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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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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优胜] 【灵异】赫连舞的乌云——十三征银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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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1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绯色の旋律 于 2015-10-25 13:20 编辑

一片梅花似的印子拖着两道轨迹在黑与白的迷宫中蜿蜒疾行。

迷宫的底与顶都是纯白的,而在当中阻碍着去路的无数粗大立柱则是炭一般的黑色。白的,是积聚在地面与树冠上的厚厚的雪层;黑的,是古树生长了千百年以上的树干。

“林海雪原”,这个国家的人如此称呼这自然构筑的无边无际的秘境。

雪橇快速的前进着。拉着雪橇的7只狗,爪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这些狗早已经走惯了这段山岭,轻车熟路的拉动着后面车上的主人和雇主前进着。那雇主——一个书生气十足的青年紧紧抓住雪橇,把身子一个劲儿的压低,动都不敢动——他生怕在下一个躲避古树的转弯中被甩出车去,摔进齐腰深的雪地里。

青年名叫赵易暝,一所名校的研究生。他为了一篇不得不写的研究报告而不得不匆匆赶到了这林海雪原。结果来了才知道,他所要去的地方根本没有交通线路可通;以他的体能徒步过去更是妄想。之前去过那里的考察队似乎是租用了直升飞机过去的,但他不仅穷困潦倒而且没有任何国家或团体的支持。

于是他只能在这架狗拉雪橇里畏惧而不安的进行着旅途。
  
畏惧和不安——即使是乘着这野性的交通工具畅通无阻地在雪原上奔驰,即使赶车的老师傅一直以豪迈的声调与他谈天以显示自己的成竹在胸,赵易暝仍然感到深深畏惧和不安。他抽出裹在厚厚羽绒服下的手腕,看了看表——12点过5分,离自己出发已经过了7个小时以上,可四周的景色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这片森林似乎无边无际,于彻骨的寒冷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甚至每一粒雪,似乎都有着自己的灵魂。而这些灵魂在此刻都表达出一个意志,那就是对他这个由城市前来的寻宝者的拒绝。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来。然后很快的,这种怀疑变成了切实的后悔。在电影里看到雪山、森林与英气勃勃的雪橇犬时,每每总会产生一种向往。但身临其境的时候,影视所营造的幻觉就连一秒钟都坚持不了,一下子就被那满载着恶意的寒风粉碎得干干净净了。空气像是水,一点点以致终于完全渗透了人类科技所制造的,保护肉体的衣服,将人类赖以生存的体温狠狠撕扯下来、扯碎、碾烂、不留一丝痕迹。当感受到这样无情的剥夺之时,死亡这抽象的神祗就变得十分具象了。

而似乎是要彻底的击败他,让他觉悟到自己的愚蠢似的,一声嚎叫从悠远的深林一处,飞快的绕过棵棵大树,冲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不由得向那方向扭过头,一阵大风卷起覆盖整个大地的积雪,他在漫天白色的狂舞之中于是看到了一个……三个……满山满地的白色的疾影在跳跃着。实际上,应该是因为那行影子与大地都是一片纯白,而产生了错觉吧?他真的觉得,整个森林里的雪都活了,都跳了起来,将无比弱小的他团团包围。

“他妈的,大白天就出来了!这帮狼崽子!”赶雪橇的老人骂了一声,忙往狗身上打了一鞭。

“狼崽子”,一般来说,这是一种比喻。但在此时,青年却毫无选择的认识到这个词的本意。

“小子你别怕!咱这儿有狗,狼是不敢过来的!”老人大笑着。但是,狗的战斗力怎么可能高过狼呢?——青年突然很愤恨自己现在才怀疑起这个问题。

“大……大爷,咱有枪么?”他说话的同时简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要啥枪呃?这不眼瞅着就到了么!”老人拿手一指。他立即兴奋的冒险抬起身子,却发现前面不过是与周围别无二致的,黑与白的迷宫的继续。

风更盛了,一股生皮毛的气味飘了过来。狗们不用挨鞭就拼命的跑了起来。

周围跳动起来的,化作白色野兽形状的雪……或者说,化作雪的白色野兽逐渐的围拢了过来,带着和风化作一体的嚎叫。

救命!——青年连呼叫的勇气都没了,只是在心里狂叫。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在林海雪原中荡漾开去。

黑白的迷宫,寒风和兽的白影,似乎都被这一声响击碎了。青年四顾看去,四周只剩下一边敞亮的、平静的白色。

“你瞅!都说到了吧!”老人停住狗,对青年说道。

是的,在一片刺眼的白茫茫之中,出现几个棕色的点。这些点逐渐化成了一个村落的样子。而在这村落之前,立着一个影子。青年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人。除了人,不会再是别的东西了。那个人扛着一杆猎枪站立在村子前面,似乎是一个统治者,又似乎是一个守护神。

