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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负犬小说组】诸神的差使 1 [浅叶なつ][台角][简繁TXT&彩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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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0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诸神的差使 1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浅叶なつ
插画:くろのくろ
翻译:王静怡
图源:ma0575
录入:黄金肉趾后援会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但神的愿望,又有谁能聆听?

  因膝盖受伤无法再打棒球、现为打工族的萩原良彦,某日突然碰到一个神秘的老爷爷给了他一本书,就此成为听候神明的差遣办事的「差使」。
  从前,神与人是互相提升、互相扶持的关系;但现在,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敬畏神,只能单方面倾听人类祈求的神明,能力越来越弱。所以,神需要「差使」供己差遣,帮自己实现愿望。这份工作从前由良彦的祖父负责,现在交到他手上,但身为一个不识神的日本现代青年,还是个没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良彦能为众神所做的事,究竟是完成愿望或只是奉命跑腿?

  八百万神,愿望亦是无穷无尽。被各方神明耍得团团转的菜鸟「差使」,和毛茸茸的狐神一起送上温暖人心的神明物语。


  浅叶なつ
  Natsu Asaba
  四国出生,住在关西的兼职作家。荣获第十七届电击小说大赏「Media Works文库奖」,以《鱼儿空中游》出道,另着有《香彩七色~倾听香味的秘密~》等作品(※以上书名均为暂译)。在写作本书期间果敢搬家,选中新居的决定性因素是离神社很近……只是因为离神社很近。

  译者
  王静怡
  1980年生,高雄市人。台湾大学日本语文学系毕业,兴趣为阅读、写作以及电玩。目前为专职译者,译有《花鸟风月》系列、《侦探·日暮旅人)系列、《剧团!Theatre》系列,《空之中》、《海之底》等书。


  目录

  说书
  一尊 狐狸与抹茶圣代
  二尊 名言低潮期
  三尊 龙神之恋
  四尊 年复一年
  说书
  后记
===============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18652e0a/
http://pan.baidu.com/s/1bnwDGlh
http://weibo.com/p/23041894599ee00102vh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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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书

  无论任何时代,人的心中都是有所祈求的。
  有的人祈求丰收,有的人祈求子孙满堂,有的人祈求自己能够有个幸运的人生。纵使现代科学发达,净暗【注:经过净化,属于神明的时间及空间。在夜里举行神事时,去除秽气、充满清净之气的黑暗环境。】已从世上逐渐消失,但是举凡考试、就业、结婚等等,人的祈求依然无穷无尽。在日本,接受这些祈求的容器之一即是神社,而神社里祭祀的,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神明。

  然而,翻开古书一看,纵使贵为神明,也会为了丈夫花心而生气、怀疑妻子腹中的孩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落入兄长的陷阱、在姐姐家中大闹,甚至泼粪泄恨等等,轶事不胜枚举。这些轶事究竟有几分为真?为了众神的名誉,在此姑且不提,但这至少足以证明,神明并不是凡人心中描绘的那种能够实现所有凡人心愿的完美存在。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
  这是贞永元年(西元一二三二年)制定的「御成败式目」【注:鎌仓时代制定的法令。】中的一段文字,说明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是相互提升、相互扶持的。
  然而,如今这个天秤失去平衡,神明成了单向倾听人民祈求的存在。
  结果,众神的神力衰退,有的神明回到高天原,有的神明如同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勉强留在人间的神明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自身难保。不知凡人可知道此事?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要记录的,是生长在这种现代日本,办丧事时请寺院的和尚来念经,圣诞节大啖蛋糕和烤鸡,正月又去神社初诣的一般家庭里的某个凡人。他也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只会单方面地求神拜佛。
  不,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神明的存在。
  对于身为神明的我而言,人类和从云间落下的雨滴、随季节凋落的树叶或吹拂过的微风并无不同。但是在我漫长的记忆中,他留下了一点鲜艳的色彩,因此我姑且写下他的故事,聊以自娱。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一尊 狐狸与抹茶圣代

  一

  虽然生长在京都这个神社佛寺众多、历史悠久的城市,良彦却是直到上了高中以后,才能明确区别寺院与神社的不同。
  「小学的时候应该学过啊,你不记得吗?」
  高一时同班的藤波孝太郎,略带惊讶地为他说明。
  「寺院是佛教的,神社是神道教的;寺院供奉的是佛,神社供奉的是神。佛要解释起来很复杂,一般指的通常是释迦牟尼佛,和日本的神明完全不一样。」
  孝太郎是京都府内某个大神社的继承人,时常对良彦讲解这些知识。他不光是说明神社里供奉了哪些神明,还解说建筑物的历史、境内【注:泛指神社、寺院等宗教设施的所有地。】铺设小石子的含意,以及巫女穿的绯袴其实是裙子等等。
  「还有,有些大神社的香油钱箱四周会围得密不透风,这种的很可能是底下有输送带,能够自动收集香油钱。」
  虽然孝太郎一站到神明面前,参拜时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但他不愧是神社的继承人,有着超级现实的思考模式。对于良彦而言,孝太郎的话语就像未知的世界一样有趣。
  高中毕业后,良彦为了继续从事从小学便开始投入的棒球运动,进了地方上以棒球社闻名的大学;孝太郎则是为了考取神职执照,进入东京某个设有相关学系的大学。然而,每逢孝太郎返乡,良彦都会和他一起吃饭,遇上长假也会共同出游,这层关系直到二十几岁的现在依然未变。
  大学毕业后,孝太郎顺利考取神职执照,但他没有回到自家的神社,而是到良彦家附近的大主神社当「出仕(神职实习生)」。自此以来,两人便和高中时代一样,几乎天天见面。

  九月上旬。这一天上午,良彦去打工之前,顺道前往大主神社。他避开香客逗留的本宫,绕过境内的陡坡,参拜称之为「大天宫」的神社。
  良彦之所以来这里参拜,纯粹是因为这里离本宫有段距离,鲜少有人来;而且这里供奉的神明叫「天神地只八百万神」,听起来很厉害。良彦的祖父常来这里参拜,良彦也有样学样,然而,良彦本身并非氏子【注:日本神道教名词,各氏族之守护神称为「氏神」,后演化为同一地域共同奉祀之守护神,而居住于该地域并虔诚信奉该氏神之信众则称为「氏子」。】,家里也没有神龛,会参拜神明只是受到孝太郎和祖父的影响,就和习惯差不多。初诣、大考前或亲朋好友生病的时候,良彦也会求神拜佛,但他和虽是超级现实主义者却虔诚奉职的孝太郎毕竟不同,对他而言,神明只是种自我安慰的存在。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该许那么自私的愿望……」
  良彦遵照祖父教导的参拜方式,两拜、两拍手、一拜。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么做似乎有点蠢,但还是说出这句话,并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认为有错就该郑重道歉,即使神明并不存在也一样。
  「嗨!出仕大哥,真勤快啊。」
  前往大天宫参拜完毕后,在残留着夏日余韵的天空下,良彦被蝉鸣声包围着,走下通往参道的长梯。他看见来时并不在场的孝太郎,正在手水舍【注:供香客净口、净手的洗手池。】旁边扫地。
  「……你看到今天的我,没有任何感想吗?」
  孝太郎拿着竹扫帚,不满地回过头来望着以搞笑方式向他打招呼的良彦。
  「咦?我必须有什么感想吗?心跳加速之类的?」
  「我是说,你看见我的服装,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某个看似观光客的团体一面拍摄红色灯笼排列两旁的长梯,一面缓缓走下来。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孝太郎拉着良彦,移动到手水舍后方。
  大主神社座落于昔日的大主山西麓,是起源于平安时代中期的古老神社,漆着红漆的中门和回廊十分美丽,境内散布着几个摄末社【注:摄社与末社的总称。有别于神社本社,座落于神社境内或附近,归该神社管理的小神社。】,听说本宫供奉的神明是从奈良的春日大社迎请过来的。这座神社已经成为本地的观光名胜,连旅游导览书上也有介绍,即使在平日香客也不少。
  「你的服装和平时没什么两……」
  说到这里,良彦重新检视孝太郎的装扮,不由得住了口。
  眼前的朋友和其他在神社奉职的人一样,穿着白衣和差袴【注:和服裤裙的一种。】,但是袴色和平时不同。昨天之前,孝太郎穿的是白衣白袴,今天穿的却是接近亮蓝绿色的水蓝色差袴。
  见到良彦的反应,孝太郎知道他总算发现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从『出仕』变成『权祢宜』【注:神社的基层神职人员。】了,已经不是实习生,而是不折不扣的神社职员。所以你要叫我神职大哥,明白吗?」
  「……这代表……你升官了?」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孝太郎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身高超过一百七十五公分,衣装笔挺,黑发剃得短短的,看起来整洁清爽,无论面对任何人都露出讨喜的微笑,而且能言善道——这样的孝太郎在这里奉职没多久,便大受附近的中年妇女和贵夫人氏子的喜爱。上至宫司【注:神社的管理人。】,下至神职前辈和打工的巫女,大家都对他赞誉有加,可说是众所期待的新人。至于良彦,他的身高不满一百七十公分,相貌平凡,站在孝太郎身边只能当陪衬,而且除了棒球以外都是普普通通,现在听说生来便才貌出众的孝太郎升了官,他可不能置之不理。
  「为、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走后门吗?」
  神社虽然位于市内,但是离市中心有段距离,因此离尘嚣甚远,蝉鸣至今仍响彻境内,毫无衰退之色;在清风的吹拂之下,周围的树木纷纷洒落打叶声与阳光。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虑,不禁抓住孝太郎的衣袖。
  良彦去年刚从大学毕业、进入公司工作,却在短短半年之后离职,直到今年春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足以维持生计的打工。在他承受着家人冰冷的视线,每天翻阅求职杂志、抱头苦恼之际,孝太郎居然升官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是大学毕业的,本来就能当权视宜,之前只是在实习期间。」
  孝太郎扳开良彦的手,理了理衣襟。现在回想起来,孝太郎起初常抱怨这套装束很难穿,如今却穿得有模有样。
  「可、可是不久之前,你只是敲敲太鼓、吹吹笛子而已啊!」
  「那是在练习神乐。」
  「还有在空地堆沙丘……」
  「那是破土大典。」
  「再不然就是下午时分和熟女开开心心地聊天!」
  「那是在打好关系。」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回答,良彦对他投以狐疑的目光。
  「神职人员干嘛讨好熟女?」
  良彦怀疑地问道,孝太郎深深叹一口气。
  「欸,既然有人在神社工作,当然就要发薪水,对吧?还得维修社殿、采购护身符和符咒、每年定期举办祭祀活动,这些都是要成本的。」
  「成、成本……」
  良彦一脸严肃地回望圈起手指示意金钱的孝太郎。眼前这人明明是神职人员,看起来却像讨债集团的一分子。
  「所以,既然在神社里工作,掌握住愿意捐款的氏子和拜访肯赞助的企业,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良彦愣愣地听着盘起手臂的孝太郎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番话。打从刚相识时,良彦就知道孝太郎是个超级现实主义者,现在看来,他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良彦,神明是必须敬畏的存在,奉祀时不可以有任何疏漏,但是,有一件事和奉祀神明一样重要。」
  背对着初夏太阳的朋友看来格外耀眼。良彦厌受到超乎现实的背光,用手遮挡在眼前。只见孝太郎对这样的他说道:
  「经营神社是一门生意。」
  良彦感到晕眩,忍不住闭上眼睛。
  「……认识你以后,我心目中的神职人员形象变得越来越怪异……」
  「神职人员也是人,又不能光靠吃云霞维生。」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无论是哪种行业,应该都是这样吧?外人无法理解个中情况。
  「话说回来,你来干嘛?今天不是要参加法会吗?」
  孝太郎突然想起这件事,停下竹扫帚,回过头来询问。良彦没想到他还记得,顿时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回答:
  「啊,思,昨天办完了。和尚很忙,所以提前举办。」
  一年前过世的祖父的一周年忌在昨天顺利地结束了。良彦家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就如同日本绝大多数的家庭一样,良彦家也是采用佛教的祭奠方式。
  「今天过来是因为……我等一下要去打工,顺路过来而已。」
  良彦从孝太郎身上移开视线,没提及刚才去大天宫参拜的事。他的视线转移到手水舍,只见青铜制的龙头吐出的水汩汩流动着,在凿石制成的水盘上制造出无尽的涟漪。
  「哦,这样啊。」
  孝太郎喃喃说道,宛若在说良彦没事找事干,并重新开始打扫。接着,他发现新来的香客,连忙笑容满面地招呼:「欢迎来参拜。」

  ※

  结束了值班工作之后,良彦在大楼出口大叹一口气。某个年纪比他小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从他的身后走过。
  「……辛苦了。」
  良彦对着生气勃勃的背影喃喃回答。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身为大学生的同事或许正要去玩吧。良彦懒得换衣服,直接穿着工作时的白色连身服走出大楼。他又叹了口气才迈开脚步。京都不愧是盆地,有着几乎快融化身体的高密度酷热,进入九月依然毫无衰退之色。
  在母亲的格言「一日不做,一日无食」的压迫下,良彦在找到正职之前的过渡时期,先找了份清洁业的打工来做。医院、商业设施、企业大楼,他每天都被派往不同的场所打扫。起先他像只无头苍蝇,但习惯之后,这个只要默默移动打蜡机即可的工作,对于近来懒得与人交谈的良彦而言,倒是挺轻松愉快的。
  「……升官啊?」
  良彦一面拖着穿瘪了的运动鞋行走,一面嘀咕。在他这个连正职工作都找不到的人看来,晋升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从小学开始打棒球,高中的时候,曾一度以第一棒三垒手的位置实现了在甲子园出赛的梦想,但是在第一战就败退了—之后靠着推荐甄试进入设有棒球社的大学,大学时期又幸运地获得拥有业余棒球强队的企业招揽。到这个阶段为止,他的人生虽然称不上戏剧化,却可说是一帆风顺。
  然而,进公司不久后,良彦便因为练习时与队友相撞,伤到了右膝半月板,不得不动手术;而在同一时期,公司的经营状况恶化,无情地决定在该季废除棒球队。
  「这就叫祸不单行啊……」
  一回想起当时,良彦的右膝便感到一阵钝痛。
  包含手术在内,良彦在医院住了三天。当他拄着拐杖回到公司时,已失去了安身之处。
  非但如此,由于刚动完手术,医生要求良彦不可过度用脚,以免造成膝盖的负担,因此他无法在外跑业务,也不能做需要久站的仓库工作;渐渐地,周围员工开始视他为包袱。良彦原本是仗着打棒球的名义进公司,如今失去活跃的场合,待在公司里只觉得痛苦,结果才进公司半年,他便主动提出辞呈。之后,他一直过着近乎茧居的生活,直到今年春天才开始打工。
  「我是不是该拜托孝太郎替我办个疾病康复的祈愿啊……」
  良彦自虐地喃喃说道。这半年来,他漫无目标、毫无气力,固然是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医生说已经没问题的右膝仍不时发疼,使得他虽然有心找份安定的工作,却描绘不出未来的蓝图。

  搭乘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后,良彦正想穿越通往自家方向的斑马线,却发现有个老人蹲在连接步道与地下道的楼梯旁。老人穿着藏青色的着流【注:仅单穿和服,而不搭配袴,为男子较轻便的和服穿着。】,脚踩着现在已经不常见的两齿木屐,身旁放着一个暗紫色的包袱,上秃的脑袋有着明显的淡褐色污渍。他抖着白色长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光景与良彦痛苦的记忆不期然地重叠了。
  「您没事吧!」
  最坏的事态闪过脑海,良彦宛如弹跳起来似地冲向老人,跟着忆起的是胸口的钝痛,以及再也见不到的祖父那稳重的微笑。
  「要我叫救护车吗?您有什么老毛病吗?」
  在大学棒球社时代,良彦曾因为社团的规定而参加过市民救护员讲习。他一面将当时习得的知识从记忆的角落挖出来,一面抱起老人,确认对方有无意识及呼吸。这一带虽然是站前的闹区,但由于电车刚开走,没有人路过,而他也没看见疑似老人同伴的人。
  「胸口会痛吗?」
  老人骨瘦如柴,比想像中还轻。幸亏他仍有意识,只是胀红了脸,抓着喉咙。看来他并不是胸口痛,而是喘不过气。
  「是噎到东西吗?」
  若是如此,那可就得分秒必争。良彦感觉到在自己低语的同时,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爬上胸口。他记得在因窒息而停止呼吸的情况下,只要经过四分钟,心肺复苏的机率便会降低到百分之五十。
  良彦立刻用膝盖支撑抱起的老人,让他趴下,并用手掌用力拍打肩胛骨一带。现在没时间慢慢叫救护车,老人缺乏体力,如果不就地急救,只怕他的生命将会燃烧殆尽。
  「加油!」
  良彦一面拍打老人的背部,一面对他喊话。
  「倒在这种地方,您的家人一定会伤心……您有孙子吧!」
  良彦最爱的祖父已经不会回来了。一想到这种痛苦,良彦不能不救这个老人。老人一定也有家人在等他回家。
  「我也、不会、放弃的!」
  说着,就在良彦不知第几次用手掌拍打老人的背部时,身体僵硬的老人口中吐出一个比拳头略小的白色物体。
  「出来了!」
  就在良彦大叫的同时,老人开始剧烈咳嗽,良彦轻抚着他的背部,松了一口气。刚才老人连咳嗽和说话都办不到,现在看来自己的急救是及格了。
  「您没事吧?」
  随着咳嗽止息,脸色也逐渐恢复的老人举起一只手,回应良彦的喊话。接着,他缓缓坐起身子,用手抹了抹嘴角,仰望天空。
  「啊,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老人神清气爽地说出这句话。
  「我到这附近来,顺便买了很久没吃的『若叶』麻糬,但是吃得太急了。」
  老人拍了拍自己的秃头,转向良彦。
  「已经隐居的老人真不该得意忘形,还学人边走边吃。要是你没经过,搞不好我就这么走了。真的很感谢你,谢谢。」
  老人握住良彦的手,深深垂下头来。正面一看,老人身材矮小,有张很得人缘的脸庞,眼角的笑纹让良彦有股亲近感。
  「啊,不客气……您没事就好。」
  老人刚才蹲在地上时的模样和现在的轻快语气之间的落差,令良彦感到困惑,忍不住抓了抓脑袋。总之,老人脱离险境是件可喜的事。虽然对方只是个偶然相逢的陌生老人,但是良彦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成功救了他。话说回来,吃麻糬吃到噎着,他到底吃得多急啊?
  「麻糬容易卡在喉咙……」
  「是啊,这次完全是我的疏忽,原谅我吧。」
  老人再度垂下头,良彦连忙改口,.
  「啊,不是,没什么原不原谅的!我只是想请您下次吃的时候小心一点……您的家人一定也会担心……」
  说这种话,会不会被认为是毛头小子多管闲事?良彦如此暗想,说到一半,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声。老人望着他,突然露出慈祥的眼神。
  「敏益有个好孙子呢。」
  听见老人的低语,良彦猛然抬起头来。
  「咦?您认识我爷爷吗?」
  那是一年前过世的祖父名字。
  「对,我跟他很熟。」
  「是……朋友吗?」
  「意思差不多,是老交情了。」
  老人一脸怀念地点头,缓缓拾起地上的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本比文库本稍大一点的绿色册子。
  「今天我是来找你的,我想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老人递出册子。
  那是本用和纸制成的奏折型册子,封面有些污渍,看起来不像新品。
  「……这是?」
  良彦诧异地问道,老人则以温和的视线看向册子。
  「这是敏益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是最后大家都同意把它交给你这个孙子。」
  良彦不解其意。老人说是寄放的,代表这本来是祖父的东西罗?
  「你一定能够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其他的事,去问狐狸吧!」
  顺手接过册子的良彦仍感到困惑,但老人神清气爽地说完这句话后,便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去。
  「咦?呃、呃!」
  良彦连忙朝身穿着流的背影呼唤,但老人的步伐比想像中轻快许多,头也不回地离开。
  「请、请等一下!至少告诉我您的大名……」
  良彦追着老人的背影,弯过小巷子的转角,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咦……」
  他刚才追逐的着流背影一眨眼便突然消失,眼前只有熟悉的小巷子和栉比鳞次的住宅。老人是弯进了某条岔路吗?
  「……他是爷爷的同学吗?」
  就年龄推测,这个可能性很高,但良彦终究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来头。
  良彦迷惘片刻,最后放弃归还册子,短短地吁一口气。主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即使他想归还也无从还起。
  手上的册子缝了层布,依角度不同,看来既像青绿色,也像嫩叶色,做工非常精美。良彦确认一下内文,全书三分之一的页面都已经写上文字。
  「……这是什么?」
  每页都用同样的书法字体写下一段乌黑的文字,而且盖上各种设计别致的朱印。然而,这些文字良彦完全不熟悉。志那都比古神、天之久比奢母智神、日名照额田昆道男伊许知迩神等等,看在他的眼里根本与暗号无异。
  「……完、完全不会念……」
  就算要猜也无从猜起的汉字排列,这是某种名称吗?或是古文?良彦不明白。他皱着眉头随意翻页,发现后头三分之二的页面都是一片空白,白色的和纸显得相当刺眼。
  良彦阖起册子,叹了一口气。这些复杂的汉字他根本看都看不懂,不知道祖父的这本书有什么用途?
  「先回家吧……」
  问问家人,或许会有人记得这本书。良彦一面如此暗想,一面加入匆匆踏上归途的人群,再度迈开脚步。

  二

  良彦与父母、妹妹同住,直到一年前为止,祖父也与他们住在一起。祖母在良彦高中时因为心脏病突然逝世,之后,良彦家便把成了孤家寡人的祖父接过来同住。祖父的个性稳重沉静,即使不说话,感觉心意也能相通,对于良彦而言,是个令人感到安心的长辈。而且祖父似乎也和良彦有相同的感觉,虽然从不过问良彦的事,但每逢良彦要参加运动会或远足,便会替他制作晴天娃娃;如果良彦感冒,也会替他调制特制的蛋酒,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参拜神社是祖父每天的例行工作,有时会带着良彦一起前往大主神社,有时则是独自一人踏上参拜之旅。
  收到祖父因为脑干出血而昏迷的消息,正好和良彦失去棒球这个心灵支柱是同一时期。
  祖父的意识迟迟没有恢复,主治医师也说他年事已高,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良彦继棒球之后,再度面临昨天还理所当然地陪在身旁的人事物或许会突然消失的现实。

  说来讽刺,透过电话得知祖父过世的那一天,天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
  那一天,在公司里如坐针毡的良彦,到了午休时间,便一个人逃跑似地来到公园,硬生生地将超商饭团塞进口中,而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将手机压在耳边,抬头望见的是无垠的蓝天。
  这幅残酷的美景,将良彦心中仅剩的意志和紧绷的忍耐丝弦轻易地切断了。

  「我出门罗!」
  妹妹的声音从楼下隐约传来,良彦微微地睁开眼睛。一瞬间,梦与现实混在一块,良彦眨了三次眼,才察觉眼前的风景正是自己熟悉的寝室。
  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是还在上大学的妹妹为了上第一节课而前往学校的时段。她和除了棒球以外一无是处的哥哥不同,是学生会干部,老师和家长都对她印象良好。在家也会帮忙做家事的妹妹个性稍嫌强悍,对待哥哥的态度颇为粗暴。
  「良彦~你醒了没~?」
  今天不用打工,良彦翻了个身,原本打算继续睡回笼觉,耳边却传来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母亲声音。
  「如果醒了,快去吃早餐行不行?妈妈今天要工作,想快点收拾!」
  我行我素的母亲基本上是不管良彦的行程如何安排的。别的不说,她没把失业半年的儿子赶出家门,还肯替他做饭,已经够仁慈了。
  良彦本想无视母亲,继续睡回笼觉,但最后还是慢吞吞地坐起身子。三坪大的寝室里实在称不上井然有序。过去花费在棒球上的时间,最近都耗费在线上游戏。良彦避开堆在地板上的杂志下床,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凌乱的书桌上。
  「……咦?」
  昨天陌生老人送给他的册子,不知何故呈现摊开的状态,但良彦记得昨天明明是阖上的。他也考虑过被风吹开的可能性,但是窗子只开了一道细缝换气,不可能有足以翻开册子的强风灌进来。
  良彦一面克制呵欠,一面走向书桌。昨天,他不着痕迹地向父母打听了册子的事,但两人都说毫无印象,不过,祖父曾到全国各地的神社参拜,或许是当时留下的纪录簿。良彦上网查过册子中的某段文字,得知似乎是神明的名字,但对于其他部分依然一无所知。
  「唔?」
  良彦窥视着摊开的册子,发现上头似乎写着文字。在写有内文的三分之一页面的最后一页,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念的神名之后,有道以淡墨写下的字迹。
  「之前有这个吗……?」
  良彦以为自己睡迷糊了,揉了揉眼睛,但眼前所见似乎是现实。或许是自己昨天翻阅的时候没注意到吧。
  「……方、位、神……?」
  良彦拿起册子,逐字念出上头的文字。他连这三个字排在一起该怎么念都不知道,是念成「HOUIZIN」吗?和其他页面字体相同的这三个字,显然是用娴熟的笔法写下的,一撇一捺都柔软且美丽;不过,用的却像是写白包用的淡墨,不像其他页面的文字那般乌黑且强而有力。
  「……这是什么?」
  除了这三个字以外,没有任何记述,令良彦歪头不解。他刚起床,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是茫然地望着这三个字。良彦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正打算开启电脑搜寻这三个字时,耳边再度传来母亲的声音。
  「良彦~你到底吃不吃饭啊?」
  「啊,要,我要吃!」
  良彦如此回复在门外再度叫唤的母亲,慌忙下楼吃早餐。

  ※

  从良彦家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便是坐拥大主神社的大主山。虽然名义上是山,但其实只是个小山丘,山麓和大学的广大校地为邻。
  走过并列着社团招生看板的步道,再沿着时钟台所在的正门前道路走到尽头,便是鲜红色的第一鸟居—穿过始于第一鸟居的碎石子表参道,即可看见手水舍和第二鸟居,以及通往本宫的长阶。
  「方位神?」
  孝太郎从授予所【注:神社内贩卖护身符及绘马等物品的地方。】的窗口探出头来,打量着良彦带来的册子。
  想知道关于神明的事,与其自己慢慢上网搜寻,不如问孝太郎比较快——这就是良彦造访大主神社的理由。他也跟着窥探孝太郎手上的册子。
  「这个名字我看不懂,而且这本书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更是一头雾水。是我爷爷的朋友送给我的,说是爷爷寄放在他那里。」
  另外,那个老人还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是最后大家都同意把它交给你这个孙子。」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老人还叫他去问狐狸,这和稻荷神【注:日本神话中掌管谷物、食物之神,相传狐狸为其使者。】有什么关系吗?
  「看起来像是御朱印帐,但是又不太一样……」
  「御朱印帐?」
  良彦反问对着册子沉吟的孝太郎,孝太郎便从手边的展示柜中拿出御朱印帐的样品,递给良彦。只见略带灰色的白底封面上,画着大主山草木的水墨画,旁边则是红色的鸟居。
  「参拜神社时,会将神社的名字、日期还有那个神社特有的印章盖在这种朱印帐上,留作纪念。现在有很多人参拜的时候都会收集这种纪念章……」
  说到这里,孝太郎又沉吟起来。
  「不过,这里面写的全都是神名,还有很冷门的久久纪若室葛根神,连我都想不起来祂是什么神……神名的排列方式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规则性……啊,还有日名照额田毘道男伊许知迩神耶!这个名字我当初背了好久。」
  孝太郎夹杂了感想,又继续说道:
  「但御朱印帐一般不是写神明的名字,而是写神社的名字。还有,为什么只有方位神的墨水这么淡?活像丧事似的。」
  孝太郎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良彦则是望着与护身符并排的御朱印帐的样品。上头用浓墨写着乌黑的文字「参拜 大主神社」,左端是年月日,而大主神社的朱印、社殿图样的朱印以及「坐镇大主山」字样的朱印,则是直接盖在神社名上头。这和他那本只有神名与朱印的册子不太一样。
  「我们这里也有供奉方位神的末社,但是一般不会特别写出祭神名……」
  「咦?这里有方位神?」
  听孝太郎这么说,良彦抬起头来。他之前从没留意过神明的名字,这才知道原来方位神近在身边。
  「其实方位神并不是神道教的神明,而是阴阳道的神明。阴阳道在明治时代被废止了,不过我们这里的四石社供奉着方位神。」
  「……阴阳道就是安倍晴明的那个吗?」
  良彦询问,孝太郎点了点头。
  「对。古时候,佛教、道教、神道和阴阳道全都混在一块,根本是大杂烩。阴阳道被废止以后,百姓不能光明正大地祭拜方位神,就把祭神名给改了,直到昭和初期才改回来。不惜如此大费周章也要把方位神留在末社里,可见当初信奉的人应该不少。」
  孝太郎淡然说明,眼睛依然注视着册子。
  「……话说回来,末社是什么?」
  良彦几乎每天跑神社,但是对于神社的知识不怎么深厚。
  孝太郎取出用来分送给香客的单色印刷纸张「大主神社简介」,在良彦面前摊开。
  「所谓的末社,就是本宫之外的小神社,另外也有些被称为摄社,供奉的大多是和本社的祭神有关系的神明,比如神明的妻子或孩子。」
  孝太郎指着纸上的境内图,继续说道:
  「大主神社有两个摄社,七个末社,境内还有供奉饮食类祖神的神社,神明挺多的。」
  「原来那些小神社是这种用途啊……」
  良彦忍不住就地环顾境内。他看过那些小神社,但从未思考过那些神社是什么;而良彦自行认定的参拜场所「大天宫」,似乎也是末社之一。
  「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你爷爷很喜欢神社,或许这本册子只是他写来自娱。方位神这三个字,搞不好是他试笔时写下的。你就当作是爷爷留下的遗物,乖乖收下吧。」
  孝太郎兴味索然地下了这个结论,将册子递还给良彦。
  「……嗯,也对。」
  良彦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若能再见到那个老人,直接问他当然最好,但是良彦根本不知道对方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祖父的朋友,彼此重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啊,对了,这个方位神的神社在哪里啊?」
  良彦向孝太郎道谢后,本想回去,却又突然感到好奇,便如此询问。
  「穿过第二鸟居以后就是了。从境内下了阶梯以后的右手边。」
  孝太郎从授予所的窗口探出身子,比手画脚地替良彦说明。

