前我用在party上的服装。正合适的尺寸也好、完全不能应对雪球的孱弱身体也好,仙波和我这个角色绝配。”
……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说的一钱不值,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千代小姐的自虐,真不知该不该还嘴。不过,现在的千代小姐已经完成了我根本比不了的发育,这件圣诞服她也穿不了了。
我叹口气,实话实说。
“角色分配和圣诞服可以理解……可就算你突然让我来扮演你。”
说到底,为什么要演戏的理由还没有讲明。
“没问题。我会一边吃饭一边告诉你们五年前大家的样子,指导你们的演技。这场戏的意义也会渐渐明白的。”
千代小姐大方地点头示意——她的眼神涣散,有点脱离现实的感觉——候在房间角落的尾关先生发话了。
“那么,播放音乐。请各位用餐。”

在食堂一角,从狗屋大小的唱片机中流淌出音色轻快的古典音乐。
我们不自觉地合着音律动起了餐具。除了佐佐原以外的人餐桌礼仪都有欠缺——就是说我也叮叮咣咣地在餐刀与叉子的角逐中苦恼——但是,仓子小姐和千代小姐却并不在意。虽然远远说不上宾至如归,但至少也是可以放松的气氛。
期间,开始了按照千代小姐指导进行的“演戏”。
“唔……有个需要操心的弟弟真不容易呀。”
像往常一样以手抚面的动作,会长露出了表现悠哉与夸张的叹息。这种场合,所指弟弟当然就是成田真一郎扮演的祖父江静一。
“让您操心了……姐、姐姐?”
成田比会长还要浮夸。他脸上贴着紧张僵硬的不自然笑容,给会长的空茶杯倒水。
祖父江姐弟中的姐姐、织乃小姐读完短期大学之后立刻开始工作,运用双亲的遗产筹措弟弟的生活费和学费。这个刚强、独立的人,为了不给已经淡出俗世的监护人祖父增加负担,自己劳心劳力。
但是,因为生活的疲劳和压力,仅仅数年身体就变坏了,也就是所谓的过劳。虽然症状并不严重,但也被头晕目眩困扰,因为轻微眩光而不再乘车。
基于这份苦情,会长随意地发出悲凉的叹息。
“唉……真忧心呐。”
“打起精神来……看,沾上酱汁了。”
成田用餐巾擦掉了会长嘴角的污渍。会长很少见地发出了慌张的叫声,拨开了“弟弟”的手。
“……这种事情不用你做。”
对于成田,他在演绎“照顾身体不好的姐姐的静一”这个“角色”……
自己的餐巾随意地擦拭别人的嘴这种神经真是不可理喻。为什么这种卫生害虫长着一张人脸活得好好的,怎么不给天敌长脚蜘蛛啃死。
而负责指导的千代小姐突然扬起乘过汤的汤匙,满意地说:

“对啦对啦。织乃姐姐自认有养育弟弟的责任,对静一照顾自己的事有所抵触。但是静一哥也有自己的想法,为了报答一直以来的恩情想要帮助姐姐。这种差错引起了别扭,那个时候,在其他事情上他们好像也经常吵架。”

“是,是这样啊……”
成田的手腕向着奇怪的方向弯折——看起来只是轻拍一下,好像有着莫大的威力——手腕嘎吱嘎吱地返回正常位置之后,接着成田又转向佐佐原的方向。
“呃……啊。你,你心情如何……?”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怎么了?”
佐佐原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不对,该怎么说呢,是极其面无表情。成田虽然变了脸色,但是看样子他并不明白为什么。
佐佐原与表面的淡然正相反,有着独占欲强烈的一面。成田一直缠着会长让她感到不愉快,又或者感到抑郁了吧。
“不是,那个……看起来你有些不高兴……”
“我觉得我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低着头小声说话、无所适从的佐佐原用叉子反复搅着沙拉中的小番茄。可是越是如此,成田真一郎这种虫子就越会积极靠近,这是它的天性。
“怎么会呢。你平常是更加,应该说清爽的感觉吗。”
“那算什么意思,我现在又怎么了。”
“清爽……?”
“……那算什么意思。”
佐佐原重复着同样的台词,不过却侧眼横视成田。不愉快的冷风依旧残留着。
但千代小姐的声音却极为愉快。

“精彩!静一哥和仓子姐姐是差了一岁的童年玩伴,高中生时代还交往过,但是,静一哥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分手了。表面上是和平分手可还是有点儿什么,关系尴尬。特别是五年前的那个时候,静一哥曾因为烦恼关于结婚的事情和我聊过。多半姐姐也知道此事,对静一哥一直都态度冷淡,连我也觉得不安宁。”

此时此刻,让我们不安宁的倒是千代小姐——虽然想这么说,但也并不全然如此。
即使出现了关于自己过去人际关系的话题依旧毫无反应,继续吃完自己食物的仓子小姐,果然有些异常。而且抛开与她是初次见面这一点不谈,连这个人恋爱时的模样我都无法想象。不过嘛,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另一方面,重新确认了自己的角色和虫子的角色有过交往的设定,佐佐原头低的更低了。说来奇怪,她并不是在哀叹自己被迫赋予的角色。恐怕她不想让旁边那个缺根弦的男性看到她现在的表情吧。
……抛开分过手这个前后关系,或许可以说这是个无心插柳的角色分配。
问题是——对,问题是,千代。
会长、成田、佐佐原——虽然很勉强——都表演了彼此间的关系,接下来大家的视线必然会集中到我身上。
像在调节,又像催促,一直沉默不语伺候进餐的尾关先生开口了。

“像这样,虽然关系很容易陷入僵局,但在众人中有天真烂漫无所畏惧的千代小姐,为大家拉近关系,缓和气氛。圣诞装也十分的可爱。哎呀,真让人怀念。当时千代小姐穿着这件衣服,在这栋屋子里走来走去。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送到每个人的房间。”

……
……我让一百步好了。
形容千代小姐天真烂漫可以理解。五年前大约十岁,也可以作为如今奔放过度的印象中的一部分来接受。
问题是,我。
我与整体印象很是柔和,笑容如同天赋般自然的千代小姐,完全的、一百八十度的相反。是个性情冷淡、气量狭小,整天郁郁寡欢的麻烦人物……贫乏的身体根本比不上会长和佐佐原,没有一个惹人喜爱、缓和场面的要素。这就是仙波明希。
只不过是穿上毫不相配的简式圣诞装这种东西——好像只有尺寸是相配的!——究竟指望我能做什么。当然了,礼物啥的我也没准备。
大概是因为我神色艰难地僵在那里,千代小姐的“演技指导”从天而降了。
“我就说你立刻能做的事情吧。给尾关先生帮忙,为大家泡茶送点心。”
啊……这点事倒还能做。
我从容地站起来,从依旧保持和蔼的尾关先生手中接过茶壶。
出于礼貌,首先向仓子小姐示意,然后给她的茶杯倒入红茶。本以为她会无视我。
“谢谢你。”
回了我简短的一句话和视线低垂的一瞥。不过声音毫无感情,就想彻底霜枯了一样。
接着是千代小姐、会长——无视她“哎呀,真是个活泼的圣诞小人”这种胡言乱语——转下来,轮到成田了。
“……”
“……”
不知为什么成田真一郎特意停下吃饭的手,很有礼貌地把手放在膝盖上,以待机姿势等着配茶。我因为不得不照顾忌讳厌恶的人物而感到胃痛,他却焦躁地投来不安生的眼神……这眼神让人想起等待主人喂食的狗。
和这个男人一对上眼就不由自主地叹气,叹气的同时,我倒了红茶。看着仅此一事就绽放笑容的成田真一郎已经是狂欢状态,我的理性和想把红茶浇在他脑袋上的冲动展开了惨烈的厮杀,这事儿我们另说。
可是,对于刚刚渡过一难的我,千代小姐又飞来一个残酷的要求。
“我帮忙做事的时候呢,静一哥总会温柔地摸我的头。因为我特别喜欢静一哥,所以非常开心啊。”

……

自然而言的对上眼神,成田真一郎肩膀猛地一抖。我有怎样表情任诸君随意想象,而那个想象猜中的几率极高。
然而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穿上圣诞服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了,奇怪的犹豫只会让伤口加重而已。
我脱下圣诞帽伸出脑袋。然后带着“有种你就来”的味道瞪着他。
果不其然,成田吞着唾沫胆怯了。毕竟佐佐原和会长也都在场,本以为他说不定会看看场合……这个看法太天真了。
成田只犹豫了一瞬间,用羔羊会上展现出的唐突决断力慢慢地伸出了手。我感觉到他人手掌逼近脑袋的气魄,不由得闭上眼睛,握紧手中的帽子。
……
头发本身没什么感觉,所以虽说是被摸了也算不了什么。但是,头发毕竟是皮肤里长出来的,发根在皮肤的内侧。
就是说,就是该怎么说呢——摸头发这件事,也就是间接性地触摸身体内部。
这并不是遵照什么千代小姐的要求,成田手的动作缓慢轻柔。与此同时,我勉强忍耐着头顶上渐渐增强的不适感。迷迷糊糊、迷迷糊糊,这种感觉从头部传到颈部,肩头部分也微微颤抖起来。



“呜……”
……这是什么?
孩提时代当然也被父亲摸过头,东原前辈偶尔也会戏弄我,但都没有像这样被奇怪的感觉所迷惑。
因为我蓬松的头发错综复杂,尽管摸的只是头顶,整个脑袋却都感到难以形容的轻柔感触,感觉成田的手是如此巨大,脸自然地发热。
感触。
感觉被触摸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实际经过多少时间,体感上经过了十分钟左右的屈辱之后,我睁开眼睛盯着他。尽管这是我“你适可而止”的信号,成田却似乎产生了误解,因为我的视线而红了脸,手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啧……他这是什么意思。摸我的头有什么好玩的……还是说他想报复平日里的仇怨吗。真阴险。
制止这场噩梦般的拷问的人,是我们了不起的佐佐原。
“成田君。”
平淡的声音,这是能伸入任何精密铠甲的缝隙进而洞穿它的薄刃,就是这样平淡的声音。这声音足以让莫名亢奋的成田真一郎脸色瞬间苍白,挺直腰板。
“是,是!……怎么了,佐佐原……同学?”
“虽说是演戏环节,但像这样一直触摸女孩子的头发,你以为如何呢?”
“……我认为不好。”
“那么。”
“是……”
“请你自重。”
“……我知道了。”
成田的手有一瞬间还留恋地晃动着,但终于还是将我的脑袋解放。随着不由自主发出的安心的叹息,脸上聚集的热度也消散了……得救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场足以在我人生史册中留名的考验,但是看来我平安地跨过去了。我怀着感激之情,给佐佐原用心地倒了一杯红茶。
好了,离甜点还早,先回座位吧……
可是就在我返回座位之前,手被人抓住了。猛地回头一看,是佐佐原。
不知为何,眼睛的亮度极其之高。
“……怎么?”
“轮到我了哦?”
这次因为无人制止,直到佐佐原满足了为止,她都摸着我的脑袋。
“对啦,就是像这样缓和场面。”
尾田先生这种帮腔,根本安慰不了我。
要说收获,这个冬天,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佐佐原的手法意外的缠人。

……搞不好,其实我正被这群人欺负着。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晚餐时间即将结束,大家都在消灭甜点的水果。就在这时。
“这样的,关于五年前在这座旅馆里的人们的介绍,和他们之间关系的说明就完成了。”
用餐期间一直开心地看着我们“演戏”的千代小姐,突然发出了沉静的声音。
然后,她轻轻地用白皙的指尖,指着吃饱后心满意足一副丢人样的成田,如此宣告。

“在这种状况下,你被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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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2-24 20:51 编辑

幕间. 成田真一郎


既是棒球界的希望,也是千代小姐她们和睦的亲人祖父江静一,据说在这座旅馆留宿期间不幸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  ——  ——

备受期望的投手,旅行中意外身亡。
25日早,祖父江静一氏(20岁)的遗体于XX山中的钓鱼小屋里被发现。祖父江先生在附近亲戚经营的旅馆中住宿,但前一日晚间就不知去向,亲属们因此展开了搜索。根据管辖警署的搜查,认定为事故死亡。据推测他把东西落在了小屋,返回取物的时候由于风雪而受困,随即遇难。
祖父江先生在前年夏季甲子园决赛中,创下了最后三局以九球力挽狂澜的耀眼成绩。其人在大学棒球界也同样十分活跃,职业球队非常看重他的才能。如此备受期待的年轻人,就这样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  ——  ——

在千代小姐给我们看的剪报簿上,贴着数张类似的新闻报纸。虽然每一件都不是大篇幅记事,但大部分的全国报纸和附近的地方报纸都有刊载,可以想见亡故的静一先生的受关注度。
虽然有数份体育报纸的文面上还刊载了后续情况,但只提到了葬礼的场面和相关人的发言——顺带一提,葬礼主负责人是织乃小姐,但报纸并没有发表亲族的言论——事件的详细情况无论哪一份报纸都没有涉及,一同收集的网络新闻的打印稿基本也是类似内容。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刊登追悼记事的周刊杂志上写着死因是失血性的休克死。

“……可,依千代小姐所说,这是杀人事件。”
晚餐后过去一段时间,我们四人聚在仙波和佐佐原的房间里。主旨是关于在这座旅馆开演的奇妙“戏码”,因为大家一时之间都不能接受,所以想要一起讨论。
“听她说起我才回忆起来,我的确看过相关新闻。‘备受瞩目的投手突然死亡’这样的……但不知道就是‘九球’的那个人。”
会长眼睛看着剪报簿,盘着膝盖坐在本属于佐佐原的床上这样说道。如此说来,五年前的会长还是小学生,因为喜欢棒球而在记忆的角落里留下了印记,但知道的并不详细。
“因为还没有成为职业球员,并没有形成特别轰动的新闻。”
“毕竟是作为事故死亡来处理的。”
所以没有受到太多关注吧,佐佐原如此接话。她坐在会长对面、仙波的床上。佐佐原穿着与夏天那身衣服风格不同的室内服装,对于见惯了她制服样子的我来说,这身打扮有十二分的新鲜感。
我心想,原来只是穿着衣服不同,细微的动作和姿势就会有不同的轮廓。
我坐在椅子上想着这种傻事,另一半意识则被千代小姐所说的话占据。我思来想去,为了核实有没有什么事情与其他人认识有偏差,开了口。
“静一先生去世的时间,是来到这座宾馆的第三天夜里……也就是平安夜。地点是距离这里约一公里左右,河流旁的钓鱼小屋。当天从午后开始就有猛烈的风雪,因为某些原因外出的静一先生被困在小屋里,死去了。”
听来的内容与这些新闻记事太过笼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死亡时间是当天夜里这一点似乎不会错,究竟是在风雪猛烈到无法回到旅馆之前还是之后死亡,就不知道了。不过千代小姐说明天会告诉我们关于死因的详细情况……”
“问题是,至少千代小姐认为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杀了你。”
……会长又面带笑容地说出了可怕的话语。当然她的意思是,千代小姐认为,会长扮演的祖父江织乃和佐佐原扮演的仓子小姐中的一人是加害静一先生的犯人。
这是几十分钟前在餐桌上千代小姐自己宣告的事情。虽然从状况考虑有可能成为嫌疑人的只有这两人,但这是偏要在当事人仓子小姐面前说的事情吗……不过,大概是历年如此早已习惯,仓子小姐完全不为所动。
据千代小姐所说,她认为通过再现五年前人际关系的表演,或许可以发掘出未被查明的真相。“这是演戏。凭着这一本戏,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似乎是引用什么的话。(注:《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最后一句台词)
于是……这种不知作何评价的猜疑之宴,毫无益处地在四年里反复上演。而且不说身体已经恢复正常、忙于工作的织乃小姐,仓子小姐每年似乎都会在场。
她就用那双朦胧的眼睛,冷漠地观望着自己的亲妹妹把客人们牵连进来,举办把自己列为杀人嫌犯的聚会。
很讽刺的,姐妹间如此异常的关系,给这件事蒙上了一层“莫非……”的阴影。
“不过呢……此时此刻在我们当中,千代小妹妹倒成了嫌疑最大的人呢。主要是动机方面。”
会长所指的“千代小妹妹”——仙波,正在自己的床上舒展身体。因为旅途劳顿,也因为晚餐时精神上的疲劳感已超过她的极限,她甚至没有换掉讨厌至极的圣诞装,直接在那里躺平。
凌乱的被褥上,纤细的双足毫不造作地伸展开来……与般配程度堪称奇迹(个人意见)的圣诞服相得益彰……有点过于惹眼了。
“……无聊。”
因为这是仙波低声说出的话,我对自己视线边角注视的东西感到一丝愧疚。心脏一瞬间停止,我要变犯人了。
但是,仙波并不是要责难我。
“当时警察已经认定是意外死亡了,事到如今几个高中生又怎么可能翻得了案。”
透过眼镜观察她的眼睛,带着睡意且明显情绪不佳,但理由却微妙地不明朗。是针对千代小姐吗、是针对演戏吗、还是针对晚餐时的诸多事情呢、又或者是针对提供了这场旅行的东原学姐。最有可能的是全部针对。
“但是仙波,到了现在已经不能半途而废了呀?”
佐佐原一边说话安抚仙波,一边摸她的头发——佐佐原好像上瘾了——仙波委婉地拿开佐佐原的手,轻轻咂嘴。这一点仙波自己也很明白。
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仙波的手机上留下了这样的来电留言。

“喂——喂——仙波酱你可好呀。‘今天天气正好,谢谢前辈让我来到这么好的雪山、这么好的旅馆,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你可以不必这样感恩哦。这是我对后辈的关怀。而爱是不求回报的,不求回报的才是爱。
好啦,按往年惯例,差不多要开始‘演戏’了吧。
对了——就是小千代说的‘天幕庄杀人事件’。
哎呀,真让人怀念。在这四年间我一直有参加。有时候扮演‘小千代’,有时候扮演‘仓子小姐’。
嗯然后呢,尽管有过种种失败尝试,但因为我们大家对叶村姐妹和静一先生等人已经十分熟悉,反而有种种顾虑,没能彻底化解她们的状况……不,因为我们为小千代着想而做出的半吊子努力,结果说不定反而加重了她对‘演戏’的热情
但是我相信,如果是仙波酱,如果是我深爱的后辈,一定能纠正这座旅馆错乱的时间指针,让它重新前进。
请你帮助小千代她们。
总而言之,拜托你和羔羊会诸位了。也请带我向会长他们表达请求之意。
那么,祝你们雪山愉快。

……啊,顺带一提,我扮演‘小千代’的时候,因为胸部太紧,那件圣诞装不——”(仙波在这里掐掉了录音)

……我们且不讨论那件圣诞装的胸围尺寸。
接受东原学姐委托的我们,已经不能从雪山和扮演角色一事上半途而废了。无论是作为“诚迎百客,为君分忧”的迷途羔羊会,或是作为文艺部的后辈。
无论,这会招致怎样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仙波明希才抑郁地叹着气。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2-17 22:24 编辑

第二幕 The time is out of joint

Part-1:竹田岬

洗完澡,用烘干机简单吹干头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因为头发打卷很严重,一直都要花时间打理。如果像仙波那样毫不在意,发梢只怕要都要变成漩涡了。
……不如,干脆剪个干净。
一边用手指比划着剪刀梳理发梢,一边坐在今晚的卧榻上。这是简单一坐就会陷进去的,松软到无可匹敌的床铺。这里是旅店二楼最里处的房间,入浴前闲聊过的佐佐原她们的房间就在隔壁。家具布置与隔壁几乎相同,要说不一样的也只有扶壁的位置了。(扶壁,为了平衡土体等对外墙的推力,而在外墙上附加的墙或其他结构。)
直到之前为止,先是为旅途风景情绪高涨,之后又为千代小姐准备的的奇妙兴趣吸引得目不转睛,但在梦幻般的浴池里泡过之后,觉醒的心垒也一不留神就溶化了。所幸今日已再无活动,代替睡衣穿上了松弛的衣服。就这样埋进奢华享受的枕头里睡觉的话,应该能做场天堂般的美梦。(“覚醒の砦”暂时不知何意,具体等翻译后文时再比照)
“哎?刚才还有两格信号来的……没信号了欸。”
是电波不稳定吗?这里有个“弟弟”,从刚才开始就对着手机嘀咕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应该说土包子真是无极限,居然用衬衫当睡衣。当然了,还不至于是学校那一件。
睡衣。
对。真一郎要睡觉。
在这个房间睡觉。
当然,并不是我和这个没出息的娃娃脸什么时候变成了同室共眠的关系——不过嘛,一位数年龄的时候倒总是一起午睡,这个先不谈——这也是,“演戏”的一环。
据说五年前的织乃小姐和静一先生,两个人就住在这个房间。因为姐弟关系亲密,且姐姐身体状况恶化,所以倒也并非怪事。
因为需要切身体验当时二人的心理状况,我们也住在同一个房间。
傍晚时听如何分配房间,只有真一郎的房间没有指明,他是在这个房间对面的洗手间换的衣服。本以为继夏季山庄之后,他又要作为唯一的男人被隔离了,我带着小小的怜悯放声大笑……
结果等谜底揭晓,居然是这样。

起码千代小姐也不是魔鬼。在食堂里传达同寝的事情时:
“两个人是扮演姐弟所以在同一个房间。但是,如果实在不好意思,只有睡觉的时候分开也可以。”
她是这样说的。
接受这个提议很简单。即使我不要求,真一郎也会希望分开房间吧。可是,当时我稍稍有些想使坏的心情。这是基于只有我没能摸到仙波那毛球一样的脑袋的遗憾,以及对真一郎抚摸仙波时一脸痴相的不满。所以。
“我不介意哦?本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不过,这孩子可是思春期正盛的敏感年纪,或许会特别在乎。”
我说了这些,给了真一郎一个和蔼的眼神。而真一郎本可以就这样让步,却也较起劲来。“哈哈哈哈哈……我也不介意,就算要动歪脑筋,会长的本性我可是清楚得很。学园的吃人总统”,说出这种混账话,他就这么答应了。
佐佐原本想说什么,但突然之间又不知道该反对什么,在她慌张的功夫里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综上所述,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对我来说嘛,正如我对千代小姐所说的,顶多只把真一郎看成是待在房间里的小狗崽而已。但是对方却莫名紧张,平常很少摆弄手机,现在却胡乱打开合上就明确地表明了这一点。
我鼻子里轻哼一下——自然地露出微笑——对坐在皮革椅子里眺望窗外的真一郎说话。
“好啦真一郎。我理解,姐姐刚刚刚出浴、娇艳如海棠的肌肤让你感到心慌意乱,但差不多也可以转过来看我了吧。”
“才不是!才不……是……那种呢。”
显而易见的动摇与高中生水准的掩饰,我家的“弟弟”动作生硬地转过来。依然不肯与我对上视线。
如果不是那种,又是哪种呢?虽然有种冲动想问个清楚,但如果问了他又会不敢看我了吧。于是我说起别的事情。
“既然我们是免费住在这里,也只好听从要求必须‘演戏’了。不过,这种时候姐弟之间又会怎样相处呢?”
真一郎“哎”了一声,一脸措手不及的表情。随后又“嗯”了一声,开始认真思索。一如既往,只要是别人的请求这个弟弟就认真的不得了。
这种思考的表情与儿时几乎没有变化,我再次认识到真一郎终究不过是真一郎而已。没有问题。No problem。
“……话说,这种情况已经不是普通的姐弟了。毕竟这是个父母亲早亡,由姐姐抚养弟弟的家庭。”
“与其说姐姐,更像是温柔慈爱的保护者——跟我们的情形相近嘛。”
“哎?您胡扯什么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弟弟是甲子园的英雄,学习又好人又绅士什么的,和眼前这幅模样实在差的太多了啊。”
咯吱、咯吱……
满面笑容互相较劲的我和真一郎之间,听见了不吉利的声响。唔呼呼呼……找茬啊小子?
僵了一会儿,真一郎轻咳一声接着说。
“不过,当时的织乃小姐身体很差,反而要受弟弟的照顾。”
“是啊。要想想办法,了解这种心情……”
能借此进入祖父江织乃这个角色吗。
我有种感觉,如果织乃小姐与事件有关系。这方面的情况一定有所影响。这不是像仙波那种合理思考,只是直觉而已。
一边想一边环顾房间,突然,看见了换衣时搁下的围巾。同时,又想起了晚餐时听说了织乃小姐的病症。
似乎是眩光,还是什么的——
“我记得,虽然不频繁,但是眼睛不适?”

