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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 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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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2-1 17:37 编辑
Interlude
-sometime, somewhere-
「凱利,你知道這座島名字的由來嗎?」
夏蕾一邊悠閒地握著震動的方向盤,一邊開口問道。
叫做凱利的少年坐在副駕駛座上,正要回答「不知道」,劇烈的搖晃差點害他咬到舌頭。
兩人乘坐的小型貨卡車非常陳舊,破爛的程度讓人懷疑這輛車會不會是馬車剛衰落時期的產物,再加上現在車子跑的不是平坦柏油路,而是叢林中的顛簸惡路。雖然行進速度有如牛步,但是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還是搖晃地很厲害,有如海上遭遇暴風的小船一樣。
雖然這是一台幾乎就要報廢的破銅爛鐵,仍然是亞利馬哥島(Alimango island)上僅有四輛的貴重汽車中的一輛——不過話說回來,整座亞利馬哥島上只有在海灣處有一個人口僅三十餘戶的小漁村,大多數的人都不需要用車。在島上生活需要開車的只有少年的家人,還有夏蕾這位到少年家中幫忙的幫傭而已。少年的家位於遠離漁村的叢林深處,要到他家就只能依賴這輛破車。
「Alimango的意思不就是『螃蟹』嗎?」
聽少年這麼說,夏蕾點點頭。
「很久很久以前,這座島是奉獻貢品給海神的地方。但是有一個小女孩沒有東西可以給生病的母親吃,在煩惱之下終於忍不住下手偷拿獻給神明的貢品。那個女孩子因此受到天譴,變成澤蟹的模樣。」
「真是悲慘的故事。」
「然後從那之後相傳只要吃了這座島上捉到的螃蟹,不管任何疾病都會痊癒。少女的母親也因此擺脫長久以來的宿疾。」
「這不是更慘了嗎?真是過分的神明。」
雖然少年感到訝異,不過這種傳說在民間故事當中也不算稀奇,是相當標準的類型。
只要隨便一找,就會發現世界各地到處都有類似的故事吧。
「祭祀那個海神的神廟呢?」
「已經不在了,是不是真的存在過也不知道。根據傳聞,神廟的位置好像就在凱利家蓋房子的那一帶。」
這麼說來,那個被變成澤蟹的少女為了偷取貢品,還特地跑到這麼深的叢林內部嗎?在海邊捕魚還樂得輕鬆許多呢。
「這就是為什麽村民都不喜歡接近你家房子的原因,他們認為那裡不吉祥,就連我都被威脅說太常出入你家的話會遭到報應呢。」
「怎麼會……那我住在那裡又會變得怎麼樣?」
「凱利已經不像是外人了,村子的人都把你當作是我弟弟嘛。」
雖然被當成小弟弟看待讓少年覺得有些不能接受,不過他和老是關在家裡閉門不出的父親相反,每當夏蕾出門買東西或是有其他雜務的時候,他總是會一起坐上車,幾乎每天都到海灣附近的漁村去。
他們搬到這座島上之後已經差不多快一年了吧。現在每一位島民只要看到他,都會輕鬆地向他打招呼。村裡的調皮小孩一開始總是和少年吵架,最近也常常和少年一起搗蛋。
這裡雖然是遠離出生故鄉的異地,但是少年很喜歡這座亞利馬哥島。
移居過來之後的最初幾個禮拜,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雖然讓少年很厭煩。但是曾幾何時,明朗的南國陽光與色彩繽紛的海景風光已經深深了擄獲少年的心。
但是少年的父親從來不肯離開那間誰都不敢靠近的房子,他實在不認為父親很享受這裡的生活。
「爸爸如果也和村人好好相處的話,個性會不會變得比較不一樣呢?」
「嗯~~很難說耶。」
夏蕾一面巧妙地轉動方向盤躲開路上的大石頭,露出苦笑。
「因為西蒙神父相當討厭他。我也常常被神父教訓,他說如果我繼續在那間房子裡工作的話,一定會被惡魔纏上。」
「……是喔。」
西蒙神父平時待人很溫和,知道他在暗地裡這麼說父親讓少年覺得相當失落。但是這也難怪,或許還應該慶幸神父只是「說說壞話」而已。如果西蒙神父真的知道父親的一切所作所為,自己父子倆肯定會落得逃離這座島的下場吧。
夏蕾用單手拍拍腰間,一柄帶鞘的銀製裝飾用短刀插在腰帶上。
「你看這把刀。這是神父硬塞給我,要我隨時帶在身上的。他說這是相當靈驗的護身符。」
「……這不就是妳平常拿來削水果皮的那把刀嗎?」
「這把刀很利,切起來滿順手的。我是很珍惜著用啦。」
夏蕾還是很輕鬆地說著。她和少年不同,好像一點都不覺得這個話題有什麼陰暗面。
「夏蕾,妳不怕我爸爸嗎?」
少年怯怯地問道。夏蕾很乾脆地點頭回應。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也能體諒為什麼村人會覺得他讓人不舒服。他做的是那種研究,也難怪不得不遠離都市,搬到這種偏僻的小島隱居。但是你父親就是這一點了不起。」