  良彦一面沐浴在响彻大主山的蝉鸣声中,一面依照照孝太郎报的路,走下通往参道的长阶。阳光穿过头上迎风作响的枝叶,落在石阶上。半途,良彦和某个年迈的香客擦盾而过,双方都轻轻点头致意。虽然彼此素不相识,但是不必交谈,也能窥见聚集在同一尊神明底下的人们和善的一面。每当遇上这种场面,良彦总是感触良多。平时他并不会对路上遇见的人们打招呼,可是一到神社,既非氏子、信仰也不怎么虔诚的他,却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种行为,实在很不可思议。
  「就是这里啊……」
  良彦穿过位于第二鸟居内侧的石造鸟居,鞋底将碎石子踩得沙沙作响。前方的红色小神社不像本殿漆得那么光鲜亮丽,似乎有点褪色:虽然内部很小,只可勉强容纳一个人,但是盖得很精巧,宛若本宫的迷你版。神社的正面也有放香油钱箱,良彦印象中看过香客先到这里参拜之后才上本宫。
  「我以前完全没听过方位神……」
  神社前的鸟居旁有个记载由来的立牌,根据立牌所示,这座神社叫四石社,建造年代不详,但平安时代的书籍便已经有这个名字。境内四角各埋着一个可以用手环抱的大石,正是代表四个方位。
  良彦打开手上的册子,确认以淡墨写下的文字及立牌上的文字。
  「的确是方位神……」
  虽然名字一致,但这又代表什么?良彦环顾四周,并没有足以解开册子之谜的线索。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回家。
  「你就是差使?」
  突然有道声音传人耳中,良彦回头观看,但是背后并没有人,只有历经了盛夏的树木迎风摇曳着。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要说是自己听错,也未免听得太清楚。良彦感到不可思议,再度环顾四周,发现有一只狗坐在神社石阶上的香油钱箱彼端。
  良彦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这只狗的踪迹,不知它是从哪里跑进来的?是附近人家饲养的家犬吗?良彦转动视线,想确认它有无项圈,却发现这只狗长得有点怪异,不禁皱起眉头。
  「……不是……狗……?」
  良彦本来以为它是只体型稍大的柴犬,仔细一看,才发现它全身都披着亮丽的金黄色毛皮,四脚的脚掌则如渐层一般转为银毛。以狗而言,它的鼻口似乎过细,竖起的耳朵也太大;和身躯差不多长的尾巴粗大蓬松,教人看了忍不住想摸。它那双鲜艳的黄绿色眼眸一直盯着良彦看,几乎快把他吸进去了。
  「咦……」
  良彦如此低喃,随即哑然失声。
  眼前的不是狗,而是一只美丽的狐狸。
  「竟然将我误认为狗,实在无礼至极。此地有都城,从前仍时兴方违【注:平安时期由阴阳道发展出来的习俗,意指出远门前先占卜方位之吉凶,若目的地的方位为凶,则先到不同方位的他处过夜再前往目的地,以趋吉避凶。】的时候,我可是倍受重视。」
  再度传来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那只狐狸口中发出的。
  良彦望着这幅光景,呆立片刻之后,缓缓地捂住眼睛,垂下头来。他明明睡得很饱,难道疲劳还没消除吗?居然看见狐狸,而且那只狐狸还会说话。
  「……原来如此,那本书最后落到你的手上啊?」
  狐狸确认似地说道。良彦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再次目睹它的身影,背部不禁冒出冷汗。
  「……狐狸在说话……」
  「你带着那本书,代表你是来办差事的?」
  「真的假的啊……」
  「那我就闲话少说。我要交代你办的差事是……」
  「这是立体影像吗……?」
  良彦忍不住走上前去,用右手抚摸狐狸柔软的毛皮,狐狸慌忙甩开他。
  「住、住手!没有我的许可不许摸!」
  良彦的手背被狐狸用前脚抓出一道红色爪痕。见状,良彦暗暗倒抽一口气。无论是毛皮的触感或是被抓伤的痛楚,在在显示这不是幻觉。
  「别以为你手上有『宣之言书』,就可以为所欲为!」
  狐狸焦躁地举起右前脚,指了指良彦手上的绿色册子。看来它的脾气不太好。
  「原来这本书叫这个名字……」
  良彦没听过「宣之言书」这个名号。话说回来,眼前都有只会说人话的狐狸了,其他事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是昨天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给我的……他说是我爷爷寄放在他那里……」
  这该不会是「死亡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吧?
  正当良彦胡思乱想之际,狐狸收拾心绪,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你是如何得到它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听我的吩咐。」
  「……听你的吩咐……?」
  良彦不解其意,皱起眉头。看见他的表情,狐狸微微歪了歪头。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人都来了,却不办差事?」
  「请、请等一下,什么吩咐、差事的,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光是突然出现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就教人难以接受了,还有其他的吗?
  面对哑然无语的良彦,狐狸啼笑皆非地微微叹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
  连对这句话都感到疑惑的良彦,突然想起那个老人的话语。
  「啊!对了,那个老爷爷说过『其他的事,去问狐狸』……」
  那个老人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说那句话的吗?
  听良彦这么说,狐狸的鼻口明显地皱了起来。
  「……怪不得,我还在想这次怎么这么反常,头一个就写我的名字……那个臭老头……」
  狐狸小声嘀咕,叹了一口气,又清了清喉咙。
  「你手上的是『宣之言书』,别名叫『差事簿』。」
  良彦看着册子鲜艳的封面。
  「得到这本书的人,必须依照书中浮现的神名造访神社,并替坐镇该神社的神明办事。换句话说,就是当神明的差使。」
  听着黄绿色双眸的狐狸道出原委,良彦的大脑资讯处理速度追不上,愣在原地好一阵子。别的不说,打从狐狸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违反常理。
  「………………神明的差使…………?」
  良彦重复这句话,各种回路逐渐在脑内连接起来。
  「…………为什么找上我?」
  这是第一个疑问。
  「再说,既然是神明,应该可以自己想办法吧……?」
  良彦一头雾水。别的不说,没有比神明更强的神力,要怎么替神明办事?直到半年前都还是个茧居族,没有再次就业、只是游手好闲的良彦,哪来这种本事?
  狐狸从隐约可见的牙缝间吐了口细细的气。
  「别以为现代的众神是万能的。」
  狐狸眯起黄绿色的眼睛,犹如在审视良彦一般望着他。
  「从前,人们透过祭神的行为敬献感谢之心,神明借此补充神力,而凡人也可蒙受神明的恩泽。神与人是共生的关系。」
  「这、这样啊……」
  良彦愣愣地说道。他从没听说过神与人是互助互利的关系。别的不说,他一直认为神之所以为神,正是因为祂们是人类无法匹敌的存在。
  「在日本,用正确的方式祭神的人少之又少,也难怪你不知道。过去,众神接受丰厚的祭祀,神威无远弗届,用不着派遣差使也能办事。可是,现在呢?」
  「我、我不清楚……」
  面对困惑的良彦,狐狸摇了摇头,宛若在感叹一般。
  「我在这个神社里,常看见平时根本不祭神的凡人,心血来潮就跑来许愿,许完了便拍拍屁股离开。再这样下去,神的力量只会越来越衰弱……」
  良彦自己也干过这种事,不由得露出苦瓜脸。不过,现在这个时代,去神社许愿不是常态吗?良彦也想不出除了实现愿望以外,神明还有什么工作。
  「得到『宣之言书』的人,必须听候神明的差遗,代替力量减弱的神明办事。」
  狐狸的黄绿色双眼再度捕捉住良彦。
  「本来差使是由代代与神有渊源的人来担任,不过你的祖父常怀着谦虚与感谢之心参拜神,而且拥有一颗慈悲心,所以大神特别破例,赐他这个职务。」
  听见狐狸谈起祖父,良彦抬起头来。
  狐狸似乎回忆起当时,带着温和的眼神继续说道:
  「虽然是破例晋用,但他为了神明,从北到南四处奔走,是个好人。」
  听见祖父受到赞美,良彦感到很开心;然而另一方面,听到这番话,也让他背上直冒冷汗。祖父的嗜好的确是参拜全国各地的神社,如果狐狸所言属实,那么这就不是单纯的嗜好,而是祖父为了替神明办事才四处奔走。
  「不过,他毕竟是凡人,寿命终有结束的一天。你的祖父前往幽冥之后,众神再度商议,选出一个适当的差使。那是代代奉祀神明的古老社家【注:世袭神职的家系。】一族之子。」
  「咦?那为什么又会找上我……?」
  良彦早就觉得奇怪了。或许这话不该由自己来说,但蔌原良彦绝不是那种会被神明看上的人才。他和优秀的妹妹不同,做什么事都普普通通,连唯一的专长棒球也不能打了。
  狐狸瞥了良彦一眼,不悦地叹了口气。
  「一般而言,被选上的差使和『宣之言书』是用『绪带』连接起来的……」
  说着,狐狸举起右前脚,在空中画了个复杂的图案,接着又用鼻尖指向良彦的脖子。
  「现在你应该也看得见了,从你脖子后方冒出来的就是绪带。」
  良彦连忙低头察看,只见刚才看不见的绿色丝线模糊地浮现,连接着「宣之言书」和自己的后颈。
  「这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是绪带。」
  良彦想确认自己的后颈,在原地猛打转;狐狸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先前中选的差使因为某些缘故,绪带断了,所以临时需要找个人代替他担任差使。」
  「断了……?」
  良彦重新检视从「宣之言书」冒出来的绿色绪带。即使触摸也没有触感,想抓也没有实体,感觉就像雷射光。
  「……那、那只要再绑起来……」
  如果断了,再绑起来不就好吗?
  听了良彦的话语,狐狸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没这么简单。绪带是连接神和差使的东西,不是想摸就摸得到。」
  「这样啊……」良彦喃喃说道,再度望向绪带。刚才还看得一清二楚的绪带,随着时间经过逐渐变淡,最后便看不见了。
  狐狸眯起黄绿色的眼睛,继续说道:
  「虽然是代理差使,但这可不是谁都能担任的工作,由于必须奔走全国各地,最好要年轻,而且要谦虚、心怀慈悲、亲近神明并且清高正直。只可惜找遍全国各地,也找不到符合所有条件的人。此外,优秀的人才多半担负重要职务,又或是为了担负重要职务而在接受教育,没时间替神明办事。所以挑选人才的高位大神只能把条件越降越低……」
  狐狸瞥了良彦一眼,令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认为再听下去自己会感到高兴。
  「……我该不会是用消去法选上的吧……?」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光是如此。你是敏益的孙子,也是个很大的因素。」
  狐狸并未否认消去法的部分,若无其事地回答。
  「……除了我是前任差使的孙子这一点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这个嘛……」
  面对良彦的问题,原本滔滔不绝的狐狸突然撇开视线,变得支支吾吾。
  「的确,你这个人……死气沉沉,宽以待己,却又希望别人了解你,而且是个冥顽不灵的小顽固,工作也做不久,还是个茧居族……窝囊废……大神怎么会允许你当差使呢……我可是反对的……」
  「咦?呃,等等,我不是想听我的坏话耶!」
  为什么自己得被一只刚见面的狐狸批评成这样?而且最可悲的是对方完全没说错,所以良彦无法反驳。
  喃喃自语的狐狸收拾心绪,转向良彦。
  「总之,差使这个位子不能空下来,这算是暂时代理的临时措施,只要找到下个人选,立刻可以还你自由。在那之前,你得遵照『宣之言书』,替神明办事。」
  良彦觉得有太多地方令他难以接受,用狐疑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狐狸。如果是好言拜托他,或许他还肯答应;但是被说得一无四处,还要叫他替神明办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别的不说,这番话是真的吗?该不会只是自己在作梦吧?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良彦对着在脚边卷尾而坐的狐狸提出这个最基本的疑问。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
  狐狸有些傻眼地叹一口气之后,说道:
  「我是坐镇于这个神社、掌管方位的方位神。因为我的毛色如此,其他神明都叫我『黄金』。」
  那身美丽的毛皮似乎变得更加闪亮了,良彦感到刺眼,忍不住眯起眼睛。
  「……祢是神明……?」
  良彦有些难以置信,如此反问。虽然他常来神社参拜,但其实不怎么相信神的存在。这样的他——
  「……真的假的?」
  居然会亲眼见到毛皮蓬松好摸,但个性有点急躁的狐神。
  「『宣之言书』浮现的不就是我的神名『方位神』吗?」
  闻言,良彦困惑地点头。
  见状,黄金露出满意的微笑。
  「那就听我吩咐吧!」

  三

  「狐狸?」
  再度返回大主神社境内的良彦,挡在正好走出来的孝太郎面前,抓着他不放。
  「对。方位神是狐神吗?」
  良彦指着在身旁用后脚搔着下巴的黄金,如此问道。
  良彦还没单纯到别人自称是神明便深信不疑的地步。不问问第三者的意见,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只自称「黄金」的狐狸。
  「方位神的种类很多,有吉神也有凶神……应该是这些神明的总称吧?至于是不是狐狸我不知道,我又没看过。」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说道,确实有超级现实主义者之风。黄金应该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但他毫无反应,看来他看不见黄金。
  「呃,那只狐狸说我是差使……」
  说着说着,良彦的脑海一角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直接,果不其然,孝太郎听了,面露同情之色,将手轻轻放在良彦的双肩上。
  「良彦,听我一句劝,回去睡觉吧!」
  「说的也是……」
  良彦干笑了几声。其实他睡得可饱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黄金并未插嘴,只是打了个呵欠,百般无聊地望着他们。
  「还是要我替你办个解厄祈愿?五千圆,要先付清。」
  孝太郎不耐烦地抓了抓后脑,如此说道。良彦顿了一顿,询问:
  「……没有友情价吗?」
  「没有。」
  「我想也是。」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对方说得如此干脆,反而爽快。
  「你特地折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待会儿有初宫参拜【注:祈求婴儿平安长大的仪式。】和计程车车行的行车平安祈愿,我很忙。」
  孝太郎表示他得开始准备,转身就要回社务所【注:神社的办公室。】,良彦对着他的背部问道:
  「……顺便问一下,办理初宫参拜和行车平安祈愿,神社可以赚多少钱?」
  孝太郎默默回过头来凝视着良彦,并缓缓露出微笑。
  「你的想法怎么这么俗气?良彦,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献给神明的虔诚心意。」
  少骗人!
  望着通往社务所的木门关上,良彦当场无力地跪下来。孝太郎铁定是认为,与其听朋友胡言乱语,不如选择现实上的实质收入。可是,良彦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狐狸正撑直了前脚伸懒腰啊!
  在香客们狐疑的视线注视之下,良彦最后左摇右晃地离开现场。他疲惫无力地走向通往参道的长阶,在途中耗尽气力,跌坐在地。跟在他身后的黄金也在同一阶坐下来,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宛若在笑。
  「那个权视宜挺有趣的,表面上看来沾满世俗味,却没失去内心的光芒。清浊并容的神职人员……有意思。」
  「如果祢中意孝太郎,不如去拜托他吧。」
  良彦自暴自弃地回了一句。听到自己是临时被找来代打,怎么提得起干劲?更何况这只狐狸是否真的是神明还有待商榷。
  「他来当没意义,『宣之言书』是在你手上。」
  「反正只是代理,谁来当不都一样吗?」
  「被选上的可是你啊!」
  「还不是靠我爷爷的关系嘛!」
  听到良彦自虐般的回答,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轻轻摇动金色的尾巴。
  「……我不希望你得意忘形,所以本来不想告诉你……」
  说着,黄金瞥了良彦一眼。
  「虽然你只是临时代理,但你之所以获选为神明的差使,除了是敏益的孙子这一点,还有其他理由。」
  听到这句意外的话语,良彦微微睁大眼睛。他不是用消去法选上的吗?
  「我长年隐居在神社里,大约一年多前,看到你每天都跑来这里的末社报到。」
  嫩绿的树叶在头上迎风摇曳。
  「你没跟你那个权视宜朋友说,自己偷偷跑到大天宫祈祷,对吧?为了你的祖父。」
  良彦回望黄金的双眼,哑然无语。
  这是他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秘密。
  祖父病倒之后,良彦思考着自己能够为祖父做什么,最后决定每天前往大天宫,祈求祖父康复。他瞒着孝太郎和家人,无论刮风下雨,即使是在职场倍受孤单折磨后归来的夜晚,或一思及未来便满怀不安、彻夜难眠的早晨,都抱着疼痛的膝盖缓缓爬上石阶,每天前来参拜,从未间断。
  「祢……怎么知道……」
  平时良彦根本不信神,当时却打从心底期盼神明真的存在。如果世上真有这种超凡的存在,希望她们能够救祖父一命。当时的良彦认为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件事。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瞥了良彦一眼。
  「你忘记我是神吗?还问我怎么知道?这种蠢问题就别问了。」
  良彦无言以对,只好闭上嘴巴。他对于黄金的真实身分仍感到怀疑,但要说祂只是只普通的狐狸,又无法解释祂为何能说人话,以及为何对神明的事情如此清楚。承认祂是神明,反而较能释怀。
  黄金的视线滑向头上,继续说道:
  「无论有什么苦衷,遇上麻烦才来求神,不是件值得赞许的事。对于平日不祭神只会许愿的人,许多神明是敬谢不敏的。所以你也一样。照理说,即使你是前任差使的孙子,也不该中选,不过……」
  说到这里,黄金停了下来,宛若在思索似地眨了眨眼。
  「不过,当时你一心只为祖父的健康祈求,完全不提自己身体的疼痛及工作上的事。你的行为,都看在众神的眼里。」
  良彦百感交集地垂下视线。他并不是为了获得赞美才那么做的。
  他很清楚,即使膝盖能戏剧化地痊愈,现在的他也无法靠打棒球维生。若说他对长年从事的棒球运动已经毫无眷恋,那是违心之论;但是继续执著下去的热情,早已从他心中消失。棒球和祖父相比,在他心中的情感比重实在相差太大,仅是如此而已。而且……
  良彦微微地叹一口气。
  而且,当时他或许把独自与病魔奋战的祖父,和在公司里孤军奋战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黄金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
  「还有,昨天你在大天宫参拜时说的话,也成了另一个因素。」
  「昨天……?」
  昨天去打工前,良彦的确曾前往那座神社参拜过,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黄金的双眼捕捉住良彦。
  「你向神明道了歉,对吧?说你当时不该许那种自私的愿望。」
  听到这句耳熟的话语,良彦不禁瞪大眼睛。
  自己当时的确说过这句话。迎接了祖父的一周年忌之后,随着心情沉淀下来,他萌生一些想法。他希望神明救祖父一命的心没有半点虚假,然而,在祖父还健健康康的时候,他没能为祖父做任何事;直到快失去祖父时,又无法接受现实。他觉得当时求神,似乎是软弱的自己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
  为了寻找心灵支柱,为了寻求慰借。
  为了找个地方发泄只能干焦急的情绪。
  向神明祈求这些.或许是错误的。
  世上没有人能够永远活着。
  「来参拜的人本来就不多,为自己祈求的愿望感到后悔而跑来道歉的人更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当初祈求的还是别人的幸福。」
  良彦觉得莫名尴尬而撇开视线。一切都被说出来,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你的这种态度获得肯定。所以,虽然你只是代理差使,神明还是将『宣之言书』赐给你。如果是你,应该能够帮助力量衰退的众神。」
  黄金用前脚指着良彦手上的「宣之言书」。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无法理解你为何能够得到这本书。」
  黄金似乎在讽刺良彦。
  良彦也重新检视「宣之言书」,微微叹了口气。这究竟是奖赏?还是麻烦呢?
  良彦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他现在已知道这本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也知道它为何落到自己的手上。
  「可是,我担不起这种重责大任……」
  良彦喃喃说道,走完剩余的阶梯,并望向一旁的四石社。
  虽说只是代理的差使,但像他这种因为膝伤尚未痊愈而一直提不起劲去找工作,每天只是打电玩,吃饱睡、睡饱吃的人,高位大神到底有什么期待?失去过往建立起来的一切,失去重要的亲人,背叛周遭的信赖和鼓励——对于这样的良彦最感到无力及愤怒的,不是别人,正是良彦自己。
  良彦打开手上的「宣之言书」,望着祖父曾代为办事的几个神名。
  祖父与众神共度的岁月就在其中,这是良彦不知道的岁月。
  「爷爷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拖着年迈的身体四处奔走,铁定不轻松,为何祖父要一直替神明办事?良彦在脑海中描绘温和微笑的祖父。和祖父同住之前,良彦每次去祖父家玩,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父母吵架不敢回家的时候,祖父总是摸黑前来寻找良彦,带着他回家,煮热腾腾的乌龙面给他吃。去公园拔草、打扫垃圾场……祖父总是觉得大家开心就好,独自揽下这些工作,因而祖母时常气得骂他是个滥好人。
  「你想知道你祖父为什么当差使的话,可以继承他的志业看看。」
  黄金摇动蓬松的尾巴,黄绿色的眼睛转向良彦。
  「和你祖父做同样的事,或许就会明白。」
  「和爷爷做同样的事……」
  搞不好自己被黄金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良彦虽然也有这种念头,但他察觉到了:在不期然的状态下得到祖父留下的「宣之言书」的人是自己,能够继承祖父志业的人也是自己。
  良彦感到迷惘,紧咬嘴唇。
  祖父病倒时,他以为自己能做的事只有每天去大天宫祈祷。
  但是相隔一段时日之后,却出现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继承祖父的志业。
  「……我顺便问一下,只是顺便问问而已喔!」
  仍在迟疑的良彦回头询问黄金。
  「……祢想交代什么差事?」
  良彦先是声明过后才如此询问。闻言,黄金的双眼立刻闪闪发光地仰望良彦。
  「你肯接下这份工作吗?」
  「这个嘛……我只是先问问看……」
  毕竟只是代理,良彦实在很难坦然允诺。然而,黄金无视他的犹豫,咄咄逼人地质问:
  「你到底接或不接?」
  「好、好啦!我接,我接就是了!做到找到接手的人就行了吧?」
  虽然只是暂代,但在这段过渡期间内承接祖父的志业,或许是上天为失去梦想和工作的良彦指引的一条明路。
  「好吧。」
  听了良彦的回答,黄金正襟危坐。
  「我要交代的差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声明过后,黄金才说道:
  「刚才我也说过,如今祭神的人变少了,因此众神逐渐失去力量。我希望你能设法让日本的凡人重新重视祭神,并对神明抱持畏惧及尊敬之心。这就是我要交代的差事。」
  初秋的风吹过两人之间。
  「……呃,我觉得这件差事我办不到耶……」
  良彦撇开视线,抓了抓脑袋。闻言,黄金瞪大眼睛。
  「什、什么!你要拒绝吗?」
  「我又不是政治家,也没有足以影响日本全体国民的魅力,更不知道该怎么改变别人的观念,让他们重新重视祭神。」
  听完良彦的解释,黄金低吼几声。可是,没办法啊!良彦如此暗想。先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他是个梦想破灭、经历茧居生活、现在正在找工作的伤患,又不是魔法少女,能做的事极为有限。
  「那、那么,只要畿内【注:古代日本首都及其临近地区,约为今日大阪、奈良、京都一带。】的人就好。若是居住于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人有所改变,应该能够影响……」
  「啊,办不到、办不到。我说过了,这种事我没办法。有没有不必牵扯到其他人,只有祢和我就能解决的差事?」
  良彦打断黄金的话,在四石社的石阶坐下来。见到他这种态度,黄金哑口无言。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对我这个神明尊敬一点!」
  「是~遵命、遵命……这样就行了吗?」
  「等、等一下!刚才那不是我要你办的差事!」
  黄金连忙制止低个头就想了事的良彦。
  良彦依然坐在石阶上,扭转身体望向神社。现在重新一看,这果然是个不像本宫那样受到重视的小神社。黄金说祂长年隐居在这里,不知究竟隐居了多久?换成是良彦,如果一直关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久久才能外出一次,一定有许多想做的事。
  「祢一直待在这里,对吧?祢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是想去的地方吗?比如说……想吃什么好东西之类的。」
  说着,良彦往下一看,发现香油钱箱后方有一本杂志。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我可是神啊!对人间的食物没兴趣。」
  「……可是香油钱箱后面有本京都美食导览杂志,上面有一堆肉趾印……」
  尴尬的气氛流动于两人之间。
  「那是观光客忘记带走的。」
  黄金故作平静地说道。良彦当着祂的面翻阅起杂志,并在报导「来京都非吃不可的十大甜点」那一页停下来。
  「……都路里这一页上头超多肉趾印的耶!」
  都路里是由有名的宇治茶老店辻利所经营的茶坊,贩卖以高品质的宇治抹茶制成的白玉馅蜜及冰淇淋等甜点,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抹茶圣代。每逢假日,店门前总是大排长龙。
  「祢想吃抹茶圣代啊……?」
  「不、不是!那只是前脚不小心踩到而已,绝不是我想吃——」
  黄金慌忙辩解,但放在良彦身边的「宣之言书」突然发出淡淡的光芒,书页自动翻开。只见用淡墨写下的「方位神」三字,宛如用墨笔重新描写过一般,变得乌黑鲜明。
  「请、请等一下,这不是我真心交办的差事啊!」
  无视于慌忙靠过来的黄金,「宣之言书」上墨汁饱满又美丽的「方位神」三字完成了。
  「大神,我可不承认!难道祢是为了这种差事搬出我的名字来吗?」
  黄金忍不住用后脚站起来,仰望天空。
  「请立刻撤回受理!大神!」
  见状,良彦也跟着仰望天空。
  「咦?神明交办的差事是采许可制的啊?」
  他本来以为「宣之言书」上出现名字的神明可以随意差遣人,原来并非如此。
  「这本『宣之言书』是高位大神创造的,差使要受理哪件差事全凭大神取决……可是!」
  黄金咬牙切齿,对天空怒目而视。然而,上了黑墨的那几个字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是不知道高位大神在想什么啦。」
  良彦拿起「宣之言书」,确认上头墨色变浓的文字。入木三分、强而有力的文字看起来欢欣鼓舞。
  「我看祢还是死心吧……?」
  四石社吹过了一阵与各人心思相异的风。

  四

  都路里的只园总店位于东西向连结松尾大社与八圾神社的四条大道上。京都最大的闹区是以四条河原町的交叉路口为中心形成,距离历史悠久的茶坊和餐饮店林立的花见小路也很近,只要是来京都观光的人,一定会走上一遭。
  「让您久等了,这是特选都路里圣代。」
  由于时值平日的白天,良彦得以立即入店。他坐在最深处的靠窗座位,从店员手中接过他点的圣代。
  「岂有此理……」
  黄金坐在良彦对面的位子上呜呜叫着。祂大可以不来,却一面抱怨一面跟来,看来祂果然对圣代有兴趣。
  良彦假装在欣赏眼前的圣代,将脸凑近黄金,低声说道:
  「欸,都来到这里了,祢别再抱怨啦!一个大男人独自进这种店要很大的勇气耶!」
  店里几乎都是女性客人,虽然也有男性,但都是和女友一同前来的情侣档,男人独自来店的目前只有良彦一个人。
  以白木为基底的桌椅、呈现几何图案的仿纸窗窗棂,不愧是茶坊老店,装渍相当高雅,和街上那些平易近人的咖啡馆大不相同,反而教良彦坐立难安。
  「祢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亏我还点了最贵的。」
  「慢着,谁说我不吃的?」
  黄金探出身子,用前脚拍打良彦拿起长柄汤匙的右手。
  「这是你用寥寥无几的财产买的,我不能浪费。」
  说着,黄金灵巧地用前脚将装着圣代的容器拉向自己。
  「自古以来,献给神明的神馔有很多种,而我们接收的是凡人寄托于这些供品之中的『心意』。换句话说,即使不直接放入口中,我们也能品尝供品的滋味。不过,现在还是……」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黄金的话还没说完,良彦便拿起汤匙,舀了一大匙圣代顶端的抹茶冰淇淋放入口中。
  「谁叫你吃的~~~~!」
  「才一口而已,有什么关系?钱是我出的耶。」
  「你胆敢乱动献给神的供品!」
  「拜托,祢想想嘛。」
  良彦一面注意四周,一面放低音量,安抚气得胡须直发抖的黄金。虽然黄金一激动,语气就变得很暴躁,但祂一副毛茸茸的狐狸模样,实在没什么魄力。
  「祢只吃我寄托在这杯抹茶圣代里的『心意』,代表圣代还是会留下来,对吧?我都花那么多钱点餐了,没吃完不是很浪费吗?还是说神明就可以浪费食物?」
  或许是超级现实主义者的朋友教导有方,良彦搬出一套大道理来,又将汤匙再度插进圣代里,抢走装饰用的糖渍栗子。黄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用前脚拍一下桌子。
  「我没说可以浪费!我正想好好放入口中品尝!你却擅自……」
  「怎么?说来说去,祢还是要吃啊?」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对面的狐狸。要吃就直说嘛。
  只见黄金灵巧地用前脚迅速完成餐前的一拜一拍手,慌慌张张地一口咬向超出容器的圣代顶端,以免又被抢食。
  「……唔!这、这真是太可口了!」
  黄金竖起耳朵,瞪大黄绿色的眼睛,全身宛若电流窜过似地打颤。
  「我活了这么久,没想到人间居然有如此美味的东西……」
  「太好啦,差事完成了。」
  「我、我说过这不是我要交办的差事!」
  「来,汤圆~」
  良彦用汤匙从圣代中挖出汤圆,放进黄金口中。一旁偶然目睹的年轻男子,看见在半空中消失的汤圆,不由得猛眨眼睛。
  「多么圆滑的口感和甘甜的滋味……」
  「这个是抹茶果冻。」
  「哦哦哦!暗绿色的柔软玻璃传来了茶味……」
  黄金每吃一口,看在旁人眼里,圣代便像是忽然从良彦的汤匙中消失。若是圣代连续消失,或许周围的客人会感到怀疑,所以良彦只好费心计算时机,适时地将圣代送入自己口中,希望他人只把自己当成偶尔会把汤匙递向半空中的怪胎。
  「良彦,多舀些浇了绿汁的部分给我!」
  「汁……拜托祢说糖浆行不行啊?害我的食欲都没了。」
  「那个栗子是我的!你刚才已经吃过了吧!」
  「等等,知道了啦!别乱动。」
  入口的甜点甘甜可口,满嘴奶油的狐狸在眼前兴奋地陈述感想。良彦发现看着这幅光景的自己,露出了许久不见的平和笑容。

  那天晚上,良彦躺在床上看「宣言之书」,脸上却一直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便坐起身子。柔软的毛皮摸起来虽然很舒服,但老往脸上招呼,那可就很烦了。
  「干嘛跟来我家啊……」
  黄金占据了半张床,在良彦身旁呼呼大睡。不知道祂是不是在作梦,只见祂的尾巴和四肢不时抖动,每当尾巴一动,便会碰到良彦的脸。
  「……除非你……重新替我办好差事……不然……我不回去……」
  睡前一再重复的话语如今化为梦呓,在黄金口中咕哝。交办的差事是吃抹茶圣代,而且还是和良彦共享,似乎让祂很不服气。「祢明明就吃得很开心,现在还讲这种话?」直到刚才,良彦都还和祂为此争论不休。
  「真罗唆……」
  黄金连说梦话都要说这些,令良彦皱起眉头。
  他已经办完差事,本来以为「宣之言书」上头会像祖父收集的神名一样浮现朱印,谁知完全没这种迹象。这可是代表差事还没办完?
  「……不,或许……」
  良彦突然灵光一闪,悄悄溜下床、走下楼,从摆放电话的桌子抽屉里拿出印泥。或许神名上的朱印不是自动浮现的,而是差使办完差事以后,神明盖的签收印。若是如此,要让仍有微词的黄金盖印并不容易。
  良彦看着明明是只狐狸却鼾声大作的黄金,露出得意的窃笑。让黄金吃了抹茶圣代是事实,他问心无愧。

  隔天早上,看见自己的神名上多了个自己完全没印象的鲜红色印记,某尊狐神大为愤慨。
  「谁叫你擅自盖章的~~~~!」
  右前脚的肉趾染成红色的黄金,毫不容情地将良彦从被窝中揪出来。


  要点 神明讲座 1 神明的单位是什么?

