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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谈社] [自翻][讲谈社][田中芳树][夏日魔术系列][第4卷][春之魔术](初校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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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8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atoxi 于 2015-9-27 12:38 编辑

本楼为书本信息及翻译情况,译文请见2、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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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申明
原作以知识共享-署名-非商业性使用-禁止演绎 3.0协议发布。鉴于翻译是演绎作品的一种形式

,而本人在翻译时并未获得授权,故本翻译仅作学习、交流使用,一切权利归原作者所属。
请勿广泛转载此文或用于商业途径。如有任何需要,请直接转载原作或联系原作者。

发布于: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http://www.lightnovel.cn

—转载时请留心注意事项—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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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一切责任由下载者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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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图版来源:https://obsolete.lightnovel.us/thread-527203-1-1.html

原名:春の魔術
译名:春之魔术(《夏日魔术》系列之四)
作者:田中芳树(田中芳樹)
插图:福山庆子(ふくやまけいこ)
译者:曹三俗(轻国ID:satoxi)
校对:曹三俗(轻国ID:sato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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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志:
2014/12/28:翻译完成
2015/1/5:第一章 I 初校完毕
2015/2/6:第一章全章初校完毕
2015/4/2:第二章全章初校完毕
2015/5/20:第三章全章初校完毕
2015/6/4:第四章全章初校完毕
2015/6/27:第五章全章初校完毕
2015/8/27:第六章全章初校完毕
2015/9/4:第七章全章初校完毕
2015/9/27:全篇初校完毕、增加译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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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的一点闲话:

翻译时碰到的一些典故以及补充知识,页码为原文页码:
P7-聖ルカス大学|圣路加大学:来自《路加福音》。
P8-怪奇幻想文学館:怪奇文学又名ホラー小説,这里便直接译作恐怖小说。
P35-勿降:这个词组在日语中属于文语语法(相当于汉语中文言文用法),前半的“勿”为“な~そ”,后半的“降”则以连用形“おり”的形式插入“~”的部分,所以其发音便是“なおりそ”。以此推论,“勿聞”则是“なききそ”。
P37-ザクセンホイザーの橋|悪魔の橋:与此相关的童话故事的中文译名据传叫《大金鸡》,不过未找到正文。
P38-マダム・タッソーの蝋人形館:杜莎夫人蜡像馆,上海市南京东路新世界百货建有分馆。


    很早以前经由《银英》认识了田中老师,而后便找到了这部作品。当时的译作只有三部,因为作品翻译时的确也只出了三部,于是大家一般都认为夏日魔术系列是个三部曲。而在去年开坑前,我偶尔在维基上查田中老师的词条时发现了第四卷的存在。经过百度谷歌一顿查找,最后还是在咱们轻国的日文书库区找到了扫图版本(再次向扫图的有爱人士表示感谢!),于是欣然开坑翻译。以上就是本译文的由来。
    然后再说说这部作品吧。老实说个人觉得《夏日魔术》系列相较于田中老师的其他大作,它的质量并不算高(明明是恐怖小说,却一点不吓人……),而第四卷的剧情更让我有每况愈下的感觉(⊂彡☆))д`))。不过,作为典型的boy meets girl模式,萝莉控耕平和来梦相识、冒险、一同前行的过程还是十分吸引着我(当然眼睛也被闪到瞎得不能再瞎233)。小两口无论在何种困境下,都相互扶持,为了对方奋不顾身开挂的身姿,或许就是这部作品最大的魅力吧。
    田中老师在前言中也说道,对于《夏日魔术》再之后的故事他也有所构思,不过“是否有出版的机会和价值,现阶段还难以判断”。或许,老师自己也认识到本作品的质量差强人意吧。不过,从字里行间能看出,老师是十分喜爱这部系列的。我甚至有个脑洞,说不老师是将自己的YY投射到了耕平身上(被群殴)。当然,我还是希望能再次与来梦和耕平在书中相见。如果老师再接再厉推出续作,那么我也将奉陪到底~


以上

评分

参与人数 10轻币 +235 收起 理由
gablin + 18 工作辛苦
wycyxx + 12 工作辛苦
能卖萌就是好猫 + 11 很给力!
62526069 + 10 工作辛苦
bye0yu + 10 工作辛苦
good90614 + 13 工作辛苦
jwp + 13 很给力!
lwq553238966 + 12 工作辛苦
LynxYuki + 10 工作辛苦
waitingfor + 18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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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8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atoxi 于 2015-6-4 13:1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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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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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春の魔術
译名:春之魔术(《夏日魔术》系列之四)
作者:田中芳树(田中芳樹)
插图:福山庆子(ふくやまけいこ)
译者:曹三俗(轻国ID:satoxi)
校对:曹三俗(轻国ID:sato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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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春之魔术
田中芳树
长篇哥特式恐怖小说



以“夏日”为起点的这部系列,在经过“秋”、“冬”之后,将于本回的“春天”里暂且告一段落。这之后的故事,其实我构思过一些,不过它们是否有出版的机会和价值现阶段还难以判断。如果我自然而然地提笔书写,说不定还能与来梦及耕平再次见面。不过,《梅雨之魔术》恐怕是不会写的吧。对于耐心等待本书的众多读者,以及为本书描绘了美丽插画的福山庆子老师,我在此向各位表达深深的谢意。
        ——田中芳树
[封面结束]

[标题页]
春之魔术

田中芳树
KODANSHA讲谈社小说NOVELS
[标题页结束]

[装帧信息页]
书本设计:熊谷博人
封面绘画:福山庆子
正文插画:福山庆子
[装帧信息页结束]

[目录页]
目录

第一章  樱花前线仍为时尚早————7
第二章  童话王国————30
第三章  不速之客再临————58
第四章  万镜楼中————77
第五章  虽已重逢————97
第六章  夜仍漫长————124
第七章  幻影房间————145
第八章  在樱色的季节里————168
[目录页结束]

[正文]
第一章  樱花前线*仍为时尚早
*译注:樱花前线,是为预测樱花开花的等期日线。



        I

    冬天与春天争夺北半球的控制权,然后暂且以平局告终的结果便是:东京在冰冷雨水的笼罩下,迎来了灰蒙蒙的正午。时值三月中旬,正是学生们放春假*之时。
*译注:春假,一年三学期制中的春季假期,日本大学一般为2月至3月的两个月。
    天气晴朗的话,丰沛的阳光便会穿过上野站车站大楼的透明天顶洒落而下,可今天却只有人工照明。宽广的中央大厅里人声鼎沸,有两个人影正并排快步前行。
    “许久没来,上野站还真是变了不少啊。感觉像台场*一样时髦了呢。”
*译注:台场,东京地名。
    “你怎么老是沉浸在二十世纪的回忆中呀?全面改造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们一个是五十来岁、浑身散发着威严的女性,另一个是戴着眼镜的青年。两人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人潮中的某人。最后在检票口边,青年大声呼喊起来。
    “喂——耕平君!”
    一个年轻人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他身穿工作服,外面又披了件大衣,一副“之后就去野外活动了”的派头。
    “主任、事务长。”
    身为圣路加大学文学部一年级学生的能户耕平,走到他的打工处——日本恐怖幻想文学馆的两名职员面前站定。女性是事务长、男性则是文艺主任。
    “啊啊,终于赶上了。我们还以为你已经走掉了呢。”
    “你们怎么在这里?”
    “有东西得交给你呀。来,把这个拿去。”
    事务长从巨大的手提袋中取出一个纸包裹,把它塞进了耕平怀里。这包裹有幼儿园小孩的头那么大。
    “里面放着各种吃的、药、还有暖宝宝。如果你觉得碍事,扔了也没关系,总之先带着吧。”
    尽管有些强加于人,不过这是善意的表现。耕平道谢后,满怀感激地收下了。主任为了确认而问道:“你不坐新干线?”
    “嗯,是在来线的特快。”
    “钱还够吗?”
    “我把今年年初发的打工工资全都带上了。”
    “是吗,不过还是多多益善为好。我们都替你准备好了,把这个拿去吧。”
    面对递来的这枚绝不算厚的信封,耕平摇着头想要回绝。
    主任则露出了笑脸:“这是搜寻馆长和来梦的费用,算恐怖幻想文学馆的必要经费。这只是先行预支,事后会跟你好好结算的。”
    “非常感谢。请不用担心,我不会携款潜逃的。”
    听了年轻人笨拙的玩笑,事务长也以同样的水平回应他:“要是你携款潜逃那可就麻烦大了。我们这种贫穷财团,马上就会陷入财政危机的哦。”
    “没错没错,再说,如果初代馆长和将来的馆长都不见了,恐怖幻想文学馆可就碰上存亡危机了哪。”
    “将来的馆长,应该是主任您吧?”
    “我是第二代,你则是第三代。我可是想把重担早早推给你,然后以一流大学教授的身份悠哉度过余生哪。”
    “谁都有做梦的权利呢。”
    事务长笑着打趣。主任则一脸的失意,抚摸着头发睡乱了的脑袋。
    “给二位添麻烦了。那么我要出发了。”
    耕平望向头顶的电子公告牌。在来线的特快列车再过五分钟就要发车了。
    青森县籍贯的主任给了在东京出生、长大的年轻人最后一句忠告:“小心寒气啊。那里要比东京冷10度哪。你就当作是隆冬时节吧。”
    “谢谢您。”
    耕平心中饱含万千思绪,鞠躬敬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他半走半跑穿过检票口,从机器上扯下车票后,便真正奔跑了起来。恐怖幻想文学馆的两大领导(可是没有下属)都一脸担心,目送着他的背影。
    等耕平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后,两人也转过身,走入拥挤的人群。
    “他不会有事吧?”
    “只能依靠他了。我们就耐心等候他们平安无事归来,然后将旅途见闻讲给我们听吧。”
    “是啊。我们也不能休息,只能留着看家呢。话说,今年怎么样?论文写得出来吗?”
    “到了四月总会有办法的吧。”
    “不是‘会有办法’,是要‘想办法’啊。”
    “好、好。”
    主任的头和肩膀同时蜷缩了起来。

    耕平现在是列车上的乘客。
    自上野站向北。路线和去年八月下旬一模一样。那时,车窗外还尽是晚夏风景,耕平穿着短袖,心中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那时想要离开东京,想要有所发现。他很有可能一无所获,只是一味浪费时间和旅费,最后垂头丧气回到东京。可是,耕平找到了。他找到了可以为之付出一生的事。那就是保护名叫立花来梦的少女。
    列车里很空,耕平便一人独占了四人包间。对于不想身旁有人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情况正合他意。他将背包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把从事务长那儿收下的纸包裹搁在膝盖上,然后便将手肘架在车窗边,回想起了今天早晨的记忆。
    这天早晨来得平淡无奇,没有任何预兆。耕平过八点起的床,为看新闻打开电视,洗完脸,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他没订报纸,因为夹在里面的广告只会增加可燃垃圾的数量,有需要的话,去车站的小卖部也买得到。
    将牛奶浇在玄米脆薄片上,正把勺子插进碗里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耕平担心着薄片会不会泡烂,不情愿地提起了听筒。
    “你好,我是能户。”
    “抱歉一大清早打扰了。请问家父在您这儿吗?”
    这个礼仪端正到有些过分的声音主人,正是恐怖幻想文学馆理事长兼馆长北本行雄的女婿典夫。北本是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典夫则是副总经理。
    听到提问,耕平回以否定的回答后,典夫的语气便随便了起来。
    “哦,也不在你这里啊……这样的话,到底去哪儿了呢?真难办哪。”
    “北本先生吗,他怎么了?”
    听到耕平心怀疑问的话语,典夫一瞬间有些犹豫,不过他好像不得不回答。
    “从昨晚起,就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立花来梦也和他一起……”
    记录耕平记忆的胶卷突然略过了好几帧。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坐在北本先生公司的接待室里,面无血色地与典夫交谈着。一路赶到这里而没有碰上交通事故实属万幸,说不定真的差点碰上过。
    据典夫所言,昨天傍晚,北本拜访了来梦住宿的福利院,经院长同意后带她外出,然后就此失去了踪影。
    看来他们两个正一起行动。来梦不是独自一人,这让耕平稍稍有些安心。不过,疑问依然有如泉水般源源不断从心中涌出。
    为什么北本一个字都不通知耕平,就把来梦带走了呢?这种事从没有过前例。来梦为什么不与耕平联络,就跟着北本走了呢?这也从没有过先例。两人去了哪儿呢?现在又在哪里?他们身陷危险之中吗?发生了什么事?耕平要怎么办才好?要一直耐心等待吗?不去寻找他们俩好吗?要是行动的话,又该怎么做?就算要找,要去哪儿找呢?……
    再怎么冥思苦想也得不出结论。典夫站起身向各处打电话联络,又指示公司职员去办这办那,最终还是坐回沙发上,伸手端起了早已冷掉的咖啡。
    “说不定我们也没必要那么慌张。岳父或许就是带着来梦去泡温泉了吧。等到今天傍晚,他们应该就会带着伴手礼回来了。毕竟岳父他最近心血来潮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哪。”
    典夫仿佛在说服自己。耕平能理解他这种做法,不过他可不想和典夫一起自我安慰。
    《Green Green》的旋律低声响了起来。耕平仿佛触电般迅速将手伸进口袋。《Green Green》是耕平手机的来电铃声。直到上个月,耕平还没有手机,可他随后改变了想法。
    住在儿童福利院的来梦是禁止携带手机的。既然来梦没有,也用不了手机,那么就算耕平这边带着也无济于事。所以他没有买。
    对于耕平来说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而从长辈看来,估计会觉得他总是拘泥于一些奇怪的方面。北本最终苦笑着给了年轻人一个忠告:“我说啊,耕平,你要是带着手机的话,万一发生了什么急事,来梦不就能马上联络你了吗?你不必把电话号码告诉别人,只告诉来梦,把它当做专线就行啦。我想它的有用程度是仅次于心灵感应的哦。”
    经过两秒左右的沉默,耕平发声了:“啊,没错哪。”他变得满脸通红,是因为才发觉这点的缘故。自己太过死脑筋,害得思路都变狭隘了。
    如此这般,耕平便添置了一部手机。他买的是功能最简单、价格最便宜的款式。因为除了接听来梦的来电之外,根本不需要其他多余的功能。
    “……喂?”
    回应耕平的,只有一片沉默。电话那边有人。他是在试探耕平吗?
    “喂喂!?请问是谁?”
    耕平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知道这部手机号码的,只有来梦和北本先生。
    “喂!”
    当典夫将不安的目光转向耕平时,电话那边终于传来了人声。与其说人声,更像是物音。
    “到黄昏庄园来……”
    耕平的身体僵硬了。他保持着将手机放在耳边的姿势,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当他终于要开口说话时,电话被挂断了。对方仿佛根本不需要耕平的答复。

        II

    “是不是联络警察比较好?”
    典夫小声问道。耕平尚未放下手里的手机,便不假思索地提高嗓门反对。
    “不行,叫警察也没用!”
    典夫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耕平想要说服他。
    “哎呀你瞧,最近警察的风评是不太好,可我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嘛。”
    “我不是说警察无能、不能相信,而是指这件事在警察的能力范围之外。哪怕一个棒球选手再有名,也没法与专业球员比赛足球不是?所以,还是请您放弃吧。”
    虽然这比喻远称不上巧妙,不过典夫还是紧锁着眉头承认了耕平的认真劲。
    “那么要怎么办呢?”
    “我动身去找他们,一定会让他们平安无事地回来。”
    “嗯……说实话,我完全一头雾水。”
    典夫叹了一口气,取下眼镜用布擦了擦。看来是他整理思路时的仪式性动作。
    “……岳父很信任你。而来梦则无论对岳父来说、还是对你来说都是重要的人,这点我也十分清楚。我知道了,尽管说成是约定有些勉强,不过请你务必找到他们、然后带回来。”
    “一定。”
    除此之外,耕平找不到其他回答。典夫终于点了头。
    “好,那么目前我就不报警,全交给你处理了。不过,无论你要去哪里,都别和我们中断联络哦。”
    当然不会,耕平这么回答。尽管自己很有可能会身陷想联络都无法联络的困境,可他并没有将之说出口。
    正因为是漫长的春假,耕平才有着一大堆事情要做。基本上,他计划假期前半段在恐怖幻想文学馆打工,后半段则是把驾照考出来。因为要把前半段挣的钱花在后半段,所以若是得了感冒而出现了拖延,这一小小的计划经济就会马上崩溃。
    “穷人健康第一。”
    这是主任的口头禅。的确如此哪,耕平深以为然。
    复印文件、整理藏书、制作图书目录卡、打扫书库、支付水电费、购置文具……恐怖幻想文学的工作主要以杂务为主,不过还是获得了专用的名片,也从主任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恐怖幻想文学的作家和作品的知识。对于耕平来说,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算上主任和事务长,这个小职场才三个人。不过理事长兼馆长的北本先生一般会隔天露个面,而到了周末,来梦也会过来帮忙复印文件和外出采购。当接待室召开理事会的时候,则会有十分著名的国立大学英语系教授呀、时常能在电视上见到的女随笔作家等人物出席。北本广泛的交友关系令耕平惊讶不已。
    要是这种和平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好了。耕平这么想着,将视线转向了其他座位。这时,他注意到了一名女性乘客。她也一样,独自占据了通道斜对面的整个包间。年龄和耕平差不多,服装也很类似。那副轻装上阵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滑雪客。
    她戴着墨镜,脸上未施粉黛,可无论那细长的鼻梁,还是连口红都没涂的双唇,都端正得让人不禁另眼相看。耕平身为年轻男性也有这种想法,不过没有对她关注更多。他的思路马上切换到了来梦的所在之处,再沉鱼落雁的美女也都从脑海中消散了。
    回过神来时,列车抵达了一个大站。好像是大宫站。一段时间里,乘客上下车很频繁,可耕平所在的车厢依然是空空如也。不过,还是有一个乘客大大咧咧地迈着脚步,从耕平身边走过。耕平微微瞥了他一眼。
    一张不胖不瘦、略微有些散漫的脸,稀薄的眉毛加上小小的眼睛。耕平认识这张脸。
    “藤崎……”
    这个人是和耕平同专业、同年级的同学藤崎顺也。藤崎好像没有发觉耕平,只见他满面春风地停在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子身边,激动地尖声问道:“可、可以坐在这里吗?可以吧?”
    耕平忽然感到五雷轰顶,他望向那名带着墨镜的年轻女子。当他刚想着“这怎么可能”的时候,女子仿佛忌讳着藤崎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肩扛起背包,走到耕平座位边问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耕平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他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著名艺人小田切亚弓。去年十一月,耕平和来梦因为机缘巧合与亚弓牵扯上了关系。听说她失去父亲后,与患有精神方面疾病的母亲一同出国离开了日本……
    “什么啊,能户,你也在车上啊。”
    藤崎才发现有耕平在,语气便转了一百八十度。他那充满猜疑和迷惑的视线,把耕平全身上下扫了一遍。那双小眼睛原本散发着和善的目光,可当他踏响脚步声走近耕平时,俯视下来的目光中却怪异地带着邪气。
    “喂,这可不公平。你知道亚弓妹妹回了日本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
    耕平慎重地回答:“你在想什么,我能够理解。容我先说一句,你误解了。我和这个女人同乘一辆列车只是偶然。”
    “不是偶然哦。”
    在耕平对面坐下身的亚弓插嘴说道。时隔大约四个月半听到的声音甚是悦耳。她不仅是名偶像,也被誉为实力一流、未来前景超一流的歌手。藤崎是她的狂热粉丝,当他知道亚弓从演艺圈引退并出国的消息时,因为大受打击,而整整一个星期没去大学。讽刺的是,耕平并不是亚弓的粉丝。因为诸多缘由,他反而想对她敬而远之。
    “您……”
    耕平话刚至此,突然想到第二人称的用法有欠思虑。他不知道自己对待亚弓要亲密到什么程度。
    “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国外,带着你母亲一起。”
    “去是去了,不过我又回来了。”
    对话又一次中断,令人焦躁的沉默笼罩着车厢。而强行打破这沉默的,则是藤崎。
    “喂,能户,这可不公平啊。一点都不公平。你明明说过自己不是亚弓妹妹的粉丝……”
    “你这男人真罗嗦,一边去。”
    亚弓冷冷地抛出这句话。尽管她戴着墨镜,遮住了大半的表情,可用来伤害藤崎已是绰绰有余。只见藤崎脸上血色尽失,开始絮絮叨叨地倾诉:自己为了知道亚弓回国的消息,是耗费了多少的苦心。尽管他说得令人同情,可亚弓好像根本没被打动,她至始至终都只对着耕平说话。
    “家母在新西兰的疗养设施里。那儿有温泉,也跟着值得信赖的护工。我确认好那里环境安定后,便独自回日本来了。”
    “为什么回来?”
    “做个了结啊,在各种方面。话说回来,这家伙,真碍事呢。”
    亚弓将一如既往的冰冷视线刺向藤崎。不知是不是暖气开太大的原因,藤崎额头上浮起了汗珠。他从塑料的袋子里掏出数码相机,对着亚弓拍起照来。看到他这既无礼又无常识的举动,令耕平大吃一惊。
    “住手,别在这种地方拍照。”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藤崎半带怒气吼道。稀少的乘客从远处投来了责备的目光。
    “如、如果是亚弓妹妹拜托的话,我不拍照也不是不可以……”
    让亚弓直接跟我说——藤崎带着掩不住这种期待与祈愿的眼神,看向自己憧憬的偶像。可是亚弓这边看上去却丝毫没有想要服务这名不受欢迎粉丝的念头。她戴着墨镜一瞬间瞥向了藤崎,可又马上转回头看起耕平的脸来。
    “三月半,从东京往北。追逐樱花前线仍为时尚早呢。”
    看到耕平保持沉默,亚弓有些拘束般地换了个腿跷。她双眼望着车窗外阴森画布般的风景,突然开门见山问道:“你有线索了吗?”
    很正当的提问,可耕平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回答。自己没有揪着她的衣领对她怒吼,就很值得她谢天谢地了。
    耕平开始了行动,而他的行动又会招致何种反应呢?迅速地捕捉到这一看不见的对手的反应,然后顺着线索逐渐接近来梦。这就是耕平小小的战术。话说回来,原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对于“敌人”来说,耕平是个妨碍的话,那就一定会对他下手。而对于这只伸来的手,耕平便会马上咬住不放。
    “无论如何,你都要去吗?”
    这也是个正当的提问。耕平不太喜欢。既然亚弓能接二连三地提出一针见血的问题,就说明她很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
    “反正都必须要去。只是一直拖到现在罢了。”
    在耕平的记忆中,有一处被廉价咖啡染脏的污渍。这块苦涩又辛酸的污渍,便是去年夏末时,消失在黄昏庄园中,再也没有返回“这边”世界的那些人们。银行职员、学生、画家……男女共计六人。其中一人已经变得面目狰狞,恐怕是回天乏术。另外五人又怎样了呢?在异样的世界里,他们究竟是死是活呢?
    “到黄昏庄园来。”
    耳畔回想起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好,给我等着,我马上就到。耕平在心中回答道。

        III

    列车正一路北上。灰蒙蒙的天空下,灰色的城市天际线连绵不绝,巨型城市的外沿区域仍然看不到尽头。
    “那么,你打算把那些人全都救出来吗?”
    亚弓话中夹杂着讽刺的语气。耕平告诉自己,别受挑衅,还不知道小田切亚弓这女人打着什么算盘,要是稀里糊涂告诉她了,还不知道会被带进什么样的陷阱呢。
    可耕平还是开口回答了。
    “我想尽力这么做。”
    “尽力?要是没尽到力怎么办?见死不救吗?”
    耕平没有马上回答,他不露声色地调整好呼吸。
    “我心中有优先顺序。首先要将来梦和北本先生带回来。这是拼上性命也要去做的。而救助其他人方面,虽然对不住他们,可我只放在其次。不行吗?”
    “说不定是不行,可我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呢。那么,你打算怎么救?”
    “还没决定。就算决定好了,我也没义务要告诉你吧?”
    “虽然没有义务,可你要是说了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哦。你火气这么大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要是过于焦躁,可打不赢比赛哦。”
    耕平不由自主地瞪起亚弓来。亚弓则摘下墨镜,双眼直视着回应他的视线。她的表情很认真,没有揶揄或嘲弄的迹象。耕平困惑了起来。亚弓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她是在说,要跟我联手解决这桩事件吗?耕平无法回应。而开口的则是藤崎。他将整个身体挤到了耕平和亚弓中间。
    “什么啊,能户,你是跟踪小学女生的变态吗?”
    藤崎的话语和表情中都充满着浓浓的恶意。阴暗的感情仿佛汗水般自他的皮肤中涌出,汇集成云团。他正想要伤害、激怒耕平。
    藤崎的意图太过明显,让耕平在即将爆发时好容易打消了念头。他挥起的右手并未放下,同时上半身向后退去,总算是让藤崎免挨了一顿揍。
    那张到处散布陷阱的凶狠铁嘴依然滔滔不绝。
    “萝莉控之后便是跟踪狂吗。你这人真是个没法以外表来判断的死变态哪。总是不用手机,联谊也不怎么来,你全身上下都怪。”
    藤崎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和大家不一样。和大家不一样的人,就是大家的敌人。没错吧?”
    “向我征求赞同,我也会困扰的。”
    亚弓冷淡地插嘴道。藤崎无视了她的话,他全身颤抖,两颗苍白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耕平,很明显人有异常。若是平常的藤崎,不可能不对“亚弓妹妹”的声音产生反应。不仅如此,被他忽视的也将是耕平这边。
    “小心,这家伙不太正常。”
    耕平说道,说完后又感到困惑。他说的“小心”,究竟是让谁小心呢?当然不是藤崎。没想到,是对亚弓说的。
    这时,《Green Green》的旋律轻轻地、而又清晰地响了起来。
    与耕平同一代的友人评价他是浑身上下都“既死板又陈腐”。在列车内不使用手机这一点上也不例外。就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耕平也马上将铃声调成了静音,走向上下客的车厢连接处。他小跑着穿过车厢通道,心中则因为预感而激动不已。路上撞到一两名乘客,也只是机械地报以歉意。抵达连接处后,耕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将电话抵在耳朵和嘴边。
    “喂,我是能户。”
    立刻有人回应。
    “耕平哥哥!”
    这么称呼耕平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此一人。
    “来梦,你在哪儿!?”耕平低声喊道,“我从上野站搭了火车,正向北走。你在哪里啊?”
    “我和北本伯伯在一起哦。”
    明明是如此紧张与不安的场合,面对这有些微妙脱线的情况,耕平却不由得有些失笑。
    “来梦,你这么说我可没法知道你在哪儿呀。你和北本先生两个人,是在哪里呢?”
    “啊,对不起哦。和耕平哥哥你取得联络,我就松了口气,人也变傻了。你瞧,就是夏天我第一次遇见你时来的地方。”
    “是黄昏庄园吗!?”
    “嗯,是这个名字呢。”
    “我知道了,你没事吧?”
    “嗯,请不要担心。我有护身符……还有啊,耕——”
    少女这句末尾一定是“平哥哥”的话,被令人不快的杂音覆盖了。耕平几次三番呼唤着来梦的名字,却仍是徒劳。虽然耕平最终挂掉了电话,不过他并没有灰心丧气,反而又一次坚定了决心。
    要去“黄昏庄园”。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并且现在动机又增强了一分,心中反而舒畅了不少。
    等耕平将手机放回口袋才发现,在通往连接处的车厢门口,伫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我们去的果然是同一个地方呢。”
    小田切亚弓开口说道。她没有丝毫感动或厌恶,只是冷静地陈述着事实。反而是耕平有好些事想问。亚弓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便又一次开了口,只是说出来的不是句子,而只是单词。
    “相互依赖关系。”
    “……哎?”
    “心理学上的相互依赖关系呢,就是指两个人离开对方就活不下去。现在你和来梦妹妹就是这样不是吗?”
    耕平总算是回想起,在青年心理学的课上,曾经出现过这个名称。
    “因为个体不会自立,所以这样不好。记得教授这么说过,可这指的是亲子关系吧?”
    “学者可是信口开河的哦。要是有人想不依靠他人独自活下去,他们又会打出什么‘孤立不好,人没法独自生活’的说教来。那些家伙啊,只要是不符合理想中的满分标准的东西,就会都说成是什么什么综合症。”
    “你知道得还真多哪。”
    这句话无论作为疑问还是作为讽刺,都不算高明。亚弓也游刃有余地反击他:“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亏你还是当事人。”
    运动型的牛仔夹克和短裤、高领毛衣、针织帽子,虽然不知道这种搭配算不算对,不过穿在亚弓身上就显得十分时髦。
    当耕平想进一步问下去的时候,碍事的家伙出现了。一个肥得毫无节制的小眼睛男人推开位于亚弓背后的藤崎,并冷不防伸手抓住了亚弓的肩膀。
    “你这家伙,总算被我……”
    男人大概还想说“抓着了”,可亚弓的反应更有如电光石火一般。只见她既不回嘴也不叱责,而是立刻朝无礼之徒的胯下踢去。耕平在惊讶的同时,还发现她的鞋子和自己的是同一款。
    这双英国制造的登山靴是耕平用打工钱买的。它最适合用于跋涉原野或泥土路,人们经常在狩猎或是远足时穿它。这双鞋鞋底很厚,能保护双足,另一方面,给被踢者造成的麻烦也就更大。
    被踢了的男人嘴里不住呻吟,翻着白眼瘫倒在车厢连接处的地板上。他的身体挡住了门口,令后面的一群男人没法立刻接近。
    这些男人怎么看都是现实里凶恶粗暴的人类,感觉不像是来自异界的使者,反而有可能是被牵扯进这场麻烦的。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一个穿着西装、较年长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耕平。他外套白西服,内穿紫衬衫,再加上橙色的领带,看起来想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善良的社会成员,但搭配效果却与本人的努力背道而驰。男人见耕平保持沉默,便转眼往身旁看去。一个像是部下的男青年回答:“会不会是亚弓那家伙的粉丝什么的?刚才他们好像就在说这些事……”
    “哼,跟屁虫啊。不、要么就是跟踪狂吧。真是的,所以说不懂分寸的‘外行’才难应付。”
    点着头说服自己后,他夸张地露出了一口白牙。
    “哥们,想要找亚弓签名的话就给我排队。先来后到。她这次可是要在我们这儿东山再起的哦。”
    “给我滚开!”
    严厉的训斥化作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抽打在那群男人身上。站起身的亚弓脸颊略带有些红晕,不过除此之外她一脸平静。一个男人以为自己处于优势地位,而正想嘲笑她时,却被一团红雾包围了。这是防身用的辣椒喷雾。男人的眼睛和鼻子被辣得生疼,惨叫着连连后退。藤崎惊慌失措地唤道:“亚、亚、亚弓小姐。”
    藤崎话语中的悲痛贫乏无力,没法让耕平对他感到同情。而对亚弓而言,这种与跟踪狂没什么两样的粉丝她从来就不放在眼里。
    “走咯!”
    亚弓叫上耕平,跑着穿过通道。耕平马上认识到,就算自己主张“与我无关”也无济于事,便紧跟着她跑了起来。藤崎也想跟在他们后面,却失败了。有人伸手抓住了他的风衣衣襟,而且还不只一只手。这些手用蛮力把藤崎拖倒在通道,令他仰面翻了个跟头。他那双因为恐惧和慌张而睁大的眼中,映出了这群粗暴男人的表情。
    “之后再审问这家伙。先去追他们!”
    其中的一个男人作出了指示,他的话尾被藤崎的惨叫给掩盖了。在狭窄的通道里还小心翼翼地避开倒地的学生前进——这群男人可没有好心到这种程度。
    亚弓和耕平向前奔跑着,穿过了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无人的空间不断延伸,不见乘客和乘务员的身影。
    逃跑终究不会持续太久。一旦抵达末节车厢,便到此为止了。不知亚弓有没有考虑过之后的方案。
    当耕平正考虑着这些事时,列车开始减速,逐渐接近了某个车站的站台。列车明明仍位于巨型城市的外沿区域,可在这里却找不到一幢能称之为大楼的建筑物。在这个乡野小站的站台上,竖立着一块长方形的白色站牌。
    耕平并非铁道爱好者,所以就算看到站名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想。这里是位于自东京北上而去的在来线上的,某个被繁荣和开发所忽视的小站。没注意车站广播,站名要怎么读呢?耕平想到。
    “勿降*”站。
*译注:因为在日语中一个汉字有多个读音,所以并不属于常用词的“勿降”对于普通日本人来说很少会知道其正确发音。
    列车逐渐减速,平稳得仿佛就此停滞不前。耕平和亚弓急忙站在车厢连接处等待开门。可是,通往座席的门却早一步被撞开,一个男人带着狰狞的表情直逼而来。耕平抄起手边的家伙,便往他的鞋子砸去。男人的脚背被安设在车厢内的灭火器直接命中,令他大声尖叫起来。
    在车厢门打开的同时,耕平便跳到了站台上。当他回头想搭把手的时候,亚弓却已经跳了下来。
    有好几个男人从前方第三节车厢上跳到了站台。耕平认识到自己失败了。男人们阻挡在了耕平他们和检票口之间,已经不可能以善良乘客的身份走出检票口了。
    耕平和亚弓转身开始奔跑。男人们则怒吼着紧追而来。
    一个男人眼看就要抓到亚弓的夹克后领了,可他又惨叫一声向后仰去。一个呼啸着飞来的物体砸中了他的上半身,原来是个写有“不可燃垃圾”的大圆筒。男人支撑不住摔倒翻滚起来,空啤酒罐头和塑料饮料瓶自垃圾箱中倾泻而出,将他的身体埋了起来。
    亚弓轻笑了一声。
    “是物体吸引呢。你已经驾轻就熟了嘛。”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去年秋天展示给我看过呀。”
    “我做给你看过?”
    站台又一次充斥着怒吼声和撞击声。古老的木质长椅猛地滑行起来,将数人扫翻在地。
    两人在谈话间,已经跑到站台末端,并从那儿跳下了铁轨。此时,既没有其他列车的影子,也没有站务员来喝止这两名荒唐行事的年轻人。
    被长椅压倒在地的男人们总算咒骂着站起了身。他们搜寻着耕平和亚弓的身影,发现后便指着两人跑出了站台。耕平两人横穿过铁轨,搜寻着能跑出车站的地方。高达三米左右的陈旧铁丝网连绵不绝,途中有个能让一个人进出的破洞。耕平一瞬间觉得仿佛有谁在指引自己,不过回头一看,只见那群勃然大怒的男人们已经近在眼前。
    他毫不犹豫地先让亚弓逃了出去,然后自己也从铁丝网的破洞中钻了出来。眼前是冷清的车站广场一角,广场上停着一辆出租车,看样子正耐心地等候着客人。
    “去坐出租车吧。”
    “坐上去后要往哪走?”
    “上了车再说!”
    看到两个年轻人犹如风暴过境般猛冲而来,那名气色不错的中年出租车司机一开始还有些迷惑。这两人究竟是乘客、还是光天化日下抢劫出租车的强盗呢?他皱着眉,从驾驶室的窗子中探出头来。
    帮他做出正确判断的则是亚弓。她一边跑近出租车,一边从夹克内侧的口袋中抽出一张一万日圆的纸币,挥舞着让司机过目,同时清楚明了地高声说道:“黑社会在追我们。请救救我们!”
    “我知道了,快上车。”
    看来他是想卖弄自己的侠义心肠。并且,在美女面前展现优点这一男性本能也起了作用。司机发出可靠的回答后,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亚弓飞身跃入,耕平也探身钻进车内,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不慌不忙地抛下发出怒吼声的两、三个男人,拨开早春的寒气,向着前方疾驶而去。