不曉得為什麼,少年覺得只要一談到父親的事情,夏蕾就會變得既成熟又知性。
她和少年只相差四歲,根本還算不上是成年女性。
「他的知識與發現全都非常了不起,隨便哪一種都足以徹頭徹尾顛覆這個世界,當然會讓人覺得害怕,所以也必須隱藏起來……但是老實說,我總是在想如果把那種力量拿來貢獻世界的話該有多好。」
「……妳說的事……真的可能嗎?」
「你爸爸是已經放棄了。但是凱利,我認為如果是你的話,你一定可以辦得到。」
看到夏蕾表情認真地這麼說道,少年反而覺得不高興。
「哪有。夏蕾才是父親的頭號大弟子吧,有能力貢獻世界的人應該是妳才對吧。」
少年知道夏蕾來家裡不光只是做一般的家事幫傭而已,也在協助父親的工作。聽父親說,夏蕾這名少女非常聰明又有才能,埋沒在這種貧窮的小島成天為了生活而煩惱實在太可惜了。連父親這種神祕主義者都這麼重視她,想必她的素質一定非同小可吧。
但是夏蕾本人只是張大了嘴,大笑搖頭。
「我才不是什麼徒弟呢,頂多只算得上是助手吧。我只是打打雜、幫點小忙,但是最重要的部分你父親什麼都沒教給我。
可是凱利,將來繼承父親衣缽的人一定是你。因為你父親現在進行的研究全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讓你繼承所做的準備,現在只是時機未到而已。」
夏蕾語氣誠摯地解釋給少年聽,真的就像是姊姊在關心小弟一樣。少年覺得心中五味雜陳,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聽說少年的母親生下他後不久就過世了,所以他不記得母親的事。對少年來說,可以稱為家人的人只有父親而已。雖然他的個性孤僻又嚴厲,但仍然是個慈祥又偉大的父親,也是少年在這個世上最敬愛的人。
自己尊敬的父親竟然寵愛兒子以外的「助手」,最初讓少年覺得非常不是滋味。有一陣子他真的很厭惡到自己家裡來的夏蕾。但是過沒多久,他的心就被夏蕾的活潑個性與溫柔吸引住了。
感覺就像多了一個家人一樣。夏蕾把少年的父親當作自己父親一樣尊敬,對他的兒子也視為親生弟弟一樣疼愛,照顧地無微不至。對於沒有女性家人的少年來說,夏蕾這個「姐姐」的存在自然而然變得特別而重要。
不——少年最近覺得心中有一股奇妙的騷動,他對夏蕾的感覺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嗎?
他非常清楚夏蕾善良、開朗又聰慧。但不只是這些優點,她無意中的一舉手一投足——就好比現在她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哼哼唱唱的側臉就讓少年覺得她美得讓人發慌。這究竟是為什麼?
「凱利長大後想要成為什麼樣的大人?繼承了父親的工作以後,你想要怎麼使用它?」
「……咦?」
夏蕾突然開口發問讓心不在焉的少年嚇了一跳。
「將來你會得到的可是能夠改變世界的力量喔。」
父親的遺產。如果說少年從來沒有幻想過父親要留給他什麽的話,當然是騙人的。對於那些事物的價值與意義,他自認也有相當的認識。
至於要如何使用,他當然也有想法——
但是少年實在不願意把這些內心事化作言語說出口,特別是在夏蕾的面前。他最討厭自己的夢想被別人嘲笑像小孩子一樣幼稚,尤其不希望聽到夏蕾這麼說。
「……那當然是祕密。」
「嗯?」
夏蕾調皮地挑了少年一眼,柔柔一笑。
「那就讓我看看凱利長大之後會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吧。在那之前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好嗎?」
「……隨妳便。」
少年又羞又尷尬,忍不住轉過頭去。
對他來說,這名年長少女的笑靨實在太過耀眼,讓他不得不撇開視線。
✕ ✕
死白的皮膚。
皮膚下浮現出來的青黑色靜脈如同裂縫般布滿整張臉頰。
痛苦抽搐的表情就像是瀕死之人一樣。
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東西已經死了。
雖然死了,卻還在活動。
少年的腦中非常清楚,『那東西』雖然長得一副人樣,但早已變成某種非人之物了。
外面是一片黑夜。這座島上當然沒有路燈,但是明亮的月光還是靜靜地從窗口射進來,清清楚楚照亮慘劇的現場。
這裡是村外的雞舍。少年為了尋找平白無故失蹤的夏蕾,白天找遍了整個村子,就算天黑之後仍不肯放棄,找到這裡來。
滿地都是被吃得血肉模糊的雞隻屍體。少年走到雞舍深處那一邊颤抖一邊啜泣的亡者身旁。
殺了我——
那東西的臉龐和少年最喜歡的女性長得一模一樣,嗚咽著哀求道。
銀色短刀輕輕地扔到少年腳邊,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閃耀著不祥的光芒。
我好怕——
我自己,辦不到——
所以求求你,由你……殺了我——
現在還來得及——
「怎麼會……」
少年搖著頭往後卻步。
我怎麼可能下得了手。
不管變成什麼樣子,夏蕾就是夏蕾。說好會一直待在他身邊,是他最親愛的家人——不,她是比家人還要更重要的人。