几分钟后。
“好了。首先,能给我拿杯水来吗?”
我在黑暗中发出了愉快的声音。
并没有关灯。即使关掉了,雪山上明亮夜空的深蓝色月光也会毫无保留地照进房间吧。这只是我用围巾蒙住了眼睛而已。蒙的特别严实,上下都没有漏光进来,即使睁开眼睛也一片漆黑。
如果是在自己家里,黑暗中也能凭感觉在一定程度上把握空间,但这里是今天第一次居住的山庄一室,完全没有头绪。
“这是不是太过了?织乃小姐的眼睛又不是完全看不见了。”
真一郎无奈的声音,也是从与预期不一样的方向传来的。
“也是。不过,既然想短时间内进入角色,总需要一、两处的夸张。”
——对。为了体会织乃小姐身体恶化,原本受自己保护的弟弟突然开始照顾自己的心境,设计出了我蒙上眼睛接受真一郎照顾日常生活的场景。
虽然也考虑过只要普普通通悠闲享受伺候就可以,但是那样……跟平常又没什么差别。
考虑这一点,真亏我能想出这个好主意。坐在柔软的床上没有什么危险,但要行走或是向远处伸手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刹闸,克制力道。彻底的黑暗,将生活了十七年的人间世界变成了未知的集合,即使是称得上有些勇气的我,胸中也生出怯懦的漩涡。
像这样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蒙上眼睛,让我意识到,即使是平常毫不在意的日常生活,没有眼睛就无法掌握的事情居然也出乎意料的多。
在这种感觉下,真一郎拿着床头板上的水杯起身去接水的气息,也大到让人不适。可是,我却无法准确地判断他在房间里的位置。
但是,自己以外的生物,基于自己以外的意识在行动这一点,通过气息感觉到了……
“给,水。”
“呀?”
意想不到的近距离传来声音,不由得肩膀一缩。他什么时候靠近我的。本以为只是上了年头的地毯,竟是比想象中更加吸收脚步声的东西。
“会长?”
听到真一郎纳闷的声音,我回过神来,不由得用过分强硬的语气回答他。
“……你可真不懂事。我现在看不见,你只是送过来我没法接。”
“啊,对不起。”
真一郎老实道歉了。然后,这次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气息更加接近了。已经近在咫尺了。
接着,右手碰到了温热的东西。虽然不言自明,但依旧花了数秒才意识到这是真一郎的手。
这么慢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孩童时代几乎每一天都牵着(或者应该说拽着)这只手,那个时候胖嘟嘟傻乎乎的印象先入为主的缘故。没有想到,这只手居然与那种形容截然不同,能感觉到有力的筋络。
第一次,摸到这只手。
这只不了解的手,牵起了我的手让我握住某个冰冷的东西。是装有水的杯子。好在是常规的圆筒形,即使看不见也不担心如何拿住。
——我猛甩开真一郎的手,一口气举起了杯子。
冬天的水直穿喉咙流入体内,将擅自升温的五脏六腑冷却,舒服地落到肚子里。摇摇晃晃。真是好水,从不知道有这么好喝的水。
“哎?咦?怎么,你那么渴吗?”
顺着那个讶异声音的方向,我适当地把杯子一送,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真一郎的气息离开了,应该是收拾杯子。我“呼”地长出一口气,低下头。

……这,好像,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加危险。

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后悔了。本以为蒙着眼睛这种程度的异常状态,只要解开围巾就能解决,不会有什么危险。结果这种实验行为竟隐藏着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险恶。
立刻解除蒙眼当然可以,但是才刚刚开始不过几分钟就宣告放弃……实在太丢脸了。这有损身为姐姐的体面。
总之……接下来要他完成一、二个过得去的命令,就这样饶了他吧。
打定主意之后心情稍微好一点了……好,就尽可能给他一些不需要靠近我的任务吧。
“接下来……对了。设好起床的闹钟。早餐是八点半——定在八点就可以。”
“好的……”
因为是演戏的环节,真一郎一反常态地顺从。听到他嘀咕“在哪儿呢”,应该是在找闹钟。我记得尾关先生说每个房间都放有一个闹钟,所以应该就放在什么地方。
啊,不对,我看见过。记得,在床头板上面、最靠内的地方……
“啊,找到了。”
真一郎好像找到了。因为在床头板的最内侧,当然需要上床才能拿到。不过,因为我坐在床尾处,不会像刚才一样接近。安全。
“我定在七点五十了。毕竟岬姐你醒得慢。”
“闲操心。”
但是……时钟。我恍然大悟。
现在的我,连找到闹钟关上闹铃这种日常生活必需的行为,都无法实现。这也意味着,真一郎成为了必需品,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
再看织乃小姐,虽说身体不好,但只要有弟弟的照料依旧能到雪山来旅行,心态应该不会太差。但是,哪怕是暂时被剥夺视觉,也会对真一郎这种杂鱼货色产生强烈的反响。考虑到这一点,不得不正视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对精神的巨大撼动作用。
更不要说,这之前还一直是由自己养育呵护的对象,现在立场倒转。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不经意间,身体倾斜了。不,是我就坐的床垫,因为真一郎搭上来的缘故倾斜了。因为太过柔软,向着更重的一方陷下去。
如果眼睛看得见,就会下意识地帮助身体找回平衡吧。但是在这片独我一人的黑暗中,床的摇晃带给我的感觉几乎等同于重力,身体好像要被拉过去了。
我好像要被拉到感觉比实际更加巨大的真一郎那边去了。
其实,真一郎也考虑到了这是在我的床上,他的动作已经相当小心了。但是即便如此,也和女性身体自然轻柔的动作不一样。透过柔软的床垫,传来的是极其笨拙粗鲁的动作。
所以,这个,感觉。自己以外的、有着和自己不一样的意识、比自己更加巨大的生物,在同一张床上蠢动的感觉。
这种好似晕车一般的独特违和感震撼着我的身心。
好像长毛狮子狗一样的某物,在我心中顿步行走。

……

    ……

        ……

伴着心跳,我忍受着这种不知名的内压,同时等待真一郎咔嗒咔嗒地拧闹钟。就这样过了几十秒。
仅仅是这样,就到极限了。
我忽地站起来,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围巾。眼睛因为突然变亮而眯起来,摇晃脑袋的同时,正好看到了准备要下床的真一郎,他的眼睛正看着我。
“哎?怎么?你怎么……?”
睁开眼睛再来瞧,他依旧是平常那副没出息的面孔。
我鲁莽地上前揪住了真一郎的衬衫后脖领,确保自己面带笑容,对他说:
“已经十分入戏了——断绝关系。”

就这样打开房门,以驱赶野猫的方法把他扔到走廊里。无视真一郎发出的不明就里的悲鸣和抗议,坚决地关上门,锁上锁。
……虽然外面嚷嚷着不讲理之类的……但这是对待女性缺乏眼力的真一郎做得不对。既然如此。作为年长者,有义务督促他用一个晚上来反省。这是教育。
总结过后重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口。凌乱到不可思议的心跳,因为赶走了起因,迅速地平静下来了。
眼睛适应光亮的时间里,有了冷静分析当下体验的余力。
入戏……就像真一郎说的,不知我是否稍微靠近了织乃小姐的心态。
一直都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突然的病症而做不到了,带着这种困惑,依赖自己过去养育呵护的对象。对自己的迷茫和失望、自信心的丧失、主从关系的顺逆、颠倒、混乱。以及焦躁。
参照我自己亲身体验的新鲜经历来看,这对于自尊心强的人是相当无法忍受的耻辱……不,更加极端、诚实的说,这是非常非常害羞的情况。
而且,根据千代小姐所说,静一先生已经有了考虑结婚的对象。包括这一点在内,可以想象当时的织乃小姐陷入了相当混乱的状态。
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用心养育呵护、如今又是依靠对象的弟弟——他要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夺走了……
若如是,会怎么样?若如是,该怎么办
……
虽然有思考,可因为突如其来的睡意,脑中得不出像样的结果。
我老实放弃了。反正,千代小姐还没有公开全部情报。
之后的事,可以等知道了之后在考虑。

今天就这样睡吧。起床的闹钟已经设定好了。
这样想着,我总算有了自然的笑容和呼吸,沉眠入夜。




Part-2 佐佐原三月

旅店“天幕庄”的墙壁极富树木清香和光滑触感,让贴在墙壁上的耳朵感到了凉爽和舒适。
“……”
侧脸感觉到的视线,是在我自己床上背靠着枕头阅读文库本的仙波发来的。圣诞装在洗浴的时候已经换掉,现在穿着意外具有少女意趣的室内装——似乎是家人的旧衣服——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我。
我暂时抬起脸来,轻轻低下头。
“给你添麻烦了。”
此刻,我人在仙波的床上,耳朵贴在墙壁上。
仙波没有回应我的道歉,像平常一样疲倦地叹气,问我:
“听得见?”
“不,似乎是相当厚实的墙壁。”
如果这是像学校活动室那样薄的墙壁,隔壁房间——就能听见成田和会长所住房间的声响了。



“真头疼。一旦有事发生,完全无法应对。”
高中男女独处一室,即便是扮演姐弟,这也绝非寻常情况。更何况,别看成田平日里总说会长的坏话,但是稍微逗弄一下,他就会变得行止可疑。因为不可预测的原因会闯下什么大祸,实在不堪设想。
比方说,对——因为被戏弄而用开玩笑的态度反抗,结果酝酿出了意想不到的异常气氛、或者在普通的按摩过程中偶然心念一动,起了歪心……说不定就会发生这种可怕事态。
我低头摆弄三股辫,心想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你真那么担心,就换床。”
彻底无奈的仙波提出了意见。因为会长她们的房间在仙波床位这一侧,的确便于探听响动。
但是,这可不像是智慧过人的仙波会有的提议。
我从墙壁处离身,坐到仙波的旁边。仙波发出失礼的声音抽身远离我,我则略带得意地点拨她。
“这可不成。刚才成田他们来这个房间时,已经知道了这边的床是仙波使用了。”
“那又怎么样?”
“如果现在又和我交换的话……这不就好像我是个对隔壁房间的情形病态关注,不可救药的怪人了吗?”
“……不,哪是‘好像’啊。”
真让人意外。
“我只是,为了避免在旅行中发生不必要的差错而小心谨慎而已。”
尽管我力陈正当意见,仙波却毫无响应地翻着文库本的书页。
比起自己被无视,我对她那种故作镇定的态度有种……感到有类似于不甘的心情,我问她:
“……这么说,难道仙波你就不在意吗?”
“谁和谁有没有陷入发情期,关我什么事。”
即问即答。就好像摁下开关,线路一瞬间就能发挥作用一般的速答。那种语气,是既无力又坚决,仙波独有的拒绝态度。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人能像这样平静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漫不关心。
不过,她恣意暴露在外的脚趾突然缩了一下,这一点不自觉地就落入了我的眼睛。
但是,即使仙波允许,我也有不能容忍的事情。这是为了肃清风纪。
“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
就在我重新贴上墙壁的时候,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不是这个房间,从方向判断是隔壁——会长她们的房间。
接着,从走廊里传来了成田抗议的声音。我迅速站起来,穿上拖鞋。
“仙波。”
“怎么?”
“我们去吧。”
“不去。”
仙波果然还是立即回答,我强硬地拉起她的手,到走廊上去。
打开房门到了走廊,就看见成田呆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前。只凭脚下晚间灯不可靠的光亮,也能看出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成田。”
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来——接着意识到我还牵着仙波,他一怔——成田含糊地动了动脑袋。
“佐佐原……和仙波啊。真头疼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惹会长生气被撵出来了。连门都锁上了。”
我点点头。
“原来如此,虽然不清楚情况,但是成田成田做了坏事而受到严厉惩罚了。”
“我说佐佐原。毫无根据就妄下结论,我觉得这是污蔑啊。”
根据就是我自身的经验——这个人会有自觉或不自觉的,做出踏足他人内心乱来一气的事情——不过这确实算不上有罪的证据。换个话题吧。
“那,今晚你打算怎么办?”
“……唔。怎么办呢。”
成田思考着,摆出架胳膊的姿势。越想就越觉得冷了。走廊和房间内不同,暖气设备没有效果,只穿着睡衣是相当冷的。说到这里,连我自己后颈也感到丝丝寒意,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总之,我觉得在这里站着说话肯定会冻感冒的。主要是我。”
总所周知体质虚弱的仙波就更不用说了。她在我的臂弯里肩膀抖个不停,做出总结。
作为带她出来的道歉,我紧紧抱住了仙波,接着突然想到了主意。
“那,我们到楼梯旁的大厅去吧。有沙发和暖炉,在那里慢慢聊。”
向那个方向一瞧,走廊的前方有灯光传来。
而到了二楼大厅之后,发现已经有了先客。
这座旅馆主人的女儿,也是演戏的指挥者,叶村千代小姐。
“哟呵,散步?”
在奶白色的电灯下,她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的样子,带有某种童话色彩。也许是因为她身旁发出钝响的电暖炉的热气,与她的气场混合在一起了。
当我面对她那张直视他人眼睛摆出的笑脸时,就感觉脸上好像痒痒的。
成田也是事出有因,含糊地打个招呼,然后我们随即就顺着千代小姐的意思各自就坐。
千代小姐原本正在欣赏大开本的精装画集,但她毫不犹豫地将其“啪嗒”合上,对我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正巧,我想着要和谁谈一谈。能陪我聊聊吗?”
我们都没有拒绝。当然,这要排除占据靠近暖炉的温暖位置埋首于文库本中的仙波。
“拜托你们啦。‘静一哥’、‘仓子姐’,还有‘我’。”
“不过我好像没什么扮演的资格喔……”
也许是记恨会长的做法,成田发出了混合着怨气与玩笑的声音。
“唉,这倒不假。”
千代小姐对这番自嘲毫不客气地接话了。本就低落的成田肩膀更加垂了下去。和仙波不一样,这种并非刻意侮骂,只是无心评价的伤害似乎也很巨大。
“但是,还是有一点儿相似的感觉。特别是这种,卑躬屈膝地讨‘仓子姐’欢心的样子,很好的表现出来了。”
这里的“仓子姐”指的是我吧。成天偷偷瞧了我一眼,接着乏力地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意思,真没礼貌。
千代小姐突然用伶俐的眼神看着我,又发出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奇妙的口吻。
“静一哥,是真的喜欢仓子姐姐。”
……
我下意识地去看成田的脸。
不,我明白千代小姐的意思。我不是仓子小姐而是佐佐原三月,他也不是祖父江静一而是成田,无论角色如何,我和这个人的关系都与之完全不发生关联。
但是,当我和带着同样表情抬起头的成田四目相对时,这种清醒认知就有所弱化,胸中因为过于巧合的错觉而感到一片混乱。连成田也一样,从视线的混乱能看出来他有些动摇。
在这种情况下。
“那么,就是仓子小姐甩了静一先生?”
仙波带着寒气的声音,一瞬间将意识带回现实。
对。仓子小姐和静一先生曾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分手了。虽然仙波主动和千代小姐说话很出人意料,果然她还是好奇。我也很好奇。
从之前听到的情况看,感觉静一先生是个表里俱佳的好男子。仓子小姐有什么不满意呢。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拒绝了呢。
如果,静一先生之死并非事故的话,我想这是重要的因素。
千代小姐应该也很清楚。转眼间,带着得意的表情回答我们了。
“对呀……嗯,机会难得,我就说说他们两个的事。
   仓子姐从小时候就是个怪人,在亲戚的孩子们里也是个不合群的人。讨厌学习,总是翘课,让父亲很操心。
  在家里的花园抓虫子做写生、虫子弄得满屋子都是把妈妈吓够呛……甚至还有一次,林间学校时一个人跑出去,半夜才回来。
  虽然我也因为体弱多病,经常呆在家里。但是感觉好像每天都能听到姐姐的怪异举动。”
原来如此……从以前开始,就是个相当特异的人。但是从听来的怪行癖好看,也许比起我更接近成田。这个秋天,成田也达成了穿着女仆装在学校里走来走去的伟业。
所以,我很理解千代小姐讲述从前的仓子小姐时,语气里混杂着无奈和快乐的声调。
“但是,她和静一哥的关系就好的让人不敢相信。静一哥在近亲中和姐姐……还有另一个哥哥年纪相近,所以特别亲密。
  静一哥常常来和留在家中的我说话。这是我上小学之前的事了……静一哥还是中学生呢。
  从那个时候起静一哥就是文武双全的完人。他在棒球部的出色发挥和当上学生会长的事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屠龙勇士的故事。
  实际上,在我这个孩子的眼里,温柔的静一哥像大人一样成熟强大。但又懂得孩子的心情,是一个英雄。
  当时,姐姐已经开始绘画了,把家里的储物室擅自变成了画室。静一哥每次来看望我之后,总会顺路去那里和姐姐说话……现在想来,也许来看我才是顺路的。
  好几次,我都见到两个人在姐姐的画室说话。可是见到认真的静一哥拼命对着那个跟平常一样冷淡的姐姐说话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可笑……我心想,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可真有趣。”
“不过……实际上,他们是在交往对吗?”
成田这样低语,千代小姐的脸色变黯淡了。
“嗯……听说,静一哥在棒球训练的空闲里猛烈地追求她。织乃姐姐也很喜欢仓子姐,非常支持。
  到这里都很好……但随着静一哥棒球越来越忙,织乃姐姐渐渐积劳成疾,好像自然而然地闹起别扭了……
  仓子姐,做起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干脆地分手了。完全不听静一哥的话,单方面……对,她自己也说了。
  她就是那种……可以为了自己不考虑别人心情的人。”
……看来,千代小姐对仓子小姐的不信任就是源自这件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静一哥死的时候那个人才几乎没表露什么情绪。过去明明那么好……可真干脆。
  在这之后,应该说她比以前更加厌世或者说讨人嫌了,在这个旅馆里离群索居,大概就是这样。”
千代小姐叹了口气,又回到原本明朗的笑脸。但是,只有脸色比起谈话之前苍白,柔和的面容好像降霜一般染上一层冷漠。
她的面容,让人联想到积雪中的傲寒之花。她一看我,我的肩膀都僵硬了。
“但是,当我告诉她,静一哥正在因为结婚的事情和织乃姐姐吵架的时候,姐姐很罕见地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对吗,仓子姐?”
突然,外面的强风摇晃着窗子,我握住了身边成田的手。
看来我在这出戏中的角色,责任相当重大。
后来,成田在大厅的沙发上盖着毛毯睡觉了——千代小姐提出为他另外准备房间,但是成田似乎陷入了极度自卑,空虚地拒绝说“不,我还是比较适合在房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这一夜就这样结束。
因为成田从房间里出来了,我也能安稳地入睡。
仙波似乎相当疲惫,回到房间后没有继续读书,而是睡着了。轻柔的头发修饰着那张睡脸,看起来睡的很香。

※   ※   ※

第二日清晨,和昨晚一样,早餐席间大家聚在一起。
我稍稍观察了一番坐在对面的仓子小姐。想要进入角色,关于这一位的事情了解还是太少。因为对上视线会很难堪,所以偷偷地看。
仓子小姐穿着和昨天一样宽松的衣服,涣散的眼神难于读出情绪,将撕得很碎的面包泡过汤后放入口中。手拿面包的动作明明很纤细,碎面包的形状和大小却全不一样——从中可以看出艺术家特有的感性……应该是吧?
我虽然想模仿仙波的理论分析,但好像有点妄加揣测了。
总之,我先学着她的样子,吃形状杂乱的碎面包——好像有大块噎在喉咙里了。有所察觉的仙波帮我捶背,成田还拿水给我喝……果然不应该一边吃东西一边想事情。
就在我们这种没营养的小插曲之中,仓子小姐抬起头,问的却是完全无关的事情。
“今天的计划是?”
“带他们到现场去。”
千代小姐有力地回答她。昨晚苍白的脸就好像错觉一样,又或者一晚上就治好了,又恢复了桃红色、光彩夺目的笑容。
仓子小姐,微微皱了皱眉。
“外出可以,不要闹得太过,给客人添麻烦。”
难得见到仓子小姐告诫妹妹,但从她淡薄的口吻中根本听不出有几分关心。或许,这单纯只是作为对话结尾的固定对白而已——这声音就是毫无热度到了可以被这样解读的程度。或许千代小姐也这样想,没有回答她。
但是就这样结束对话,我们可不知道要去什么“现场”。会长一边在面包上抹黄油,一边问:
“你是说,现场?”
“嗯,是的。从这里出发稍有些路程的钓鱼小屋。静一哥的被杀现场。”
听到千代小姐如此愉快的回答,继喉咙之后,我的胸腔也堵住了。

回到房间穿好防寒衣装,我们——四名演员和千代小姐——向“现场”出发了。站在旅店门前的雪人,仿佛在目送我们出行的背影。
小屋所在的河边,距离旅店越一公里左右,在小片森林的对面,要在没有道路的雪原上行走才能到达
天公不作美,略带阴云。来的时候也见识到了,旅店的周围放眼望去尽是雪原,稍微阴一些也会因为白雪的反光而刺眼。这里的雪和我们城市里的雪质地不一样,踩上去的感觉咯吱、咯吱的,很清爽,不会感到阴潮。
队伍情况是,千代小姐和成田在前头意气昂扬地向前进,后面是会长和我,队尾是仙波。
“这样排成一列走路,好像复古的角色扮演游戏一样啊。”
“哎,千代小姐,你玩游戏吗?”
“当然玩啦。去不了学校的无聊日子,我会在被窝里玩一整天掌机。虽然母亲发现的话一定骂我。我很强的哦,解密游戏对战方面。”
“那,你知道‘PortableCreature(便携怪兽)’吗?最近因为这个,我和一个小学男生成了朋友。”(注:暗指哪部国民级游戏就不用说了吧。另外这里指代的是短篇《羔羊会VS便携怪兽》的情节。额外插一句,读过那个短篇的人看到这里一定会吐槽:成田你居然还和那个男孩成了朋友……)
“我知道!整个系列我差不多都买了。第一个还是静一哥送给我的圣诞礼物。静一哥每年都会送我礼物,但是那年好像买的特别不容易——”
……前方的成田和千代,顺利地勾搭……更正,沟通着。那也是扮演“静一哥”的一环吗。明明乍一看只会被动行事,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受会长管教,向女性搭话的时候该说是驾轻就熟呢还是……
“真是的……还是老样子,一见到孤单孩子就飞上去了。”
毫无疑问我们看到的是同一副光景。会长带着苦笑念叨着。
的确,成田从小学生时期开始,就为了由于家庭原因遭到虐待,被关在家里的同班同学计划躲避球;为了保护遭遇周围不理解的小孩子、将要被破坏的的泥土兔子,在远足时逃之夭夭。是个打抱不平没有界限的人。但是。
“孤单……吗?千代小姐?”
怎么看也看不出。
“她明明那么开朗,那么不怕生。”
“不怕生的人也是会恋旧的人,会恋旧的人自然是会寂寞的人……这也是,常有的事。这是我听尾关先生说的,千代小姐还不记事的时候,如果临睡觉前见不到亲人就会大哭起来。”
说着,会长闭上一只眼睛。是这样吗。
“或许佐佐原很难理解。像你这样长得可爱性格又随和,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亲近你的。”
“您说的……”
虽然我觉得并非如此,但是我的人际关系基本是被动应对也是事实。
可是现在比起我自身的情况,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我不得不变成的那个人。
“……仓子小姐会那样做,是因为‘不寂寞’吗。”
“不知道……你怎么想,仙波?”
“……为什么要问我?”
仙波仿佛要被臃肿的冬装包进去了——尺寸有些过大——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会长轻轻一笑。
“哎呀,仙波是爱寂寞的人吧?”
仙波的脸颊猛地动作,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以闭上嘴作为回答。对于仙波来说,好像没有实际危害的揶揄尚在克制等级·无视范围之内。
“你看。爱寂寞的人总会采取无视的态度。仓子小姐也是,被千代小姐挑拨时一脸平静吧?根据附条件的价值观判断,这可以看作是不害怕孤独的坚强,但也可以看作是逃避人际关系压力的脆弱……仓子小姐,不知是哪一种呢?”
会长的话语,我铭感五内……倒也不至于,但至少有种肚子里理解能力的棉毛轻飘飘地飞起来的感觉。
仓子小姐似乎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疏远妹妹,和尾关先生的关系算不上恶劣但也并没有很亲近。尽管偶然来访的我们可能没有置喙的资格。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虽然短暂但毕竟曾经交往过的静一先生意味着什么呢。如果静一先生死后她愈发厌世的话,静一先生对于仓子小姐就绝不可能是个轻微的人物。
如果要扮演她,大概,必须理解这一点。
“还请问。”
大约是时针与分针重叠的时候,我又向会长询问。
“怎么?”
“昨天晚上,为什么把成田赶出去了?”
这么胡乱直白,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但会长的背部却一下子僵住了。顺便一提,背后仙波的脚步声突然变强了。
“呃,嗯……”
“请说。”
“因为你看……我是个,不寂寞的人。”
会长的声音和言辞里暗含着些许寂寞,使得我没能再追问下去。
过后,再让此刻正与千代小姐开心乐呵地大谈游戏的成田交代吧。