第二章  童话王国



        I

    一间间贫寒人家转眼间消失在身后,出租车马不停蹄地奔驰在萧瑟的田园风景中。天空灰蒙蒙的,远方的景色带着些许苍青。树木依然裹着冬装,田地也仍未自沉睡中苏醒,路上丝毫见不到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放眼望去,尽是一派荒无人烟的风景。    “请别担心,两位客人。现在这时候,不可能会有其他出租车的。这里也没有汽车租赁这种高级服务,所以不用担心会被追上。”
    “多亏了您,帮大忙了呢。”
    听了亚弓圆滑的应对,司机愉快地点了头。不过,他那对映在车内后视镜中的眼睛却仔细端详着年轻女乘客的脸蛋,眼神里包含着好奇和怀疑。
    “客人——我指这位小姐,我们在哪见过吗……感觉似乎在电视里见过您。”
    亚弓泰然自若。
    “我参演过邮购还有信用社的广告拍摄,算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艺人吧。演出公司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的社长则远走高飞,于是我们便落得这种下场。”
    “是吗,这还真是不幸呀。”
    司机重重点了下头,耕平则保持着沉默。当他将脸转向窗外,借以隐藏表情时,司机则换了个话题。
    “我们把这片地方叫做泡沫村哪。”
    “这里整个是一个村子吗?”
    “不是,从行政区划上看,这里包括了好几个城镇和村子哪。请看窗外,这里的地形都很适合建造高尔夫球场吧?”
    司机的话语中掺杂着本地人的自嘲。依他所言放眼窗外风景,只见到处是地势平缓的杂木林和草地。云层压得更低了,灰色的湿气凝结在车窗玻璃上,让人感觉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所笼罩。在耕平心中,不安的心情越发强烈。
    “仅就我所知道的高尔夫球场建设计划就有十来个,另外,主题公园记得也有四家。如今却已经一家都不剩了哪。说起来,只有一家费尽千辛万苦熬到了开业。不过他们也是没撑过半年就关门大吉了呢。之后嘛就是还在建设中公司就倒闭啦、开工前计划就流产啦什么的……两位请往那儿瞧。”
    茂密的树林消失后,面前是一片让人感觉荒芜苍凉的大地。一半的土壤裸露在外,另一半则是杂草丛生。
    “买下土地,砍光树木,到头来计划却中止了。真是件蠢事哪。树要是还留着的话,至少之后还能有出路哪。”
    司机的感慨被亚弓的提问打断了。
    “曾今是不是有座叫做Märchen Kingdom——童话王国的游乐园在这附近?”
    司机紧锁眉头了一阵,然后发出了近乎怪叫的声音。
    “啊啊!有有有,哎呀,的确是有过呢。不过,客人您真清楚呢。就是那家呀——开了园,却没撑过半年的那家。”
    Märchen Kingdom。把德语*和英语毫无节操的混合在一起,从名称上看起得真是随便。亚弓在耕平关注的目光下,继续追问司机。
*译注:Märchen是德语单词,意为童话。
    “知道地方吗?”
    “知道知道。再开个十分钟就到了。笔直往前就是。”
    “请开去那儿吧。”
    司机双眼在车内后视镜中转动。
    “这没什么问题,不过你们去那儿干嘛……”
    “有点事。”
    尽管这回答毫无意义,不过或许是迫于亚弓的语气,司机点了点头,握紧了方向盘。
    亚弓也重新将身体埋进后座,她微微靠向耕平,悄声问道:“你知道不良债权吗?”
    “要我正确地解释说明的话,这比较难办。”
    “大致说说就行了啦。”
    “就是指没责任心的银行借了一大笔钱给无能的企业,然后便要不回来的意思吧。”
    从报纸或电视上得知的内容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不过看来这些已经足够了。
    “我父亲就是所谓的大银行的有关人士,你知道的吧?”
    “嗯。”
    去年秋天,耕平经由奇妙的因缘,而与小田切亚弓一家扯上了关系。亚弓的父亲是个从财务省的精英官员转行成为东西银行行长的大人物。沿着这条略微有些令人不快的记忆顺藤摸瓜,耕平知道了亚弓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那个叫童话王国的,就是从你父亲银行那儿贷款的吗?”
    “你悟性那么高真是谢天谢地。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童话王国就是东西银行的不良债权之一,虽然在金额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你这么说,也要有个几亿日圆了吧?”
    “差不多五百亿日圆吧。”
    “真是不得了呢。”
    这声叹息来自司机之口。
    “客人,令尊是银行职员吗?”
    “姑且算是支行长吧。”
    亚弓马上撒了个谎,耕平竭尽全力不露声色陷入了沉思。或许日后会后悔,不过现在只能先和亚弓共同行动。尽管他已下定了决心,可这小小的同盟实在是令人心里没底。
    “你被人盯上了,我也被人盯上了。这样两人行动的话,危险就会加倍。”
    “形势不一定总是像数学那样一加一等于二。”亚弓直视着耕平,目光里仿佛带着磁性,“不过,对你而言也算增加了机会不是吗?我想你也没别的选择了吧。还是说,你就在这里下车步行?”
    “我现在可没有远足的心思。奉陪到底啦。”
    出租车爬上了和缓的坡道。海拔高度逐渐增加,周围的季节也随之逆转。绿色完全自色彩中消失,只留下灰色和褐色。这样的风景又持续了两、三分钟后。
    “到了哦。”
    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半圆形的广场,广场上竖立着英文字母的招牌。
    一片德国小镇的废墟伫立在残雪之中,这就是“童话王国”。听说,它是将德国拜仁地区的古旧民房和商店拆解之后,再运至日本重建而成的。耕平感到有些不快,他想起了大约百天前发生的事。那时,他身处移建自苏格兰的古堡中,碰上了不得了的大麻烦。
    耕平甩了甩头,向司机发问:“没人把它拆掉吗?”
    “拆除也要花钱哪。是要三亿日元还是要五亿日元来着的?不,好像还更多些。如今这世道不景气,谁还会出这么一笔冤枉钱。”
    “……您说得是啊。”
    耕平视线所至之处,是一块标有“禁止入内”的告示板。没有门扉的入口被铁链拦了起来,这块板则挂在链条上,在寒风中静静地摇曳。
    “禁止入内的牌子根本没必要哪。这种破地方,哪会有好事之徒过来哪……啊、不、我不是指您两位哦。”
    “非常感谢。”亚弓递出一万日圆的纸币,并对他说出了所有出租车司机都梦寐以求的那句话,“不用找了。”
    “这真是太感谢了……需要的话我会再来接两位,如果您指定好时间的话。”
    “不用了,请让我们下车吧。”
    二十秒后,两个人目送出租车离去,便转身面朝童话王国的正门而去。笼罩在周围的那些不知算云还是算雾的灰色湿气,变得更加浓重了。
    “刚才那站名,你还记得吗?”
    “嗯,真是个怪名字,要怎么读啊?”
    “Naoriso——要这么读。Na加上连用形再加上So。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耕平脑中重新回想起来了,在高中时期的古文课上老师曾经教过。Na加上连用形再加上So。Ka变、Sa变的情况下则是未然形。意思是“不要做~”。
    “‘不要在这儿下车’,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回答正确。”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写作“勿降”,读作“Naoriso”。原以为只是个毫无个性可言的山间小站,看来自己早就来到了异界的门口。这样的话,那名载着两个人的司机,其真面目究竟是不是人类呢?
    “难不成,刚才的出租车也是‘勿乘’出租车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是‘不归’出租车呢。”
    亚弓短笑一声,向前走了三步,而后回头望向耕平。
    “那么,你是一起过来呢?还是不来?我是随便的啦。”
    “我来的啊。”
    耕平没有多余的时间能浪费在烦恼和迷茫上。先付诸行动,如果做错了,那么一定会收到某处的警告。哪怕对方设了陷阱,如果故意中计,说不定反而能接近来梦所在之处。既然无法在东京老老实实地等待来梦归来,那就只有前进一途。
    耕平和亚弓跨过铁链,进入了童话王国的地界。
    自古以来德国就是文化与艺术的国度。歌德、席勒、海涅、格林兄弟,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等等。这是个洋溢着诗歌、音乐与舞蹈的欢乐国度。不过二十世纪下半叶以后,最有名的德国人却是阿道夫·希特勒。他其实是奥地利人,却将自己的毒血涂满了整个德国地图,将其染成了暗红色。
    两人踏着残雪走在主大街上。街道算是铺设着路石,不过石头是廉价货,也没人来打理,所以踩在脚下并不舒服。左右排开的房屋是收购了类似于“浪漫街道”的民家或商家后,将其解体运至日本,而后重建起来的。走过主大街上的小型旋转木马一百米后,道路便在一幢比周围大上一圈的五层楼旅馆处一分为二。从空中俯瞰的话,或许会是拉丁字母T的形状。一路上餐馆、糖果店、玩具店、啤酒屋鳞次栉比,精心设计的招牌和模仿煤气灯外形的路灯让人目不暇接。
    不过,当灰蒙蒙的寒风吹过无人的街道时,只有凄凉又增添了一分。在远离归宿万余公里之处,这些房屋正慢慢腐朽,而无人为之关注。
    耕平抬起头望去。他看见旅馆的背后,耸立着一座更高的灰褐色高塔。
    登上那座塔看看吧。耕平这么想道。既然已经闯入了异界,估计也看不到什么好风景。不过,登上高处后,视野应该会比地面更加开阔吧。
    “我去那座塔看看。”
    耕平的言外之意是让亚弓自己随意,不过她却点了点头,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与耕平肩并肩走着。
    没有直通高塔的路,便先往右拐。在丁字路口右侧的街道上走了不一会儿,房屋便消失了,两人进入了荒地。看来这里原本打算建造一个用来表演节目的广场。面前有条小河流过,河上则横跨着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桥,总觉得有些怪异。
    亚弓仿佛看穿了耕平的心事,她开口说道:“这是萨克森豪森之桥。”
    “诶?”
    “别名是魔鬼之桥。你瞧,明明是石桥,中间部分却是用木头连接起来的。”
    “啊啊,真的呢。”
    魔鬼受造桥师傅所托建造了石桥,作为回报,它要求人们献上人祭,收取第一个过桥者的性命。谁知造桥师傅让一只公鸡最先走过了桥,使得魔鬼没能收得人祭。愤怒的魔鬼撕碎了公鸡并把它砸进了桥中央。于是桥的中央部分塌了,再也无法修复。人们便用木头将桥的中央部分连接起来,并用黄金制作了一尊牺牲公鸡的雕像安设在桥上。这是格林兄弟流传下来的故事。
    如果是黄金制成的话,那应该不会生锈才对,可这座桥上的公鸡雕像却满是铁锈,看着让人心疼。两人跨过小桥,又走了三分钟左右,总算来到了塔的门前。
    “欢迎光临流血之塔!”
    肮脏的巨大招牌上用血红的文字写着这些字。亚弓朗声念了出来。
    “这座塔中重现了德国当地的罗滕堡中世纪刑事博物馆、法兰克福司法博物馆、柏林近代警察博物馆中的展示内容,并将其改造为展览……”
    高塔的外墙上贴着砖红色的花砖,可看起来也是水泥制成的。左右对开的大门正面也刻着字。
    “这里展示着自神圣罗马帝国时代以来横亘千年的德国犯罪、拷问、处刑历史,请在这恐怖而令人战栗的世界里尽情享受乐趣……”
    真是品位低俗。耕平带着反感的表情推开了大门。门扉咯吱咯吱的开了。该说是工作人员连锁都懒得上吗?
    “伦敦有一家很有名的‘杜莎夫人蜡像馆’,那里也展示有许多的杀人狂和拷问工具呢。”
    这次亚弓则是用自己的话来介绍,并快步地踏入了高塔内部。
    耕平和亚弓朝塔的深处前进。在这种设施里,大多没法沿着路反方向走回去,所以只有向前行进。
    “童话王国”的整体印象是“荒废”,而感觉在塔里,这样的氛围则更加浓厚。原本就是为了惊吓游客而建,因此和正统的博物馆比起来也明显更为寒碜、更为廉价。
    尽管装有电梯,可按下按钮也没有反应,两人便顺着狭窄的螺旋阶梯登上了楼。

        II

    溺杀、火刑、车裂、活埋、斩首……耕平和亚弓走过种种处刑场景。尽管不想去看,可无论朝哪儿望,视野里不是用大幅的绘画、就是用蜡像重现的场景。哪怕是那些拙劣的绘画,也足够使人食欲不振了。不禁让人感到讽刺——这样下去,就算开张了估计去餐馆的客人也会变少的吧。
    “公元1444年,格赖芬塞湖畔的屠杀。”
    亚弓时不时会将说明文字朗读出声。
    “这天仅有一名刽子手,却对七十二名俘虏执行了斩首。头颅和无头尸体在美丽的湖畔堆积成山。那时正值柏林与苏黎世这两座城市国家争夺瑞士霸权的时代……”
    “瑞士?不是德国吗?”
    “反正,从历史上看是算在德语圈里的。”
    塔的内部很幽暗,耕平不得不用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笔形手电筒。亚弓也是一样,不过她大多用来照说明文字。
    “这是那个著名的彼得·库尔滕。他被称作杜塞尔多夫的吸血鬼,恐怕是二十世纪全世界最有名的连环杀手了吧。自1929年起的三十一年间,他至少虐杀并吸了九个人的血,最终被送上了断头台。传说他的遗言是‘想听听鲜血从自己被斩断的脑袋里喷出来的声音’。”
    手电筒的光照出了玻璃柜里的一颗人头,把耕平吓了一大跳。
    “库尔滕的奇特外貌很出名。他的左半边脸和右半边一点都不像,仿佛是不同人的脸一样。请观察他头部的立体模型,从左边看去和从右边看去完全是两张侧脸。”
    耕平耸了耸肩。
    “不会产生人权问题吗?”
    “又不会有人来抗议。”
    亚弓轻描淡写地回答之后,便关掉了自己的手电筒。
    “不能浪费电池。暂时就只使用你的手电筒吧。”
    真是擅作主张——尽管耕平心中这么想,可他还是无言地走在了前头。这时,墙壁上出现一处散发着昏暗光线的地方。
    “有窗子。”
    耕平暂时关掉手电筒,握住了窗把手试着打开窗户。半透明的厚玻璃窗仿佛很不情愿般地呻吟着向外开启,灰蒙蒙的寒气渗了进来。
    就算向外张望,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看。能看到的只有寒冬下枯萎的森林,耕平马上便想缩回头去。然而,他又停下了动作,重新凝目远望。因为他看到有人影在动,并且还不只是一个人。
    “是那群家伙。”
    耕平话音刚落,亚弓便好像马上就了解了情况。耕平让出位子,亚弓便向窗外看去,她发觉就是那群原本应该被扔在勿降车站的凶恶男人。
    “有七、八个人哦。”
    “真是纠缠不休。”
    “话说,追逐你的究竟是什么人?”
    “你以为先父是靠着品德或是信誉来统领各方业界的吗?就算是地下社会的人也对他恨之入骨哦。”
    亚弓没有为自己父亲开脱的样子。对她而言,父亲不过是个长期虐待母亲的暴君。就算如此,耕平也不想把自己牵连进亚弓的人际关系中。
    “你觉得该怎么办?”
    “你怎么想呢?”
    “一旦有情况就跟他们战斗。或许这样做正中你下怀。但是,就算如此,我们还是要多了解一些情况,还有对手的真实身份不是吗?”
    “曾经有一名自由记者想要写一篇报道,揭露东西银行的非法融资,可他在一年前失踪了,再也没了音信。”
    “被他们给杀了吗?”
    “谁知道,不知那个人究竟是生是死,反正,之后我就再没见到过他呢。”
    耕平的背上窜过一阵不舒服的凉意。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吗?”
    “我觉得啊,可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了。只能认为他没被杀掉了哪。”
    “你能这么乐观真让人羡慕呢。”
    这是在取笑自己吗?耕平这么想着望向亚弓,可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表情一脸严肃。
    地面上,八个凶恶的男人正杀气腾腾地走在主大街上。穿着白西装的中年人被其他人叫做“主任”。看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大哥”这种称呼也过时了。
    “把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嘴堵上,然后在那儿埋了。”
    主任下了个不怎么友好的命令。
    “亚弓的话,一定要活捉她。她可是会下金蛋的鸵鸟啊。”
    “那个,我记得不是鸵鸟而是鹅才对。”
    说这话的男人被狠狠地扇了个耳光,他惨叫着向后踉跄了半步。
    “多嘴,到什么地方都要装做有学问。总之要把亚弓给我抓住喽,懂了吗!”
    “那个,主任,给她吃点小苦头行不行?那个女人把我受之父母的身体给伤了啊。”
    被亚弓踢飞过的男人晃了晃自己肥胖的肚子。
    “蠢货,她是重要的商品,她的脸还有手脚不准伤着一点。要驯服一个人,办法有的是。”
    男人们进行着刺耳的对话,逐渐来到了旋转木马前。他们聚集在一起,就像群第一次外出春游的小学生,估计是因为心中忐忑不安吧。
    “把脏活一股脑儿扔给我们做,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们当做工业垃圾处理掉。那帮开银行的混账,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话说回来,到底躲哪儿去了?”
    “还没开始找,就先来问我?”
    “啊,不,对不起。”
    “亚弓那混蛋,又不是因为无人问津才引退的。要是她认真工作,一年能赚个三十亿日圆都不止。想要出道做偶像却不成的人有成百上千,她竟然还急流勇退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叼在嘴里的香烟还有些长度,不过人称主任的男人却狠狠地把它从嘴里拽出来,不等熄灭就扔到了路面上。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本乐园内禁止乱扔香烟。”
    主任皱着眉四下环顾。
    “什么?你刚才振振有词地说什么呢?”
    “不、不是、不是我。”
    男人们都慌慌张张地摇头摆手,这时,又一个声音轻轻地传到他们耳中。
    “请遵守社会规范。不遵守的人必将受到惩罚。”
    “……一定是亚弓那混蛋!”主任眼露凶光,咆哮起来,“开什么玩笑。躲哪儿呢?给我滚出来!”
    一阵缺乏创意的痛骂声如风暴般席卷而过,却无人回应。气喘吁吁的主任沉默下来后,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又低矮了一层,四周显得越发宁静。男人们感觉脖颈窜过一阵恶寒,有一半人将手伸进了衣服的内侧口袋,检查从俄罗斯走私来的手枪是否还在。
    “刚、刚才是亚弓的声音吧?虽然听上去像园内广播的声音……”
    “怎么可能。这里早停电了,不可能会放园内广播。”
    主任话音刚落,他的半张脸便染上了红光,嘹亮的喇叭声也响了起来。白色的木马还有双人乘坐的二轮马车仿佛起舞般开始旋转,轻快的音符自男人们的头上流泻而下。旋转木马热热闹闹地转动了起来,仿佛在嘲笑眼前的这群人。
    “主、主任,这究竟是……”
    “别慌张,笨蛋!”主任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瞪视着四周,“竟然把人当猴耍。是谁,一定是某个人开动它的。是亚弓那混蛋吗……?”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突然高声叫起来的,是个尖下巴瘦脸薄眉毛的男人。主任半信半疑地望向他。
    “坂本,别给我瞎说。我们还没开始找哪。”
    “不,主任,这又是奇怪的园内广播、又是动起来的旋转木马,说明有人在开动机器。亚弓那家伙一定是躲在管理办公室或是控制中心之类的地方。”
    “哦,是啊,的确是这个理儿。”主任拍了下手,一脸的佩服,“那么,你说的那个控制中心在哪儿呢?”
    “刚进大门的时候,有块很大的导览板。”
    “好,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们两个回大门那边把地方找出来。”
    受命的两个年轻人飞奔了出去,他们的年纪和耕平差不多。估计是跑腿的小混混吧。
    剩下的六个人围着主任站在路上,正凶狠地注视着旋转木马。这时,其中一个人“哎”地脱口说了句。
    “怎么了,千田。”
    “啊,没什么,大概是我看花眼了。总感觉旋转木马上的马老在盯着我们看……”
    “哼,胆小鬼。”
    主任笑了起来。他四下张望,没见着能坐下来的地方,便咂着舌搓起了双手。看来是没穿大衣,身体感到了寒气。
    “真慢呢。”
    “最近的年轻人都有些好吃懒做……”
    出现了个人影,这样闲聊便突然中断。这奇形怪状的身影,并不是回来的同伴。一个人裹着中世纪的欧式盔甲,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朝着人群走来。
    他戴着的铁质面具,不仅遮住了脸部,而是将整个头部都包裹了起来。双眼和嘴部开着细缝,鼻子和头顶部分则尖尖地隆起。
    若是让耕平双亲年纪的人来评价,估计会说“好像铁人28号”的吧。那个人的外表实在滑稽,令这伙黑社会的男人放松下来,哄笑出了声。他们若是知道这面具是死刑刽子手之物,反应或许就会有所不同了。
    面具人的右手拿着一把又长又大的剑,剑刃宽得夸张。左手则提着又粗又长的铁链,链条的末端连着一颗沉重无比的铁球,球面上还带着数根铁刺。看上去就感到很疼。
    “……这武器叫做‘流星锤’。”
    声音第三次轻轻响起。男人们愕然噤声,他们中有人发出了恐惧的呜咽声。
    “那、那颗铁球上沾着血……还在往下滴。”
    去看导览板的那两个伙伴还没回来。男人们想起了这件事。突然间。
    “惩罚!”
    随着这声怒吼,甲胄骑士高举起杀戮工具——右手的大剑和左手的流星锤,冲着男人们奔袭而去。
    鲜血挥洒在残雪上,更有惨叫声在旁点缀。

        III

    耕平与亚弓正位于恐怖之馆三楼,透过后窗眺望着地面上的杀戮。
    甲胄骑士的大剑闪耀着寒光,流星锤不停旋转。惨叫声夹杂着枪声传入耳中,这群陷入混乱的人正在胡乱射击。打中了盔甲的子弹便被弹开,骑士则从容不迫地挥舞着流星锤前进。男人中的一个被直接击中,他的头当即如西瓜般裂开,鲜血四散。这景象太过超现实主义,而毫无一丝真实感。
    穿着一套白西服的主任抽搐着向后退去。他左右张望,突然抓住右边男人的脖颈,朝着甲胄骑士推去。与此同时,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撒腿开始逃跑。从他背后传来了诅咒和恐惧的尖叫,叫声随后便被某个东西砸碎的声音所替代。
    耕平从窗边起身,调整呼吸。
    “这样好吗?见死不救。”
    “只能见死不救吧。首先,我可没有招呼他们过来。其次,我可没什么能力,能和那种来路不明的怪物正面对抗。”
    “的确如此。还有第三点,就算有这种能力,你也不会有救他们的意愿吧?”
    “他们还是努力设法自救为好。你觉得他们如果得救了,接下来又会做什么呢?”
    “……会怎么样?”
    “要是他们得救了,你就会被杀掉,我则会被强迫染上毒瘾,当一辈子的奴隶。我暂且不论,你可就没法去救你的小恋人了。这不就是桩彻头彻尾的蠢事吗?”
    “来梦并不是什么恋人。”
    “好好好,比恋人更亲密是吧。在一起的话都能飞上天对吧。你这话还真是厚颜无耻呢。”亚弓苦涩地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可是输给了小学生呢。自那次以来,我就丧失自信了呢。”
    “…………”
    耕平没有答话,只是将视线重又望向窗外。现在枪声已经停息了,不过流血仍在继续。
    “救救我……!”
    这领悟到自己无能为力的叫声,并非来自女性或幼儿,而是发自手握手枪的凶暴男性之口。他们大概射光了子弹,已经毫无抵抗甲胄骑士的手段,只得四下逃窜。
    其中一人绊了一跤,摔倒在路上,甲胄骑士便走上前去。男人向前爬着想要逃走,骑士则对准他的脚,轻轻用剑向下一刺。看见自己的脚被钉在了地上,男人啼哭起来。当哭声中断时,甲胄骑士已经提起了仿佛被红色颜料整个涂满的铁球,悠然踱步迈向下一个牺牲者。
    耕平很有把握,尽管把握的内容不太令人愉快——那具沉重盔甲的内部,没有任何人在里面。内部空空如也的盔甲独自行动,持续着杀戮。
    这样的话,就是有谁在操纵它吧?那个人是否就在附近,旁观这场杀戮呢?
    “不好。”亚弓小声说道,她抓住了耕平的手,“快躲起来。我们被看见了。那家伙猛冲过来了。”
    “那家伙”并不是指甲胄骑士。甲胄骑士反而正逐渐远离这边。“那家伙”,便是扔下伙伴独自落跑的主任。
    “可恶、可恶!”
    主任呻吟着抵达了流血之塔。只见他呼吸杂乱、头发四散、双眼布满了血丝、恐惧的冷汗浇湿了全身。
    “亚弓,你这混蛋别想平安无事地脱身。还有那个臭小子。我要让你们好好领教一下,小看我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为了逃避恐惧和绝望,主任燃起施虐性的报复心,走上了楼梯。
    “你在哪儿?亚弓。你刚才在窗边偷看我们对吧。我知道你在这里。给我滚出来。要是不乖乖地出来,我就把你那个男伴给宰了。你的话呢,对了,就砍断四肢当展品展览给变态们看……”
    主任挡住三楼的退路,凶狠地瞪视着周围。当他深吸一口气,想继续用恶语威胁的时候。
    《Green Green》的旋律响了起来,当然这首曲子是从耕平手机里发出来的。主任已经在列车上听到过一次了。
    “在那儿哪!”
    主任咆哮起来。残酷的恶意无声地爆发,将他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一吹而散。全面解放暴力的欣喜令他的双眼散发着凶光。他猛地向前冲去,震得地板直响。
    不过,主任的运气最终还是很差。
    耕平并非软弱无力的猎物,他不会沉默着任由对方朝自己施加暴力。不仅如此,耕平反而更为愤慨,变得更加好战。说不定这通电话就是来梦打来的,可对方偏偏在这一瞬间袭击过来,真是不知好歹。
    “碍事!”
    耕平大吼一声,右手握着手机站起身,然后正对着主任冲了过去。
    刹那间。
    主任的右半身猛地撞上了某个东西。
    主任发出了夹杂着痛苦和惊愕的惨叫。他大步后退,同时脚底一滑。短暂地飘浮在半空中后,便摔倒在地上,令地板一阵晃动。从背部到腰部全被猛烈地一撞,令他透不过气来。他拼命呼出口气,发出了尖叫。因为他发现有颗头颅滚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这不是颗活人的头,而是收藏在玻璃柜里的杀人狂彼得·库尔滕的头部模型。它冲破玻璃柜,飞到半空撞上了主任。是耕平使用了物体吸引的能力,把它用力扔向了主任。
    主任陷入了恐慌,他深信这是颗真的人头,并将其掸下身,同时重新握紧了手枪。
    可主任又一次惨叫了起来,他的右手手背被人用力踩了一脚。施暴者则是亚弓,她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脚上,又抬起另一只脚向着主任的脸踢去。
    “混蛋、混蛋、混蛋……!”
    亚弓也没了之前游刃有余的态度,而下手毫不手软。主任的门牙断掉后飞了出来,鼻孔里也喷出了鲜血。他抬起左手,想要在无情的攻击下保护自己的身体。亚弓则见缝插针,向着他毫无防备的胯下踢去,令主任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
    “到此为止。”
    耕平左手上有一把捡来的手枪,是从主任手中滚落的那把。他抬起右手,将手机贴向耳边说道:“喂。”
    耕平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伸出手将手枪递给亚弓。亚弓飞快跑来,半拿半抢地接下了手枪。她双手握住手枪,将枪口对准了主任。
    “敢动一下,就杀了你!”
    “……我可动不了啊。”
    主任呻吟着,他的鼻子、嘴巴,甚至连下巴都被血染红了。而这个时候,耕平则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
    “来梦!是来梦吗!?”
    回应呼唤的,是一阵犹如暴风般的刺耳噪音。不过两秒之后,声音便徐徐消散。这并不是噪音,而是含有意义的话语声。但就刺耳这点来说,的确恰似噪音。
    “到黄昏庄园来……”
    “……你是谁!?”
    “说了叫你来,还磨蹭什么?”
    “…………”
    “会有人来带路,你就跟着过来,真是个不中用的蠢货……”
    噪音又一次提高了音量,就在耕平再也无法忍受之时,却唐突地消失了。
    耕平有些茫然,他放下了耳边的手机。就算被骂成了“不中用的蠢货”也没有动气,因为自己也不得不这么认为。在主任这种有害人物面前说出了来梦的名字,竟然到现在才发觉这个失误!
    不过,那位主任把注意力放在了正用手枪指着自己的亚弓身上,寻找可乘之机,还忍耐着屈辱和痛苦,已经是分身乏术。亚弓则完全不让主任有机可乘,更对他毫不留情。她没有看向耕平,而是对着主任发话:“见识到了吧?这个人有很厉害的超能力哦。不想吃苦头的话,就别反抗他。”
    主任那张下半部分沾满鲜血的脸无力地点了点。看来他是死不了了,不过也他不像是对此心存感激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耕平努力装出冷酷的样子,问向主任。既然事已至此,采用恐吓手段是最合适的。
    回答他的是亚弓。
    “记得是叫森本真吾哦。他姑且带着身为公司职员的名片,不过真实身份就用不着我说了。”
    外号主任的森本动起了粘有血迹的嘴唇。虽然听不见声音,不过肯定是在咒骂。
    “你还想坐多久?给我站起来。”
    听到亚弓无情的命令,森本慢吞吞地站起了身。他皱着眉头,看来全身多处的瘀伤正刺激着他的痛觉神经。森本踉踉跄跄地单手扶住墙壁,总算是支撑住了身体。他带着憎恨的眼神朝四周张望,当与彼得·库尔滕那颗“刚砍下的头颅”双目相对时,却又慌忙移开了视线。