拜託你——
夏蕾痛苦地喘息著,口中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尖銳亂齒。少女一邊發了瘋似地哀泣,一邊吐出如同野獸般的喘息。
我已經——不行了——在我壓抑不住之前——快點——
夏蕾像得了熱病一樣不斷顫抖掙扎,用裸露的牙齒咬住自己的手臂。
滋……
啜飲血液的聲音刺激著少年的鼓膜。
求求你——
少年用自己發出的慘叫聲掩蓋不停哀求的聲音,奔出雞舍。
讓他感到害怕、感到恐懼的不是已經完全變了樣的夏蕾,而是她扔過來自己腳邊那把短刀所反射出的熠熠刀光。
他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想知道。
總之必須找個人求助才行。
少年相信一定有個大人可以為他解決這如同噩夢般的一切。
夏蕾一定可以得救,一定有人可以救她。
少年如同祈禱般告訴自己不要懷疑。
全力奔跑的話,只要不到五分鐘就可以跑到西蒙神父的教堂。
少年一邊跑一邊哭喊,對腳上的疼痛與劇烈心跳的苦悶全然沒放在心上。
✕ ✕
那個女人自稱叫做娜塔莉亞‧卡明斯基。
她身上裹著與熱帶南國夜晚一點都不相襯的深黑色防水大衣,但是連一滴汗都沒流。蒼白的臉龐面無表情,冷酷無比。甚至讓人懷疑她身上有沒有血液流動,體溫是否和一般人一樣溫暖。
把少年從鬼哭神號的地獄中帶出來的救命恩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小鬼頭,你差不多也該回答我的問題了。」
少年凝視著遠方陷入一片火海的漁村,背後傳來女人冷漠的聲音。
這個到昨天為止完全與世無爭,幾個小時之前還在月光下安眠的村子現在已經被業火吞噬。隔著海灣從對面斷崖上眺望的光景讓人有些難以置信,感覺完全就像是一場糟糕的噩夢。
少年曾經在那裡看兒的許多溫暖笑容全都一去不回了——這叫他該如何接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少年以乾澀的聲音問道。娜塔莉亞冷哼一聲。
「先問問題的人是我。小鬼頭,你的腦袋也該清醒清醒了吧。」
少年搖頭。就算娜塔莉亞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如果她不回答自己剛才的問題,他什麼都不想說。
娜塔莉亞可能是從少年堅持不開口的沉默當中察覺他的想法,厭煩地嘆了一口氣之後,開始淡淡解釋道:
「現在有兩派人馬在這個村子裡大鬧。一派是『聖堂教會』的代行者,那些人可不是你知道的那種好心神父,他們深信只要是背離上帝的罪人全都該殺,看見吸血鬼當然不會手下留情,被吸了血的人也不留活口。如果沒有時間心力去一一分辨的話,就連可能被吸了血的人也會全部殺光,也就是說這次那些人非常緊張。
然後另外一派的『協會』要解釋就有點困難了——究竟是誰創造出吸血鬼這種超乎尋常的東西?他們就是一群想要獨占這個祕密的人。因為他們的座右銘就是『獨占』,所以會殺光其他可能知逍詳情的人。殺人滅口、湮滅證據,如果作得不夠徹底的話就毫無意義了。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少年,你的運氣好得不得了。現在這座島上從他們的大掃除下逃出生天的人大概只有你吧。」
少年對這些事情的接受程度可能還超出娜塔莉亞的預期,他也已經察覺為什麽這些危險的人物會來到這座亞利馬哥島上。
少年向西蒙神父求助,神父知道之後又聯絡其他人。這項情報傳達到外界的時候,在某個過程中傅進了絕對不該得知道件事情的人耳裡。
不管事情發生的經過如何,起因出自於誰非常清楚——就是少年自己。
如果少年聽從夏蕾的哀求,鼓起勇氣用短刀刺穿心愛少女的心臟,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種慘狀了。
這麼一來就算他心中的傷口再大、就算從今以後夜晚再也無法安眠——至少不會有其他人送命。
少年等於親手放火燒了那令他懷念的地方。
「……妳是哪一派的人?」
「我是和『協會』做生意的業務。我的工作就是偷偷拿到他們想要的『祕密』,然後賣給他們。當然這件事要在事情鬧得這麼大之前完成才行,不然根本做不成生意,這次稍微慢了一步。」
娜塔莉亞淡淡地聳聳肩。這樣的光景她一定已經看過很多次了吧,黑衣女子的身上散發出死亡與火焰的氣息,就像是沾滿她全身的味道一樣。
「好了,小鬼頭。把話題拉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你也該回答我的疑問了。
封印指定——這麼說你也聽不懂吧。算了,這次吸血鬼事件元凶的壞魔術師現在應該還躲在這座島上的某個地方才對,你有沒有什麼線索?」
✕ ✕
在這種情況下,這件事雖然微不足道,不過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凱利並不是少年真正的名字。