森林中虽然有道路,但常年行人来往踩实的路面两旁,只有圆木这种不可靠的东西可供扶手。道路表面像土豆一样坑洼,很难说是一条好走的路。
可是,在这般恶劣环境中能不迷失方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视野这样糟糕,如果没有领路人一定会束手无策,比现在更加疲劳。头上的枝叶便是屋檐,总不至于被些许积雪埋住。
穿过森林之后便豁然开朗,约一个小时后到达了河流旁的小屋。
虽说是木制小屋,建的也相当结实,给人以承受大风大雨也屹立不倒的安全感。但是因为相当古旧,无论设计如何,墙壁和支柱的耐久多少令人不安。
小屋面向的河流较浅,水流平稳,清澈的水面上能零星看到游曳的鱼影。虽然我没有垂钓的经历,但我觉得在这样的河边花上一整天垂杆凭钓也不错。
就是这样的河流。
“这里,就是静一哥被杀害的现场。”
千代小姐领我们进入小屋,空旷的屋子里,首先看到的就是暖炉。在其前方,有一对看起来很硬的、左右放着坐垫的长椅,提供了最低限度的休息。插有门闩的另一扇门可能是后门。
“这里是旅店建成之前别人使用的地方,因为建的结实,又最适合当做钓鱼小屋,就与所有人交涉买过来了。”
这样一说,如果安放家具的话确实有可以住人的感觉。
不过如今已经完全是钓鱼小屋或是休息小屋的感觉,除了长椅没有其他家具,里面没有其他门的房间,排着一些存放水桶等钓鱼工具的储物架。
我注意到储物架的一角有一团像蛇一样盘起的绳索上贴着“县警备品”的带子,吓了一跳。想到这是当时忘在这里的东西,我重新意识到了这里是“现场”。
“就算你说这是杀人现场。”
继千代小姐之后开口的,出乎意料竟是仙波。她早早地坐在了长椅上,用平常那困倦的眼神看着千代小姐。
“说实在的,你有什么根据说祖父江静一是被人杀害的?”
尽管可以说是相当挑衅的发问,但千代小姐反而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回答说:
“这是个好问题。首先第一点,时间当天,静一哥来这里的理由不明。”
“偏偏在一个风雪之日里,不告诉任何人理由就外出了?”
千代小姐对成田的问题给予了肯定,也在长椅上坐下。就坐在仙波正对面。
“准确的说,是趁着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到这里来。或许他在雪势变强之前已经离开旅店,但在那之前天气预报就已经说将有猛烈的暴风雪。
  如何?很古怪吧?在这样天气恶劣的雪山里,不可能无缘无故到这种地方来。可是,这个理由却谁都不知道。”
“……当时,这一点没有引发疑问吗?”
“新闻上虽然说‘为了取忘在小屋的东西而遭遇暴风雪’,可心思缜密的静一哥很少会忘东西。再说明知道暴风雪要来就不应该出门,反正暴风雪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到这里来拿也可以。静一哥他们,本就计划会住到暴风雪隔天的。”
这话很有道理,如果滞留期限非常紧迫还好说,既然不需要立即回家,没有必要冒险去取忘记的东西。和明后天中午就必须出发的我们这种强行军情况是不一样的。
我们都信服了——只有仙波不做反应——对此感到满意,千代小姐竖起两根指头。
“第二个疑点,是造成静一哥死亡的伤势,是来自背后的刺伤这件事。这是在准备葬礼的时候,我听到织乃姐姐和殡仪馆的人说的。
你们说,这种小屋里,要怎样做才会被刺中后背?我不认为摔上一跤就会造成致命伤。”
听她这样说我便环顾四周,小屋内的确看不到一不小心就会被刺伤的东西。当然,这也只是现在没有,当时的情况并不清楚。
“暴风雪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静一哥的遗体。尾关先生和仓子姐虽然发现静一哥失踪,但是因为暴风雪无法出去寻找,等到早晨最先来到小屋。发现了遗体。
很遗憾,低血压的我没能亲眼目睹现场,之后在事件过程中也被警察封锁,不知道发现静一哥的具体经过。而且在封锁解除之后,尾关先生立刻整理了小屋,事到如今也无法再现当时情景。”
“但是,这样的话……”
成田质疑这样一来岂不是无计可施。千代小姐的言谈顿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干脆、强硬、顽固地说:
“不。可是……可是,两个疑点还没有澄清。
  静一哥为什么非要来这个小屋。
  为什么后背受伤死去了。
  我认为这些谜团,反而会成为解决事件的线索。”
“反过来说,为什么留有这样的谜团,警察还会当做事故处理?”
会长抚着脸颊思考。这是在羔羊会里常见到的动作。
“大概是因为,这个房间是个密室。”
“密室?”
“对。姐姐他们来的时候,这扇门的锁,后门的门闩都从内部严实地锁好。钥匙好像被静一哥在一天前拿走了,是尾关先生从仓库里拿预备钥匙开的门。
  不过现在,为了让滑雪的旅客迷路时可以把这里作为避难所,门锁已经撤去了。”
原来如此,因为钥匙不见了,所以第二天早晨才首先来到这个小屋寻找。
“但是,后门是简单的门闩,我认为只要做些手脚也能从外面关上。是警察没有仔细验证。”
可以看到,后门的门闩只是金属嵌板和旋转式横杆相结合的类型,虽然能挡风雨,安全系数却很低下。
“更何况,没有发现具有杀死静一哥动机的人。这是我当时从被警察询问的亲戚那里听来的情报。”
说到这里,千代小姐似乎终于说完了掌握的情报。她因为长时间说话有些疲惫,手抚着胸脯调整气息。
我提出了想到的疑问。
“为什么,你认为犯人是仓子小姐和织乃小姐中的一人?”
“这很简单。静一哥会瞒着织乃姐进行秘密约会的对象,如果不是仓子姐,就是织乃姐姐自己。”
原来如此,不过,还是有些欠缺——我正想着,仙波张开嘴嘟囔出一句话。
“动机……理由呢?为什么祖父江静一非死不可?”
就是这个。无论知道多少物理层面的情况,五年前的“天幕庄”,又酝酿出了怎样的杀意呢。
“如果不知道动机,就写不出谋杀案的剧本,演戏也就不成立。”
千代小姐干脆地承认了。然后,转而议论这番指摘。
“是啊。警察好像也因为找不到谋害静一哥的动机,没有进行彻底的调查。静一哥不曾与人结下非死不可的仇怨,也没有和保险金扯上关系。因为结婚事宜而吵架的织乃姐姐,以及曾经交往但是分手的仓子姐虽说可疑,但也没有决定性的因素。
  但是,正因为如此,才要演戏。
  如果说演戏必须要有剧本脉络的话,同时也可以说,整个脉络会在戏剧结束的瞬间水落石出。所以,由你们仿照五年前我们的关系和环境,掌握了情况和心理之后予以发挥,自然就会出现故事的脉络,某个人刺杀了静一哥。”
这是“既然有出口,必然有入口”的逻辑观点……何等艺术性的思考。
“直到去年为止的‘演出’,大家照顾我们的情绪,谁都没能杀害静一哥。失败了。
  但是,今年可以期待初次见面的人有毫无顾忌的大胆演技。”
千代小姐从容地起身,以优雅的动作向成田招手,开口说:
“好了,可有哪一位,心里怀着刺杀这个人的念头?”
哎?视线随即集中到瞠目结舌的成田身上,我、仙波、会长同时给出回答。
“““不好说啊。”””
“你们针对的是演戏里的静一先生,不是我对不对!?”
对于莫名惊慌失措的成田提出的问题,谁都没有回答。

※   ※   ※

回到旅店,用过午餐,午后时分。
我们四个人将这段时间当做个人自由时间,解散了。
怕冷的仙波当然留在房间里勤奋读书,另外三个人则在附近随便走走。成田往森林方向,会长听说刚才那条河流的上游有小湖,就去观赏。
而说到我自己,佐佐原三月,则在旅馆门前与雪人并肩赏景。
坐在门廊处的小椅子上看去,阴沉的天空、充斥视野的雪白地面、以及将两者分开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森林——这单色的世界仿佛是以“冬”为题的绘画,我在静静欣赏。
这种色调,自然让我想起了夏天拜访的奇妙洋馆。白与黑、生与死。葬礼的颜色。
在那座洋馆里,我思考着某个生死的界限十分稀薄的人。而在这里,我思考着某个五年前亡故的人。
祖父江静一死亡的真相。
官方认定他死于意外,但千代小姐坚信并非如此。
所谓盖棺定论,但现在棺中还不安宁。无论是要肯定还是否定千代小姐的怀疑,即便为了让故去的静一先生瞑目九泉,我也想要查明真相……
为此,必须要知道更多当时的情况。千代小姐视角的情况大致都听过了,接下来——
“哎呀。”
冷不防听见心中想到的人的声音,我猛地缩起肩膀。
因为在考虑事情,我没有注意到旅馆门打开的声音。仓子小姐,就站在我身边。
千代小姐的姐姐,稍长的前发掩盖了眼睛、因为寡言少语所以看不出她的心情。我当即站起来向她问候。
“啊……您好。”
“嗯,你好。”
平淡但不冷淡。这就是她的声音。我觉得,和我用心客套时的声音种类相近。可以是毫无想法的声音,也可以是有任何想法的声音。
但是,正因为我如此感觉,才说不出下文。考虑对方希望什么类型的对话,配合对方的主导权,这才是我的交谈方式。这种时候,如果是会长就会提出合宜的话题,如果是成田就会随意无视情况推进对话。
无论哪一种都做不到的我只能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而仓子小姐的视线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她靠在门廊的把手上,看着兔子。
不是真正的兔子,是我收集周围的雪堆成的雪兔子。
“这是你做的?”
“啊,是……对不起,我擅自把它放在这里。”
不是那种常见的在椭圆形的雪上安装树叶耳朵的东西,我做的是相当写实的形象,所以从远处看或许很诡异。不,夜里见到了,多半会感觉很恐怖吧。虽然是我花了十几分钟加固的心血,还是立刻撤掉比较好。
不过仓子小姐一边摸着兔子的头,一边笑了。
“我觉得你做的很好。好像一只精神饱满、跳来跳去的兔子。”
“啊……谢谢,您的夸奖。”
我没有想到她说话会这样和蔼,惊讶之余连谢礼的话都打结。
“没有参照物也能做出这个造型,可见这是你的执着……不,是你用心追求的东西。细节饱含感情。我很喜欢这个哦。”
这就是艺术家的眼光吗。这是这只兔子第二次被夸奖,正如仓子小姐所说,第一次对我而言是无法忘记的回忆。
“谢谢、谢谢你……”
我像个傻瓜一样重复着,稍微有点想要流眼泪了。对我来说,即使有被人夸赞的经历,绝大多数也是当我达成了对方期望的时候;而我自己实现自我欲求,得到称赞的例子极为罕有。
所以,仓子小姐给予我的久违感觉,让我感动不已。
“你叫,佐佐原是吗?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好东西。那么再见啦。”
正当我沉浸在微薄的光荣中,仓子小姐走出去了。鹤一样修长优美的背影,向着旅馆隔壁的小屋——尾关先生称之为画室的建筑物走去。
“那……那个!”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发出了连自己都会吃惊的响亮声音。响彻周边的回音是连我自己都感到不适的声音,仓子小姐也一脸讶异地转过来看我。
我有些胆怯。喉咙抽动。但是,不能停止。
现在,要一鼓作气。
“画室,可以允许我进去参观一下吗?”

“……称不上画室那种高端的名字。”
仓子小姐如此评价、带我入内的小屋中,乱堆乱放的地板上有油画布与安放它的画架、铅笔等绘画用具,还有一张似乎被当做床的沙发,是个空间虽大但很杂乱的屋子。看起来很古旧的电暖炉现在没有点火,上面放着朴素的咖啡壶。刺鼻的味道是绘画用具的味道吗。
寂静和寒冷不相上下,灰色的空间。
在这种仿佛从世界上堕落了一层的房间里,自然而然吸引了目光的,是裸露在外的油画布。
上面画着不可思议的画。
“这幅画……?”
“你看出了什么?”
仓子小姐一边给暖炉通电,一边用无所谓的声音反问我。明显不指望我给出正确答案。
许多种色彩卷入许多重漩涡,形成乱流……看起来是没有具体写生对象的抽象画。只不过。
“这个,我觉得聚集于正中央的白线是主题。”
即使是暖色部分色调也很低,在整体显得昏暗的画面中,我看到只有正中央鲜艳地发着光。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表达什么……”
“是嘛。”
仓子小姐从加热器上取下水壶,往里面注入咖啡。她没说正确与否就坐在了沙发上,代之以请我坐在正对油画的椅子上。
我按她说的坐在椅面损坏的椅子上,眼睛突然发现了工作桌上的某样东西。那是一张名片,虽然其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问题是上面的名字。那是我认识的、同时又感到意外的名字。
“啊,这个人……”
“啊啊,这个。不久前,放在熟人画廊里的画卖出去了。是那个时候得到的名片。因为感觉电波好像对的上,曾经见过一次。真是个奇怪名字。”
的确,拥有如此奇特名字的不会有第二个人。既然是有钱人,出入画廊也毫不奇怪。不过这也真是奇遇。
仓子小姐看着我感叹缘分的奇妙,说出了相当唐突的话语。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事情?”
呃……连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意图突然被这样指摘,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对,我为了要完成千代小姐的演剧,想要询问这个人的事情。但是没有想到,竟是看起来对我们完全没有兴趣的仓子小姐主动提出。
“你也陪着千代玩游戏是吧?用演戏找犯人。那么,怎么能不问问我这个嫌疑犯呢。”
言辞内容虽然像在开玩笑,但声音却不带有感情,我看不出她的心思,后背略微发寒。连两个人在这间昏暗的画室里单独相处这件事都突然感觉别有用意。
在我张皇失措的时候,仓子小姐喝着看起来很粘稠的咖啡,接着说。没有人问起的,自言自语。
“我,是了……我是黑羊。”
“黑羊,是吗?”
“嗯。你知道‘黑羊的假说’吗?
  比如,有一个清正纯洁,受人尊敬的优等生哥哥,而弟弟是无可救药、总给周围人添麻烦的放荡鬼。然而父母却从不呵责弟弟、即使批评他也大体上放任他的自由——
  这种情况,哥哥是白羊,弟弟是黑羊。”
“哦……”
“简而言之,在家庭或共同体中如果有极端洁白的人存在,人的心理就会希望在他身旁有同等程度肮脏的人。究其原因,人类具有善恶两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人类感觉到现实情况中善的一面有所倾斜,就会本能地希望身边的其他人填补恶的一面。对那个人的恶行给予宽容,根据情况还会诱惑他作恶。这样的假说。”
……好像,可以理解。自己所欠缺的东西,就会向周围的某个人索求。会渴求拥有自己所不具备的东西的人,会渴求不具备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的人。这一点,我再了解不过。
“在我家,兄长是无可挑剔的优等生。身心健康、极具商才,总之家业安泰。所以,有我这样咖啡渣一样的劣等生也无所谓……不,因为哥哥太不需要挂心,对于满足过头过犹不及的父母来说,有个坏一点儿的问题儿童……也许反而比较高兴。
  所以……不好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开始,我和兄长就方向不同,应该说得到的教育都是不具备实用性的兴趣或学问。其中最上手的,是绘画。”
她的目光指向我眼前的油画布。
“说归说,因为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做派,周围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本来,我就明白自己的感观和别人有差别,倒也不觉得难过。
  所以,从十几岁开始,我的所作所为在他人眼里,不过是用画笔在画板上涂涂抹抹的疯狂罢了。如此怪人的癖好也能被允许,就因为我是只轻松的黑羊。”
为了在家庭这个机体内获得平衡,仓子小姐的怪异行径得到了允许。或许的确可以说是轻松的生活。但是,与此同时,既然分出黑白,就意味着她在白的方面不被期待,无论她自己是否希望被期待,她都被迫赶入了黑的世界。
这是否,也是件寂寞的事呢?
盯着水杯平淡叙述的仓子小姐,从她的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在这种意义上,千代是灰色的羊——或许该说是一个有孩子样的孩子。秉性温顺老实,但又体弱多病、需要照顾。
  对。正正好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这是带有恶意的话语。但是,同时也是人情味已经干涸,淡薄无味的话语。
“即使是随着年纪增长愈发人情通达的史绘丫头,一扯上千代也是特别的过度保护。在亲戚的孩子们中间,千代就是象牙塔上的公主。
  更不用说父母亲,关心她、爱护她、恨不得把她关起来。别看现在让她去学校出席最低限度的天数,上小学之前格外极端,那孩子外出的时间比运动不足的家猫还少。
  所以那孩子,每天都百无聊赖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她去的地方,总是我占据的偏房,她在那里看我动笔画画怎么看都看不厌。咳,想必她的心情就跟在动物园里看长颈鹿慢跑差不多。”
“但是,千代小姐说过仓子小姐的画很漂亮。”
仓子小姐叹口气,耸了耸肩膀。
“谁知道呢……总之,千代是个容易受别人影响的孩子。或许因为静一什么也不懂就把我的画夸上天,她就误以为这是好东西了。”
“怎么会……”
“她就是这样的孩子。记得有一次,她看见家里养的猫食物中毒半死不活的样子,结果自己也吐得稀里哗啦打点滴过活。”
……看上去我行我素的千代小姐,原来比外表显现的更加神经质,是心思敏感的大小姐。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持续四年,追索连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的杀人事件的真相。
“啊……说起来,也有那只猫的画。”
追随仓子小姐的视线,我看到柱子上挂着一副素描。虽然是炭笔的单色画,却鲜明地描绘了一只大腹便便横卧安睡的猫。
“总之,在兄长的阴影之下,不被任何人期待,对此乐在其中享受生活的女人。这就是我。
  还有什么要问的?”
冷不防地问到我,我正要从衣服内袋里拿出记事本,差一点就脱手了。
头脑中都是些略微出格的问题,所以如果是平常我想我会就此沉默。但眼下成田和会长都不在身边,反而让我胆子大起来了。
“……那么,关于你和祖父江静一之间的关系,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我。”
下个瞬间,窗外飞过的鸟影从近的不得了的地方发出高亢的鸣叫,扇动着巨大的黑色翅膀,震彻整个屋子。
“青梅竹马。”
这句话的前后,仓子小姐的样子没有特别的变化。淡泊、简短地回答了我。只是,我双腿发抖、手里拿的记事本也折弯了。心脏感到一阵疼痛、紧张。
“从小开始,每次亲戚聚会的时候他总是缠着我。我小时候就是个怪人,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呆着,自然静一也跟我一起被孤立了,但我并没太在意。
  小时候的静一也是个混小子,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兴趣,但毕竟是个孩子,希望有人陪自己玩,就适当地陪着他。
  这座旅馆也是,我们每次来都一起玩。把谁都不知道的房间称作秘密基地。偷偷钻进去,靠着手电筒的光亮写写画画度过一整天……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彼此都是普普通通的孩子。”
虽然仓子小姐平静的情绪看不出波动,但说这番话时,我看得出她的眼睛柔和地微微眯起来了。
“……然后,你们成为高中生,交往过对吗?”
“没交往很久。”
我沉默地等待下文。我想问的,是达到交往的具体过程、导致分手的详细原委。
但是。
“然后,分手后过了一年左右,静一死了。”
话题一下子跑远了。不,当然这件事才是关键,但……应该说种种值得参考的事项顺序她却没说。
“……说不伤心就是骗人了。我的确若有所失。
  但是,仅此而已。
  我和静一的关系,就这样开始就这样结束。说完了。”
不过,既然仓子小姐这样冷漠地终止话题,想来也问不出更多内容。而且,在那之前我的精神承受能力差不多要到极限了。和昨天初次见面的女性二人独处十几分钟。在这种不习惯的情景里,仿佛是暖炉太过见效,脖子上流下了汗水。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我是非问不可的。
我把记事本——记录那个人种种恼人行举的记事本——猛地握紧,鼓起勇气开口问。靠着“啪”地那么一股子劲,叽叽咕咕的。
“静一先生,是怎么……死的?是像以往所说的那样死于事故吗。还是说,存在千代小姐所相信的、他被人杀害的可能性。”
仓子小姐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她并未无视我,视线游曳于天花板上。
接着,叶村仓子小姐的话语就这样在空旷的画室里飘摇不定、起起伏伏。
“你认为人为什么会死?”
不知如何形容的,宽泛的问题。
“呃……这个,要根据具体情况来看不是吗?”
“不。不是的。
  无论是死于谋杀、死于事故、死于伤病、死于天寿——人死亡的理由只有一个。”
给出了不可思议的论点,仓子小姐静静地站起来。
接着她缓缓走到窗前。修长的身影,完全遮盖了坐在椅子上的我。
我仿佛被阴影困住,不禁反问她。
“那个理由……是什么?”

“因为,有人希望他的死亡。
  只可能是这个理由。”

她说,只可能。对我来说是如此可怕的主张,但仓子小姐却这样直白地谈论死亡,话语甚至让人感觉到冰冷的愤怒。
“凭空蒙受疾病遭遇事故——这太没道理了。
  突然某一天,无法抗拒的死亡没有任何前兆就到来了,开什么玩笑。我觉得这荒谬至极。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的死亡,吃屎去吧。悔恨才是活着的证明。”
那低沉而通透的声音,让我想起在黑暗中低吟的夜枭。似乎自古以来,“枭”这个字就用来代表凶狠残忍的人——枭恶、枭雄。
“但是,如果因为某个人的愿望而死,倒还好说。想到自己是因为与人结怨才死的……没能避免是自作自受,这可以接受。比起因为命运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而被迫去死,显然是被他人的意志击垮更合乎道理。
  这才是原因……这才是人类会死亡的,原因。
  所以,静一死去的理由,也是因为有人希望他死——有人希望杀他
  就是这样。”
……我第一次听说,如此独特的生死观。彻底否定因天灾造成的死亡,只对萦绕杀意的死亡表示尊敬。在我的知识范围里,觉得宗教或是类似思想大多把死亡看作自然界的活动并从中悟道,但现在这个却正相反。
向杀人寻求救赎,坚定的杀意信仰。
这想法既扭曲,又真切,我认为这表现了仓子小姐这位冷眼旁观一切的女性内心深藏的激情。
“……但是,我听说静一先生死亡的小屋,是一间密室。”
难道说有缝隙供人的意志钻进去吗。不过仓子小姐立刻就回答了我。
“那间小屋的后门是很简单的双开式门闩。可以动很多手脚。”
“有什么可疑的痕迹吗?”
“没有。不过这周围的雪就像字面上说的,像山一样多,并不缺少道具。而且证人也不少。
  比方说,把门闩往上方推,然后用雪块夹着它保持它不掉的状态下推开门闩。然后,室内的热度将雪融化,门闩回落,这样就简单地完成了密室。融化的雪到了早晨就会蒸发,证据消灭。
  反言之,门锁并没有锁,但只要去小屋观察情况的我装出开锁的样子,就能形成其他人无法证明的伪造密室。
  ——连小孩子的把戏水平都能伪装的上锁,称不上密室。
  所以,那天夜里身在旅馆的每个人……不,除了前一天玩的太过酐酊大睡的千代以外,任何人都可以趁静一不备在他背后刺死他。”
……情况听得越多,越感到这件事情发生在自由度很高的环境下。不能像推理小说一样,从诡计手法的复杂程度上逆向推演犯人。原本是意外还是他杀已经模糊不清,现在又混入了仓子小姐的理念……脑袋感觉天旋地转了。
这种状况究竟该如何看待?千代小姐想证明静一先生的死亡是杀人事件,仓子小姐基于和千代小姐不同的原因想要把死亡归于人的意志。而这对姐妹在这五年间,就这样在这个虚构的山庄里度过亲爱手足的忌日。
——真是中邪了。
我对自己这样夸张失礼的感想感到自我厌恶,同时又对自己能否演绎这个人感到不安,声音都发抖了。
“那么……是谁,希望静一先生死去呢?”
这是我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背靠着窗框,因为逆光而身影漆黑的仓子小姐,看起来就像是收敛羽翼的乌鸦。
“是我——如果我这样说,你会怎么演?
  我很感兴趣呢。”