        IV

    亚弓将视线落在瞄准森本的手枪上品鉴起来。
    “这把枪,不是托加列夫呢。”
    “是吗?”
    对耕平来说,他完全不知个中差异。他曾经认为,俄制手枪全都是托加列夫手枪。
    “这是马卡洛夫哦。它较之托加列夫更小更轻,在各种情况下的性能都很好。”
    “你真了解哪。”
    “我拍电影的时候拿它做过道具。姑且多加一句,是海外的外景拍摄哦。”
    这时,另一个人的声音与亚弓的话语声重叠了。
    “哎呀哎呀,真是看不下去哪。”
    森本全身僵住发起抖来,他的身体颤抖得连都能听到声音。他发觉了。这个声音,是之前对森本一行人宣告“惩罚”的声音。
    “是谁?刚才发出声音的?”
    耕平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站在那里的,是一只布满铁锈的金属公鸡。这完全与耕平所预想的不同。那只装饰在萨克森豪森之桥上的公鸡雕像,正站在地上仰视着人类。明明是人造物体,它的脸上却明显露出了表情。它的眼神中充满着优越感,仿佛一个高年级学生正望着自己的学弟学妹。
    “是你吗?”
    耕平很困惑。如果是鸡那样高亢尖锐的逼真声线,那么估计还不会觉得不协调。可是,这种沉着冷静的声音,和它现在的主人怎么也不配。
    “希望诸位能干得再漂亮点。要不然,我也没法好好为诸位领路。”
    “……你就是领路人吗?”
    耕平想起了手机中对方的“会有人来带路”这句话。虽然他想遵守礼仪,不过用“您”来称呼金属公鸡也太荒谬了。亚弓轻笑一声,看来她察觉了耕平的心情。
    “既然是公鸡,就给我像公鸡那样说话。”
    耕平开口说道,一边心想自己还真是不讲道理。公鸡则优雅地冷笑起来。
    “您说像公鸡那样说话,具体说来又该怎样做呢?是指更加尖细、更加吵闹、更加粗鲁吗?估计您想像的是公鸡普通的鸣叫声吧,这是偏见。所谓的偏见,都来源于知识和想象力的贫乏。”
    “真抱歉哪。”
    耕平拉下了脸。被金属公鸡给驳倒,实在是心有不甘。可让这只喋喋不休地挖苦着人的公鸡再继续别扭下去也很麻烦,看来只得姑且先甘拜下风。
    “没错,就算是蠢货,只要还能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那就还有救。”
    森本总算镇静下来,望向了公鸡。
    “这机器人是哪家公司制造的,做工真不赖哪。”
    看来,森本认为这只满是铁锈的公鸡是机器人。既然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对心理健康也有好处。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你还打算买光他们的股票,拿下他们的公司吗?”
    亚弓冷冷的问道,并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将它扔向了“主任”森本。他笨拙地接住后一看,原来是一小包餐巾纸。
    “用它把血擦了。”
    森本尽管很疑惑,不过还是撕开包装,抽出纸巾擦起脸上的血来。
    “男人的鼻血让别人看得厌烦。别以为我是在体谅你。接下来就出去吧。”
    耕平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立刻迈开脚步,而是对着刚擦完脸上血迹的男人说道:“你先走。”
    耕平可没有那种气魄,能容许无法相信的人站在自己背后。“主任”森本真吾的双眼射出了凶狠的白光。亚弓见此立刻说道:“还在反抗呢。太麻烦了还是解决掉算了。”
    “等等,等下。”
    森本慌慌张张地同时摇起手和头来。
    “我没想过要反抗。只是因为身体很疼,没法立刻行动罢了。”
    “可你刚才的眼神很凶狠呢。”
    “我生来眼神就凶狠,请不要太较真啊。既然事已至此,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因为缺了颗门牙,他的声音格外有些可怜,同时也少了些诚意。
    亚弓对他下令:“那么你把公鸡端在左手上,右手放在腰后,走在我们前面。”
    “知道了呀。”
    回答完后,森本小心地看了一眼亚弓的表情,然后主动订正了发言:“我明白了。”
    “希望你能一直坚持这种态度呢。”
    森本露出假笑,然后默不作声地左手抱起公鸡,右手贴着后腰行走起来。耕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反而愈发高涨起来。他觉得个这危险人物变得更加危险了。像森本这种人,必须小心不要将他逼上绝路,这点耕平还是清楚的。可具体上要如何利用他,耕平就无法判断了。估计还是在某处跟他分开为妙,并且越早越好。
    公鸡打头的三个人和一只鸡排成一列走下楼梯,离开了“流血之塔”。忽然他们发现,“不莱梅乐队”*的铜像正矗立在道路两旁。一只鸡、一只猫、一条狗和一头驴子,和自己这一行人一模一样。耕平感觉自己被人当作了笑柄。
*译注:《不莱梅乐队》,德国童话,收录于《格林童话》。
    “虽然迄今为止碰到了那么多可怕和不愉快的事,不过这次说不定已是板上钉钉了呢。”耕平暗暗想道,“竟然要听一只生锈公鸡指东道西。而如果是来梦的话,大概会跟它交上朋友吧。”
    不过现在不是抒发感想的时候。残酷而又怪诞的现实,或者说超现实,正等待着他。
    金属质感的沉重脚步声从某处响起。桥上才走了一半,三个地球人便停下了脚步,而浑身铁锈的公鸡则冷静地指出:“哦呀,你们好像判断前方出现了障碍物呢。”
    甲胄骑士从对岸走上了桥。他身上的红色斑点并非铁锈,而是之前自血管中解放、现在早已冰冷的液体。甲胄骑士轻轻将流星锤砸向桥中央,仿佛在测试它的强度。
    “那、那个混蛋,打算拆了这座桥吗?”
    森本的声音十分僵硬,同样看着这景象的耕平也一样心怀畏惧。
    “快往回跑!”
    三人一齐转过身。与此同时,甲胄骑士也开始了行动。他竭尽全力扬起手,流星锤随之呜呜作响冲上半空。链条弯曲弹回,沉重的铁球砸中了桥的木质部位。
    桥倒塌了。
    这不仅是来自物理外力的作用,就算力量再强,仅靠铁球的一击,桥是不可能整个倒塌的。可是,桥上所有的部件都四散在空中——切断线的一瞬间,项链就会四分五散——宛如这样的光景。
    耕平在空气乱流的中央,伴随着身边飘舞的碎片向下坠落而去。
    耕平感到身体翻了个跟头。他好不容易才察觉到,上和下反转了。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要慌乱。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就不会遭受致命的危险。
    脚底感觉到了青苔之类的天然缓冲垫。着地后,耕平调整好呼吸,开始呼喊起来。自己正身处雾气——或者说,极其类似雾气的气体之中。
    “大家都没事吧!?”
    “我没事哦。”亚弓发声回应,她那精神奕奕的声音比辛香料还有效,“话说,你嘴里的‘大家’还有谁?”
    “我认为是指您与我。”
    发出沉着而冷静声音的主人,是萨克森豪森的公鸡。它环顾四周之后,用喙尖啄起颓然瘫倒在地的森本来。
    “估计顺便也包括这个人吧。看来我们没有掉进次元夹缝,平安抵达了这里。或许不来这里更幸福,不过无论如何,前方的道路都要靠自己来开拓。”
    雾气翻滚着开始流动,仿佛一条灰白色的巨龙在翻动身体。在与“有如水墨画般”这种表述毫无二致的黑白世界中,视野随之开阔起来。黝黑的山丘之上,出现了一幢建筑物。明明距离尚远,这幢巨大的洋馆却令人感到了巨大的压迫力。
    “是黄昏庄园。”
    耕平感觉,说这话时的嗓音仿佛不像是自己的一般。



第三章 不速之客再临



        I

    首次到访黄昏庄园,还是在一个晚夏之夜。当然,这是在姑且相信季节和时间正确的前提下而言。怪异的明月之下,一幢巨大的三层楼洋馆耸立在小山丘顶。这幅景象深深印刻在能户耕平的记忆中,一生都无法磨灭。
    现在,这幢洋馆则笼罩在初春的雾气之中。灰蒙蒙的水气在翻滚流淌,洋馆仿佛静静地漂浮在其中。曾经一度跋涉过的那条道路,以及那场崎岖不平而又危机四伏的步行旅途,耕平刚想回忆,却又马上打消了念头。那天和今天不同,同样的,那条道路与这条道路也不一样。经验说不定反而会拖自己的后腿。
    “指路就靠你了。拜托咯。”
    听了耕平的话,萨克森豪森的公鸡装模作样地回应说:“真是没办法呢。也罢,谁叫我爱照顾人呢。”
    公鸡和森本打头阵,亚弓拿着马卡洛夫手枪尾随其后,耕平则在队尾压阵。一行人在雾气中前进了一阵。
    “肚子饿了。”
    听闻亚弓的话,耕平也发觉自己正饿着肚子。看下手表,虽然不敢说正确,不过时间早已过了三点。说起来,上野站发车的时间是正午前后。
    耕平提出建议:“我有便当。吃吗?”
    “你自己做的?”
    “真是这样,我可就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是打工处的阿姨给我的,那时时间也不充裕,估计是在哪儿买给我的吧。”
    “在你周围的全都是好人呢。”
    亚弓这是在挖苦吗?耕平微微感觉有些不安。
    “仅限外人哦。”
    对于自己的家人,耕平可没法抱有这样温馨的感情。他没有积极地诅咒他们遭遇不幸,可也觉得自己的价值观不可能和他们相同。
    “哼。”亚弓想要追问,不过好像还是放弃了这想法,“那么就在这附近吃午餐吧。尽管不太像是该进餐的氛围,不过有时间的话还是先填饱肚子为妙。”
    耕平想尽快抵达黄昏庄园。不过同时他也觉得,与其自己心急如焚,不如让“敌人”坐立不安更好。耕平在童话王国才耽搁了一小会儿,对方不就把领路人给派来了嘛。
    “您悠哉悠哉地说什么哪。现在哪有吃午饭的闲功夫。”
    亚弓反讥公鸡的挖苦道:“请勿多虑,我可没说连你也吃。还是说,你想被我们吃掉?虽然看起来你也好吃不到哪儿去。”
    公鸡的嘴里发出了不满的责难。亚弓发现了一块布满苔藓的平坦大石块,她速速坐了上去,然后叫耕平也坐上来。
    “森本,你也在这边坐下吧。”
    就算直呼其名,森本也未露愠色,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话说……这里究竟是哪儿?”
    “再想也没用哦。”
    森本弯腰坐在石头的边缘。他带着刺探的眼神望向年纪比自己小的两个人。
    “你们这帮……不,你们两个胆子真大。自从下了火车后碰到的尽是怪事,我都快发疯了,可你们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这里怎么看也是个不符合常识的世界啊。”
    从森本这种人嘴里说出“常识”这种词,实在是感觉很别扭。不过,身在此处的三人之中,说不定只有森本才是有常识的人。或许无视自然科学的各种法则,接受了魔法啦异世界之类概念的耕平和亚弓反而才是异常的。可就算如此,被森本一脸得意地说教实在是令人不快。
    亚弓对森本采取的是“严密监视,话语无视”的态度。她故意将马卡洛夫手枪瞄准森本,然后告诉耕平:“我手空不出来,你来打开便当。运气好或许会有饭团或三明治这种能单手吃的东西。”
    “知道了。”
    耕平发觉自己正被亚弓牵着鼻子走,而感到有些不太高兴。
    “是三明治。”
    “有奶酪三明治吗?”
    “没,只有火腿、鸡蛋、和土豆沙拉的。”
    “那就给我火腿三明治。”
    耕平撕破薄薄的塑料袋,将火腿三明治递到亚弓的左手中,她那形状姣好的玉手便随着一声“Thank you”握住了食物。耕平也扔给了森本一块三明治。大致是两人份的三明治,分给了三个人吃。在不知实情的人眼中,或许会是幅温馨洋溢的画面吧。奇怪的午餐会在稍显尴尬的沉默中结束时,亚弓突然悄悄对耕平说道:“那个,虽然有些难以启齿。”
    “什么事?”
    “我仔细想了想,来梦妹妹没跟你说过半句话就消失踪迹了对吧?”
    耕平感觉被戳到了痛处,而一时语塞。
    没错。如果来梦是自发外出,那么不可能不事先告诉耕平。而如果北本先生也同行的话,那就更不可能一言不发地离开。所以耕平才坚信,来梦和北本毋庸置疑是被绑架了。
    可是,如果来梦瞒着耕平而且还消失踪迹,是基于某种理由的话,这一理由又会是什么呢?耕平想不出来。
    “走吧。”
    他简短地说完站起身。亚弓和森本也随之站了起来。森本看起来很听话,估计是假装顺从,在寻找反击的机会吧。抑或是,他只是单纯不想孤身呆在异常的环境中呢?说不定正是后者。
    “你说的是这边吧?”
    雾气的对面,是洋馆若有若无的模糊轮廓。森本向着那个方向踏出脚步。值得夸奖的是,萨克森豪森的公鸡被他好好地端在手里。耕平和亚弓与森本拉开三米左右远的距离,肩并肩地走着。
    脚下没有道路,也没有人来妨碍,三个人加一只鸡在雾气的迷宫中一味向前走着。心里感觉走了快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早已打开的大门面前。

        II

    耕平站在巨大的门扉前,调整好了呼吸。亚弓将脸靠近耕平,视线则毫不大意地盯着森本。
    “没变化吗?”
    “表面上看来是。”
    要冷静、要冷静。无论是观察、判断、行动,都要尽可能冷静。耕平一面这么告诉自己,一面握住了青铜制成的门环。亚弓、森本以及萨克森豪森的公鸡则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在旁注视着他。一下,然后两下,间隔一会儿,再敲三下。当回音消散,耕平正想再握住门环时,巨大的门扉左右打开了。一名身材高大,与这大门十分相衬的男性,穿着正装伫立在门口。
    耕平慎重地从嘴里挤出话来。
    “好久不见,管家先生,我是……”
    “我记得,您是能户耕平先生吧。”
    不知怎的,耕平深深地叹了口气。
    “嗯,我是能户。上次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他没再继续详细说下去。森本目瞪口呆,左手依然托着公鸡。看来他正在拼命揣测这幢洋馆、与“亚弓的男朋友”之间的关系。
    宽阔的大厅迎来了不知礼数的访客。
    “那么,这位是立花来梦小姐的姐妹?”
    管家的视线转向了小田切亚弓,亚弓则沉默着回瞪向他。耕平连忙从中插话:“不是,她俩完全没关系。”
    “是吗。哎呀,她的脸实在是有些像来梦小姐呢。还请恕我多有冒犯。”
    “没关系,比起这个。”
    耕平隐约感到有些在意,便提出了疑问。难不成,几次三番打到耕平手机上的,是居住在这幢洋馆里的人吗?
    “不,这边并未与您进行过联络。”
    “说出‘到黄昏庄园来’的人……”
    “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
    “我不知道。”
    是为了什么?耕平正想发问,却闭上了嘴。管家的守口如瓶在七个月之前就已经充分领教过了。
    亚弓正对着管家,头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你在这里有多久了呢?”
    “不知道。”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吧?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的话并非质问,而是挑衅。略微感到紧张的是耕平,管家则一脸平静。
    “因为在这里,时间和日期的概念并没有多大意义。”
    管家的态度十分郑重,一副劝解“思虑草率的年轻人”的样子。
    “不过,从我还记得能户耕平先生和立花来梦小姐这点来看,我觉得时间还是维持着一定的方向在流动的。”
    “难道还有不是这样的时候?”亚弓马上插嘴问道。
    “方向时常会变化。总之就像风那样,还是不要追求其准确性为好。”
    “也就是说,不能指望现象的不可逆性这一定义是吗?”
    亚弓一脸不甘地嘟囔着。耕平可没有闲功夫去思索哲学,他只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开口说道:“管家先生。”
    “是,您又要住宿是吗?”
    “我可以去三楼看看吗?”
    他料想会被拒绝,谁知管家却出乎意料,轻易地同意了。
    “请随意。”
    “……真的可以吗?”
    “可以。这次并没有特别禁止。您请随意。”
    耕平望着管家那花岗岩般亘古不变的表情,然后不带深意地点下了头。在这里激烈争吵,然后乘势跑上楼——这种战术已经没用了。这样一来,便只有堂堂正正地正面出击。
    亚弓快步走到耕平身边。
    “我也去。”
    “很危险哦。”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也对。”
    两人穿过大厅,登上了宽阔的楼梯。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屋内的空气中也仿佛充满着些许压迫感。上次在这段阶梯上进行过的攻防战,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抵达二楼后,便向黑暗的走廊张望。耕平回忆起了当初寄宿在二楼的人们的名字。
    黄水仙客房。雪绘、香津子、来梦。
    黑水仙客房。丰永、长田、唐泽。
    白玉兰客房。北本、根岸、耕平。
    合计九人,分别睡在三个房间。而后回到“这边的世界”的,只有来梦、耕平、北本先生三人。而没回来的六人之中,其中一人的样子已经不算是活着了吧。
    “像欧洲的公馆一样呢。”
    亚弓小声说道。看来是内部的装潢和家具、宽广的空间和屋内的氛围令她有了这种想法。她一定在这类的宾馆里实际住过,而没有这种经历的耕平则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样,这里是异乎寻常的空间。
    “这幢建筑物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呢?”
    亚弓的声音似乎也有些低沉,蕴含着紧张。耕平同样压低声音回答:“人变成了果冻形状的怪物。”
    “…………”
    “叫做猪人的,直立步行的猪型怪物,会从地底下跳出来。”
    “猪八戒?《西游记》的那个?”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可它们远没有那么可爱。白惨惨、滑溜溜、还眼冒凶光。”
    耕平的后颈一阵恶寒,仿佛身临其境般打了个冷颤。
    “品味真差呢。”亚弓一脸厌恶地朝走廊深处张望,“不过嘛,家父也是这样。想想就知道,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和杀人念头,而去仰仗魔法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有好的品味。”
    “我深有同感。”
    “那么,当时手机里会发来这样那样的指示吗?”
    耕平摇了摇头。
    “那时的手机完全接不通。”
    “就是说,这个世界终于进行过信息通信革命了呢,虽然有些迟过头了。”
    “是这样就好了。”
    今后手机也不一定能接通。并且,耕平与来梦的通话也就仅仅成功过一次,其他时候不过是从某个不明来历的家伙那里,接受半带嘲笑的指示而已。是被掌控在手心里了?还是在被玩弄呢?尽管对对方言听计从实在是不愉快到极点,耕平却又无法违背对方的指示。再加上,又不能将手机就此一关了之。说不定什么时候,来梦就会发来紧急联络,向他呼救。
    手机用一根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强韧丝线,紧缚住了自己的主人。
    “这种让人积累压力的东西,真亏大家一直在用哪。”耕平对此表示钦佩。
    虽然站住不动又是谈话又是思考的花掉了不少时间,不过还差五个踏步就到三楼了。
    “知道三楼有谁在吗?”
    “大概……是立花和彦。”
    “是来梦妹妹的父亲吧?”
    “…………”
    听闻亚弓的问题,耕平缄口不语。这个微妙的问题涉及到了个人隐私,他无法判断该如何回答亚弓。
    立花和彦并非来梦的父亲。“来梦母亲的丈夫”,这种表述才算正确。和彦认为自己被妻子和兄长所背叛,并坚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于是在憎恨与绝望中坠入了邪魔外道。他夺走兄长的肉体,逼死妻子,然后……
    令人作呕,耕平只能如此形容。立花和彦还打算占据来梦的身体。他心里打着算盘,想用来梦充满活力、年轻健康的身体,来替换自己那具逐渐腐朽的濒死肉体。当他得逞之后,又会作何打算?是准备永远凭依在来梦的身体中?还是说,这只是为了远离死亡的权宜之计,总有一天他将附身到更健壮有力的男性身体上呢?
    耕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当他预想会有一场对决,而正要踏上三楼时,亚弓仿佛少年般啧了一下舌头。
    “不好,我大意了。”
    “怎么了?”
    “森本那家伙不见了。”
    亚弓掏出了马卡洛夫手枪。刚才在管家面前毕竟还是得藏一下。
    “别管他了。”耕平不以为然,“就算在这幢洋馆里搞什么阴谋,也成不了什么事。就把他交给管家先生……和某个其他人吧。”
    耕平已经再也不想跟森本之流扯上什么关系了。就算森本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预备知识,可他毕竟比耕平年长,总该有些世俗的知识。只有依靠他本人的选择和责任。

        III

    这个时候,森本正在一楼深处的走廊中四处游荡。他的左手依然很守规矩地托着公鸡。
    “喂,机器鸟。”
    萨克森豪森的公鸡没有回应。它是在以沉默回应无礼之徒吗?森本扭起嘴唇,抬起右手往公鸡头上砸去。
    “操纵你的混蛋在哪里?到底躲在哪里?”
    还是没有回应。
    “你肯定不是靠自己的思考来行动的。就算是计算机控制,也只会根据输入的命令行动。就算是我,这点东西还是知道的。”
    森本每句都在低声自言自语,这是心中不安令他深感孤独的缘故。
    “早知就不该跟亚弓扯上关系。本以为不过是个有些任性的小丫头,谁知道她竟然这么不一般。发生了那么多怪事,她竟然还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没有同伴分担自己的不安,森本只能把自己当做聊天对象。而每说一句,他的孤独感便更添一分,这也因此令他的错觉——在这令人毛骨悚然、没有条理的怪异世界里,仍保持着理性和常识的只有自己一人——变得更加严重。
    “等回了东京,我要请求会长让我从亚弓这事情上收手……不,等下,那个小丫头弄伤了我的脸。要是这么算了,身为男人就太丢人了。我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森本怀着忐忑的心情,依然毫无条理地自言自语。他很小心地留意着四周,却依然一步步迷失了方向。
    “这宅子怎么那么大。改建成宾馆多好,虽然不知道主人是谁,不过还真是个无能的家伙。可话说回来,要来到这里可得费不少苦。”
    森本停住脚步,环顾起四周来。昏暗而不祥的橘黄色灯光照在他身上。屋子这么宽敞,却这么吝惜照明费,真是个小气的屋主。他刚想到这儿,忽然下意识地全身警戒起来。
    “怎、怎么了怎么了,你们是……”
    森本的声音激烈地颤抖着。
    他感觉出周围有人影。可不一会儿,他便自嘲着放松了肩膀。
    “切,吓了我一跳。原来是画啊。”
    在没有窗户的走廊一角,开出了一间小小的厅室,厅里的墙上挂有好几幅画。每一幅都是肖像画,所以被森本错认为了人影。真人大小的绘画一共五幅,一幅画上绘有一个人物,其中两幅是女性,另三幅是男性。绘画风格很有些年代,可每个人物却都穿着现代的服饰,都是夏季穿的轻装。
    森本对绘画多少有些兴趣。不过,他感兴趣的并不是绘制或鉴赏,而是在绘画的金钱价值方面。
    “这些画会值多少钱呢?”
    对绘画来说,并没有一个确定的价格。如果认为幼儿园的小孩画出来的画值一亿日圆,那么付钱就行了。曾经有幅日本画,森本觉得“我用左手画出来的都远比它好”,却以十亿日圆的价格卖给了某个大银行的行长。因为这是家被非法融资、贪污、贿赂等丑闻缠身的银行,所以为了不让媒体知晓,他们也向地下社会的人们撒了大把金钱。森本所属的组织也拿到了十亿日圆的绘画货款,然后其中的一部分钱都被森本花在了红灯区。
    “我都遭了这种罪,可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得顺点值钱的东西才行。不过画搬起来太麻烦了。有现金或宝石的话就最理想了。”
    “你这家伙真是没救了。”
    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寒冬里的沙漠,直灌进森本的神经里。森本眼前,那只铁锈的金属公鸡正露出一幅轻蔑的表情。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不过森本早已失去了正常的判断能力。
    “你说什么?”
    “哎呀呀,这反映也乏味至极。真是的,我竟然要为这个一无是处、微不足道、毫无价值的人引路。虽说是顺势而为之,可这工作真是毫无意义。”
    “喂,你这家伙说什么哪?”
    “愚蠢的人类越是缺少本能的敬畏感,就越是不如动物。啊,真讨厌真讨厌,我更想做些对社会有意义的工作。我的自尊心受伤了。”
    受伤的其实是森本的自尊。袭击亚弓和(森本深信是)她的男朋友,却被反将一军,然后毫无怨言被他们颐指气使到现在的森本,终于随着一声“你这混蛋!”的怒骂失去了耐心。
    勃然大怒的森本抓住公鸡的脚爪,将它高高提起,然后用尽全力往走廊的地板上砸去。公鸡猛地撞上地板,碎裂了开来。
    齿轮、螺钉、弹簧随着杂乱的金属片一同四散飞溅。森本预料到了这些,不过溅到他脸上的,却是既不像绿色又不像褐色的粘液。并且,他的脸颊、鼻尖和额头感到又烫又痛。森本嗓音浑浊地尖叫起来:“烫、烫烫烫!可恶,这什么呀、这什么呀…………!?”
    今天这半天里,他不知说了几回“什么呀”。疼痛每过一秒便扩散得更广,并从头部开始往下渗透。还发出了蒸汽那样的咻咻声。
    极其浓重粘稠的汗水流进眼中。森本感觉到后,便抬手掩住了脸。他擦着眼睛,呜咽着鼻子,发出了呻吟:“可恶,我要让你们好好见识一下,给我记住了,就算哭着求我,也决不饶恕……无论是谁……”
    他发出的声音里渐渐失去了语意。
    森本上半身笼罩在蒸汽里,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视线被遮挡了,他只能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进。虽说是前进,可对于自己该往哪儿走,森本则毫无头绪。
    脚尖碰到了个坚硬的东西。伸脚试探过后,他知道了这是楼梯。正想要原路返回时,浓雾退去,视野开阔了起来。因为视力恢复,他喜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声。抬头一看,心中又感到了一阵新的喜悦。具体的复仇对象不正站在面前吗?
    森本全身充满了狂热,他高兴地发出了大叫。。
    亚弓和她那个“男朋友”正低头望着他。两人短短互看了一眼,然后又凝视起森本来。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和惊讶,逐渐变为了厌恶与恐惧。
    森本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干吗?我脸上粘着什么了吗?”
    他怒吼着故意踩响脚步,登上了最后一阶楼梯。

        IV

    看到不断逼近的怪物身姿,令耕平与亚弓不寒而栗。它的体格和服装都跟森本一样,可顶在肩上的却不是地球人的头。色彩刺眼的肥厚“鸡冠”、黄色的喙、瘦弱的下颚上挂着肉髯、白色的羽毛,简直就是个鸡头。
    鸡头男发出凶暴的吼叫,向着亚弓和耕平抓来。耕平好容易稳定住精神,他把亚弓拉到身后,想要挡住冲过来的鸡头男。
    尽管亚弓手中握着马卡洛夫手枪,却没有余力瞄准目标。她将手指紧贴住扳机暗暗发力,可鸡头男和耕平的位置不停地在变,令她眼花缭乱,怎么也开不了枪。
    “你快让开呀!”
    亚弓刚喊完,鸡头男那凶狠的目光便刺向了她。亚弓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停下了动作。
    鸡头男刚一移开视线,耕平便马上用尽全力往它的脚背上踩去。鸡头男愤怒地呻吟起来,它那健壮的右腕揪住了耕平的衣襟。左拳带着呜呜的风声向着耕平袭来,他好容易才用双手接了下来。
    亚弓总算回过了神,用枪身往鸡头男的侧脸砸去。
    或许是突然明白了自己处境不利,鸡头男大叫一声,转身跑下了楼梯。亚弓喘着粗气,将枪口瞄准了它的背脊。
    耕平连忙按下了亚弓的手。
    “别开枪!”
    “为什么!?这可是正当防卫。”
    “对方可没带武器。而且杀掉了会很麻烦。”
    “既然是只鸡,杀了也不算杀人吧。”
    “我说了不行了。”
    “所以说,为什么不行?”
    耕平无法立即回答为什么不行。他只知道这场对话很滑稽,眼前的状况也很诡异。
    鸡头男跑进了二楼走廊。耕平在楼梯口的栏杆上探出身张望后,才总算找到了说服亚弓的理由。
    “谋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想让我们变成杀人犯。可别上他的当!”
    看来亚弓总算是接受了这说法,她啧着舌收好了马卡洛夫手枪。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之后不管再碰上什么事,我都要义无返顾地解决掉。”
    亚弓想要正面与她的敌人战斗,并且还不认为自己会输。让耕平没有来头地感到佩服。
    “与来梦小姐有些相似”,耕平想起了管家的这句评语。尽管他觉得不妥,那时却没有特意反驳。说不定这两人还真的挺像——不是具体的容貌,而是与敌人战斗时毫无畏惧的精神——虽然,亚弓更加强烈得多。
    “气势都被削弱了。我要进行决战的准备,稍微等等再上三楼。”
    “准备?”
    “洗手间。”
    “……哦,我知道了。”
    耕平减少了话中的恶意,点了点头。



    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森本不知傻站了几秒。之后他抬起双手,战战兢兢地往脸上摸去。触碰鸡冠、轻抚鸟喙、摸索耳鼻。镜子里面,同样外表的生物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当然,是左右相反的。
    他深吸一口气。
    之后的尖叫声仿佛要将镜子震碎一般。
    “…………!”
    在不断回响的回音中,森本闭上眼抱住头,胡乱转动着身子。
    长着鸡头的怪物。妖怪。而这就是我。我竟成了妖怪。
    “救救我!”
    眼泪夺眶而出。鸡头男瘫倒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这里是二楼走廊的角落。躲避亚弓的枪口而逃跑至此的他,又面临着回天乏术的恐怖事态。
    耳畔有声音传来。一个并不属于森本的冰冷声音,流入到他耳中。
    “至今为止,你给多少人带去了不幸?”
    “救救我……”
    “你篡夺公司,逼得社长一家自杀而亡。贩卖人口、私售毒品、性虐待、施暴致死,啊对了,还有人体器官买卖。还有伪装成自杀的谋杀吧。”
    一阵冷笑传来。
    “真是个没人性的恶徒。这身外表配你的真面目再合适不过。尽管这龌龊的外表连你自己都无法正视哪。”
    “救命……救命。”
    “让你恢复原状也不是没有办法,鸡头男。”
    这声音近在咫尺。森本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看到了某人的脚和鞋子。他恐惧不安地颤抖着抬头望去,看见了声音主人的脸。森本心中窜起小小的怒火,正想要怒吼一声。而制止他行动的,则是个充满奇怪力量的声音。
    “怎么样,向我宣誓效忠吗?”
    森本想要抵抗,却失败了。举起的双臂无力的垂了下来,两眼重又溢出了泪水。
    脑子里声音仍在回响。
    “社长先生啊,你觉得哭就能饶过你了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森本自己的声音,不过是几年之前的,“你就写好遗书,然后喝了这杯加了除草剂的威士忌吧。你儿子上大学也太浪费了,就让他去干活吧。还有你的高中生女儿,是个挺标致的美人嘛,一定会讨客人喜欢的。别担心,你的房子和保险金,我们公司会照单全收……”
    名为森本的鸡头男因为自己的罪过而恐惧不已,他趴倒在了地板上。
    “我发誓、我发誓,救救我吧!”