這名少年誕生在遙遠的國家,對這片土地的人們來說,他的名字相當不容易發音。最初是夏蕾用凱利的簡稱稱呼他,之後這個稱呼就在島民之間成為固定的叫法了。少年也已經半放棄地接受這種稱呼。與其被人家用『凱利祖古』這種奇怪的發音稱呼,簡稱的說法還比較好聽一點。
他的名字正確念法應該是切嗣(Kiritsugu)。
他就是封印指定魔術師衛宮矩賢的兒子。
✕ ✕
深夜,切嗣回到位於叢林深處的木屋。迎接他的是父親安心的表情。
「啊啊,切嗣。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父親一看到切嗣馬上抱住他。切嗣雙肩與背上的感觸是他睽違許久的感覺,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父親已經多久沒抱過他了。個性嚴肅的父親很少像現在這樣真情流露,只是一個擁抱也能讓切嗣感受到父親平時隱藏在心裡的父子之情。
父親放開手之後神情一變,語帶怒意質問切嗣。
「我應該已經千叮嚀萬交代,告訴你今天絕對不可以走出森林的結界。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我很擔心夏蕾。」
一聽見夏蕾的名字,父親很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光只是這樣一個小動作,就已經足以讓切嗣明白事情的經過了。
「爸爸早就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吧?所以才會命令我不准出去對吧?」
「……那孩子的事情我真的覺得很遺憾。我已經和她說過試驗藥品很危險不可以碰,看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心。」
雖然父親的說話語氣很難過,卻沒有一絲悔恨或是慚愧之意,只有無以排遣的憤怒與焦躁而已,就好像在談論一個因為小孩惡作劇而被打破的花瓶一樣。
「……爸爸,你為什麼要研究死徒?」
「研究死徒當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們衛宮家的研究無論如何都需要耗費長久的時光。在我,或者是切嗣,至少在你這一代一定要想出延長壽命的方法才行。憑著這副受到死亡命運束縛的肉體是無法到達『根源』的。」
「爸爸……總有一天你也想把我……變成那個樣子嗎?」
「你在說什麼傻話……無法完全壓抑吸血衝動的死徒變化根本就是失敗——關於這一點,夏蕾倒是意外地很快為我提供了答案。這副實驗藥劑雖然花了我不少心血,結果似乎並不理想。必須要從理論基礎重新開始檢討。」
「……是這樣嗎?」
切嗣點頭會意。
父親還打算繼續下去。他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犧牲而氣餒,不管重複幾次,他都要繼續嘗試,直到獲得令他滿意的成果為止。
「切嗣,這件事情之後再說吧。現在我們必須先逃離這裡——抱歉,沒有時間讓你打包行李。協會那些人差不多快要發現森林結界了。我們立刻就要動身。」
父親這麼說道。看來他老早就已經預備好要遠行,房間的角落有兩個大行李箱並排放在一起。逃亡的準備已經就緒,伹是父親卻拖到現在都還沒出發——這是因為他到最後始終沒有放棄,相信兒子一定會回到這裡嗎?
「……現在走,還逃得了嗎?」
「我早就料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之前就已經在南邊海岸藏了一艘快艇。這叫做有備無患。」
父親兩手提著行李箱走向門口——背後當然毫無防備。
切嗣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父親身後,同時從褲袋中輕輕抽出向娜塔莉亞借來的手槍。
三二口徑。黑衣女子向他保證過只要冷靜來從最近距離射擊,就算是小孩子也打得中。接下來就是切嗣的問題了。
少年舉槍對著父親毫無戒心的背後,心中告訴自己要想著漁村在火光中燃燒的光景以及夏蕾最後變成的那副模樣——但是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這十多年來與父親兩人共同堆砌起來的記憶。這些種種回憶都讓他體會到父親隱藏在心中對他的溫柔與親情。
父親很愛切嗣,對切嗣有所期許。而切嗣也愛父親,以父親為榮。
切嗣心裡想著至少閉起眼睛,但是卻沒有這麼做。他睜大雙眼瞄準,迅速扣下扳機。
磅——槍聲比他想像中還要清亮。
從身後被射穿頸部的父親向前仆倒在地。切嗣沒有停下腳步,一邊走近一邊接著對後腦杓開了一槍、兩槍。然後他停下腳步,朝脊椎骨又打了兩槍。
真讓人難以置信。切嗣對自己這麼冷靜感到害怕。
他一直猶豫到最後,心中確實很掙扎。但是當他拿起手槍之後,手部的動作卻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已經安排調整好似的。他的身體完全不理會心中的想法,有如機械裝置般迅速完成「該做的事」。
這樣也算是一種才能嗎——一種自嘲的感慨浮現腦海,不帶有一絲成就感,就這麼回歸虛無。