  神明不是用一个、两个计算,而是用一柱、两柱计算。至于为何采用这种计量单位,有各种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源于古代日本立柱让神明降驾的习惯。现在在讽访大社的御柱祭中,仍可看见举办神事时立柱的习俗。此外,在伊势神宫的正殿地板下,也安放了在净暗之中采伐的心御柱,可说是最重要且神圣的依代【注:神明降驾依附的对象物。】。还有另一种说法是,神明通常居住在历史悠久的树上,所以才以「柱」来计算。

  黄金:顺道一提,护身符和符咒是用一体、两体,神轿是用一基、两基来计算。【注:以上皆为日文使用的计量单位,小说内文若有提及,仍以中文惯用的计量单位翻译。】


  二尊 名言低潮期

  一

  「我记得葛城这块土地,是神沼河耳命建造高冈宫的地方。」
  在初次搭乘的电车上,活像幼儿一样紧盯着窗外的黄金,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后,开口说道。
  「此外,那也是葛城氏的根据地。我本来以为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那是什么?我没听过。」
  在前往奈良的近铁电车中,良彦把爱用的邮差包抱在膝盖上,不着痕迹地掩口反问。幸好平日的车内比较空,没人注意他们,坐在座位上的乘客不是低头在滑手机,就是投身于舒适的晃动之中闭目养神。
  「什么!现在人间连这种事也不教吗?你们上学堂究竟在学些什么!」
  「学什么……这个嘛……埴轮【注:日本古坟时代特有的素烧陶器。】之类的?」
  良彦学日本史,已经是五年多前还是高中生时的事。更何况高中三年级他选修的是世界史,所以对日本历史的记忆所剩不多。
  「现在当真是个愚昧的时代,生在日本的人居然不知道本国的历史……」
  「话说回来,祢是出自阴阳道的神明吧?阴阳道明明是从中国传来的,祢干嘛这么偏袒日本啊?」
  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长年居住在这里,就会染上这块土地的色彩吗?
  黄金叹了口气,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转向良彦。
  「阴阳道或神道都是凡人胡乱区分的。我本来就是日本自古即有的神明,是凡人仿效阴阳道,自行替我取了名字。无论是神道或阴阳道.都不影响我过去是在日本倍受崇敬的神明这个事实。」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就连神社的祭神名,都会因为凡人的一己之私或神格相近等理由而改变。」
  黄金若无其事地说道,并以兴味盎然的视线望向良彦。
  「话说回来,我倒是没料到对这方面如此生疏的你会说出『阴阳道』这三个字。」
  听了这句话,良彦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当然啊!我也是有查过的。」
  其实他只是上维基百科确认过孝太郎告知的知识而已。
  然而,听他这么说,黄金似乎颇感欣慰,一脸满意地竖起胡须。
  「葛城这块土地和阴阳道也有关联。葛城氏在这块土地上繁荣起来,贺茂氏也一样。你应该知道,贺茂氏便是杰出阴阳师辈出的一族。这个地区本来就是神气酝酿之地……」
  「哇,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
  面对黄金滔滔不绝的讲古,感到厌烦的良彦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别说他根本不知道贺茂氏是什么来头,就连那是什么时代的故事都不晓得。
  良彦一面叹气,一面将视线转向车窗外,只见即将收成的稻穗在窗外垂着头,充满乡村气息的田园风景一路流动。

  十月上旬。这阵子天气不太稳定,那一天也是一大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过了傍晚五点,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这大概就是秋雨吧,或许等锋面过后,澄澈的秋日天空便会露脸也说不定。
  良彦拿阴雨绵绵的天气当借口,没打工的日子完全窝在家里不出门。他一面上网浏览或玩线上游戏,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在荧幕上流动的他人「推文」。他在免费的社群网站注册,借以和大学时代的朋友维持联系,但辞去工作以后,已鲜少主动发言。
  良彦和埋怨上司或拿工作上的事自嘲、自虐的昔日同学们不同,每天能够分享的事只有起床和吃饭。
  今天是星期日,荧幕上排列着他人看了什么电影或去哪里玩等生活充实的讯息,但是对于良彦而言,今天、昨天和前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还是一样,老是窝在家里。」
  一到这个时期,大主神社的星期六、日都排满婚礼,今天也有三组新人举办婚礼。顺利办完婚礼的孝太郎带着撤下的龙虾和鲷鱼等供品,前来良彦家。
  「今天不用打工啊?」
  「今天放假。」
  「别人正在奋力祈求他人幸福的时候,你居然窝在这里挂网?真好命。」
  正因为交情深厚,孝太郎毫不客气地埋怨,并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虽然直接从家里通勤并非完全不可行,但孝太郎以上班较为方便为由,独自在附近租屋;他常因为自己一个人吃不完,而带着撤下的食物类供品拜访蔌原家。尤其是每逢举办婚礼的日子,会有备用及没吃完的婚宴料理,菜色就会变得像今天这么丰盛。
  「你有在找工作吗?」
  良彦被踩到痛处,撇开视线回答:
  「线上游戏的等级是有变高啦。」
  「……如果HP增加就能找到工作,那可乐得轻松。」
  「你大学的时候还不是常常在玩!」
  「现在没那个闲功夫了。」
  孝太郎疲惫地叹一口气,在床缘坐下来。床铺的另一侧,则是依然赖在良彦房里不回神社的黄金。
  「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权祢宜啊?」
  黄金兴味盎然地看着孝太郎如此询问,同时,看不见黄金的孝太郎也开口说道:
  「对了,你今天上社群网站看过了吗?」
  「他和你是朋友吧?」
  「远藤和岸本一直在吐苦水。上班族就是这样。」
  「打从他刚开始奉职,我就一直留意他。」
  「等、等一下。」
  黄金和孝太郎同时说话,良彦慌忙喊停。说来遗憾,良彦的耳朵性能没高到可以同时分辨两人话语的地步。
  「干嘛?」
  孝太郎歪头反问。
  「不,我觉得……耳朵听不太清楚。」
  良彦笑着打哈哈,对黄金投以不悦的视线。祂明明知道状况,不能体恤一下吗?
  「每天只是在家闲混,身体居然还会出状况,你不要紧吧?是运动不足吗?」
  伸直了脚坐着的孝太郎叹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就算想运动也不能运动啊——良彦及时将这个自虐般的答案吞进肚子里。
  「电脑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请。」
  为了将电脑让给孝太郎使用,良彦把自己开敔的视窗一一关闭,这才发现求职网站的页面藏在游戏画面背后,并未关闭。这么一提,刚才自己为了图个心安,曾稍微浏览过。
  「怎么?你有在找工作嘛。」
  耳聪目明的孝太郎接过手,坐在椅子上操作滑鼠。
  「他好像有心找工作,但是每次看着那个叫电脑的玩意儿,嘀咕几句以后,下一瞬间又开始玩那个叫线上游戏的玩意儿。」
  黄金明知道孝太郎听不见,却一面叹气一面说道。
  「你这个权视宜也好好说说他吧,要多有一点危机感啊。」
  「每天都光着肚子躺在床上,毫无危机感的狐狸有资格说我吗……」
  良彦瞥了黄金一眼,喃喃说道。孝太郎讶异地回过头来。
  「狐狸?」
  「啊,不,没什么。」
  良彦慌忙摇头,接着又掩饰似地将视线转向电脑画面。
  「找是有在找,可是一直找不到好工作……」
  良彦也没打算永远当个清洁工。虽然他心想自己才二十四岁,多得是重新起步的方法,但是不时发疼的膝盖让他无法全心投入。若是久站的店员工作和四处奔波的业务工作都得敬而远之的话,他可以找的业种和职种便相当有限。良彦只会打棒球,英检只有三级程度,也不擅长操作文书软体。
  「要不要我收留你啊?」
  孝太郎兴味盎然地看着征才广告。
  透过父母的关系,在大学毕业前便已经确定要去哪间神社奉职的孝太郎没找过工作,或许对他而言,连征才广告都是很新奇的东西。
  「你要介绍的铁定是和神职一样累,薪水却很少的工作吧?」
  听了良彦的话语,孝太郎露出奸诈的笑容。
  神社的工作大多只有周休一天,基本上没有长假,也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听说七五三【注:在男孩三岁和五岁、女孩三岁和七岁那一年的十一月十五日举办的庆祝活动,小孩会盛装打扮,前往神社参拜。】时期、婚礼旺季或正月,更是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一旦成为侍奉神明的人,工作和私生活的界线就容易变得模糊不清。
  「那你想做什么工作?」
  「咦?」
  被孝太郎这么一问,良彦错愕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不能打棒球对你而言是个重大的打击,也知道你的膝盖还会痛,可是不赚钱就没办法生活,对吧?现在你还可以靠着打工度日,可是总不能到了三、四十岁还在打工吧?现在只要有工作,你就该尝试看看。」
  孝太郎一面看着电脑画面,一面如此说道。闻言,良彦对他喃喃说:
  「……我知道啦!」
  用不着旁人说,良彦自己最清楚;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踏出第一步,所以他才烦恼不已啊。
  「你叫我尝试看看,可是我也有想做跟不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
  孝太郎回头问道,良彦忍不住撇开视线。
  「……这个嘛……我还在考虑……」
  良彦和老家是神社、本人也从高中时期就决定继承家业的孝太郎不同,连未来的蓝图都还没画好。
  其实,若有人问良彦长年从事的棒球运动,是否就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他也答不上来。或许只是因为他在棒球上的表现比其他方面好,良彦才继续打棒球。
  「唉!良彦,你就是这样。」
  孝太郎叹了口气,再度转向电脑。
  「你老是讲这种话,日子一天天过,小心嘴上说着要寻找自我却变成迷失自我,等哪天回过神来,年龄已经大到很难重新找工作的地步,那可就糟了。」
  孝太郎的话语毫不容情地刺向良彦毫无防备的心灵。
  「你该多了解自己一点。」
  右膝在发疼。
  良彦用力咬紧臼齿,皱起眉头。
  他和孝太郎自高中时代就认识了。打从当时便拥有豁达思想的孝太郎,可说是良彦至今认识的人之中,最值得侰赖的一个。因此,虽然良彦辞去工作之后,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之间的往来,但仍然和孝太郎私下保持联络,两人也经常见面。良彦以为他们双方都很了解彼此的长处及短处。
  可是——
  「…………不懂。」
  宛若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一般,良彦将自动涌上喉咙的话语化为声音。如果可以,他也想快点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也想和孝太郎一样邂逅打从心底想从事的工作;但就是因为做不到,现在的他才会进退两难、裹足不前。他比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窝囊。
  不能继续打棒球、膝盖仍在发疼的是他。
  孝太郎根本没尝过同样的痛苦。
  良彦知道说这种话有多么可悲,但依然像吐出热腾腾的铁块一般说了出口。
  「……你根本不懂!」

  「话说回来,我有点意外。」
  黄金坐在每站都停的电车上摇摇晃晃,喃喃说道。
  「没想到你肯去。」
  良彦将视线从缓慢行进的窗外景色移回来,对身旁的狐狸耸了耸肩。
  「反正我很闲。」
  在宣之言书浮现黄金的神名过后约一个月的昨晚,良彦所说的话让他和孝太郎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僵。孝太郎回去之后,他为了消除这种感觉狂玩线上游戏,此时,搁在桌上的宣之言书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并再度刻印了神名。
  一言主大神。
  书上浮现哪个神名,似乎是取决于创造此书的高位大神。是按照神明们感到困扰的顺序决定?还是依大神的喜好?这点连黄金也不知道。不过,宣之言书出现名字,便代表高位大神判断这尊神明需要差使帮祂办事,所以差使必须立即动身前往,听候吩咐。
  「不过,虽然是代理,堂堂差使居然对于神明和神社如此无知……」
  黄金在良彦身旁百般感叹地摇头。
  「幸亏有我这个方位神陪着,你该心怀感激!」
  没听过一言主大神这个神明的良彦不知该去哪里,便使用电脑搜寻,但他不是被游戏分散注意力,就是看着毫无关系的影片网站看得出神。黄金受不了他这种散漫的态度,才怒气冲冲地提议由祂带路。
  「是、是,我很感谢黄金大老爷。」
  「别忘记重办我的差事!别想用抹茶圣代打发我!」
  「知道啦、知道啦!」
  良彦一面留意周围乘客的耳目,一面把身子朝前探过来的黄金推回去。
  「……话说回来,还真远耶。」
  良彦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分。黄金指示的目的地是奈良县的御所站,从距离自家最近的车站出发,得搭两个多小时的电车才能抵达。想当然耳,车资不便宜,所以良彦虽然出了家门,但来到车站以后,又忍不住迟疑;谁知头一次搭电车的黄金大为兴奋,竟二话不说就穿过剪票口,良彦只得随后追上。对于靠打工维生,还得提供少许生活费给家里的良彦而言,这是一大笔开销。
  「这么点路程就嫌远,你也未免太没用了吧?本来你该靠自己的双脚前往,是我让步让你搭车,你该感谢了。」
  黄金叹了口气。祂是掌管方位的神,对于目的地及路程了若指掌;换句话说,祂是个高性能的狐狸型导航器。不过,黄金心目中最快的交通工具依然停留在马匹,所以要搭什么电车是良彦自己慢慢查出来的。
  「什么让步?祢自己也想搭吧?」
  「少、少胡说了!我对电车没有半点兴趣!」
  黄金垂着耳朵说道。
  良彦最近才慢慢明白,长年隐居于神社的黄金虽然具备现代文明的相关知识,但几乎没有亲身体验过。比如祂虽然知道电车是什么,却没搭乘过;祂知道洗衣机、冰箱、红绿灯和汽车长什么模样,却没实际使用过或近距离仔细观看过。因此,祂借由陪同良彦四处奔走的名目,得以接触各式各样的现代文明,其实是乐在其中。
  「真羡慕祢,每天快快乐乐的。」
  良彦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身旁的狐狸。这么一提,今天早上他发现黄金不在房间里,原来是跑到洗衣机前,盯着漩涡状的水流看。
  「别、别误会!我可不是自愿跟着你四处跑!」
  「是、是。」
  「『是、是』是什么意思!答话答一次就好!」
  「是~」
  电车载着低声争吵的两人,畅行无阻地行驶着。

  二

  一言主大神似乎是在《古事记》下卷登场的神明。据黄金所言,由于祂处斩了许多人,因此被称为「大恶天皇」,是连当时的第二十一代雄略天皇都得向祂下跪的名神【注:意指由来古老、来历显赫且又灵验的神明。】。而一言主坐镇的神社,便位于大和葛城山的东南麓。
  顺利抵达御所站的良彦快步前往站前的巴士站,搭上了巡行各公共设施的巴士。
  从智慧型手机叫出的地图显示,电车车站离神社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连电车车资都舍不得掏出来的良彦,当然没有搭乘计程车前往的勇气和财力,既然如此,他更不能错过一天只有三班的巴士。
  「一言主的神社位于东南方,以人类的脚程,大约是五十分钟的路程。如果你没有盘缠,何不用走的?」
  黄金跟着良彦搭上巴士,不可思议地说道。
  「我才不想走五十分钟的路咧!而且我的膝盖会痛。」
  「真没用,又不是要你花好几天翻山越岭。」
  「落伍的狐狸可不可以闭上嘴巴?」
  「你骂神明是落伍的狐狸?」
  「本来就是,祢刚才还不相信电车跑得比马快。」
  就在良彦和黄金争论的期间,依序驶经医院、老人福利中心及市公所的巴士已经将近客满;放眼望去,乘客大多是老年人,车内也有股药味。不久后,随着铃声响起,车门关上,巴士又开始缓缓行驶。
  巴士穿过住宅区,爬上平缓的坡道,黄金的眼睛仍为了车窗外的景色而闪闪发亮。祂把肉趾贴在玻璃窗上,脸也凑得近到黑鼻子几乎快撞上窗户的地步。祂似乎觉得会自行流动的风景很新奇。
  在途中的巴士站,又有几个老年人陆续上车,他们似乎很习惯与人并座,随意找个空位便坐下。良彦望着这幅光景和恬静的乡间风光,突然回过神来,喃喃说道:
  「我在干嘛啊……」
  现在是待在这种乡间,融入老人日常景色中的时候吗?
  良彦没跟上其他顺利出社会的同学们,现实生活更是搁下他步步前进。昨晚他用来攻击孝太郎的言语,其实是自己产生的毒素。自请离职已经过了一年,至今他仍走不出这个阴影,全是因为自己太软弱。
  良彦下意识地用手触摸右膝。
  孝太郎是关心自己才说那番话,良彦却以拒绝的话语回应他,这件事让良彦一直耿耿于怀。说什么「你根本不懂」,画下两人间的分界线,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孝太郎可说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为什么自己却对他说出那种话?良彦觉得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嫉妒人生一帆风顺的孝太郎,感觉很不舒服。不,这样的自己或许真的存在——说来令良彦反感到作呕的地步——把一切归咎于右膝,沉在温热的沼泽底、只会羡慕天空的自己,或许真的存在。
  「烂透了……」
  良彦没出声,只动着嘴唇。
  或许孝太郎并没有良彦所想的那么介意,但即使如此,在一时冲动下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让良彦感到十分窝囊。其实他有很多机会道歉,却因为无谓的自尊心作祟而无法启齿,错失的话语直到孝太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仍无法对他的背影说出口。平时总是未经大脑就出口的话语突然梗在喉咙,令良彦喘不过气来。
  「会痛吗?」
  身旁突然传来询问声,良彦愣了一下,回头观看,发现坐在邻座的七十来岁女性,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用手捂住的右膝。
  「啊,不,虽然膝盖有时候会痛,不过不要紧的。只是我不知不觉间就养成用手护着膝盖的习惯……」
  触摸膝盖的手似乎不自觉地使上力。良彦慌忙摇头,老妇人露出安心的微笑。
  「我看你脸色很难看,还以为你痛得很厉害。我最近膝盖也常常发疼。你是因为软骨的毛病吗?」
  「不,我是半月板的问题。」
  良彦苦笑。虽然同样是膝盖,但这和软骨磨损造成的退化性关节炎不太一样。
  「哦,这样啊。也对,你还年轻嘛!我真是的,不小心就把你当成和我一样。」
  老妇人耸了耸肩,从包包中拿出一颗梅子口味的喉糖递给良彦。
  「把你拿来和我这种老太婆相比,你可别生气啊。」
  「怎么会呢?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良彦连忙婉拒,老妇人却把喉糖硬塞给他,他只能困惑地道谢。仔细想想,两人都一样是膝盖发疼,虽然原因不同,尝到的痛苦却是一样的;即使对方弄错了,他也毫不在意。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却老是脱口而出。我还曾经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和媳妇吵架呢。」
  老妇人打趣地说道,良彦露出苦笑。
  「……啊,不过,说错话的经验我也有。」
  良彦一面随着巴士晃动,一面望向窗外。
  「每个人都会犯这种错……」
  见了良彦的模样,老妇人的嘴角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又拿出另一颗喉糖放入口中。
  「是啊,这种错误每个人都会犯上几次。像我啊,犯错的次数一只手根本不够数。」
  老妇人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道:
  「不过,我还是喜欢说话。和别人说话,我整个人精神都来了。虽然俗话说『祸从口出』,但是有时候,话语也会给我们力量,对吧?」
  良彦重新打量身旁的女性。老妇人有一头白色短发,身穿藏青色羊毛衫,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能够拯救或是点醒我们。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来,不过我们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沉着脸一声不吭,反而是种损失。」
  听了这番话,良彦也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或许老妇人说得没错。对自己而言,应该再说一次的话,就是向孝太郎道歉吧。
  「我要开动了。」
  良彦对老妇人说道,拆开包装纸,将喉糖放到舌头上。梅子适中的酸味和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不知何故,这让良彦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好吃吧?平时包包里没放这种喉糖,我就浑身不对劲,所以总是买了一堆来屯着。之前,我儿子……」
  老妇人打开话匣子,良彦一面听她说话,一面投身于巴士的震动中。他早就料到会变成这样,反正陪她说说话应该无妨。面向窗外的黄金左耳有时会往后仰,似乎在嫌吵,但良彦决定装作没发现。
  「我还在想,山里的精灵怎么在骚动?原来是有稀客光临。」
  和老妇人道别之后,良彦下了巴士,在一条立有「葛城道」路牌的细长道路上行走不久后,便看见石造的第一鸟居;继续前进,则有代表神域与人世分界的下乘石【注:区分神域之石,有「在此之后便是圣域,不论是身分多么高贵的人都要下马步行参拜」之意。】拦路。更往前是灯笼并排两侧的石版路,石版路前端有道长长的石阶,爬上石阶后,就是供奉一言主的神社拜殿。
  「瞧那美丽的金色身影,可是京都的方位神?带着凡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在境内迎接良彦等人的,是穿着黄色打挂的年轻女性。她有一头长达地面的乌黑秀发,白皙的肌肤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面露祥和微笑的模样看来像二十几岁,美得令良彦望而出神。良彦本来以为她是真人,但仔细想想,谁会做这种平安时代的打扮在外走动?事实上,刚才擦身而过的香客也完全没瞧她半眼;换句话说,其他人看不见她的身影。这么说来,这位女性就是一言主大神罗?
  「这个人是获高位大神赐予『宣之言书』的代理差使。我是前一个交办差事的神明,但是对于差事的办理状况不太满意,所以才和他一起行动。」
  良彦不悦地俯视瞥着自己的黄金。他很感谢黄金为自己带路,可是这只狐狸明明是神明,怎么这么爱记仇啊?
  「宣之言书?好怀念的名字啊。上一次我交办差事,应该是在凡人开始解发的时候。那条连着脖子的绪带,的确是差使的证明。」
  女性一脸怀念地说道,又重新转向良彦和黄金。
  「失礼了,我是侍奉一言主大神的眷属,名叫阿杏。」
  「咦?眷属?」
  良彦开口反问深深垂下头来的女性。幸好平常日境内的香客极少,授予所的窗口也不见神职人员的身影。良彦原本还以为这位女子是神明呢。
  「是的,大约一千两百年前开始侍奉一言主大神。那就是我的原形。」
  说着,阿杏指向某处。只见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矗立于竹墙之中,宛若一只巨大的手伸向空中;树干上围着注连绳【注:神道教中的祭具,为使用稻草编成的绳索,具有隔绝神域与人世,以及辟邪之意。】,扩散而出的枝桠比路边的行道树树干还粗。为了避免它因为本身的重量而倾倒,有根像梯子一样坚固的圆木支撑着它的侧边。
  「原形……?」
  良彦哑然无语地仰望那棵大树。这不就是所谓的御神木吗?
  「银杏的精灵啊?」
  黄金仰望着绿叶摇曳的银杏,眯起眼睛。再过一个月,这些叶子应该就会完全变黄吧。
  「是。虽然力有不逮,幸蒙一言主大神赏识。」
  良彦一脸惊讶,交互打量着亭亭玉立的阿杏和御神木。他好不容易适应会说话的狐狸,没想到这回又遇上树精。良彦短短地吁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发现竹墙旁有个介绍银杏的立牌,上头记载着树龄以及成为御神木的由来。
  「大家通常叫我黄金,这个凡人是良彦。」
  「啊,我、我叫蔌原良彦。」
  正当良彦愣愣地望着立牌时,黄金介绍了他,他连忙低头行礼。
  「我们来这里不为别的,是因为宣之言书上头浮现一言主的名字。既然高位大神下令了,祂应该是有什么困扰……」
  说到这里,黄金猛然省悟过来,闭上嘴巴瞪着良彦。
  「为什么我得替你说明!宣之言书选择的差使是你吧?你不会自己说明啊!」
  「是祢自己要说明的,居然反过来怪到我头上……」
  「谁叫你拖拖拉拉的!你真的知道自己是代理差使吗?」
  良彦被黄金用前脚连打好几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望向阿杏。或许是因为从小参加的都是只有男人的社团活动,他不怎么擅长和刚认识的女性说话;更何况阿杏美貌非常,更让他的紧张感水涨船高。如果对方维持树木的模样,他或许还比较好说话。
  「呃,就像祂说的一样,不知道祢们是不是有什么困扰……」
  如果是打扫境内之类的差事,那就万万岁了。
  然而,阿杏一反良彦的期望,用衣袖掩住泫然欲泣的脸庞。
  「……天啊!原来一切都看在高位大神的眼里……」
  有种麻烦的气息。
  良彦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仔细一想,黄金一开始交代的差事是让日本人重新重视祭神,并对神怀抱敬畏之心。对于良彦这个普通人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现在对方要交代的差事该不会比这个更难吧?
  「……听、听凡人许愿的神明就是这种心境吗?」
  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悸动,因而捂住胸口。就算是受人敬拜的神明,每天都得面对这种事也会受不了吧。
  「其实,有件事已经苦恼我许久,但光凭我的力量,实在无能为力。我想尽了办法,却只能痛心泣血……」
  听了阿杏的话语,良彦暗自倒抽一口气。连侍奉一言主的眷属都束手无策的事,自己真能解决吗?
  阿杏缓缓牵起良彦的手,出奇冰冷的温度令良彦忍不住打了个颤。
  「良彦公子,请救救我的主人一言主。」
  瞬间,一阵光芒从良彦背上的邮差包中泄出。
  「咦?该不会这就是最后的答案吧……?」
  良彦忍不住瞥了背上的邮差包一眼。黄金那时候也一样,他受理差事后,宣之言书便发出同样的光芒。良彦连忙取出一看,果不其然,原先用淡墨写下的「一言主大神」字样,正逐渐变成浓浓的黑色。
  「话说回来……拯救神明?」
  阿杏的态度近乎恳求,令良彦感到困惑,不禁望向黄金。求救不是人类的专利吗?
  「……看来似乎有什么隐情?」
  黄金摇着尾巴问道,阿杏轻轻用衣袖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延请两人进入拜殿。
  良彦尾随在黄金身后。进入平时只从远处眺望的场所,令他兴味盎然。就连时常报到的大主神社,良彦都没踏入过香油钱箱后方一步。
  良彦提着脱下的鞋子,走上因为长年风吹雨打而泛黑的阶梯。此时,正好有对看似夫妇的中年香客走上境内,但良彦明明在他们的视野之中,他们却视若无睹,依然有说有笑。
  「拜殿内侧有我设下的结界,因此包含良彦公子在内的我们,其他凡人都看不见。」
  阿杏似乎察觉到良彦心中的疑惑,如此解释。
  「原来有这种机关啊……」
  良彦不禁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他发现拜殿和境内的分界处,隐约有道彩虹色的扭曲空气层,这就是所谓的结界吗?
  「话说回来,即使在葛城,现代的凡人也是为了私利私欲而许愿吗?」
  刚才那对夫妇来到香油钱箱前,拿出零钱,笑着说要祈求神明让他们中头彩。见状,黄金叹了口短短的气。
  「凡人必须郑重祭神,神明才有神威,但是他们却投些零钱,随便拜上几拜就要许愿,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以为这样愿望就能实现?」
  面对依然义正词严的黄金,良彦五味杂陈地抓了抓脑袋。
  「可是,神明不就是在帮凡人实现愿望的吗?」
  良彦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单纯疑问。只要去神社,任谁都会许一、两个愿,根本没人跟他说过这是种厚脸皮的行为。
  听了良彦的话,阿杏一面苦笑一面回头。
  「天津神、国津神、眷属、精灵……种类虽然各有不同,不过基本上,神明只管丰收或繁荣等大规模的人类祈愿,几乎不干涉考试或恋爱等个人的心愿。打个比方,如果让前来参拜的考生全部上榜,不就整个乱了套?神明可以助人一臂之力,但是凡人自己不努力,当然无法实现愿望。」
  「啊……这么一说,我好像懂了……」
  的确,如果求神就能实现所有愿望,人类就不会努力精进了。
  「只不过,对于自古以来就和这块土地息息相关的神明而言,凡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孩子讨零用钱,怎么忍心不给呢?」
  阿杏面露苦笑说道。
  「从前,在还有许多凡人抱着敬畏之心奉祀神明的时代,一言主大神常透过神谕替凡人指点迷津,实现他们的善愿。因为这个缘故,现在这一带的人都称呼祂为『一言公』,说这个神社能够替人们实现一个心愿。」
  阿杏一面提醒良彦注意脚下,一面在拜殿中前进。
  「凡人是很软弱的。现在这个世道,确实有许多自私自利的祈愿,但是一言主大神认为,让凡人来这里宣泄一下情感,无伤大雅。」
  两对座地灯微微照耀昏暗的拜殿。正面是供奉水、米的献喂台,献髅台彼端则是木框玻璃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头的建筑物。没想到拜殿不怎么深。
  「……那么,一言主大神在哪里?」
  放眼望去,这里虽然气氛庄严,却不像是有神明坐镇。毕竟从香油钱箱彼端就可以窥见拜殿的全貌,良彦只看见串了许多白色细和纸、看起来像掸子的东西和金色闪电状的装饰品,并没看见神明的身影。
  「这里是拜殿,换句话说,是膜拜神明的地方,神明当然不在这里。」
  黄金仰望良彦,表情像在问:「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祂在哪里?」
  良彦歪了歪头,阿杏指着放有水和米的献馔台后方。
  「一言大神在那边的本殿里。」
  良彦循着阿杏的视线望去,只见献馊台后方的玻璃窗彼端,有个和拜殿相似的建筑物。平时他造访大主神社时从未想过,原来神社的构造也挺复杂的。
  阿杏在拜殿中往左前进,走进一条细长的通道。
  「一言主大神在这个地区,是倍受信赖的神明。不过,虽然现在也有神职人员和氏子保护,但是和会见雄略天皇的时候相比,祂的力量已衰退不少也是事实。对于现在的一言主大神而言,连颁布神谕都很困难了。」
  良彦对着阿杏落寞的背影问道:
  「……这是因为不祭神的人变多了吗?」
  依照黄金的说法,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阿杏回过头来,露出困扰的微笑。
  「其实也不是非得举办大规模的神事不可。只要凡人在神明面前表达感谢之意或传达活着的喜悦,就能成为神明的力量来源。」
  黄金点头附和阿杏的话语。
  「即使现在连颁布神谕都有困难,一言主大神依然每天坐在拜殿的阶梯上,明知凡人听不见,还是亲自慰劳并鼓励每个前来参拜的凡人。可是……」
  说到这里,阿杏垂下视线。
  「可是这一个月来,祂却关在本殿里,闭门不出。」
  听到这件事,良彦有种切身之感,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代表……祂变成……茧居族了?」
  良彦百感交集。阿杏推开木门,再度来到室外,走上从献喂台可望见的建筑物正面阶梯。本殿盖在斜坡上,后方的树木开枝散叶,覆盖住屋顶。
  走上阶梯的途中,阿杏突然踉呛一下,良彦连忙牵住祂的手。
  「不要紧吧?」
  没想到连侍奉神明的眷属都会跌倒,真是个新发现。
  「感激不尽。」
  阿杏露出苦笑,缓缓走上剩余的阶梯。良彦跟在后头,望着自己刚才牵住阿杏的右手。阿杏在境内握住他的手时也和现在一样,给他一种莫名冰冷的感觉。
  「一言主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原因吗?」
  黄金一面走上阶梯,一面问道。阿杏转动眼珠,宛若在拣选词语一般。
  「……『吾虽恶事而一言,虽善事而一言,言离之神。』……这是过去一言主大神与雄略天皇会面时,形容自己的话语……」
  「……这是国文吧?」
  良彦一脸严肃地反问,黄金瞪他一眼。
  「这句话的意思是,祂是仅凭一句话便能定夺善恶的言灵【注:古代日本人相信话语之中蕴含神秘的灵力,称之为「言灵」。】之神。由此可见,祂是多么神通广大的名神。」
  「……原来如此。」
  不知在本殿深处等着自己的是多么严厉的神明?良彦战战兢兢,阿杏则是一面开放本殿的大门,一面对他继续说道:
  「一言主大神如此自称,正代表祂对自己的一言一语引以为傲。从前,祂鼓励凡人的话语就像涌泉一样,天天汩汩流出,这阵子却完全枯涸了。」
  打开第一扇门一看,里头比拜殿更加昏暗,只摆放一对没点亮的座地灯,前方则是另一道阶梯及小门,门前摆放了一对榊树(红淡比树)的枝叶和一面圆镜。一言主应该就在门后吧。
  「就为了这种事而闭门不出,有够窝囊。如果只是让身为眷属的阿杏操心倒也罢了,连宣之言书上头都浮现出神名,可见高位大神也知道这件事。」
  黄金摇了摇头如此说道,又迅速爬上阶梯,用前脚灵巧地推开红淡比树的枝叶和镜子。
  「啊,喂,黄金!」
  这里可不是祂自己的神社,这么粗鲁没关系吗?就在慌忙追上的良彦和阿杏的注视之中,黄金只不过是抬起鼻尖,门锁便开了。
  「一言主大神,差使来了,快现身吧!」
  随着黄金的话语,双开门缓缓地开殷。
  「…………唔?」
  良彦在开殷的门后看见熟悉的光芒,不由得定睛凝视。
  四角形的照明在约三坪大的空间中模模糊糊地浮现,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昏暗,良彦看见一个国中生模样的少年。那名少年坐在矮桌前,身上穿着亮蓝绿色的水干【注:日本平安时代的男子装束。】,及肩的头发用白色蜡绳高高束起。
  然而,值得注目的不只这些。
  「……电脑……?」
  少年小小的脑袋上戴着一个极不相衬的巨大耳机,手边的机器正是电脑。而且不是最近流行的轻巧型电脑,而是专卖店里常见的那种既黑又大、附有主机的桌上型电脑。键盘也一样,手腕托的面积很大,看起来相当气派,大剌剌地占据矮桌。而且仔细一看,房里另有触控式荧幕、智慧型手机、音乐播放器等物品,深处还有三口大约三十二寸的液晶电视及几台家用型游戏主机,近来引发热烈讨论的游戏模型、海报及游戏杂志等物品也堆积如山,让人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神社内部还是国中男生的房间。
  「干嘛?」
  不知是不是因为戴着巨大耳机的缘故,好一阵子都没发现门突然开殷的少年,终于将视线转过来。然而,他只是瞥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回电脑荧幕上。他似乎在打电玩,同时操纵滑鼠和键盘的手法看来十分熟练。
  「……咦?」
  良彦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连眨好几次眼。
  黄金哑然无语地愣在门前。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问一下,那位就是……?」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阿杏坚定地点头。
  「对,祂就是我的主人,一言主大神。」