※   ※   ※

冬季的夕阳转眼间就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喔,仓子小姐竟然这样说。”
在我身旁的会长一边这样说,一边用热水清理洗好的头发。
“杀戮比无常更合心愿。没想到竟是这样意志强硬的人。”
晚餐后没多久,我们就进了澡堂。
这座旅店的澡堂是从通过走廊与一楼相连的温泉。用圆石搭成的浴池正上方就有屋顶。虽然为避免偷窥在四周架起栅栏,但却是抬头望天便能见到灿烂星空的露天浴池。
浴池之外温泉的热气与夜晚的凉气相抗形成雾霭,肌肤像是感觉到了一层无形丝绢的膜一样。又因为平常身体总被衣服包裹的缘故,这种感觉略带些异样世界的风格。
温泉本身当然极具魅力,外面彩云追月、白雪映辉的风景也别有情趣。我坐在洗漱地点的木椅子上,身心舒适地感受沁润肌肤的凉气。
和一般旅馆不同,似乎没有考虑到大人数的使用,浴池面积要比之前去的万镜馆小一些,但对于四个女孩来说也有足够的空间。
“仙波怎么想?人,为什么会死。”
隔着一个身位遭到会长询问的仙波,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不知是她选择无视,还是因为她浸泡在略感浓稠的温泉里,享受着摇晃的水面轻抚下颚的舒适感。从没戴眼镜的双眼比平常增加了更多的睡意这一点来看,或许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可无论是哪一边,都在千代小姐用水泼她脸的瞬间醒过来了。
“噗……你想干什么?”
即使被仙波恶狠狠地盯着,千代小姐也只是搓搓手,把手摆成枪的形状家假装射击,然后天真地笑了。她的手指仿佛是用蜂蜜凝练的蜡制工艺品。
我和仙波前往澡堂的时候,在走廊遇见了会长,接着在大厅见到了千代小姐。因为她提出“机会难得大家一起去吧”,结果就是四人一起入浴。
“别人对你说话的时候要好好回答哦。”
用咂舌回应正确道理未免太泼辣啦,仙波同学。
这时会长和我已经在浴池的边缘坐下,俯视着仙波。
“所以,仙波你怎么看。说说你的想法。”
“……不知道。生或死之类的,我没怎么思考过。”
普通高中生都是这样的。不过,会长却极其夸张地表示惊讶。
“哎!?你不是天天摆着一张居丧的脸吗?”
我感觉,仙波的咂舌声音每听到一次就越刺耳一分。这才是因为被人戳到痛处,怒而杀人的节奏。
“……仓子姐,以前开始就是那副样子。”
算不上帮仙波解围,千代趴在圆石上这样说道。可能因为她本来就白皙,从热水里浮出的后背像是发烧一样显出鲜艳的桃红色。
“死不死呀的,说些夸张地莫名其妙的话。这叫什么来着——听学校的朋友说的——叫中二病?”
我觉得稍有些不同,但是过度考虑这件事也没有益处。还是先放在心里吧。
我们泡在浴池里,我在仙波身旁占好位置——不知为何她莫名其貌地缩了缩,为什么呢——正当会长发出“呼~”的声音,好似灵魂出窍了一样的时候。
重新面向我们的千代小姐,正座在热水中询问我们。
“大家,都抓住角色要点了吗?”
她在确认“演戏”的进展。
听取事情经过之后整一天。通过和仓子小姐二人对话,感觉对她这个人有了比昨晚更多的了解。看样子,会长的神色也像是和谁有过交谈了。似乎有所心得。
“怎么样?有没有人想杀了‘静一哥’?”
真是个不得了的问题,但我们就是为了检验这个问题,才留在这个旅馆里演戏
“先不说想不想杀死——”
首先回答的是会长。
“对于织乃小姐,我认为当时的情况是一种考验。”
“考验?”
“对。
  织乃小姐,代替过早离开人世的双亲,成为了年幼静一的母亲。这虽然有些难堪,但却是精神上的、社会上的成长。毕竟女孩成为母亲是很普通的事情。
  但织乃小姐因为突然的身体恶化,从照顾人的一方变成了被照顾的一方。”
“在仅仅数年之内,发生了孩子变成父母、父母变成孩子的变化。”
我低声重复加以确认,而会长继续说:
“而且还是变成了自己‘孩子’的孩子。仅此一件就足以让自己的存在意义发生混乱了,但是听说那个时候静一先生还在考虑结婚。她一直围着转的弟弟这根轴,突然就被抽走了。
  何止是人格意识的丧失,简直是人格意识被洗衣机洗到纯白的状态。
  我也稍稍做了尝试,实际上,感觉头晕目眩。静一先生的结婚会引起争吵也可以理解了”
尝试……会长说得轻巧,一晚上究竟做了什么尝试。和昨晚把成田赶出房间有关系吗……过后再询问成田吧。个中情节,要详实地、细致地询问。要毛举缕析、分星劈两一般地详细。
先不说这个,千代小姐有所期待地“噗通”一声起身,坐在会长的膝盖上。
“然后?想杀了他了!?”
为什么仙波会在这里点头。
“这个嘛……虽然的确心情焦躁,但却并没有想把弟弟怎么样。顶多就是狠狠揍他一顿吧。”
会长摸着脸颊,歪了歪头。
毫无感情地看着千代小姐心情低落地沉入浴池并开口的人,没想到会是仙波。
“……这种情况,近似于厄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的构图。”
“恶乐课特拉……什么?”
“向杀害父亲的母亲复仇的古希腊悲剧,根据厄勒克特拉的传说总结出的,代指执着于父亲并向母亲采取攻击倾向的表现。就这件事而言,静一先生这个依存对象被夺走的不安,会变成针对夺走他的婚姻对象的敌意,而不是针对静一先生本人。”
“……原来如此。”
会长似乎放心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捏起了仙波的脸颊。额外说一句,仙波的脸蛋特别的柔软。
“这是在干什么……”
“哎呀,皮肤因为温泉变得滑滑嫩嫩的了。”



或许知道反抗也是徒劳,仙波任由摆弄沉默不语。这一次,仙波又是被雪球砸、又是被迫穿圣诞装、洗澡时又被捏脸蛋,境遇额外糟糕。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彻底发作——与她的满不在乎密不可分——可见她对成田以外的人的宽容。
千代小姐不满地盘着手臂,转向我这边。
“唔……那,佐佐原你怎么样?”
终究轮到我了。我在浴池里端正姿势,说出了心中所想。
“仓子小姐是十分有个性的人。她心中有着独特的价值观,并且有贯彻价值观的意志力。”
我很自然的,眼睛看向了脸颊像面团一样伸展的仙波。我在思考仓子小姐这个人物的时候首先参考的,就是自春天以来关系加深的仙波,她的独善主义。
“将这一点延伸,或许就会出现在房间里放虫子、林间学校时偷跑出去的行为。
  依仓子小姐本人所说,您家里的氛围暗中首肯了她的奇特行为。但是,即便是如此,我认为选择脱离世间常道的生活,也是很需要勇气的。”
实际上,我对自己心中与他人有所偏差的部分深以为耻,并为了极力隐瞒而努力装出无个性的样子。但是。
“在这之中,静一先生从小就是仓子小姐的……可以说信奉者。仓子小姐自身也对静一先生很中意,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
  对于仓子小姐,这也一定给了她莫大的安心感吧。”
心意相通的只要有“一个人”就可以了。只要有一个人对你说“你只要这样就好”、认可你、敬仰你,整个世界就会为之一变。从不被任何人所理解的绝对不安中,去向至少有一个认可自己的人在身边的相对希望的世界。
“我和佐佐原说话,很开心。”
只要,有这样说的人。
所以,现在的我也能拿出些许勇气。
“即使过后评价可能会变得一般,但我认为最初的立足点会成为一切的基准。
  所以对于仓子小姐,静一先生多半是特别的存在……或许是自己的另一半化身。”
成为“黑羊”的仓子小姐不被允许遵守一般的价值观,因此在艺术这块尺度模糊的世界里找到了归宿。其中成为自身依靠的是自己的直觉与信念,还有理解者。
“虽然我不清楚仓子小姐和静一先生分手的详细经过,但即使分手也是特别的存在,这一点不会错。我以为,正因为是特别的对象,才不希望关系发生变化。”
听到“噗通”的水声,我转头一瞧。是终于放开了仙波的会长,整个人泡进水里直到嘴边。好像在用整个身体表示同意。
“但是,静一先生干脆地结束与仓子小姐小姐的关系,考虑和别人结婚的话。这次两个人的关系就要彻底消灭了。”
“所以仓子小姐要怎么做?如果得出杀死静一先生这个结论岂不是本末倒置。”
质问来自仙波。对面的千代小姐不知是因为温泉还是因为亢奋,入神地听我们对话。
我面向仙波,正面回答她。
“可是,仓子小姐反对偶然或外在的因素决定死亡,是极为自主的女性。
  如果要因为自己无法企及的理由失去静一先生,倒不如以自己的意志促成这一结果……难道不能这样思考吗?”
“即使如此,为此杀人也太过极端了。”
仙波的批判十分合理。我认为一般来说因为痴情而发展成杀人事件的可能性并不高。更多的还是因为金钱问题以及其他压力的共同作用,使得事态尖锐化。不过。
我在那间寂寥的画室里与她面对时感受到的,仓子小姐隐藏在无力外表下的激情,有种难以言明的强烈气势。正因为带着没有表情变化的面具,才对面具之下的真心感到了“不明底细”这种最为原始的恐惧心理。
但是,要说明我感觉到的那种深沉情意里的纠葛,对笨嘴笨舌的我来说太困难了。或许,让她们看过仓子小姐画的那幅画就能理解……
“不……仓子姐说不定干得出。”
正在我无法回答的时候,千代小姐缓缓站起来,喃喃地说:
“以前,我为家里死去的猫哭泣的时候,她心平气和地抱起死猫,带回到自己的房间画画。而且把那幅画挂在自己的画室里,还带到这儿来了……那个人,果然不正常。”
低声细语的她凝望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与其说是对我们说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
另一方面,差不多要在温泉里泡到发昏的我,连连打颤缩起了肩膀。
今天下午在画室里,仓子小姐若无其事展示给我看的那副猫的素描。
那上面画的不是睡着的猫,而是猫的尸体。

“那么……第一嫌疑人果然是仓子姐。绘绘她们演戏的时候,她也漠不关心,一直是那副样子。”
绘绘指的是东原史绘学姐吧。
结束洗浴,换好睡衣,向着一楼食堂移动。洗浴的四人,又加上在大厅纳凉的成田,大家围在餐桌旁。
在这里我们一边消灭着尾关先生提供的冰激凌,一边和千代小姐谈论演戏的进展。
“不过,不愧是佐佐原。毕竟是我看中的姐姐扮演者。居然能从那个冷淡的仓子姐嘴里套出话来,找出杀死静一哥的动机。”
面对我挥舞勺子的千代小姐看起来极为愉快,洗浴结束后她鲜红的皮肤也完全没有熄热的迹象。
“大家,就着这股劲头进入角色,向姐姐揭开静一哥被杀的真相吧。”
“要好好地被杀哦!”接到这种过分要求,正用梳子给会长梳头发的……似乎是姐弟关系的表演——成田“哎”了一声,浑身发抖。也许是注意到了仙波的冷淡的视线,但我却不明白他看着我脸色胆怯的理由。我的表情应该和平常一样呀。
在这种杀伐的气氛中,只有千代小姐心满意足。
“嗯,感觉很好的谋杀氛围哦。成田做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哎……?好像和平常的气氛没什么大变化,看起来像……谋杀?”
成田在我们之前就去洗浴了,身体应该早已冷却下来,却不知为什么鬓角处流下许多汗来。在寒冬里这样流汗的话会感冒的。我这样担心着,原本勺子攥得死死的,手指也渐渐松开。
“相比之下……”
突然千代小姐的声音变得可怕,她的视线冲着仙波而去。
“你完全没有入戏。今天好像也闷在房间里,如果你不好好扮演我,怎么能和其他人形成协调?”
仙波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加入对话,默默地吃着冰激凌。她把最后一口放入嘴中,冷淡地瞄了一眼千代小姐。可是,也仅此而已。
“喂,至少给个反应啊。”
千代小姐的勺子猛地伸出去。而仙波则叹着气,用自己的勺子将其拨开。噔——的一声,银器清脆的碰撞声小小地、但又清楚滴回响在食堂里。
“我,对你——叶村千代,完全不能理解。”
……?
我自然地和成田交换了眼神。这是——仙波的这种声音,我可能是第一次听见。至少,肯定不是常听见的声音。
这不是平常那种针对成田的直率的情绪,而是安静的、深刻的——怒气。
“什、什么啊……?”
千代小姐也有所感受,声音和手中的勺子都在颤抖。
对害怕的千代小姐,仙波毫不留情地出声追击。
“在浴池我就这么想了,为什么你要弄得那么闹腾?你就那么想把事情搞大?报复社会吗?”
确实,在浴池里千代小姐大谈仓子小姐的杀意时,仙波的心情似乎就很坏。不过我们因为平常她就是这样郁郁寡欢,所以没有注意到仙波特别生气。
即使是千代小姐,自身突然遭到责难也感到了困惑和胆怯。
“你……说什么呢?我才完全不明白呢。”
“那我就换种说法。
  你为什么,把祖父江静一的死想象成杀人事件?”
“不……不是想象!是事实!静一哥被什么人杀了!是密室杀人事件!”
就好像弯折发条的束缚被切断一样,千代小姐站起来,势头猛烈地进行反驳。相对的,仙波依旧冷淡,用毫无动摇的、干脆的话语回应她。
“那些证据,根本不足以成为怀疑的理由。确实像仓子小姐说的一样存在多种可能性,但这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范畴。
  ……你知道‘汉隆的剃刀’吗?如果用无能已经足以充分解释,就不应归咎于恶意。说得通俗一些,就算电磁炉不能洗衣服,把这看作是制造商的恶意行为也毫无道理。
  这次的事情正是这么一回事。
  莫妄想——可以用事故解释的死亡,想要找出杀意简直是愚不可及。”(注:莫妄想,禅语,喝令他人勿起妄想之意)
这是和仓子小姐正相反的思考方式。
正因为人类会自然的死亡,所以人的死亡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有的只是幸运和不幸,全凭天意。
“叶村千代,我就是会用这种方式思考的人。
  所以我再说一遍。我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把死于事故的故人,定义成谋杀这种可悲的事情?如果你仰慕静一先生,就应该让他安宁地死去。什么被杀不被杀,只能拿来填充花哨的墓志铭,多余的东西。
  说实话你看起来……简直是以此为乐。”
仙波只有最后一句话略带犹豫,她沉默地正面直视千代小姐的眼睛。看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
“仙波……?”
成田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很理解他这种担忧的微妙表现。极端反感与人产生瓜葛、造成影响的仙波,很少会有这样攻击性的言语。
这种气势,上一次大概是那个夏天,感冒的仙波大骂成田的时候。我认为那是仙波对成田的愤恨积攒到顶点从而爆发的结果。没想到对于初次认识的千代小姐会说到这种地步。会长也鲜有地呆呆看着仙波。
我、成田、会长都被仙波的巨变吸引了注意力,所以没能察觉到她的变化。
“不对……”
千代小姐细微的呻吟声。这时我仿佛感觉到了婴儿噎住喉咙一般的危险,猛地甩头过去看她。
“千代小姐……?”
“不对……因为,静一哥是那么厉害的选手、是英雄、又温柔……能做到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千代小姐直到刚才还通红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像蜡一样煞白。她急促而短浅地喘气,同时喃喃地胡言乱语,摇晃着,突然身体歪倒。
“怎么……怎么、会死——”
带着没说完的话,千代小姐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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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2-5 08:20 编辑

幕间  寄纮芳花

“好闷呀……”
冬季的夜晚早早的沉寂下来,绝大部分灯火已然熄灭的寄纮别邸一室。
听到友人的声音,我把膝上开过封的包裹放到一边,转过身去。
“你姐姐她们的出行地点,好像会有暴风雪啊。”
对我说话的友人——留宿敝宅的仙波家次女,敲打着如山堆积的学习材料和参考书,一脸不平。虽然是使用了数十年的优质写字台,但这样猛烈敲打还是会吱呀作响,真希望她自重。
“不是啊。雪山还有暴风雪,那雪也太多了!”
她的思路我也不敢恭维。不过,倒也是她的风格。
明明志愿校的入学考试已为期不远,这位完全没有学习的小姐,也总算感到忐忑,寒假之前对我说希望我能帮助她的学习。所以最近几天,我都像这样住在别墅里指导她。
学习。而时之。
(注:日文的“学习”一词汉字是“勉强”,原文拆成了“勤勉努力、发奋图强”的意思。这里中文就遵从老夫子好了。另外《汉书·董仲舒传》:“强勉学问,则见博而知益明。”)
这是最不适合这个女孩的行为。声称要从形式做起,待在朋友家里也穿着学校制服。还戴着平光眼镜——不知从何处得来,样式跟她姐姐的眼镜很相似——这倒也罢了,我以文科为中心提出的课业,她从刚才开始就几乎没有着手。
“那么,你是在抱怨自己没能跟着去旅行?”
我平息胸中的感叹,正告她。
“这是你平常怠慢学业应得的报应。”
“才没有这种事呢!”
“那……不要紧的。既然你能这样使用语言就说明脑的容积没有问题。”
“我才没有对自己的智力水平感到绝望呢!?”
无论身处怎样的黑暗之中都能为自己点一支蜡烛,其心可嘉。
“那,你为什么感到烦闷?”
“这还用问!”
她仿佛释放了全身的气力,怒吼着站起来。但却因为脚下不稳而向我这边倾倒。瞳孔僵直,眼结膜上的血管染上了攻击性的红色。
“我最珍视的女性们,可是和那个禽兽一般的男人在外留宿!这种时候如果还傻呵呵地学习,就算考试合格,作为父亲也不合格!”
我看不合格也无妨。不过。
“那个,不懂防范总被欺负习惯了别人的虐待面相如丧家之犬穿着女仆装在学校里横冲直撞甚至吵吵着‘责备我吧、责备我吧’搞得天下皆知犹如禽兽一般的人是,难不成是成田吗?”
“就算我母语学的差,我也百分之两百的肯定你这前半段和‘难不成是’连接的有问题吧?”
嘛这个不必计较。
“那么,总可以说他至少还不是那般可恶之徒吧。”
“天真!要知道那个男人,可是连我家明希这样低卡路里的干瘪丫头都盯上的饿狼啊?啊……姐姐还有佐佐原、我可爱的女孩子们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当然会蠢蠢欲动了!”
什么时候成了你的。
“……呜,特别是小明希虽然装的大人模样却有好似婴儿的地方,千万可别遭了那货的毒手。”
看来,似乎和夏季里在我家山庄时认识到的事情有关,这孩子把成田看做豺狼虎豹。我摇摇头叹气。
“就算你每天都会梦见,也未免太过敌视他了。”
“不是每一天!”
我说了是偶尔!她火冒三丈地否定了一部分。
“话说啊,最近会扮作女仆的模样冒出来,跪下来说求求你了让我伺候你吧。
  真不正常。”
的确不正常,你。
我这样想着却没回答——这和孩子相处虽然开心,但终日如此就很累——回到解包裹上去。使用好几层缓冲材料的小心包装终于拆解完毕,差不多可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了。
“……这是什么?”
发现我没有理会,她把愤懑切换成了好奇心,窥探我手中的东西。
“这是参哥哥送来的,略有些早的圣诞礼物……似乎是画作。据说,是他第一眼看到时就满心嘉许的作品。”
“嘿……有钱人还会给自己的妹妹送礼物。真想让我家姐姐学习学习。”
“与其说是家庭习惯,不如说兄长他就是喜欢赠人礼物的性格。”
顺带一提,我的回礼是送给兄长的三张相亲照片。从寄纮家的相关企业任职人员中,用心挑选的女性。再不尽快找到如意良缘,离开妹妹,“我”也不能安心。
“圣诞节啊……说起来小的时候,和明希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又是圣诞节。”
“因为圣诞老人。”
她简短地回答之后,回想当时记忆,微微撅嘴。
“还是两个人都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对她说两个人一起写信送给圣诞老人,结果明希说出‘圣诞老人不会来我们家,那封信只会让父亲读到’这种令人头疼的话。”
  那个时候,我真心相信有圣诞老人,非常感激他每年送我礼物,所以我觉得明希是个不懂事的可恨家伙。吵架吵得扭打在一起。对妹妹居然使用凶器,那个时候明希冷酷的本性就暴露无疑了。”
“原来如此,是鲜明地表现你们姐妹性格的一幕。”
“这可不是笑话……明希现在对我这样冷淡,回想起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在那之后一段时间也非常讨厌明希……现在嘛,虽然是不讨厌了。”
明希会那么生气,大概是……年幼的她,还不明白父母亲假扮圣诞老人的用意。我觉得,这真是很值得人莞尔一笑,感到怜爱的事情。
“说到明希,那之后,她怎样了?”
“什么怎么样?”
“之前你说因为她戴上文胸云云,闹出骚动。那之后,没有什么变化吗。”
她用指尖推了推平光眼镜的横梁,思考了一下。
“怎么样呢……啊,说起来,洗澡的时间变长了。而且,以前冬天因为发懒有不愿意洗澡的日子,现在每天都洗了。
再有……变得会看镜子了。比如早晨在洗漱台洗脸之后,她会仔细看一看。”
……这可真是。
我带着一点儿飘然的心情,终于取出了画。是3号尺寸的小作品。可能是黑夜的昏暗背景中,既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的某种纯白事物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就是这样的画。
“这是什么……?”
友人会有如此感想也并不奇怪。至少这不是在不具有知识储备的前提下可以正确认识的画作。不过,我看到了生于阴霾之中仍然奋力赞颂光辉希望,这样一个人画出的作品。
画上附有兄长的信笺,据上面所说:
“这位作者,似乎专门描绘一个主题。”
所以,这幅作品的题目也与其相同。
《天使》。

我起了兴致,端详着作品一角用淡淡笔触写下的签名,Kurako.H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2-22 23:38 编辑

第三幕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Part-1:成田真一郎


“不必担心。”
从管理员室走出来的仓子小姐,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在她背后静静合上的门对面,千代小姐在睡觉。
“只是闹得太欢疲倦了,又过度激动晕倒而已。
  是和病魔打了十五年交道也不会自己注意的千代自作自受。再补充一句就是,常有的事。”
这番话表面上是对我们全员说的,但实际上是对低头不语脸色黯淡的仙波说的吧。很明显,仙波的低落程度和我们相差很大。
她对自己的言辞伤害了千代小姐,让她病倒的事情感到了自责。以仙波的性格,我想无论给她什么样的免罪借口都无法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去年也是,虽然没有倒下,但从第二天开始就在睡觉。
  所以……之后尾关先生会照看,你们都回房间去吧。今天晚上特别冷。”
话说完,仓子小姐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房间所在的二楼。
我从那乍一看若无其事的步伐中看出些许疲劳,或许是因为刚才看到了她拼命的样子。
大约一小时前,千代小姐刚刚倒下之后。
会长迅速跑到走廊呼救,回应她的,就是正好从画室归来的仓子小姐。仓子小姐修长的双腿脚步如风地赶往食堂,对正要抱起倒在地板上的千代小姐的我迅速下令,让千代小姐安静休息。
仓子小姐自己则唤来身在厨房的尾关先生并拿出急救箱,熟练地给千代小姐注射什么东西。印象里表情一直很淡然的仓子小姐只有那个时候神情认真,注射药物之后一直观察千代小姐的脸色,一刻也没有分神。
虽然她并没有做出多么剧烈的动作,脸颊却流汗了。
不适应这种情况的我们,只能傻站着旁观仓子小姐的处理。特别是仙波,神情恍惚,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倚靠着佐佐原,握住她的手。
过了十分钟左右,千代小姐的状态似乎稳定下来,我和尾关先生把她送到了一楼管理员室的床上。
仓子小姐谁也没有责备,反而感谢尾关先生和我们施以援手。那之后,待到千代小姐的脸色从昏倒后的痛苦转为安详的睡眠时,她才终于擦拭自己的汗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不要紧了吗?”
回到房间——会长和我的房间——躺在床上,会长立刻对我这样说。声调稍有些呆滞。
而我,只能反问她。
“是问谁呢?”
是说状态稳定还在睡眠的千代小姐吗。还是,害得千代小姐有此遭遇——至少她自己会这样认定的仙波呢。
会长依旧仰躺在那里,摇了摇头。
“每一个人,吧。我想刚才的事情对大家都是打击。”
的确是这样。虽然仓子小姐那么说,但千代小姐会晕倒恐怕是因为追查静一先生的事情造成了精神上的压力。我们觉得奇怪,但也带着半分兴趣参加了演戏,同样有些许责任。
这个问题,对于千代小姐,是足以重复四年的重要事情。虽说是被人要求,我们也不应该以不认真的态度参加此事。
造成这种结果,仙波自不必说,在人际关系上十分胆怯的佐佐原应该也受到了很大打击。
希望她不会心情低落,又变得消极……
“我说,真一郎。”
会长盯着隔壁房间方向的墙壁,声音带着些湿润。因为很少听到这声音,我惊讶地转过去,看见会长坐在床上抱着一只腿。我感觉她心神不宁,脸色欠佳。
“岬姐……?”
“你可要好好照顾才行。”
所以说是指谁……而且——
“你还好吗?看起来精神不好啊?”
“有吗?可能是洗完澡受凉了……”
说话间淡淡的微笑,没想到有点儿可爱……别别别,不过,这不是平常那个学生会长的样子。
“绝对不对劲。你感冒了?昨天好好睡了吗?”
“嗯……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想了很多事情没怎么睡。”
她看起来就快神志不清了。我伸手碰了碰会长的额头,烫的吓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立刻变得非常激动。
我慌张地说:
“我去拿药!”