    耕平伫立在楼梯口,仰望着三楼的昏暗空间。他发觉仅仅数米的空间化作了空气的墙壁,阻挡着自己的前进。完全和那个夏日夜晚一模一样。
    耕平的视线落至下方,他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是亚弓回来了?还是那个变成了怪物的森本又出现了呢?可耕平见到的身影,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而是这天在火车里碰到的同年级同学藤崎。
    “藤崎……那个笨蛋。”
    被骂作笨蛋藤崎估计也会不乐意,可对耕平来说,没有比他更麻烦的事了。既然来到这种地方,就没法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了。
    耕平走了两步,不由得嘟囔了几句。藤崎走上楼梯,悠闲得仿佛走错了片场。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令耕平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要去制止藤崎,可停下脚步的却是耕平自己。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藤崎不可能依靠一己之力来到黄昏庄园。
    那不是藤崎。而是其他人,或是其他的东西。
    耕平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这与屋内气温并无关系。还是先逃比较好,至少暂且先隐藏起身影比较好……正当他这么想着横跨一步时。
    他的视线与向上看来的藤崎相交了。
    “哟,能户。”
    “他”亲切地对着耕平笑了起来。



第四章  万镜楼中



        I

    有着藤崎外貌的某种生物,正向着耕平走来。他带着开朗而空洞的笑脸,一步步走上阶梯。不久之前的鸡头男也很吓人,可站在眼前的地球人则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藤崎张开了嘴。正确地说,是某人将藤崎的嘴打开了。
    “你可是和好友重逢啊,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我。看到我平安无事,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吧?”
    和预想的一样,他的话中满是恶毒的语气。耕平勉强出声回应:“一个人高兴去。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记得和你是好朋友。真正的藤崎在哪里?”
    “嘿嘿……”
    假藤崎(耕平这样称呼他)笑了起来,不过一会儿便止住笑。他盯着耕平看了两秒半左右,双眼仿佛一对古井,幽暗而没有光彩。
    “既然你明白,那话就好说了。”
    他的声音仿佛井底升起的一股寒气。耕平踏稳两脚,做好准备迎接各种战斗。
    “能户耕平,你心怀保护来梦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吧?”
    “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不过也罢,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我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假藤崎看向耕平,观察他的反应,然后立刻接着说了下去。
    “是关于那个女人的事。”
    “那个女人?”
    耕平迷惑不解。假藤崎指的是来梦吗?
    “名叫小田切亚弓的女人。”
    对,没错,来梦的话应该会直呼其名,她还没到被人称为“那个女人”的年纪。不过,跟亚弓有关的事究竟是什么?
    耕平的疑问很快就获得了解答。但是,紧接着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把那个女人卖给我。”
    “卖给你……你想对她做什么?”
    直呼亚弓的名字感觉很没礼貌,可用“小姐”或“妹妹”称呼她又多少有些不合适。最终,耕平使用了无关紧要的代词。
    假藤崎浅浅一笑。
    “我想要的是容器,能容纳我的年轻而又健康的容器。来梦很理想,不过世上也存在所谓的妥协。选不了最好,就选较好的那个。”
    明白了对方的真实意图后,耕平又感到一阵恶寒。
    “你想把她用作你的容器吗?你想占据她的身体吗!?”
    “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吧?”
    对方明显有问题。耕平的感受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厌恶。“那家伙”现在明明已经占据了藤崎的身体,难道他对此还不满足吗?
    “把那个女人让给我。这样的话……”假藤崎继续说着可怕的建议,“我就与你约定,今后不再对来梦出手。对你而言,这条件很优厚吧?从今以后,你就不用提心吊胆,可以和来梦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哪。并且也不用付出什么牺牲。保持沉默算不了牺牲吧?”
    “…………”
    “来梦姑且不谈,你可没有保护那个女人的义务和责任。那个女人只是屁颠屁颠跟着你罢了,再说,她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
    “她说了,要做个了断。”
    “具体来说?”
    “这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打算告诉你。”
    耕平瞪着假藤崎。
    “呵,这就是所谓的信任关系吗?还是说……”
    “我对叫法没什么拘泥。总之,她比起你来更值得信任。”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那女人想把我的力量弄到手。她想获得巨大的魔力,然后将她父亲所拥有的社会地位纳入囊中。她的野心很大吧?”
    “…………”
    “你被那个女人给利用了哦。没注意到这种事,也算你是个老好人,可你究竟打算陪在那个女人身边到几时?”
    耕平觉得,亚弓拥有非凡的行动力和决心。她冰雪聪颖,也富有才华。要是再加上魔法之力的话,说不定亚弓真的会获得亡父那样的地位。
    可就算如此,这又有何不对?耕平带着讽刺的心情想到这里,突然冷静地回忆了起来。虽然不知亚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假藤崎的企图则是昭然若揭:他想让耕平对亚弓产生怀疑,借此离间两人。这便是他的花招,可不能喝下他倒的这杯毒酒。
    “怎么样,你的回答呢?”
    “……我可不要呢。”耕平尖刻地放话说道,“我可没法出卖她。你别费心思了。”
    “没想到你是如此的愚蠢。”假藤崎仰天长叹,“小田切亚弓的下场如何,可是和你毫无关系。你只要带着来梦回东京便可。那个女人最终也将回到东京,发挥才干逐渐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获得美貌、财富和权力。”
    “就算如此我也知道,小田切亚弓已经不是其本人,而是一个魔物披着她的皮在为所欲为。”
    “你果然愚蠢。就算有这想法,在我面前总该回答‘是’或者‘让我考虑一下’之类的话来争取时间吧?连这种才能都没有吗?”
    “我才想问,要是我这么回答了,你会愚蠢到相信我吗?”
    听了耕平的反驳,假藤崎用扭曲的笑容作为回答。
    “双方都无法信任对方吗?真是可悲哪。”
    “废话。”
    “原来如此。就算如此,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冥顽不化吗?”
    “我可不想事后留下不愉快的记忆。就算靠背叛别人让自己获得了幸福,也只会感到后悔内疚。最主要的,这样做你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对谁感到羞耻?”假藤崎嘲笑道,“难不成你说的是对良心吗?这种说法才是不害臊呢。”
    “对于来梦。”
    耕平开门见山地说道。假藤崎那双有如古井般深邃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阵什么。这并不是光芒,而应该说是有如气味的痕迹。是那种放出令人不快的臭气的一股恶意。
    既然拒绝了对方的提议,那么会受到突然袭击也说不定。耕平全身紧绷起来,又加上了一句:“我怎么能对来梦说得出口,说为了我们的幸福而背叛了某人。”
    自己无法与亚弓一起飞黄腾达,可是,自己也不想对亚弓留下愧疚之回忆。
    “看来你是不知辛苦的那种人哪,能户耕平。”
    “你什么意思?”
    “明明碰到了那么多倒霉事,却还是光说漂亮话。我就是这个意思。”
    假藤崎咧开嘴大笑起来。要说他双眼是古井的话,那张嘴就该是洞窟了吧。来自地底的毒风从洞口呼啸而出,向着耕平扑面而来。
    “耕平君,快躲开!”
    仿佛利刃般尖锐的喊叫声将两人之间的气氛撕碎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轰鸣声传入耳中,一条火焰长箭竖着将视野一分为二。假藤崎的脚边飞散出木片。是走出洗手间的亚弓飞奔上楼梯,二话不说便开了枪。
    假藤崎翻身跳过楼梯平台的拉杆,真正的藤崎根本不可能有他这样的身手。亚弓咬牙切齿地叫道:“射偏了!”
    “幸好射偏了。你差点打中我啊。”
    “不会打中你的。”
    “太没有说服力了!”
    耕平跑下楼梯,最后的五个台阶则一跃而下,在二楼地板上着地。而假藤崎早就身在一楼,他的右脚好像瘸了。耕平便又跑向一楼。
    “藤崎!”
   明知对方不是藤崎,却用这名字叫他,实在是种奇妙的感觉。不过,也没有其他的称呼。假藤崎回头看了过来。他瘸着右脚若无其事地继续奔跑着。看来不仅没有痛觉,他也毫不珍惜别人的身体。
    “去3M吧!”
    他大声嘲笑着说完,又再次加快了奔跑速度。虽然耕平觉得如果全力奔跑,或许能追上,不过还是放弃了追赶。背后传来了亚弓的呼唤声,而就算追上了假藤崎,耕平也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尾随着耕平从才爬上去的楼梯跑下来的亚弓握着手枪向他问道:“那家伙,说了什么?”
    “说了‘去3M’啊。”
    “这什么呀?”
    亚弓的疑问是理所当然。耕平笨拙地耸了耸肩。
    “3M大概是个地名吧。”
    “这点我还算知道,可是是哪里呢?”
    “谁知道呢。我大致知道那家伙的伎俩。既然想要让我们去那里,他就一定会用某种办法引诱我们过去。”
    亚弓发出了少年般的咋舌声。
    “我说啊,被别人单方面去那里到这里的到处指使,你不觉得很不爽吗?”
    “是很不爽。”
    “那么就,不去了?”
    “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耕平将视线投向大厅的方向,而管家并没有跑来的迹象。
    “你振作一点啊。你想,仅仅从一楼爬上三楼,就花掉了多少时间啊?妨碍一个接着一个的……”
    “说明他不想让我们去三楼。这点我还是心里有数的。”
    “你既然心里有数,就赶快上去吧?对方讨厌我们这么做,不就说明这里是他的软肋吗?”
    亚弓正焦躁不安。耕平也是相同的感受。就在刚才,心中骤然产生了疑惑,令耕平想要腾出时间来思考。当然时间不能花费太久,他只是想将当前形势稍微整理一下而已。
    亚弓紧接着发问:“再之前,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耕平老实说出了真相:“他让我出卖你。”

        II

    亚弓冷冷地盯着耕平,而耕平费了好大劲才接下了她的视线。如果自己对亚弓内心有愧,则会自然而然地躲开她的视线。
    耕平与亚弓对视着,简要地告诉了她自己与假藤崎之间的对话。亚弓轻轻做了个深呼吸,嘟囔道:“这种事情……”
    “刚才的话就是全部了。我可没有隐瞒什么。”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法去证实呢。”
    “你在怀疑我吗?”
    危险,一不注意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的话,只会增加相互间的怀疑。耕平明明知道这是敌人的低劣伎俩,可还是差点中了计。
    他尽可能压低声音说道:“我可不会背叛你哦。尽管我们没做过什么约定,也没有结成同盟,可今天一直在一起行动。虽然‘请相信我’这话不太好说出口。”
    “……我相信你。”
    亚弓缓缓点了下头,她依然与耕平对视着,说起了他的坏话:“尽管没有证据,不过如果有人会被你背叛,他可就是个大笨蛋了。”
    “没错。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大笨蛋。”
    看到耕平一脸假正经的表情,亚弓露出了苦笑。
    “那也就是说,你的同学完全被那家伙给附身了呢。”
    “那家伙没法当面和人对话。无论是电话还是活人,他必须要通过某个媒介来说话。藤崎不过是被当成了工具罢了。”
    耕平的话仿佛是在袒护朋友,真正的藤崎毕竟是亚弓的狂热粉丝。
    “如果是工具的话,只要还有利用价值,就不会被抛弃吧。”
    “没错。”
    反而言之,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以残酷无比的形式。尽管算不上是至交,可也不想看到朋友被变成公鸡或驴子,所以想去救他。不过,首要任务当然是救出来梦。对于既非万能又非全能的自己来说,还是有着优先顺序的……
    耕平皱起了眉。咦?怎么自己的想法又兜起圈子来了。明明早就决定好了行动原则,事到如今为何又想要辩解呢?自己的精神状态好像不怎么好。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精神状态也没法好到哪儿去……
    “我们嘴里说的那家伙啊,”亚弓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自己也没有完全掌握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
    “我也这么认为。”
    “反正你在这方面也是一样。”
    看到耕平保持沉默,没有想要回应的样子,亚弓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一边继续说道:“我的父亲因为过于自信而毁灭了自己。而你则是走错一步,就会因为没能发挥出全部力量而‘出师未捷身先死’呢。”
    “…………”
    “你也说点什么呀。”
    “我没法反驳你的说法,真是遗憾。会有什么方法吗?掌握能力的方法。”
    “家父的话便是为此寻求着一本书。”
    “嗯……”
    耕平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本书的书名,无论是亚弓还是耕平都很清楚。
    向圣蛇灵祈祷之书。
    曾经有两个仰赖这本书的日本人,而他们全都灭亡了。近石刚弘与松仓倭文子。这两人拥有的财富、权力和名声都是耕平百万倍左右,并且他们都相信这些是靠自己的实力所得。而当这种自信岌岌可危之时,他们便想利用来梦来实现自己的恐怖欲望。
    耕平费尽千辛万苦才把来梦从他们那双充满烂疮的魔掌下解救出来。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都想要加害于来梦,因此耕平憎恨着他们,至今也喜欢不起来。不过,若是没有碰到那本怪异的魔法书,他们或许也会过上不同的人生——耕平开始这么认为。这是因为自己脱离了危险,才这么想的吗?
    亚弓的视线转向了耕平的脸,带着艺术评论家所谓的“炽热而锐利地射穿万物”的眼神。明明年纪相若,耕平却不由得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你知道花道的青雅流吗?尽管他们的当家在政界和金融界势力雄厚,可去年年末的时候却突然猝死,之后便一片大乱。继承人之争啦、遗产税的问题之类的,听说还有很多人因此丧命呢。”
    “不好意思,我对花道、政治还有金融界都没兴趣。”
    耕平并没有撒谎。无论是近石刚弘,还是青雅流的当家松仓倭文子,都不是耕平主动接近他们的。而是他们那边盯上来梦,伸出了魔掌。托他们的福,自己不知几次都差点危在旦夕。
    “唉,如果妮娜在就好了呢。”
    耕平刚欲出口便又硬吞下去的这句话,说的便是超越时空结识的白俄女巫的名字。尽管并不只是因为热心肠,这位年龄不详的女巫还是使用赫里斯托夫(基督)自古流传至今的力量帮助了来梦和耕平。
    “不行哪。她好像说过‘一百年后再相会’的话哪。”
    耕平摇了摇头,一旦向他人求助,之后便会一直想要仰赖他人。将“他人”换成“魔法”的话,这种心理与近石刚弘和松仓倭文子也没什么大差别了。耕平想到这里,便没了继续苛责他们的心情。当然,如果他们依然为了追求荣华富贵,而再向来梦出手的话,自己则绝不会容许。不过,他们已经遭到了应有的报应而毁灭了自己。耕平觉得,这就够了。
    耕平只有尽自身一切努力,而与这种事情无关。这一点他早已明白,所以并没有迷茫。
    迷茫的是更近在眼前的事情。要怎样守护来梦呢?为了守护来梦,必须要先找到她。而对于最先着手的地点,耕平则有些茫然无措。
    “我说啊,”亚弓说了句出乎意料的话,“来梦妹妹给你打过电话是吧?”
    “只有过一次。”
    “来梦妹妹有手机吗?”
    “不……”
    因为福利院的方针,来梦是没有手机的。那么,来梦是从何处打电话给耕平的呢?
    耕平终于想到了这一处粗心遗漏的地方。
    “……电话室!”
    在这幢巨大的洋馆里,有一处称为电话室的房间。耕平想了起来,在夏末的那一夜,手机信号不通,他们一行九人便在惴惴不安中寻找过电话。
    耕平走向了大厅。管家则如同雕像般伫立在那里。听了耕平的询问后,他郑重地举起手指,告诉了他电话室的位置。

        III

    幸好管家没有盘问枪声的事,而是直接带着耕平一行来到了位于大厅右方深处的电话室。打开古色古香的磨砂玻璃格子门,眼前便是个边长二米的正方形房间。墙上的壁灯放出橙色的光芒,桌子上则放着一部黑色电话。
    “好厉害,现在竟然还在用拨盘式的黑色电话机。”
    亚弓对着奇怪的地方抒发感慨。
    耕平却笑不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电话机。他感觉古朴的铃声似乎马上就会响起。而经过紧张的几秒钟后,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亚弓耸耸肩,伸手摸向黑色电话机。不过耕平的动作却比她快上了半秒。
    耕平提起听筒,把它贴住右脸。只有冷冰冰的提示音在间断作响,告知着线路不通。
    耕平心下怃然,放下了听筒。他觉得自己的判断一再失误,心中逐渐积累起了不快。当他回想起电话室时,突然灵光一闪。来梦说不定用的是北本先生的手机。
    亚弓望着耕平的脸刚想开口时,半开的门突然发出了声音。某人的脑袋连同凶暴的气氛一同探进了房间。
    是鸡头男。他的双眼中燃起了惨淡的暗红色火焰。
    “竟然躲在了这里……”
    他说出来的姑且算是人话。不过或许是因为嘴的构造发生了变化,又或许是因为更加可怕的原因,他的话语中仿佛重叠着“咯咯咯”的鸡叫声。
    “给我出来,还是说要我把你们给拖出来呢?”
    “我们自己会走!”
    亚弓话音未落,便用尽全力踢开了电话室的门。鸡头男被门板撞到,呻吟着向后退去。趁着这一瞬间,亚弓飞奔出了房间。耕平也紧跟着再次推门撞向踉踉跄跄的鸡头男。鸡头男晕得站不住脚,摔倒在了地上。两人便轻轻一跳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鸡头男翻起身,追了上来。
    面对疯狂的攻击,根本不可能从容应对。耕平向右转去,鸡头男在间不容发之际双手抓空,耕平又继续全力疾跑起来。
    “快跑!”
    亚弓应了一声,又向耕平喊去:“我有枪。不干掉他吗!?”
    “之后再说!”
    之后,有余力,也没有其他办法的话。鸡头男和假藤崎之间的关系尚未可知,自己也不想把精力耗费在跟鸡头男的争斗上。
    亚弓脚程很快,她毫不落后地紧跟着耕平。像很早之前好莱坞电影中的女演员那样,在追赶者面前几乎都会摔倒这种桥段根本不会发生。她在经过转角的时候也没有放缓速度,而是斜着身子巧妙地一绕而过。
    “关上门!”
    耕平一边奔跑一边叫道。喊完话,自己已经冲到门边。他用全身的重量靠在门板上关上了门。因为除了他,没有别人会来帮忙。
    门板不停摇晃着,压力不断地施加而来。怒吼声也隐约传了过来。被关在门外的鸡头男正满怀愤怒和憎恨,不停用身体撞击着门。
    “我扣上门闩了哦!”
    亚弓说完,便将一块板从耕平的后背与门板之间的细小空隙间穿过。耕平转身离开门扉,帮着亚弓一起扣紧了门闩。尽管门板晃得更加厉害,不过门闩还是顽强地发挥了自己的功能。耕平和亚弓也因此得以喘上一口气。
    两人环顾起周围来。这里虽然还是走廊的延伸,不过比起门对面要远远来得宽阔。四周也没有窗户,感觉就像一间昏暗的长方形大厅。
    “好像是画廊。墙上挂着画呢。”
    听了亚弓的话,耕平走近墙壁。透过昏暗的光线,只看见一幅真实得有些诡异的肖像画。亚弓感觉到耕平倒吸一口凉气,也随之看起了另一半边的画像。
    “长田先生……”
    耕平好容易才张口说出了熟人的姓名。与这人打过的交道不算长也不算久,他是去年夏末那段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与自己一同经历恐怖之旅的众人之一。长田伸彦,年龄大约在四十岁上下,身高普通头发稀少。职业是银行职员,说是为了观赏鸟类而休假出游。
    耕平将视线移向右方,注视着一幅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画像。
    “这是雪绘小姐。是姓玉川还是姓玉村来着的?”
    “陪酒女?”
    估计亚弓是从她那就快散掉的卷发、浓厚的化妆、无袖外衣的装扮中得出了这种印象。耕平微微点头,注视起第三幅肖像画来。这是个骨瘦如柴、比较年轻的男性。
    “这是唐泽先生的画像。”
    “看上去不像是个工薪族哪。”
    一头长发、胡子拉碴的唐泽看上去就像是个山寨的耶稣基督。耕平转身面向另一边的墙壁,便看到一个水平剪发型的年轻女子。
    “这是办公室白领香津子小姐。然后,这边的是关东大学学生根岸先生。”
    戴着眼镜的根岸是个身材标准的年轻人,他穿的白色衬衫仿佛就要被崩开似的。检查完总计五人的画像之后,耕平忍着苦闷之心寻找起第六幅画来。
    没找到。
    “果然没有丰永先生呢。”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变成了果冻状的生物……”
    然后,耕平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说实话,这人很惹人厌。可是他被变成了非人的生物,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你在同情他?”
    “不太对。就像是,只是想到如果自己也碰到相同的遭遇,全身就会不寒而栗。所以……所以,反正,仅此而已。”
    耕平没法好好地道明想法。
    亚弓轻轻点了点头。
    “就算是仅此而已,还是要有点想象力比较好。”
    “是吗?”
    “先不管这些,你怎么看?似乎没有来梦妹妹和北本先生的呢。”
    耕平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尽管松了口气,可自己是否能就此按下心,说实话并不知道。
    “看来他们并没有被关在画里。虽然‘关’的意思根据情况而有所不同,总之他们不在这里。”
    “要是切断魔法的源头,应该就能救出这些人了吧。”
    “我们就期待会是如此吧。”
    耕平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个声音盖过了。一阵野蛮的破坏声。在金属的猛烈攻击下,木头正发出惨叫。
    “那个鸡头男开始用斧头之类的东西砸门了呢。”
    “走吧。”
    两人奔跑着离开了挂有男男女女肖像画的怪异画廊。在耕平的记忆里,在这犹如迷宫般的走廊某处,应该安放有七座雕像。当时在那里,来梦的样子有些古怪。而这次,耕平在抵达之前,则遇到了另一扇门。
    这是一对巨大的门扉。亚弓刚见到,便高声叫了起来:“喂,不就是这里吗?”
    门的表面,写有横排的金色汉字。
    “万镜楼”
    读音应该是“WanJingLou”吧。在其下方,则标上了分为四行的英文字母。

      THE
    MILLION
    MIRRORS
    MANSION

    “啊,难怪是3M哪……”
    “这冷笑话可不怎么巧妙。这是什么样的建筑物?”
    “夏天我来的时候,还没这种东西。不,说不定有,我只是没发觉罢了。我也并不是对这座庄园的一切都知根知底。”
    “好像也有地下室呢。”
    “……我讨厌地下室,还有巨型洋馆。”
    耕平冷淡地嘟囔着。去年年底,在一幢移建至长野县深山的苏格兰古城堡地下,他留下了极其可怕的回忆。自那以后,他便对地下室或着地铁之类的东西心怀芥蒂。
    “那么,怎么办?要推开这扇明显是故意设置的门,然后进里面去吗?”
    “要进去。”
    “这次的决定下得很快嘛。”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吧?”
    “不是有吗?”
    “有什么啊?”
    耕平带着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怀疑语气开口问道。亚弓则回给他了一个危险的微笑。
    “就是用这把手枪,解决掉那个‘咯咯咯’地吵个不停的小丑。”
    “我开门了哦。”
    耕平叹着气将手按在门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决心和行动力都被亚弓给夺走,手中则只留下了迷茫、烦恼和疑惑。摇了摇头,赶走心中的偏见后,耕平推开了巨大的门扉。

        IV

    镜子、镜子、镜子。
    虽说耕平已经有所预料,可他还是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呆站在了原地。
    圆形的镜子。椭圆形的镜子。半圆形的镜子。
    菱形的镜子。正方形的镜子。长方形的镜子。
    走廊很宽广,不如说,这就是一串互相连通的大厅。左右两边的墙壁上排列着无数面镜子,占据了整个视野。尽管形状各种各样,可无论哪一面镜子都巨大无比,站在镜子前方极近的位置都能映照出人的整个身体。
    耕平发觉这点后,便不由得认为,这些镜子并不普通。去年十一月,自己在游乐园的镜屋里被吸到了异世界的记忆又在脑海中苏醒。这里的规模估计比那里还要大。
    “毕竟不是小屋而是洋馆呢。”
    耕平小声自嘲着,走近其中一面镜子。黑檀木的镜框上雕刻着不知是印度教还是哪个南方系宗教中神明那扭曲的身体。往椭圆形的镜子里望去,却没有映照出耕平的镜像。果不其然。
    一颗小小的红锈色太阳。延绵不绝的灰色断崖。让人联想到黑色十字架的枯树林。天空分为左右两个半边,各自带着不同的颜色。右边是褐色,左边则是奶绿色。有几个长着翅膀的身影飞舞在空中,而每个身影都好像长有两个头。
    没有看见来梦和北本先生的身影。耕平咂着舌又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了下一面镜子前。无论镜中世界如何辽阔,来梦不在那里便于己无关。
    耕平在亚弓的注视下,向着第二面镜子中的世界望去。在与其说是黑色,不如说是紫色的昏暗天空中,一颗通体蓝色,并带着金黄色日冕,稍大一些的太阳,正从距离地平线不远的上方横跨而过。仿佛流星般的光芒接连不断地穿过天空。地表虽然昏暗无比,但到处都是裂缝。有如熔岩一般的绿色流体从裂缝里喷射而出,四周笼罩着蒸汽。令人惊奇的是,那里却有一座神殿外形的白色建筑物,发出磷光的蜥蜴们正出入其中。这里也没有来梦的身影。
    如果每一面镜子都通向一个异世界,那么究竟存在着多少个异世界呢?
    耕平体会到了敌人的强大力量,而不由得为之震颤。尽管如此,他反而觉得自己发现了一盏小小的灯火。他眺望着镜子的长列,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那家伙是想折磨我和来梦吧。”
    耕平这样自问,然后又回答了自己。
    “没错,他想要尽情地折磨我们、嘲笑我们。”
    “既然如此,对他来说,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呢?”
    “就是将来梦与我拆散,再也不让我们相见。”
    “真的是这样吗?”
    “你觉得不对吗?那么还会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比起让你们自始至终不再见面,还有更加阴险的手段吧。”
    “没错,像是让她短暂地现身,让我高兴一会儿,然后再从中捣乱……”
    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将话说出了口。亚弓则回应道:“很有可能。没有比让人抱有希望后再将其打碎更能伤害到对方的方法了。并且,怀抱的希望越大,受到的伤害也就越严重。我可以保证。”
    “真是讨厌的保证哪。不过……”
    “不过,没错吧。”
    “嗯,应该不会有错。”
    耕平发觉自己的心肺加快了工作频率。自己能与来梦重逢的时刻正逐渐来临。敌人应该没那么有耐心,来享受耕平把几千万面镜子看过之后的每一次失望表情。仅仅将陈列着的无数镜子展示给耕平看,就已经能够充分炫耀自己的力量了。所以,很快就能转到下一阶段了吧。
    下一阶段。也就是。
    来梦与耕平的重逢。
    “耕平哥哥……!”
    这不是幻听。在回过头的同时,耕平朝着反方向的镜子猛冲了过去。他无视亚弓那“真受不了你”的眼神,望向了这面正六边形的巨大镜子。
    镜子中映有一个身影,一个套着T恤披着派克大衣,短裤下方穿着黑色长袜的短发少女的身影。
[第四章完]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8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atoxi 于 2015-9-27 11:5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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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春の魔術
译名:春之魔术(《夏日魔术》系列之四)
作者:田中芳树(田中芳樹)
插图:福山庆子(ふくやまけいこ)
译者:曹三俗(轻国ID:satoxi)
校对:曹三俗(轻国ID:sato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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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虽已重逢