  三

  「……我并不是闭门不出以后才变成这样,这就是我的预设状态。」
  在3C产品包围的本殿里,活像个国中小男生的一言主理直气壮地说道。
  「什、什么叫预设状态?」
  目睹曾让天皇下跪的名神一言主居然变成这副德行,黄金险些昏倒。
  「就是我的做法。这里可以使用社务所的无线网路,挺舒适的。如果能牵光纤就更好了,只可惜有点困难。」
  「……真的假的?」
  良彦呻吟似地喃喃自语,他没想到会从神明口中听见「无线网路」这个词。良彦身旁的黄金则是头晕目眩,差点倒在地板上,幸好阿杏搀住祂。
  「我又没找差使。我在这里过得很舒适,你们可以回去了。」
  一言主爽快俐落地说完,再度转向电脑。画面上的线上游戏图像良彦也有印象,或许这套气派的电脑就是为了玩这个游戏而买的建议配备。
  「一言主大神,他们是大老远从京都过来的,请祢和他们多谈谈。」
  阿杏看不下去,从旁规劝,但一言主不耐烦地摇头说:
  「我就说不用了嘛!」
  「当然要!说到一言主,那可是这一带倍受崇敬的名神啊!可是,这样的名神却老是窝在神社里……」
  「反正凡人又看不见我,出不出门意思还不是一样?」
  「不是这个问题!」
  「祢很罗唆耶!」
  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良彦有种头痛的感觉,这根本是只顾着打电玩、不去外面玩的小孩,和催他去外面玩的年轻妈妈在争吵嘛!良彦听说一言主大神是言灵之神,又是名神,还以为出现的会是威严十足的神明,谁知道居然是个精通3C产品及网路的国中小男生。
  「只要和他们谈谈,或许这阵子令一言主大神烦心的话语问题,也能迎刀而解啊!」
  阿杏拼命说服,一言主本人却一脸不悦地继续操纵画面中的角色。
  「不用了,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凡人都听不见。我被称为名神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古事记》里也只出现一下子,到了《日本书纪》和《续日本纪》又被加油添醋,后来还把我和事代主搞混。」
  一言主嘀嘀咕咕,缩着背窥探荧幕。
  「从前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了,现在力量衰退还变成这副模样。就算我闭门不出,也没人会困扰吧。」
  「一言主大神!」
  面对自我嘲讽的一言主,阿杏发出责难之声。
  看来事情挺棘手的——良彦暗自叹气。他能理解阿杏的心情,不过,一言主根本是在闹脾气。虽然不知道祂为何陷入低潮期,但这显然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
  「……葛城的名神居然变成这副德行,实在太窝囊了……将高冈宫招来此地,并让雄略天皇跪地的威严究竟跑到哪儿去……」
  黄金撑起身子,从喉咙挤出声音说道:
  「如果祢要继续干这些事,立刻返回天庭!离开人间,回高天原生活!就算祢是国津神,应该也做得到!」
  然而,面对黄金的斥喝,一言主毫无怯意,只是不耐烦地叹一口气。
  「祢很罗唆耶!所以我才讨厌食古不化的神明。时代是有潮流的,方位神在阴阳道没落之后,还不是隐居了?」
  「别把我和祢相提并论!我再怎么堕落,也不会沉迷于这些俗事之中!」
  见状,良彦有种被晾在一旁的感觉,不禁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原来黄金的地位这么高,可以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对让天皇下跪的名神说话啊……」
  良彦一直以为黄金只是个掌管方位的神明,祂隐居的神社也不在本宫,而是个小小的末社,所以良彦压根儿没想到祂这么有地位。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黄金老爷是在神代【注:神明统治的时代,在日本指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之前就存在的太古之神。因为方位神是这个世界诞生时就已经存在的神明。」
  阿杏一面苦笑,一面悄悄对良彦附耳说道。
  「在黄金老爷看来,只怕大半神明都是小孩吧。」
  「这样啊……」
  良彦望着毛发倒竖、与一言主对峙的黄金。他没想到,黄金是个古老到被称为太古之神的神明。
  「别的不说,国津神太宠溺凡人了!为何祢们永远不明白这么做只是自找麻烦!」
  「等、等一下,黄金,祢冷静一点。」
  良彦抚摸着几乎快扑向一言主的黄金,让祂冷静下来;但黄金甩开良彦,并瞪了他一眼。虽然阿杏说黄金是太古之神,可是在良彦眼里,祂只是只毛皮摸起来很舒服的狐狸。
  「我说过,别胡乱摸我!」
  「好啦、好啦!我不该摸祢的,我道歉。祢先安静一下。」
  说着,良彦移到看得见一言主电脑荧幕的位置。
  「不管是神明还是凡人的说服,我都不想听。」
  一言主的视线依旧望向荧幕,一面用双手忙碌地操纵滑鼠和键盘,一面冷淡地说道。
  「啊,别担心,我也没有说服祢的资格和自信,毕竟我只是个代理差使而已。」
  良彦就地坐下,老实说道。
  「虽然我有点同情为祢操心的阿杏小姐啦,不过就刚才那番话听来,至少祢没有伤害或背叛任何人。」
  良彦盘坐在地,手抵着膝盖,拄着脸颊,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失去棒球这条路、失去公司里的容身之处,无法回报那些替自己加油的人,根本没有权利责备一言主。
  「而且我觉得,每个人难免都有想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时候。」
  良彦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这种心境。从前的他只想断绝一切关系,逃离现实,和现在的一言主过的生活相差无几。
  听见良彦这番切身的话语,一言主总算把头从电脑前抬起来,正视良彦的脸。
  「别说这些了,这个是『狩猎人生』吧?」
  良彦指着电脑画面问道。他早就觉得这个画面很眼熟。这是各种角色分工合作、共同狩猎怪兽,并以扩大领地为目标的线上动作RPG,良彦在家里也会玩。
  听了良彦的问题,一言主错愕地眨眼。
  「是啊……」
  「我一直抓不到豆豆山的危险巨龙,那边祢破关了吗?」
  「啊,嗯,已经破关了。」
  一言主困惑地点头。
  「是不是要有木匠才行?没先盖营地抓不到吗?」
  「唔……有木匠比较好。那时候我的队伍里有木匠,然后我又练了一只调教师……」
  「果然这才是正确的解法啊?」
  见两人突然开始畅谈游戏,黄金投以狐疑的视线,但良彦姑且装作没发现。平常他玩这个游戏时总是孤军奋战,现在有个可以直接讨论的对象,可说是十分宝贵。
  「调教师和木匠都被我略过了。」
  平时这类问题良彦都是在专门的讨论区里发问,但一言主似乎是个高手,现在先别管差事,交换游戏资讯比较要紧。
  「嗯,这两个职业的重要性不高,所以常被忽略。」
  一言主说道。祂略微迟疑过后,才再度开口:
  「……那道布帘后面还有一台电脑。」
  一言主指着拜殿内常见的那种从天花板悬吊而下的高雅布帘,如此说道。
  「如果你现在想玩,就上线和我会合,我可以帮你打危险巨龙。」
  「真的吗!」
  「反正我有调教师。你有战士吗?」
  「有。」
  「那就没问题了。」
  「等一下!」
  见本殿内即将展开游戏大会,黄金忍不住插嘴说道:
  「良彦,你的工作不是打电玩吧!你的任务是听一言主交办差事并且完成它!阿杏,祢也别顾着看,说说他们……」
  「一言主大神要和别人一起合作完成某件事……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情景了……」
  看见用衣袖捂住眼睛的阿杏,黄金瞬间哑然无语。
  「你叫什么名字?」
  良彦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将另一台电脑从布帘后方搬出来。此时,一言主如此询问他。
  「萩原良彦。」
  良彦一面开启电脑,一面回答。
  「良彦啊……」
  一言主喃喃说道,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开心。
  然而,下一瞬间,祂不经意地望向搁在未关上的门前的圆镜,突然弹跳起来。
  「怎么了?」
  良彦循着祂的视线望去,发现镜中映出的是拜殿前的风景,现在有个身穿制服的少女来到香油钱箱前。
  目睹这一幕的一言主宛若在强忍痛楚一般,紧紧抿起嘴巴,并从镜子上移开视线。
  「……不,没什么。」
  一言主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重新坐回电脑前。看见祂的模样,良彦再度望向镜子,只见那个看似国中生的少女似乎刚放学,肩上挂着藏青色的书包。她一面摇晃着绑成两束的头发,一面合掌参拜,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又行了一礼才结束参拜。
  「危险巨龙是冰属性的。」
  就在良彦出神地望着镜子时,一言主宛若试图忘记镜中的光景一般,缓缓开始说明游戏的攻略法。
  「所以最好带炎属性的武器去打,看你是要去武器店买,还是练一只铁匠自己锻造……」
  阿杏凝视带着僵硬表情淡然解说的一言主,悄悄叹一口气。

  「刚才的少女是住在附近的森脇家长女。」
  阿杏和黄金留下忙着打电玩的两人,走出本殿。
  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色调变淡了。
  「她出生在虔诚的氏子家庭里,初宫参拜和七五三都是在这个神社举行的,一言主大神一路守护着她成长。她对于一言公的传说深信不疑,放学之后,总会来神社祈求阖家平安之类的小愿望。」
  黄金在本殿的阶梯上坐下来,倾听阿杏说话。位于山中的神社很安静,不时传来鸟鸣声。
  「有一天,她有了心上人,开始为了自己和他的恋情而祈祷。」
  阿杏仰望天空,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凡人祈求恋情顺遂,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虽然我们无法干涉,但是当时我和一言主大神都偷偷替她加油。当我听见她决心鼓起勇气告白时,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
  然而,隔天,在雷声大作的午后阵雨中,她哭着来到神社。
  看着在无人的境内抱膝哭泣的她,一言主和阿杏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少女就这么坐在神明面前,并未祈祷,也未唾骂或责怪任何人,只是在雨声中一味哭泣。
  一言主看着她的身影。
  无法替她实现愿望。
  无法对她说坐在拜殿的阶梯上会淋湿,叫她进来。
  无法抱着她的肩膀温暖她。
  「虽然被称为言灵之神,当时的一言主大神却找不到半句话可以对那个少女说。」
  一言主便是在那之后关进本殿、闭门不出。
  「虽然凡人都称呼祂为一言公,对祂万分敬重,祂却无法替凡人实现愿望;即使对凡人说话,凡人也听不见。既然如此,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或许祂就是这么想的吧。」
  阿杏垂下眼睛。黄金摇了摇尾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过,神因人敬而增威,是神的天理。如今得不到凡人的敬畏,神无法颁布神谕,也是情有可原。一言主未免太偏袒人类了吧?」
  就黄金看来,一言主失去力量是人类造成的,人类因此无法接收一言主的神谕,可说是自作自受,黄金不明白一言主为何会因此沮丧。无法颁布神谕,责任并不在一言主身上。
  听了黄金的说法,阿杏露出苦笑。
  「或许是一言主大神太过慈悲……」
  阿杏悄悄地瞥了自己的双手一眼。见状,黄金说出打从初见面时便一直悬在心上的事。
  「……已经病了很久吗?」
  或许良彦也发现了。或许他不知内情,但毕竟直接触摸过阿杏,即使隐约察觉到有问题也不足为奇。
  「是最近的事。」
  阿杏露出困扰的微笑。
  「如同刚才黄金老爷所说的一般,其实我也曾劝一言主大神返回天庭。冒着力量衰退的风险留在人间,未免太过空虚。」
  本殿深处传来一言主和良彦打电玩的声音,阿杏对那个方向投以慈爱的眼神,宛若在大地扎根的巨树,庇护着树荫下的旅人一般。
  「但是一言主大神不肯答应。」
  黄金的黄绿色眼眸也循着阿杏的视线望向本殿内部。祂到底有多么呵护天地万物?都已变成那副孩子模样,还要继续操心。
  「我无法理解……」
  黄金震动着喉咙,喃喃说道。换成自己是一言主,或许黄金早就离开这个神社。寿命有限、生死有命,是这个人世亘古不变的道理。
  吹过葛城的风,摇晃着黄金等人头上的枝叶。

  虽然只是游戏,但是达成目标依然令人振奋。顺利捕捉危险巨龙的良彦和一言主意气相投,又接连解了几个任务。
  一开始玩游戏,便容易忘记时间、沉迷其中,此时的良彦也不例外,当他的手离开电脑时,已经是开打五个小时之后,太阳已然下山,外头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我已经很久没和认识的人一起打电玩。」
  良彦与一言主互击拳头,称颂彼此的奋战,接着便虚脱地躺在地板上。和神明一起在游戏内狩猎,说来也挺奇怪的。
  「大学的时候倒是常和孝太郎一起打电玩……」
  良彦喃喃说道,感觉到苦闷的情感在胸中复苏。
  「孝太郎?」
  一言主卷起水干的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臂,回过头来问道。
  「……我的朋友。昨天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和他闹僵了。」
  良彦自虐地说道,三舀主苦笑说:
  「我为了说不出话而烦恼,你却因为说错话而烦恼,真是不可思议。」
  听到这句话,良彦也有同感,不禁跟着笑了。平时他说话根本不经大脑。
  「……我去年右膝受伤,经历很多痛苦的事,过了半年像祢这种的生活。」
  良彦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
  看着电脑画面的一言主以意外的眼神望向良彦。
  「孝太郎是担心我才说那些话,我却说他根本不懂……完全是在嫉妒他……」
  良彦喃喃说道,闭上眼睛。
  拒绝朋友伸出的援手,筑起高墙,说「你根本不懂」。
  良彦的脑袋明明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
  「不过,他是你很重视的朋友吧?」
  一言主询问。良彦睁开眼睛,停顿一会儿才点头。
  「……嗯。」
  与其和人生一帆风顺的孝太郎互相比较而自卑,不如干脆和他断绝往来算了。但是,良彦仍选择和他继续来往,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你有错吧?」
  「嗯……」
  「那就没问题了。」
  一言主也仿效良彦,摊开四肢往地板躺下。
  「正因为亲近,才会埋怨,才会撒娇,才会发泄无处宣泄的感情,对吧?这是你信赖对方的证据。正因为你对他敞开心房,才敢在他面前露出蹩脚的一面。」
  一言主伸展手脚,转过头对良彦说道:
  「我想那个孝太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听见这句话,良彦忍不住坐起上半身,不住打量一言主的脸。
  「……干嘛?」
  「不,我只是觉得祢看起来明明是个国中小男生,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
  「欸,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好歹是从神代就存在的神明啊。」
  一言主对良彦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良彦连声道歉。一想起刚才看着同一个画面嬉闹时的光景,良彦便陷入自己真的是和国中生在玩耍的错觉。
  看见良彦随口应付的态度,三舀主跟着笑了,并把视线转向天花板。祂迟疑地转了转眼珠之后,缓缓地开口。
  「……刚才镜子映出的少女是生在氏子家庭,我从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认识她。」
  良彦望着宛如摊开厚重书本说起故事的一言主。
  「她还在襁褓中时,便被父母带来这里;现在成为国中生,还是习惯来这里祈求家人、朋友的幸福及健康之类的小愿望。有时候她放学后顺道过来,还会跟我报告花圃里的花开了。」
  良彦在脑中描绘刚才镜子映出的少女。在这块称不上都会的土地和葛城山的环抱之下长大的她,一定是个乖巧的孩子吧。
  「有一天,她失恋了,冒雨哭着来到这里。我本来以为她是来宣泄情感,虽然知道她听不见我的话,但还是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听听她抱怨,于是便走下拜殿的阶梯。」
  说到这里,一言主停下来,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可是她什么话都没说。那一天,她没有祈祷、没有求助,也没有埋怨。我只能看着那样的她。虽然贵为言灵之神,我却找不到任何话来安慰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面对这个问题.良彦微微地摇头。
  一言主睁开眼睛,视线从天花板滑向良彦,微微一笑。
  「因为那孩子根本没寄望过我。」
  祂的笑容看起来泫然欲泣。
  「对她而言,我是个虚无的存在,连当出气筒都不够格。失去力量的我所说的话,凡人听不见;无论是鼓励或安慰,都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这一点,打从自己无法颁布神谕时,我就知道了,但是我直到那一刻才痛切地感受到。」
  一言主说道,仿佛在吐露胸中膨胀欲裂的痛苦。
  「我完全帮不上凡人的忙。」
  良彦无言以对,他没想到会从神的口中听见这种话。良彦想像中的神明,是压倒性地超越人类、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可是,祢的力量变弱,是因为使用正确方法祭神的人变少了,对吧?那是人类的错啊!祢何必这么……」
  被誉为葛城名神,自太古以来便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强大神明。
  祂应该感叹的是自己的力量衰退,何必如此呵护人类?
  「那还用问?」
  一言主毫不迟疑地回答良彦的问题。
  「因为我是神啊。」
  祂略带困扰地微笑。
  「原本我只是依附葛城山的精灵,是人类把我当成神明来奉祀,给予我力量。」
  古时候,人类敬畏所有的自然万物、动植物及自然现象,并认为万物皆有神灵。
  「虽然现在随着力量衰退,从前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言主凝视着自己的小手。
  「但我还是得报答他们。」
  良彦愕然地睁大眼睛。
  眼前明明是个国中生年纪的少年,良彦却在祂的身影中,感受到一股令他起鸡皮疙瘩的巨大意志。
  在流逝了数千年的时光之中,坚持守护、直至洁癖般的纯粹。
  即使力量衰退,依然试着与凡人携手。这般慈爱之深,简直到了死心眼的地步。
  「祢……」
  良彦真恨自己在这种时候想不出半句灵光的话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几乎快被涌上胸口的情感浪潮淹没。
  在看到宣之言书前,良彦根本没听过一言主的名字,不知道祂的神社在哪里,也不知道祂的由来。在被选为代理差使并认识黄金之前,良彦只把神明当成一种供奉在神社里、替人们实现愿望的方便物事,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过神的存在。
  然而,现在神确实存在于眼前,有着真实的温度。
  「啊……好久没这么想睡了……」
  躺在地板上的一言主揉了揉眼睛。祂已经很久没和别人玩得如此尽兴,满足感和舒适的疲劳感令祂忍不住伸个懒腰。
  「我休息一下……」
  话才说完,要不了多久,便传来一道小小的鼻息声。毫无防备的睡脸,看来就像真正的国中男生一样稚嫩。见一言主只穿一件单薄的水干,良彦脱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轻轻盖在祂微微起伏的身躯上。
  昏暗的本殿之中,响起了从外传来的虫鸣声。

  四

  「……糟糕。」
  良彦坐在本殿入口外的阶梯上,他被耀眼的朝阳刺得眯起眼睛,凝视着搁置了一晚的智慧型手机。
  昨晚,良彦和一言主一样,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天早就亮了。良彦是因为地板太硬而醒来,比他先醒的一言主则在一旁逛着常看的部落格。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点。没有窗户的本殿内总是一片幽暗,关在本殿里,让良彦搞不清楚现在是何时。
  「不,这不重要……」
  良彦喃喃说道,皱着眉头抓了抓脑袋。没错,比起找借口,更重要的是该如何解决自己不小心在外过夜的事。
  智慧型手机里有母亲和孝太郎的来电纪录和简讯,应该是母亲曾联络过孝太郎吧。二十四岁的男人没告知父母一声便在外过夜,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良彦可不愿意惹来不必要的猜疑。果不其然,母亲传来的简讯是用带着弦外之音的话语作结:「没想到你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早安,良彦公子。」
  就在良彦抱头苦恼之际,阿杏不知在几时之间来了,晨曦在他的乌黑秀发上舞动着。
  「昨晚我本来想叫醒您的,可是看您睡得很熟……」
  「没关系,反正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了。我才该道歉,擅自留下来过夜。」
  良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得在神社里过上一夜的地步。
  阿杏一脸高兴地对忍住呵欠的良彦微笑。
  「不,一言主大神也玩得很开心,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早上她的心情比平时更好。」
  阿杏压低声音说道,瞥了本殿里头一眼。
  看在良彦眼里,一言主只是懒洋洋地逛着猫咪的部落格。不过,换成每天见面的人,或许就能察觉祂细微的变化吧。
  「差事呢?」
  黄金摇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金色尾巴,从拜殿方向走来。
  听了祂的话,良彦才想起比编造私自外宿的借口更加重大的任务。没错,他不是来这里打电玩的,他的差事是拯救闭门不出的一言主。
  「这、这个嘛……我、我现在……正要想办法……」
  良彦撇开视线,支支吾吾地回答。见状,黄金默默无语地逼近,他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屁股连忙离地。
  「我、我知道,我知道啦!我现在肚子饿了,先吃完饭再说!」
  仔细想想,昨天中午以后,他只有在路上买了罐茶来喝,其余什么也没吃。
  「吃了饭你就会认真办事吗?」
  「当、当然!」
  良彦宛若要逃离黄金狐疑的视线一般,从放在地板上的邮差包中取出皮夹。
  「阿杏小姐,这附近有超商吗?」
  就良彦搭乘巴士时的记忆,这一带非常偏僻,离车站很远,也没有大马路经过,道路两侧不是水田、旱田,就是山脉。
  「有!一言主大神说过,超商对于凡人而言是非常方便的地方,我想那里一定有合您胃口的餐点。」
  阿杏拍一下手,笑容满面地表示祂愿意替良彦带路。