※   ※   ※

“所以,今天会长在房间里休息一天是吗?”
第二天早餐之后。我们在旅馆周围散步。
灰墨色的天空中沉淀着银色,黑云压城的阴天。或许是此刻心情的写照、或许是因为不习惯高地气压,总觉得感觉不适。
在这种天气下,走在我旁边的佐佐原沙沙的轻盈脚步声回荡在我心里。
“嗯,虽然好像只是感冒,但那个人极少得病,总觉得很害怕。本人虽然说不要紧,我还是求她好好休息。”
虽然我明白“恶鬼也会害霍乱”,但还是未免太过巧合了。(注:俗语,意思是再健康的人也难免生病)
“原本我想照看她的,但是她说被人盯着睡不着,就把我赶出来了……哎哟。”
我一边看着走在前面的娇小身影一边走,差一点被雪块绊倒。一停下脚步,自然地垂下肩膀叹气。真担心。自己就像病原体一样的岬姐居然染病,可见绝对是相当凶狠的病毒……这可怎么办?如果那个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虽然好像想不出有什么坏处……但也不愿意。
这件事先放一边。
“仙波得病的时候也一样,照顾女孩总是异常热情……减三分,但是考虑到我也非常担心她们的情况,正负归零?”
……同样站住不动的佐佐原,低着头在记录什么。虽然我十分好奇,但是有种剧毒大蛇会从草丛里扑出来的感觉,还是不问了。
取而代之的是别的问题。我看着与我们稍微拉开距离的仙波明希的背影,小声问:
“那,仙波感觉怎么样?”
听说千代小姐今天早上正常醒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过她的早餐是送到房间的,所以不清楚她现状如何。既然她没有来食堂,说明她身体还不太好,或者是不想和我们见面吧。
无论何种原因,仙波自己应该还很介怀,所以今早开始就低着头,脸色黯淡。我们也和她半斤八两,早餐席上依然故我的只有仓子小姐。昨天晚上的骤变就像骗人的一样,这实在不能用文雅淡漠来解释了。
佐佐原把笔记本轻巧地放入袖中——这是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记录的位置……接着,微微皱眉。
“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我对她说话也不回我……好像在仔细思考什么。”
“可能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吧。”
“我想是这样。”
“……可是,现在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
据说,仙波从早餐后就不知为何就在旅馆中徘徊。佐佐原不愿意放她一个人走动,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呆着,所以跟着她。我被会长赶出房间之后与她们两人碰面了。
就这样走遍了整个旅馆,无人的房间也全部巡回,直到现在走出了旅馆外面。途中,仙波频频注意地板,斜视着进行调查、或是“咚咚”地踩出声音。
此刻也是,沿着墙壁小心细致地边走边查看地面。明显有着什么确切的目的。
虽然她意识十分集中,不是搭话的合适时机,但这样下去也帮不上忙。而且难得仙波心里有芥蒂,我想为她尽一份力。
我下定决心,加快脚步上前对着她的背影说:
“仙波。”
我本以为她会无视我。
也确实被无视了。
……这种苦楚的感觉真无法忍耐。但是,现在不是低落的时候。
“等一等。”
我犹豫着,要不要抓住她的肩膀。然而到如今我意识到仙波瘦削娇弱的肩膀和体型,不敢去触摸她。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损坏。这或许是因为昨晚千代小姐倒下的瞬间,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佐佐原牵住了仙波的手。
“请等一下。”
“……怎么?”
仙波的声音像平常一样瞌睡。但是,低气压不知何时就会唤来风暴。佐佐原站稳脚步,问她:
“那个……你在做什么呢?”
“找点儿东西。”
简短回答后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疲惫,仙波忽地转身,在旅馆基底上正好可做椅子的台阶上坐下了。
“找什么东西?”
追问之下,仙波透过眼镜投来嫌麻烦的一瞥。真是可怕而尖锐的感情表现。但是她还是回答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有没有都不好说。”
“说起来,早餐之后你向仓子小姐询问了什么,跟这个有关吗?”
听佐佐原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仙波的确追上正要走出食堂的仓子小姐,问了什么问题。从远处看到的样子,好像是没有得到回答。
“呃……差不多吧。”
“难道,你想到什么了?能让千代小姐接受的好主意。”
态度这么冲动,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对此,仙波的眼神非常的冷酷。
“没那回事……只是,昨天夜里有些在意的事情。为什么这对姐妹,如此执着于人为的‘事件’。
起初,我以为是千代小姐的猎奇兴趣加剧,在静一先生的死亡上纵情地施加妄想,是对姐姐的敌意引发的恶意。但是,昨天的反应明显不对。
千代小姐的样子,简直就像静一先生的死亡必须是杀人才行这样的强制观念。”
确实,晕倒之前的千代小姐,她的样子与其说是对仙波发怒,看起来更像是对事件被判断为事故的恐惧。
“不仅如此。根据佐佐原的话,连仓子小姐的话中都暗示着静一先生是被杀的。既然可能到刺激精神不稳定的妹妹,说这些话的理由何在?
而且一旦妹妹倒下时,她又那样拼命地救护。我不认为她怀有恶意。可是……那么究竟为什么,平常总是采取招人反感的态度,引人怀疑的言行。”
这一点也如仙波所说,是件怪事。昨晚仓子小姐的拼命劲儿实在不像是演技,而另一方面却说出那些仿佛威胁佐佐原的话,还挑衅千代小姐,两者实在太不协调。
仙波低着头,自言自语地接着嘀咕。
“应该……应该有什么理由……那种奇妙的姐妹关系,有什么理由。”
……乍一看她好像在冷静思考,但千代小姐过激晕倒的事情果然还是相当影响她。向来对和他人打交道深恶痛绝的仙波,像这样因为别人的事情而苦恼还是第一次吧。
仙波那深埋在防寒衣里的小巧身体,看上去就像深陷于自己犯下的错误之中一样令人心痛。我尤为心痛。
实在是、实在是、疼痛难捱。
我弯下腰,怯生生地对她说:
“仙波……那个,我觉得你太往心里去了也不好。你要是不放松一点儿,会跟会长一样倒下的。
平常……对,就像在羔羊会商量事情的时候一样,所以你——”
但是,我的话对此刻的仙波来说只是毫无道理的噪音而已。给了我尖锐的一瞥之后,仙波以未曾见过的激烈动作站了起来。因为逆光看起来一片黑的她,对我吹来了风雪交加般的声音。
“我说过……不要把那种关照强加给我。
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不需要羔羊会人员的帮助,更不需要你最擅长的卖人情。”
被仙波厌恶是常有的事了,但这样真格的动怒很久没有过了。对。她最讨厌的,就是我去关心她……
见到我的心被狠狠碾压就差粉碎,仙波终于收回视线,向玄关走去。
我下意识地,想着这次一定要抓住仙波的手腕。但是,意识到的瞬间腿脚却害怕得没了力气,仙波的手转眼间消失在了外面。
“仙波,请等一下。”
虽然佐佐原追着仙波走出去了,但我却无法跟上。
“……果然,不在这边啊。”
仙波的身影消失在旅馆拐角时候,我听到了这句模糊的低语。

有一段时间里,我就这样待在旅馆角落里发昏。但风渐渐变强,外面呆不下去了。抬头一看,汹涌翻滚的云层就像快放镜头一样,我不禁感到了穿透衣物直抵皮肤的恶寒。
狼狈地回到旅馆里,见到仓子小姐在大厅里,她依旧是看不出感情的深邃表情,胳膊架在桌子上,扶着脸庞。
“啊……您好。”
“你好。”
虽然是语言和表情都很冷淡的问候,但最起码没有无视我这一点,就和仙波有天壤之别。对现在的我来说,即使这种程度也让我感动。我暂时能够跨过与这个人的隔阂,与她交谈。
“今天你不去画室吗?”
“接下来要变天了。会非常的冷。画室的小炉子不顶用的。
你们也是,中午之后不要出门比较好。”
没想到她会解释这么多,还给予了忠告。与其说仓子小姐突然变温柔了,其实这才是原本……没有和千代小姐相处时的仓子小姐。佐佐原对她有奇怪的亲近感、与她交谈也说得通了。
“好的。谢谢你。”
我真挚地向她点头,她看着我,突然说:
“……难不成,正闲着?”
我看起来这么明显吗?不,现在无论是仙波还是会长都当我是妨碍,确实是闲着。
“如果你有空,我倒是有点事情想要你帮忙。”
所以,也没有理由拒绝仓子小姐的请求。

千代小姐的房间在这座宾馆的二楼游戏室。似乎是把床和各种私人物品搬进去,当做自己的卧室来使用。
因为原本是供许多人使用的房间,大小是客房的数倍,眼睛能看到的就有牌桌、台球、飞镖盘等游戏设施。多亏这一点,我才不会感觉到进入同龄女孩房间的紧张感。
千代小姐的床柱精加雕饰,一看就是昂贵物件。她埋在纯白被窝里的样子就像住在云上一样,仿佛是童话里的天国。不过,枕头周围排列的无数人偶将这种庄严感大大削弱。
我现在,正在代替忙于为大家准备午餐的尾关先生,为千代小姐送去特制的食物。依仓子小姐所说,“虽然使唤客人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送去她也不会吃”。
“又是,稀饭……?”
在床上支起上半身的千代小姐见到我捧上的餐盘里的东西,发出了不满的声音。现在她已经不再是晕倒时的苍白面孔,也没有躁动喧闹。回到了最初见到的,叶村小姐开朗无邪的样子。
“早晨也是这个呀。虽然好吃,可我想吃点更好的。”
鼓着脸颊抱怨的孩子气举动,大概是今早睡醒之后换上的睡衣,与修长肢体的不协调……头疼了。我尽力地不游移视线,勉强进行好像对任何人都没什么成功记忆的劝说工作。
“毕竟尾关先生也很忙,而且病人的菜单也不容易做出变化吧。”
“说是这样说……”
千代小姐低着头接着说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不过好像是,要自己用自己的力量来解决一类的意思。
我迟疑着要说些什么——话堵在了喉咙里。我不能说些轻巧的言辞来安慰她。而且刚才就被仙波,扮演“千代小姐”的仙波拒绝了。
可是,千代小姐是千代小姐,并不是被迫演戏的仙波。
“……喂我吃。”
她抬起头的第一句话,我就无法反应。
“你喂我吃。你是‘静一哥’吧。”
不这个……就算你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这样说也。
“这是因为,现在正在演戏当中啊。”
虽然听说了静一先生对千代小姐很温柔,但是扮演“静一哥”的我,面对并非演员的千代小姐时也要遵照吗。
“静一哥对每个人都温柔的。”
千代小姐是个普通孩子。而普通的事情往往最难抵抗。
“……你这么说我就没话讲了。”
不过,喂女孩吃东西实在太让人羞涩。不,文化祭的时候虽然喂桃子吃过蛋糕,但那个时候处境特殊。一想到那个时候的照片到最后还是没有删除,就有了种种种种对多方面都很抱歉的心情。
更何况我与千代小姐相见刚刚两天,甚至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的关系。
见我犹豫不决,千代小姐态度变得郑重起来。张开双臂,展示围在自己周围的玩偶。
“那,如果你喂我吃,我就把这里面你喜欢的玩偶送给你。”
就算她这么说,虽然似乎多是做工精细的高级品,但是送我玩偶也是毫无用处。
但我还是姑且环视了一下千代小姐的诸位枕边友人——突然睁大眼睛。
“这、这个是……!?”


让小胃口的千代小姐吃粥,花了相当多的时间。
这方面与仙波正相反。那家伙虽然瘦,大号饭盒也是转眼间一扫而光。不仅是食欲,仙波和千代小姐从一到十全都不一样。相貌、性格,都不一样。仙波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说出要我喂饭的话。真要这么做的话估计她恨不得上吊……意识到这一点,真是悲从中来。
一想起她那险恶的铁面孔,相比之下,从我伸出的调羹里轻啄米粥、咽下去细品味道,露出陶醉笑容的千代小姐简直有如天使。无论好还是坏,这个人都会诚实地写在脸上。
仙波真是的,毕竟是仙波啊……唉,毕竟是仙波,也没办法。




“你在笑什么?”
“啊,没什么……”
本以为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心情又低落了,但好像是笑了。我目光闪烁瞒混过去,千代小姐怀疑地看了看我,接着满足地点点头。
“不过,这才是扮演‘静一哥’呢。静一哥,总是带着笑容。”
我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果然,具备实力和自信的人就是有气度。”
会长不管怎么说也是具备实力的人,所以能够总是那样面带微笑。千代小姐对此大为点头,脸颊微微红润。
“我啊,曾经死过一次。”
“哎?”
“刚刚成为小学生的时候啊,夏天的暑假里,就像昨天一样晕倒了。而且是在学校里。”
千代小姐的微笑仿佛是稀薄的雪花,随即消融散去。
“小学啊,只要休了一天假……世界就变样了吧?大家知道的事情或是行动范围都不少,游戏和话题也总是变化,很快就会脱离潮流。放假回来光是跟朋友们聊天就要花上一整天。学习也是,为了不落下重要的单元,赶上进度可不容易了。浦岛太郎呀。
我从进学校一开始就是这样,最了解这种悲惨了。所以,即使稍有一些不舒服也会忍耐,争取不休息,自然的……搞砸啦。”
虽然现在她吐着舌头,平和地笑着“失败失败”。但是小时候的她究竟心里有了多少纠葛才导致这种结果,对于听者的我来说实在心痛。
“那个时候因为身体虚弱,达到了扎点滴都没有地方下针的程度……即使治疗,身体也承受不住,一时间医生也是束手无策。
我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心想一切事情都无所谓了。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呢,就这么死了或许也可以。就算病治好了,还操心的父亲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让我去学校,这么一来,下次去学校的时候谁都不会记得我了。
就像入学前一样被关起来了。好不容易交到了许多朋友,全都白费了。如果要重复经历这种事情,活着也没有意思……我就这么想的。已经,是吧。
放弃了。”
就在这时,千代小姐缓缓地抬起头向前挺身。虽然她的脸靠近了让我有些为难,但却被她瞳孔中的光辉困住,无法后退。
“对这样的我,明明正在参加大赛的静一哥来看望我,对我说。
‘不需要放弃。人类是只要努力思考就能成就一切的生物。所以,不能放弃思考。’
他这样说了。我说话虽如此,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但是他却说既然如此,就在下次比赛中no hit no run(无安打无失分)获胜,希望这样能让我相信……他做出了这番宣告,然后做到了。
那场比赛,地方台在电视上直播了。虽然母亲因为情绪激动对我不好所以反对,但我拜托姐姐,悄悄拿来一个小电视观战。解说的人说双方都是强校队伍,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知道要和预告一样完胜就像奇迹一样困难。
电视里的静一哥是名副其实的另一个世界的英雄,但是我知道他是活生生的人类。所以,我也可能是像他一样颠覆不可能的‘人类’……这样想着,到了秋天的时候我的身体变得很好。然后向父母保证不再勉强自己,让他们同意我上学了。
——我一度死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重获新生了。”
说完了故事,千代小姐闭上眼睛深呼吸,仰对天花板。是不是眼中又浮现了当时的情景呢。
对于千代小姐,静一先生是人生值得继续的“证据”,这对于她就是世界观,所以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朽烂。我不禁联想到夏季时仙波曾说过的,“无法用常识推测精神对肉体给予的影响。”
“真是了不起啊,静一先生。”
感叹的同时,不仅对自己感到羞愧。原本就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和静一先生相提并论,但是和死后仍然继续鼓舞千代小姐的静一先生相比,我被扮演“千代小姐”的那家伙教训得不成样子,这算什么……?
“是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出静一先生被隐瞒的死亡真相。静一先生给予了我生命,这是我的使命。”
千代小姐神采奕奕地对着失落的我这样宣称,接着表情又有些不悦。
“可是……我说,那丫头是怎么回事?”
“那丫头?”
“就是那个扮演‘我’的眼镜女孩。那是什么态度呀。我们这样拼命调查,她却一脸的不在乎。我要追查真相,她竟然说风凉话。
一定是从扔她雪球开始就记恨我了,脸色阴沉得不得了——”
“不是的。”
我打断千代小姐的话,如此断言。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冷静。
“不是的。我觉得仙波并不是有意使坏。”
千代小姐一惊,眼睛大大地望着我。
“……那为什么,会有那种态度?”
“因为她发自内心的关心你……倒也不是。那家伙向来是个怠惰的家伙,从没想过和别人扯上关系。讨厌的对象就更不用说了。”
事实上,我和她已经相识很久了,也依然顽固地避开我。不会避开的,只有像佐佐原这样她感兴趣的人物。
“所以现在也是,她一定在用自己的方法试着解决静一先生的事情。”
“……是么。是,这样吗?”
我十分肯定地回答她。千代小姐听完,微微露出了笑容。


接着,我给千代小姐讲述了仙波和羔羊会的故事。千代小姐每每都会给出带有感叹号的感想,是个绝佳的听众,我讲的也很尽兴。
而当我回忆起那个春天,第一次在社团大楼资料室里见到仙波的场景,我再次意识到,我果然……是个仙波迷。
不过是刚刚被骂了一通,这份感情也不会消失。这点小事就消沉的话,早就放弃了。等和千代小姐这番愉快的交谈结束之后。
再一次,去见仙波吧。

※   ※   ※

在千代小姐的房间里花了太多时间,我没能赶上早餐。因为有仓子小姐说明,不会给大家造成困扰,但是也失去了见到仙波的机会。
于是,吃完自己迟到的早餐——不知为何尾关先生对我千恩万谢——正准备开始寻找仙波的所在,却在走廊遇到了佐佐原女士
虽然比起当初已经能更好地读懂佐佐原的表情了,但有时也无法捕捉到全部情绪,就我而言主要是当女性关系出现行为不端的时候。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对佐佐原的称呼就不由得郑重起来。
这位佐佐原女士表情严肃认真地开口了。
“成田。”
“是……”
“刚才我见到千代小姐,听她说起和成田渡过了愉快的早餐。”
这种时候听到佐佐原发出的声音,只消一句话就能让我缩紧肩膀,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习惯。虽然丢人,但是对这种反应的排斥情绪也已经麻痹了。或许,人们会把这称作是一种习惯教育。
“你喂她喝粥的时候。”
佐佐原语锋一顿,接着以高压的态度又说道。
“吹凉了再喂给她对吗?”
哈哈哈,今天的罪名是这个啊……
我无力地躲闪视线。
“只、只有一开始的两、三口……”

经过讯问,并非只有一开始而是直到最后都这样做的事情败露,我挨了佐佐原女士好一顿说教。为什么要撒这种无聊的谎、为什么呢、这问题要问你自己……等等等等……
这种男子汉心得说教时间,基本已经成了习惯。一方面感觉到胃部的压力,但是自己又生出某种类似于安心的情绪……虽然不讨厌但是有种好像刺痒的感觉。
在这样一如平日的我们旁边,窗外躁动的风声终于变得更加凶猛可怕了。
残酷的审讯结束,将可能成为余罪的事情全部交待清楚、重回清白之身的我,与佐佐原一起前往佐佐原她们的房间。但是要找的人却不在那里。
“是不是出去了?”
“怎么可能……在这种天气里?”
最明显的,能去什么地方呢。那个堪比座敷童的家里蹲。
……不,可是,她今天上午就开始走来走去。既然上午的走动已经是破天荒了,下午不可能的行动也变为可能……有可能吗?
好像,感觉不妙。
“我在旅馆周围找一找。屋子里面交给佐佐原了。”
“好。”
以心传心,可能说的有些夸张,但是真感谢佐佐原这么简单就跟上节奏。
佐佐原开始搜索旅馆的房间,我与她分头行动,回到房间取大衣。在房间里,我看到会长安稳地轻轻酣睡。枕边依旧打开的画集,是为了打发无聊,从二楼大厅借来的东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吧。只要不是特别机巧的类型,艺术对于会长就是安眠药。
我轻轻地盖好会长掀开的被子。这种从孩提时代就没变过的糟糕睡相,比起无奈反倒让我感到心安。
轻声说了一句“我出去了”,我快步走出旅馆。
外面,是白的。
不,原本虽然就是一片雪景,但屹立于地表上的物体都装有着自己的颜色,没有变成雪白。
而现在,白色的飞雪狂舞将一切都涂成了自己的颜色。
是暴风雪。虽然一家人曾经到雪国旅行,但如此雄壮的天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是名副其实的暴风雪。
和佐佐原谈话的短短时间内,上午开始渐强的风卷起了大量的雪,变成了怪物。仓子小姐的预言是正确的。天空在咆哮,我想这种比喻正是用来形容此时此刻。
不用说,我自己也被袭来的风雪狠狠殴打,下意识地弯下腰。摸索着拉起风帽戴上之后,强烈的风声削弱了几分,变得好些。
……风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强的?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应该还不至于这样,因为隔着窗户看一眼就立刻知道了。这样一来,就是在被佐佐原批评的十几分钟内?
“太极端了吧……!”
漫骂了几句,我脚步仓皇地在旅馆周围走了一圈。只要注意放低重心,倒也不是不能走。
途中本想去仓子小姐的画室和储物小屋,但两者都上了锁。尽管仙波拿着钥匙出门的可能性较低,还是敲敲门喊她的名字,不过既无反应也没有人的迹象。
果然在屋子里,我这样想着,回到旅馆。而佐佐原却脸色苍白地在玄关等着我。
“哪里都找不见仙波。”

我和佐佐原、仓子小姐以及尾关先生聚在一楼的大厅里。
发现旅馆内外都找不见仙波的踪影之后,我们决定先和这两个人商量。没有打扰还在休息中的千代小姐和会长。
“仙波应该带了手机,但暴风雪来了之后就失去联系。”
“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听仓子小姐这样问,我看着佐佐原。最后见到仙波的是佐佐原。
“大约一个小时前还在房间里。
在那之后我去协助尾关先生工作、看望会长的情况……”
“这个时间的话,还没有开始下雪。有可能到外面去了。”
“怎、怎么办!?”
和惊慌失措的尾关先生相比,仓子小姐十分的冷静。但是细看她隐含忧愁的双眉,就明白她也十分担心。
“她会去哪里,你们知道吗?”
我和佐佐原面面相觑,一起摇了摇头。那个仙波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前往什么地方简直无法想象……啊,不,额……对了!
“书店!”
“有道理!”
“你们两个镇定一点。”
““是。””
受到呵斥的我和佐佐原又重新开始思考。仓子小姐瞄了一眼手表。
“虽然不能浪费时间,但天气这么恶劣,确定不了情况的话也无法求援。”
“无论如何,总之先要找到仙波小姐的去向。”
仓子小姐对尾关先生的意见点点头,迅速地作出指示。
“首先,分头搜索旅馆的周围吧。请尾关先生留守。”
当她转身背向我们的刹那间,我看到她眼中极为严肃的眼神。
“……第三日的暴风雪,这不是和五年前一样么。”

佐佐原和仓子小姐也换好防寒衣物,我们一起走出旅馆。
“我沿着通往巴士站的路线搜索。你们不要远离宾馆,在这周围寻找。你们对这里不熟,一定要留在看得见旅馆灯光的范围内。如果连你们也遇难可就太惨了。”
说完,仓子小姐带上护目镜,以坚实的脚步趟雪前进,消失在风雪里。脚下的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越积越多,现在只是简单踏出一步,积雪就要渗入脚踝处。
目送仓子小姐离去,我牵起佐佐原的手,握紧。虽说靠近宾馆,这种情况下如果走散了实在担心。感受回握的力道穿过手套有力地传过来,我迈出脚步。
两个人互补左右方的视野,在距离宾馆十五米左右的区域里行走。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佐佐原轻声地说了什么。但风太强听不清楚,我把佐佐原拉近,头靠过去。
因为我毫无前兆地拉她,佐佐原稍有些慌乱。我问她。
“怎么了?”
“啊,没事……我在想今天的仙波有些奇怪。”
“恩。是不是在意千代小姐的事情呢……现在突然消失不见,我觉得也跟这个有关系。”
“而且,很少见她这么焦急。她说,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必须抓紧。”
我想,她要在回家之前找出千代小姐和仓子小姐问题的某种答案。因为对千代小姐造成了那样沉重的伤害,如果不负起责任就无法释怀。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无论再怎么急躁,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天气预报明明说过,这种恶劣天气今天夜里就会平息。
记得……上午她在寻找什么。她这样说过。
“……果然,不在这边啊。”
这边,就是说,要找的东西可能在其他场所,所以去找了。
仙波知道的地方,知道与旅馆有些距离的地方——
“钓鱼小屋。”
五年前正是这一天,祖父江静一在那个地方死去。
对了。如果仙波有要在今天之内调查的地方,只能是那里。
“成田……?”
见我停下脚步,佐佐原不安地询问我。我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为了让她听清楚,靠近她的脸说:
“佐佐原,你回旅馆去。”
“哎?但是——”
“我要去钓鱼小屋看看。那家伙可能有兴趣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那我也一起去。”
我为了让她明白,拼命地摇头。
“佐佐原回旅馆去。说不定仙波已经回去了,而且需要你告诉仓子小姐她们我去了钓鱼小屋
我去钓鱼小屋,无论找没找到她都呆在屋子里等风雪停息。虽然有些距离,但没有岔路的单行道还是可以——”
我第一次听见佐佐原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不行!我不让你一个人去!”
因为猛然前倾的势头,佐佐原的风帽被掀开,长发在风雪中飞舞。
……
原来佐佐原也有这样动情的时候。身体前倾,狠狠地抓住我的大衣不放。就好像在说,一直保持这个距离是理所当然的,两个人不分开是理所当然的。
明明是这种紧要关头,我却……很开心。
不过,正因为如此。
“……我啊。是个废物。不想让佐佐原心里难过,不想让佐佐原遇到危险。一想到万一佐佐原十分伤心或是受了重伤,脑袋里就想闹个天翻地覆。”
佐佐原以女孩子来说算体力比较好的,但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能让她因为我的直觉就亲身涉险。
“该怎么说呢……我想爱惜你。”
我知道这很任性。我知道这是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佐佐原。但是到头来,就算我被打碎压扁、失去原形,我也只知道‘强人所难’这一种生存方式
如果是仙波,会说我这种请求是“丑陋的保护欲”。佐佐原低下头,小声开口了。虽然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
“……不那么爱惜我,也可以。”
看样子还是行不通。
我明白此时此刻,心里怜爱佐佐原三月的心情在不断地变强。
“这有些困难……”
我的手自然地动起来,给佐佐原重新带好风帽。接着,亲密地轻抚她的头。佐佐原慢慢地扬起脸,我们四目相对。彼此的脸第一次靠的这么近,所以看见她眼角渗出了小小的泪珠。
那颗泪水滴下来,落在我的胸口,在这寒风中也带有热气。
“……因为是仙波,才要去吗?”
我立刻回答了,连我自己都很不可思议。
“不是的。”
这是稍有不慎就攸关性命的情况。虽然不知道如果是陌生人会怎么做,但我想只要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即使不是仙波我也会去。
“我会向每个人伸出援手,你不是知道吗?”
对,所以不是的
“和平常在学园里去资料室见她……是两回事。”
仙波对我来说不在每个人的范围之内。所以,“因为是仙波,所以想帮助她”,我不会这样想。尽管我会想,“因为是仙波,所以想见她”。
不知道这份心绪是否传达给了佐佐原,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我真挚地凝视着她那盈润的瞳孔,然后。
将佐佐原紧扣大衣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分开,向后退了一步。
“那……”
我出发了,说完我背对她,她却抓住了我的手。踩在雪中的脚步没有移动,只有脸转回去。
即视感。想不到居然能立刻想起来。在夏夜的森林小路上。
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佐佐原很快就松开了我的手。然后在我回头之前,手贴在我的背上,说:
“成田,你知道吗?演戏还没有结束呢。”
确实,虽然监督千代小姐晕倒导致中断,但并没有宣布中止。但这又怎么了,我正要问她。
“‘静一先生’是喜欢‘仓子小姐’的,绝对不可以一去不回。”
做了这番演技指导之后,佐佐原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这时她的声音已经像平常那样淡然,风帽压得很低,看不见表情。
可是,我却像是心脏被直接推了一把一样,快步前进。
既然她这样送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停下。