总之,到了。林海雪原之中的原住民,赫连人最后的村落。


赫连人是国家现存的“未确认民族”之一。所谓未确认民族,就是指因为人数太少或与其他民族同化以及其他种种资料的不足等原因,无法在人类学角度上将其独立划分出来的民族。而赫连人成为未确认民族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其人数之少,根本无法算作一个民族。

132人。这就是之前考察队统计出来的这个村落的人口。实际上,这也就是赫连人现存的数量了。

但虽然人数如此之少,赫连人却有着与独特于周边民族的宗教、艺术、生活习惯。正因此,这个村落每年都会有好几批研究人员前来拜访。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学者,都把这个小村落当成一枚即将绝版的邮票,而拼命想将它收入自己的集邮册之中。
   
赵易暝这次来,也正是为了进行这样的收集——他要通过对此地的考察完成一篇研究报告。不过,赵易暝本身对这个荒野的原始部落没有任何兴趣。当年他之所以踏入民俗学的研究领域,完全是源于那年考研后倒霉透顶的专业调济……

赵易暝奋起勇气从雪橇上站了起来。一边默念着临时抱佛脚记下的几句赫连语,一边朝那个开枪赶走狼群的守护神走去。

出乎意料且惊喜万分的,那个守护神似的男人先对他说起了文明而现代的普通话:

“你也是大学教授?来考察的?”

“嗯,对。”赵易暝点点头——如果他是教授的话,还用亲自来这种鬼地方?不过被人当做教授的感觉着实舒心,便也不去辩驳,“来考察几天……”

他们不会拒绝吧?——赵易暝担心的想,可是如果遭到拒绝也就意味着他可以立刻从这可怕的地方逃走了……

“来吧,考察队住的房子空着。”男人指了指一座房子,“这次就你一个?”

“对……就我一个……”赵易暝诺诺的点点头。如此顺利的进了村子还真是超乎他的想象。他的雪地靴在村内的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走了两步后,突然响起一阵欢呼的声音——十几个小孩子围拢了过来,在他们后面还有几个青年人。

“tang!tang!”小孩子们围着他叫。而青年们则伸出食指与中指,在嘴上比划着。赵易暝的脸顿时吓得比周围的雪原还白,好半天后他才明白,这些人实在管他要糖果和香烟。这种情况完全出乎了这位大硕士的预料之外。背包里倒是有一些压缩干粮之类的食物……但是,要把这些食物给他们?赵易暝抓紧了背包。

迎他进村的汉子看了他一眼,便对人群呼喝了几声。孩子与青年们全都露出失望的神色,瞥了赵易暝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一瞥又使得赵易暝生出些把背包里的食物全都散出去的冲动。

他现在觉察到自己真是疯了——没有项目拨款、没有研究经费、没有团队支持,只身一人,仅仅带着一个照相机、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当然,是不需要电的那种纸制品)还有几块压缩干粮就来到了这蛮荒的异界!

但是若要他再选择一遍,结果也是一样的。他必须要通过一篇经过“深入调查”的研究报告在即将到来的职称评定中评上一个高点的职称,以分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从而挽回那个挑三拣四的女朋友的心——她最近看他的时候,就如同刚刚的赫连少年们一样,眼白要比眼仁多得多。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这里的人既然管他要烟要糖,是不是他们说明早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的考察队了?

习惯了考察的人,意味着不用过于担心交流的困难,这使赵易暝松了口气。但同时,他又不禁有些担心他那篇即将动笔的研究报告是否有着足够换回职称与房子的珍贵度了。

“到了,你住这里。”厚重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把正在满腹算计的赵易暝吓了一跳。才发现原来他已经那汉子走进了一栋木屋。

这木屋的构造与村中其他建筑大不相同,是个典型的北欧式小木屋,分明是专给考察队预备的住处。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只是在地上扑了一张毛皮毯子。不过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暖炉和几桶燃油,可能是上个考察队留下来的宝贵财产吧。看到了那个现代化的家具,赵易暝顿时觉得在这林海雪原的深处有了某种支撑——这里毕竟还是现代世界,与他的家乡以及大都市一样,都处在同一个地球上,只不过是维度稍稍往北偏了几度罢了。

“啊,如果可以的话,能在现在回答我几个问题么?您贵姓?”赵易暝转身问那汉子。

“我叫瓦鲁图。姓,我们没有。”

说的也是,他们这族仅有这一个村子。硬要说姓的话,也就是“赫连”吧。赵易暝继续问:“我可以和其他人说话么?这里有没有什么禁忌——就是忌讳、不能干的事?”