        I

    “来梦!”
    耕平呼唤着少女的名字,无视无数镜子的行列奔跑上前。
    “来梦,你没事吧!?”
    “嗯,谢谢你来找我。”
    “有话之后再说。来梦,你从这里退开,碎了的话很危险。”
    耕平强忍下奔腾的思绪对自己说,这次分别将是最后一次。来梦的表情认真起来,她将身体靠到了镜子的边上。
    耕平以破竹之势踢出一脚。
    他本以为结果无非两种:镜面受到脚踢后碎裂一地;或是脚毫无抵抗地被镜面吸收,自己顺势掉进异世界中。
    结果哪边都不是。耕平的脚反弹了回来。仿佛刚才踢在了厚厚的海绵墙壁上。墙壁很软,但是弹力十足,绝不会碎裂。耕平将脚踩进镜面一直陷到脚踝,却依然无法进入镜子之中。他惊讶着重整好了姿势。
    耕平对着镜子揍了一拳。他的拳头陷入镜面直到手腕附近,然后,慢慢地,但又稳稳地被推了出来。
    耕平全身并没有陷入镜面,反而令他陷入了恐慌。来梦的身姿近在眼前,却没法触碰。无法握住她的手,也无法抱紧她。
    假藤崎就是瞅准了这一点吧。
    他给耕平上了一课,令耕平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他令耕平绝望,同时也令来梦绝望。假藤崎正在炫耀自己那独裁者般的嗜好——将无辜者处刑的场面特意展示给其家人看的嗜好。
    “哎呀,正在辛勤努力哪。不过嘛,辛苦和努力一定会有回报,这种事只会出现在思想品德课的教科书上,在这世上却是最残酷的幻想。”
    耕平又对着镜子敲打了数次,仿佛是为了挥去假藤崎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结果当然毫不奏效,只是让假藤崎感到高兴而已。他满足的笑声在耕平耳畔响起。
    只能看着吗?无法进入镜中,只允许眼睁睁地看着吗?无论镜子里映照出的异世界中发生了什么事,都只能在外面旁观吗?
    就算来梦被杀了也是吗!?
    在耕平的心里,无力感和自责的想法正逐渐膨胀。就算这正中假藤崎的下怀,耕平也毫无抵抗之力。他被逼入了绝境。
    “耕平哥哥。”
    耕平从来梦的呼唤声中,听出了她对自己抱着绝对的信任,这更令他窘迫不已。他心中不断被逼迫着,一边拼命挤出了笑脸。
    “就差一口气了,等着我,来梦,我马上就来你这边。”
    “别逞强。”
    亚弓的轻声提醒没有跑进耕平的耳朵里。跑进去的,只有来梦充满朝气的一声回答“嗯”。可是,另一个声音却糟蹋了这句回答。
    “你可进不了镜子哦。”
    假藤崎的话语中带着奇怪的愉悦感,笼罩到耕平身上。
    “透过镜子你能看到一切。可也只能看着,只是看着,你没法出手相救。”
    恶意的水泡化为嘲笑爆开了。
    “无论来梦碰到什么可怕的遭遇,你也帮不了她。无论她被伤到、被虐待、被杀害、被咬成碎片,你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耕平呆立着。敌人那充满恶意的意念,化作锁链捆绑住了他。
    “就算没法对镜子里出手,对身处此地的你可是能够出手呢。你这跟踪狂混蛋!”
    亚弓将马卡洛夫手枪对准了假藤崎。假藤崎好像预测到了这一点,他夸张地将双手抬到齐肩高。
    “要是杀了我,你们就没法知道救出来梦的方法了哦。”
    “你打一开始,就没这打算。”
    亚弓丢出的这句话千真万确。耕平这么想着,自己却无法与亚弓过于果断的行动同步。因为,假藤崎毫无疑问知道将耕平送到镜子对面的方法。问题在于,如何从假藤崎口中套出这方法。用和平的方法,还是不和平的方法?
    突然间,耕平想起了自己思考中的一个在意之处。这是条极其细小,微不足道的线索。当他正想要冷静地识破这条线索之时,亚弓发出了声音。
    “耕平君,镜子!”
    快看镜子,她是这个意思。耕平依她所言抬头一看,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呼喊声随着吸气声一同叫了出来。
    “来梦,小心,后面,快躲开!”
    镜子里的来梦回过头。然后她看见了,耕平和亚弓同样看见的那个物体。
    在来梦背后最多不过五米的位置,有个奇怪的物体正在靠近。这是个粉中带紫的软趴趴肉块,难以用优雅来形容。它挥舞着数十根节肢,每根节肢都像昆虫般肢节众多,还长着甲壳类那样的螯。虽然这东西有如幼儿园小孩睡午觉时做的恶梦中出现的怪物般带有非现实性,可当看到肉块的其中一部分张开,紫色的唾液从一排排尖锐的利齿间喷溅而出,可就笑不出来了。
    来梦看到怪物后,好像也不怎么喜欢的样子,不过她紧抿着双唇曲起身,握紧了手中的绿色石块。
    “来梦,别乱来!”
    “怎么样,来梦,哭喊着向耕平求救吧?尽管他什么都做不了呢。啊啊,耕平哥哥真是没用!”
    假藤崎大声笑着拍起手来。
    恶意扑面而来,但却是事实。面对陷入危难的来梦,耕平完全无能为力。他的神经仿佛就要被灼焦了。
    “等下,我跟你做交易。”
    耕平半吼着说道。假藤崎翘起了一边的嘴角。
    “事到如今你才想起交易呢。”
    “连听都不听就打算拒绝吗?”
    “嗯,也罢,我姑且听上一听吧。你准备提供什么给我呢?”
    “我把我的身体给你。”
    “…………?”
    假藤崎眯起双眼,带着辩解真伪的目光观察起耕平。
    “若是年轻健康的身体,我的也可以吧?虽然没什么好骄傲的,我可没什么病。我把我的身体给你,所以,不准再对来梦出手。”
    “……呵、呵,真是高洁的自我牺牲呢。”
    假藤崎捉弄般地只动起了右手。
    “耕平君,冷静一点!”
    亚弓叫道。她重将枪口对准假藤崎,“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怎么可能在这家伙身上起作用?你的身体只会被他占为己有。”
    “我可不会这么容易被他占据。”
    “这可不行。不被占据的话,交易就没法成立了。”
    “…………”
    “而且来梦妹妹要是好不容易获救,逃出镜子外面来了,又有谁来迎接她呢?”
    “这……”
    耕平无言以对。就算被说是轻思浅虑也无法反驳,自己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来梦妹妹开心地跑过来和你重逢时,却由一个披着你外皮的残忍怪物奸笑着抱起她。你不觉得这景象太恐怖了吗!?”
    耕平呆然伫立。假藤崎一如既往的坏笑着,却失去了游刃有余的气势。亚弓所点明的事,准确无误地指出了他的图谋。
    “我姑且也算是女演员,这种结局我可绝不认可。余韵这么烂,又不是货架上的三级恐怖片。”
    亚弓右手依然举着手枪,左手则拍了拍耕平的胸口。
    “再说,这种恶心的变态,只会执着于来梦妹妹或是我这样年轻女孩的身体,不可能会对你这样的男性身体感兴趣。”
    “你说得很对。”
    耕平承认亚弓是正确的。他不由得对她的敏锐和冷静表示感叹。当发现自己差点做出让假藤崎欣喜若狂的事情时,耕平心里又一次冷汗直流。

        II

    要冷静。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敌人力量很强大,但并不是无穷的。这件事自己早就心知肚明。假藤崎布下的陷阱虽然恶毒,但某处一定存在漏洞。
    不过就算有漏洞,要是没能找出来的话,别说破除了,耕平刚才就差点掉进了陷阱。
    “啊啊,亚弓妹妹,你为什么脑子那么好,所以我才喜欢你。你和别的廉价艺人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呢。”
    藤崎恶意满满地大声说道,话语中显露出自己没能把握住这意外的好机会而产生的不甘。
    “你再怎么捧我,我也不会给你签名哦。”亚弓冷冷地回应道,“我会给你的,只有子弹或是鞋跟。你想要哪个呢?”
    “亚弓妹妹,你那过激的态度我也特别喜欢呀。真的哦。把你驯服一定很有趣。”
    假藤崎想发出嘲笑,却失败了,他的声音则因为憎恨而颤抖起来。亚弓无视他的话语,对着耕平说道:“喂,就是因为你一味想着要去那边,所以才行不通吧?”
    “那么,我该怎么办?”
    “让来梦妹妹来这边如何呢?”
    “哈。”发出嘲笑的不是耕平,而是假藤崎。耕平则是连嘲笑的力气都没有。
    “要是能这么做的话,一开始就不用这么辛苦吧?你在想什么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开始就放弃的话怎么行?”
    “你在这里搬出精神论还真是让人头疼。”
    “随你头疼去。来梦妹妹的话一定做得到,她可比你勇敢多了。”
    耕平无法反驳。他觉得,事实正是如此。同时,他感到之前在意的某件事,正模模糊糊地现出痕迹。
    “救出来梦的方法”,假藤崎是这么说的。和亚弓说的一模一样。只要让来梦从镜子里出来就好。但是,该怎么做?
    耕平的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双手拍打着镜面,丝毫不把异样的感触放在心上。来梦察觉后把目光转向自己,便达成目的了。
    “来梦,听我说!”耕平高声喊道,“你从你这边的镜子,朝对面的镜子跳过来。你跳过来的时候,我会从中接住的。我一定会接住的,所以尽力跳吧!”
    这是在恐怖幻想文学馆里所习得的最初级的知识。耕平回想起了“恶魔的对镜”。午夜零点,居住在镜中世界的恶魔会跳转到放置在正面的镜子里……
    “你要注意,”亚弓急忙补上一句,“镜子和镜子之间不是完全正对着的,位置会有些偏。要是跳直线的话,肯定会有危险哦。”
    耕平对亚弓的观察力感到钦佩。幸运的是,脑子里的灵光还残留着几分,告诉了耕平应该采取的行动。他环顾周围,跑到了映有来梦镜子的左侧的镜子前。耕平抓住坚硬的胡桃木镜框不住摇晃。镜子纹丝不动,他便将吸引物体的能量注入指尖,强力将其拨拉下来。
    成功了。长方形的镜子发出响声,从墙壁上脱落了下来。尽管早有预料,可镜子的重量还是压倒了耕平。他抱着镜子,向后倒去,腰就快被压断了。不,就在耕平即将被压倒之时,亚弓跑了过来,撑了他一把。
    “给我振作些!”
    耕平用无言的点头回应了她的喝斥,抱着镜子将其放到了地上。他将长方形的镜子直立放置在映有来梦镜子的正面。
    “抱歉,请帮我支撑住镜子。”
    拜托亚弓之后,耕平用力呼喊来梦。
    “跳吧,来梦!”
    来梦跳了起来。她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在整理呼吸的同时便从异世界的地面跃起。镜面荡漾起波纹,一个淡淡的彩虹色人形光芒飞到了半空中。
    耕平跳了起来。他没有观赏的空闲,必须要在来梦被对面的镜子吸进去之前,抱住她的身体才行。
    仿佛抱住泡泡的触感,眨眼间变成了人体的实感。耕平滚落到地板上。身体应该摔得不轻,可却毫不感到疼痛。臂弯里有着来梦。的确有着来梦。
    耕平一边看着展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张充满信赖的笑脸,一边扶着来梦站了起来。他自己则单膝跪在地上,握着来梦的手。
    “耕平哥哥,谢谢你。”
    “嗯……”
    有问题想问她,许多许多问题。
    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就算出声发问,现实早就足以回答,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愿。
    “喂,怎么连那个都出来了!?”
    听见亚弓的苦闷声音,耕平回头一看,也不由得发出了呻吟。软趴趴摇晃着的丑恶肉块在走廊中卷起了身子。这一现实实在是让人不想承认。
    连怪物都从镜子里跑出来了。
    通过和来梦对比,耕平曾对怪物身体的大致尺寸下过判断。尽管如此,上下左右的尺寸暂且不言,前后的长度则很难知道。原以为有棕熊大小,谁知竟是它的两倍大。这东西犹如一块做坏了的果冻,正颤动摇晃着不断伸缩蠕动。
    “这下变得有趣了哪,能户。”
    直到刚才还一幅无能为力样子的假藤崎从他那扭曲的嘴角中发出了扭曲的笑声,
    “不过,这也是你知识浅薄的后果。最终,责任还是由你自己来负。对于怪物来说,无论在哪里进食,活人的味道是不会变的。”
    耕平无言朝假藤崎瞪了一眼,握着来梦的手站起身,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哦哟,哦哟,要使用念动力了吗?”假藤崎嘲弄道,“不过你想扔什么呢?不管你扔什么,对这软趴趴的身体都起不了作……哇哇……!”
    假藤崎的声音变了色。他的身体浮在了半空中。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要如何对应,他的身体早已画出一道和缓的弧线撞上了怪物。他半埋入怪物充满弹性的表皮中后,又仿佛廉价的弹球般反弹了出来。亚弓放开撑住的镜子,发出了盖过了镜子倒地的大笑声。
    “不好意思,藤崎。”
    耕平道了歉,充其量只是以朋友的身份。
    怪物那仿佛软质橡胶制成的巨大身躯不断伸缩着,将假藤崎碾压在身下。依体格而言,它算是比较轻的,可比起人类来自然要重得多。从外貌和触感上来说,被它抱住决不会感到开心。
    假藤崎发出带有愤怒和不快的呻吟,想要将怪物推开,可几次三番都失败了。看到他那模样,耕平从心底里想道:“活该。”
    耕平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伪善者。
    “这家伙就交给你了,随你喜欢处置吧。来梦,我们走这边。”
    从来梦那紧握的手中,传来了无限而又温暖的能量。啊啊,就是这个——耕平这样想道——他的勇气的源泉、干劲的供给来源。只要握着这只手,他就无所畏惧。
    “走吧,有话之后再说。”
    耕平也对亚弓说道。他们跑着穿过镜子长廊,很快便来到了门前。鸡头男说不定还埋伏在门外,不过斗志昂扬的耕平却觉得无需害怕。将门闩拔出来后,来梦手扶着门,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亚弓。
    “那个,你是,亚弓小姐吧?”
    “你还记得我啊?”
    “记得。我在圣路加大学校庆的演唱会上见过你。”
    “这不过是我过去小小的辉煌一刻而已。”
    亚弓追述着往事,仿佛自己已经比实际的人生多走了五十年一般。耕平反而觉得,那个时候的亚弓是属于盯上来梦的敌方阵营。尽管她并非是纯粹的敌人,可就算现在也没法断言她是否是真正的己方同伴。
    卸下门闩,打开门。刚踏出一步,鸡头男便发出听觉神经仿佛在被针刺般的怪叫声冲了过来。

        III

    一瞬之后,鸡头男发出了另一种怪叫声,摔倒在地上。耕平用力将手中的门闩刺了出去,令鸡头男的肚子直接吃下了这猛烈的一击。鸡头男吐着胃液,抱着肚子,满脸苦痛地躺倒在地。
    耕平一行三人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这种男人,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哦,来梦妹妹。”
    亚弓一边跑着,一边放出讽刺的话语。
    “他总是在和怪物玩抓人游戏,连休息的功夫都没有。说不定给他点坏脸色,或许会让他稍作反省,转而以和平生活为志呢。”
    “我、我又不是喜欢才玩抓人游戏的。”
    耕平想巧妙地予以反驳,可根本没有这余力。来梦抬头望着耕平,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耕平哥哥,这个是?”
    “嗯?啊,可恶,我这么宝贝这东西干吗……”
    耕平咒骂着自己的愚蠢,然后将扛在肩上的门闩向后扔了出去。跑出五、六步后,身后传来了巨大的响声。越过肩膀回头一看,只见鸡头男被扔出去的门闩拌到,脸朝下摔倒在地上。
    鸡头男的运气很差,不过耕平他们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前方走廊的转角处涌现出几个身影,令耕平一行急忙停下脚步。那些不是人影。
    是猪人。直立步行的猪。
    亚弓咂了下舌头。
    “是耕平君之前说过的那些东西呢。真讨厌,这诱饵可不好。”
    “也就是说,你们是难吃的饵食咯。”
    与猪人不同的身影伴随着凶恶的话语声,出现在三人背后。亚弓回头一看,又咂了下舌头。
    “呵,你没被吃掉呀?怪物也会挑食呢。”
    假藤崎充耳不闻亚弓的话,他对耕平说道:“怎么样,很怀念吧?”
    假藤崎翘起了上唇。
    “它们也很怀念你。去年夏天,因为你吃了不少苦头的怨恨还在哪。它们要好好地向你连本带利讨回来哪。”
    唧唧唧唧……!
    猪人们发出了怪叫。苍白的皮肤滑溜溜的,反射出恶心的光泽。假藤崎退到墙边,一抬下巴,猪人们便争先恐后地踏响地板跑来。银色的口水形成丝线,从它们张开的口中滴落到地板上。
    “来梦,到我身后去。”
    “嗯。”
    来梦答应了,可她的行动却和耕平预想的有些出入。耕平说的是让来梦躲在他背后,而来梦则与他背靠背站着,仿佛在表达“耕平哥哥的后背,由我来梦来保护”的意志。
    “真是斗志昂扬。”亚弓笑着,取出了马卡洛夫手枪。她双手握着枪,瞄准了假藤崎的脚,然后毫无预警地扣下了扳机。
    枪没有射出子弹。亚弓重又扣了几次扳机,却只有撞针的空响声。
    “怎么回事,明明应该还剩几发的!?”
    “子弹原本就没装多少吧?”
    “是吗,那家伙真是一点危机管理能力都没有。太差劲了!”
    亚弓毫不留情地批评着马卡洛夫手枪原来的所有人森本,不过这时已是无济于事。那个森本,如今已经变成了长着鸡头的怪人,正怪叫着追赶亚弓和耕平。
    “往这边!”
    耕平用双手握住了两个人的手。左手握着来梦的右手,右手握着亚弓的左手。然后又是全力奔跑。亚弓回过头,将化为普通金属块的马卡洛夫手枪向着猪人群中扔了过去。猪人中的一只按住了额头脚步踉跄起来,然而整个猪群的速度却毫无影响。
    “前门有鸡,后门有猪呢。”
    听了耕平无聊的笑话,亚弓也回以同等级的话。
    “比起猪来,我更喜欢鸡哦。因为鸡的脂肪比较少。”
    忽然一道紫色的闪光射来,全部窗子都随之闪耀。慢上一拍后,巨响震撼起鼓膜来。墙壁不断震动,空气也仿佛掀起了气浪。
    “打雷了呢,耕平哥哥。”
    “大概是玩笑之神生气了吧。”
    “没错,都怪你。”
    “只有我有错吗!?”
    “趁你生气的时候,快,战斗!”
    亚弓将手伸向放置在墙边的半圆形装饰桌,抓住了放在桌面上的花瓶。她姿势优美地横手一挥,花瓶便径直击中了跑在最前头的猪人的鼻子。那猪人咆哮着翻滚在地上,在它左右的猪人也被卷了进去,纷纷绊倒在了地上。
    耕平夸奖道:“干得漂亮。”
    “运动是女主角的爱好。”
    能开玩笑的悠闲时间,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终于被追上了。
    或许猪人也有立场或主张之类的东西,可要是说起这些,可就自身难保了。耕平左手庇护着来梦,右手揍向猪人,然后用脚将它们踢开。
    一旦被包围便万事休矣。他们退到墙边,这时,耕平左边的太阳穴被打中了。因为被半个拳头擦到,而令耕平免于当场晕倒,不过他好容易才站住了脚。
    猪人的前肢抓住了耕平的领口。来梦则抓紧了这只前肢,想要帮助耕平。亚弓想要用力将猪人踢开,可她的脚却被抱住了。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
    走廊的天花板上掉下了某个东西。这个重物砸向了猪人们的头顶。地板轰响起来。水晶吊灯碎裂的链条不断弹跳,猪人们则在它下方不断呻吟。三人毫无庆贺念动力成功的空闲,而马上冲破了惊慌喧叫的猪人的包围。
    雷声又一次响起,紫色的闪电将室内照得雪亮。
    闪光、黑暗、巨响,凶猛而又激烈,反复敲打着神经,宛如恐怖电影一般。它们妨碍着冷静的观察与分析,令判断变得混乱,让人冲动不已。猪人们兴奋了起来,挥洒着鲜血与怒气,继续紧追着三人。当肺部和心脏开始发出悲鸣的时候,耕平他们见到了前方的曙光。沙龙的门便在眼前,还有管家伫立在一旁。
    “各位,出什么事了?”
    面对管家沉着冷静的问话,耕平则是气喘吁吁地回答:“稍微出了点事。请让我们进去。”
    管家望着走廊里蜂拥而至的猪人群,皱起了眉。
    “是上次那些吵闹的家伙们哪。我知道了,请进。”
    耕平将来梦和亚弓推进沙龙室内,自己也冲了进去。管家则在猪人们冲到门前的瞬间关上了门。沉重的关门声将追人者和被追者分隔了开来。
    “得救了。”
    “嗯,但是没法出房间了。”
    “哎呀呀,看来只能用这个了呢。”
    亚弓小声嘟囔着,脱下了绒线帽。她翻开帽子,只见帽子里有一捆仿佛纸币一般的长方形纸捆。取下捆住的橡皮筋后,亚弓拿起半叠纸捆,递给了耕平。
    “把它们贴在门和窗上。不要贴在中央,像是缝隙之类的,总之把开口处堵上就行了。”
    “纸钞?”
    “你能不能叫它护符?”
    亚弓率先走向门边。耕平望向纸捆,只见它比纸币窄上两成,因而给人细长的印象。纸的中央写着大大的T字形,或者说,这是T字形的十字架吧。四周边缘写满了文字,并不是罗马字,而是“К”、“Ю”、“Ф”、“И”之类的西里尔文字。
    耕平不禁发出了疑问,声音则有些尖锐。
    “你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商业机密。”
    看到亚弓那事已至此问了也无济于事的表情,耕平歪了歪头,却没有闲功夫追问。他慌慌张张地将护符贴满了门和窗子。不仅包括钥匙孔,还有通风口也是。
    来梦也上前帮忙,他们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缝隙都贴上了护符。
    “这样便能争取一点时间。”
    亚弓这么低声说着的时候,她的手里还剩下四张护符。从耕平那里收回了一张,来梦那里收回了两张。几乎与此同时,沙龙的门被敲响了。
    “喂,能户。”
    这听起来不是假藤崎的声音,而是藤崎的声音。
    “能户,你在那里吧?回个话呀。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藤崎的声音里带着慌张而靠不住的声音。间隔了两秒之后,他的音调便为之一变,变成了被恐怖压垮了的尖叫。
    “救救我!有怪物,呜哇,我要被吃掉了。救救我,能户,救救我啊……!”
    门被猛烈地敲打着、摇晃着。来梦大气不敢出地望着门,然后又抬头看向耕平。耕平表情僵硬,将手放在来梦肩上,没法动一根手指。

        IV

    首先行动的则是亚弓。她一边将七张护符塞进口袋,一边缓缓走到门前。
    “藤崎君,是吧?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短暂地沉默过后,蕴含困惑的话音又响了起来。
    “啊,亚弓妹妹,是亚弓妹妹吧?”
    “我差不多已经不是该被叫作‘妹妹’的年龄了呢。”
    亚弓的视线对着耕平和来梦,嘴则对着门外发话。
    “你是我的狂热粉丝对吗?”
    “没、没错,正是这样,亚弓妹妹,所以快把这门……”
    “谢谢你,我都明白了。”亚弓掷地有声、而又冷酷无情地放言道,“既然是我的粉丝,先说声抱歉,请你为了我和我的同伴去死吧。”
    没有回音。对方好像懵住了。
    “我之后会写首歌来为你吊唁的,请不要迷茫地成佛吧。永别了。”
    亚弓转过身,离开了门扉。尽管门外发出了惨叫,她却冷酷地无视之,弯腰坐在了沙发上。来梦看向她,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困惑和小小的愤怒。
    “耕平哥哥,这样好吗?”
    “没问题,来梦。”
    “但是……”
    “听好了,来梦,刚才亚弓在门上贴上了护符对吧?虽然我并不是完全了解魔法的构造,不过那些护符对人类来说应该是无害的。藤崎应该是可以打开门走进来的。”耕平更像是在解释给自己听,“然而那家伙却没进来、或者说是进不来。这说明,他已经不是真正的藤崎,而是某个不是人类的东西,伪装成了藤崎。正因为亚弓明白这道理,才那样应对的。她做的事决不过分。知道了吗?”
    耕平说完后,来梦已经是一副完全理解并且心服口服的表情了。她点了点头,经过一瞬的犹豫,然后走近沙发,站在亚弓面前低下了头。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亚弓翘着二郎腿,全身深埋在沙发里。她一脸的疲倦,声音却依然爽朗,并上下打量着来梦。来梦站得毕恭毕敬,仿佛自己面前的是为面试官。
    “那个,因为我误会你了。明明自己的粉丝在求救,你却说得很过分。这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好,就原谅你吧。虽然我基本上不怎么喜欢乖小孩呢。”
    亚弓伸出手,轻轻地挠着来梦的茶色短发。来梦和亚弓的脸上浮现出了相似的笑容。
    啊啊,看来两个人能相处得很好。太好了。
    耕平放下心后,立刻感到疲倦不已。他深深舒了口气,走到亚弓正对面的沙发前,然后一屁股坐倒——或者说,瘫倒了下去。怎么看,都是他操劳过度了。
    来梦极其自然地坐在了耕平的身边。三个人发了一阵子呆,不过时间并不久。亚弓同时用双脚的鞋跟敲打着地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也罢,这样姑且能放下一半的心了。大家喝点茶,小憩一阵吧。”
    她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对了,来梦,你肚子饿不饿?”
    耕平发觉,尽管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可这件事首当其冲最为关键。来梦轻轻按着胃部点了点头。
    “管家先生,您能给这孩子一些吃的东西吗?”
    “明白了。请稍待片刻。”
    “嗯,不过请别太费心,拣现成的就行。”
    “也请给我弄点吃的。”
    “啊,不好意思,请您做三人份吧。”
    “明白了。”
    管家的身影消失在了沙龙深处。记得这幢洋馆里应该还有名厨师,感觉是个女性,不过是不是人类还不清楚。耕平想让来梦的心情放松些。他想聊了些和食物有关的话题,可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来梦,我想教你一道新菜。”
    “什么样的菜?”
    “它做起来不难。把奶酪片放在切片面包上,烤过之后再涂上蓝莓果酱。”
    “好吃吗?”
    “事实胜于雄辩,等回到东京,我就做给你吃。所以我们要平安无事地回去哦。”
    “嗯。”
    这时,耕平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而一旦回想起来自己肯定会羞得面红耳赤。不过,现在的空腹和疲劳让思考无法顺利运转。等细胞补充完蛋白质和葡萄糖之后再说吧。
    然后亚弓也加入了闲聊。
    “我也是,有好几道擅长的菜哦。”
    “哦,真厉害啊。”
    “香肠配夏季蔬菜的意面。”
    “哦。”
    “香肠配夏季蔬菜的汤。”
    “不错。”
    “香肠配夏季蔬菜的热三明治。”
    “……配料怎么都一样啊。”
    “没事,因为我喜欢。配料的话顺着季节而变不就行了。”
    来梦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嘻嘻笑了起来。亚弓看着耕平的脸也笑了,而耕平在两人的影响之下同样笑了起来。
    门外是异形的怪物,一时间找不到逃脱的办法。就算在这种情况下,看来还是可以笑得出来,对食物发些牢骚。
    总算有了闲情环顾整个沙龙。这里和去年夏末待过的是同一个房间吗?没法确信。高高的天花板,比小学的教室还要宽广,家具厚重得有些阴沉,厚厚的装饰玻璃窗上,挂着暗色调的窗帘。让人联想到陈旧酒店中的某个休息室。
    在不到七个月之前的那个晚夏之夜里,耕平和来梦在这间沙龙里应该待了好几个小时。可是,记忆却没法像VTR录像带那样完完全全重放出来。耕平品尝到了心里没着落的滋味。
    “那个时候的火灾应该把一切都烧毁了才对。”
    而耕平的眼中,却毫无当时的痕迹。是改建过了,还是原本就没着过火,或者,这里是样子一模一样的另一间屋子。
    耕平不断在宽广室内扫动的视线,停在了一点上。而它比“点”要大得多。这是个石质壁炉,里面没有点火。耕平不假思索地站起身,看向亚弓。
    “怎么了?”
    “暖炉,不把它堵上的话,怪物会从那里入侵。”
    “要用护符吗?”
    “不用,它们很宝贵。最好尽可能多留一些。”
    耕平走近壁炉,来梦也跃起身跟在他身后。壁炉边上,有一片露出砖瓦的地面,柴火便堆在那里。耕平将几根柴火堆在壁炉里,用纸巾来引火。点火则是用了放在桌上的波西米亚玻璃材质的豪华打火机。来梦也勤快地在旁帮忙,不一会儿便燃起了金黄色的火焰。
    “除非想变成烤全猪,否则它们是不会从这里冲进来的吧。来梦,多谢你的帮忙。”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道谢啦。”
    坐在沙发上的亚弓手和脚互相交叠,观察着两人的样子,然后仿佛领悟般地说了声:“我懂了。”
    “什么?”
    “来梦妹妹和耕平君在一起做什么事情都会开心。这点我完全懂了。”
    “…………”
    “真好呢,耕平君,不会被扔下了呢。”
    耕平正要回应时,管家则早先一步推着手推车回来了。
    “让诸位久等了。请用餐。”
    耕平之前也有这种感觉,管家的话很像审判官下的判决,仿佛在郑重地宣布“无罪”。来梦规矩地说出“我开动了”,也是理所当然并且极其自然的反应。
    睡眠与进食。休养生息与能量补给。无论是战斗还是逃跑,这两者都缺一不可。睡眠暂且还没有必要,首先是吃饭。
    里面或许下了毒——这种担心毫无意义。管家若有这意思,早就能毒死耕平他们几百次了。亚弓估计也这么认为,她也毫无怨言地来到餐桌旁就座。话说回来,要求提供免费的饭菜,结果却问什么“里面没下毒吧?”,一定会受天谴的。
    管家送来的菜肴据说是“加拿大的魁北克风格”。堆成山的面包加上蓝莓果酱和枫糖浆、烤鳟鱼、奶汁烤洋葱汤、西式腌菜风味的土豆沙拉。当管家在刚烤好的香肠上滴上几滴枫糖浆后,便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令来梦的双眼闪闪发亮。
    三个人都仅仅为了“吃”这个功能而动着嘴巴,转眼间便将桌上的菜肴一扫而空。管家又为亚弓与耕平送来了咖啡,为来梦送来了红茶。尽管不是悠闲度日之时,不过看来能量补给也在心理上提供了余裕。三人渐渐闲聊了起来。
    亚弓偷瞄了一眼如同雕像般挺立着的管家,然后低声问道:“我说,这里应该有拜蛇教的七大天使雕像吧?”
    “在大厅深处的某个角落吧。不过今天还没见到。”耕平也低声回道。
    “关于‘拜蛇教’,你怎么想?”
    “拜蛇教不过是被人利用了而已,作为将魔法体系化的道具。”
    耕平低声而明快地回答。他的视线朝向门扉方向而去,心里则描绘着门外那些焦躁的“生物”。
    “就像操纵了他人的身体那样,‘那家伙’也操纵了宗教的教义。然后,当他最后没法再继续操纵时,便会弃之一旁。”
    “知道得很清楚嘛。”
    “从北本先生那里现学现卖来的。”
    耕平这么回答着,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他端着咖啡杯的手僵住了,来梦和亚弓则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注视着他。耕平费好大劲将杯子安全放回茶盘,然后字如其人地抱紧了头。
    “呜哇,我这个该遭报应的、忘恩负义之徒。为什么直到刚才都没想起北本先生。”
    将来梦救出镜子是成功了。这一喜悦,加上怪物们迫在眉睫的威胁,早已令耕平的内心处于饱和状态。自己尽想着没做到从容不迫而感到丢脸,而竟然会将北本先生遗忘。就在刚才,还想着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就是这个啊。
    来梦又带着与先前不同的表情注视着耕平,她的表情令耕平不安起来。
    耕平战战兢兢般地向她提问:“来梦,你不是被北本先生叫出来,一起行动的吗?”
    “嗯,的确是被他叫出来的,不过……”
    “发生了什么事?不,我也会把之前的事告诉你,你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嗯,知道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亚弓姐姐也是。”
    “啊,你不用在意我的。”
    “那么,来梦,怎么了?”
    “嗯,要从哪里说起呢?对了,来梦和北本伯伯在东京就已经分开了哦。”
    “哎!?”
    这是,门外传来了人声,是假藤崎的声音。他没能冲破护符组成的防御网,看来是放弃了攻击,准备改变战术。
    “能户,喂,能户,你在里面吗?”
    耕平喝了口咖啡,故意坏心眼地回应说:“你谁啊?”
    “你明知故问。”
    “是藤崎的话,应该已经被怪物吃掉嗝屁了,真是可怜。你是幽灵吗?那就照亚弓说的,赶快成佛吧。”
    亚弓笑着鼓起掌来,假藤崎则好像无言以对。耕平望向窗外,感觉总有些怪模怪样的身影在蠢动。他紧张了起来,不过有护符的力量在,对方没有入侵的样子。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旺。姑且没问题——当他这么想时,假藤崎打破了数秒的沉默。
    “你知道什么叫做邪恶吗?”
    他的口气就像一个耐心教导愚钝学生的老师。
    “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邪恶,就是对不公正的神明所提出的异议。真是的,有史以来,神明做过一件公正的事情吗?如果有,请告诉我。”
    至少总会有过一次吧。耕平这么觉得,不过他并未说出口。要是对方让自己举出证据来,那也很头疼。也不是非要将人类的历史梳理一遍。再说了,好容易才开始听来梦述说经过,假藤崎却从中妨碍,实在是想要发火。当然,对假藤崎而言,他可没有义务体谅耕平的心情。
    “我不知道神明是不是公正。可是,你就公正了吗?对我和来梦来说,这点更重要。”
    即使拥有庞大的魔力,也并不意味着其人格气量与之相称。不,不如说正相反,魔力成为了将人捆紧的剧毒锁链,歪曲了人的观点,扭曲了人的思维。魔力愈是强大,猜疑心便愈发增长,嫉妒心愈发膨胀,想要控制、惩罚他人的欲望也愈是巨大。让人惊讶的是,这与俗世的权力何其相似。
    “你说出来的话真是冠冕堂皇哪。”
    “这是北本先生教育的成果。”
    耕平故意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了北本没有与来梦共同行动,而觉得可以获得相关的情报。
    “北本吗。那个多管闲事、浅薄而又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者、与时代脱节的正义使者、多嘴多事的老不死。”
    假藤崎的语气中饱含着深深的憎恨与狠毒的心念。耕平在这一压力下差点向后退缩,不过总算是站住了脚。
    “你有什么资格说北本先生的坏话。”
    “关于资格之类的,我没必要取得你的许可吧?就算没有资格,也还有怨念在。”
    话语中好像还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声音。
    “因为他处处都在阻挠你是吧?”耕平竭尽全力地将恶意掺杂进话语,“北本先生既不是超人更不是圣人。你在这样一个普通人的妨碍下都没法达成目的,这么看来,你的力量也不过尔尔呢。”
    门外又一次沉寂下来。虽然舌战取得了胜利,可耕平却一点不开心。自己被关在沙龙的现况仍未改变。门内的人与门外的“物”,一墙之隔的双方中究竟哪一方能发现致胜的机会呢?攻防战才刚开始。