我承受着风刀雪剑向钓鱼小屋出发,走在雪地上,心里想。
首先,是佐佐原。我让她露出那种表情,太差劲了。我该怎么补偿她……等我平安回去,必须好好想想。这既是罪恶感,同时也是值得期待的事,成了我一定要回去的动力。
另一方面占据头脑的,是这座雪山里不祥的回忆。五年前的同一天,同样是风雪交加,同样因为不明原因而行踪不明的一个人。五年前,那个人死了。
按照角色分配死的应该是我……却因为某些因果,消失的是扮演“千代小姐”的仙波。仰慕逝者,五年里一直追索他的死亡的少女。难道是这份执念,将仙波引向那个小屋吗。
对,那个小屋——是一个人类死去的地方。
如果,她一个人呆在那样的地方。
我害怕得身体剧烈颤抖,胸中一阵疼痛。猛烈地责问自己、责怪自己。
为什么。
明明知道仙波的状态从早晨开始就不对劲,为什么被她拒绝就打了退堂鼓。因为她不对劲,我害怕可能会比以往更加惹她讨厌。
但是,我错了。
与其要尝到这种不安,哪怕再怎么被她讨厌,哪怕被她用文具砸了脑袋、哪怕被她踩了脚、哪怕被她用画面桶殴打,也应该像平常一样追到天涯海角,不让她逃跑。
这次要是抓到她,绝对在也不会放手了。

然后,我们会一起回去。


Part-2:仙波明希


问——从哪里开始犯了错误。

对此的回答极其容易。
根本不用浪费脑细胞。即使浆糊脑袋处在冷的不能再冷的冷气下丧失了现实感,也能立即回答。

答——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管千代小姐和那孩子长得再怎么像,也不应该一反常态和她辩驳。
不应该奉陪这种莫名其妙的演戏。
不应该穿上圣诞服。
这种雪山不来就好了。
东原前辈的请求也没有问个详细。
而且。
如果不是和羔羊会一群人扯上关系——如果没有和那个成田真一郎在一块儿,也不会组成一男三女的组合,被前辈选中。
所以,对的。从一开始就错了。刚一进高中,我就错了。对于成田真一郎这个与自己正相反的人物,因为怕麻烦这种理由回答了他强硬的质问。
这个错误的后果,就是现在。
目的地钓鱼小屋明明已经远远地进入了视野,却不能前进了。
风雪好像在打人耳光一般的强烈,脚也陷在了足以没过脚踝的雪中,但只是这样还不至于无法行走。
糟糕的是路上穿过森林,我在陷坑一般的落差处崴了脚,使不上力气。提着脚走的每一步路都在让疼痛加剧,渐渐地难以保持平衡。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摔倒。
伫立在遥远视线前方的钓鱼小屋变成一个深灰色的影子,因为先入为主地认为那里是祖父江静一死亡的地方,看起来觉得像个墓碑。
掘墓人建造的房屋,会留存到最后的审判日……
就在我想起某段文字的同时,发出“呜呜”声响的飞雪也在把我的雪服变成丧服。现在的我,宛如追求无尽前方的陵墓而徘徊的亡灵。
而且,我能不能抵达坟墓——身体麻痹了。
走出旅馆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风雪,本以为凭我贫乏的体力也能抵达小屋。这天真的判断招致如此下场。平时因为没有危险,一点疏忽也不会怎么样。勉强行事的报应,以毫不可笑的速度随即落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身上。
为一个无聊的麻烦生死一线。人生这东西也就那么回事……
也不能稍一遇难就大彻大悟了,哪怕前进一步也好,我勉强抬起脚。可是。
“呃……!!”
疼痛传到重心脚这一边,身体歪倒了,地面想要把我吸进去一样极速靠近。倒在新雪堆积的地面应该不会很疼,但那不吉利的白色,让我深深感到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眼镜要一片雪白了……
就在我想着这种小事,扑向地面,闭上眼睛的时候。
腰边传来了冲击,停止我倒下。为了避免眼镜沾上雪而遮住大半眼睛的风帽使我视野狭窄,只凭倾斜的视线范围,实在不清楚发生了什——
“呃……好重!”
……不,听这含糊不清的失礼声音我明白了。

又一次

就好像我因为感冒趴在资料室里的时候一样。
就好像我在无镜豪宅中失去自我仰望夜空的时候一样。
就好像祭典之日,夕阳西下,我独自一人口渴的时候一样。

又一次,被那个男人抓住了。

※   ※   ※

被成田搀扶着来到钓鱼小屋,这里与昨天白天相比没什么变化。不愧是随时开放供遇难者作为避难所的地方,即使陈旧但结构依然坚实,在这种暴风雪中动也不动,保持常态。
虽然估计里面还是非常冷,但是现如今,能免遭风雪吹打已经是天堂了。
“总之,先坐下。”
成田紧紧地关上门,让扶着他肩膀的我坐在暖炉前的长椅上。
“呼……”
接着,他一反常态粗暴地掀起自己的风帽,深吸几口气之后坐在地上。他疲惫不堪,像是要哭的表情。
我想说什么……又停下了。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想无论如何都该说点什么。
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先开口的变成了成田。
“太好了……”
是感叹幸运的声音,看不出话语之外的感情。说不定他真的会哭出来。他就是如此激动。
“赶上了……找到你太好了。仙波个子小,我特别特别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错过了……”
个子小真对不住啊,多管闲事——我能想到无数种恶劣态度。对这个男人的语言生产线,任何时候都充斥着这些东西。
但是,此刻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为什么……”
成田刚有些恢复,就好像又回忆起了寒冷一样蜷缩身体,打断我的问题。
“等等。用暖炉看看。”
幸好,燃料、柴火、发火器都放在显眼的位置,十几分钟的错误尝试之后暖炉终于生起火。渐渐地,房屋里有了一些热量。
见他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正准备再问他一次——在这之前,他动作匆忙地转向我,脱下已经弄脏的手套,问我:
“你的伤怎么样了?”
……怎么回事。他平时明明像是管教周到的狗一样,等着我这边说话。
我不情不愿地回答他。
“没事。只要不动就不疼。”
“但是扭到了吧。放着不管可不好。里面有个急救箱——”
“多管闲事。不用管我。”
……即便是我,也觉得受人救助却这样抗拒实在不应该。这不是无能者该说的话。自我厌恶感渐渐地腐蚀胃部。
但是,此时的成田却没有像平常那样耷拉着肩膀退却。他当我的话不存在,吃力地从里面的架子上拿来急救箱,放在长椅脚下。
“干嘛……?”
即使我提问他也不回答。这是偶尔会见到的,他不听人言暴走时的脸……但又感觉稍有不同。只是,他用坚决的眼神看了一眼我的脸,然后突然抓住了我的左脚。会痛的那只脚。
“?你住……”
我下意识地反抗,想要收回脚,但是不行。虽然他用的是左手,但是我的脚却动弹不得。越用力只会让脚越疼。
我有些混乱。如果只是输了力气还好,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完全动不了。力量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力量。难以想象这种强大的力量来自于一个从来都靠不住、说些强硬的话也会胆怯逃避、自学生会长以下统统把他当做玩具的人类。
这种力量,钳制着我平日里虽不好看但也支撑着身体的脚,行动的根基,正如字面意思一样被他掌握。
动不了。单纯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在这一瞬间,从自己的脚,传来成田的手,种种种种的感觉。
像我这样瘦小的身体无法想象的腕力、以及提供这种力量的远胜过我的质量。之前在被炉中踹他的时候感觉到的,比看上去还要巨大的体格、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意志、与自己完全相区别的生物个体。

——被男人碰到了。

后背瞬间感到寒冷,惊恐地蜷缩起来。我的嘴有一瞬间摆出了要尖叫的形状但是忍住了,这让我呼吸停顿,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就是厌恶到了这种程度,咬紧牙关移开视线。
就在我忍受这种毫无道理之事的时候,成田用一只手脱掉了我的登山靴。虽然是极其笨拙的动作,但握住左脚的手却没有减轻过力道。
即便如此,还是可以咬可以挠,我真的想要拼死抵抗。
但是,却有一种胡来的强烈信心向我担保,“一定不会发生‘过分的事情’”这种意义极度暧昧的事情。它夺走了我四肢抵抗的力气,我只能无措地嘴唇发抖,忍耐着。
靴子掉在地上的时候,我得嘴终于利索了。
“我……我都说住手了。这点事情放着不管也……”
“不行。不能不管。”
立刻回答。而且强硬到完全看不出任何可能改变想法的迹象。
“之前,听仙波的话离开了,我后悔死了。所以,在这里我不会听你的。”
“你怎么能——”
我想说你怎么能这么强横,但话哽住了。他脱下我袜子的奇妙动作,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说是滑稽。不知为什么,我想起袜子是妹妹为了这次旅行买来的东西,所以没有漏洞。这种事情无关紧要。
仿佛是响应被人轻巧脱下的袜子,上身砰地弹起来。
我暴露在外的脚,并没有想象中的肿胀。只是脚踝外侧有一些红而已。
可是成田却夸张地露出了痛苦表情,不安地瞧着我。
“疼吗……?”
轻轻地碰了碰肿起的部分。虽然我勉强装作毫无反应,但比起疼痛,成田手的冰冷更让我惊讶,身体一缩。
“首先要冷敷。我去取雪。”
说话的同时,抓住我的那只手就好像没了兴致一样,当即抽开了。
我目送着成田拿起钓鱼用的水桶,走到风雪未息的外面去,抚摸着被抬到长椅上的我的脚。
比自己的更大的手的压迫感,好像还残留着。

用绷带包住雪冷敷数十分钟后,成田在我的脚上贴上了毛巾。然后,开始缠绷带。
我看着自己的脚被固定成直角,心中残留的问题终于能问出口了。
“……你为什么,来了?”
我觉得我的声音没有颤抖。成田抬起脸,回答我。
“问为什么……人不见了就得找吧,一般来说。”
接着,他简单地说明了知道我在这里的理由。但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在这种暴风雪里……而且还是一个人来,有可能连你也遇难吧。”
“这个,我认为和其他人汇合再来恐怕就晚了。”
还是这样欠考虑。这种时候只会依赖直觉,到达之后该做什么都没想过,就冲出来了。
但是……仅这一回我也做出了类似的行为,所以才会在这里绑绷带。果然不应该起怪念头。为了左右近邻的幸福生活就应该窝在舒适的房间里读书才是。
“我也可以问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仙波面对千代小姐那么激动?”
我没有回答,看向窗户。从防雨板的缝隙里稍稍有些光线漏进来,外面还下着雪吧。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跟雪有关系。不过,并不是这种暴风雪,而是可以优雅地形容为“霏雪”。
我把想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圣诞节……”
“圣诞节?”
“对。我记得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和妹妹吵架了。”
“这怎么行呢,不可以欺负妹妹。”
……其实你也被她说了没出息的傻蠢女仆这种话……虽然我这么想,但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就当没听见好了。
“吵架的理由,是圣诞老人。妹妹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而我不相信。就这样……狠狠吵了一架。”
“真有仙波风格的故事。”
为什么会笑。我低下眼睛,接着说。
“我很生气。妹妹相信每年得到的礼物都是圣诞老人送的,她感谢圣诞老人尊敬圣诞老人。对此我不能原谅。”
“?……问什么?多天真的妹妹。”
……这家伙,好像对妹妹的想象有所美化啊。如果他知道其实是个把自己称作变态的傻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心情。
“要问为什么,是因为她张冠李戴。实际上忙里忙外准备礼物的,明明是爸爸。
特别是那一年,为了买到妹妹希望的稀缺玩具,不知道有多辛苦。我在文化馆的图书室里读书的时候,听到职员阿姨抱怨很难买到,所以知道了。
感谢圣诞老人却无视爸爸的辛劳……太奇怪了。”
“这么说,是有道理……”
说到这里,绷带包完了,成田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困惑。我能明白他想说什么,所以继续说。
“所以我生气了,争吵扭打在一起。她对着亲姐姐的心窝一个头槌,接着举起来翻摔,妹妹的凶暴程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镇内尽人皆知了。”(注:翻摔,powerslam,摔跤中常见的招数。)
“是、是个比想象的还要豪迈的妹妹呢。”
有过被妹妹膝撞侧头部经历的成田,事到如今终于有了些正确的认识。
“但是我知道,为了对抗拥有类人猿力量的同时智力低下的妹妹,要使用道具。我用易拉罐里剩下的可乐泼她的眼睛,趁她胆怯的时候坐在她身上,用竹尺狠狠地打她的额头。”
“……真有仙波风格的故事。”
虽然是和刚才一样的感想,但这次明显有些畏惧。
“就这样,我顺利地弄哭了妹妹,相信自己获胜的时候,父母亲听到孩子房间的吵架声赶过来,把我们分开了。爸爸抱着我去了别的房间,问我为什么吵架。”
“你怎么回答?”
“我实话实说。我不能原谅那个笨蛋不懂爸爸的辛苦,感谢什么可疑的红衣妖怪。
而爸爸说‘谢谢,但是,不要吵架’,说完他抱紧了我。但是,在那之前的一瞬间我看见了,爸爸他很伤心……不,是很寂寥。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犯了错,让爸爸伤心的人不是妹妹,是我。”
我停顿了一下,但成田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父母亲扮作圣诞老人送礼物,并不只是世间的一种习俗。而是父母希望孩子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与孩子们看到的日常不一样的一些东西、不可思议的奇迹也有可能发生。
  正因为大人们知道了世界的狭小、单调和虚幻,正因为他们的界限已被注定,才想要送给孩子们不同于萎靡现实的幻想。超越凡人在天空飞翔的怪人圣诞公公,正是无垠世界的象征。
  而我呢。为了小聪明和廉价的正义感,糟蹋了爸爸送给我的这份礼物。真是讨厌的孩子。”
我自己都会这么想。值得宠爱的是妹妹那样的孩子,而我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辜负别人好意的怪胎。回想起来,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到这一点的。
接着,话题终于接上了成田的问题。
“最开始……从挨了雪球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千代小姐像妹妹。不是外貌或是打扮,而是本质。天真无邪、散漫自在,喜欢撒娇又爱耍性子,但仍旧被周围所爱。
所以,我特别讨厌她。”
昨天遭到那番强迫也是,我想对千代小姐的厌恶不仅来自她固执地导演杀人事件。她对无中生有之事的执着,让我想起了那个时候的妹妹。而今天,正好又是圣诞节。
成田他听完我这番没用的长篇大论。
说出了完全无关的事情。
“仙波你亲近爸爸啊。”
“……啊?为什么说这个?”
我血气上涌,发出怪声,做出惊讶的表情瞪着他。
可能是我的反应太极端了,成田连忙解释。
“不,刚才的故事,说的全是关于爸爸的。而且仙波称呼父亲为‘爸爸’,称呼妈妈为‘母亲’,所以我觉得……”
“……你居然记得这种无聊事情。”
我和成田说过母亲的事情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难不成,是一边吃便当一边回复东原前辈的请求的时候吗。那可是春季时的事了。
成田害羞地摸着后脑勺。
“这个嘛……不过。我觉得仙波对于父母来说并不是讨厌的孩子。”
“有什么根据……”
“佐佐原从仓子小姐那里听来的话中,有白羊和黑羊这个说法。主要是说家庭里孩子多姿多彩比较好……我觉得是。这样一想,和妹妹正相反的仙波不就是个‘好孩子’嘛。”
什么多姿多彩……解释太随便了。这男人一直都是如此。用这种段子味的见缝插针理论把别人的烦恼弄得乌烟瘴气。
无法接受。这不过是撑场面的诡辩而已。但是。
“……我这么想成了吧。”
看他前面的那股气势,要否定太麻烦了。
不知道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成田脸色微缓,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仙波。你到这里来找什么?”
这个问题哪怕放在第一位也不奇怪。
保密也没有意义。我叹口气,用一句话回答。
“找秘密基地。”

根据佐佐原所说,仓子小姐小的时候,在这座旅馆里和静一先生布置了一个秘密基地一起玩。
或许是在羔羊会担任记录一职的缘故,佐佐原的记忆力很好。她是这样说的。
“我们把谁也不知道的房间称作秘密基地。”
“偷偷钻进去,靠着手电筒的光亮写写画画度过一整天。”
既然说是谁也不知道的房间,必定在一般的建筑物里;钻进去意味着这地方的入口可能在下方。旅馆周围的小屋并没有符合描述的房间。既然如此,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只有这个小屋……静一先生亡故的这个小屋。(注:又被原文坑了……“潜る”有两种意思,一是躲藏,二是潜入地下、水下——个人认为这不算是一个好的推理线索……)
——我做出了如上说明,成田问。
“这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要找这个?”
“很简单。没有其他值得调查的地方,仅此而已。”
这是对千代小姐疑问的解答。如果关键证据还隐藏着,只可能是这里。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仓子小姐没有留存那种“证据”的理由。但是,即使是那位扑克脸的仓子小姐,也应该有些无法磨灭的东西。我如此希望。
成田多半不会接受吧,我也没有详细说明。但他痛快地点头了。
“知道了。寻找隐藏房间一类的东西对吧。”
然后,他开始了“杀人事件”的搜查。

……手机打不通。
据说暴风雪夜里就会过去,只能等到那个时候了。虽然成田让佐佐原做了传达,但是多半不能让她们安心,反而要担忧二次遇难了。
特别是佐佐原,一想到她保持着平常的表情,但肩膀却抖个不停的样子,就不能不感到罪恶感。回到旅馆之后道歉吧……越是了解那个女孩,就越烦恼和她的交往方式。
不过现在能做的,只有老实等待风雪平息。在此刻的状况下回去一定会遇难。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发现些什么。
成田在小屋里搜寻的这段时间里,我对到此为止的经历大致做了回顾。炉火恰到好处地温和了头脑,关于这件事的诸多情由在脑海闪回。
被东原前辈拉拢、沦为桌炉的囚徒并被强迫前往雪山。
无聊至极的夜间巴士。
旅馆门前突遭雪球——和千代小姐相会。
为人和善的管理员尾关先生,看起来对一切毫不关心的仓子小姐。
餐桌上开始的奇妙“戏剧”。圣诞服……这个不回想也可以。
祖父江静一。成田扮演的,善良且优秀、拥有英雄事迹的青年。
祖父江织乃。静一先生的姐姐。虽然年纪轻轻就失去双亲,但仍然不求援手养大静一先生的自强女性。
五年前,祖父江静一在这个钓鱼小屋里死去。虽然警察认定为事故死亡,但千代小姐由于场所和伤痕位置怀疑这是杀人事件。
本以为是千代小姐病态的一厢情愿,可是连仓子小姐都说出了暗示杀人的言语。
接着千代小姐对否定杀人事件的我有了过激反应,原本就身体虚弱,激动地昏迷过去。
我为了结束这场演戏,来到这个小屋的途中遭遇风雪……

再往下回忆,脚感到了一丝疼痛,好像是我自己无意识地用施加了力气。绷带稍有些松散了,不过这也没办法。而且绑的太紧也不好。
那样胆怯害怕的手法,当然会松散。
成田和平常一样,一度暴走之后就老实得好像泄了气。即使是打绷带,好像也小心翼翼的,害怕碰到我的皮肤,每卷一下就观察我的脸色。
一瞬,真的只有一瞬觉得他可怕,简直像骗人的。终究,成田也不过是成田……
“仙波!”
他突然大声喊叫,我不由得全身一抖——并为脚的疼痛而闷气。
“……什么?不要那么大声说话。”
我狠狠地回答他。
在小屋里敲打地板挪动架子进行调查的他,挪开了房间角落一个复色拼装的木架,掀起了那里的地毯。
“这里的地板好像有可以掀开的地方。”

我借着成田的肩膀,移动到了那块地板的旁边。虽说架子是空的,但毕竟是和相当重的架子战斗过了,在这种寒冷中,有股汗味。就像夏天借用的风衣味道加重的感觉……现在就忍耐一下吧。
我坐在靠近地板的地方,成田抓住金属把手将它拉起来。在一阵僵持之后,带着四散飞扬的灰尘,地板现出一个洞来。一平方米左右大小的洞口,露出了里面的样子。
被涌上来的冷气和霉臭逼退一步,成田嘀咕一句。
“地下室……?”
洞中一片漆黑,即使用手电筒照亮也不是很清楚,但从声音的反射推断,并不宽广,但很深。这个高度跳下去恐怕会有危险。
“可能是用来储藏什么东西。”
这栋建筑不是千代小姐家建造的,这方面恐怕无从获知。
先不说这个。看这样也不能下去,虽然原本好像有嵌在墙壁里的金属制梯子,但是因为损坏和腐朽,只有螺丝钉等距离打桩的痕迹,梯子本身已经不见了。
我定睛细看,最下面好像有梯子残留着……
“仙波。”
我正想要更仔细地往下面瞧,成田对我说话。我回头一看,看见他抱着警察遗留下的绳子。

我端详着成田把绳子绑在柱子上,降落到下面找到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大概。
“……是这样啊。
要理解这件事情,需要的不是剃刀,而是圣诞老人的胡须啊。”
“?那是什么?”
一边把地板复原,成田问我。我当即回答他。
“首先……祖父江静一死亡的理由,我觉得只是从梯子上摔下去而已。”
“哎……?怎么回事?”
“好好想一想,警察要调查一件小屋,为什么必须要准备绳子呢。
静一先生在下去的过程中,梯子从根部折断,他后背着地。不幸的是,摔落的地方有突起物,刺中了后背。我认为这就是他后背受伤的理由,仅此而已。”
成田呆若木鸡。
“仅此而已……在隐藏房间里,因为梯子坏了造成事故……仅此而已?”
“显然因为仅此而已,警察才早早作出结论吧。”
说归说,我也不是不明白他混乱的心情。作为一桩“杀人事件”的结局,作为一位前程似锦的有为青年的终点,实在太过粗鄙了。我猜想这件事情之所以很少为世人所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而我对此不予理睬,看着身旁的小箱子继续说。
“而静一先生在恶劣天气中到这个小屋来,就是为了收回这个。”
送给仓子小姐的礼物。
“千代小姐的两个疑问就此解决了。”
“但是……那为什么仓子小姐——”
我抬起手,阻止了继续追问的成田。
“你用来扮演静一先生的情报已经足以解释了。
接下来,就是给这场戏落幕。”

※   ※   ※

风雪比想象得更早散去。
大约是发现地下室之后两小时。外面开始渐黑的时候,雪山的天空中满天星辰都在闪烁。
月亮别名冰轮,这一天,我和成田两个人从小屋窗户里望见的月亮冷艳清亮,如同泡在星池里的巨大冰球。(注:玉钩定谁挂,冰轮了无辙——陆游,《月下作》)
而后,成田一直打不通的手机立刻就与会长取得了联络,确认了彼此的状况。
三十分钟之后,尾关先生和仓子小姐、还有看样子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的会长从旅馆来接我们。

会长像平常一样笑盈盈的,步履轻盈地走过来。
对着犹犹豫豫想要说借口的成田真一郎。
一记右勾拳。

成田飞出去三、四米,倒在雪地上。会长骑在他身上,依旧不说话——依旧带着笑脸——给了他几十个耳光后,会长终于停下了挥打的手。
即便如此,成田还是:
“对不起……”
这样恳切地道歉了。
会长的笑容,在这里第一次消失了。
“你这——笨蛋。”
在最后用猛烈的头槌撞击成田的额头,才离开他的身体。
“……下次你敢再擅自做这种事,我就杀了你。”
有鼻音,是不是感冒还没有痊愈呢。
而脸颊又红又肿的成田为什么一副“哎?刚才……哎?”的表情。难道撞头的瞬间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尾关先生看着这两个人激烈的行举呆若木鸡,会长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把成田扶起来。
“……他那边,倒是有姐姐教训了。
你也是够乱来的。”
“对不起。”
我诚恳地向搀扶我的仓子小姐道歉。对让他们费心感到抱歉。
“但是,也多亏这样,千代小姐的演戏终于可以结束了。”
“你……找到了?”
我点头。苍子小姐低着头,我觉得她似乎有点想哭。
不过她没有提及更多,只是说:
“总之……回去吧。”

“呃……”
在旅馆的大厅里,一起等待大家归来的佐佐原和千代小姐,看见成田的脸时一时无语。
“你被熊袭击了吗……?”
见到那还未消肿的脸当然会这么想。会长倒是毫无歉意的一副无关人士表情。
“不,我没事……”
成田勉强作笑,结果失败地拧了脸。
“我好好地回来啦。”
“啊……”
似乎因为成田的话想起了什么,佐佐原的眼神闪烁。
“欢……欢迎回来。”
接下来的问候,也是相当的令人不舒服。连成田好像也被传染,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视线却微妙地合不到一起去。
……这是什么气氛。
有种莫名其妙让人火大的东西,但立刻就消失了。佐佐原看见尾关先生背着我,就跑了过来。尾关先生弯下腰,让我和佐佐原两人都在椅子上就座。
“仙波,你的脚……受伤了。”
“只是稍微扭了一下,根本用不着绷带。”
……
“你知道,那货做什么都大惊小怪的。”
佐佐原的嘴摆出一个“哎”的形状,反复看着我脚上绑的绷带,以及正在用千代小姐准备的热水洗脸的成田。接着,轻轻触碰绷带,说:
“是……的确是。”
她的表情像平常一样稀薄,感觉不到表达同意以外的感情。但是不知为何,我就是想逃避她的眼神。
逃避的方向上,千代小姐站在那里。
“……欢迎你回来。”
她的声音,表情,比以往更加有神了。不,更加迫切了。
“是、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晕倒了……?”
看样子,她误以为发生这种情况是她自己的责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都在自责。
……如果是这样,我还真是做了件坏事。
“不是。我只是因为自己好奇而去调查的。我是个只能做这类事情的人。”
“但是……”
明明她的视线更高,却能做出向上哀求的眼神,只能认为千代小姐天生擅长向别人撒娇。果然,和我家妹妹是同类。
“先不说这个,继续演戏吧。
第三天。这天夜里静一先生死了。
考虑到你的目的,应该现在就将这出戏落幕吧?”
我向她提议。
“啊……嗯。不必了。今年演戏也失败了。都发生这种事了。”
“不,正因为发生这种事才应该继续。和五年前的同一天发生风雪,这机会可不多。是天意呀。”
“仙波……?”
佐佐原疑惑的声音。这也是自然的。我和千代小姐对于演戏的积极性简直是颠倒过来。而且,以常识考虑,想要中止的千代小姐是正确的。但是。
“我认为,有始就该有终。”
“……可就算你说要继续。”
千代小姐看向所有人。

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东西的尾关先生,好像死心了一样低着头。
会长轻巧地挨在千代小姐身边——如果她又要晕倒,会长打算安抚她吧——不过会长正兴致勃勃地观望着眼下场面的发展。
成田……嗯?不知何时人不见了。上厕所吗。
而仓子小姐——
“千代。”
叫出了妹妹的名字。
“听听这些人说什么吧。”
“……姐姐……”
她看了看仓子小姐,看了看我,低下头咬嘴唇。
千代小姐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
“好,那你就演吧。”
我点点头,最后的“演戏”开——
“仙波!”
——为什么有如此不知好歹的声音打扰。我一下子头转过去。
目光所及之处果不其然是成田真一郎。他因为我的视线略有退缩,扔出某个东西。
那东西仿佛有所引导,正落在我的膝盖上。这是——
“——地区限定的……白色蘑菇桑!?”