血液在木製地板上緩緩溢流開來。父親已經不在了,躺在地上的只不過是一具屍首而已。這玩意兒就是一切的元凶。就因為彼此搶奪這種玩意兒,這座島上的居民才同全數被殺,化為灰燼。
夏蕾說過他父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切嗣自己也認為父親擁有的力量能夠改變這個世界。
兩個年輕的孩子究竟認為魔導是什麼,對魔術師這種人生有抱持著何種期待。
一開始,切嗣甚至沒有發覺自己正在哭泣,他也不知道這是悲傷還是悔恨,只有深不見底的空虛感而已。
右手的槍好重,重得他承受不了。切嗣想要扔下槍卻又扔不下來,他的手指動不了,緊緊扣住槍柄。
切嗣不顧走火的危險,粗暴地甩動右手,想盡辦法試圖放開手槍。但是他愈是狂亂,手指愈是不放鬆,緊握著手槍。
這時候有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像是變魔術一樣輕而易舉把手槍從切嗣手中搶下來。切嗣這時候才發現娜塔莉亞就站在自己身邊。
「這裡的結界哪有像你說的那樣堅固,我輕而易舉就突破了。」
娜塔莉亞恨恨地說道。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語氣很嚴厲,好像在罵人一樣。
「……妳在生氣嗎?」
「早知道這麼容易,我就不該把這東西交給你這個小鬼頭了。」
她不悅地瞥了一眼從切嗣手上奪下的手槍之後,扣回安全裝置,收進懷中。
「結果妳有沒有來得及趕上都只是憑運氣對吧?」
實際上的確是千鈞一髮,衛宫矩賢已經正準備要動身離開了,如果這時候讓他平安逃掉,他一定會再次銷聲匿跡,然後完全不理會這座島上發生過的慘劇,在某處重新開始研究死徒吧。
切嗣不能依賴運氣,千萬不能讓他逃掉。
「如果想要確實殺死他的話——就只能靠我下手。」
「拿這來當做子女弒親的理由,真是爛到不能再爛了。」
娜塔莉亞憤憤不平地罵道。切嗣心中似乎已經看開,哭溼的臉對她露出微笑。
「……妳真是個好人。」
娜塔莉亞盯著切嗣那張笑臉瞧了瞧,然後嘆口氣,扛起衛宵矩賢的屍體。
「我帶你出島,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有沒有什麼束西要帶走?」
切嗣堅定地搖搖頭。
「什麼都沒有。」
✕ ✕
結果……接下來幾年的歲月切嗣都是跟隨著娜塔莉亞‧卡明斯基一起度過的。
娜塔莉亞當然不會把孤兒當作一般小孩子撫養,她可沒有這種空閒時間與愛心。切嗣很理所當然地被她當成幫手使喚,不過這也是切嗣自願的。
向娜塔莉亞學習,鍛鍊自己。這也代表切嗣將會踏上與娜塔莉亞相同的人生道路,換句話說就是決心成為一名「獵人」。
置身於外界現實的切嗣過不多久就瞭解到其實亞利馬哥島上的慘劇絕對不是特例,這種愚蠢的事情在這個世界的黑暗面就像是日常生活一樣一再重複發生。
太過執著於追求真理而不惜四處散播災厄的魔術師,以及為了暗地裡收拾魔術師而擇手段的兩大組織。有關神祕以及隱匿神祕的鬥爭經常到處發生,甚至多到讓娜塔莉亞能夠靠這份工作混口飯吃。
殺掉衛宮矩賢這名魔術師的行為根本算不上防止悲劇再次發生——這種處置等於是從汪洋大海裡掬起一滴水一樣,一點作用都沒有。
切嗣在那天親手殺死父親,如果他想要在弒親的行為當中真正找出什麼價值……
就只有當他把和父親相同的異端魔術師全部獵殺之後才能找到的救贖而已。
封印指定執行者。
他們是追捕偏離世道之魔性的獵犬。少年毫不猶豫地下定決心選擇這種非人的血腥人生。
娜塔莉亞不隸屬於任何組織,純粹只為了報酬金追殺獵物,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傭兵。她的目標是那些發現寶貴研究成果,但卻脫離魔術協會的管理,躲起來打算暗自繼續追尋真理的『封印指定』魔術師。魔術協會與那些以審判為名抹殺異端的『聖堂教會』不同,保存『封印指定』魔術師的研究成果才是協會的第一要務。
其中最貴重的就是刻在魔術師肉體上的『魔術刻印』。魔術師將耗費好幾個世代的時光所鑽研的魔導烙印在繼承者的肉體上,把更加艱深的探索託付給下一代。
娜塔莉亞與協會交涉,將衛宮矩賢屍體上回收的魔術刻印一部分讓其子切嗣繼承。雖然協會方面先取走重要部分之後才答應妥協,切嗣繼承的只是剩餘的『殘渣』而已,還不到矩賢想要交付給兒子的所有刻印的兩成,但是也已經足以讓切嗣成為獨當一面的魔術師。不過切嗣本來就完全不打算繼承父親的遺志,繼續研究。
切嗣從娜塔莉亞身上學習魔術不是為了當作一生的志業,而是一種工作手段。事實上,魔術只是少年從這名女獵人身上學到的眾多「手段」當中的一樣而已。
跟蹤技巧、暗殺手法、各式各樣兵器的使用方式——獵犬不是只有一根「獠牙」而已。為了在各種環境與條件之下追捕並屠殺獵物,需要不斷學習全方位的技術與知識。
某種意義上,這也算得上是人類智慧極為嚴苛的一面。切嗣親身學習到人類為了宰殺與自己長相相同的雙足獸,耗費了多少歷史與智慧在精研『殺人』的技能上。
充滿血腥與硝煙味的歲月飛也似地過去了。