  四

  「难得出来,要不要散散步?」
  距离奉祀一言主的神社约十分钟路程的地方,有家最近刚开幕的崭新超商独自营业着。良彦在超商买了面包、咖啡及黄金频频关注的纯鲜奶油大福,在停车场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就算带回神社,也不能在本殿里吃;正好天气不错,不如在这里吃完以后再回去。正当良彦吃着面包配咖啡时,阿杏兴致勃勃地对他提出这个建议。
  「散步?」
  「一言主大神还没闭门不出的时候,我们常来这附近散步,看看田地的收成状况及人们的生活。不过。现在我不能搁下主人,自己频频外出……」
  阿杏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扭扭捏捏地搓着白皙的手。简单地说,就是祂想散步。的确,待在那个神社里,光顾着担心一言主,根本无法排忧解闷。
  「神明窝在神社里,在地上扎根的阿杏却想去散步,整个都反了。」
  黄金无奈地叹一口气。祂嘴上说自己没说想吃,但是良彦一把大福从袋子里拿出来,祂就高兴得双眼发光。现在她的嘴边都是大福的黑糖馅和黄豆粉,看起来没什么威严。
  「好啊,我们去散散步吧。」
  就算现在立刻赶回去,良彦也不认为自己想得出让一言主回心转意的妙方。他喝完咖啡并表示赞同之后,阿杏开心地微微一笑。
  「其实我想带良彦公子去某个地方,请跟我来。」
  阿杏踩着熟悉的步伐迈开脚步。
  「昨晚我也跟黄金老爷说过了,一言主大神为何变成那样,其实我心里有数。」
  驶过双向单线道的车子并不多。两侧尽是田地,即将收成的稻穗迎风摇曳。阿杏走在这条道路上,一路往南方前进。
  「祢是说那个失恋女孩的事?」
  昨晚一言主说的一番话在良彦的胸中复苏。每天来访的少女在神明面前,既未抱怨也未求助,只是一味哭泣。
  听了良彦的话,阿杏露出困扰的笑容。
  「原来您已经听说了?自从发生那件事,一言主大神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祂怀疑一个帮不上凡人的神,有必要存在吗?」
  阿杏仰望晴朗的秋日天空。
  「一言主大神认为神与人应该携手共生,并不厌恶凡人依赖祂。就我的浅见,如果能知道当时那名少女在神明面前为何连一句话都不说,或许一言主大神就会释怀……」
  他们经过一间小邮局,走进穿越田间的细长农道,前方远远可望见一栋水泥建筑物。
  「不过,那个女孩之后还是常来参拜吧?我听说她放学后会顺路来神社。」
  如果她对神明毫无寄托,会如此勤跑神社吗?良彦歪头不解。
  阿杏面带困惑,回过头来说道: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她几乎每天都来,可是最难过的时候,为何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不久后,阿杏走上分隔田地、杂草丛生的田埂,停在某一点上。那里的土地比周围高一些,可将眼前的水泥建筑物——校舍至操场尽收眼底。不知道是否刚好是下课时间,穿着制服的学生纷纷出笼,各自进行活动。良彦觉得那些女学生身穿的制服很眼熟,接着想到昨天看见的少女正是穿着这种制服。
  「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来过这里好几次。那个女孩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精神奕奕地过着学校生活。她在朋友面前总是笑口常开,是个很受信赖又很坚强的少女。」
  或许阿杏在远望的景色之中找到了少女的身影吧。良彦望着怀念的下课风景,阿杏则对他投以恳求的视线说道:
  「拜托您,良彦公子,能不能替我问问那个少女?问她当时为何连一句话都没对一言主大神说?」
  原来如此啊!良彦露出了苦瓜脸。他还在纳闷阿杏为何带他来这种地方,原来是希望身为人类的他可以直接去询问那个少女。
  「可是我突然跑去问她,不就成了可疑分子……」
  「还没尝试,不可以轻言放弃!」
  「不,这种问题不能用精神论解决……」
  良彦嘀咕了几声,抓了抓头。
  他明白阿杏的意思,可是没有更实际一点的方法吗?如果是熟识的大人或家人也就罢了,他不认为国中女生会对一名陌生的男人吐露这些事。
  「快点去办吧!良彦。」
  黄金一面舔嘴,一面摇着尾巴仰望良彦。
  「只不过是问个问题,很简单啊。」
  「一点也不简单!」
  这个不知世事的家伙——良彦在嘴里嘀咕。现在可是光跟女学生问个路,就可能被报上警局的时代耶。
  「什么叫『只不过是问个问题』啊?要怎么开口……」
  良彦的口才本来就不好,脑筋转得也不怎么快。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失恋跑来神社的那一天,境内有其他香客吗?」
  良彦询问,阿杏摇了摇头。
  「不,那天那个时段只有她一个人。」
  「那么,我知道这件事不是很奇怪吗?根本是跟踪狂嘛!」
  「不能想想办法吗?」
  「呃,有点困难……」
  是不是该伪装成神社的职员呢?良彦陷入混乱之中,此时钟声响起,学生一起冲进校舍里。见状,阿杏微微地叹一口气。
  「果然不行吗……」
  「……对不起。」
  见阿杏一脸遗憾,良彦觉得过意不去,忍不住垂下视线。祂那么失望,让良彦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见良彦低头道歉,阿杏连忙摇头说: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请您别放在心上。」
  阿杏白皙的双手在胸前交握,再度望向校舍。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没把自己失恋的事告诉朋友。她应该是刻意隐瞒的吧,我见到她故作平静的模样。诚如良彦公子所言,或许她也不愿意被人知道,她在无人的神社里哭泣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良彦猛然抬起头来。
  「……阿杏小姐,祢刚才说什么?」
  良彦反问,黄金黄绿色的眼睛诧异地望着他。
  阿杏似乎对良彦的问题感到困惑,把手放在胸前。
  「或许她也不愿意被人知道……?」
  「不,更上一句。」
  良彦觉得脑袋中似乎闪过什么,凝视着阿杏的双眼问道。
  「更上一句……」
  阿杏喃喃说道,并歪头回忆。
  「她好像没把自己失恋的事告诉朋友……?」
  ——我见到她故作平静的模样。
  昨晚的光景重现于脑海之中,并与这句话重叠,令良彦忘记呼吸。接着,反复在耳边回荡的话语告诉他关键的误会出在哪里。那句话是一言主说的。当时祸为了鼓励对祂倾吐孝太郎之事的良彦,曾说过那句话。
  ——正因为你对他敞开心房,才敢在他面前露出蹩脚的一面。
  「那小子自己都这么说了……」
  良彦的视线摇晃,他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巨大的矛盾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良彦公子?」
  阿杏疑惑地和黄金面面相觑。
  然而,良彦并未回答,只是猛然朝神社冲去。
  这是个冷静下来思考就会立刻明白的问题。
  失恋的那一天,那名女孩在雨中造访神社,三舀主和阿杏都曾目睹她在神明面前不断哭泣的模样。不过,不仅是祂们,就连良彦自己也只着眼在女孩什么话都没说的这个事实,而忽略了真相。
  其实答案早就已经呼之欲出。
  「一言主!」
  良彦忍着膝痛奔上石阶,经过拜殿,冲入本殿,呼唤着仍以和自己出门时相同的姿势看着电脑的一言主。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有找到超商吗?」
  「现在立刻停止干这种蠢事!」
  一言主还没说完,良彦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拉起祂矮小的身躯。
  「什、什么意思?」
  一言主不解其意地反问,良彦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叫祢别再为了帮不上凡人的忙这种蠢事烦恼!」
  为何刚听到一言主提起这件事时,自己没有立刻想到?见祂以为少女对祂毫无寄望而烦恼、几乎丧失自我存在的意义时,为何没有早一点告诉祂?良彦宛若要发泄自己的急切之情一般,开口说道:
  「别因为一个女孩没向祢求助或是对她说不出话来,就意志消沉,关在神社里哭哭啼啼的!这些全都不重要!」
  闻言,一言主皱起眉头。
  「昨晚我不是说过了吗?替凡人指点迷津,是我的存在意义。如果有人否定这一点,就算是你,我也不饶恕。」
  「不对,不是这样!这不是祢的存在意义!」
  良彦正面承受笔直回望自己的双眼,努力寻找言词。
  「祢曾想过那个女孩那天为什么来这里吗?」
  黄金和阿杏出现在本殿入口,但良彦并未理会它们,而是更加使劲抓住一言主的双肩。
  「如果对那个女孩而言,这里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为什么她还要冒雨哭着跑来这里呢?」
  一言主仍不明白良彦的用意,双眼困惑地动摇着。
  「阿杏小姐说,那个女孩在朋友面前总是笑口常开,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失恋的事,始终故作平静。」
  这样的少女特地跑来这里哭泣,代表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才能传达?该怎么说一言主才会明白?良彦在自己贫乏的字库中拼命寻找言词。
  「只有在这里,她才敢表露出为失恋大哭这么蹩脚的一面啊!」
  四下无人的地方多得是,她大可以去这些地方偷偷哭泣,也不用被雨淋成落汤鸡。
  但是,她选择来这里。
  「或许她的确什么也没说,可是,她来到这里的事实,不就足以说明一切吗?」
  站在门口的黄金和阿杏一脸意外地凝视着良彦。
  「或许她听不见祢说的话,但是祢的心意她一定收到了,所以她才会来这里。还有,我觉得言语固然重要,但是祢为了无法安慰一个女孩而懊悔的慈悲心肠更重要。」
  双手抓住的肩膀瘦弱得惊人。虽然一言主的力量已衰退,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但祂对凡人的慈爱想必一如往昔。
  「有时候,就算什么话也不说,只要陪在身边,心里就踏实多了……」
  说着,良彦把这句话和自己的情况重叠了,脑海一角想起自己膝盖受伤和辞职的时候,都陪在他身旁的死党。
  「不用因为祢是一言主,就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大道理才行。不必受言词束缚!」
  一言主瞪大了眼睛,聆听良彦的话语;良彦一面回望祂的眼睛,一面说道:
  「祢只要陪在身旁就够了。」
  瞬间,房内迸出一道光芒。
  光芒从仰身静止的一言主胸中溢出,包围房间,吞没本殿,将良彦等人带往另一个世界。脚下的地板消失,天花板不见了,连四方的墙壁都消融。
  良彦感到刺眼,忍不住用手臂捂住眼睛,待光芒逐渐消退之后,他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随即为了眼前的光景倒抽一口气。
  在薰风的吹拂之下。
  良彦等人浮在远离地面的蓝天之中。
  「这、这是什么!」
  目睹这般跨越时间与距离、令人匪夷所思的奇事,阿杏忍不住惊叹。
  良彦理不出头绪,也发不出声音。不,要他理解这个状况,才是强人所难。
  随着脚边的薄云渐渐散去,翠绿的山脉映入眼帘,眼下是陌生的古老城镇。用石头和木头打造的房屋参差不齐地并列着,勉强可以看出有些身穿粗布的人在洗衣服,或是围着火做饭,也可以看见小孩四处奔跑游玩。
  在这片景色之中,良彦发现一个大了一圈的建筑物,似乎是社殿。同样目睹这片风景的黄金喃喃说着「不会吧……」,倒抽一口气。
  「那、那不是……神沼河耳命建造的高冈宫吗?」
  良彦一面设法维持身体平衡,一面回头望向黄金。
  「神、神沼河耳命……?」
  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那是哪个时代的谁啊?至少在良彦所知的日本历史中,没听过这个名字。
  「神沼河耳命便是两千五百多年前即位的第二代绥靖天皇,高冈宫就是他的皇居。」
  「两、两千五百多年前……」
  那不是西元前的事吗?时空太过遥远,让良彦感到头晕目眩,根本是一头雾水。
  「这该不会是一言主大神的记忆吧……?」
  阿杏呆愣地喃喃自语,同时,头上传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良彦等人仰望天空——
  「……曾几何时之间,我束缚了自己……」
  缓缓响起的低沉声音犹如和煦的阳光一般柔和地洒落。
  「好久没有如此充满力量……」
  听见这道声音,喜极而泣的阿杏仰望天空,呼唤祂的名字。
  「一言主大神!」
  同时,良彦等人宛若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捞起一般,浮向上空。当他们再度穿越炫目的光芒后,这回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穿着宽松白袍的强壮男神。祂那头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眉毛宛如以墨水画过一般美丽,眼神却和蔼得惊人。
  良彦觉得祂的眼神似曾相识,困惑地开口问道:
  「咦……祢是……一言主……?」
  眼前的男神充满光芒与威严,几乎教良彦不敢直呼祂的名讳。祂的胸膛厚实、手臂粗壮,完全没有那个国中小男生的影子。
  「没错,我就是坐镇这座葛城山的一言主大神。你现在看见的,是我当年充满力量时的模样。这是良彦的言灵增强了我的记忆所致。」
  「记、记忆……?」
  良彦一头雾水、脑袋一片空白,一言主对他微微一笑。
  「良彦,多亏尔的话,我想起来了。即使无法颁布神谕,我关怀凡人的心并没有丝毫改变。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一言主轻轻垂下那双蕴含莫大慈爱的眼睛。
  「有时候,就算什么话也不说,只要陪在身边,心里就踏实多了……对于凡人而言,我该是这样的存在。然而,我却遭受『言离之神』的名字束缚,险些忘记如此重要的事。」
  一言主的声音低沉浑厚地回响于空间中。
  「是尔重新教导我,关怀某人而说出的话语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一言主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
  「回想起来,过去都是我对凡人说话,我自己从来没有接收过话语。像那样直率、热情、清新的话语,是多么强而有力,多么可靠……」
  ——有时候,话语也会给我们力量,对吧?
  良彦想起巴士中的老妇人所说的一番话。一言主或许也希望得到旁人的鼓励,或许也希望有个人对祂说「这样就够了」,好让祂在力量衰退、记忆逐渐剥落之际,仍然能够在话语的指引下步向正确的道路。
  「以后我会继续倾听凡人的祈祷,保佑人世。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看见祂安详的表情,依然一头雾水的良彦不禁跟着微笑。
  「这样就够了吧?」
  ——我还是得报答凡人。
  正因为坐镇于这座神社的神明有这样的想法,人们才会慕名而来。
  为了沐浴在一言主的慈爱之下。
  「祢只要待在这里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一言主爽朗的笑声于空中窜升;随着一记拍手,笑声宛若具象化一般,变为飘然飞舞的红色花瓣。阿杏出神地望着这阵由花瓣构成的风雪,开心地伸出手;黄金也瞪大眼睛,环顾周围。
  柔软的花雨掠过脸颊。
  犹如春天的葛城山染上了杜鹃的红一般,美丽的花瓣四处飘舞。
  一言主仰望天空——
  「善哉!」
  在这片鲜艳的色彩上洒落赐予繁荣的言灵。

  五

  「我爷爷闪到腰,请保佑他早日痊愈。」
  当天傍晚,在放学后再度前往一言主神社的少女一脸严肃地合掌。
  「只要稍微碰到,爷爷就会大喊大叫,真伤脑筋。我是觉得很好玩啦,但是奶奶嫌他太吵,会发脾气,这样爷爷很可怜。啊,还有,请保佑爸爸的私房钱别被妈妈找到。可是我觉得他藏在字典里,一定一下子就被发现了。」
  良彦等人坐在拜殿的阶梯上,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还有,常来我家的野猫黑之助,啊,虽然它叫黑之助,但它是母猫喔。它的肚子里好像有宝宝,希望它能平安生产。还有……」
  少女报告的日常琐事,已经超越向神明许愿的范围。
  「还有……之前我在这里哭了……那时候我很难过、很伤心,心情很低落……」
  少女微微降低音量说道。她说的铁定是导致一言主茧居的那件事。
  「不过,我已经没事了。总不能永远哭哭啼啼的嘛!」
  她是在强颜欢笑?还是在说服自己往前迈进?无论为何者,她那挺得笔直的凛然背影没有半点阴霾。
  「……抱歉,让祢担心了。」
  少女宛若在对家人倾诉似地轻声低语。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既坚强又温柔的孩子。」
  拜殿的阶梯上,一言主静静地微笑,如此说道。
  刚才化为威武男神的一言主,已再度变回孩子的模样。虽然暂时恢复原貌,但现在的一言主毕竟是力量衰退的神明。
  「我就在这里听着。」
  良彦望着对少女说话的一言主。
  「我就在这里看着。」
  一言主将那天未能说出口的话语送给少女。
  「随时都欢迎你过来。」
  少女明明听不见这道声音,这道声音明明传不进少女的耳里,但是少女突然抬起头来,一脸诧异地竖起耳朵,并如花朵绽放一般露出笑容。

  ※

  「良彦公子,请借看一下宣之言书。」
  离去前,送良彦等人到境内阶梯的阿杏突然心念一动,如此说道。
  「朱印已经盖好了啊……?」
  刚才,一言主大神替一直被良彦遗忘的宣之言书盖上了杜鹃花瓣形状的朱印。朱印果然是办完差事的证明。
  阿杏从良彦手上接过宣之言书,翻开到一言主的名字所在的页面,并伸手在杜鹃花朱印旁一挥,只见一个银杏叶形状的新朱印随之浮现。
  「其实只要有一言主大神的朱印就够了,但这是我的心意。」
  阿杏将宣之言书还给良彦。深深地垂下头。
  「这次真的很感谢您。」
  「不客气,能帮上忙就好……」
  良彦重新看着两个并排的朱印,身旁的黄金对他投以怨怼的视线。
  「这种朱印本来是要由我亲手盖的,你却……」
  黄金仍在记恨良彦趁祂睡觉时,擅自拿祂的肉趾盖印之事。
  「没办法,就算我拜托祢,祢也不会盖啊。」
  「那当然!朱印是办完差事以后,神明感到满意的证明。我的差事还没完成,除非你办妥,否则就算已经盖了印,我也不会离开!」
  「这种执著是打哪儿来的啊……?」
  不管祂等多久,良彦都不认为自己能够达成让全日本人再度重视祭神,并对神明抱持敬畏之心的任务。
  「有什么关系?在办差事的旅途上,有个人作伴:心里踏实多了。」
  阿杏交互望着良彦和黄金,微微一笑。
  拜殿上,一言主正在倾听香客的话语,良彦已经和祂简短地道别过了。话说回来,其实良彦早已和祂交换了电邮信箱和帐号。
  「阿杏小姐。」
  回程巴士的时间快到了,但是良彦放不下心,在走下通往参道的阶梯之前回头看着祂。
  「……祢的身体不要紧吧?」
  听良彦这么问,阿杏惊讶地瞪大双眼。
  「你果然也发现啦?」
  正要走下阶梯的黄金喃喃说道,良彦点了点头。
  「立牌上有写……而且阿杏小姐的手很冰冷。」
  位于境内的大银杏旁,环绕这棵大树的竹墙旁矗立的立牌上,说明树医的调查结果显示大树内部已遭腐蚀,有倒塌的危险。
  「树医说,能够站着已经是奇迹了。」
  阿杏淘气地耸了耸肩。
  「不过,不要紧的。只要一言主大神在,我就不会枯萎。如果祂离开这里,不只是我,这一带的花草树木和动物也会因此丧命,而一言主大神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咦?影响这么大啊……?」
  事态比想像中的更为严重,令良彦哑然无语。若阿杏所言属实,一言主的一举一动对人类的生活应该也有莫大的影响。
  「没有神,就等于土地上的太阳和水也会隐藏不见。」
  黄金替阿杏补充说明。
  「虽然现在力量衰退,变成那副孩子般的模样,但是葛城的一言主大神可是名实相符的大神;若是少了祂,光靠其他留下来的众神之力,恐怕难以维持这块土地。」
  听到这番话,良彦忍不住望向拜殿里的一言主。
  一言主一定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留在此地。
  「以后请务必再来。」
  良彦对着挥手的阿杏用力点了点头。
  「好,等阿杏小姐变色的时候,我会再来访。」
  晴朗的秋日蓝天在头顶上延伸。

  「终于回来啦?」
  从一言主的神社归来之后,良彦直接前往大主神社。正好结束工作、踏上归途的孝太郎看见他,一如平时地向他打招呼,神色和平常没有两样。
  「我是不知道你跑去哪里啦,可是,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若是要在外过夜,应该先跟家里说一声吧?」
  良彦不知该如何启齿,含糊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一碰面,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跟伯母说你是在我家过夜,记得说词要配合好啊!哎,不过伯母好像在妄想你是和偶然相识的女人搞一夜情。」
  「……对不起。」
  良彦本想解释,结果只说了这句话。即使说出在葛城山的山麓和神明打电玩的事实,孝太郎应该只会担心他的脑袋是否出问题。
  「你真的老是让人操心。」
  「对不起。」
  「哎,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对不起。」
  良彦反复说道,重新面向孝太郎。
  「还有,之前那件事,我也要说对不起。」
  孝太郎似乎不解其意,错愕地眨眼。
  「我说你根本不懂……真的很对不起。」
  良彦低头道歉,他认为这句话自己非说不可。
  孝太郎将手插在便服的夹克口袋中,转动视线,似乎在思索。
  「……说到这件事,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一点,后来想想,说不定害你误会了……」
  「误会……?」
  良彦抬起头来,孝太郎拣选着言词,开口说道:
  「我要你多了解自己,其实是出于正面的意思。」
  「正面的意思?」
  「啊,你果然做了负面的解释吧?」
  孝太郎面露苦笑,继续说道:
  「我想,我们都是在强求自己没有的东西。我的人生看起来或许一帆风顺,但其实只是照着生为神社继承人的宿命在走而已。你的人生虽然波澜万丈,却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对吧?」
  听孝太郎这么说,良彦略感惊讶,不禁瞪大眼睛。
  良彦从不知道孝太郎是这样想的。孝太郎看起来总是自信满满、没有丝毫迷惘,原来他也曾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疑惑吗?
  「虽然我们的目的地和走的路都不一样,无法百分之百互相理解,但是,我们可以试着理解彼此。」
  说着,孝太郎望向良彦。
  「哎,换句话说,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孝太郎若无其事地说道,并露出笑容。
  「你请客啊。」
  良彦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同时,沉在他胸中的冰冷铅锤也渐渐溶化。
  一旁的黄金摇着尾巴,叹一口气,举起鼻尖嗅了嗅带着些微冷空气的秋季夜风。

  要点 神明讲座 2 天津神和国津神有什么不同?

  关于天津神和国津神的区分方式,众说纷纭,目前无法确定何者才是正确的。大致上而言,从神明的国度高天原来到人间的神称为「天津神」,而原本就住在人间的神则称为「国津神」。
  以比较知名的神明为例,伊势神宫的天照太御神是天津神,出云大社的大国主神是国津神。此外,如果将天津神视为外来势力,而国津神是原住民,那么天照太御神的孙子迩迩芸命与大国主神之间的「禅让」【注:日本神话中,大国主神将日本让给迩迩芸命,迩迩芸命之孙即为日本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也就令人兴味盎然了。

  黄金:真相只有神明才知道。
 楼主| 发表于 2015-3-10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尊 龙神之恋

  一

  轻抚河面的春风温柔地包覆两人的心房。
  「这样就不必害怕了。」
  男子面向犹如山脉横卧的大蜈蚣尸骸,微微一笑,
  他那身晒得黝黑的肌肤结实强健,拉弓搭箭的手臂粗大强壮。和大蜈蚣对峙时如同鬼神般勇猛的他,如今已变回稳重温和的年轻人。
  「妾该如何表达谢意呢……」
  连身上的华美琉璃色打挂都相形逊色的美貌女子,拥有乌黑的秀发及白皙的皮肤,双颊红如晨曦,陶醉地凝视着男子。面对替自己解决了长年的痛苦——大蜈蚣——的他,女子的胸口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远非兴奋或安心所能比拟。
  「……阿华姑娘。」
  不过是被他的声音呼唤,为何会感到如此幸福?
  男子腼腆又羞赧地呼唤女子的名字。
  「阿华姑娘。」
  如同在变暖的小河上摇荡一般,他悦耳的声音让女子窥见了原以为绝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若能和他结为夫妻——

  ※

  「立刻把那个划船社赶离这条河。」
  良彦正在滋贺县濑田川边的某个老旧神社,聆听神明的吩咐。
  「从前,妾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经过屋檐底下只有本坪铃【注:神社拜殿中的大型铃铛,有呼唤神明的作用。】、不知可否称为拜殿的场所之后,便是被细板墙围绕的本殿,香油钱箱也嵌在板墙里。
  不过,虽说是本殿,其实只是在注连绳围起的树木旁建造的一座无人小神社而已,面积甚至比黄金的四石社更小。和上个月造访的一言主神社相比,显得寒酸许多。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先请教一下。」
  良彦打开宣之言书,确认第三个浮现的神名,接着再度望向眼前的女性。在刚才那句话之后,文字变得又浓又黑。
  「……祢是大神灵龙王……对吧?」
  本殿的碎石子地上铺了张草蓆,这位女性就躺在上头,用手捂着腰,一面喘气一面恶狠狠地瞪了良彦一眼。祂的虹膜呈现深沉的蓝色。
  女子穿着泛黑的藏青色打挂,长长的黑发没有光泽,干燥散乱;额头上有三个看似樱花花瓣的印记,冒着冷汗的脸庞以人类的岁数而言,大约是四十几岁;五官虽然秀美,现在却痛苦地皱在一块。
  「不然妾看起来像什么!」
  「闪到腰很痛的人?」
  「无、无礼之徒!这才不是闪到腰!是不敬的凡人对妾下的毒手……好痛!」
  勉强撑起身子的女子发出呻吟声,良彦连忙跑上前去。
  「看到龙王这个名号,我本来以为是很威风的神明……」
  良彦一面替祂按摩腰部,一面嘀咕。
  良彦和上个月认识的茧居族——一言主大神,依然透过游戏和社群网站保持联络,而他也开始对神明产生些许兴趣。昨天,宣之言书浮现「龙王」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强烈地吸引他,因此他才立刻赶来,谁知道竟是个命令他赶走划船社的腰痛女子。又是想吃抹茶圣代,又是茧居族,又是腰痛,最近的神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王只是畏惧祂的凡人取的名字而已。」
  黄金踩着碎石子缓缓走近,摇了摇尾巴,就地坐下来。
  「祂是住在濑田唐桥下的濑田川龙神,或许『桥姬』这个名字凡人比较熟悉吧。」
  「桥姬?」
  良彦歪了歪头。很遗憾,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
  「凡人原本是把桥姬当作桥梁的守护神奉祀,后来又有人将祂转化成鬼女。京都的宇治桥下不也有吗?那里的桥姬正是丑时钉草人的始祖。」
  「丑、丑时钉草人……?」
  那不是诅咒的仪式吗?
  良彦忍不住瞥了躺在一旁的桥姬一眼,祂该不会也有这种恐怖的传说吧?
  「……尔虽是狐狸,却有贤者之姿……」
  抚腰呻吟的桥姬依然趴在地上,只转动着眼珠仰望黄金。
  「……莫非是京都的方位神?」
  「正是。」
  面对桥姬的疑问,黄金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桥姬,回到差事的话题上。祢说的划船社究竟是什么?」
  良彦五味杂陈地看着黄金又把自己这个代理差使搁在一旁,径自询问起差事的内容。其实良彦不介意黄金自行推进话题,只希望祂不要说到一半猛然省悟过来,又对自己发脾气。
  「容妾道来……妾真是太不甘心了!」
  不知是因为腰痛还是懊恼的缘故,桥姬美貌的脸庞再度扭曲。

  「那是发生在前天的事。妾从原本的龙形化为蛇形,在河边晒太阳。」
  桥姬一面接受良彦的腰部按摩,一面娓娓道出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风光明媚,薰风吹拂着妾的鳞片。在横渡河面的安详时光之中,妾忍不住感到昏昏欲睡……」
  不小心在草丛里睡着的桥姬,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暗,随即因为窜过背部至腰间的剧痛而惊醒。祂不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又痛又惊地愣在原地,后来才发现有人类的脚跨过自己。换句话说,祂正在睡觉的时候,被人类踩到了。
  「妾绝不会忘记……那人的背上刻着『结城』二字,正是以河边为据点的划船社成员。」
  桥姬咬牙切齿地说道。
  「换作从前,要惩罚践踏妾的无礼之徒轻而易举。纵使引水没顶、五雷轰顶、牛车辗磔,也难消妾的心头之恨。」
  看桥姬的怨恨如此之深,看来祂是真的很痛。
  「可是现在……现在的妾已经没有这种力量……」
  桥姬懊恼地紧咬嘴唇,垂下头来。
  「凡人早已不把住在濑田川的妾放在心上……」
  虽然祂被称为龙王,在河边有座神社,但祂的力量已逐年衰退。获得精良治水技术和多元交通工具的人类,早已遗忘住在河边的河神,早已遗忘曾有神明保护着无可取代的水源及人货往来的桥梁要道。
  受到践踏、受到伤害的不只有她的身体。
  桥姬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语,显得微小又虚弱。

  「居然偏偏踩到化成蛇形的神明……」
  良彦把抚腰呻吟的桥姬留在神社里,来到濑田川边。
  他记得曾在课堂上学过,濑田川是唯一一条从琵琶湖注入海洋的河川,从前便是掌握京都命脉的交通及军事要冲,曾数度成为战乱的舞台。
  眼前略呈弧形的「濑田唐桥」是日本三大名桥之一,漆成橘黄色的桥梁栏杆上安放着拟宝珠【注:传统建筑物装饰的一种,放置于桥梁或神社等建筑物的栏杆上,又称为「葱台」。】,和周围的红叶相互映衬之下,格外引人感怀。
  「哦,好奇怪的扁舟。」
  黄金在良彦身旁坐下,望着行驶于水面上的船。某个年轻男人乘坐的白艇船身颇长,宽度却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乘坐;船的边缘两侧也很低,几乎和水波荡漾的水面一样高。只见小艇配合着使用全身划动的船桨轻快地往前进。
  「那就是划船社使用的船。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竞速用的。」
  每划一下桨,船身便大幅移动。良彦看着在水面上滑行的小艇,发现那名男性身穿的T恤背部,印着京都市内某个大学的校名及个人的姓氏。
  「原来那是大学的划船社啊……」
  良彦不知道京都的大学划船社会跑来这里练习,不过仔细想想,这里虽然是滋贺县,但是从京都站搭电车只需要十分钟左右便能抵达,做为练习场所并不算远。
  「居然有船不是为了渡河或移动,而是单为了竞速而存在……」
  黄金兴味盎然地竖起耳朵,视线追着小艇移动。长年隐居神社的祂似乎每天都有新发现。
  「话说回来,黄金,原来祢满有名的嘛。阿杏小姐一看到祢就知道祢是谁,桥姬也一样,一眼就认出祢是京都的方位神。听说祢是太古之神?」
  良彦之前完全不知道大主神社里有个奉祀方位神的末社,不过,或许黄金在神明的世界里其实挺出名的。
  听了良彦的话,黄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河面上,略微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虽然我没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但我不仅古老,掌管的又是与大地息息相关的方位。以前我也说过,在重视方位吉凶的时代,我可是倍受凡人崇敬。虽然时代变迁,我的力量逐渐衰退,只好隐居,但我还是『小』有名气。」
  见黄金特别强调「小」字,良彦不悦地看着祂。
  「……对不起,是我孤陋寡闻。」
  说来对小有名气的神明过意不去,良彦在学校根本没学过方位吉凶。
  良彦从黄金身上移开视线,发现南方的河边有栋看似会馆的建筑物,大大的入口面向河川敞开,里头是收放船艇的仓库;从仓库到河边,状似木甲板的板子紧连着石版路铺设,以便社员搭乘浮在河面上的小艇。
  「大学生啊……」
  良彦望着在纯白色的会馆前,各自做着伸展操或在休息的人们喃喃自语。一、两年前,良彦也一样是学生,现在却觉得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他的朋友变少,除了和一言主一起玩线上游戏以外,几乎没有娱乐可言;但是大学时代的他也会从事社团活动,生活过得还挺充实的。
  「这么一提,昨天才收到大学棒球社寄来的同学会明信片……」
  现在的良彦没脸大摇大摆地去参加大学同学会,所以根本没细看,就把明信片丢进抽屉里。就算去了,也只会抱着自卑感回家而已吧。良彦连自己膝盖受伤、无法打球的事,都没跟从前的同学们说过。
  「踩到桥姬的就是那个人吧?」
  正当良彦想像着如果自己出席同学会的惊悚故事时,黄金用参杂银毛的前脚指着某一个男学生说道。
  那名男学生刚下小艇,和一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在说话;肌肉隆起的手臂从短袖下露出,T恤背后确实印着「结城」一字。
  看着那对男女有说有笑,大学时代的回忆突然闪过良彦的脑海。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的干事姓名,正是那个女孩。
  那个腼腆微笑的女孩。
  良彦轻轻闭上眼睛,甩掉记忆。比起这种事,他现在更该思考的是神明交办的差事。
  「……就因为他一个人不小心,整个划船社都要负连带责任,一起被赶走吗?」
  良彦切换思绪,短短地叹一口气。濑田川沿岸是步道,就良彦所见,有人在遛狗,有人在慢跑,行人还挺多的。其实在这种地方睡觉的桥姬自己也有错。
  「不能只叫结城负责吗?」
  良彦回头询问黄金。不是他要袒护划船社,只是,虽然这是神明的吩咐,但他实在难以接受。如果结城诚心道歉并供奉几张酸痛贴布,不知桥姬肯不肯原谅他?
  「良彦,你对神明还是有所误解。」
  黄金眯起黄绿色的眼眸,仰望良彦。
  「在凡人看来,神是种蛮横无理的存在,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神明都把凡人视为『人类』整体,而非单一个体。对我而言,如果你不是差使,就和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两样。像一言主大神那么呵护人类的神明是很罕见的。」
  黄金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从前陷人类于恐惧之中的金龙神遇上对祂无礼的人,便会挥动七杀砍刀,杀掉那人的七个家人;如果家人的人数不足,就连邻居都难逃一死。在凡人看来,自己根本是无辜的;但是在神看来,都一样是『人』,并没有分别。」
  「根本是无妄之灾嘛……」
  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家人倒也罢了,只是住在隔壁就被杀,铁定死不瞑目。
  「所以桥姬才要把整个划船社赶走,而不是要结城一个人负责?」
  黄金点了点头,肯定良彦的话语。
  「光是赶走他们桥姬就肯罢休,人类已经该心怀感激。若是换成桥姬仍充满力量的时候,那帮人早就沉入河底。」
  见黄金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可怕的话,良彦忍不住打颤。
  「这么说来,若是结城一个人去道歉,桥姬也不会原谅罗……」
  良彦回头望了桥姬的神社一眼。
  话说回来,要将划船社赶离这条河,根本是强人所难。这不是良彦一个人能够解决的问题,就算向校方提出要求,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周围多数居民的连署,校方铁定置之不理;而且这种事非常麻烦,良彦根本不想做。
  「桥姬是要你赶走划船社。如果道歉便能了事,祂一开始就会要求对方道歉,不是吗?」
  黄金说的很有道理,良彦无言以对。
  「……说的也是……」
  良彦不快地说道,抓了抓脑袋。若只要说服结城一个人,他或许办得到;但要说服整个划船社,他可就力有未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桥姬放宽条件?
  「请问……」
  该供奉酸痛贴布?还是派个英俊的神职人员来念祝词?正当良彦用认真的眼神眺望河面思考时,背后有道声音呼唤他。
  「你想入社吗?」
  良彦回头一看,刚才和结城说话的那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伫立在身后,脸上带着讨人喜爱的可爱笑容。她穿着与社员同款不同色的藏青色T恤,胸口印着小小的「原冈」二字,齐盾的头发呈现微微的波浪状。
  「啊,不,不是。」
  良彦连忙摇头否定。
  「我不是大学生。」
  「咦?是吗?对不起!我看你看得那么入迷,以为……」
  「不,我才该道歉,害你误会了,」
  双方互相低头道歉的光景持续片刻,良彦一面苦笑,一面将视线再度移向河面。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误认为大学生,不过感觉还不坏。
  「我只是因为从前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船,所以看得出神……」
  良彦含糊其词地说道,不过这个感想并非谎言。
  原冈也来到良彦身旁,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小艇。现在有一艘长艇上坐了九个人,船上的人似乎在配合彼此的呼吸,确认船桨的动作。
  「那是叫做『八人单桨有舵手式』的比赛项目,由八个划桨手和一个舵手,共计九个人操纵长艇,是划船比赛中最受瞩目的项目,我们大学立志靠这个项目称霸全国。」
  「九个人划一艘船啊……」
  良彦望着长艇,喃喃复述。
  「先生,你也有从事什么运动吗?」
  不知情的原冈带着无邪的笑容问道。
  良彦犹豫着该如何回答,露出了苦笑。
  「我以前打过棒球。」
  右膝似乎隐隐作痛。
  「棒球啊?那你也是九人中的一人呢。」
  原冈腼腆微笑的模样,不经意地触动良彦的记忆深处。一直百般无聊地动着耳朵的黄金,似乎发现这个微乎其微的反应,抬起头来望向良彦。
  「原冈~」
  会馆前,一名社员举起手来呼唤原冈;原冈朝着那个方向说声「来了」,接着向良彦点头致意之后,便立刻跑开。