这正是我在读书的时候喜欢用的靠垫,长着有力手臂,椭圆形的眼睛和ω形的嘴(0ω0)的蘑菇玩偶的变种。这个玩偶的大小是我一直使用的蘑菇君的一半,白色与浅绿色,这是我只在商品目录上看到过的寒冷地区限定品。
“哎?这孩子,叫蘑菇桑啊……”
听千代小姐的语气,这原本是她的东西。
“这种时候需要它对吗。”
成田之所以不见人,好像就是为了从屋子中的某处取来这个白色蘑菇桑。虽然不知道成田如何得到这个……现在,我就心存感谢地拿来用好了。
我抱起白色蘑菇桑,以万全的状态拉开了最后一幕。

“首先,有两件需要明示的事情。”
说完,我取出一对信封。
“里面放的是在钓鱼小屋找到的圣诞卡片。
一封送给千代小姐。
另一封送给仓子小姐。”
听说钓鱼小屋里有隐藏房间,千代小姐一脸狐疑。看来她是第一次听说。
我将信封里的卡片取出来递给她,她才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是真的……这是每年和礼物一起送给我的卡片。那一年因为发生那种事,没收到礼物我也就忘记了……”
“所以,那一天,静一先生不顾天气恶劣也要去小屋,是因为礼物就藏在那里。”
顺便那一年的礼物因为箱子太大,没能从地下室里拿出来,从这个蘑菇君考虑,估计也是大玩偶一类。
“为什么,要藏在那里?”
会长这个问题很合情理。我点点头。
“因为……千代小姐穿着圣诞装在旅馆里走来走去,甚至每间客房都走遍了。”
“说起来,第一次晚餐的时候,尾关先生是这么说过呢。”
“那时候有可能被她发现圣诞礼物,所以想要尽可能地隐藏到圣诞节前夕。”
“那么……比方说放在仓子小姐的画室不可以吗?”
这回提问的是佐佐原。关于这一点。
“这就涉及到第二张卡片了。静一先生也希望隐藏送给仓子小姐的礼物。
因此,想要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隐蔽地方——”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时候玩过的地方‘秘密基地’。”
成田——“静一先生”接过我的话。
“储物间这样的其他地方或许也可以考虑,但可能他想到这个地方之后就不想再改变主意了。因为秘密基地对于静一先生来说,是和仓子小姐两人共同度过孩提时代……特别的场所。”
再加上,这也是童年恶作剧的象征。对于刚刚二十岁的静一先生,这是个具有诱惑力,令他情不自禁的想法。而且。
“能印证我的想法的,是写给仓子小姐的留言,和礼物。”
我从衣内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交给千代小姐。因为这件礼物的大小一只手就能拿住,成田从地下室拿出来了。
千代小姐瞟了仓子小姐一眼,轻咳一声打开了盒子。
“这是……戒指?”
“从卡片的文意来看,这是用来求婚的婚戒。等彼此大学毕业之后就结婚,这样。”
“哎!?”
仿佛是当头棒喝一般,千代小姐彻底呆住了。她神色呆滞地看向仓子小姐。
仓子小姐深沉、疲倦地长叹一口气。
“……真是傻啊。就算把它送给我,我又不会接受。”
她没说拒绝的理由,我也不打算询问,因为这方面与这次的事件没有关系。但是,仓子小姐和叹息和声音十分柔和,多少让我感到安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二位不是关系欠佳吗?而且,关于结婚一事静一先生和织乃姐姐还吵架了,可是我听说织乃姐姐是支持与仓子小姐的关系的呀。”
佐佐原的声音十分迷惑,千代小姐也连连点头。这的确是件复杂的事情。
我回答了佐佐原的问题。
“两个人之所以分手,是因为静一先生事务繁忙,不难想象,织乃姐姐身体恶化也是他繁忙的原因之一。如果仓子小姐继续和他交往,增加静一先生的负担,就有可能疏于对织乃姐姐的照顾。这种状况下,以仓子小姐的性格会怎么做?”
“两人的负担……特别是考虑到织乃姐姐的生活,所以想要抽身……但是如果说出理由,静一先生和织乃姐姐都不会同意,所以单方面断绝关系……”
打断一边想一边说的佐佐原,千代小姐插话进来。
“但是、这……仓子姐去照顾织乃姐姐不就好了嘛!”
“那样的话,织乃小姐的性格就会成为阻碍。”
回答她的,是扮演“织乃姐姐”的会长。
“父母离世的时候,她可是选择了不借助任何亲友与弟弟相依为命。我不认为她会因为自己身体的状况,去劳烦弟弟的恋人。”
会长话说到这里,瞧了成田一眼。
“这事关姐姐的自尊。”
说话时的笑意比平常更加强烈的会长,是不是在“角色扮演”的过程中有什么心得呢。
另一方面,千代小姐发出了没有指明对象的提问。
“那、那结婚的事情呢?为什么反对?不是支持和仓子姐的关系吗?“
“反对?你听到的,只是吵架而已吧?”
听到我的指摘,千代小姐哑口无言。
“如果织乃小姐,是因为生气静一先生要放弃结婚,而叱责他呢。”
“弟弟拿自己当做耽误婚姻的借口,当然会生气了。特别是织乃小姐这样好强的人,越是因此苦恼,她就会越会为此生气。”
听到了会长——“织乃姐姐”赞同这个观点,千代小姐沉默了,看来这的确很符合织乃小姐的性格。
我对沉默的千代小姐说出了自己得出的静一先生死亡真相。
为了让隐藏的礼物赶上圣诞节,不顾恶劣天气前往小屋。
下到地下室的时候,因为梯子损坏仰面跌落。
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刺中,后背受伤。
听完我说的话,千代小姐发出了缺乏现实感的、无力的声音。
“这……这不就是意外嘛。谁都能看明白。”
“对。”
“那……那为什么,没有人说明详细情况?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
场面陷入沉默。
虽然千代小姐这个疑问的答案我也有思考,但我觉得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我的职责。
“……我想我能理解。”
担负这个责任的,果然是“仓子小姐”——最能体会仓子小姐的,佐佐原。
“我听说,千代小姐是容易受到周围影响的人。”
“……可能有一点。”
“而且,静一先生对于从小开始体弱多病、深居家中长大的千代小姐来说,是一个理想的人生榜样。”
“嗯。静一哥是我的……憧憬。我一直都希望,能像那个人一样强大。
因为静一哥真是了不起。在我看来……不,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能投出魔法一般的投球,无论任何局面都能带领队伍走向比赛胜利的奇迹选手。”
我这个“千代妹妹”,接上了千代小姐的话。
“你对成田这样说过吧。多亏了静一先生,‘一度死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重获新生了’。静一先生这个超人的存在,同样也证明了奇迹的存在。既然有奇迹存在,自己也有可能克服疾病,过上平常人的生活。静一先生便是这个‘戏剧性世界’的支柱。”
“仓子小姐”佐佐原点点头,继续说。
“这样身为千代小姐的希望的静一先生,他的人生,最后竟然是一不小心……无聊的意外死亡的话,未免太过轻率了。超人必须要像超人一样死去才行。在这一点上,如果是杀人事件,就能成为借口。”
“什么意思……?”
“‘杀人事件’这个词汇,有其力量存在。在人的死亡方式中,拥有特殊含义的言辞。是被伦理、常识和法律所禁止,却将那种戒条打破的特别死亡。
更何况,这件死亡还有可疑之处,围绕着种种谜团。对于过着平凡生活的人来说,可以说是幻想的世界。
  只有这样,才与静一先生引发的奇迹相符合,充满戏剧性。”
现在想来,东原前辈之所以在文化祭的文集里刊载《人事件》,或许也是为了让我们对这种想法留下印象。恐怕,到去年为止前辈已经想出了这些,但考虑到早已相识的千代小姐的心情,才不忍说出来。
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作为与她平等的人,面对她,扮演她。
千代小姐已经没有了寻找犯人时的气势,无力地提出问题。
“那,姐姐她们不告诉我静一哥死亡时的详细情况,还自己说些令人怀疑的话是……”
“是为了给静一先生的死亡,留下‘杀人事件’的可能性……为了让千代小姐的世界,留下戏剧性的可能性。为了这一点,哪怕自己扮作假想敌也在所不惜。”
仓子小姐说过的生死观。人死亡的理由是有人如此希望,非这样不可——这正是,为了不让千代小姐陷入绝望的系统。
想想尾关先生第一天夜里说的话——“对她来说是必要的”。
无中生有的“杀人事件”幻想。这是五年前,仓子小姐在最糟糕的圣诞节里送给千代小姐的礼物。
这就是我——我们的想法。
对于说完大部分内容的佐佐原,仓子小姐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千代小姐缓缓摇晃脑袋,比较着仓子小姐和佐佐原,仿佛她们看起来一模一样。也仿佛,她正在交替逃避这两个人。
当她的视线停下来的时候,正面对的是我。扮演“千代妹妹”的我。
“那,你是说我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把静一哥的死妄想成了杀人事件?”
“对。这是自卫本能。”
“这四年里,我用‘演戏’这种迂回的办法寻找真相是。”
“你害怕确切的调查会落实意外死亡的真相。所以用这种方式,获得‘事件还在调查’的托词。”
“……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对于这句话的回答,恐怕,将是这出戏最后一句台词。
要明确地说出“不,这不是骗人的”吗,或者告诉她“嗯,全都是骗你的”。无论哪一种,或许叶村千代都能解脱。
但是,仙波明希的回答,却是如此的不怀好意。
“是啊,说不定都是骗你的。”

千代小姐“哼”了一声,甩手站起来,就这样上二楼去了。应该是回房间了吧。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去追赶她。
“除了刚才说的,还有两件事希望你们知道。”
仓子小姐开了口,看着成田。
“第一件,静一并不是超人。当然,我也认为他是一种天才。但是,即使能力非凡也终究是普通男子。
从前,千代久病垂危的夏天,静一对她说‘如果下次比赛能无安打拿下的话,希望你能相信自己的病一定能治好’,然后他实现了这件事。看过那场比赛的千代,对待病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积极乐观,所以比赛当天的夜里,我去向静一道谢。
我听说那天他正好回家,就进了静一的房间。然后呢,他哭了。他说,能实现约定真是太好了,没让千代失望真是太好了。
虽然静一拯救了千代,一直不辜负周围人的期待而努力,但是他同样也对能做到这种事而感到苦恼。害怕终有一日犯下致命的失败给别人造成麻烦、让别人失望。
达到了更高的高度,也就伴随着掉下来摔成重伤的恐怖。于是,因为战胜不了这份恐惧,才拼命抵抗,成就了超人般的事迹。
他和不被任何人期待的我正好相反。但是,正因为相反,不知何时我也知晓了潜伏在脚下的陷阱其性质和深度。
——这样想着就无法不去爱他,向他献上了初吻。”
仓子小姐停下回忆的话语,轻叹一声……可是成田你脸红什么。
“另一件事,是我的事。
到头来我和自己的双亲一样,寻求着自己欠缺的东西,追求白羊静一。
分手的理由大体与你们的想象……‘演戏’一样。当然,也不仅仅是刚才说的理由……还有其他的细小情由堆叠。
但是,静一死的时候我非常惊讶。知道他是为了去取送给我的求婚戒指而死,更让我震惊。从前那个放纵一时冲动的夜晚,居然成了导致静一死亡的根源。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起来。
我从未希望过静一的死,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你们知道我讨厌没有理由的死亡。但是,比这更加让我讨厌的,确实没有理由就杀死了别人——连犯罪都不算的杀人!”
第一次.
我第一次听见仓子小姐情绪激动的声音。
不过这股激情也一瞬间燃成灰烬,之后留下的只有噼啪作响的微弱火星。
“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害怕被千代指责,也许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隐瞒了事件的真相。这五年里,我假装陪伴千代的执着,说不定其实我自己也在用虚构的‘杀人事件’逃避,卑鄙地利用保护千代这个借口。
呐……对这件事,你怎么想?”
这是对佐佐原——对“仓子小姐”——的提问。当然,佐佐原无法回答。仓子小姐发出了自嘲的叹息。
“这是我问的不对。对不起了……还有,谢谢你们让这出戏落幕。
这之后……我想只有等待千代自己去接受事实了。”
话说完,她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尾关先生说“我为你们做些小餐”,行了一礼之后就去了厨房,大厅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
因为疲劳的缘故,谁都没有说话。我怀中的蘑菇桑也没有说话。
正当我以为直到尾关先生叫我们为止都是休息时间的时候。
那个脸上终于消肿的多事佬,喃喃低语地说:
“真的,是这样吗……?”

※   ※   ※

第二天。
“早上好。”
我对着千代小姐的背影施以早晨的问候。
时间是早餐前。从一楼的阳台望向天空,已经是晴空万里,那场风雪仿佛被彻底根除一般,不留一点云痕。苍穹。低矮的街道中恐怕无缘得见,宽广到令人畏惧的天空。
脚伤在疼了一晚上之后也终于消退,虽然还有不舒服的感觉,但也勉强可以独自走动。
冬天的空气对于畏寒的我固然是种考验,但是早晨的冷气被阳光中和,反而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舒适,神清气爽。
“……早上好。”
本以为她会无视我,但千代小姐却老实回礼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穿的衣服和初次见面时是同一套。以雪原的白色为背景,帽子变成了保护色,仿佛看到一个装饰环浮在空中一样。
“有何贵干?”
她不安地询问我,让我不禁苦笑。虽然很相似,但是在这一点上与家妹大不相同。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完全不相干的话。
“我有个妹妹。和我正相反,总地来说就是又精神又烦人,无论什么事情都要用力气解决。”
“……这是说什么?”
“母亲也是这种感觉,更加乱来的人。我在家里能沟通的,只有爸……只有父亲。他是个文静温和的人,不擅长喧闹和运动。我记得,跟不上母亲和妹妹节奏的我,直到懂事为止都总是拉着父亲的手。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母亲和妹妹。但是,和她们在一起太累了,感觉自己总是被强迫。但是偏偏,她们又意识不到这一点,把自己过度开朗的世界强加给我。”
可能是话题内容太过不得要领,千代小姐似乎是决定暂时沉默听我把话说完。
“我呢,喜欢宁静的生活,而且相信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同时,我也知道有我这种阴沉的家伙在,周围的人也不会好过,所以几乎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我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任何人。”
“仓子姐可能也是这种感觉吧……”
有可能是这样。至少,有类似的想法。看那个人对他人毫不关心的样子,应该并不全是演技。
我看着千代小姐的眼睛。
“像这样的我,现在也在这个地方哦?”
“……从刚才起,你想说什么呀?”
要问想说什么……是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早晨醒来,在被窝里想起昨天的事情已经是模糊不清,勉勉强强走到这里,就见到了千代小姐。之所以叫住她,不过是仅此而已的状况。
说到底,我说的这些话尚未找到出口,要寻求结论自然也无法如愿。
在我和千代小姐之间,降下一片沉默。
千代小姐害怕的眼神变得狐疑,然后又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她依旧说不出话来,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被心血来潮的孩子欺负的猫咪一样。
我虽然也看着千代小姐,但不知何时她的身影和她背后那宽广的天空与雪原混在一起。我心想,这真是如画一般。
我不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丽。所以大概,是从千代小姐的身影中感觉到了什么吧。自己的弱小……在这五年之后被公然指出,只能逃开的第二天早晨,即使如此也走出房间,单单站在那里的她,我从她的身上有所感悟。
我正如此思考,突然感觉到了背后的气息,有两个。
“仙波、千代小姐。”
一个是佐佐原。她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声音平淡却悦耳。
“你们两人都在啊,正好。”
一个是成田,果然像平常一样……他什么样无所谓了。
这个毫无所谓的成田真一郎走进了阳台,因为白雪反射的阳光而眯起了眼睛,提出一个相当随便的提议。
“要不要,去个地方?”

我扶着佐佐原的肩膀,被带到了仓子小姐的画室。
好像很粗心地没有锁门。昨天,我寻找秘密基地的时候也发现没有锁门,看来除了暴风雪的时候一直都开着。
成田亮出放在画架上的画。昨天我来的时候也看到了,把颜色胡乱随意地混在一起的抽象画……我觉得。
“千代小姐,你见过这幅画吗?”
千代小姐环视这间仿佛所有东西都在腐坏的屋子,见到墙上挂着猫的画,她脸色有些阴沉。对成田的这个问题,只是无言地摇摇头。
“你觉得这幅画看起来像什么?”
又问了一次,千代小姐站在这幅画前,仔细观察。意外的,并没花多少时间就说:
“天使的画?”
……这算什么天使?画中间的白色是天使?对于艺术细胞都灭绝了的我来说实在不懂。
可是见成田满足地点点头,这就是正确答案了。
“能看懂可真了不起。”
“哎?我只是大致地猜想一下……真的是天使吗?”
千代小姐一头雾水,回答她的是佐佐原。她将放在桌上的名片递给她看……上面记载的名字我有见过。继紘参……是我妹妹的朋友继紘芳花的,稍有些爱妹而保护过度的兄长。
“其实买了仓子小姐画作的人我认识,我想那个人询问了情况。
据说仓子小姐是专门描绘‘天使’的画家。”
“姐姐?我没怎么看过她最近的作品……”
看样子仓子小姐在画天使这件事,千代小姐感到十分意外。她双目圆睁,但佐佐原接着说除了让她更惊讶的事情。
“而原型……或者说,源自于作者的妹妹……也就是千代小姐你。”
千代小姐无言以对,无言以对,看了看佐佐原和成田,然后又看了看我。
“骗人的吧……?”
佐佐原恳切地摇摇头。
“这位参先生也是对自己的妹妹异常……不,非常关爱的人,他似乎对仓子小姐的画深为感动,直接向她询问了由来,不会有错。”
……参先生你都干了些啥呀。
我的感觉就好像是铁证如山一样的证据突然跑了出来,但千代小姐不了解继紘家的兄妹关系,似乎还没有接受,而是用手指着墙上挂着的猫的画。
“可是……仓子小姐可是会给死猫画画,还带着它到处走的人啊?为什么把我……天使什么的。”
“关于这只猫。”
我有一个想法。
“大概仓子小姐,害怕给千代小姐造成影响,所以用绘画的方式给封印起来了。”
“……什么意思?”
“千代小姐,有过吃饭的时候见到这只痛苦的猫,使得自己也感觉不适的经历吧?这样的,既然无论怎么处理都会在尸体的附近生活很长时间……也许就会受到死亡的刺激。
仓子小姐想到这些就感到害怕,从千代小姐那里取走了尸体。用绘画的方式将其变为不灭的存在,让它再也不能干扰千代小姐……现在的我,可以如此想象。”
总而言之一句话,仓子小姐实在是非常非常爱护千代小姐。
“为什么?我觉得对于姐姐来说,我不是个好妹妹呀?”
“你完全具有好妹妹的资格。”
很少见到佐佐原这样肯定有力的发言。
“刚才,千代小姐很快就理解到这幅画是天使。这就是说,你拥有能理解仓子小姐画作的感性。
仓子小姐从小就绘画无人能够理解的作品,对她来说拥有这份独特感性的理解者,就是值得赌上一切去保护的对象。”
佐佐原因为自己有着与他人相异的感觉而苦恼,为此甚至消去表情融入周围,这对她来说是番感同身受的话语。她和我不一样。她没有欣享孤独,不难想象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个容纳自己本质的对象。
从结果上看,“仓子小姐”对于佐佐原,可以说是最为憧憬的象征人物了。
“千代小姐,我听说仓子小姐从小开始就会做些古怪举动。在家里放虫子、丛林间学校逃跑。
但是,这会不会是为了让闷在家里的千代小姐减轻无聊的手段、或是为了见不到家人就哭泣的千代小姐把他们叫回家的方法呢。
仓子小姐,一直都在关心千代小姐。”
佐佐原同时也在回答昨晚仓子小姐的问题。仓子小姐如此珍惜千代小姐,不可能把千代小姐当成自己逃避痛苦的盾牌。
千代小姐的视线,已经几乎不能从天使的画上离开了。
“怎么会……这五年里,我可是一直都在怀疑姐姐,把她看做敌人……姐姐……”
“我说千代啊。”
长时间沉默的成田,轻轻地唤她。尽管千代小姐没有转身,他也不介意,接着说:
“如此关心你的仓子小姐,却一直故意做着惹你讨厌的事情,无论她是多么坚强的人,我想一定很辛苦。重复上演静一先生的死,对她也是一种伤痛。”
在这寒冷时节,外面却有小鸟鸣叫。听起来,和家附近的鸟叫声截然不同。
千代小姐动也不动,然而,成田的声音愈发难过,接着说:
“或许通过今年的演戏,‘杀人事件’消失了。也许静一先生的死,的确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但是正因为如此,在这五年里为了守卫这份幻想,一直瞒着自己最爱的妹妹,扮演着惹人憎恨的角色,仓子小姐的‘演戏’,绝非寻常精神能够做到。这不正是可以被称为事件、称为奇迹的人类壮举吗。
人生如梦似幻。但是,绝不仅是梦幻而已。
至少,因为在这里度过了不可思议的三天,我会如此看待。”
千代小姐的肩膀微颤,但是没有转身。
我走近千代小姐。左脚用力的话还会疼,所以慢慢地走。
即使我和她并肩欣赏,果然还是不明白这幅画好在哪里。但是,我也有能说的事情。
刚才在阳台对话的后文。
“因为……有这些爱管闲事的家伙在,像我这样孤僻的人也会被拉出来,与你相遇。并且,做出了与你相遇之前断然无法想象的事情。
虽然这些事情看起来像是毫无道理的灾难,但是,想想看,这世上存在着数不胜数,无法想象的奇妙事情。”
我看向她,她也正好看向我。几乎是同时,四目相对。因为这个偶然,她露出了微笑。
我是什么表情呢,不知道。但是在这里,我是一名演员。
而我这个演员,要送给她这样一句话。

“这便不是谜团。是你和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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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2-24 13:50 编辑