衛宮切嗣把年少時期最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全部耗費在極為苛刻的經驗與鍛鍊當中,他的外貌已經完全沒有少年天真無邪的樣子,再加上東方人本來就不容易看出實際年齡,他的三本假護照全都登記為成年人,在使用的時候卻從來沒有人懷疑過。
就算有人注意到他的身高或是臉上沒什麼鬍鬚,但是也絕對會想到那雙陰鬱、冷酷又乾涸的眼神竟然是出自一位十多歲少年的身上。
這一天——
當切嗣知道自己的老師、同時也是夥伴的娜塔莉亞,正面臨一生中最險惡的危機時,他仍然喜怒不形於色,一步一步確實完成自己的工作。
切嗣的內心雖然因為焦急與慌張而亂成一團,但是再怎麼樣他都沒有辦法支援娜塔莉亞。現在她的戰場在高度三萬五千英呎以上的高空——一架巨型噴射機的內部。
整件事情始於他們追殺一名以『魔蜂師』外號聞名的魔術師奧德‧波札克。
雖然並不完全,但是這位魔術師成功轉化為死徒,藉由自己的蜂類使魔毒針讓手下操控的食屍鬼增殖,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他改變自己的外貌,塑造一個假身分扮成平民百姓,已經消失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四天前,切嗣兩人得到情報說失蹤已久的波札克將會搭乘從巴黎出發,前往紐約的空中巴士A300客機。娜塔莉亞決定要在兩百八十七名乘客中找出不知長相容貌也不知假名的目標,勇敢挑戰這場困難度極高的「獵殺行動」。
身為搭檔的切嗣沒有一起搭上飛機,他被委派的任務是先行前往紐約,根據可靠情報尋找識破波札克變裝的線索。師徒兩人各自從空中與地面密切聯繫,在密閉的空間中安靜地、確實地過濾出獵物的座位。
讓人意外的是,暗殺行動在起飛後大約三個小時就迅速完成了,但是真正的慘劇之後才開始。
最致命的意外是波札克竟然瞞過海關,將『死徒蜂』帶進機內。娜塔莉亞沒能清除掉的死徒蜂接連螫刺乘客,巨型噴射機的座艙轉眼間就變成食屍鬼橫行的血腥地獄。
即便娜塔莉亞已經是老江湖,但是在這個無路可逃的密閉空間遭受無限增殖的大量食屍鬼攻擊,情況還是相當不樂觀。雖然切嗣無計可施,只能通過無線電聽著事態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惡化,但是他依然不放過任何能夠讓娜塔莉亞生還的可能性。
娜塔莉亞以往對切嗣再三交代過一個大原則——『無論如何都要不擇手段活下去』。切嗣深信這項信念這次也會為這名身經百戰的女獵人帶來生機,他坐在已經兩個小時無聲無息的野外無線電之前,默默等候來自夥伴的通訊。
終於就在夜空的星辰開始被青灰色黎明所掩蓋的時候,無線電終於打破沉默。疲憊不堪的女性聲音混著雜音傳了出來。
『……聽見了嗎?小鬼頭……你應該還沒睡吧?』
「收訊狀況很好,娜塔莉亞。今天早晨對我們這兩個整夜沒睡的人來說都不太好過啊。」
『如果你敢說昨天晚上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的話,之後我一定會掐死你……好,我有好消息與壞消息,你想先聽那一個?』
娜塔莉亞發出一陣乾笑之後,沒好氣地問道。
「依照老規矩,當然是先聽好消息啊。」
『OK,那就先說值得慶賀的好事。總之呢,我還活著,飛機也沒事。我剛剛才保住了駕駛艙。雖然機長與副機長都已經翹辮子讓人很想哭,不過只是操縱飛機的話我也會,前提是輕航機那套要行得通才行。』
「和管制塔台聯絡了嗎?」
『聯絡上了。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我在開什麼惡劣的玩笑,不過還是願意好心地幫我一把。』
「……那壞消息呢?」
『嗯——結果沒被咬到的人只有我,三百名乘客全都成了食屍鬼。駕駛艙那扇門的另一頭已經變成在天上飛的死城了。真叫人毛骨悚然啊。』
「……」
這是切嗣所能想到最糟糕的情況——他知道如有萬一,真的可能會演變成這種狀況,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那種情況下,妳……還能活著回來嗎?」
『還好啦,這道門夠堅固。雖然現在外面抓得咖咖響,不過不用怕被衝破——倒是要如何著陸才讓我擔心。這種龐然大物,我真的應付得來嗎?』
「……妳一定沒問題的。」
『你這是在為我加油打氣嗎?真讓人貼心呢。』
僵硬的乾笑幾聲後,接著是無精打采的歎息聲。
『距離機場還有五十多分鐘,這段時間拿來祈禱實在太長了點——小鬼頭,你就陪我聊一會兒吧。』
「……可以啊。」
兩人就這樣開始閒聊了起來。一開始先交代剛才斷訊的兩個小時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對已死的波札克展開一連串沒完沒了的惡毒痛罵,接下來話題很自然地帶到過去兩人收拾掉的魔術師與死徒,回想他們共同闖過的修羅戰場。
娜塔莉亞平常話不多,但是今天卻特別饒舌。想要讓自己的注意力從客艙傳來的食屍鬼呻吟聲與不斷敲打駕駛艙門的聲音移開的話,像這樣不停說話應該是最好的辦法吧。