  二

  大学时代,良彦就算去上课,也几乎都在睡觉,但是社团活动从不缺席。当时的他精力过剩,社团活动一结束,便呼朋引伴出去玩,几乎每晚都是如此。他曾趁着练习的空档和大家一起烤肉,也曾在文化祭摆摊;这样的他也交过女朋友,是当时担任棒球社经理的娇小女孩。
  当时是对方主动告白,而良彦也注意她很久了,因此两人立刻就开始交往。那阵子,良彦的生活重心都放在社团活动及男性朋友上,鲜少和女友两人单独出游。而且,他们在社团随时可以见面,所以平时顶多互传简讯,几乎没有出游的记忆。
  大学毕业后,由于良彦和女友在不同的公司上班,生活忙碌导致彼此的关系逐渐疏远,最后这段感情便不了了之。
  虽然她不是一个亮丽的女孩,但良彦很喜欢她腼腆的笑容——

  ※

  「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吗?」
  在良彦的床上梳理毛皮的黄金如此问道。
  良彦白天没想出解决桥姬所交办差事的方法,便请桥姬再给他一点时间,先行回家。从他家搭电车只要三十分钟便可抵达神社,有事他可以立刻赶过去。
  「……我还在想。」
  良彦将刚才观看的明信片放在桌上。他没想到去帮神明办事,竟会让他想起前女友。虽然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但是从她接下同学会的干事这一点来看,她爱照顾人的本性似乎依然未改—在这年头仍不用电子邮件联络,而是一板一眼地寄明信片,这也很符合她的作风。
  良彦叹一口气,再度转向电脑。从濑田川回来以后,他搜寻了不少资料,但想当然耳,完全找不到让划船社离开濑田川或平息桥姬怒气的好方法。不过,用濑田唐桥当关键字搜寻时,倒是搜寻到几个刊载民间故事的网站。
  「俵藤太秀乡驱除大蜈蚣……?」
  良彦把脸凑向电脑荧幕,阅读内文。从前,某个武士受到居住于濑田唐桥下的龙神所托,驱除了三上山的大蜈蚣。文中的龙神指的应该就是桥姬吧?
  「桥姬真厉害,原来祂这么有名,连民间故事都有提到祂。」
  良彦拄着脸颊,移动滑鼠浏览网页。虽然现在坐镇在小小的神社里,但祂毕竟是有龙王之称的神明。
  「你说的大蜈蚣,是指三上山的大蜈蚣?」
  听见良彦的喃喃自语,黄金将前脚搭在桌缘,伸长了身体。
  「对,说是一个叫俵藤太秀乡的人驱除的……这应该是虚构的故事吧?」
  再不然就是驱除了一只比标准尺寸稍大的蜈蚣,结果被加油添醋而变成这个故事。别的不说,良彦根本不认为桥姬会向人类求助。
  「不,这是事实,我也听过这件事。」
  黄金把下巴搁在桌上,用鼻尖指着电脑画面。
  「这个叫俵藤太秀乡的男人本来叫做藤原秀乡,就是讨伐平将门【注:平安时代中期的关东豪族,桓武天皇五世孙,于朱雀天皇天庆二年(西元九三九年)起兵谋反,自立为新皇,但即位不到两个月,便遭藤原秀乡等人讨伐而亡。】的人。」
  「咦?」
  突然冒出自己听过的名字,良彦忍不住回头望向黄金。
  「平将门?就是那个将门?」
  「对。我还以为你对历史不熟悉,原来你知道将门啊?」
  「什么知不知道,将门在现代也很有名耶!」
  良彦记得他的人头塚就在东京,杂志和电视上也有介绍过这个灵异景点。不过,藤原秀乡这个名字良彦可就没听过了。
  「听说秀乡是个年纪轻轻便武艺出众的男人,桥姬应该是看上这一点,才委托他驱除大蜈蚣吧。」
  听了这句话,良彦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一丝光明,忍不住用双手捧住黄金的脸颊。
  「这么说来,如果是秀乡开口拜托,桥姬或许会听罗!」
  「喂,住手,别摸我的喉咙!」
  「祢能不能去把秀乡找来?祢好歹是个有名的神明,去把他叫来嘛!」
  「叫你别摸!你没听见啊!」
  黄金扭动身子,从良彦的手中溜出来,像被水淋湿时一样抖动身体。
  「秀乡一千多年前就死了!我只是区区的方位神,哪有本领把死者从幽冥唤回来啊!别的不说,为什么我得干这种事?这是桥姬交代你做的差事耶!」
  「我就知道……」
  被黄金痛骂一顿,良彦虚脱无力地靠着椅背跌坐下来。事情果然没这么好解决。
  「再说,别忘记你还没办妥我的差事!我留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帮你!」
  「是、是,我知道。」
  「那是什么态度!你对我总是毫无敬意……」
  「啊,一言主传讯息给我。」
  「你有没有在听啊!」
  良彦搁下大叫的黄金,开启社群网站。
  『基本上,触怒女神的下场是很恐怖的。哎,你多加油吧。』
  「……哇,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看到如此简洁的内文,良彦忍不住低声呻吟。他本来想找一言主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方法,结果根本找不到解决之道。他是不是干脆上网去「知识家」发问算了?
  良彦听着黄金在背后鬼吼鬼叫,叹一口气,再度转向电脑,决定先搜寻藤原秀乡试试看。

  ——时值深夜。
  犹如从深深的水底浮上水面一般,良彦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仰望着熟悉的天花板。
  后来,良彦终究没找到解决的方法,只能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漆黑的房间中,黄金占据了脚边的大片床铺,袒胸露肚地呼呼大睡,脸皮可说是一天比一天厚。良彦看着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现在正好是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真不吉利的时间……」
  两个四并排就不用说了,白天黄金刚提过丑时钉草人的话题,或许也是让良彦有这种不祥感觉的原因之一。他记得丑时指的是凌晨一点到三点。
  良彦压抑发毛的感觉,翻个身打算睡回笼觉,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便再度睁开眼睛。
  只听寝室房门外传来一阵拖行重物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不时响起的衣物摩擦声及硬物触地声,而且,这些声音正从楼梯方向逐渐接近。
  「……什么东西?」
  良彦缓缓撑起身体,望着寝室的房门。这个时间家人都已经就寝,读大学的妹妹也说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鲜少在这种时间醒着。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顿时清醒,良彦尽可能地压低声音,悄悄下床,拿出放在床底下的球棒。他本来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握球棒,没想到会拿来当武器使用。
  「……怎么了?」
  黄金被良彦的动作吵醒,一面打呵欠一面问道。良彦竖起食指,示意祂安静,并用下巴指了指房门。
  「外面有人。」
  良彦简短地说明,慢慢逼近房门。是可疑人物?或是小偷?如果只是物品上的损失倒还无妨,若是连家人都遭到毒手,那可就无法挽回。然而,在门前竖耳倾听的良彦,突然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人类的脚步声吗?
  如果是脚步声,声音应该更小才对,这显然是拖行时的衣物摩擦声。还有,时而传来的坚硬喀兹声又是什么?
  「……指甲。」
  下了床的黄金宛若看穿良彦的心思一般,如此喃喃说道。
  「这是指甲抓地的声音吧?」
  「咦……」
  一想像那幅情景,良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爬行。
  有东西在地上爬行。
  用指甲抓着地板,一步一步地拖动身体。
  「……是……人类吗……?」
  现在是丑时,正是妖魔鬼怪猖獗的黑暗时刻。
  黄金没有回答哑着声音询问的良彦,而是凝视着房门,沉吟不语。
  衣物摩擦声在良彦的房门前停下来。
  隔着一扇门对峙的紧张感油然而生。
  良彦发现自己握着球棒的手在发抖。他的双手已然僵硬,即使想松手也无法动弹。
  「……这是……」
  黄金小声地喃喃说道,但是良彦没听见。
  不久后,门把慢慢转动,门无声地开放。
  黑暗中浮现的是抓着地板、僵硬苍白的手。
  散乱的长发盖住脸,从头发缝隙间露出的眼睛满布血丝,仰望着良彦。
  「呃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彦无法挥落紧握的球棒,只能放声大叫。
  「为什么我们家会闹鬼!我又没看什么诅咒影片!」
  见状,黄金冷静地制止陷入混乱的良彦。
  「良彦,冷静点,看仔细。」
  「我看了啊!我已经在看了!是说不看不行喔!」
  面对因为过于恐惧反倒开始发怒的良彦,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那不是鬼,是桥姬。」
  「桥……咦…………桥姬?」
  稍微恢复冷静的良彦低下头来,发现从散乱黑发的缝隙间,可看见额头上的花瓣状红印。仔细一看,那身和服也很眼熟。
  「……小子,你把妾错认成什么……」
  桥姬上气不接下气地瞪着良彦。
  「祢、祢用这种方式出现,不管是谁都会看错吧!」
  「妾忍着腰痛来到这里,你居然如此无礼!」
  「呃,可是……」
  良彦正要继续辩解,突然有道黑影映入视野。他抬起头来,下一瞬间,比看见桥姬时更加强烈的颤栗窜过全身。
  「可是个屁啊……」
  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妹妹身穿睡衣,用因为起床气而加倍凶狠的眼神瞪着良彦,
  「闭上嘴巴滚回去睡觉啦!白痴老哥!」

  「真是个凶神恶煞的妹妹啊。」
  黄金望着关上的房门,喃喃地说出感想。
  「关于恶煞这部分,我很有同感。」
  良彦猛向妹妹道歉,好不容易将她请回房间,才把桥姬扛到床上,让祂躺下来。只要稍微挪动桥姬,祂便连声喊痛,所以良彦只好尽量将动作放轻。
  「话说回来,祢怎么跑来了?既然腰在痛,就乖乖待在神社里啊。」
  莫非桥姬是从神社一路爬来这里?良彦还以为神明能够飞天遁地、瞬间移动呢。
  「那个划船社的结城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
  桥姬捂着腰,不悦地皱起眉头。
  「妾饶不了他!妾实在是气过头,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前来你家的路上,好几次都差点被那个叫汽车的玩意儿辗过……」
  「祢果然是爬来的……」
  「别说这个了,你还没想出赶走划船社的方法吗!」
  面对桥姬来势汹汹的质问,良彦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他想不出办法,索性闷头大睡吧。
  「赶人的方法还在审慎思考中……」
  从门前走来的黄金在床边坐下,代替良彦问道:
  「话说回来,祢说凡人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桥姬垂下眼来,紧咬嘴唇。
  「…………了。」
  「咦?」
  良彦没听清楚,再度反问,桥姬则带着凶狠的眼神抬起头来。
  「接吻!那个叫结城的男人和那个女经理在妾的神社前接吻了!」
  听到这句话,良彦因为另一种意义而瞪大眼睛。
  「哦?原来那两个人在交往啊。」
  「这种事不重要!」
  桥姬伸出左手揪住良彦的胸口。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不但踩了妾,还在神圣的神社前接吻!」
  「男女接吻是很平常的事啊。」
  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这种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自己也和社团经理交往过,拥有同样的经验。
  「你居然说这种伤风败俗的话!男女幽会应该要含蓄……」
  「桥姬。」
  正当桥姬用从那条瘦小的手臂难以想像的力气摇晃良彦时,黄金平静地问道:
  「堂堂大神灵龙王,居然对凡人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未免太奇怪了吧?谁会在意从天而降的雨滴落向何方?」
  「这、这个嘛……」
  良彦感觉到桥姬的手松开,便悄悄扳开祂的手。他望着无法反驳的桥姬说道:
  「呃,我看了俵藤太秀乡驱除大蜈蚣的民间故事。」
  听到这句话,桥姬微微屏住呼吸。
  「俵藤太秀乡之所以受托驱除大娱蚣,是因为他踩到变化成蛇的桥姬,对吧?」
  看了这个故事,良彦感到很纳闷,因为这个故事和这回的状况十分相似。
  然而,当年桥姬看中俵藤太秀乡的胆识,委托他驱除大蜈蚣,现在对结城却是恨意十足,甚至要赶走整个划船社。
  「祢那么生气,真的只是因为结城踩到祢吗?」
  面对这个问题,桥姬没有正视良彦,而是缓缓叹一口气,宛若在强忍痛楚一般,而且祂的眼眶微微湿润。
  「……好怀念的名字啊……」
  桥姬喃喃说道,接着缓缓道出当年的故事。
  「当年,在水神之中以美貌闻名的妾,广受日本的天津神及国津神追求……」
  良彦觉得绌似乎有些自卖自夸之嫌,但还是默默聆听下去。
  「某一天,三上山的丑陋大蜈蚣看上妾,每晚都来唐桥,逼妾嫁它为妻。要和吃尽琵琶湖的鱼虾、作威作福的大蜈蚣结为夫妻,妾实在无法答应……」
  桥姬忆起当年,摇了摇头。
  「既然祢这么不愿意,自己赶走祂就好啦?」
  良彦坐在椅子上,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拄着脸颊。桥姬贵为龙王,要赶走大蜈蚣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
  听良彦这么说,桥姬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男人。」
  「女人心?」
  「厌恶追求自己的男人就亲自赶跑他,岂不是自损身价?女人总是希望有强悍的男人保护自己。」
  面对桥姬啼笑皆非的眼神,良彦无法反驳,只能撇开视线。原来神明在这方面的想法也和人类一样?转移的视线前端,正好是没收回抽屉的同学会明信片,令良彦的心头猛然一跳。
  「说归说,若要拜托对妾有意的神明,又不太妥当。如果开口请托,妾就得和那尊神结为夫妻了……」
  「所以才找上人类?」
  桥姬缓缓点头,肯定黄金的话语。
  「而且大蜈蚣讨厌人类的唾液,这么做正可谓一举两得。凡人之中也有胆识卓绝的武人,只要拜托这种人,事后再相赠神宝答谢即可……」
  于是,桥姬化为大蛇,躺在濑田唐桥上。许多人见到祂,怕得不敢过桥,只有一个人毫无惧意地踩过大蛇渡桥离去,那人正是藤原秀乡。
  「秀乡少侠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他端出热腾腾的菜肴慰劳当夜到访的妾,听闻妾的遭遇之后,更是深表同情。虽然妾表明自己是故意被踩的,他却说践踏神明是大不敬,一再低头赔罪,还问妾有没有伤着身子。」
  当时是桥姬头一次接触「人类」。
  过去祂在濑田川的水流之中看过许多人,然而对祂而言,人类与随着季节改变温度的微风无异。当时的祂受到比现在更为丰厚的奉祀,也比现在更受到敬重,但那是祂头一次与单一人类促膝长谈。
  桥姬称赞秀乡胆识卓绝,秀乡一面自谦,一面露出困扰的笑容。
  见到他的笑容,不知何故,桥姬心头一阵纷乱。
  然而,当时的桥姬假装没发现这股情感。
  「秀乡少侠一口便答应妾的请托,并大展神威,除掉三上山的大蜈蚣。他的勇敢、他的俊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他那拉弓搭箭的结实手臂,凝视前方的目光,沿着脸颊滑落的汗水,对妾而言都是特别的……」
  当时秀乡奋战的模样,桥姬至今仍然能够鲜明地描绘出来。
  从秀乡搭箭瞄准目标时的表情、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到拉弓时的指尖形状。
  那确确实实是场搏命之战,桥姬却希望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打倒大蜈蚣之后,妾按照约定,将一族代代相传的神宝赠予秀乡少侠,秀乡少侠则再度投身于人世间的战乱之中……妾好几次都想去找他,可是身为龙王,又岂能轻易登门拜访……后来,听说秀乡少侠就像多数凡人一样,娶妻生子了……」
  桥姬喃喃说道,轻轻地垂下脸庞。
  「被结城踩到的时候,当时的记忆不期然地复苏。连同当年貌美年轻、充满力量的妾说不出口的话语,还有视凡人如风雨的神明绝不可求而封印在心底深处的感情……」
  说着,桥姬用双手捂住脸庞。
  「打从被结城踩到的那一天起,当年未能一吐衷情的后悔之情便不断萌生,使得妾的鳞片变得黯淡无光,如果当年妾说出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如此思念欲狂……」
  即使神人殊途,只要跨越那道高墙。
  说出那句话。
  说出「妾对您一片痴心」——
  「若非结城踩到妾,这股感情也不会迸裂。若非那小子踩到妾……那小子的眼神和秀乡少侠有几分相似,更教妾恼恨!只要那个踩了妾的凡人离开那条河,妾便能恢复安稳的生活!」
  听完桥姬的告白,良彦缓缓地吁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
  良彦这才恍然大悟。
  桥姬憎恨结城及羡慕爱侣的心情,他都能够理解。
  良彦瞥了桌上的明信片一眼。当时没有明确道别,就这么拖到今天,或许那女孩也和桥姬一样,怀抱着说不出口的情感。还没听她说出内心话便和她疏远,全是因为自己太小家子气。当时的自己没有面对她的时间和余裕,但这终究是借口,其实他只是怕麻烦而已。
  良彦摇了摇头,甩去那女孩重现于自己脑海中的笑容。
  只要一句话就好,如果能够说出彼此的心意,或许他们的关系会有所不同。
  「若是神代倒也罢了,没想到近在千年之前的时代,居然还会有神明爱上凡人……」
  黄金摇摇头,宛若在感叹世风日下。
  桥姬百感交集地叹一口气。
  「妾也知道这样很可耻……所以从未说出口……」
  「可耻?一点也不可耻啊。」
  良彦忍不住插嘴,黄金和桥姬对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你听了刚才的故事,不觉得匪夷所思吗?你觉得神与人之间的爱情有可能成立吗?」
  黄金问道,良彦依然拄着脸颊,俯视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能不能成立姑且不论,但桥姬爱上秀乡不可耻吧?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会是种羞耻?」
  听了这句话,桥姬抬起头来。
  「只不过对方碰巧是人类吧?爱情本来就是不由自主的。如果由得自己作主,我也……」
  接下来的话,良彦含糊带过了。
  如果由得自己作主,或许现在那女孩还在自己身边,又或许,良彦会选择其他更能陪伴自己的异性。
  不过,这样还叫爱情吗?
  正因为不由自主,人才会恋爱,不是吗?
  良彦在心中努力寻找言词。
  「我觉得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如果那个人也爱上自己,就可称之为奇迹了。
  桥姬张开嘴巴,欲言又止地垂下视线。
  「……如果人类爱上雨滴或树叶,你也觉得那是对的吗?」
  黄金啼笑皆非地仰望良彦。
  「祢根本不懂嘛!黄金。」
  良彦一面打开抽屉找东西一面说道。他早就觉得黄金食古不化,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
  听了这句话,黄金双耳后仰,闭上嘴巴。
  「不过,虽然我可以体谅桥姬的心情……」
  站在结城的立场,这仍然是场无妄之灾。
  该怎么做,才是对神与对人而言的最佳选择?总不能把秀乡从地府叫来,让桥姬对他倾诉心意吧。
  「今天先睡觉,明天再想吧。」
  枕边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半。在这种大半夜里,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良彦一面克制呵欠,一面将抽屉里找到的东西递给桥姬。
  「这是……?」
  桥姬接过,一脸诧异地仰望良彦。
  「酸痛贴布。我膝盖受伤的时候,别人给我应急用的。祢拿去贴在腰上吧。」
  说着,良彦看向动弹不得的桥姬。
  「还是要我帮祢贴?」
  但如果要帮祂贴,就得请桥姬先脱掉那身和服。
  「你、你在想什么!无礼之徒!」
  桥姬察觉良彦的心思,连忙喝止。
  「说的也是。」
  良彦并不是心怀歹念才这么问。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就此打住话题,然后拿下床上的毛毯,把坐垫当成枕头,在地板上躺平。
  「晚安~」
  这样睡或许会有点冷,不过应该过得去,毕竟他总不能让伤患睡地板。再说,他想东想西的,已经累到脑袋快爆炸的地步。
  黄金叹了口气,把鼻尖埋在尾巴根部,在良彦脚边缩成一团。在鼻息声逐渐响起的房里,只有桥姬仍然凝视着手上的贴布,久久不放。

  三

  就黄金所知的漫长历史中,人类一再征战,争夺霸权;在人类文明孕育、发展的背后,有许多人成为牺牲品。祂一觉醒来之后,熟悉的氏子已然不在人世,换成新的氏子前来参拜。人无法停留在人世,总是不断流动,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死亡,和久远存在的神可说是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至于人世,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交叉点而已。
  在神与人的界线仍然模糊的神代,曾有不少神人结合的轶闻;不过,如今这道界线已经深得无法填平。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
  黄金想起这句话,突然睁开眼睛。
  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入,早晨已然到来。一旁的良彦裹着毛毯,天真无邪地发出鼻息声。
  方位神可说是用道理构成的。
  黄金掌管了包含吉神、凶神在内的十几尊神明,降祸给侵犯方位者,可说是方位之首。吉方位和凶方位会随着年分、特定的日子及神明等排列组合而改变,如果没把这些基本规则全都记在脑中,便无法进行避凶趋吉的仪式。站在黄金等神明的立场来看,其实手段不必如此复杂,但是人类遇上不幸或灾厄时总是想要一个理由,所以把手续变得越来越繁复。因此,在称为平安的时代,是由这方面的专家——阴阳师来处理这些手续。
  良彦说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黄金却是依循道理存在至今,并利用道理在人心烙印对神的敬畏。
  黄金坐起身子,打直前脚,伸了个懒腰。
  「……祢会认床啊?」
  听了黄金的问题,床上的桥姬略微扭动身子。
  「……不是……只是在想事情。」
  桥姬整晚都看着手上的贴布。
  「方位神啊,妾是要求这个差使赶走划船社,他为何给妾贴布?」
  良彦在地板上翻个身,脑袋「叩」一声从坐垫上滑下来,然而,他并未因此醒来,依然缩着身子在睡觉。他的脖子后方有条绿色的绪带,与桌上的宣之言书相连。
  「……他为何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自己的床让给妾?」
  桥姬低声说话,以免吵醒良彦。
  「因为妾是神?还是因为妾可怜?」
  「……不,两者皆非。」
  黄金看着睡在地板上的良彦,摇了摇头。
  「只不过是因为这小子想这么做罢了。」
  如果套用他的说法,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这不是可以用道理说明的。
  「……人类都是这样吗?」
  桥姬依然躺在床上,如此问道。黄金就地坐下,长长的尾巴在脚边卷起。
  「我也是最近才刚出神社,认识的人不多,不敢断定人类是否都是这样……」
  黄金动了动双耳,似乎在思索。
  「不过,虽然只是代理,或许他被选为差使也是有理由的。」
  然而,这种说法,也许只是祂自己的另一套道理。
  窗外传来通知早晨到来的鸟鸣声。

  ※

  「从前,将天照太御神迁离宫中时,是由两名皇女背着女神,游走各国,寻找适合女神坐镇的土地。」
  在石山站下了电车之后,只需步行十几分钟,便可抵达桥姬的神社所在的濑田唐桥。
  「……所以呢?」
  良彦暂时停下脚步,一面调整包包的位置,重新背好桥姬,一面不悦地俯视在脚边讲古的黄金。
  「比起要走好几年的皇女,你才走几分钟的路程,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要把古代人和我这个膝盖受伤的现代人相提并论行不行?再说,这哪是几分钟啊?我从家里一路背到这里来耶!」
  「路上几乎都是搭电车吧?」
  「祂说一坐下就会痛,所以我还是一直背着啊!祢光顾着看窗外,或许没发现。」
  而且今天似乎有低气压接近,刚出家门时还好,现在风势越来越强了。良彦看见有些店家开始将放在外头的招牌和商品收入店内,路上的行人也都冷得缩起身体,头发和衣服不断被风吹袭,举步维艰。
  「你现在可是背着身为龙王的妾,不能走得更抬头挺胸、强而有力一点吗?你好歹是差使啊,脖子上这条绪带是假货吗?」
  「啊,喂,不要拉啦!会痒耶!」
  只有嘴巴生龙活虎的桥姬在良彦背上呼来喝去,但良彦把祂的话当成耳边风,尽量选择人少的道路行走。
  「而且背后传来的贴布味好重……」
  「是你叫妾贴,妾才贴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良彦不悦地回答,朝神社迈进。他本来以为天亮以后,桥姬会自行回去,谁知祂居然说怕又不小心被人踩到,要求良彦送祂回去,结果演变成这个状况。差使的工作也包含照护神明在内吗?
  「风神在唤雨,看样子会变天。」
  终于抵达唐桥了,桥姬在良彦的背上仰望天空,良彦也跟着仰望,只见天空确实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而且风势比刚才强,在没有遮蔽物的桥上,如果不抓住栏杆,根本无法行走。吹来的风又冰又冷,支撑桥姬的手几乎快冻僵了。
  「好痛……我休息一下。」
  走过唐桥,在距离神社只剩一点路程的步道上,良彦暂时停下脚步。由于天气阴冷,导致他的右膝格外疼痛。
  「只剩一点路而已,靠着毅力走完啊。」
  「嘴巴像把机关枪,却说自己走不动,我实在无法接受……」
  正当良彦隔着背部和桥姬说话时,黄金的耳朵突然动了动,并迅速回过头。
  「黄金?」
  良彦循着祂的视线望去。
  只见划船社的社员们三三两两地从会馆内跑出来,在河岸上凝视着河面。河面在强风吹袭之下掀起白浪,风声震耳欲聋;现在良彦停住脚步,更是感到冷得刺骨。
  「……那是船吗?」
  良彦望向社员们的视线前端,只见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有一艘白色小艇载沉载浮,却不见有人坐在船上,反倒是有个男人从水中露出头和手,正拼命抓着船缘。
  「那是……」
  良彦背上的桥姬喃喃说道。虽然距离甚远,但良彦也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
  「结城!」
  社员们纷纷呼唤那人的名字,还有人慌慌张张地拨打手机,大概是在求援。看来是瞬息万变的天候招来了不测。
  「看起来不太妙耶……」
  良彦说出胸中不祥的预感。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又是这种天气,水温想必很低—在这种状态下,湿透的身体持续遭强风吹袭,体力消耗之大可想而知。事实上,可见抓着小艇的结城已经疲软无力,一动也不动。由于风势太强,他既无法重新坐上小艇,也无法抓着小艇返回岸边。
  「裕康——!」
  在拍岸水波的飞溅之下,经理原冈大声哭喊。
  有社员搬出其他小艇,试图前往搭救,但是被周围的人慌忙制止。毕竟现在下水,可能会造成双重遇难事件。于是社员们改为丢出浮具和绳索等救难工具,却被强风吹回岸边。话说回来,即使是在一般的天候下,良彦也不认为从岸上可以把那些东西丢到位于宽广河面中央的结城身边。
  「喂,黄金!不要光顾着看,帮帮忙啊!」
  虽然结城对他并没有任何恩情,良彦还是忍不住转头向黄金求助。就这么见死不救,他良心不安。
  「我是方位神,水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
  黄金望着河面,冷淡地说道。
  「这条河是大神灵龙王的住处。」
  听祂这么说,良彦正要回头看向背上的桥姬,却发现桥姬的重量消失了。
  「咦、咦?」
  背上的桥姬消失无踪,良彦连忙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黄金身边,突然出现桥姬的身影。
  「为什么?而且是站着的!」
  目睹桥姬用自己的双脚稳稳站立,良彦五味杂陈地叫道。听见这句话,桥姬转过上半身。
  「你很罗唆耶,良彦。」
  桥姬的黑发翻飞,虹膜时而闪动青光的眼眸捕捉住良彦。见到这般色彩,良彦一瞬间忘记呼吸,随即又回过神来,诉之以情:
  「随便祢要怎么说我都行,快点救救他!」
  「为什么?」
  桥姬立即反问,良彦一时语塞。
  「为什么妾得救他?这种天气里,有人灭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误判风势,是那小子自己的责任。」
  「可、可是,祢也曾向秀乡求助过吧!」
  「妾已经相赠神宝,还清了恩情。要求更多,未免太贪得无厌。」
  良彦正想反驳,黄金的话语却在脑海中复苏。
  对于神而言,凡人就和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两样。
  「如果触目所及的人都要救,人世的秩序便会大乱。打从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人就步步迈向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分别。若是精灵或祖灵倒也罢了,身为龙王的妾插手管这等事,可是违背天理。」
  桥姬的脸庞美得直至冷酷的地步,代表神明的红印在祂的额头上绽放。
  「别忘了,良彦,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横无理的。」
  听见这句冷淡的话语,良彦无言以对。
  对峙的双眼中绽放出强烈的光芒。
  愕然回望桥姬的良彦再度将视线移往河面,看着要不了多久便会气力耗尽,沉入河中的结城。只见他跟着船缓缓漂向下游,但早已联络的救难队至今仍连个警笛声都没听见。在强风吹袭之下,波浪高高卷起,即使正常游泳,被河水冲走的可能性依然很高;至于没受过任何训练的一般人,自然更不用说。
  ……不过。
  即使如此——
  「……算了,我自己去。」
  良彦做好觉悟,将邮差包从肩上拿下来。
  「住手,你去了只是一起灭顶而已。」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袖手旁观啊!」
  良彦不悦地反驳黄金,脱下连帽外套。瞬间,冰冷的风透过薄衬衫接触身体,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在这种天气泡水,其实他连想都不愿想像,即使如此,他还是抬起头来,面向眼前的河面。
  「……有时候,行动是胜过道理的!」
  当良彦宛若在说服自己似地如此大叫,拔足疾奔之后——
  「没错。」
  回复他的是句简短的肯定。
  「对……咦?」
  良彦正要冲下通往河面的阶梯,又跌跌撞撞地回过头来。
  与他四目相交的是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的碧眼。
  「像刚才那样尽说大道理,妾也有点腻了。」
  良彦笨手笨脚地稳住身子,桥姬则是啼笑皆非地望着他,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对吧?」
  「桥姬……」
  会馆前,原冈并未发现良彦的独角戏,拼命呼唤着男友的名字;即使被风声掩盖,她仍想奋力传达给他。
  桥姬的视线从这幅光景移向河面,带着自嘲的口吻说:
  「方位神啊,尔可会取笑妾?」
  身穿褪色和服的祂用不再年轻的声音问道。
  「若妾说,那呼唤情郎的声音打动了妾的心,尔可会取笑妾胡言妄语?」
  黄金没有回答。
  但是,也没有责备祂。
  下一瞬间,桥姬的身影如烟雾一般消散,接着,良彦看见濑田川上空出现一条琉璃色的龙,同时,灰色的天空落下大滴雨珠。
  突然出现的龙比唐桥更粗,鳞片比良彦的手掌更大—生在脸颊两侧及下巴的长须摇啊摇的,四只巨大的手指及利爪能够轻易把人捏碎,额头上则有着花瓣状的印记。
  那聪慧的眼神毫无疑问,正是桥姬。
  「大神灵龙王!」
  在雨水的拍打下,良彦无意识地说出这个名字。
  守护濑田川,守护唐桥,如假包换的水神。
  那压倒性的姿态教人双脚发抖,忍不住跪地膜拜。
  琉璃色的龙缓缓在周围盘旋,又突然仰望灰色天空,呼喊似地吼了一声。震动空气的低音咆哮,让良彦冒起鸡皮疙瘩。
  随后,狂风逐渐转弱;见状,龙又缓缓潜入水中。
  浪潮随风静止,无助地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艇,在龙的身影消失于水中的同时,和结城一同缓缓地乘浪漂向岸边。社员们发现了,慌忙丢掷绳索,试图拉他上岸。
  「好厉害……不愧是神明!」
  良彦兴奋地喃喃说道,并赶忙奔向现场,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胡言妄语啊……」
  黄金听着人类的喧哗声,眺望水面,喃喃说道。
  不久后,救护车的警笛声从大马路传来了。