尾声或者说VS圣诞老人

仙波明希

你相信极乐世界吗。
虽然我听说那里是无上幸福的地方,但仅限一部分幸福的话,我可以断言绝对是存在的。
此时此刻,我远离外面世界犹如皮鞭一样的酷寒,被绝妙的温度包围,连五脏六腑都沁润其中。这种温暖、这种摇曳、这种满足……这如果不叫极乐世界,还有什么地方算得上。
在雪山遭遇了种种苦难,但总算不枉我历经千辛万苦重回故土。回到,这个社团资料室。
如果是从前,待在这个没有暖气、名叫贼风的狼群把我吃得骨头都不剩的房间里,绝对称不上舒适。
但是,可但是,从今往后冬天的寒冷将不足为惧。贼风也好,亡我之心不死的冷气环绕的地板也好,都不在话下。
我有桌炉这座堡垒。就是直到前几天还在文艺部活动室坐镇的那个。因为文艺部要买新的所以不需要了,由此,东原学姐把它当做前往雪山的交换条件倒卖给我了。
虽然是个安置在活动室角落的小桌子,但我一个人使用已经绰绰有余。后背这个暖气的死角有蘑菇君保护着我,可以说是万无一失。顺便一提,同样作为前往雪山的战果,白色蘑菇君成了我的垫枕。
一想到能让这间唯独温度管理是致命伤的房间变为极乐净土,就连害我受了不少罪的千代小姐,我也和仓子小姐一样把她看做是天使。
雪山一事,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
那之后,我们强行军赶回来,第二天料理完结业式之后闷头大睡。我觉得大病初愈还能若无其事演讲的学生会长是个怪物。
寒假的前半段被爱操心的爸爸带着去了医院,后半段和妹妹又发生种种纠纷起了争执,哼,不说了。
新学期开始后数日,现在我正享受着终于驾临此处的桌炉。另外不知为何,这个桌炉是话剧部的人趁着没人时候搬来的。
外面有薄云几层,从气温上看也许不久就会下雪。但是,这也不过是为我的爱机的功勋簿增光添彩而已。(或许已经有人发现,今天的我陶醉于桌炉,情绪都不一样了。)
好了,距离放学还有时间,今天就再读一本……
就这样,我正在寻找从图书室里拿来放在书架上的书的时候,有敲门声。
我下意识地一哆嗦。这里毕竟不是我的私人房间,谁都有可能来。只是,基本上谁也不来而已。一部分好事者除外。
首先想到的脸,就是第一个在这里发现我的成田真一郎。一想到这家伙的脸,本该痊愈的左脚又隐隐作痛。
“仙波,你在吗。我要进来了。”
但是从门对面传来的,却是佐佐原清凉通透的声音。
“请。”
“打扰……啊,桌炉……”
推开房门走进来的佐佐原见到我的状态,喃喃自语地说。
“为什么会有桌炉。”
“好心人送的。”
“这可真是……”
人情往来真是离不开呀,佐佐原说完,一串小碎步……靠近了桌炉。
用这种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一声叹息了。
“……请吧。”
“打扰你了。”
佐佐原规规矩矩地坐下,斜对着我占住了左侧的一角。
“今天有什么事?你一个人,很少见啊。”
她来这里的时候,多是和成田结伴。准确地说,是被成田带来的比较多。
真暖和呀……佐佐原的脸色微微放松了一下,又抬起了头。
“啊,是的。其实,刚才在鞋柜那里见到了东原学姐。”
接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信封。
“好像是千代小姐寄来的信。东原学姐忘了仙波你的那封信,所以拜托我交给你。她本人似乎是有急事。”
是么,我说着话接过来,反手一抖信封。里面有折叠的信笺一枚,并没有多少文字。立刻就能读完。
“千代小姐说了什么?”
佐佐原好像等不及似地询问。
我没有回答,把蘑菇君放倒,靠在上面。
我望着天花板,等到佐佐原心焦难耐的时候。
“她说,想要画画。”
简单一句话。
“是吗……”
我想,这一句话就足以传达全部内容了。

我们在那座旅馆曾演过一出戏。演的烂到家,能将持续四年的剧幕落下几乎纯粹是运气。现在想想,还说了些丢死人的话。
不过,现在这样听到千代小姐的选择,不可思议地觉得心情还不坏。
现在的话,当初恨之入骨的圣诞老人,似乎也可以认同其存在了。
对扮演“仓子小姐”的佐佐原来说也是一样的吧。说过对他人的事情一无所知的她,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怀有同样孤独的仓子小姐。有可能,还理解了仓子小姐自己没有看到的部分。
与这样的人相遇,一定会像祖父江静一改变了千代小姐的世界一样,也给予佐佐原一种自信和平和。

姑且,我把书信也递给了佐佐原。在她阅读的时间里,房间恢复宁静。
这种宁静让人感到舒适。准确的说,虽然有佐佐原的呼吸声和桌炉运转的钝响,但这种程度的声音反而成了渲染宁静的陪衬。就跟在章鱼上撒盐差不多。
闭上眼睛,仿佛会就此睡去。正当我觉得这样也不错的时候……头附近有气息。
睁开眼睛一看,佐佐原在我旁边。她枕着胳膊,长长的黑发散在桌炉用的毯子上,还不自觉地笑了。
“从未见你这么放松过啊。”
“因为总有成田在呀。”
佐佐原那总是紧闭的嘴唇仿佛慢慢绽放了。微笑。细微的笑容,些许的笑容。
我想,这个女孩的笑容真是美丽。
就这样,我们在暖和的沉默中交换着视线。
先开口的是佐佐原。
“我也想感谢仙波你。”
“……什么事情?”
我真的心里没数。我做过什么值得佐佐原感谢的事情吗。
“我……在收集成田不顺人心的地方。”
“这个我听说了。”
“这个,我在雪山的时候明白了。成田,对我来说有个极为不顺心的地方。”
“……不,我觉得应该说除了不顺心就没有其他的了。”
佐佐原也有些困倦,样子有些低迷。因此不理会我的吐槽,像八音盒一样,一字、一句的,从淡色的嘴唇里漏出话语。
“成田他,一定,有着比我更重要的事物存在。”
……依我看,这怎么想都是佐佐原对自己的评价过低了。
“但是,多亏这样,我也确信了。我,并不只是因为顺心这一个理由想要留在成田……那个人身边。”
……我唯一搞明白的就是她好像在为一种极其麻烦的思考苦恼着。而且,果然是想了。打从一开始成田真一郎就不存在什么优点,对这种事居然费尽心思地在烦恼……明明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了。
和错开的视线不同,从桌炉里伸出的指尖有所感触。佐佐原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既柔软又修长,让我吃了一惊。虽然力道不大但是扣的很紧密,很难挣脱。
“所以仙波同学。从今以后,也要多蒙你照顾了。”
……所以说,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扯上我的名字。
我避开了佐佐原的视线,看见了白色的蘑菇君。只说实际情况的话,这是那个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我觉得,好像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变得麻烦了。
心想,还是睡觉吧。


〇成田真一郎


你相信有圣诞老人吗。
我有些半信半疑。
理由很简单,圣诞节过后,我就没遇上过好事。
家里进行了数年没有过的大扫除搞得我累死累活,刚过新年又被会长拉着到处走,陪着无所事事的男性朋友们在电玩中心打发时间。头三天结束了本以为能轻松一些,二年级的鹿野桃子同学又说“田径部比赛的加油人员不够赶紧过来”,于是又一通忙。都是因为她,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泪流满面地赶作业。
圣诞节给我留下了如此记忆深刻的经历,让我不由得怀疑圣诞老人其实是来夺走我的幸福。

“今天午休也是这样啊。寒假的作业里有实在搞不懂的问题,碰巧枫陪着她母亲来做新年问候,就让她教我了。结果她要我还人情,给她收拾手工部活动室……”
具体来说,年终时收拾的垃圾实在太重,让我把她搬不动的垃圾扔到垃圾场去。
松宫枫和我家过去有些往来,虽然和我关系不好但是对我母亲很亲近。顺便她本人并不是手工部成员,是她的好友从这个冬天开始担任部长。和滥放高利贷的枫不同,这位部长倒是诚惶诚恐地给我准备了罐装可乐。
“因为搬了不少老柜子,腰和背都快受不了啦。”
“什么?你想让腰背尝尝拳头是吗?”
听我说完这番话,会长面带微笑地握紧拳头。
哎?为什么呀……感到迷惑的我,正是放学时分,在学生会室和会长寻找资料。下次学生集会要说明学生会选举的内容——这所学校每年春天都会更替学生会成员——所以,必须准备去年以前的原稿作为参考。
会长原计划在冬休之前就准备好,但是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而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来帮忙了。
这些东西应该都放在档案柜的文件箱里,只要从一侧开始搜索就应该能发现。我就和会长一边闲聊一边努力工作……
对着一头雾水的我,会长长叹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敲打她自己的额头。
“我说真一郎啊……或许你每天都随随便便地待人做事,但是人、事、物都是有摩擦的。”
“摩擦……?”
“对。人啊,总是会互相接触、互相干涉,所以一个人有所动作就会影响他和其他人的接触面。真一郎你在这方面,太欠考虑了。”
“哦……”
她说的内容我大致明白但又不得要领,只好简单回答一句。她是不是想说,因为我不分对象地与人来往,所以才会碰上麻烦事情。
见我还不明白,会长就向我靠了过来。她的脸一近,我就发现因为是正月,她微微涂了点口红。不由的向后一退,撞上了档案柜子。
我无路可逃,会长的手抚在我的胸膛上。
我心想——接下来就要抓住衣襟一顿老拳了,只能放弃抵抗。
“如果被谁这样触碰、动作的话。”
会长的手掌却沿着领带缓缓地从我的胸膛向脖子移动,最后碰到了脸颊。
虽然只是极其轻微的触摸,但每一根手指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威力那样巨大的拳头居然是女孩子柔软的手变化而成,我觉得这才是千代小姐追求的这世间奇闻。
会长微微一笑,向前颔首,重复说道。
“如果被谁这样触碰、动作的话——就会给那一部分带来热度。这种事情,不能随意擅自去做。对不对?”
连我自己都知道现在我肯定是满脸通红,只好对会长的话点点头。的确很热,好像要喷火了。
……话说,从旅馆回来之后,会长好像有点,怪。变得莫名文静、变得不像以前那样强势……变得有点,成熟了。
通过在那座旅馆扮演身份特殊的“姐姐”祖父江织乃小姐,会长自己也有所收获吧。无论怎样,在那座旅馆的经历对岬姐也是一番经验。
但是,她就这样一个人变成了大人……让我有些,寂寥。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在“秘密基地”里玩耍。虽然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话说回来,这也是我不希望失去的东西。祖父江静一先生正是有着这样一份执着,才最终长眠于那个陈旧的小屋里吧。
但是我……
因为这番感慨而严肃起来的脸庞,突然被一下子拉长了。
会长扯着我的脸颊,用力地向两侧拉伸。对搞不清楚情况疼的掉眼泪的我,会长像往常一样——像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带着恶作剧式的笑容,对我说。
“所以,你不要太得意忘形哦。”
我将这句话和脸庞痛不欲生的感觉一起铭记于心。同时又因为发现在变化中依旧有着不变的事物,感到些许喜悦。

这之后,很轻松地找到了资料,但是要分清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又非常麻烦,结束工作差不多已经是放学时分了。
往窗外看了看,已经飘着零星雪花。我这一天过得就跟灰暗的天空一样沉闷。
学生会担任会计的宫野同学向会长发出邀请,“班上的女同学们在唱K,现在要不要一起去”,我与她们分别之后,向社团大楼走去。之所以会这么做,只能说是习惯使然。
再怎么说这个时间里仙波不在的可能性也很高,平常她总是第一个回家。但是,今天我和仙波一句话都没说过——或许,我对这件事有些遗憾,希望能得到补偿的机会。
新学期之后,仙波比放假之前更加不客气了。刚一对上视线,就会立刻别过脸去……果然,因为在钓鱼小屋做的太过霸道,让她更加讨厌我了。
要想办法跟她说上一两句话,至少能回到以前的关系就好了……
走到资料室门前,感觉不到里面有人的动静。果然不在啊,我垂头丧气地推开门。
一瞬间我以为没有人。接着就注意到,房间一角有一个虽然不常见但却有印象的桌炉,有两个女孩子在那里睡觉。
是这间房间的主人仙波,和这里的常客佐佐原。
仙波是正身仰面,佐佐原则是侧卧而睡。
……为什么这里有个桌炉,还有有两个人在睡觉呢。
这实在让人惊讶,我走过去观察她们。两个人都是一副十分享受的睡相。
仙波没有了平常那种带刺的态度,原本柔和的面相充分地散发着魅力。外套的第二颗纽扣被解开,能看到她的锁骨正合着呼吸换换起伏。
佐佐原散乱的头发挂在脸上,也和她平日的感觉大不相同。前段时间从千代小姐那里得到的白色蘑菇君成了她的枕头。或许是因为了解她纯真的性格,总是把佐佐原当成孩子对待……但这样仔细端详,她果然很成熟、很美丽。或许因为桌炉太暖和了,向来白皙的后颈微微有些泛红。
两个人轻轻伸出去的手,指尖稍有碰触。看到这幅画面,尽管两个人完全没有共同点,但也仿佛是亲爱姐妹的睡姿。





……哎、哎呀、哎哟。不由得看入迷了。
差不多是该回家的时间了,应该叫她们起来吧。但是。
但是听到她们安祥的呼吸声,耳朵痒痒的,打断她们实在让人感到罪恶。可不是,我还想继续欣赏两个人的睡姿,真不是这样的。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地靠近折叠椅,安静地坐下。
外面似乎终于开始下大雪了,窗沿上的积雪也不再融化。但是此时此刻,我完全不觉得讨厌。
从窗户向下移动视线,进入这所学校以来一同度过了许多时间的两位少女,正在睡觉。

佐佐原三月。
少有表情言辞客气,表面看起来成熟稳重,其实很笨拙,总是拼命地跟上别人的举动。而她的本质是极为独特的思考方式,每次我听到她那跳跃式的思维就会感到惊讶,感到敬佩。
不经意间就与她相伴左右,和她在一起就会感到安心。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成了这样的人。所以我不想失去她,而反过来被佐佐原挽留,也让我感到十分喜悦。
回想起回家的路,总是有佐佐原陪伴。

仙波明希。
一个我不了解的同班同学。一开始仅此而已。之后,在这间好像被每个人遗忘的房间里发现了她,借助她的智慧思考羔羊会的商谈,渐渐地,和她说话让我感到无比快乐。通过一点一滴地观察她的举止,知道她总会有些出人意料的可爱举动。现在,与她见面已经成了我来学校最期待的事情。
我和仙波有许许多多正相反的地方,所以被她讨厌,被她恶语相向。但是我还是想亲近她,理由大概有很多,让我觉得焦躁,感到混乱。即使是偶尔发生争执,连这种争执也让我心跳加速,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追着她。
就算想要抓住她,她也总会逃走。所以这份感情也,逐渐升温。

我能同时见到她们两人的睡脸这种事,可不常有。很有可能没有第二次了。
所以,就让我带着些许遗憾,直到闭校铃声响起为止,再稍微看上一会儿吧。

——像这样小小的幸运,对我来说等同于是奇迹。由此看来,我的圣诞老人就是这两个人了。就像野村千代小姐的圣诞老人,是祖父江静一先生一样。
来到你的日常生活中,送给你不平凡经历的人。一件你无法想象的事情,成为你重新审视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的突破口。
静一先生这样的“明星”,正是这样的典型例子。我虽然不能像他那样让许多人为我着迷,但是至少我也希望成为对特定的人有所馈赠的人。
仙波和佐佐原送给我许许多多的东西,我应该报答她们什么呢。
再次端详两个人的脸庞,这世上真的存在能报答这份幸福的礼物吗,我不禁感到不安。
内有桌炉的资料室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书架上并肩的许多书本大概帮不上我的忙。
只有这件事实在是无法和羔羊会商量啊。
我低声默语。

想成为圣诞老人,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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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211004 于 2014-12-23 17:57 编辑

作者后记

我是因为最近自家旁边在进行建筑工事而苦恼于不能午睡,正要写出这件事的时候却意识到只要“夜里睡吧”这一句话就能解决事情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玩具堂。
主人公(之一)在作品中半年以上的时间都没有触碰过女主角(之一)的独树当代的健康书籍《不迷途的羔羊》。这是在九月发售却讲述冬天故事的第6匹。
这次是继4卷之后的又一长篇故事。从结构上讲我认为再有一本短篇集比较好,不过编辑建议我说“第六卷之后写写新系列吧”,我就将本卷写成了某种程度上做出总结的故事。
因此“不迷途”告一段落,下一卷尚未决定。(也因此没有以往的下回预告)
那么,这回后记的空间多得异常。历来只写2页的后记,到这一卷没想到有7页。而且在我读书啊玩游戏啊工作啊的生活里,当然也没有能成就如此长篇的豪华近况。
因此,我想说出迄今为止各卷几乎没有过的作者揭秘。因为第一卷发售已经是约两年前,我想会出现有所遗忘或手边资料不清的情况,有空闲的各位跳着读一读我也很高兴。

〇一匹奔跑的羊
直到现在还对荣获大奖一事有着强烈违和感的出道作。这个,虽然我自己羞愧的要死但也不讨厌就是了。因为我喜欢没有任何余味的短篇智慧故事,所以自己就这样写出来了。我记得这就是我的出发点。
虽然我觉得在我脑海深处想到的是艾萨克·阿西莫夫的《黑后家蜘蛛会》,但写出来的东西感觉却好像和“侦探!Knight Scoop”(以关西为重心的大人气长寿电视节目)差不多。
顺带一提获奖当时并不是“不迷途的羔羊会”这个名称,只是简单的学生会求助室。应该说比整个文库的作品都土气……本来是个庸俗故事这下终于脱胎换骨……
各章节尝试了各种故事模式,重新阅读发现成田啰啰嗦嗦的真是讨厌。
注:1.the BlackWidowers系列短篇推理小说集,共六集,日版名为《黑后家蜘蛛会》。
    2.“侦探!Knight Scoop”,1988年播出至今的长寿电视节目,内容为观众参与型的带有侦探趣味的调查节目。起初在关西播出,后推广至全国。

〇两匹旋转的羊
“旋转”是指第二话循环往复的因果,以及第三话垒球比赛上来回跑垒。这时候还没有特别坏掉(问题发言)的佐佐原上封面的第二卷。
实际上是正牌运动员佐藤横扫一切的一卷。没有出现本名并非有什么特殊含义,她就是这样待遇的角色。
插画里仙波呆毛的位置固定下来啦。还有オム神様。笼目老师能把那种东西画的好像如此美味,其画技终有一日将登峰造极,我实在无法不这样想。
顺带一提,这一卷的第一话《VS辉夜的难题》是到现在为止自己评价最高的一篇。
其中称量大象的故事是出自中国史书《三国志》的一件趣闻的改编。曹冲称象这样一个古典童话在中国据说是十分有名的故事。
另外,第三话仙波提到的洞庭神君的神话取材自《聊斋志异》这本中国志怪故事集。不过洞庭神君戴恶鬼面具的故事只出现在特定版本的注释中,可以在平凡社library的书中读到日译版。

〇三匹游泳的羊
这是会长登上封面却没怎么出场的一集。实在对不起。当初在序章有会长和松宫的战斗场面,但是因为页数的考虑全部删节了。
因为觉得也需要写写运动员角色这样的非羔羊会角色的日常,而把第二话当做EXTRA的第三册。第一话的校徽被盗事件就我而言有种非常想重写的感觉。
其他的……好像本篇说的都比较全面,没什么要补充的。啊,蘑菇君的叫声是“蘑~”。
注:みゅ~,似乎是一种发源于网络的拟声词。东方project系列的角色魂魄妖梦在二次同人设定中就会发出这种声音,原因是名字读法相近——当然在原作中并不存在。这里结合蘑菇的形象做了杜撰。

〇四匹倒映的羊。
“倒映”用平假名来写是为了可以取“倒映”“成像”“传递/传染”的意思。
因为封面有了新的样式,感觉比第一卷更冷静的仙波上了封面。佐藤以极其自然的理由占据着彩页。
第四册既然是长篇,我想就来弄一弄与平常风格不同的番外篇,结果好像弄过了头。
关于镜子和语言,试着糅合了许多的理论——就是这样的妄想故事。期待本格推理的各位读者,真是万分抱歉。《不迷途》是很不合体裁的。
还有,虽然第六卷也是如此,没有引用三国志有一点点的遗憾。
注:只有本卷标题的动词原文不是汉字。

〇五匹躁动的羊
穿着女仆装难得流露感情的佐佐原做封面的夺目第五册。制作这件衣服的手工部部员们太努力啦。绘制彩页的没想到是梁井先生。
第五卷的后记我也写过了,这一卷多是之前登场角色的后日谈。考虑到从第一卷开始出场的角色很多,果然应该附一个登场人物一览表。对不起各位了。
第一话的古装剧尝试了没有原作,近乎即兴的故事。使用和平常不一样的文风与台词,让我很高兴。
顺带一提故事中的剧本《古十郎刀历》的登场人物姓名,取自久生十兰的《颚十郎捕物帐》以及日影丈吉的时髦右京系列的主要人物姓名。尽管故事内容并无关系。
第二话的《々人事件》出现的“帆场”最开始叫“矢羽”,但剧场版机动警察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所以就变成了帆场。
当然故事内容还是毫无关系。这个故事的机关所在,或许越是诚实善良的人越难以体会……(在作品中,我认为佐佐原即使听了说明也不是很明白)
说到插画,149页的左上角露头的小摊店员怀疑是松宫。
注:久生十兰和日影丈吉同为二十世纪前叶的日本作家,《颚十郎捕物帐》的主角又称“仙波阿古十郎”。“帆场”是在机动警察剧场版中出现的重要角色。时髦右京系列没有找到相关信息,待补。

〇六匹馈赠的羊
即是本卷。封面没想到会是仙波圣诞装。稀有的颜色搭配。
这是第一次在截稿前就决定了副标题(×匹〇〇的羊)。虽然比不上第四卷,但是期待丰富推理的各位读者,还是对不起了。《不迷途》就这水平了。
本想着都崩坏到了这种地步,干脆出现神秘的中国人好了,但考虑到页数问题还是放弃。
写成长篇的理由前文已经说过,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与第五卷形成照应的结构,所以我觉得这个点是非常好的。
每一幕的标题都取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原文(只有第三幕略做改动)。
注:The play's the thing Whereinwe'll catch the conscience of the king.凭借这一本戏,我可以发觉国王内心的隐秘——第二幕,第二场。
       The time is out of joint, O cursed spite, that ever I was born to set it right ! 这世道分崩离析,我命途多舛,竟是为纠正它而生——第一幕,第五场。
       Thatis "not" the question——著名的“to be or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第三幕,第一场。

……到这里,我想展望一下下次的新作品。内容尚未最终确定所以没什么能说的,但应该会成为和不迷途风格截然不同的故事。
不过嘛,毕竟是玩具堂,我想不会是什么阴暗的故事。
希望那边也得到各位的支持(跪拜)。

最后是感谢。
收纳无甚长处的拙作的全国各店铺(偶尔看到在卖我的作品真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因为商议新作而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的新编辑〇桑以及sneaker编辑部的诸位(多蒙你们照顾……)、制作相关的各位(能负责这个文章差劲而且每次检查事项都很多的系列,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们)、我家的电风扇(使用冷气时为提高效率一起买来的好孩子)、提供插画的笼目老师(主页等地方上传的某角色插画是我的传家宝……)。
以及,能读到最后的所有读者,我向你们致以无尽的感谢。
                                                           
                                                二〇一二年七月  玩具堂  敬上
发表于 2014-11-2 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表示很是喜欢这部作品,内容很是有趣,插图也很好,但是一直没有台版消息,现在终于有人出来翻译了,支持一下
发表于 2014-11-2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表示第五卷有台版吗?还是有人翻译过?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焉的恒 发表于 2014-11-2 12:37
表示第五卷有台版吗?还是有人翻译过?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站内搜索“玩具堂”
发表于 2014-11-2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估计第六卷不会有台版吧~
发表于 2014-11-2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楼那位仁兄也是眼熟了失恋侦探三本啊……说来惭愧不是楼主开坑我都不知道这个系列……
发表于 2014-11-2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还一直等这本的天角版,现在看来也是毫无希望了。
发表于 2014-11-2 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羊的最后一本,翻译加油…………这个作品突然就没消息了还是很可惜…………~
发表于 2014-11-2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話說這個系列好像作者自己都坑了吧,台版不想填也情有可原

個人來說是覺得挺可惜的,雖然作為日常系並不算最優秀,但畢竟是完成度相當高的作品,就這樣坑了真心沒話說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Lasdi + 1 分明是腰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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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台版已经坑了很久了,不会有第六卷的。明明很有趣就是不火
发表于 2014-11-2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達叔 于 2019-8-28 22:41 编辑

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這部作品
也認為他是推理劇情相關輕小說之中的翹楚
可惜在日本算是已經坑掉了......難過
不過6開坑還是一定要來支持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Lasdi + 1 这根本不能说是推理小说,因为羔羊的剧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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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终于,终于有人更了。苦苦等待,还以为从此就消失于人间。感谢楼主的更新,真的,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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