第六章  夜仍漫长



        I

    上个星期,在北本家,来梦曾和耕平进行过下面这番对话。
    “到了春假的时候,来梦你就不再是小学六年级了吧?”
    “不过还不是初中一年级呢。”
    “嗯,是初中零年级。”
    “啊哈哈,真奇怪。不过这么说来,耕平哥哥你呢?”
    “大学一点五年级。”
    值得庆贺的是,自己没丢什么学分,可以顺利升上二年级。和同年级的藤崎他们比起来,自己又是博物馆学、又是图书馆学的,上的课目更多,因此期末考试也着实辛苦了不少。考虑到今后,没有比丢了学分而重修更无益的事情了。所以自己的想法便是:“不求高分,只要能取得学分,及格也行。”
    哪怕在期末的假期里,耕平也有许多应做的事情。虽然耕平制订了计划,预定在假期结束时考取汽车驾照,不过这种琐事还是应该早些解决掉。话说回来,一旦来梦身陷危险,就算是无证驾驶,耕平也一定会开车疾驰。
    在大学毕业之前,耕平都是从双亲那里获得生活补贴。双亲经济上又富裕,又因为耕平早已放弃继承权,而抱着对他进行补偿的想法。因此在新年之际,生活补贴的金额总是比报纸上调查出的平均金额多出三成。除此之外,耕平还收到了来自恐怖幻想文学馆的打工薪水。耕平若有此意,便可以过上与学生身份毫不相称的优裕生活。
    不过,他并无“此意”。耕平将钱存了起来。他并不想做一个守财奴,和朋友们相处时也自然会花钱。他只不过想在关键时刻,能保证有充裕的资金可以毫无顾虑地使用。直到不久以前,耕平还只是让双亲给自己平均金额的生活补贴。而当他发觉补贴金增加的时候,也并未想要将其退回。
    父母能心安的话就行,他这么认为。如果耕平硬是拒绝增加补贴金额,那么双亲会认为自己最起码的一片厚意都被次子拒绝,说不定还会因此伤心。
    耕平还没有顽固到这种程度。尽管不可能与他们真心互相理解,可也想保持至少能说出“谢谢你,帮大忙了”之类话语程度的关系。并且,自己的行动自由能因此尽可能扩大,实际上是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
    耕平会拥有这样的想法,是北本在有意无意间说服了他的缘故,他也不是仅靠一次或两次就能被说服的。尽管耕平觉得北本先生的意见并不总是百分之一百正确,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意见的确更为稳妥,比耕平的想法更具说服力。手机便是其中一则小小的例子。
    对于耕平而言,今后几十年间(说不定还会更久)都背负着守护来梦的责任。不管客观情况如何,至少其本人这样坚信着。为此,耕平必须让自身成长、成熟,提高自己的判断力,培养自己的洞察力。
    “无论何时都不想成为大人。”
    耕平对于部分同龄人的这种想法感到难以理解。当然,人各有志,可耕平还是想尽早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成年人,行使自己的权利——“履行职责”的权利。
    希望成为大人,在这点上来梦也是一样。不过,她的着眼点比耕平更加遥远。
    ……这天傍晚,来梦的一天正要平稳地结束。
    小学里举行了结业式的彩排,校长向着下个月终于要升至初中的六年级学生,发表了一篇漫长的训话。
    “因为是彩排,今天就只说一半吧。”
    校长一脸遗憾地走下讲台,六年级学生们则夹杂着叹息声鼓起掌来。为什么在日本就没有演讲简短的校长呢?不,或许会有,但不知为何,好像谁都没有碰到过这种人。
    结业式这一天,也是来梦离开福利院,开始住进北本家里的日子。可以毫无顾虑地与“耕平哥哥”见面。想到这点,来梦的心中和脚步便都雀跃了起来,根本压抑不下来。
    来梦所在的福利院的院长是个以公正为宗旨,并对此迷信不已的人。对于受到北本庇护的来梦,有时反而会对她更加严格。当然,体罚、或是单方面的训斥是不会有的,但对她的限制却总是会变多。
    “没办法呀。来梦我还有耕平哥哥和北本伯伯,所以要比其他小朋友忍耐更多才行。”
    来梦决定这么考虑。不管如何,今后待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了。
    在各种各样条件的包围中,来梦没有显露出欢呼雀跃、一脸得意的神情。不过从一些人看来,也觉得她“不像小孩子,有城府。”对于一名六年级的小学生来说,人类社会对她并不轻松。
    来梦没有马上离开学校,而是去了趟图书室。“耕平哥哥”毕竟是日本恐怖幻想文学馆的见习员工,而对于又在他之下担任助手的来梦而言,要是不把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呀、J·K·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之类的书看完,就会“对将来产生妨碍”。当然,来梦原本就喜欢读书,这只是加上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图书室上锁了,大门上贴着一张写有“因期末整理特此休室”的告示。来梦沮丧了起来。差不多还有八册书没有读,只能去区图书馆或是圣路加大学附属中学的图书室读了。恐怖幻想文学馆的藏书对于来梦而言仍有些晦涩。虽然也有“看这书还太早”的说法,不过这与“晦涩”在意思上还是有些差别的。
    两周之后,来梦便会身着圣路加大学附属中学的西装校服参加开学典礼。必须得穿上传统的百褶裙才行,可“耕平哥哥”明明坚信来梦是个绝世美少女,却抱着自己不适合穿裙子的成见。仅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是寸步不让的。对于来梦来说,虽然有些不愿意承认,不过自己也的确喜欢穿易于行动的短裤和休闲裤。所以她虽然满怀期待着自己穿上制服展示给耕平看的那一天的来临,可也有些害羞、更有些许不安。
    步行十分钟左右,穿过冷清的住宅区,回到福利院,然后穿过标有“罗汉柏学园”的大门。院子里唯一的一棵粗壮的樱树已经开始结蕾了。
    在玄关脱下运动鞋的时候,来梦发现了一双黝黑锃亮的皮鞋,还是少有的男鞋。来客人了吗?
    “我回来了!”
    充满精神地说完,走廊上传来一阵拖鞋的响声,随即出现了院长的身影。
    院长是位六十多岁的女性,据说她为了儿童福利事业奉献了全部的人生。一头灰发、身材消瘦,不苟言笑。虽然性格冷淡,不过她这人可谓清廉的代名词,多次受到过东京都政府或区政府的表彰。福利院最大的赞助人是北本,可就算面对北本,不能让步的地方她也顽固地决不通融。
    北本在鉴定人物方面具有独树一帜的看法,所以才选择将初恋对象的孙女来梦,托付给了耕平这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而对于院长,估计也是同样的理由。
    有一次,北本夫人曾经这么取笑过自己的丈夫:“你捐得越是多,那位‘罗汉柏学园’的院长就越不会听你的话呢。”
    “嗯,所以我才信任她。”
    关于这点,耕平略有些不同的意见。院长会不会为了让别人赞赏她而故意假装公正无私的呢?——他这么认为。可就算如此,院长并没有虐待过来梦,所以也没有责难的理由。
    “老师,我回来了。”
    来梦没想到,院长竟然会出来迎接自己。她有些紧张地鞠个躬后,院长带着比以往更加生硬的口气,告诉她了一件令她出乎意料的事情。
    “北本先生来了。立花同学,他想要见见你。马上来院长室吧。”
    “立花同学”这称呼自然指来梦。哪怕对方是小学生,院长也会顶真地用姓氏来称呼。
    关于北本先生,来梦想不出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当然没有避讳他的打算。说不定“耕平哥哥”也跟着一起来了。她这么想着走向院长室。
    甫一看到北本的脸,来梦不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给人疲惫不堪、弱不禁风的感觉。他眼中的光彩、皮肤的光泽都消失了,衰老得甚至让人觉得比起“伯伯”来,“爷爷”这称呼更适合他。不过他一见到来梦,还是尽可能努力露出一张笑脸来。
    “这么突然真是抱歉,来梦,你可以跟我走一趟吗?有些事我不太方便找耕平君呢……”
    不能什么都依赖“耕平哥哥”。耕平不在的时候,来梦必须自己作出判断,采取自己觉得最好的行动。不能一味处于被守护的一方,必须和耕平一同战斗。当北本先生困惑、为难的时候,必须帮助他才行。所以来梦马上下定了决心。
    “嗯,我明白了。院长,我要出去一下。请您允许我外出。”
    院长不情愿的表情明显地写在脸上,可与来梦同行的是北本,而来梦又是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最终,在这两方面的压力下,她还是同意了。
    匆匆准备好行装后,来梦与北本走出了福利院大门。口袋里放着耕平给的电话卡。耕平本想给她压岁钱,可现金的赠与是被禁止的,于是,为了在必要时刻至少能取得联络,耕平便周到地给了她这个。而对于来梦,不管有没有实际使用过这张卡,她依然把它看做一种护身符。尽管只是一张电话卡,其中却寄托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北本沉默寡言地带着来梦坐上了出租车。来梦几次问他“不要紧吗?”,他都点着头回答说“啊啊,不用担心”。无意义的应答最终让来梦也沉默了下来,少女唯有眺望车窗外不断流逝的大都会夜景,以及北本那映照在车窗上的虚弱侧脸。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抵达了“奇迹广场”的正门。这里是东京都内最大的游乐园。走下出租车,北本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门票进了游乐园。“我们马上就要闭园了。”他无视工作人员困惑的话语,快步走进园中。
    到了这时,来梦终于无法压抑心中的怀疑与不安,她借上厕所的名义跑进了公用电话亭。刚把从耕平那儿拿到的电话卡插进电话,卡片便被吐了出来。当她总算注意到“本机为新式电磁卡专用机型”的文字后,又慌忙飞奔向相邻的电话亭。一面体会着高速的心跳,一面按下按钮,当听到耕平的声音时,心中一阵宽慰。
    “耕平哥哥!?我和北本伯伯在一起哦。”
    “但是”,当她想这么接着说下去时,一道如同沙尘暴般的噪音浊流隔开了来梦与耕平。将卡片从电话中抽出来,然后再插进去的时候,来梦回头一望,只见北本蹒跚着迈出了脚步。好像是等不及来梦了。
    来梦立刻当机立断。在这里看丢“北本伯伯”的话,可就没脸见“耕平哥哥”了。来梦飞奔出电话亭,追着北本跑去。她开口呼唤,北本便回头呆滞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指向了镜子屋。
    来梦稍稍有些犹豫。这儿镜子屋里的回忆可不怎么愉快。去年秋末的某夜,她和耕平被众人追逐,逃进这里后便被卷入了异世界。
    那时并非独自一人。今天晚上也不是孑然一身——仅就形式上而言。来梦握紧口袋中的电话卡,与北本肩并肩地走向了没有其他游客的镜子屋……

        II

    听了来梦的述说,耕平放下了一半的心。看来来梦并没有像耕平那样陷入危险的境地。当然,她在镜子对面的异世界里差点被怪物袭击,不过最终还是毫发无损地重逢了。真的是太好了。不过,还有另一半的不安,便是来梦没有与北本先生在一起这件事。并且,来梦明明是昨天夜里给耕平打的电话,耕平却是到了今天才接到。
    北本先生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新催生的谜团也意义重大。话说回来,北本先生为什么要把来梦带出门呢?就算是为了寻找之前疑问的答案,也必须找到北本先生才行。可以想见,假藤崎知道北本先生的去向。再略微跳跃性地思考一下的话,北本先生说不定就在这幢庄园的三楼。
    “三楼啊……”
    亚弓抬头望着天花板。她那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二楼,直达三楼。
    “不过是为了爬上三楼,就碰到这么多阻碍。这么看来,那里的确隐藏着些什么呢。”
    “你也这么想啊。”
    如果这次没能与北本先生一同回到东京的话,就无法实现与其养子典夫的约定了。自己也无颜面对北本夫人。可是,又想送来梦尽早回东京。她独自一人回得去吗?先送来梦回去,然后自己再独自返回黄昏庄园吗?这样做来梦会同意吗?而且亚弓又该怎么办?
    仅仅数秒之间,耕平便陷入了极度的困惑,无法下定主意。突然,来梦的嗓音击穿了他的困惑。
    “耕平哥哥,水!”
    一瞬间,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大量的水从壁炉中奔涌而出,激起水花漫到了地板上。火焰自然被浇灭了,几根已经一半炭化成黑色,整块都湿淋淋的柴火滚落出来。有人从烟囱口,往壁炉里灌入了大量的水。
    “要来了!”
    在耕平的话语声响起的同时,壁炉中传来一阵极其沉重的撞击声。一个浑身是水和煤灰的苍白肉块,从壁炉里翻滚了出来。
    唧唧唧!
    猪人一边大声发出刺耳的威吓声,一边站起身。它那黄色的双眼射出了凶恶的目光,前肢在半空抓挠着。
    “退后,来梦!”
    耕平对来梦说着,跳过沙发的靠背,把沙发作为障碍物与猪人对峙。
    要是餐具没有收拾掉就好了,无论是餐刀还是餐叉都能用作武器。当耕平这么懊悔的时候,亚弓则挥起了手腕。咖啡杯飞在半空,然后砸在猪人的脸上。猪人发出了咆哮。亚弓转过身跑向门扉。她的手刚碰到门把,便马上被耕平阻止了。
    “别出去!”
    门外挤着数量更为众多的敌人。它们正舔着舌头埋伏在那里,等着耕平一行人主动打开门,奔逃出来。而在室内的话,只要注意壁炉,就不会腹背受敌。
    暖炉中又一次传来沉重的响声,震响了地板。
    虽然不想去看,可也没法置之不理。浑身沾满水和煤灰的第二只猪人,正踢开柴火站起身。它发出咆哮猛地站起身,双眼充满着恶意。
    接着怪声响起的,则是痛苦的哀嚎。猪人按着额头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壁炉中。因为在站起身的一瞬间,它的额头猛地撞上了壁炉的顶部。
    如果现在还有些许闲情,耕平看到敌人这愚蠢而又失态的举动一定会笑出声。不过,第一只猪人正向自己冲来,首先得保护好自己才行。
    双手搭上桌子。这张胡桃木材质的古典风格桌子比预想的要重得多,不过还是用尽全力将其翻立起来。猛冲而来的猪人想要避开,却失败了。它没法将速度完全降下来,于是高举着前肢撞上了桌子。不仅如此,即将翻倒的桌子还顺势带着全部的重量,向猪人后肢的脚背部分砸去。
    咆哮响彻整个房间。这次是痛苦的咆哮。后肢被沉重的桌子压着,猪人没法移动分毫,而只能疯狂地挥舞着前肢。面对这一预料之外的状况,耕平马上加以利用。他进一步压住横躺着的桌子。亚弓与来梦领会了他的意图后,也来到耕平的左右助他一臂之力。
    “嘿呀!”
    三人同时发出声音一压,桌子便完全翻倒成了底朝天的样子,将动不了身的猪人全身都给压住了。
    “你们两个就这样站在桌子上!”
    耕平一边作出指示,一边跑向壁炉,捡起一根滚落在地上的柴火,对着刚站起身的第二只猪人的侧脑用力抡去。猪人呻吟一声,便翻着白眼瘫倒在了地上。大概打出脑震荡了吧——如果它有脑子的话。
    “真可惜,你的突然袭击都完全失败了哦。”
    亚弓对着门的另一侧喊道。
    一瞬之后,传来了假藤崎恶毒的嘲讽声。
    “蠢货,你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吗。如果你们认为自己能永远窝在这里,就随你们便吧。反正我们会通宵达旦等在这里,也能在任意时刻发动攻击。你们没法安睡、没法休息,我看你们还能撑多久。”
    “现在的情况对你们这边是压倒性的有利呢。恭喜啦。你们接下来想做什么,我们可要讨教讨教。不过,从烟囱发动攻击是没用的哦。我们只要等候在壁炉前就行了。”
    没有回应。是气得说不出话了呢?还是在考虑新的攻击方法呢?
    “那么,怎么办?”
    亚弓站在上下颠倒的桌子上,问着耕平。被压在桌底的猪人看来没法推开加上了两个人重量的桌子。
    耕平早已下定了决心。就算坚守到底,之后也没有前途可言。假藤崎话中有一部分是对的。
    “它们给了我提示。我们从烟囱内部爬上去。”
    耕平指向壁炉,只见来梦瞪大了双眼,亚弓则耸了耸肩。
    “你打算一直爬到三楼吗?不太可能办得到呢。”
    “我可没那种自信能爬到那儿。最多到二楼为止。我们从二楼的壁炉那里爬出来,然后从楼梯登上三楼。”耕平挥动起双手,“绕到它们背后,直接攻击老巢。如果我们不主动出击,现状、没错、就无法打破现在的局面。”
    “是吗,这样的话来梦我也能行呢。”
    来梦充满精神地回应。耕平理解了她话中的含义后,稍微有些慌乱。自己去冒风险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可不能让来梦也跟着一起踏入险地。
    “不,来梦你就待在这里。我马上就会回来,你就在这里和亚弓姐姐一起等我。这样也更安全。”
    来梦摇了摇头,她直视着耕平的双眼。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再和你分开。”
    “来梦,听话……”
    亚弓发出笑声打断了耕平那缺乏说服力的话语。
    “女生一旦下定了决心,男生可就无力阻止了哦。再说了,根本没有证据说明留在这里就一定安全,对吧?”
    “……我知道了啊。”
    耕平不得不听从了女生们的意见。

        III

    亚弓将手伸进口袋,对着来梦点了点头,走下了桌子。依然被压在桌下的猪人一动不动。亚弓从口袋里拿出那捆纸,纸叠已经十分薄了。
    “一张护符给你。”
    耕平仔细端详着亚弓递来的护符。
    “一张给来梦妹妹。”
    来梦也拿了一张护符。她收下后,正面看看,背面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道谢:“谢谢。让我来用也有效果吗?”
    当然,亚弓回答。
    “虽然不是万能的,不过根据使用的方法也能起到作用。虽然用在那些猪人身上有些浪费,如果对它们用的话,它们会当场化成灰的哦。”
    “不过,一定要用的话,还是在收拾猪人们的老大时用更好呢。”
    “没错,就是这气势,来梦妹妹。我们一起收拾掉它们吧!”
    耕平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他觉得要是说出口,实在是有些不知趣。不过,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说。耕平还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谢谢你做的一切,妮娜。”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亚弓的双眼凝视着耕平。她的目光更加强烈地射向耕平,将他压倒。过了一会儿,亚弓张开口,极其冷静地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再怎么迟钝也认识这种基里尔文字……妮娜是俄罗斯的魔女嘛。”
    “原来如此。也罢,如果太过迟钝,看到这个还一点不明白的话我也会头疼,我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
    来梦盯着这么说着的亚弓的脸,接着话头问道:“妮娜?真的吗?你像之前那样,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吗?”
    来梦话中的“之前”,是指三个月之前,去年年末的时候。俄罗斯的老魔女妮娜借用一个女声乐家的身体,出现在来梦和耕平面前,帮助两人脱险。
    “有些不太一样哦。我就是我,小田切亚弓。不过,妮娜正通过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了解着现况。她见我所见、听我所听、感我所感。并且会在必要的时候提供指示,从头脑到头脑哦。”
    亚弓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来梦张开嘴,又什么都没说闭上了。亚弓则与来梦相视着轻轻一笑。
    “所以说,现在的我是魔女妮娜的徒弟兼代理人。”
    “是这样啊……”耕平深深叹了口气,“不过,究竟因为什么缘由,你才认识妮娜的?”
    “当然有个中缘由啦,告诉你也没什么。不过,现在有这闲工夫听我的长篇大论吗?”
    “……啊啊,没错。”
    耕平苦笑着回头望向厨房,想着这么做不知是第几次了。
    “管家先生,这壁炉的内部可以上下攀爬的吧?”
    为了打扫猪人们的躯体而走进沙龙的管家眉头皱都不皱地回答道:“虽然不太容易,不过是可行的。为了方便打扫烟囱的人,里面各处都安有把手和落脚点。话虽如此,可也只是将一些砖头砌得向外凸出一些罢了。”
    “这就够了。谢谢你。”
    “虽说是客人您的个人喜好,不过说实话我并不推荐这么做。这不仅比楼梯危险得多,各位的衣物也会弄脏。”
    “……谢谢提醒。”
    和亚弓说的一样,时间宝贵。耕平整理好呼吸,走近壁炉。他拨开横在地上的两根柴火,屈身钻进壁炉,然后仰头向上方望去。弯下膝盖后,烟尘、煤灰和水立刻在裤子的布料上留下了污渍。没办法,只要穿着衣服去冒险,洗衣店就不会失业。
    检查完成后,耕平回头看向来梦。
    “来梦,怕吗?”
    “我已经见过更可怕的东西了哦。”
    “的确也是。”
    “所以,我还挺镇静的。不用担心。”
    “还”这个字里饱含着真实的心情。耕平微微一笑,摸了摸来梦的茶色头发。
    这是出发的信号。
    壁炉内部宽200公分、深150公分左右。到了烟囱部分,便缩成了边长60公分左右的正方形。尽管不轻松,可穿行在其中还是做得到的。猪人们是直接摔下来的,途中什么都没撞到。
    耕平用手指确认好突起部分的位置,然后将身体提了上去。接着用脚尖摸索突起,将脚踏在上面,再用手摸索上方的下一个突起。五次、十次,平凡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对于耕平而言,来梦是他勇气的源泉。就算被人说成是“相互依赖关系”,那又于我何干?只要这孩子陪伴在身边,自己就能发挥超越自我的力量,也决不会误入歧途。
    对于耕平而言是这样。那么对于来梦而言呢?现在暂且不论,将来,经过漫长时光之后,自己对于来梦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吗?自己能成为她必不可少的人吗?
    这是个极其重大的问题,不过,这可不是在烟囱里攀爬时就能得出结论的。大概要经过更漫长的时间,积累了经验之后才能知晓。现在则是要将来梦从这个怪异的世界中拯救出来。若不摆脱现在的危机,将来便无从谈起。
    在耕平面对的方向,砖瓦的壁面中开了一个口子,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空间。这是通往二楼壁炉的短小烟道。烟道朝着壁炉的方向略向下倾斜,估计是为了防止烟尘逆流。上下左右的尺寸与烟囱本身并无二致,前后长度约为100公分。
    稍许考虑片刻,耕平双手搭住烟道顶部,提起双脚伸进了烟道。虽然不是特别光滑,可他还是通过滑下滑梯的方式钻出了烟道。估计裤子的屁股部分一定是墨黑一片了。
    耕平向着壁炉外张望。不知道这是什么房间,不过并没有感觉到人或是其他生物的迹象。好像连看守都没有。
    真是群蠢货。耕平刚这么想,便立刻告诫自己:这一定是多亏了妮娜的护符,不能自鸣得意。
    耕平将上半身探进烟道,催促来梦和亚弓。来梦马上按照他说的从烟道中滑了下来。耕平抱住她的腰,将她轻轻送进了壁炉。接下来是亚弓。虽然情况紧急,可两人望着对方沾满煤灰的脸,不禁苦笑起来。更不用说,屁股一如所料都是墨黑的。
    穿过从家具摆放上看感觉是谈话室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右手方向有个人影,是鸡头男。当三人屏息走出门外,正在寻找楼梯的方位时,鸡头男回过了头来。它的嘴巴大大张开,发出了惊讶和威吓的吼声。
    被发现了!
    耕平马上朝反方向指去。亚弓翻身抬脚便跑,来梦则紧追其后。耕平跑在最末尾守护他们。
    鸡头男紧追不舍。

        IV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上来的,不过、咯咯、我可不会、咯咯咯、让你们肆意、咯咯、妄为!”鸡头男怒吼道。它刺耳的声音有时会沙哑,是还没有习惯发出高音的缘故吗?地板在鸡头男沉重的靴子下咚咚作响,它的双手如翅膀般张开,追逐着耕平。
    充满残暴恶意的手就要抓住耕平的后襟,就在这一瞬间,有个长长的物体撞上了鸡头男的脚。
    鸡头男摔了个跟头。它一脚踢向半空,右肩撞在地板上——耕平使用念动力,将直立在走廊一角的古典风烛台扔了过去。
    “耕平哥哥,没事吧!?”
    “当然!”
    耕平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不过他在短时间内精力充沛地发出回应,让来梦放了心。
    鸡头男总算站起身,却弯着腰,双手捂着喙呻吟。摔倒的时候,它的喙好像猛撞上了地板。这种痛苦估计不是人类能够体会得了的。
    三人继续奔跑在走廊上。不对鸡头男的痛苦表示同情的,不仅是他们三人。大群猪人也争相发出凶恶的咆哮,踏得地板震天响,紧追在三人身后。
    耕平抬头看向天花板。
    吊灯大幅摇摆起来,吊索随之断裂。拖着数根铁质尾巴的沉重玻璃团块伴随着呼啸风声掉落下来。它落在向前猛冲的猪人面前,卷起了一阵碎片和尘埃。猪人们踩到锐利的碎玻璃,纷纷发出怒吼和哀嚎。
    现在又是鸡头男用厚厚的靴底踩碎玻璃片追了上来。它的表情狰狞,看来是凭借憎恨忘却了痛楚。
    “你这么一味攻击我们又有何用?”耕平怒吼道,毕竟是用意念的力量切断了吊灯的吊索,他的呼吸还是乱了,“不是还有其他应该憎恨的对象吗?是谁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鸡头男两眼寒光一闪,看来它仅有的理性在耕平的质问下被强烈地激发了出来。它一阵愕然,停下了动作。
    “咯咯咯……没错,是谁把我变成这样子的?是因为谁……咯、才变成这样的……”
    鸡头男充满血丝的视线不停翻动,仿佛在寻找看不见的敌人的所在。这时,重新站起身的猪人们又蜂拥而至。被卷入疾驰猪群鸡头男呼喊道:“别靠近我,你们这群猪。我才不是你们这些蠢货的、咯咯咯、同伴咯咯……”
    虽然它悲愤地大声疾呼,可从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只会觉得是幅怪诞的漫画。猪人们互相纠缠、互相冲撞着,正不断逼近。
    耕平一边奔跑着,一边对亚弓问道:“那家伙,变不回来了吧?”
    “如果变回来了,你觉得他会痛改前非、改恶向善吗?”
    “我可不会这么过度地期待。”
    “反正不管怎样,那种性质恶劣的魔法只有施术者才解得开。虽然同情别人是很好,不过可别忘了优先次序啊。”
    “我知道。”
    事到如今,根本没有必要确认。自己不先得救就无从谈起。
    视野的一角,有粉红色的波浪在摇曳。反射性地往那儿一看,只见一块巨大的果冻状物体正横向从交叉的走廊中推涌而出。
    是那只从镜子中跳出来追逐来梦的怪物。虽然无意间忘记了它,不过既然它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原来的世界,那也就只会在这幢洋馆里徘徊。假藤崎要是能解决掉它的话,对耕平一行而言正好不过,然而世上可没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情,
    “怎么办,耕平君?”
    “别管那种杂碎,由它去。”
    “话说得真漂亮。”
    的确,话说得真漂亮,听起来好像是从战略角度上决定置之不顾。而事实上,不过是因为没有对抗的手段,只能回避战斗、一味逃跑而已。不过,打一开始,耕平一行的目的就不是消灭这只粉红的怪物。所以对于避开无意义战斗这件事,根本不必感到可耻。
    怪物行动笨拙,多余的动作很多。胡乱撞上墙壁、将挂在墙上的绘画撞飞、带倒花瓶、弄翻花架。反而妨碍到了猪人们的前进,此时三人终于抵达了楼梯,来梦打头率先一口气冲了上去。
    从三楼向下俯视,只见这群怪物只是拥堵在楼下发出怪叫,却没有爬上楼梯的意思。
    “没有追上来呢。”
    “它们是没法上来吧。”
    “为什么?”
    “天知道,对我们来说正合心意,所以就别打破沙锅问到底啦。”
    三人朝三楼走廊里张望。只见走廊向前不断延伸,长度和深度都不见尽头,唯有寥寥数枚橘黄色的灯光摇曳着飘渺的光芒。与其说它们照亮了走廊,不如说只是在强调走廊的昏暗。
    “和之前比起来,怎么样?”亚弓低声问道。耕平左手轻轻搭在来梦的左肩上,凝神细看,却没有作出明确的回应。
    “不知道。我觉得外表上没什么变化……再说,那时也没有走上来过。”
    将记忆重放成影像。强风暴雨中,一个头上卷着绷带的年轻人,手抓着窗帘布编成的绳子,正在洋馆外壁上攀爬。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耕平知道,为了帮助某人,自己就能够做到这些。自那以后,耕平的人生便为之一变。
    “走吧。”
    耕平的这句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脚踏入了走廊。来梦在右侧、亚弓在左侧,各自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每走一步,心跳声便与脚步声发生共鸣,在耕平的内心世界里轰鸣作响。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还没走到最终关卡呢。
    走廊的右侧,有两扇左右对开的沉重门扉。耕平走到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脚步,站在了它的前方。
    “就是这间。那家伙就在里面。”
    “那家伙啊?”亚弓低声问道。
    耕平也同样低声回答:“没错,立花和彦。”
    这是第二次从口中说出这名字,而与此同时,耕平的背后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来梦小小地吸了口气。立花和彦。拥有这名字的人,是来梦名义上的父亲。他是来梦亲生父亲的弟弟,是令来梦的母亲丧命的男人。
    并且,恐怕还是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第七章  幻影房间