  四

  良彦目送平安从河里获救的结城被送上救护车之后,与黄金一同拜访桥姬的神社。结城虽然虚弱无力,不过看他还能和原冈说话,大概没有生命危险。他很年轻,又有体力,应该很快就能复原。
  「话说回来……好冷。」
  被雨淋成落汤鸡的良彦微微发抖,连打两个喷嚏。结城获救是件可喜的事,可是到头来,良彦不但没帮上半点忙,反而搞得自己快要感冒。现在雨势渐渐变小,似乎快停了;但就算雨停,他也没有衣服可换。
  从龙形变回人形的桥姬,啼笑皆非地看着又打了一个喷嚏的良彦。
  「真是的,凡人就是如此软弱。」
  已经可以自行站立的桥姬,轻轻戳一下良彦的额头,同时,良彦的衣服宛若变成水龙头一般,大量的水流向地面。
  「哇!这是什么?」
  良彦踏稳脚步,环视自己的衣服,随即发现衣服全干了,刚才还滴着水的头发也变得和平时一样轻柔飘逸。
  「妾把多余的水分从你的衣服和身体表面移除,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桥姬无视手足无措的良彦,冷静地说道。
  「……祢帮我烘干了?」
  「傻问题。看了不就知道吗?」
  桥姬短短地叹一口气。
  良彦摸了摸被戳的额头,重新检视自己的衣服。若是身为水神,要办到这种事简直像是家常便饭一般简单吗?
  「谢、谢谢……」
  良彦乖乖地道谢。现在手边连条毛巾都没有,老实说,他真的很感激。
  「……话说回来,祢的腰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贴布也太有效了吧?」
  良彦开口询问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早上桥姬明明还说祂走不动啊。
  「对神而言,人的『心意』是比贴布更有效的良药。」
  「心意?」
  「你关心妾而送出自己的贴布,就是一种心意。打从接过贴布的那一刻,妾腰上的疼痛便消失了。」
  听完桥姬告知的事实,良彦不禁睁大眼睛。
  「咦?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祢已经复原到可以自己走路的地步吗?」
  不知道是谁说祂的腰还会痛,要良彦背祂的?
  面对哑然无语的良彦,桥姬爽快地点头。
  「可以这么说。」
  「祢不是一直喊痛吗?原来那是在演戏?为什么我得一路背着祢来到这里!」
  不知黄金是不是早已发现,从刚才就一直撇开视线,不往这个方向看。这两尊神是串通好的吗?
  「又有何妨?妾不想再冒着被车辗过的危险。再说……」
  「再说?」
  良彦严肃地反问,桥姬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样轻松多了。」
  良彦虚脱无力,当场跪倒在地。他可不是人肉计程车耶!但对方是神明,而且刚刚救了人,他不好反驳。
  「你忘了吗?良彦。」
  黄金对苦闷的良彦晓以大义。
  「神是蛮横无理的。」
  「不,这哪叫蛮横无理啊,只是占人便宜吧!」
  耍耍蛮横,能不能用他可以接受的方式?
  桥姬无视大声呐喊的良彦,从他的邮差包中抢走宣之言书,并和阿杏一样,将手罩在大神灵龙王的神名上。
  看见桥姬这么做,良彦虽然满心不悦,还是开口询问:
  「……我还没赶走划船社,没关系吗?」
  虽然自己意外受骗,但差事毕竟尚未办妥。
  桥姬对如此询问的良彦叹了口气。
  「算了。就算把他们赶离这条河,也难扫妾心中的阴霾。尔让妄想起了这件事。」
  桥姬移开手后,只见毛笔字之上浮现与祂的额头上相同的朱印。
  「爱上凡人,是妾的罪过—未能表明心迹,是给妾的惩罚。不过,妾大概永远忘不了秀乡少侠吧,只能与未能表明心迹的痛苦一起活下去。」
  桥姬自嘲地笑着,递还宣之言书。黄金在两人不远处摇着尾巴听祂说话。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忘记,反而可怕。遗忘妾心中萌生的那股温柔安详的淡淡感情……太痛苦了。」
  良彦想着在这座小神社里孤单度日的桥姬。忆起爱上一个人的温柔情感,或许能让祂暂时遗忘孤独。
  「再说,尔不也说过吗?」
  桥姬抬起头来,再度望着良彦。
  「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如今微笑的桥姬,似乎与祂过去年轻貌美时的模样重叠,良彦不禁眯起眼睛。
  「既然如此,妾便怀抱着这种幸福活下去吧。」
  那双颜色如水一般深沉的眼眸,或许正透过良彦看着祂心爱的男人。
  「……呃,有件事我还没彻底调查过,不确定该不该说……」
  良彦接过宣之言书,略微迟疑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虽然讨伐平将门之后的藤原秀乡下落不明,不过,听说他有很多子孙……其中有一族改姓『结城』。」
  这实在太过巧合,发现此事的时候,良彦忍不住重看荧幕上的文字好几次。
  「不过就我所查到的,拥有秀乡血统的结城一族在江户时代又改了姓,所以划船社的结城是不是秀乡的子孙很难说……可是,并不是所有历史都留有纪录……」
  听到良彦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桥姬顿时瞪大眼睛。
  「难道说……那个人是秀乡少侠的……?」
  桥姬把手放在胸前,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视线却不断游移。
  「不,就算他不是……是吗……秀乡少侠的子孙或许尚在人世……」
  桥姬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秀乡本人身上,事隔一千多年,完全没想过要追查他子孙的下落。
  或许这个不知名也不知生得什么模样的子孙,明天会经过唐桥。或许他下个月会造访这条河,或许他一年后会来参拜这座神社。
  秀乡的血脉代代相传,直到未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祢不必忘记秀乡,也不必觉得爱过他很可耻。」
  在日常琐事的影响下,良彦的恋情也逐渐成为过去式。回忆当时,悔不当初的事情很多,但是良彦并未后悔和那个女孩交往。
  「或许路过这座濑田唐桥的人类之中,会有秀乡的子孙——这么一想,祢的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吧?」
  或许那个女孩已经交了新男友,又或许她将来会结婚生子、成为母亲。
  然后,她生下的孩子,又会和某人坠入爱河。
  「是啊……保佑所爱之人的子孙,是永生的神明才有的特权。」
  桥姬的笑意变得更深。
  聆听两人说话的黄金突然把鼻尖转向天空。
  厚厚的灰色云层逐渐变薄,阳光从云缝之间洒落。
  「……良彦,妾允许尔唤妾的名字。」
  桥姬对着把宣之言书收进包包里的良彦缓缓说道。
  「名字?我已经在叫了啊,桥姬。」
  「那是凡人自行取的,是桥梁守护神的名字。」
  「咦?不然是什么?大神灵龙王?」
  「也不是。」
  桥姬摇了摇头。
  接着,祂略微羞赧地撇开视线说:
  「妾、妾的名字……叫阿华。妾额头上的印记像花瓣,所以他这么叫我……」
  他说龙王这个名字不适合楚楚可怜的祂。
  桥姬原本不希望他以外的任何人如此称呼自己。
  「阿华?」
  良彦反问似地唤了一声,接着露出笑容。
  「这名字挺不赖的嘛!」
  在露出云层间的秋阳照耀之下,阿华双颊泛红,开心地笑了。


  要点 神明讲座 3 桥姬是什么样的神明?

  桥姬原本是桥梁的守护神。由于祂是女神,久而久之便多了「善妒」之名;受到这种说法的影响,与守护神无关的悍妒鬼女也被称为桥姬。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宇治的桥姬,她还活着时已化为鬼怪,凡是她嫉妒之人的亲朋好友,她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个精光。这种为了化成鬼怪而进行的诅咒仪式,据说便是丑时钉草人的原型。
  现在宇治桥附近的桥姬神社,本来奉祀的是水神濑织津媛,但现在祂和桥姬被视为同一尊神。

  黄金:小心别惹女性生气,无论她是神还是人。


  四尊 年复一年

  一

  除夕。
  年底的京都比平时更加热闹,除了为迎接新年而出门进行最后采买的本地居民以外,还有许多前来京都过新年的观光客。有京都厨房之称的锦市场等地,人潮也比平日汹涌:百货公司的食品卖场和本地居民常去的超市,都忙着销售新年用的生鱼片及年糕等物品,迎接年终商战的最后一天。
  不过,这和住在家里又是打工族的良彦没什么关系。良彦仗着不用打工,当天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吃早午餐。
  「良彦,妈妈要出门了,剩下的就交给你罗!」
  正当良彦喝着熬煮得有点过干的味噌汤配白饭时,做好出门准备的母亲探出头来。脑袋仍然迷迷糊糊的良彦看了她一眼。
  「你要去哪里?」
  「买东西。昨天工作太忙,我根本没时间准备正月要用的东西。虽然根引松【注:新年摆放在门口,用来迎接年神的松树,普遍称为「门松」。京都地方用的是连根松树,称为「根引松」。】和镜饼【注:由大、小两个扁圆状的糕饼重叠而成,用来供奉年神的食品。】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还想买些吃的,而且还有很多东西要买。早知道你有空,就叫你去买了。」
  良彦不谙家务事,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不过年关将近,总是得买些必需用品吧。良彦家并不会特别拘泥于习俗,但是母亲每年都会准备京都地区的门松代用品根引松和镜饼。往年母亲还会亲手烹煮年菜,不过今年是买现成的。
  「对不起,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够贴心。」
  如果母亲吩咐,良彦当然会帮忙采买,但是他鲜少主动说要帮忙。因为他怕自己越帮越忙,反而挨骂。
  「知道就好。下次记得问问:『母亲大人,有孩儿能效劳的地方吗?』」
  母亲把米白色围巾披在脖子上,从容不迫地说道。良彦没反驳,而是将煎蛋放入口中。这时候乖乖点头,才是最佳选择。
  「等一下社区自治会的人会拿会刊过来,你帮我收下。平常你和邻居都没交流,至少收会刊的时候要好好跟人家打招呼,知道吗?」
  看来有麻烦事落到自己头上,良彦苦着脸望向母亲。
  「不能请对方丢信箱就好吗?」
  别的不说,在年关将近、诸事繁忙的时候发会刊,负责人也太有冒险精神。
  「如果没人在家,他当然会丢信箱,不过他应该会先按门铃试试。这算是顺便拜年,你可别假装不在家喔!」
  「咦?好麻烦……」
  良彦露骨地皱起眉头。
  善于交际的妹妹昨天和朋友出发去跨年旅行了,现在不在家—艮彦本来还为此庆幸,认为这样耳根子清静多了,谁知道这种麻烦事居然因此落到自己头上。
  见良彦如此不情不愿,母亲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不然你代替你爸爸陪我去买东西也行啊!要逛三间超市,再去百货公司和量贩店,还要顺便去药局一趟。」
  「请慢走。」
  母亲话还没说完,良彦便深深低下头,送她出门,并在心中暗自替担任司机兼搬运工的父亲加油。

  今天,良彦的身旁难得不见黄金的身影。据说新年一到,众神便忙得分身乏术,所以黄金要先去向祂们拜年。一大早,祂用肉趾拍醒良彦之后,便立刻出门了。
  吃完早餐的良彦无事可做,便打开客厅里的电视。然而,这个时段总是播放时代剧和又臭又长的综艺节目,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好回到寝室。
  这阵子一言主也很忙,良彦邀祂一起打电动或聊天都被拒绝。去外县市工作的同学虽然已经返乡,但由于良彦辞职之后便和他们断了往来,所以没人来找良彦。上个月寄来的同学会明信片,也在良彦犹豫之间超过期限,他终究未能回复。虽然是自作自受,但良彦有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仔细一想,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像这样独处……」
  良彦收下宣之言书、成为代理差使、和黄金相识,是在九月的时候,之后转眼间便过了四个月。
  得到宣之言书以前,良彦眼见同学们纷纷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又是嫉妒又是焦虑,并为了不时作痛的膝盖怨天尤人。虽然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是有了替神明办事这个目标之后,心情似乎变得轻松一些。只不过,神明交办的差事大多是些难题。
  「咦?」
  良彦望着桌上,发现宣之言书呈现了摊开来的状态,而且原为n纸的页面上,浮现出新的神名。
  「……大年神……?」
  这是个没听过的名字。良彦打量着仍是淡墨的神名。由于毛茸茸神名搜寻器现在不巧外出,良彦不知道这是什么神,也不知道祂住在哪里,因而无法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用不着选在今天冒出来吧?」
  年关将近,放个假又有何妨?偏偏挑在除夕这天浮现名字,大神未免太不上道了。良彦叹一口气,打开电脑。只要上网搜寻,应该可以知道祂是哪里的神明吧?
  正当良彦把手放上键盘的瞬间,门铃声响起,通知访客的到来。
  「哦,是大儿子啊?你妈呢?」
  良彦连忙下楼开门,只见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六十来岁男性正在门前观赏根引松,应该就是自治会的人吧。
  男子的态度显得莫名亲昵,但思及社区这么小,对方可能是一路看着自己长大的,倒也就不足为奇。纵使良彦不认得对方,对方或许早已认识他。
  「她去买东西……」
  「这样啊。话说回来.她今年也准备了根引松呢。」
  男子手上拿着看似传阅板的档案夹,盘起手臂,重新打量插在门口两侧的根引松。
  「虽然体积小,但是色泽鲜艳,很好。哎呀,真是太迷人了。」
  「谢、谢谢……」
  良彦一脸困惑地道谢。京都的民宅习惯在门口或玄关旁插根引松——用礼笺纸和蜡绳束起的连根嫩松叶——而不是门松,理由良彦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因为京都人生性不喜华美。不过,最近会插根引松的人家已越来越少。另有某些大型的日式旅馆、高级餐馆和茶坊是摆门松,所以倒也不是一律都用根引松代替门松,反正两者均被视为新年时会带来好运的吉祥物。
  「无论是门松还是根引松,重要的是心意。新年喜气洋洋,摆个吉祥物总不是什么坏事吧?可是最近摆放的人越来越少,真冷清啊。」
  「哦……」
  不知为何,对方突然说起大道理。良彦没穿外套就出来应门,接触到冰冷的室外空气,忍不住发抖。地属盆地的京都冬天冷得刺骨,这位大叔就不能立刻交出会刊,快点回去吗?
  「像那一户,本来也会插根引松、挂注连绳的……」
  男人违背良彦的期望,一面叹气,一面转向斜对面的人家。
  那户人家前年才刚改建,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和小男孩,听说是儿子继承了父母原有的土地。那户人家的老太太生前和良彦的母亲走得很近,常互相分赠食物或礼品,对于良彦的母亲而言,应该算是个忘年之交。
  「啊,是的,那一户本来很讲究这些……」
  良彦一面冷得猛搓手臂,一面唤醒些微的记忆。那个矮小却气质高雅的老太太,是个恪守正月不扫地、只园祭期间不吃小黄瓜等古老习俗的人。搞不好母亲从她身上学到的事,比从住在外地的婆婆身上学到的还多。
  「那一户的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我正月去拜访,她都会端出好吃的白年糕欢迎我,我每年都很期待。她总是光顾着替儿孙操心,把自己摆第二。」
  男人盘起手臂,仰望天空,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道。瞧他说得这么感慨,和那位老太太的交情想必很深厚。
  良彦从玄关探出身子,只见那户人家前,有个大概就读小学低年级的男孩正在独自踢足球。从前的京町家【注:京都传统建筑,为住家与店铺一体的细长型屋舍。】如今变成两层楼的现代住宅,以白色为基底的门前,已然不见根引松或门松的影子。
  「今天是除夕,爸爸妈妈却还得工作,晚上才会回来,小孩一定很寂寞吧?」
  男人循着良彦的视线望去,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
  良彦虽然大多时候都窝在家里,但是对于邻居的情况所知不多。除夕当天父母都得工作,对于正在放寒假的小孩而言,的确不是件开心的事;再说,必须独自看家到晚上,想必心里多少会害怕。
  「这是时代的潮流吗……小孩得独自过除夕,根引松和门松都消失无踪。老太太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很担心吧……」
  男人短短地叹一口气,回头望着良彦。
  「真希望那户人家能像从前一样摆些吉祥物,这样才能招来福气啊!」
  「嗯……是啊……」
  良彦含糊地附和。老实说,对于现在的良彦而言,无论除夕或正月,都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两样。他虽然有点同情那个小男孩,不过双薪家庭在这个年头并不少见。至于根引松,如果母亲没有插,良彦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家门前有无根引松。
  「至少要开开心心地迎接新年嘛!对吧?」
  男人和着语尾的节奏,用手上的档案夹打了良彦的屁股一下。
  「好痛!」
  寒冷使得痛楚倍增,良彦忍不住抚摸被打的屁股。男人露出豪爽的笑容,对良彦扬手说声「再见」便离去了。
  「呃,呃!等一下,大叔!」
  男人没理会良彦的呼唤,一面摊开手上的档案夹,一面快步弯过转角。良彦虽然走到门前,却没有追上去的气力,只能目送他的背影,低声说道:
  「我忘了拿会刊啊……」
  良彦拖着凉鞋回到玄关,斜对面人家的小男孩正用窥探的眼神望着他。

  二

  「现在立刻过来神社。」
  回到寝室后,良彦发现搁在一旁的智慧型手机显示了孝太郎的来电。
  「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有事找良彦的时候一向毫不客气,今天却很难得地采用夸张的恳求法。
  良彦没有拒绝的理由,便换了套衣服前往神社,只见大主神社周围正忙着准备一年一度的大节目——初诣。
  第一鸟居后方的参道上,摊贩已经各就定位,专心准备开店。连附近的腌菜店都混在章鱼烧及炒面摊位中摆摊,路边还停了几辆载着各种商品的陌生卡车。
  在神社境内,拜殿前方的舞殿【注:神社内举办乐舞仪式的场所。】每到这个时期便会化为授予所,现在正在准备。长桌围住四方,桌上摆放着隔成多格的木箱,护身符等物品就排列摆放在箱子里,下方则挂着红白条纹布幕。对于鲜少在除夕时来神社的良彦而言,眼前是种新奇的光景。
  「你说只有我能帮你,根本是因为我很闲吧?」
  孝太郎穿着平日在境内穿的装束,迎接良彦的到来。他带着良彦绕过社务所,前往平时不能进入的后庭。
  「你很清楚嘛!真不愧是良彦,不枉我如此赏识你。」
  穿过木门,脚底草鞋踩得沙沙作响的孝太郎刻意吹捧良彦。
  平时只能从正面眺望的社务所后庭其实挺宽敞的,还有设置小池塘及石灯笼。举办结婚典礼时使用的准备室和宴会厅似乎也是位于这里,日式住宅风格的建筑物屋檐很深,一道外廊环绕着周围。
  「事情是这样的,眼看新年的一大节目即将到来,却有个前辈在这时得了流感。」
  孝太郎熟门熟路地在境内前进,若无其事地说道。良彦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对他投以不悦的视线。
  「……你该不会要说,现在正缺男丁干粗活吧?」
  良彦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
  听了良彦的话,孝太郎装模作样地露出惊愕之色,掩口叫道:
  「良彦……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心电感应!」
  「是你的企图太明显。」
  也不想想他们认识几年了。良彦真想叫数分钟前被「只有你能帮我了」这句话打动的自己清醒过来。
  不久后,孝太郎在仓库的长格状拉门前停下脚步,并叫良彦入内。昏暗又满布尘埃的仓库中,堆积着许多得用双手才抱得住的大纸箱,纸箱里放着护身符、神矢及绘马等物品。孝太郎指着这些纸箱,若无其事地说道:
  「搬到舞殿去。」
  良彦顿了一下,笑容满面地质问孝太郎:
  「应该是『请帮我搬去舞殿』才对吧?」
  「请帮我搬去舞殿。」
  「你说得超没感情的!而且,你干嘛不自己搬?」
  「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待会儿有大祓式和除夕祭,我忙着做准备。毕竟前辈不在。」
  孝太郎摇了摇头,像是在强调他有多么辛苦。
  「啊,搬完以后帮我去采买。我们这两天几乎都得窝在这里。」
  「采买?」
  「没办法。宫司的太太虽然会帮忙,但是她的年纪已经大了;儿子又不继承神社,跑去当上班族,过年也不回来—女儿还只是高中生,打工的巫女都是女生。年轻力壮的男人不做,谁来做?」
  孝太郎说话的口吻,宛若在说明地球是圆的一样理所当然。
  「这些因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朋友。老实说,在新年到来之前,他完全没有前来神社的必要性。
  「死党这么苦苦哀求你耶!」
  「要是你的要求全都照办,我的身体哪受得了。」
  「你没跟家人报备就在奈良过夜,是我帮你掩饰的。」
  听孝太郎喃喃这么说,良彦回想起来,皱起眉头。
  「那件事我后来已经请你吃过午餐,扯平了!而且是你幸灾乐祸,跟我妈说搞不好是一夜情的吧?害我妈一直跟我说男人就该负起责任,烦都烦死了。」
  「咦?哦?是这样吗?」
  面对装蒜的孝太郎,良彦心知多说无益,便说了声「再见」,点头致意之后,转身就要离去。孝太郎赶紧抓住良彦的肩膀挽留他。
  「哎呀,别这么说嘛!日后我再请你吃饭,而且还有其他好处喔。」
  「好处?」
  这个超级现实主义者的朋友支付劳动的报酬时也很苛刻,他这么说,应该是有什么打算,不过,他会刻意挂在嘴边,实在很可疑。
  孝太郎四下张望之后,对良彦附耳说道:
  「今年来打工的巫女是女大学生,长得超可爱的,等一下就会来了。」
  良彦停顿一会儿,回望孝太郎的双眼。
  「请务必让我帮忙。」
  如此这般,见不得光的交易在神域中成立了。

  ※

  「中奖了~」
  在举办号称「跨年最后摸彩大拍卖」的商店街里,身穿法被【注:日本传统服饰之一,多于祭典时穿着。】的摸彩人员夸张地摇铃。路过的客人们纷纷好奇地回过头来观看,良彦则是呆愣地凝视着从八角形摸彩器中掉出来的水蓝色珠子。
  直到刚才,良彦都一直往返于大主神社的舞殿和仓库之间,搬运纸箱;现在则是在孝太郎的吩咐之下,前来指定的商店街采买。
  孝太郎说购物得到的摸彩券可以随良彦处置,良彦便不客气地拿来使用,他的目标是一奖夏威夷旅行。
  「先生,恭喜您中了四奖!」
  身穿法被的男性手拿黄色扩音器,对良彦笑咪咪地说道。
  「四、四奖啊……」
  良彦含糊地笑着,瞥了展示的商品一眼,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奖品。虽然奖项听起来不怎么大,但是总比参加奖面纸好吧?
  「四奖奖品是『坂谷装饰』提供的『永远青翠!桌上型迷你门松组』!」
  「好鸟……不,太、太棒了,我好高兴……喔……」
  双手抱满孝太郎指定的暖暖包、果汁、即溶咖啡等物品的良彦,及时把「害我又要多搬东西」这句话给吞回去。这该不会是那个喜欢吉祥物的大叔策划的阴谋吧?
  「……我觉得好累……」
  良彦把桌上型迷你门松组硬塞进羽绒夹克中,迈开脚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搬运重物之故,他的右膝疼得厉害。
  离开比平时更加拥挤的商店衔后,良彦吐着白色气息,站在斑马线前方。往来的行人都提着购物袋或百货公司的纸袋,似乎是和良彦的母亲一样,前来进行年终采买。正当良彦为了确认有无来车而不经意地面向左侧时,突然看见一道猛然缩进电线杆后的可疑身影。良彦隔了数秒之后,又把视线从右往左移,只见一道矮小的身影再度躲到电线杆后方。
  「……那是什么?」
  良彦虽然好奇,但是交通号志已经转为绿灯,他只得迈开脚步。但愿只是巧合,或是自己看错。
  然而,良彦迈开脚步后,那道小小的身影便偷偷摸摸地跟在良彦身后。或许那个人是很认真在跟踪,但是他的行迹实在太过可疑,反而显得醒目。如果有事找良彦,大可直接出声叫住他啊。
  良彦认为继续玩这种怪异的捉迷藏无济于事,便使用老套的手法引对方过来。他快步弯过转角,在墙边堵人,但在看见慌忙追赶过来的身影后,不禁微微瞪大眼睛。
  「你是那一家的……」
  那是张熟面孔——在斜对面的住户门前踢足球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
  小男孩见行迹败露,脸颊涨得通红,举止慌张失措。他环顾周围试图躲藏,但是说来遗憾,附近没有可供他藏身的地方。
  「你有什么事?」
  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开始跟踪的?良彦一面叹息,一面询问。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让小学生感兴趣的帅气成年人。
  「没、没事!」
  小男孩身穿缝有布章的蓝色上衣,气势汹汹地反驳。从那般坐立不安的态度看来,他显然在说谎,但良彦没时间陪他耗下去。
  「那么,你可不可以别再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背后?虽然大哥哥看起来好像很闲,其实正在工作喔!」
  说归说,其实只是帮忙而已。然而,听了良彦的话语,小男孩兴奋地采出身子。
  「是神社吗?你要回神社对吧!我知道那间神社,七五三的时候去过。」
  「你从神社就开始跟踪啦……」
  小男孩的跟踪技巧明明那么差,自己却完全没发现。良彦捂着太阳穴,小男孩不满地嘟起嘴来。
  「不是从神社,是从家里。因为你很可疑。」
  「欸,跟踪我的你才可疑吧?也不想想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我不叫『欸』,叫友弘,冈田友弘。我认识你,你是萩原家的尼特族。」
  听到这句话,良彦险些跪下来。这种悲惨的谣言竟然传到邻居耳中了吗?
  「我不是尼特族!尼特族是指那种不工作,整天窝在家里打混的人,我有在工作!」
  良彦居然跟小孩一般见识,气愤地回嘴,但最后又快速补充一句「虽然只不过是打工」。
  「哦?这不重要啦。」
  「很重要!」
  「别说这个了,欸!」
  「我不叫『欸』,叫良彦。」
  良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什么他得被一个小学生叫「欸」?
  「良、良彦……你……呃……」
  友弘突然迟疑起来,说话结结巴巴,而且神色不安地摇晃身体。
  「什么事?」
  他果然有事找自己吗?良彦俯视友弘问道。
  不久后,友弘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良彦,你、你认识神明吗?」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良彦有股心脏猛然抽动的错觉。
  「为、为什么这么问?」
  良彦一面感受着冷汗滑落背部,一面问道。
  确实,若要问他认不认识神明,他只能回以肯定的答复。平时一回家就有方位神在(虽然祂今天碰巧出门不在家),透过网路也可以和葛城的名神联络;如果前往唐桥,还有个欢迎他来访的大神灵龙王。问题是,为何这个小男孩会这么问?别说家人,良彦连对孝太郎都没提过这件事,因为他觉得说了也没人相信。
  「因为你在神社工作啊!神社里不是有神明吗?」
  友弘用直率的眼神仰望良彦。
  虽然良彦暗想「我在神社工作只限于今天」,但得知友弘的发言和差使之事无关,不禁暗自松一口气。
  其实就算被知道了,神明应该也不会责怪他,但是良彦必须阻止新的谣言在邻居之间散播开来。认识神明的尼特族……简直像什么奇怪教派的教祖。
  「神社的确有神明,可是我不认识。」
  差使的事姑且摆一旁,良彦说了个正经的答案。即使是在神社奉职的孝太郎,若被问起是否认识神明,应该也会否定吧。
  「……搞什么,原来不认识啊。」
  听了良彦的话语,友弘显然大失所望。对他的反应感到好奇的良彦问道:
  「你有事要找神明帮忙吗?」
  瞧他居然跟踪自己,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
  因为寒冷而脸颊发红的友弘仰望良彦,大大地点头。良彦感觉得出友弘是认真的,兴味盎然地问道:
  「什么事?」
  「不告诉你。」
  友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我只能跟神明讲。爸爸说不要把愿望随便告诉别人!」
  原来如此,是愿望啊!良彦恍然大悟。
  虽然黄金不以为然,但是在日本,神明就是替人们实现愿望的存在,这种认知普遍存在于男女老幼之间。说归说,要良彦一一订正这种观念,实在太麻烦了。别的不说,对这么小的孩子说明神明是献上感谢之意的对象,他也不会明白。
  「那你去神社祈求就好啦,何必特地找认识神明的人?」
  良彦微微叹了口气,友弘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啦!神明要听很多人的愿望,很忙的,所以我要找认识神明的人帮我转达,这样祂才不会忘记。」
  说着,友弘又喃喃地补充一句:
  「像爸爸和妈妈工作都很忙,有时候会忘记答应我的事……」
  良彦沉吟片刻,抓了抓头。友弘才小小年纪便想走后门,长大还得了?不过,这也代表他十分迫切。一想到他在除夕当天还得独自看家,良彦忍不住同情起他。
  「……我现在要回神社,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犹豫过后,良彦如此说道。连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滥好人。
  「我不认识神明,不过我有朋友是在照顾神明。」
  友弘错愕地眨眼,随即又一面点头一面大叫:
  「我要去!」