『——你這小鬼頭當初開口說要跟著我做生意的時候,我真是傷透腦筋了。因為就算我說破了嘴,你似乎也不可能放棄。』
「我這個徒弟看起來這麼沒前途嗎?」
『不是……你是前途無量,好到太超過的地步……』
娜塔莉亞發出幾聲特別乾澀的苦笑,坦言說道。
「……什麼意思?」
『動手的時候完全不受心理的影響——大多數殺手要有這番覺悟都要花上幾年的時間。但是小鬼頭,打從一開始你就有這份覺悟,這可是非常不得了的天分啊。』
「……」
『但是依照自己的天分挑選職業不見得一定是幸福的。才能這種東西只要超過了某種界線,就會扼殺當事人的想法或感情,直接決定人生的道路。行動的時候不思考「自己想要做什麽」,只想到「自己應該做什麽」,人要是走到這一步就完了……那種人只不過是一台機械、一種現象罷了,根本不是一個人該有的生活方式。』
長久以來看著少年長大的老師所說的話就像是冰冷的寒霜一般沁入少年的心底。
「我……還以為妳是一個更冷漠的人。」
『都過這麼久了還說什麽,我當然是一個冷漠的人啊,我有哪一次對你客氣過嗎?』
「也對。妳總是很嚴厲,一點都不留情——妳真的用盡全心全力教導我。」
『……鍛鍊男孩子一般來說是父親的工作嘛。』
通訊機的另一頭,娜塔莉亞支吾了一陣子之後,無可奈何地嘆口氣,用誠摯的口吻坦白說道:
『以你的情況來說,我就像是奪走那個機會的主因。該怎麼說呢……我多少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我也沒有別的生存手段可以教你——娜塔莉亞帶著一點自嘲的語氣,補上這麼一句話。
「……妳自認為是我的父親嗎?」
『別弄錯男女性別了,沒禮貌的小子,至少要改成母親。』
「……說的也是,抱歉。」
切嗣本來想要插科打諢幾句,但是卻沒有這種心情,他只能勉強用嘶啞的聲音道歉而已。
兩人用無線電通話,看不到彼此,當然無從得知對方是什麽表情。所以娜塔莉亞也不知道切嗣此時的心境吧。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是一個人過著血腥的生活,時間久到都忘了自己是孤單一人。
所以說……呵,也滿好笑的,這種和一個像是家人的人在一起的感覺……』
「我也——」
事到如今,告訴她這件事又有什麼用。切嗣聽到內心這道冷酷的聲音自問道,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
「——我也是一直把妳當做母親一樣看待。我很髙興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說切嗣,這種讓人下次見了面覺得超尷尬的話,你就別再說個不停了吧。』
從娜塔莉亞語氣聽得出來她真的覺得有點不知所措,她也同樣還不習慣「害臊」的感覺吧。
『真是的,步調都亂掉了。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著陸,如果在緊要關頭想起這件事笑出來,出了什麼差錯我可是會沒命的。』
「……抱歉,是我不對。」
這句道歉的話語一點意義都沒有。
娜塔莉亞已經沒有必要嘗試如何在跑道上降落。
因為她與切嗣再也不會見面了。
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切嗣一人。
切嗣已經覺悟了。當娜塔莉亞沒有在食屍鬼增生之前把牠們全部殺光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載滿死人的客機只能在沒有操縱者的情況下墜落大西洋。成功殺死『魔蜂師』波札克的代價就是娜塔莉亞‧卡明斯基與全體乘客的性命——切嗣打算接受這份令人痛心疾首的結果與成就感。
但是切嗣並沒有低估老師娜塔莉亞在生死關頭發揮出來的強大韌性。她的信念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不屈意志,切嗣不排除她可能會逃過墜機的命運——這是他預料中最壞的情況。
娜塔莉亞一向以自己活命為第一優先,對於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她完全不會考慮。
即便讓那架載著將近三百隻食屍鬼的客機降落,把那群飢餓的死人在機場放出來——如果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生還機會的話,娜塔莉亞就一定會這麽做。正因為切嗣知道她是這樣的人,所以他才會瘋狂做準備以應付「萬一的狀況」。
如果想要避免災禍更加擴大的話——絕對不能讓那架空中巴士A300降落。
不論娜塔莉亞是生是死,這都是不變的事實。
切嗣在深夜裡的紐約四處奔走,用遍了所有管道。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好不容易才拿到流出黑市的吹管式單人用地對空飛彈。
而現在,切嗣正坐在漂浮於海面的快艇上,等著娜塔莉亞搭乘的飛機出現。這裡位於航道的正下方,飛機在接近紐約甘迺迪國際機場的時候會在這裡降低高度,進入飛彈射程勉強可及的範圍內。