        I

    雷鸣声仍在忽近忽远地轰鸣,世界时不时被苍白的闪光填满。雨声也反反复复地变强又变弱,雨仍不知疲倦地继续下着。
    现在几点了呢?尽管考虑这个毫无意义,可耕平还是思索了一下。在上野站与恐怖幻想文学馆的众人告别,感觉已是半年甚至一年之前的事情了。他觉得,他们眼下面临的夜晚,既漫长又广袤、既深沉又浓厚。无论何时、无论何处,他们都被封闭在其中,得不到释放。
    “那么,我就强行让你释放我们。”耕平在心底里宣告,“而且是永远的释放。绝不再让你干涉我们第二次。”
    决心坚定不移。可就算这样,耕平还是没法马上推开门。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决心是正确的,可对自己的战术是否正确则不怎么有信心。这样做可行吗?失误是没有,不过还有其他方法吗?
    来梦抬头望着耕平。她伸出双手握住了耕平的一只手,将它包裹在掌心。
    “不要紧的,耕平哥哥。”
    “不要紧吗?”
    “不要紧。”
    来梦注视着耕平的眼睛。少女的瞳孔中充满着力量,虽不激烈,却蕴含着坚强、以及更胜于坚强的深邃。她双瞳的力量将驱散所有恐惧,令揶揄与嘲讽失去力量。
    “不要紧的,耕平哥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保护你的。”
    一瞬间,耕平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亚弓也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地看着少女。来梦毫不畏惧,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耕平:“因为你保护了我,我也要保护你。所以不要紧,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来梦……”
    “刚才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怎么会奇怪……我很高兴呢。”
    耕平总算回应了少女,将另一只手放在了来梦头上。欣慰,以及不逊于其的自豪,令一股温暖和热情自心底喷涌而出。使命感与勇气充满全身,令他觉得:无论挡在前方的是怪物还是恶魔,自己都能一脚将它们踢翻。
    无言在旁注视着两人的亚弓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向着门扉伸出手去。
    “那么可以了吗?我要开门咯。”
    “等等。”
    耕平的阻止,自然令亚弓感到一阵怀疑。她无言地瞥向耕平。耕平走上前,回答了她的疑问。
    “我来开门。女性军团请稍微退后两步。”
    “原来如此啊,那么来梦妹妹,我们这里就给骑士大人点面子吧。”
    亚弓抱着来梦的肩向后退去。耕平努力挤出一副值得信赖的表情,对着两人点了点头,然后将手放在门把上。
    开这门,是用推的还是用拉的?耕平想不起来了。记得不是自己开的,而是某人帮忙开的吧。他没什么把握,不过还是用上力气试着慢慢向前推。
    门一开,一股新的冷气便泄了出来。虽然是“新”的,不过这股冷气并不新鲜。耕平将头探过手腕,往房间内张望。来梦半是耳语般地说道:“就是这间房间。我过去总觉得很像校长室呢。”
    “形容得真贴切。”
    对于亚弓的意见,耕平也有同感,不过他并没说出口。如果昏暗也有颜色,那么这里便是肮脏的灰色。空气中的每一颗粒子,仿佛都附有令人不快的毒素。可就算如此,也不得不进入房间。
    耕平、来梦、亚弓依次走进房间。门在背后发出响声关上了。因为已经事先已有预料,所以他们并未惊慌。眼睛慢慢适应了之后,便能看见厚厚的窗帘、带有玻璃门的书架,以及——
    巨大的书桌之后,坐着一个人。他毫无站起身的迹象,三人的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来梦,是那家伙吗?”耕平压低了嗓门,“去年夏天,你在这房间里遇到的,是那家伙吗?”
    来梦凝神细看,当发觉毫无意义后便摇了摇头。
    “不知道呀。因为,你看,那个人……”
    来梦说的很对。坐在桌后那人的服装,无论是来梦还是其他两个人都能看得到。他穿着看起来很贵,却没什么特色的暗色西装三件套,不过脸却看不见。就算有脸,那张脸也被白色的面具给完全遮住了。向上吊起的黄色双眼、尖锐三角形状的鼻子、半月形的红嘴。这张嘴一动不动,却发出了嘲笑般的声音。
    “来到这里,真是辛苦你们了。”
    耕平发出了质问,问题和问假藤崎时一样。
    “你是谁?”
    “看了都不知道吗?”
    “我可不想知道。快自己报上名来。”
    “明明是自己闯上门来,不觉得有些厚颜无耻吗?”
    “到黄昏庄园来……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吧?所以我才来的。”
    “啊,是啊,这真是抱歉了。”
    带着面具的人发出了笑声。耕平很想跑上前把面具给扯下来,最终还是忍住了。说不定这块面具就是一个陷阱。他沉默不语,等待着面具人的下一句话。
    “那么对于客人,就请允许我以东道主的礼仪来招待吧。首先,请用茶——虽然想这么说,不过诸位已经在楼下喝得够多了,就省略这一步吧。”
    “那位管家先生怎么会服侍你这种人,真是无法理解。”
    “并不需要你的理解。对我而言,为什么那位美丽的小姐会与你同行,同样令我难以理解。也罢,问了也是无济于事。”
    “正是如此。”这冷冽的话语发自亚弓的口中,“事已至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装腔作势。打开天窗说亮话又如何呢?我们可没时间陪你玩那些把戏,大家都很忙的。”
    “别着急。你们还有时间,至少比我多。”
    面具人轻轻扬起手,制止了正要开口的耕平。
    “请观赏一个余兴节目吧。没错,你们还有时间,还有未来。但是,未来并不唯一,而是从现在这条树干上分出的无数根树枝。试着看下其中的一根树枝吧。”
    面具人动起手指。周围的光线暗了下去。不多久,耕平一行面前慢慢浮现出了影像。
    ……季节不知是春季还是秋季,这是个吹拂着舒畅微风,清爽晴朗的下午。在左右是行道树,地面贴着装饰地砖的步道上,一对男女正肩并肩地走着。男性随意地穿着衬衫,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和三十岁之间。女性大概刚过二十岁,有着一头带有略卷的茶色及肩发。她戴着贝雷帽,穿着乳白色的套装西服,胸口抱着素描本。
    耕平毫无理由地便明白了——啊,那是十年后的来梦和自己。
    看起来关系很好,过得快乐而又幸福。太好了。已经结婚了吗?不,形式怎样都行。充满生气的眼瞳、温柔的笑脸、淡玫瑰色的脸颊。来梦与自己最好的预想一样成了个美女。男性那边——也就是自己——虽然随便怎样都好,不过他正在说着什么,就姑且听一下吧。
    “我现在都难以置信呢。想不到会靠那部作品拿到黑岩泪香奖*哪。我明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参赛的。”
*译注:黑岩泪香是日本明治时代著名思想家、作家、翻译家、侦探小说家、记者。文中奖项为虚构。
    “这就是所谓‘无欲的胜利’哦,耕平哥哥。”
    看来来梦就算成了大人,措辞上也和现在没啥两样。
    “侥幸中奖也要有个度啊。”
    “不过第二作也卖得很好,获得的评价也很好不是吗?”
    耕平笑着,轻轻拍了拍来梦头上的贝雷帽。
    “第二作之后便是第三作,一山更比一山高啊。话说来梦,绘本这边怎么样了?”
    “嗯,明天要和新来的编辑会面。”
    来梦扶了扶胸前的素描本。
    “是吗,你也终于是个绘本作家了哪。”
    “和我原先预想的不太一样呢,明明想做你的秘书兼经纪人的。”
    “说什么呀。你不用管我,一定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才行。”
    “那样的话,就让我帮你的书画插画吧。”
    “我的作品可是恐怖推理小说哦。你的画可爱过头了啊。”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画一幅可怕的画的。”
    “真的吗?”
    在笑谈声中,两人依然肩并着肩,行走在阳光下……

        II

    幻象犹如咸海的海水般蒸发散去,只剩下饱含盐分的空气。耕平、来梦和亚弓三人面面相觑。面具人展示这种东西,究竟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真是令人羡慕的未来呀。”
    假面人的嘲笑声仿佛丧钟般响起。听到这声音,不得不令人觉得,他展示这幸福的未来不可能出于善意。看来他心怀某种恶意,打算玩弄耕平一行人的心。
    “也有未来与此不同哦。总之你们看了就知道。”
    现实——或者说眼前的室内景象又一次远去,感觉有如舞台暗转一般。不过,这次次暗下去之后,视野却一直没有变亮,奇妙的影像则自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虽然昏暗,但并非夜晚。黯淡得有些异样的黑云在低空飘浮,笼罩着整个城市。几盏路灯与其说是放射出,不如说是在勉强维持着孱弱的光芒。半数建筑物的窗子里漏出了灯光,反过来说的话,另半数建筑物则是一片漆黑寂静。充满湿气的寒风呼啸吹过街道。
    一对男女正在行走。一个是青年,一个是少女——是耕平和来梦。他们的年纪看起来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两人身穿凑成一对的黑色夹克衫加牛仔裤,背着旅行背包,说是一身行装也不为过。不久,两人发现一家与便利店和快餐店都搭上些边的商店,便往那里走去。
    商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两名男性站在收银台前聊着天。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像是店长的样子,而另一个比他年轻的估计是店员。
    “自从大地震以来,就没什么好事哪。”
    “东京现在怎么样了呢?”
    “天知道,听说银座和六本木那里到处横着烧焦的尸体,连清理的人都没有。不过,TV新闻里能有多少值得相信啊……哦,有客人。”
    男人们的视线转向年轻人和少女。尽管嘴里说着“客人”,可男人们的态度却毫无热情和敬意可言。他们用看陌生人时的冷淡眼神望着两人。年轻人佯装不知,往玻璃柜台看去,对着少女小声私语几句后便点了单。
    “请给我热狗和辣酱热狗,再加两杯咖啡。”
    哦,店员有气无力地回复后,便将所点的物品塞进微波炉。店长则满脸怀疑地瞪着两人。
    “你们两个的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哪。”
    “是吗,我们才到这个城镇。”
    年轻人回答着,同时若无其事地想要挡住店长望向少女的目光。
    “不,我有印象。嗯,等等,不就是登在通缉令的恐怖分子名单上的嘛。记得是用超能力还是什么的,引发了骚乱啊。”
    “啊,我好像也见过那则新闻。”年轻人带着些许困惑摇了摇头,“但是那不对。我们什么都没做。你刚刚不是才说过,TV新闻不能相信吗?”
    “啊,的确。新闻不值得信任。能相信的只要家人和现金。你们可别刷卡付钱哦。”
    “我们会用现金支付的。”
    微波炉发出轻快得有些多此一举的铃声后,店员取出商品,放在了托盘上。店长看向年轻人。
    “热狗和辣酱热狗,每个一千日圆。”
    “怎么比定价贵?”
    “喂喂,现在这世道上,定价已经是废词了哟。要怎么说呢?没错,就是需求与供给。你要是觉得价钱贵,那就别买。”
    年轻人看着店长的脸,从夹克衫的口袋里取出了钱包。店长马上歪起嘴角。
    “物价刚刚又有变动。每个五千日圆。”
    年轻人抿紧了嘴唇。少女拉了拉他的袖子。
    “算了,耕平哥哥,我们找另一家店吧。”
    “嗯,说得没错。”
    年轻人的声音被店长的嘲笑掩盖了。
    “没有另一家店里了哦。大地震之后,就再也没有货物从东京送过来了啊。就算你去别的地方,别说辣酱热狗了,就连一撮灰你都没得买。”
    年轻人没有反驳,而是搭着少女的肩膀走向店外。
    店长则带有恶意地喊道:“喂,慢着。微波炉的电费可不是免费的。要是不想被警察围堵,就老老实实地照我说的做……哇!”
    店长发出怪叫声向后仰去。刚在微波炉里加热过的辣酱热狗如活物般从托盘中蹦起,笔直撞上了店长的脸。辣酱直冲入店长的眼睛和鼻子,他两手紧捂住了脸。
    “好烫、好痛,可恶,你们这帮混蛋……!”
    年轻人和少女飞奔出店。两人相视一笑,却又立刻绷紧了脸,奔跑着穿过了阴郁的街道。跑了几分钟后,两人站定调整呼吸。这时,少女抬手掸起年轻人的肩膀来。
    “灰落下来了。”
    “西边的天空很红。看来浅间山*附近又喷发了哪。”
*译注:浅间山是位于日本长野县与群马县交界处的活火山。   
    “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少女那不安的声音随着影像一同远去,原来的房间又回到了耕平一行人的视野中。
    面具人故意问道:“怎么样?第二个未来。”
    “你那么想听感想吗?”
    “请务必告知。”
    “那我就说了,你啊,可以去如今的好莱坞发展呢。”
    “呵呵,这还真令我意外。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夸我。”
    “我可没夸你。剧情编得那么烂,仅靠虚张声势的特效来招揽观众。这么搞下去可撑不了多久哦。”
    面具人想要开口回答,亚弓却抢先一笑置之。
    “我们差不多也看厌了。不过,我还是奉劝一句,好莱坞电影比你的更好哦。至少,他们既肯花钱,又肯花功夫。”
    “说的没错。就算如此……”耕平带着嘲讽的眼神看向面具人,“谢谢你给我们看了两个不错的未来。我要道个谢。”
    “你的话真是奇怪。”嘲弄的波动穿过面具传了过来,“第一个未来算是通俗意义上的幸福景象,不过第二个则是黑暗的逃亡剧。你们被追捕的理由自不必说,这个国家已经荒废,人心也变得邪恶不堪。就算这样也算得上是幸福吗?”
    “我不知道这个国家的未来会如何。而无论发生大地震还是火山喷发,都与我无关。”
    “你打算独善其身吗?”
    “并非如此,而是因为来梦和我在一起。”
    耕平立刻回答道,并轻轻将手伸向来梦。来梦握紧了这只手。
    “先给我们看幸福的未来,再展示不幸的未来让我们沮丧,你是这么打算的吧?很不巧,只要我和来梦在一起,我就不可能变得不幸,不是吗?”
    亚弓的嘴小小地动了动。虽然没出声,不过好像在说“肉麻死我了”。
    耕平仿佛发起挑战般伸手指向面具人。
    “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虚张声势,你都没有力量令来梦和我分离。不是吗?”
    回答他的,是干巴巴的笑声。
    “真是个强词夺理的解释。你要是这么希望,那么你和来梦生离死别无法相见的未来,想看多少都行。”
    “别在这种无聊事上得意。你要是做得到的话,从一开始这么做就行了。为什么不做呢?”
    面具人自然表情纹丝不动。不过,他一定看到了来梦正露出坚信不疑的表情抬头望着耕平,以及两人那紧紧相握的手。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躁,将手背往桌子上一敲。那只手也套着白手套,看不到什么特征。
    耕平静静地等待着机会,要将那只面具扯下来,让他以真面目示人。

        III

    远去了一段时间的雷鸣以及苍白的闪电又一次接近。仿佛在撕扯万物般的巨响震动着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令书架上的玻璃门发出悲鸣。
    面具人倨傲地盯着耕平。
    “你也是个要强的小子哪。难道还认为你们那幼稚的恋爱游戏就是宿命中的恋情吗?”
    “这与命运或是宿命之类的无关。我和来梦想见到对方,所以就相会了。”
    “时光回溯……你还想这么说吗?”面具人高声嘲笑道,“毫无科学性的话语。现在应该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吧?”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就科学了吗?”
    耕平的反诘令面具人哑口无言。看来他发现自己做了件自掘坟墓的事情。
    “耕平哥哥。”
    来梦的话音中带着决心。
    “嗯,怎么了?”
    “我有事想问这个人,可以吗?”
    “我当然不介意。不过,这家伙会不会回答我就不知道了。”
    来梦点了点头,走上前一步。她双手紧握成拳,显示自己坚定的决心。为了能够及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耕平摆出了架势。不过奇怪的是,面具人正在害怕,没有想要突然袭击来梦的迹象。
    “既然你那时候得救了……”来梦直直盯着面具人开口说道,语气中并没有责难和诘问,“既然你那时候得救了,那么就此满足不是很好吗?既然你能够往来于数百数千个世界,那么就挑选一个自己最中意的世界,在那里称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来梦所说的,是之前在这座“黄昏庄园”里发生的战斗。豪华壮丽的洋馆笼罩在火焰与烟尘中,“立花和彦”则摔倒在地,被包围在狂乱能量的漩涡中。他的嘴巴、耳朵和鼻子中喷出了黑红色的粘液,身体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看到了他这样子,耕平和来梦随后便如被风吹跑般回到了“这边的世界”。暂且不管那种悲惨的结局,既然“立花和彦”活了下来……真是的,明明有足够的选择可以供他挑选。
    “你就没话回应来梦吗?”
    “…………”
    “那么我再重申一遍:我会让来梦幸福,就像她的名字那样。”
    Laimeng——Laime在拉脱维亚语中是表示“幸福”的单词。词义暂且不谈,这个名字对耕平而言便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视的专有名词。
    “这便是我的目标,像你这种人我根本无所谓。别再纠缠来梦了,如果你能作出保证,那么我们就放你一马。”
    面具人特别大声地假笑起来。
    “面对听到小学生的鼓励就眉飞色舞的大学生之流,你认为我会输吗?”
    “别闹别扭,真不体面。”耕平冷笑起来,其中也暗含有战略性的意义,“说起来,能鼓励你的人可一个都没有哪。难怪要闹别扭呢。”
    “…………”
    “你赢不了我们。不仅如此,你连对我们下手都做不到。从一开始,你就很明白的吧?”
    “……闭嘴。”
    面具人低吼道。他全身战栗起来,包裹在西装下的肩膀大幅摇动着。看来他意识到自己在舌战上位居不利。这样的话,接下来便是动武了。
    “给我闭嘴,你们胆敢再惹怒我的话……!”
    面具人刚怒吼到一半,耕平却早已开始冲刺。他从口袋里抽出亚弓给的护符,向着面具人飞奔而去。对方翻转上半身想要躲避,耕平便伸出左手抓住他的衣襟,右手将面具狠狠地扯了下来。
    耕平觉得,面具下面应该是一张藤崎的脸。然而他的预想落空了。那里只有“虚无”。
    空空如也。
    耕平左手抓着无头人的衣襟,当场怔住了。可这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撞飞,右手握着面具向后倒去。当他的后背就要撞上地板时,来梦和亚弓抓住了他的双手。
    这个连面具带头全都失去了的人,转过身面对墙壁。他对着贴有暗色墙纸的壁面,用手掌拍了上去。反复拍打两次后,墙壁便发出抗议般的悲鸣声打开了——这是一扇暗门。
    亚弓松开耕平的手腕,伸手抓向无头人的肩膀。仅仅数厘之差,她的手抓了个空。无头人仿佛向前摔倒般冲进了墙内。耕平重新直起身,与亚弓和来梦一起向门里望去。只听得靴子发出沉重的声音逐渐远去,方向并非往前,而是在往下。
    还有另一段楼梯!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这座洋馆比普通小学校舍还要宏伟庞大,要是楼梯只有一处,反而会觉得奇怪。可是,耕平突然想到,自己之前还是费了千辛万苦从外墙爬上来的哪。难道说,这段楼梯是自那之后新建的吗?
    数秒间,种种疑念萦绕在心头,脚步却毫不相关地继续跑动着。进入暗门深处,只见昏暗浑黄的灯光向着下方一路延伸。长长的阶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中途也没有安设休息平台。毫无任何花样,只是以相同的角度一路向下探伸。隐约间能看到无头人的背影,可向下飞奔也没法追上他。突然,耕平跨上了楼梯的扶手。
    自从小学以来,究竟几年没做过了呢?不过看来感觉还在。耕平跨坐在扶手上,一口气向下滑去。
    “我也来!”
    “等等,来梦妹妹——哎,没办法,我也来了。”
    感觉从背后上方传来这样的话语声,不过没时间确认了。总共有五、六十阶的高度,仅用十秒左右便滑了下来。到了扶手尽头,再利用惯性一跃而下。
    眼前便是无头人的后背。他转过上半身,好像吓了一跳,表情则自然见不到。就在耕平想要按照惯例大吼一声“站住!”,却有什么东西突然落在自己面前。
    他马上急刹住脚步,可还是撞上了。背后则有来梦撞了上来,来梦背后则又是亚弓。
    “是铁栅栏,我们从旁边绕。”
    这套无聊的机关看来是现实中存在的,护符也没有效果。看来只有绕远路了。
    “这里有扇门。”来梦提醒。
    小心地从门缝向外张望后,耕平不由得咋了下舌。鸡头男的身影正从眼前横穿而过,可不能大大咧咧地跑出去。
    鸡头男正处于心慌意乱中。虽然它之前也说不上冷静,可耕平先前的一席话,却令它在混乱迷惑的沼泽中越陷越深。鸡头男一边步履蹒跚地走着,一边对着自己昏暗的精神自问自答:
    “把我变成这模样的人是谁?
    “始作俑者,给我出来!
    “把我变回原样。
    “我原来,长什么样的?
    “我?我是谁?是谁来着……”
    鸡头男止住脚步。
    “我的名字……名字叫什么来着?”
    它那双发出黄光、因为胆怯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开始向四周扫视。视线随即停在了一点上。然后它大叫一声,踏响脚步奔跑起来。耕平一行将门稍稍推开,望向鸡头男奔跑的方向。
    “把我变回来!”
    鸡头男大声叫嚷。它两手大大张开,扑向前方的人影。那个人影没能躲开它的攻击而摔倒在地。原来是假藤崎。
    “看来能期待他们两败俱伤呢。”亚弓坏心眼地说道。

        IV

    假藤崎与鸡头男扭成一团摔倒在地上。假藤崎咒骂着,想要往鸡头男的脸上甩耳光。然而鸡头男也不是好惹的。假藤崎伸出手,却被鸡头男的喙咬住,他疼得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你、你这混蛋,既然这样的话……”
    他用另一只手抵住了鸡头男的喉咙。而鸡头男则动起喙,朝假藤崎的额头啄去。假藤崎的额头和手上被啄得鲜血淋漓。
    “你、你这怪物,竟敢……”
    假藤崎忿忿说道,却忽视了自己也非正常人的事实。他拼命地抬起脚往鸡头男的腹部踢去。经过几次三番的扭打,假藤崎终于甩开了鸡头男的手。他一站起身,便一脸厌恶地说道:
    “好,我知道了,跟我来。”
    他看来并不想亲切地领路,而是满脸满手都是鲜血的在走廊里跑了起来,鸡头男见此则发出威吓声紧追其后。
    而跟在他俩身后的,则是耕平他们三人。尽管十分在意无头人的去向,可耕平他们也很好奇,一直纠缠不休地妨碍己方的那两人之间的争斗会如何落幕。
    假藤崎跑进了“万镜楼”。他不顾其他镜子,将鸡头男带到了一面长方形的镜子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指向镜面。
    映在镜子里的是中世纪欧洲的村庄景象。只见朴素的木制房屋星罗棋布,天空暮色已沉,到处升起了白色的袅袅炊烟。走在路上的人都是怪物,它们的头部都是鸡的形状。
    鸡头男大叫了一声,那是喜悦的喊叫。在自己所窥视的镜子里,他找到了自己应该归去的故乡。
    “啊啊,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是从这儿来的。我的家人、咯咯咯、就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等着我回去……”
    从它那黄色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令人联想起了黄玉。不过它那感动的样子不像在作假。鸡头男发出尖锐刺耳的喜悦之声,毫不迟疑地往镜子里跳去。
    镜子并未拒绝鸡头男的投身一跳。镜面犹如水面般激荡起波纹,将鸡头男的身体从头到脚吞了进去。当脚部也完全没入镜面后,波纹便平静了下来。镜中映出了鸡头男顺着道路逐渐跑远的背影。
    假藤崎立刻脱下一只鞋,算好角度把它往镜子砸去。两次、三次。镜面出现裂缝后,他又微微笑着将鞋穿好。
    “于是鸡头男可喜可贺的回到了故乡。哎呀,真是个好结局。你就维持那个样子,永远生活在异世界吧。我说的没错吧,各位观众。”
    跟踪被发现了。耕平从墙角走出,向着假藤崎走了几步。
    “你没想过把它变回人类吗?”
    “变回人类又能怎样?他是恶贯满盈的黑社会组织骨干干部,任务还失败了。最终一定是绑在混凝土配重上被扔进海里。这是他自己选择走的路,没道理追究其他人的责任。”
    假藤崎突然举起双手,用力将镜子从墙上拉下。然后又用身体抵着将它推向地板。镜子在地板上略微弹跳了一下,碎片便自间隙中飞散了出来。假藤崎跳着躲开碎片,然后顺势跳上翻倒的镜背,用鞋底将镜片踩碎。
    “这下它就算反悔也回不来了。”
    假藤崎大言不惭地说完,捡起了一大块碎片。
    假藤崎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做作的移动着手。耕平不由得傻了眼。只见他用镜子碎片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嘿,不准靠近。你们要是再走近一步,我就割开这家伙的颈动脉。还是说,这样做也没问题?”
    当耕平发觉“这家伙”指的是真正的藤崎时,他的惊讶变为了愤怒。这家伙到底有多不讲理。
    “你认为这么做有效吗?”
    “当然。”
    假藤崎充满着令人不快的自信,仿佛在故意做给人看似的将玻璃碎片尖端不停戳着耳朵下方。
    “对于你这种毫无实力,仅靠运气成为英雄的家伙,廉价的人道主义对你而言最吃香了。你绝对没法动手,所以有效。”
    “不,就算对我有效,也没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是:你这么做对它有效吗?”
    假藤崎顺着耕平的视线转过头,嘴巴随即张成了〇型。只见他眼前满是一片光滑的粉红色皮肤。自“万镜楼”中出现的怪物又回到了这里,正漫不经心地嚼着假藤崎的一只手臂。
    假藤崎发出了惨叫。他一边惨叫着一边被怪物拉扯着。他被吞了进去。被怪物那,伸缩不停的柔软巨口吞了进去。
    “能户,救救我!”
    藤崎发出了和本人一样的求救声。事到如今还给我来这套——耕平这么想着时,假藤崎又叫了起来。
    “你要是不救我,我就变成恶鬼来找你!”
    “是吗?那我等你哦。让我们夏天再会吧。”
    耕平一边说着,一边将护符握在手中。不能让藤崎的身体被怪物吞掉。从三楼的房间跑向暗门的时候,事先将掉在地上的护符捡了起来真是干得漂亮。
    “贴上去。”
    听到亚弓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绕到怪物侧面,轻轻将护符贴在了粉红色的皮肤上。瞬间,怪物仿佛被电到了一般,全身开始波动起伏。有如吃到难吃的食物般将假藤崎吐出来后,它便露出那巨大的身躯毫不相称的惊慌失措样子逃走了。
    被解放的假藤崎一只手露在外面。他衣服的袖子在怪物的嘴里已经几乎都溶解了,皮肤也满是粘液。看他的动作,好像还想逃跑。
    亚弓间不容发地飞奔上前,右手拿着一张护符挥了下来,仿佛打耳光似的将它贴在了假藤崎的脸上。
    假藤崎呻吟了起来,他含糊不清地叫喊着。半边嘴被护符塞住了,所以没法发出清楚的声音。
    “咳咳咳咯咯……!”
    这不是鸡头男的声音。假藤崎双手在空中乱挥,仿佛溺水一般,嘴里同时发出了鸡叫。
    从他的嘴巴、耳朵、鼻子中,喷出了黑色的雾气。雾气升到半空后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公鸡的外形,眼见着就要逐渐凝结成实体。亚弓从假藤崎的嘴上扯下护符,飞快的将它撕成碎片,然后撅着嘴吹了口气。护符混入黑雾之中,两三秒后,一阵旋风卷起。随着一阵怪异的尖叫声响起,黑雾忽地四下消散,再也凝结不成形状,只有碎成小片的护符飘落到地板上。
    “这家伙不是罪魁祸首,那会是谁?”
    “该说是罪魁祸首的一部分,还是他的拷贝呢?也罢,我们再也不会碰见它了。”
    “是使魔?”
    来梦兴致勃勃地问道。亚弓轻轻点了点头。
    “没错,说不定就是这类的东西呢。你知道的真多呢,来梦妹妹。”
    “来梦我是恐怖幻想文学馆的见习员工,这点程度还是知道的。”
    “是吗,说不定啊你知道的比某个不用功的正式员工都要多呢。”
    耕平岔开了话题。
    “那么,留下来的这个身体,已经是藤崎自己的了吗?”
    “大概吧。”
    亚弓点了点头,可耕平蹲在藤崎的身边正想摇醒他时,却被亚弓轻轻伸手制止了。
    “之后再叫醒他比较好哦。虽然这话有些失礼,不过现在把他叫醒也只会拖我们的后腿,他本人肯定也会迷惑。”
    的确如此。再说,耕平他们还有更优先要做的事。那就是抓住现在成为无头人的面具人。已经无需担心鸡头男和假藤崎的妨碍了。
    三人快步走过走廊。当他们经过挂着五幅等身画像的一角时,亚弓停下了脚步。
    “多了一幅画。”
    听到亚弓惊栗的语气,耕平重又向墙上望去。
    第六幅画上画着一个中年男性。耕平看清面容之后倒吸了一口气。
    “北本先生……”