  三

  寒空下,良彦带着友弘回到大主神社。他们从参道爬上石阶,发现附近某个用注连绳围起、约四平方公尺大的地方有焚烧过东西的痕迹;虽然现在已不再冒烟,但是仍有黑炭及垫底的烧焦绿杉叶残留。
  「是柴火耶!刚刚这里在生火啊?」
  友弘隔着注连绳烘手,想当然耳,那里已经没有热度了。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生火?应该是在举办什么神事吧。」
  这么一提,刚才孝太郎好像提过要举行大祓式和除夕祭。
  「神事?什么是神事?」
  「呃,神事就是……就是仪式啦!仪式。」
  「哦,神事就是仪式啊。」
  「对、对。」
  良彦一面含糊其词地回答,一面走向社务所。虽然他是拥有宣之言书的差使,但其实他对于神明或神社了解不多。
  「打扰了~」
  良彦从社务所的入口窥探内部,里头不见任何人影,房内空荡荡的。平时不是坐在窗口,就是在里头办理行政事务的孝太郎也不见身影。跟着良彦到来的友弘一脸新奇地环顾房里。
  「来了~啊,是良彦啊。」
  不久后,宫司的妻子从布帘后探出头来。因为孝太郎的关系,良彦曾跟她见过几次面,她是个豪爽的人。
  「这是孝太郎托我采买的东西,要搬到里面去吗?」
  「哎呀,谢谢你,帮了我大忙。东西放在这里就好,我叫工读生来搬。」
  说着,宫司的妻子挪动地板上的纸箱,腾出空位来。
  「阿姨,刚才那边在举办神事的仪式吗?」
  良彦放下物品的时候,友弘毫不客气地插嘴问道。
  「哎呀,好可爱的孩子。要说是弟弟嘛……年纪好像差太多了?」
  「对不起,他是邻居的孩子。」
  良彦连忙低头道歉。友弘天真无邪地再次问道:
  「神事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吗?神明还在吗?」
  面对这个问题,宫司的妻子微微一笑,蹲了下来,配合友弘的视线高度回答:
  「刚才举行的是『腊月大祓』,那是为了去除一整年的秽气、迎接新年而举办的神事。等一下要开始的是除夕祭。」
  宫司的妻子指着本宫的方向,良彦也跟着望过去。
  「这个仪式是为了感谢神明保佑我们顺利度过这一年,并祈求来年的平安。虽然没有舞蹈也没有神乐,不是很气派的神事,不过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说着,宫司的妻子望着友弘,微微一笑。
  「神明也会一起看喔!」

  除夕当天,大家都忙着迎接新年,所以神社境内的香客并不多,不过,还是可以看见拿着相机的观光客和氏子的身影。对于热衷此道的人们而言,这应该是替一年收尾的重大神事。
  良彦和友弘互相依偎着等待神事开始。
  其实良彦很想喝杯热咖啡休息一下,但是他不好意思搁下年纪这么小的男孩不管。另外,他也想实际见识一下神事,便陪着友弘前来观赏。
  过了下午四点,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神职人员,纷纷从社务所后方现身。他们手里拿着木笏,脚踩着黑得发亮的浅沓【注:原为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穿的浅底鞋,神官于举办正式仪式时穿着。】,每走一步,木制鞋底便和地面的碎石子摩擦,发出独特的声响。不知何故,境内的空气似乎因为他们的出现而为之一变。
  「啊……」
  良彦在神职人员的行列中发现孝太郎的身影。他不过是在平时的装束上多加了狩衣和乌帽子而已,整个人的氛围便完全不同。宽大的白色衣袖迎着除夕的风摇曳,垂眼步行的模样有股凛然之气。
  「那就是照顾神明的人吗?」
  察觉气氛的友弘小声询问良彦。
  「嗯,对啊。」
  良彦简短地回答,视线追着孝太郎移动。
  虽然有个在神社奉职的朋友,但良彦本身对于神社相当无知。对他而言,神社就是个有困难时去许愿,以及初诣时报到一下的地方。然而,偶尔上大主大神神社的网站,会看见年度活动的页面上满满都是祭典的日程。只是,虽然名义上有个「祭」字,有神轿和摊位的活动却极少,大多是像今天这种气氛庄严的神事。
  良彦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如白鸟般的神职人员在火炉旁的祓所进行消灾仪式之后,又前往本宫,在本宫前的中门内侧九十度深深一拜,正式拉开除夕祭的序幕。
  宫司毕恭毕敬地献喂,接着呈奏祝词—艮彦听着这道低沉悠长的声音,想起了感叹正确祭神的人越来越少的黄金。现在在神社,依然会对神明进献感谢之意,但这样似乎还不够。现在的日本人,有多少人知道神社每个月都会举行大小祭典?又有多少人理解祭典的意义?
  身穿黑色西装的氏子代表进献玉串【注:在红淡比树的枝叶绑上木棉或纸垂,于神事时进献给神明之物。】,其他人则在中门前观礼。不知何故,众人之间流动着一股更胜冬季寒气的紧绷气氛。然而,这股气氛又像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热气。随着集中于本宫前仪式的视线,就连不是氏子的良彦都能领略不可开口、不可出声的默契。
  因为神明就在那里。
  宛若烙印在DNA里一般,光凭这个理由就足以说服所有人。想必是因为有这些憨直的神职人员忠实地承袭了流传数百年的神事,才能造就这样的默契。
  良彦的视线追逐着表情显然异于平时的孝太郎。孝太郎神色紧张的脸庞上,带有些许荣耀的色彩。
  人们便是透过侍奉神明的他们看见神明的吧。
  良彦身旁的友弘张大嘴巴,出神地看着神事,忘了说话。

  ※

  「要找认识神明的人?」
  除夕祭结束后,良彦和友弘一起在参集殿【注:供香客使用的休息室。】前,拦住换下狩衣与乌帽子的孝太郎。
  「对。我有事情要拜托神明,所以要找认识神明的人转达。你是照顾神明的人吧?你认识神明吗?」
  面对友弘的问题,孝太郎略微思索过后,弯下身子配合友弘的视线高度回答:
  「我的确是照顾神明……或者该说是侍奉神明的神职人员,但不算是认识神明的人。」
  良彦暗想,孝太郎的回答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
  孝太郎一面拣选言词,一面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你有事想拜托神明,最好亲口对神明说。其实神职人员不该说这种话……」
  孝太郎环顾周围,确认附近没有前辈们的身影之后,才低声告诉友弘:
  「神明和自己之间,本来就不需要他人介入。无论有多少人说多少话,神明全都听得见,所以你不用担心。」
  听了孝太郎这句话,友弘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朝本宫冲去。良彦目送那道小小的背影离去之后,开口说道: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许愿的行为。」
  听到这句话,孝太郎以略感意外的视线望着良彦。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你在考试前或是比赛前,还不是常来许愿?」
  「有吗?」
  良彦完全不检讨自己,满不在乎地回答。听黄金说成那样,良彦还以为神职人员也不欢迎那些为了私利私欲求神拜佛的人。
  孝太郎对装蒜的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叹了口气。
  「无论许的是什么愿望,在神明面前合掌祈求时的感情,确实是向着神明的,所以我并不否定。的确,我也觉得某些成年人的愿望贪念过重,不敢苟同……」
  孝太郎盘起手臂,走向境内。
  「但是,如果我把为了寻找认识神明的人而在大冷天里四处奔走的小孩赶回去,神明才会责备我吧。」
  听他这么说,良彦吐出白色的气息笑道:
  「我还在担心,要是你跟小孩说要帮他办祈愿仪式,那该怎么办咧。」
  孝太郎叹一口气,回头望向良彦。
  「总不能跟小孩收钱吧。还是你要替他付?」
  「我干嘛替他付?」
  良彦不悦地回望孝太郎。如果是可以收钱的对象,孝太郎真的会那么做啊?刚才他明明还说,神明和自己之间不需要他人介入。
  「为了弟弟牺牲一下,又有何妨?」
  「他不是我弟弟。」
  「那是私生子罗?」
  「是邻居的小孩!」
  良彦和孝太郎一面斗嘴,一面走过通往境内的走道。
  今年最后的祭典也结束了,境内变得冷冷清清,友弘正在本宫前虔诚地合掌参拜。听说待会儿神社会暂时关闭,准备迎接新年;直到凌晨零时日期转变,神社才会重新开放。
  「……刚才我看完了整个除夕祭。」
  良彦望着念念有词的友弘,开口说道。
  「我是头一次看你办神事。该怎么说呢……原来祭神的仪式就是这样传承下去的。」
  听见对神社毫无兴趣的良彦居然说出这番话,孝太郎故作惊愕地说:
  「你是不是发烧了?毕竟天气这么冷。」
  「不是啦!我只是有感而发。」
  从前黄金谈到祭神的事时,良彦其实懵懵懂懂。进献神馔、呈奏祝词、表达感谢之心——这些事全都是神职人员代替众多只为了许愿而上神社的香客所做的,良彦直到今天似乎才明白这一点。
  「……『祭』这个字其实是来自于带有服从、服侍之意的『服』字。」
  孝太郎倚在授予所的柱子上,缓缓道来。
  「另外,也含有『等待』神明降驾的意义。不过现在知道这个意义的人很少,大家都以为祭典就是为了热闹。」
  良彦自知自己也是其中一人,一面苦笑一面聆听。
  「除夕也一样,本来是要『守岁』,就是守在氏神的神社里,直到元旦早上。但是,现在分成除夕和初诣两个活动,而且因为交通发达,大家都不去自家附近的氏神神社,反而跑到大神社去初诣。」
  孝太郎望着即将下雪的昏暗天空说道。随着话语吐出的白色气息飘荡于空中,又随即消散无踪。
  「随着时代变化的事物很多,有些事物光靠神职人员的力量无法撼动……不过,也有些事物是只有神职人员才能捍卫,而我只是传承这些事物而已。」
  良彦凝视着身旁朋友的侧脸。过去良彦只注意到他超级现实主义者的一面,不过,或许他其实是抱着很真诚的态度在面对自己的神职工作。
  「……只有神职人员才能捍卫的事物啊?」
  那么,身为区区打工族的自己,又能做什么?
  良彦转动视线,追逐着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
  意外获选为代理差使的自己,能够捍卫的事物——
  「拜完了!」
  友弘参拜完毕,神清气爽地回来。
  「你跟神明说了吗?」
  盘着手臂的孝太郎带着温柔的表情询问。
  「说了!」
  「那就没问题了。」
  孝太郎和友弘互击拳头。看着他们的良彦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我不用帮忙了吗?」
  神社关门之后,才是最忙碌的时候吧?
  然而,孝太郎一反良彦的预测,爽快地点头说:
  「够了,宫司的太太也很感谢你,你可以带着友弘回去了,下次我再请你吃饭。」
  「哦,嗯……咦?不,等一下。」
  孝太郎如此轻易地同意自己回家,良彦反倒难以接受,转而逼问孝太郎:
  「好处呢?」
  「好处?」
  「可爱的女大学生工读生呢?」
  「有来啊。」
  孝太郎指着参集殿的方向,贼贼一笑。
  「来是来了,但有人说过你可以和她交流吗?」
  「啊啊啊!」
  这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他的梦幻计划——和穿着巫女装的可爱女大学生,一起开开心心地迎接新年——该怎么办?
  「顺带一提,等一下我要去和她们开会。神社马上就要关门,你快回去吧。」
  「慢着!」
  「你想和巫女交流的话,请来初诣,只要买个供品,她们就会对你微笑。啊,但是不可以摸喔!」
  「你这个混蛋,把我的梦想还来!」
  友弘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唇枪舌战。

  「我生日的那一天,明明说好全家要一起去餐厅吃饭,可是爸爸得要出差,结果只剩我和妈妈一起吃蛋糕。」
  从神社踏上归途,两人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道路上,友弘开始娓娓道来。
  「圣诞节本来说要全家一起去旅行,可是妈妈要上夜班,我只好和爸爸一起吃肯德基。」
  根据友弘所言,身为系统工程师的父亲和身为护理师的母亲上班时间都不规律,所以很难三个人一起共度节日。
  「所以,他们答应我至少要全家一起迎接新年,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出去玩。」
  然而,昨天友弘的父亲又因为伺服器出了问题而被紧急召唤,他母亲则因为同事家里发生不幸,不得不帮忙代班。虽然友弘早已习惯独自看家,但他为此感到相当不安。
  ——爸妈是否又会爽约呢?
  「所以我向神明许愿,希望能够全家一起迎接新年。你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友弘一本正经地叮咛良彦。
  「我是破例跟你说的。」
  「谢谢。」
  面对友弘的破例对待,良彦一面苦笑一面回答。
  由于宣之言书里没有浮现名字,良彦看不见大主神社供奉的神明,但他认为神明应该不至于嫌弃如此卑微的心愿吧。若是重情的一言主听了,一定会泛着泪光鼓励友弘。
  「神明真的有听到我的愿望吗?」
  友弘不安地仰望良彦问道,良彦沉吟片刻,寻找着回答的话语。大主神社的神明应该听见了吧?但友弘的愿望会不会实现,良彦可就不知道。根据阿杏的说法,对于自古以来就和这块土地息息相关的神明而言,凡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孩子讨零用钱,往往不忍心拒绝。不过,大主神社的神明会如何判断呢?
  「总之,你就相信神明吧。」
  良彦带入自己的愿望,拍了拍友弘幼小的肩膀鼓励他。接着,他突然发现一直放在外套口袋中的奖品。
  「对了,这个好像是新年的吉祥物,你拿去装饰。」
  良彦拿出奖品递给友弘,友弘诧异地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
  「门松,正月的装饰品。虽然这一带用根引松的人比较多……」
  说到这里,良彦将门松交给友弘。
  「祝你福气临门。」
  友弘一脸好奇地接过门松,开心地笑了,并说了声谢谢。

  他们走到家门附近,发现友弘家的灯光亮着,而且,他的父母正一脸担心地环顾周围,寻找自己的孩子,手上边拨打着智慧型手机,试图与儿子取得联系。
  「妈妈!爸爸!」
  看着友弘开心地奔向前去的背影,良彦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是巧合?或是大主神社的神明给的零用钱?无论为何者,友弘能够迎接幸福的新年,让良彦觉得像是自己的愿望成真一样开心。
  抬头一看,年终的天空开始飘雪。
  然而,良彦心中却是暖洋洋的。

  四

  「电视和电脑有什么不同啊?」
  红白歌唱大赛结束,除夕的钟声也响完了。时间接近凌晨一点,父母早已回寝室睡觉,只剩下良彦留在客厅观赏歌唱节目。
  「完全不一样……喂,祢挡在我前面,我看不见啦!」
  直到良彦的父母熟睡之后,黄金才回来,现在正在极近距离之下,观赏当红女子偶像团体唱歌跳舞的画面。良彦的寝室里没有电视,都是用机上盒加电脑代替,或许黄金是觉得大画面很新奇吧。
  「一站到这玩意儿前面,胡须就麻麻的……太诡异了!」
  「呃,那应该是静电……」
  良彦一面翻阅桌上的自治会会刊,一面冷静地吐嘈用肉趾拍打电视画面的黄金。
  在良彦出门的期间,那个大叔似乎又来过一趟,母亲说会刊是放在信箱里。除夕这么忙,还真是辛苦他了。
  此时,厨房里的小烤箱响了,良彦站起来。他肚子有点饿,便先一步感受年节的气氛,烤了些白年糕来吃。
  「白年糕啊?」
  良彦端着微焦的两块白年糕、海苔和酱油回到电视前,黄金立刻兴冲冲地探头探脑。
  「白年糕也是供奉给神明的供品,比如镜饼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良彦将酱油倒入碟子里,并用海苔卷起白年糕,黄金则对他频送秋波。
  「……意思是祢想吃吗?」
  良彦一面小心地抓起烫手的白年糕,一面询问。黄金连忙摇头。
  「说、说什么蠢话!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对凡人的食物没兴趣!」
  「啊,是吗?我还以为祢也想吃,特地烤了两块耶。」
  闻言,黄金竖起耳朵和尾巴,黄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既、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
  祂嘴上还是装得不情不愿地答道。
  面对黄金这种死鸭子嘴硬的态度,良彦努力克制着窃笑。起初良彦觉得祂很难相处,不过最近越来越懂得该如何应付祂。
  「开动~」
  良彦搁下仍在嘀嘀咕咕地自我辩护的黄金,咬了一口白年糕。外侧酥脆、内侧柔软又有弹性的口感,他已经很久没品尝过了。
  「良彦,我一直觉得你的餐前礼仪没学好。」
  见状,黄金摇着尾巴,从旁插嘴。
  「一拜一拍手跟和歌呢?得先吟和歌才喊开动吧?」
  「和歌?」
  良彦嘴上拉扯着咬不断的白年糕,望向黄金问道。
  「什么跟什么啊?谁会在吃饭前吟唱和歌?」
  这是哪个风雅时代的规矩?听都没听过。
  见到良彦这种反应,黄金把脚搭在桌上,大为惊愕。
  「天啊……你居然连『五谷杂粮、百草树木,皆日之大神普照万物之恩泽』的感谢之歌都不知道?」
  「五、五谷杂粮?」
  良彦连五谷是哪些都不知道。
  「哎呀,最近的日本人不知道这些啦。」
  一道声音从出人意表的方向传来,吓得良彦猛然回头。只见白天那个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正在吃盘子上的第二块白年糕,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的。
  「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啊!」
  良彦忘记现在是深夜,忍不住大声质问。刚才父母回寝室前,应该已经检查过所有门窗。别的不说,良彦根本没听见门窗开启的声音。
  「有什么关系?别这么死脑筋嘛。」
  「当然有关系啊!这是别人的家耶!我要叫警察了喔!」
  面对意料之外的事态,良彦慌了手脚,回头望向身旁的神明。既然住在家里,怎么不顺便发挥保全的功用?
  「喂,黄金,祢是神明,居然没发……」
  良彦边说边看着黄金。但比起家中遭人非法入侵,白年糕被吃掉似乎带给黄金更大的打击,只见祂的双耳下垂、嘴巴半开,哀伤的眼神追逐着逐渐被吃掉的白年糕。既然祂那么想吃,刚才干嘛不乖乖吃掉?
  「对了,印我已经盖好罗。」
  男人转眼间便吃完白年糕,接着摸出一本绿色册子,放到桌上。
  「咦?这是……」
  见状,良彦困惑地拿起册子。
  难怪他觉得有点眼熟,原来是宣之言书。他记得自己是放在书桌上,难道连寝室都在不知不觉间遭人入侵?
  「多亏了你,我今年也能拜访斜对面那户人家啦。」
  「斜对面?咦?那不是友弘的……」
  「好了,黄金老爷,失陪啦。」
  男人搁下一片混乱的良彦,向黄金行了一礼之后,便在空气中融化消失。
  恢复寂静的客厅里,只有电视的音乐声作响。
  「……刚才的是谁?」
  良彦凝视着男人刚才所在的位置,呆愣地问道。那人看得见黄金,而且认识黄金,又知道宣之言书的存在。这么说来——
  「大年神,也称为岁德神,就是替新年带来福气的年神。」
  听了黄金的话语,良彦慌忙打开宣之言书。这么一提,他今早观看宣之言书的时候,上头的确出现了这个名字。
  「原来祂不是喜欢吉祥物的社区自治会大叔啊……」
  翻开的页面中,大年神的名字上了乌黑的墨水,上头还盖着门松与根引松图案的朱印。黄金窥探页面,用前脚指着朱印。
  「门松和根引松可以成为依代,没有这些物品的住家,年神无法上门。」
  听黄金这么说,良彦想起和大年神见面时的事。当时祂抱怨最近摆放这类吉祥物的人家越来越少,而且特别关心从前有插根引松的友弘家。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良彦并不记得自己曾被交办任何差事,不过这下子他可就恍然大悟。
  让曾经恭请自己进门的那户人家再度安放依代。
  让祂能以福神之姿造访那家人。
  这就是大年神交办的差事。
  「……可是我送的是『永远青翠!桌上型迷你门松组』耶……」
  不但竹子不是真的,那还是桌上型的,尺寸极小。这种东西可以当依代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神注重的不是外观,而是其中蕴含的心意。」
  黄金的黄绿色眼眸仰望着良彦。
  「而你赠送的正是心意。」
  良彦再度凝视宣之言书。
  既然这就是差事,干嘛不明说?良彦虽然这么想,却又觉得他如果事先知情,或许就无法真心诚意地对待友弘。或许他会花钱买株根引松或门松,交给友弘之后就拍拍屁股离开;或许他就不会打从心底同情想找认识神明之人的友弘。
  「我本来以为祂只是个自治会的大叔……原来一切都在祂的预料之中……」
  良彦喃喃说道。或许这正是祂之所以为神的原因,而这也让良彦重新体认到,交办自己差事的是超越人类的存在。
  「年神从以前就常化成凡人的模样出来走动,你八成也是被祂骗了。看在旁人眼里,你铁定是个自言自语的怪胎。」
  说着,黄金摇了摇尾巴,心浮气躁地望着良彦。
  「对了,良彦,你是不是忘记些什么?」
  良彦从宣之言书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思索自己忘记什么。
  「咦?什么?我忘记什么事吗?」
  黄金对着错愕的良彦清了清喉咙,并用前脚指着桌上的盘子。
  「白年糕。」
  「咦?啊,祢要吃吗?」
  刚才不是嘀嘀咕咕地说祂不想吃吗?
  「我是看你特地准备,才勉为其难要吃的!可是,可是大年神……」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帮祢烤。」
  新年才刚到,良彦又把白年糕放入小烤箱。
  他看着在小烤箱前迫不及待地等着白年糕烤好的黄金,一面缩在被炉中取暖,一面剥开橘子皮,享受幸福的滋味。

  黄金要良彦当代理差使时,他觉得继承祖父的志业,是现在的自己唯一可走的路;同时,他认为和祖父做同样的事,或许就能理解祖父拖着年迈的身躯替神明办事的理由。
  帮忙办事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神明,既花时间又花金钱,而且没有报酬,为何祖父要接下这份工作?
  当初良彦感到疑惑,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良彦看着从前祖父应该相当爱惜的宣之言书。
  祖父是个为了让大家开心,愿意主动接下去公园拔草及打扫垃圾场等工作的人,还常被祖母骂说是个滥好人。
  对祖父而言,对方是神或人,应该没有分别吧。
  对方有困难,所以他伸出援手。
  如果祖父还活着,现在一定仍在四处替神明办事。为了需要帮助的神明,他一定会竭尽所能,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为止。

  「良彦,烤好了!它『叮』了一声!」
  黄金在小烤箱前沉不住气地呼唤良彦。
  「那祢就自己拿出……啊,用那双肉趾大概办不到吧……」
  良彦塞了满嘴的橘子,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是我的白年糕喔!」
  「我知道、我知道,没人会跟祢抢。」
  「好香的味道!这就是日之大神的恩泽!」
  「欸,祢很吵耶,现在已经是半夜了。」
  「要记得卷海苔啊!酱油也别忘了!」
  「是、是,知道啦。」

  良彦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祖父那样,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别人尽心尽力。
  不过,暂时承接祖父的「工作」应该无妨吧。
  如果这样的自己也能帮上别人的忙——

  他看着眼前开开心心地吃着白年糕的狐神,露出笑容。
  良彦一直不明白新年有什么好庆贺、有什么不同,不过,今天他倒是有些许庆贺之心。
  恭贺新喜。
  愿所有的神与人都拥有安详的幸福。


  要点 神明讲座 4 年神是什么样的神明?

  年神是民间信仰中替新年带来福气的神明。不过,现代有些人将绌和须佐之男命的儿子大年神或方位神之一的岁德神视为同一尊神明。
  年神是民间信仰里的神明,大年神是神道中的神,岁德神则出自阴阳道,但日本人却将它们全混在一块。这种想法或许正反映了日本人认为「万物皆有神灵」的宽和之心吧。

  黄金:无论是民间信仰、神道或阴阳道,都深深扎根在现代日本人的生活中。


  说书

  「我的孙子出生了。」
  总是面露安详微笑的差使来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光景,至今我仍常回想起来。
  「我和儿子、媳妇一起去初宫参拜。」
  「我买了玩具车给孙子当生日礼物。」
  「再过不久,就是孙子的第一个七五三呢。」
  「孙子五岁了,我陪他一起过端午节【注:日本的端午节亦被视为男儿节,会举办各种祈求男孩平安长大的活动。】。」
  「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很热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总是透过他看见凡人不断重复的命运,犹如雨水滴落大地,经过河川与海洋回到天空,然后再次化为雨滴落下。

  曾几何时,为了孙子诞生而高兴的差使也难逃凡人的宿命,脱离臭皮囊返回天上的日子渐渐接近了。

  他失去意识,被人送进叫做医院的设施里。当我为了最后一次慰劳他而登门拜访时,说来意外,他的表情竟是神清气爽。纵使即将启程前往幽冥,他也没有因此感到恐惧或绝望;活得充实的凡人,表情总是如此开朗。
  「担任差使的我,或许不该说这种话……」
  终于到了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的魂魄在被窝里的肉体上正坐,难以启齿地说道:
  「最后能不能请祢成全我一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我睁大眼睛。向神许愿是多么愚昧的事,长年担任差使的他一定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向身为大神眷属的祢许愿,是种不知好歹的愚昧行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
  在这种状况下,他有什么心愿?
  是希望我延长他的寿命?还是有关于财产及墓地的安排,要我转达给他的子孙?无论为何者,都不是我该干涉的事。
  然而我却一时兴起,姑且问问他求的是什么。
  过去的差使那双年老的眼眸一瞬间灿然生光。
  「承蒙神明赐给我这具肉身八十几年,在这段期间内,日本改变了不少,科学和医疗越来越发达,但是人际关系却变得很薄弱,许多人连邻居都不认得。在这样的时代,可能发生各种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静静微笑。
  「可是,我喜欢这个世间。」
  这个出其不意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吃过苦,但是有幸成为差使、帮众神办事,遗有好伴侣、好家人陪在身旁,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老实说,我还想在他们的围绕下多活一段日子,可是我也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我能够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神明的恩泽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他尚未明朗的真正用意,我开口询问。
  他像是在找寻词语一般,沉默片刻。
  「……或许祢会笑我太宠孙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那孩子老是被能干的妹妹骑到头上,傻里傻气的,又不懂得人情世故,除了棒球以外,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要他为了别人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如今要留下这个死心眼的孙子离开人世,我真的放不下心。」
  或许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已经知道了。
  有个青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捂着发疼的膝盖爬上境内的阶梯,为了祖父祈祷。
  「我不期望他当大官或赚大钱,就算平平凡凡的也好,只要他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所以,可以请祢保佑他吗?当他迷惘的时候,希望祢能悄悄指引他一条明路,好让那孩子活得像他自己。」
  他的眼眸中带着面对死亡时的那种镇定、柔和但绝不妥协的坚强光芒。
  「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之后,差使的心愿是否实现,应该不用多说吧?
  这是巧合?或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还是众神给的零用钱?就交由阅读本文的凡人用心去判断。
  祖父关怀孙子,孙子关怀祖父。
  向神许愿,并非值得褒奖的事。
  但是看着凡人为了旁人祈祷,感觉并不坏。

  不断流转的人世依然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他成为差使以后的故事还很多,不过我先暂且搁笔。戏言就是要慢慢品味才有趣。

  直至我的鳞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为止——
  若这个故事能被传承下去,落入后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会是,无常人世中的一大乐事吧。


  后记

  伊势神宫御正殿的周围铺满拳头大的白石子,叫做「御白石」。在进行名为「御垣内参拜」的正式参拜之际,必须身穿正式服装,踩在石子上,走进外玉垣【注:「玉垣」为围绕神社、宫殿四周的垣墙,亦称「瑞垣」。】内侧。然而,由于这些石子和拳头一样大,如果穿着有跟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不太稳定,走起路来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
  某月某日,在此地成了小鹿斑比的我,跟在神官身后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却发现走在前方的神官,他的步履比我更加蹒跚。
  带领我前往御垣内的神官穿的是一种叫做浅沓的木鞋。既然是木鞋,当然毫无弹性,而且这种鞋子无法完全包覆住脚掌,走路时必须拖着鞋子行走。看着穿这种鞋的脚在御白石上不稳定地步步行走的样子,让我产生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一介香客,跌倒还无妨。
  但要是神官跌倒了,那该怎么办?
  能在伊势神宫奉职,应该是菁英中的菁英。一想到这个头戴乌帽子、英姿焕发的人,可能在下一瞬间一头栽进御白石里,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安于当小鹿斑比。他跌倒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丢脸,我是否该在明知其他宗教才有这种仪式的状况下,仍大叫:「要五体投地吗?我知道了!」和他一同卧倒?还是该问:「怎么了?咦?心脏病发作?难怪会倒地!谁快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刻意强调他并非跌倒?
  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踏出一步的浅沓卡在石缝间,神官的脚踝呈九十度往内弯曲。
  没救了,五体投地Coming soon!
  可是,就在我慌张失措的下一瞬间,神官用呈现直角的脚踝踏稳脚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迈步,只差没回头笑着问我:「怎么了?」
  神官的脚踝是不是内建缓冲性极佳的软骨啊?幸好我没先五体投地……就这样,斑比浅叶一面心怀如此感想,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进御垣内,向神明合掌参拜。第一次正式参拜的感想居然是这样,希望伊势神宫别来向我抗议。

  前言拖得太长了,容我重新打声招呼。大家好,我是浅叶なつ,感谢您在为数众多的书籍之中,拿起我的第五本著作。
  从几年前开始收集的御朱印帐已经超过五本,于是我向责编表示想写神明的故事,而本作就此诞生。作品中登场的神社,全都是参考实际存在的神社,我也全都参访过了。
  我每次出远门都说想去神社,所以周围的人似乎认为「要招待浅叶,带去神社就行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位读者去神社时,如果看到有人在拍摄神社角落生苔的灯笼,那个人八成是我;如果遇到有人明明问了该怎么前往很远的末社,却仍在山路上徘徊,那个人八成也是我。这时候,请您悄悄告诉那个人:「浅叶,不是那条路喔。」
  这回执笔,很感谢父亲是神职人员的同期作家T老师给予我许多宝贵的建议。在您截稿日前打扰您,实在很抱歉……有真实案例供我参考,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也要感谢「Unluckys」依然温暖守护着毫无计划的我,并对家人、亲戚、祖先献上不变的爱与感谢。还有,替我绘制插画的くろのくろ老师,真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下这个工作!看到远比想像中更美的成品,我忍不住要求将书名缩小,以免挡到背景图(笑)。
  两位责编还是一样百般照顾我,我真的觉得自己睡觉时不能把脚朝向东京。我照着讨论时决定的方针「温馨、祥和又令人感动的故事」写下这本书,可是……咦?什么?太像闹剧?奇怪,是不是错觉啊?似乎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今、今后也请两位多多指教。

  最后,但愿神明的气息也能传到拿起这本书的您身边。
  祈祷能和您在某处重逢。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吉日 感受着吹过旧租界的秋风 浅叶なつ


  参考文献

  《神社入门》  监修·神社本厅(扶桑社)
  《续神社入门》 监修·神社本厅(扶桑社)
  《神话的核心》 监修·神社本厅(扶桑社)
  《迁神的要点》 监修·神社本厅(扶桑社)
 楼主| 发表于 2015-3-10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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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1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还有没有续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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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1 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最近在追这本,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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