當切嗣拚了命想採買武器的時候,以及駕著偷來的快艇前往射擊位置的時候,他一直不斷質疑自己這個人的精神構造。
如果只是對娜塔莉亞見死不救的話倒還好。就算切嗣安慰自己她的死能夠避免慘劇發生,好歹這也算是正常的心理反應。
但是他為了避免所愛女性生還的「奇蹟」發生,竟然一步步地算計如何才能確實置她於死地。這樣的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切嗣最終只是白忙一場的話,心理上至少還能獲得一點安慰。但是殘酷的現實仍然不肯放過衛宮切嗣,此時奇蹟似平安無事的空中巴士A300為了讓他親手殺死娜塔莉亞,在破曉的天際展現它的銀翼,出現在切嗣面前。
『……說不定我已經老了,不中用了。』
娜塔莉亞仍然深信無線電另一頭的切嗣人還在紐約的旅館,用毫無戒心的語氣懶懶地說道。
『之所以會出這種槌,可能就是因為辦家家酒的遊戲不知不覺讓我鬆懈了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該是時候了。是不是應該退休了呢……』
「——如果退休不幹的話,今後妳打算怎麼辦?」
切嗣勉強還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聲音。另一方面,他的雙臂將扛在肩上的吹管式飛彈準心對準飛機的機影。
『如果失業的話——哈哈,這下當真只能演演母親的角色了呢。』
切嗣的眼眶盈滿淚水,但是他的雙眼依舊精準地讀取距離標示——距離已經進入一千五百公尺以內,絕對能夠命中。
「妳——是我真正的家人。」
切嗣以低沉、嘶啞的聲音這麼說完之後,將飛彈發射出去。
前幾秒鐘需要手動導向。就在他的指尖將帶著殺意的準心對著娜塔莉亞座機的這段時間,所有與她共同的回憶在腦海中閃過。
但是這種折磨沒有持續多久。彈頭的搜索系統一捕捉到噴射客機的放熱溫度,飛彈便脫離切嗣的控制,如同一頭飢餓的鯊魚般無情地朝目標衝過去。
飛彈直接命中機翼下方的引擎。切嗣親眼看著機翼折斷的機體傾斜。
接下來的毀滅彷彿就像是一幅被風吹散的沙畫一樣——失去空氣動力支撐的鐵塊就像被壓扁似地扭曲斷裂,化成一塊塊碎片靜靜地落入清晨的海洋中。掉落的金屬碎片在晨曦中閃閃發亮,讓人聯想到遊行時的碎紙花。
第一道曙光從水平線的彼端射出。切嗣沐浴在娜塔莉亞終究沒能看見的這個早晨陽光下,獨自一人壓低聲音不斷哭泣。
就在任何人都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切嗣又拯救了他不認識的大眾。
妳看見了嗎?夏蕾……
這次我又殺了人了。就像殺死父親一樣,我又殺人了,我沒有再重蹈妳那時候的覆轍。我,拯救了好多人……
假使人們得知切嗣的行為與意圖,他們會覺得感激嗎?那些在機場最終免於面對恐怖食屍鬼的人會把切嗣奉為英雄嗎?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混帳!!」
切嗣緊握住已經開始冷卻的飛彈發射筒,對著逐漸轉亮的天空放聲嘶吼。
他不要名譽,也不要別人感謝。他只想再見娜塔莉亞一面,等待哪一天能當面喊她一聲『媽媽』。
這種結果雖然不是他所期望的,但卻是正確的判斷。切嗣的決定十分正當,毫無爭論的餘地。註定一死的人被消滅,不該死的人得救。如果這不是『正義』的話那又是什麼?
他回想起一張久遠之前已不再復見的面容。在耀眼的陽光之下問切嗣「長大後想要成為什麼樣的大人」,那心愛之人的眼神。
那時候切嗣應該回答她的——如果能夠改變這個世界,如果能夠獲得奇蹟的話,他會回答『我想成為「正義的使者」』。
那時候他還不了解。不了解這座名為「正義」的天秤會從他身上奪走什麼、讓他做出什麼樣的事。
「正義」從切嗣身邊奪走了父親、奪走了他第二個母親,甚至就連讓他感受手上的血腥,懷念他們的權利都奪走了。
切嗣已經無法帶著平靜的心情回憶那些他所愛人們的聲音與身影。他們將會在噩夢中永遠不斷折磨切嗣,絕對不會原諒切嗣做出無情的判斷捨棄了他們,扼殺他們的生命。
這就是名為「正義」的苦刑,他所憧憬的理想必須付出的代價。
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停下腳步了。在他停下來的瞬間,過去追求的一切都會變成枉然。他所付出的代價、累積的犧牲全都會崩壞,失去價值。
切嗣今後一定會遵從心中的理想。就在他憎恨理想、詛咒理想的同時,他仍會繼續正確地完成理想。
他在內心發誓要接受這一切。
接受這道詛咒吧,接受這股怨怒吧。衷心期望未來當眼淚乾涸的時候,他會有所願得償的一天。
如果他手中的殘酷是人世間之最的話……
那麼他也一定可以收起這世上所有的淚水,全部抹去吧。這就是衛宮切嗣年少時光的終結——
這一天早上,他決定踏上那條脆弱、險惡但卻不變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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