第八章  在樱色的季节里



        I

    来梦站在呆若木鸡的耕平身边,看上去她也是大吃一惊。对于诸多反常识、非科学、超自然的现象,来梦比大部分成年人都更为熟悉。她只要看一眼,不用他人说明就能理清情况。
    “耕平哥哥,快救救他!”
    “当然。”
    尽管这么回答,可耕平眼下也是无计可施。他只能望向亚弓,寻求她的建议。
    “要想把北本先生他们救出来,只能先将那个无头人收拾掉才行。”
    “能肯定的只有这点哪。虽然也有其他方法,可说实话我都没什么信心能成功。”
    来梦环视着北本之外的肖像画。
    “大家都在……不对,少了一个人。”和耕平一样,来梦也发觉了,“雪绘小姐、嗯、香津子小姐、这个是唐泽先生。长田先生还有根岸先生。果然少了一个呢。”
    “来梦。”
    “丰永先生不在呢。他怎么了呢?”
    来梦说出的这个名字,是去年夏末在这幢洋馆里失踪了的人。不,在他失踪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个很难用“人”来形容的生物了。他变成了一只恐怖的怪物。尽管他是个净给他人添麻烦的家伙,也曾给来梦留下了十分不快的回忆,可来梦还是没有忘记他。
    “来梦,丰永先生他……”
    耕平刚说到一半,便住了口。突然,他心中灵光一闪,从而停下了话头。尽管是个毫无根据的想象,却足以令耕平不寒而栗。
    难不成,刚才那头粉红色的怪物,便是丰永完全变化后的样子吗?
    来梦一脸担心地握住了耕平的手。
    “耕平哥哥,你怎么了?”
    “你脸色很差哦。”
    亚弓的话中缺少了她那充满特色的表现力,不过自己实际一定正是这样。耕平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大惊失色”的状态。不过,他还是有余力掩饰一下。
    “不,只不过是刚才我撞到铁格的地方有点疼而已。已经没事了。我们赶快去追无头人吧。”
    耕平抢先走出了这间不祥的画廊。要是“收拾”掉了无头人,那头粉红色的怪物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强压下心中升起的疑问。要是连这个都要考虑的话,就根本没法战斗了。
    “要是还疼的话一定要说出来哦,耕平哥哥。”
    “我知道,就这么办。不好意思让你担心啦。”
    耕平露出笑脸,这时,他视线的角落里忽然闪耀起来。那是一道介于红色与金黄色之间的火光。耕平马上挡在来梦身前,定睛一看,原来是燃起了一道火焰。
    不,火焰几乎没朝上燃烧,而是沿着墙角在地板上延伸。当它分成两股,抵达六幅肖像画下方后,才开始将火舌向上延伸。
    来梦发出警告:“画要被烧掉了!”
    画要是被烧了,画中的六个人估计也难逃一死。这道理耕平自然也明白。
    “把画搬出去,快!”
    加上孩子一共三人。仅靠这三人之手,必须把总共六幅等身肖像画搬出去。耕平效仿假藤崎之前破坏镜子那样,跑向画像,将它连着画框一起从墙上取下来。将取下的画扔到地板上时,他一瞬间感到有些不妥,可也没工夫小心放置,要处理下一幅了。
    来梦想要抱住比自己的身体还巨大的画,可是却失去平衡,连人带画一同翻倒了。不知何时消失身影的亚弓跑了回来,双手抱着薄薄的窗帘,看来是从附近的窗户上扯下来的。她踏着窗帘布,用嘴咬着将其撕开。来梦也上前帮忙,用撕下的布条绑住地板上的画。
    耕平有如肩扛般拉着窗帘做的布条,亚弓和来梦则连着六幅画一起向前推。画框与画框间的摩擦、再加上与地板的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你们两个,别把手指夹伤了哦。”
    “嗯,我会注意的。”
    “你提醒得很对,不过英雄可不能对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哦。”
    “我又不是英雄。”
    其实,耕平是想当英雄的——在来梦面前的话。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还配不上。再说了,在滚滚浓烟中,三个人拖着画的样子,离英雄还差十万八千里远,还不如说是笨手笨脚的搬家打工仔。
    “管家先生!”
    来梦喊了起来。烟雾的先锋部队攻上前来,呛得少女咳嗽不已。
    “管家先生,着火了!”
    “着火啦!”
    耕平也喊叫起来。在地板上被拖着往前移的画像发出了远不能称为优雅的声音。或许是这些噪声起到了作用,耕平一行人的前方出现了管家那巨大的身影。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些吵闹。”
    “都说了,着火了呀!”
    看着三名惹麻烦的来客的管家,确认了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烟雾后,便重重地叹了口气。
    “各位的正确报告,我已知悉。不过恕我直言,诸位身边总是伴有雷雨或火灾呢。”
    对于耕平他们而言,这话实在无法苟同。可他们也没有反驳他的自信,耕平只能告诉管家:“我来帮你灭火。不过在这之前,得把这画运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
    “是这‘些’画吗?”
    管家若无其事地指出指代名词的错误,然后伸出了巨大的手。
    “画由我来搬。各位客人请先行一步。”
    就在“各位客人”尚未搭话之时,管家便拖起整整六幅画来。他的速度比起之前三人又拖又推来远远快得多。而相应的,画像在地板上碰撞弹跳、互相冲撞,发出了更吵闹的噪声。
    抵达沙龙后,亚弓推开被护符封印住的门,招呼耕平和来梦进去。管家将六幅画放进沙龙后,便立刻准备返回。
    “不知火情怎么样了。”
    “请不必担心,这幢洋馆防火能力很强。不过,因为水、灰烬和煤灰之类的,或许会有好几天房间没法使用——也就仅此而已。”
    “管家先生,请问这幢洋馆究竟是谁,为何而建……”
    管家看着耕平的脸,表情为之一变。他头一回露出微笑,这比任何回答都更令耕平出乎意料。见到耕平无言以对,管家又变回了以往的表情,沉默地走出了房间。
    “这是永远的谜团呢。”
    听到来梦这么说,耕平唯有苦笑,而亚弓则再次用护符将门封印了起来。
    “没时间了,我们立刻开始吧。虽然我没什么自信。”
    “让这些画里的人变回原样?”
    “没错,再这么拖着他们走,我可吃不消。要让他们自己走起来,不是吗?”
    “我同意。那么将画并排放在地板上就行了吧?”
    “可以,一幅幅横着排好。”
    沙龙的地板十分宽广,足够让六幅真人大小的肖像画一字排开。以北本的画为首的众画全都排列完毕后,三人很想喘口气休息休息,可实在是没这空闲。来梦有些担心地望着北本的画像。
    “被封在画里的人,会不会受伤啊?”
    “唔,刚才我们粗手粗脚地把他们拉过来了,所以有擦伤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受这点伤就能得救,真是太幸运了——你就这么想吧。”
    亚弓说得一点没错。他们差点被封印在画里活活烧死,能得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亚弓从身上各处口袋里掏出护符,可是只有四张。耕平和来梦各自交出一张,总算凑足了六张。
    “嗯,看来能赶得上。还需要一些火和水。火的话,我记得刚才有打火机吧?还有水,一杯不够。对了,用那边的花瓶装满水拿过来吧。”
    耕平和来梦正要跑向厨房时,那里的门开了。一只看上去尽是绿色的手从昏暗的门内迅速伸出,然后又缩了回去。当门关上时,只剩下一个装满水的桶,留在耕平和来梦面前。看来厨房的负责人虽然认生,但却不冷淡。
    “非常感谢。”
    耕平和来梦道过谢后,将水桶提到了亚弓身边。亚弓马上开始了作业。

        II

    亚弓将六张护符放在波西米亚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烧成了灰。在这段时间里,耕平将水桶里的水倒进了花瓶。亚弓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一本古朴的皮革封面笔记本。她一边缓缓读着西里尔字母组成的几行文字段落,一边将烟灰缸里的灰烬倒入花瓶。
    “拿个能搅拌的东西过来。”
    听到亚弓的要求,耕平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拿出笔形手电筒交给了她。
    “那么,开始了哦。”
    分工自然而然地定了下来。耕平不会读西里尔文字,因此他便随着亚弓朗读记在笔记本上的咒文,一点点将花瓶里的水洒在画上。撒上混有灰烬的浑水后,画像有如扬起灰尘般喷出了蒸汽。这些蒸汽并未无序向外扩散,而是在汇集成一定的大小后,逐渐形成轮廓,化为了人的外形。蒸汽一下黯淡犹如纯黑,又转而明亮起来,并强烈地闪耀起来,让人不禁掩目。
    “北本先生!”
    光芒消散后,只留下了活人。包括北本在内的六名男女各自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巨大画框上,正一脸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北本散乱着一头白发,西装也破了好几处,不过看来并没有受伤。他定住视线,看到了耕平和来梦。而看到亚弓之后,他又一次困惑起来。耕平赶忙开口,将亚弓是老魔女妮娜的代理人一事告诉北本后,他才表示了理解。
    “哎呀,真是没脸见人。”
    北本挠着头。虽然他看起来很疲劳,不过仍旧沉着冷静,这让耕平放了心。其他五个人虽然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过也没负什么重伤。
    “来梦君和耕平君,让你们费了不少心啊。不过,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北本想离开画框下到地板上,可脚步轻飘飘的没法站稳,耕平和亚弓便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亚弓君,你也是。虽然是重逢,可我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快,还是以这种形式。真是麻烦你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还这人情的哦。”
    “带有利息的吧?”
    “我会定高价的,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亚弓的视线转向耕平,催他提问。耕平领会之后,便向北本发问:为什么北本没告诉耕平,就接受了敌人的邀请了呢。
    北本是被电话叫出来的。马上只带着来梦一人来黄昏庄园的话,就为他复活来梦的母亲。明明是显而易见的陷阱,可事事老练的北本却一脚踏了进去。这是因为,他心中最痛苦的部分,被魔法的酸液腐蚀了的缘故吧。从来梦看来,北本也是明显被人操纵,被人抓住了“相信自己所希望的事情”这一弱点。耕平毫无责备他的意思,而是再次感到敌人如此卑鄙——知道无法操纵来梦和耕平,便从北本先生下手。
    北本又一次发出叹息。
    “看来我也快到退休的时候了。我拖了年轻人的后退哪。”
    “退休?您在说什么呀。世上可没这种好事哦。”耕平故意激他,“您还得在一线辛苦至少十年才行,要不然公司和恐怖幻想文学馆都很难办哦。我毕业之后的出路也会被搞乱呢。”
    除北本之外的五个人——雪绘、香津子、唐泽、长田、根岸也从画框上走下地板。每个人都是一脸宿醉的表情。
    雪绘轻轻摇了摇头。
    “我好像做了个很不愉快的梦。这个梦做了很久……我都觉得自己醒不了了。”
    “醒是醒了,可也没什么好事哪。”
    画家唐泽恶狠狠地说道。他过去就给人万年愤青的印象,而看来到现在他也并未改变。
    根岸也是一样,比起感谢来,他心中的不满貌似更多。
    “就算回来了,也没什么好事。要是去了其他的世界,那样反而更好。”
    耕平正要回应,亚弓则抢先一步严厉地说道:“那么你别仰赖别人的力量,就靠自己的力量去吧?”
    根岸露出仿佛吃了一记耳光般的表情,向声音的主人望去,不一会儿便发出了怪叫。
    “啊、你、你是,小田切亚弓吧!?就是现在正当红的那位。为、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在拍外景吗?”
    对于根岸而言,时间自半年前起便被冻结了。
    “很遗憾,我已经引退了。粉丝俱乐部也解散了,演出公司也早就没了。”
    “哎?为什么?这样不是很可惜吗?为什么要引退呢……”
    “你想知道的话,就去那个人吧。他要是心情好,会告诉你的。”
    亚弓说着,用手指向了沙龙的门口。不,她指着的是打开门,正从走廊外滚进门的人影。那个仿佛被重物压溃,精疲力尽的身影正是藤崎。
    “什么呀,你发现了吗。不过也罢。”
    耕平这么说道,藤崎则只是一语不发地绷紧着脸看向他。他那陷入不安和紧张、提心吊胆的样子并不像在演戏。再说,他是从被封印住的门外走进来的。
    “真货?”
    亚弓毫不客气地问道。
    “OK,他没被附身。”
    “是吗,呃,你就是藤崎先生吧?尽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过请别怪我们哦。”
    亚弓走近他想跟他握手。耕平预想他估计会狂喜不已感激不尽,结果完全猜错了。
    “别、别过来。”
    藤崎那鼻青脸肿的脸扭曲起来,带着与恐怖似是而非的表情。这是面对异类时所产生的排他性厌恶感。藤崎那看着亚弓的双眼中,没有一丝友善。亚弓一瞬间有些迟疑,他则摇着手,仿佛在赶一只狗般。
    “我一直有着意识哪。就连你对我说让我去死,我也记得一清二楚。我已经受够了。别过来,你这怪物,滚开!”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亚弓放下了手。耕平则从惊讶转变为愤怒,他瞪向自己的同学。
    “我说啊,藤崎,亚弓小姐可是救你的人啊。”
    “不用说了,耕平君,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也不会在意的。”
    亚弓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转身走回原位。来梦用眼神责备着的心胸狭窄的藤崎,同时走近亚弓找她说话。藤崎做作地对着耕平抱怨起来。
    “啊啊,我真是太傻了。竟然会钟情那种可怕的女人。脸蛋那么漂亮,谁知竟然是个怪物。”
    耕平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回应道:“你要是坚持这么傻下去的话,一定能获得重要的事物。但是,你却将亲手它扔掉了。等之后冷静下来了,你可别后悔哦。”
    “干嘛啊,对伤员你还这么臭屁地说大道理啊?哦,对了,你和她也是一伙儿的哪。你们俩,是在互相包庇吧?”
    耕平一言不发地眯起眼,兴奋起来的藤崎见此,语气变得越发激动。
    “你也是品格优秀啊。假装是个平凡的学生,却和小田切亚弓是一伙,还有不知道是超能力还是灵能力啥的……”
    “没错,是伙伴。”
    耕平压低声音说出的话,令藤崎僵住了舌头。他的嘴巴一开一合,耕平则将手搭在他肩上。
    “所以我听到了同伴的坏话可不高兴不起来。这件事要是传开了,我想就是从你的嘴里泄露的。到那个时候……”
    耕平将声音压得更低。
    “到那个时候会怎么样,你就想想自己最坏的下场吧。”
    藤崎想发出惨叫,却无法顺利出声。他浑身颤抖着退后了两三步,膝盖窝撞到安乐椅的扶手,便就这么被椅子绊倒了。耕平耸了耸肩,重新看向北本。
    “说起来,北本先生,敌人虽然耍了许多花招,可到处都是破绽,我们总算是一一化解掉了。”
    “因为有个根本性的矛盾:他的目标是来梦和你,因此要将你们召唤到身边。可你们越是靠近他,他的力量就会被削弱得越多。”
    “这是异次元能量生命体产生的影响的缘故?还是妮娜的力量呢?”
    “一定是这两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从一开始,他就打错如意算盘了。”
    北本的话语被女性的尖叫掩盖了。是香津子的声音。
    香津子指着一个站在门前的人。理应锁着的门前站着一个身影,从服装上只能确定这是个男性,因为他的脖子上面什么都没有。

    III

    “护符已经没了。将封印用的东西剥下来的话,怪物就能从外面闯进来。”
    就算亚弓不这么说耕平也明白。为了救出被封印在画中的六个人,老魔女妮娜的护符都烧掉了。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来战斗了。对方很强,连门扉的封印都能破除。
    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不过敌人也并非处于万全的状态。耕平调整好呼吸,向前走去。来梦和亚弓一右一左,分别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跟着。耕平不会说让她们“退后”,因为这既无益处,也无意义。
    无头人倨傲地环视整个房间——看起来是这样。他举起右手,空气中产生出波纹,随着一声鞭响,一道冲击波向着耕平一行人袭去。耕平闪身躲开,可没能完全躲过,他的右肩到胸口受到了沉重的钝击。
    耕平被击飞出五米开外,撞到安乐椅的扶手后身体整个翻了过去。“先到一步”的藤崎被耕平垫在身下,发出了惨叫。亚弓对准无头人,将手中的花瓶掷了过去。无头人右手一挥,花瓶在半空中便碎裂开来,碎片和水洒得到处都是。这时,来梦手中发出了某种光芒。
    来梦举起了银项链,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她因为立花和彦而被关进异世界,哪怕在即将失去生命之时,还是担心着自己的女儿。对于来梦而言,这是更胜于耕平的电话卡的最强护符。来梦紧紧抿着嘴唇,烁烁闪耀的目光中充满勇气,她将项链朝无头人伸去。
    无头人僵立在了原地,之后又向后退了一步。就算没有脸,也能明显地知道他正一脸狼狈,害怕不已。无头人的身体眼见着就要失去平衡,好容易才站稳,可戴着手套的双手还是在空中乱舞。
    耕平踩着倒霉的藤崎,从椅子上站起身。
    “就算你没眼睛也看得见吧。好好看看,看看你用邪恶的力量所犯罪行的铁证吧!”
    牵涉到魔法的战斗,会受到心理性能量的质与量的影响。耕平在这一点上吃过不少苦头。所以在对手胆怯的时候,要毫不留情地对他集中攻击。这时所用的武器不一定非得是护符这样的法器。只要是象征对手心中弱点的东西,就能发挥与法器相同、甚至更强大的威力。举例来说,便是来梦母亲所遗留下的银项链。
    无头人脚步踉跄着转过身去。他撞上门扉,倒退一步后,又再次向前跨步才穿过了门。是魔力削弱了吗?
    耕平冲上前打开门。他跑到走廊上左右张望,只见无头人的背影正逐渐远去。耕平蹬着地板,紧追上去。他没有闲工夫回头,不过就算不看也能知道,来梦和亚弓正在身后全力奔跑着。
    “那家伙打算逃进镜子里去!”
    亚弓的话让耕平明白了无头人逃跑的方向。不过,他对洋馆的结构并没精通到能抄近道。只有拼命地追赶再追赶。
    脑中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有灵光闪过了,耕平稍稍放慢速度,朝身后伸出右手。
    “来梦,项链!”
    少女将紧握在右手中的银项链向年轻人身后递去,就像一次笨拙的接棒。掌心感受到项链后,耕平便抓紧它,然后朝着无头人扔了过去。
    同时,再施加上念动力后,项链化为了一支向前疾飞的银色利箭。
    尽管头部空无一物,可项链还是牢牢地缠绕在半空。无头人发出了痛苦的叫喊,原本是头部的位置腾起了白色的蒸汽。
    现在已经是万镜楼的里面了。无头人痛苦地蹒跚经过一面面镜子。当他想用手将喉咙部位的项链拉扯下来时,手套的指尖便冒出了烟雾。他好容易将项链扔到地上,然后将背靠在一面镜子上。他的领口处冒着烟,依然残留着项链捆绑时候的痕迹,形成了一道奇怪的环形。
    “……我学会魔法,是为了实现愿望。”喘气声随着烟雾一同升起,“但是,我的愿望却没有一个是实现了的。我能够做的,只有实现很小一部分的复仇而已。神对我有多么地不公平啊……”
    “你想博取我们的同情吗?”
    耕平用尽可能无情的语气说道。他正对着无头人,距离十步左右。耕平轻轻抱住了跑过来的来梦肩膀。
    “我还没输……”
    与无头人本人的想法正相反,他说出的话正反映出他意识到了失败。耕平敏感地领悟了这件事。说的是“没输”而不是“胜利”,这说法本身就意味着无头人正处于劣势。
    “不,你赢不了。你既没有应该保护的东西,也没有人会来保护你,不是吗?”
    耕平迅速捡起了银项链。无头人没有从中阻挠。
    异次元能量生命体。
    正是这样的生物才弥足珍贵。
    名为立花和彦的人则执着于此。他让其栖息在自己体内,并相信这样做便能获得无限的能量以及无尽的生命。然而他却没有成功。异次元能量生命体拒绝了他,定居在了别人的身体中——他企图当作“容器”的少女,以及不值一提的无名年轻人的体内。
    失败了他面临着灭亡的危机,而他总算是抓住了一线生机,制定了反败为胜的计策。引诱北本离开东京,让他带上来梦,并进一步引出了耕平——却在即将成功的时刻被杀了个回马枪。
    无头人高高举起了双手。耕平预测他要发动攻击,便要来梦和亚弓挡在身后。然而,无头人却举着双手向后仰去。从他那透明的头部开始,逐渐陷入了镜面。当全身自背部全部沉入镜面的瞬间,整个镜子随着尖锐的怪声碎裂开来。蛛网状的裂缝在镜面扩散,无头人全身碎成了无数碎片。
    “趴下!”
    随着亚弓一声令下,三人同时向地上卧倒。镜子的碎片化作风暴从他们头上掠过。耕平用左右手分别护住了来梦和亚弓的头部。
    风暴在不久之后散去,三人抖落身上闪闪发光的镜子碎片站起身。
    “耕平君,你怎么想?”
    “我觉得那家伙做的事情跟来梦说的一样。啊,来梦,要是随便乱碰,会划伤手的哦。”
    亚弓抬起头,看向损坏的镜子。失去了镜面之后,只有一面灰白色的墙壁露在外面。
    “也就是说,他跑到镜子的那一边去了呢。并且,为了不让任何人追上,还打碎了镜子。”
    “没错,那家伙破坏了通路,连自己也回不来了。不知道那边……”
    耕平放眼望着散落在地板上的镜子碎片。它们看上去不过是单纯的无机物碎片。无头人,或者说立花和彦已经追不上了,并且也没有硬要这么做的价值。
    三人离开万镜楼,向着北本他们所在的沙龙走去。经过数十秒的沉默,来梦静静地开口说道:“这样就全都结束了吗?耕平哥哥?”
    “大概吧……”耕平走了三步,在跨出第四步时,他回头看着少女,“我说啊,来梦,所谓的结束,大概是不存在的。一直存在着的都是开始。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耕平总算注意到自己一直还握着银项链,他将它还给了来梦。
    “夜晚的结束是早晨的开始。冬天的结束是春天的开始。我们也是,从现在才刚开始呢。”
    来梦一脸认真,连着点了两次头。不过,她对这句话能体会多深呢?接着,他向亚弓提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我们要怎么回东京?”
    “我有个秘技,虽然是才学到的。”亚弓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挑战性的眼神,她假装说道,“就把大家当作实验对象吧。”
    耕平放低了声音。
    “这样好吗?将妮娜的魔法展示给大家看。”
    “没关系哦。就算他们回到东京到处宣扬,又有谁会相信呢?充其量也只有那些风评很差的超自然杂志而已吧。”
    回到沙龙后,亚弓对着惴惴不安的众人将事情经过简略到不能再简略地说明一遍后,告诉了他们回东京的方法。
    “不想干的话就留在这里,选不选全凭个人自由。你们怎么说?”
    之前还被封印在画中的男男女女互相望着对方的脸,好像下不了决心的样子。这时,一个凄厉的动物叫声自门外响起。唐泽望向门扉。
    “那是什么声音?”
    “是猪人,你们知道吧?”
    “是、是那些站着走路的猪吗?”
    唐泽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其他人也一脸惊恐地四处张望。所有人都领教过猪人的恐怖和恶心。被独自留下受到猪人的袭击,这种恐怖没有人能承受得住。
    “大家都要走,请多关照。”
    对于雪绘的话,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反对了。
    “不跟管家先生打声招呼吗?”
    来梦想得很对,可在猪人们的包围下,根本没有寻找管家的余力。于是耕平一行便在一页纸上写下感谢的文章,将它留在了桌面上。他们有些厚脸皮地期待,管家能漂亮地将火灾、猪人和粉红色的怪物都处理掉。
    “那么就回收再利用吧。”
    在亚弓的指示下,沙龙内部封印着的几枚护符被撕了下来。将它们撕成细细的竖纸条,排列成直径两米左右的圆环放在了地板上。
    “大家快进圆环!”
    所有人连忙遵照亚弓的指示,朗读起西里尔字母。失去了封印的一扇窗户发出尖锐的声音碎裂开来,数头猪人从中跳进了沙龙……

        IV

    经由异次元通道自黄昏庄园返回的十名男女在上野站道了别。而换句话说,亚弓借助老魔女妮娜的力量所打开的通道出口,正位于上野站内人迹稀少的一角。
    玉村雪绘摩挲着露在夏装短袖外的手臂,好像感觉有些冷。可她仍然笑着对耕平和来梦说“再见,你们俩要保重哦。”,然后昂首挺胸向山手线的站台走去。唐泽博史爱理不理地说着“再见”挥了挥手,然后快步追赶着雪绘而去。走了二十步远,唐泽赶上了雪绘,并立刻与她交谈了起来。
    长田伸彦轻轻说了声“谢谢”,行了一礼,然后放松双肩向京滨东北线站台走去。小西香津子无言地低头致意,走向地铁站台。根岸诚一郎反复低头鞠躬了两三回,便朝着检票口迈出了脚步。
    藤崎不知何时离去了。估计他根本没心思与同路人打招呼,一定是在失去了小田切亚弓这位偶像后,满怀着伤心回老家了吧。到了新学期还会再次与他见面,这让耕平有些心情沉重。不过,藤崎说不定也会因为忌讳耕平而转学。
    “大家必须重拾起中断了的人生。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幸运,不过机会已经给予,能否顺利生活下去,就全看他们本人了。”
    北本说出了符合他人生老前辈身份的话语。耕平点了点头看向亚弓。亚弓今后会前往何方呢?面对他无言的疑问,亚弓回答:“我正在妮娜婆婆那里进行着正式修行哦。只不过嘛,有一半时间都是在做杂务。”
    “妮娜她现在在哪里?”
    来梦发出疑问,亚弓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说起那位婆婆、不对、师傅啊,只有她单方面联络,把我叫出来哦。修行的场所也是,俄罗斯啊日本啊,中国啊美国啊,只有到时候才知道。说不定还会在地表以外的地点哦。”
    “来梦我没法修行吗?”
    来梦认真地问道。亚弓笑着将手从少女头上移开。
    “不行不行,要是和你一起修行的话,我转眼间就要被你赶超了。和演艺界一样,竞争对手在幼苗之时就要趁早拔除呢。”
    亚弓是这世上第二迷人的女性——耕平这么想道。第一名当然是坚定不移决定好了的,不过老魔女将亚弓收为徒弟的理由,耕平也能自心底里感到理解。亚弓不仅是妮娜的徒弟,也一定会成为她的继承者。
    “你呢?想修行魔法吗?”
    “算了。让死者复活的力量,人类可不该获得。这种事情连我也知道。”
    “没错,尽管这是所有人从最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情。”亚弓的眼神中带着讽刺,“——妮娜婆婆是这么说的。能做到的事情变多后,欲望也会随之增加。要是能够活得稍微长了些,便会希望不老不死。无论是秦始皇或是儒勒·凯撒都未能获得的东西,普通人却要寻求它。仅仅因为出生在比他们晚的时代,便坚信自己有权利要求违反自然天理,想要拒绝死亡,控制生命……”
    北本轻轻地抚摸着下巴。
    “我明白你师傅的感叹,人,或者说人类,大概会一直向前进步。很遗憾,没有比自制更难的事情了。我到了现在这年龄,经常会这么想啊。”
    耕平注视着亚弓。
    “我不知道是什么正确答案,不过请你帮我把下面的话带给妮娜。我想,学习魔法,并不是为了使用它,而是为了不必使用它。我想尽可能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选择、行动。不过,当我没有自信时,能向您咨询的话那就真的太感谢了。”
    听了耕平接下来的话,来梦大大地点了点头。
    “反过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请随时提出来。”
    “我一字不差的传到了哦。”
    亚弓以完成时态说完,轻轻将手放在绒线帽上点头致意,然后优雅地转过了身去。她的步子并不快,但是脚步干脆利落,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再见了,亚弓姐姐。”
    听到了来梦的声音,她也并未回头。
    北本将手放在少女与年轻人的肩头。
    “那么,我们也回去吧。”



    樱花。樱花。极目所见尽是樱花。
    整个世界仿佛正漂荡在淡红色的海洋里。
    进入三月下旬后,樱花前线北上的速度明显加快,东京都内各处的樱花都早于商店协会的樱花庙会首日盛开了。
    能户耕平的夹克外套肩部沾着好几片樱花花瓣。他正站在校门外,等待着结束了毕业典礼的少女。她所在的小学是区内有名的赏樱名胜,糊涂的耕平到现在才知道。从今天起,来梦便不再是小学六年级,而是初中零年级学生。两星期后,便将成为初中一年级学生。北本行雄因为要参加突然去世的熟人葬礼,耕平便代他前来了。
    一个茶色短发少女飞奔到年轻人面前,手中拿着装有毕业证书的细长圆筒。她将圆筒放到身后,仿佛在勾起年轻人的回忆般,假装一本正经地问道:
    “大哥哥,你一个人旅行吗?”
    这句话是所有的起点。夏末的那一天,晴朗的天空蔚蓝无垠,一座小小的无人站靠在单线铁路边。年轻人正在寻找毕业出路,心中充满踌躇,一身秋天的气息。在两件T恤衫的胸口,相同的帆船正劈波前进。然后来到秋天,度过冬天,迎来的春天离去后,一个新的夏天又逐渐走近。没有结束。在那里,一定会接着另一个开始。
    能户耕平对着立花来梦露出了笑脸。
    “不,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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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田中芳树  YOSHIKI TANAKA 2002 Printed in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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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4-06-1822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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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底]
“来梦,你在哪儿!?”耕平与亚弓一同向着关系不浅的洋馆、黄昏庄园进发。摆脱狰狞凶猛的追杀者后,又有着众多欲将身心侵蚀殆尽的怪物等待着他们。耕平和来梦的羁绊究竟能够坚持到什么地步?又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两人呢?人气系列第四弹,震撼心灵的终曲!

田中芳树
昭和27年(1952年)出生于熊本县。毕业于学习院大学研究生院。荣获第三届幻影城新人奖、昭和63年(1988年)星云奖。其笔下的SF罗曼史作品及中国历史小说场景恢宏、结构细致,使热情的读者爆炸性增长,确立了小说界超级巨星的地位。《创龙传》系列创下了破记录的销量,是空前绝后的畅销系列作品。最新的《药师寺凉子之怪奇事件簿》系列也突破了出版社的界限,获得了巨大的欢迎。本书是描写耕平和来梦冒险的《夏日魔术》系列第四弹。在本书里,将震撼你心灵的大结局正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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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9 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皆杀的田中这个大坑王……快点写完药师寺啊啊啊!
发表于 2014-12-29 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亚弓是这世上第二迷人的女性——耕平这么想道。第一名当然是坚定不移决定好了的,不过老魔女将亚弓收为徒弟的理由,耕平也能自心底里感到理解。亚弓不仅是妮娜的徒弟,一定也会成为她的继承者。

没想到啊,亚弓居然从女反配变成第二女主了?
发表于 2014-12-29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山呼万岁!还以为要等到日语学成之后再考虑的呢!

果然还是田中先生最高!
发表于 2014-12-29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时间太久了只能记住男女主名字
能把泰坦尼亚也填下不
发表于 2014-12-29 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没想到能看到这作完结,这都是我上学时看的,都10多年前的东西了,感谢。
发表于 2014-12-29 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能让我看到这本书的翻译成品,这本算是田中的书中最喜欢的了,顺便求问楼主有没有润色的计划?
发表于 2014-12-29 21: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能有机会看到这本书,说实话内容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但当我看到书名时还是一阵感动。
发表于 2014-12-29 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74186 于 2015-1-2 22:13 编辑

看日文出版日期,是2006年,沒想到最後是靠著同好者翻譯程中文啊!
真是感謝呢!隨回文附上田中老師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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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0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得很早以前看的夏日莫属,没想到居然能看到第四卷!
感谢楼主的翻译!!
 楼主| 发表于 2014-12-30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archer1987 发表于 2014-12-29 19:26
感谢楼主能让我看到这本书的翻译成品,这本算是田中的书中最喜欢的了,顺便求问楼主有没有润色的计划? ...

现在只是初步翻译完成的状态,接下来会进行漫(tuō)长(yán)的校对,润色也会随之进行,请耐心等待,嗯,耐心……
发表于 2014-12-31 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12年前的小说结局,终于看到了,还有田中已经62岁了啊。。真是时间过的好快
发表于 2014-12-31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qinyibo92 于 2014-12-31 10:59 编辑

这个居然有第四卷?!当年找生肉没找到,一直以为三卷完结呢,萝莉控的福音啊真是!!!话说又一老坑完结了么,好伤感,越来越多的老坑要完了。。
发表于 2015-1-7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跟楼上好多人一样,一直把这本当成传奇级的三部曲……
我还收过这本书的国内实体正版书呢,结果因为太喜欢,看了不下几十遍,书都翻烂了……

这种三部曲完结的故事出第四本,是不是应该被称作诈尸啊喂
发表于 2015-4-8 0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久没来了居然看到这本书,感动的不行
犹记得几年前在某个楼里求过这个翻译,感谢楼主
发表于 2015-4-10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竟然完结了...真心想不到啊 太好了
发表于 2015-5-7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多年前看的前三部,后来知道有第四部,但一直没有出中文版的。这是我看的第一部田中芳树的小说。如今楼主竟然翻译出来了,万分感谢!了了一桩心愿
发表于 2015-9-16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田中芳树曾经说过
他最喜爱的人物,不是银英的杨威利与莱因哈特,也不是亚尔斯兰与他的伙伴们,更不是创龙传的龙堂四兄弟,而是夏日魔术里的这一对好兄妹。
我入田中芳树坑的时候,由于自己不会日文,就停留在了第三卷
今天看到春之魔术终于被翻译出来,十分感慨
总之多谢lz的辛勤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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