瓦鲁图挥了挥手:“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地方就是我上过几天学,其他人都说不了汉语的。你要四处看一看、走一走都可以。不过山里有狼,走太远会被狼吃了。”

“放心,我肯定不出村子。”赵易暝发自真心的回答。

就在这时,一个奇特的声音在小屋的木墙之间回荡起来。

歌声?

没错……那是歌声。是完全不属于人类的,一听就知道是由野兽所发出的歌声。但是,能唱出这般纯美鸣叫的,会是怎样一头美丽的野兽啊?通过这歌声、这鸣叫,赵易暝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歌唱着的野兽的眼睛,如同湖一般澄澈,如同雪一般冰冷,却又蕴含着无尽的能量和生命——没错,这简直就是这林海雪原的写照。那么,歌唱者难道便是这林海雪原的精灵?一位蛮荒、纯洁、遗世独立的精灵吗?

赵易暝不知是否该询问,但问题已经溜出了嘴巴:“瓦鲁图……这声音是……?”

瓦鲁图顺着声音转过头去,似乎他的眼睛能透过木墙看到那位神秘的鸣唱者。

“……还是要带你见她一面……”

说罢,瓦鲁图走出了木屋,紧随其后的赵易暝看到了雪地上一道小小的乌黑的云霞。

纯净的黑色在一片洁白之中如此鲜明,但却丝毫不突兀。对,应该说是整个雪原将精魂集中在了那片云霞之中,整个雪原都在衬托这这道美丽的乌云。

神奇的鸣叫声停止了。在乌黑云霞中的精灵转过了身来——

——啊,那原来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而乌云,正是她长至脚跟的黑发在随风飘舞。

身披乌云的少女看到了赵易暝。

她的眼睛是至纯的冰川所透出的冰蓝色。

似乎全身的血液受到了一阵极细小的冰晶的冲击,赵易暝激灵了一下,随后想起了在这片土地上“乌云”这个发音的含义。

——“乌云”,在北方少数民族的语言中,兼具“飞腾、翻滚”与“智慧”这两重含义。因为,“乌云”正是……

瓦鲁图指着赵易暝对少女说了些什么。少女便点点头,如同一阵风或一道霞似的,自然而然的消失在了雪原之上。

赵易暝半晌之后,才猛然想起提问:“瓦鲁图?她到底?是……是村里的人么?”——其实他想要问的是“她是‘人’么?”

“她叫舞,是我的妹妹——”瓦鲁图似乎沉吟了一下,“——这里的萨满。”

——“乌云”所指的翻腾,正是萨满巫师在跳神时迷狂舞蹈的姿态。

哦……她是萨满……赵易暝心中立刻顿时涌起一个称呼:“跳大神儿的”。她,这个精灵般的女孩儿,是一个以散布迷信为生的人;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居然是一个骗子、神棍……这个想法在赵易暝心里存在了几秒钟,随后被从大脑另一部调集过来的课本资料所掩盖。

【“萨满”一词也可音译为“珊蛮”“嚓玛”等。该词源自通古斯语saman与北美印第安语shamman,原词含有:智者、晓彻、探究、等意,后逐渐演变为萨满教巫师即跳神之人的专称,也被理解为这些氏族中萨满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

记忆中的白纸黑字冲淡了刚刚的震惊。赵易暝再望过去,觉得那位名叫赫连舞的少女不过就是一个生在在化外之地、原始文化中的小女孩儿而已。或许她的职业有些特殊,不过那也就是欧亚美北部地区的巫师而已,并不是仙侠魔幻小说中的特异功能人。

“她会跳神吗?”赵易暝问道。他知道如果能记录下她跳神的过程,将会是研究报告精彩的一笔。

瓦鲁图有些诧异的看了赵易暝一眼,似乎很奇怪他为什么问如此理所当然的问题。“当然。她今晚就要给一个人治病。”

“那……我能去看看么?”

“你不就是为了看这些而来的吗?”瓦鲁图转身将那少女扶回了屋子里——似乎他不想让她在被看到一般。而在离开的时候,赫连舞回头看了那城市中来的学者一眼。

冰蓝色的眼瞳,犹如这雪原的湖一般,犹如这雪原的天一般。

赵易暝感到那双眼睛又把书本的文字冲淡了……

*****

入夜,村落中心的大木屋之中。屋外,空旷的原野回响着风声;屋内,黑压压人影塞满了空隙

【这个屋子大概容纳了一百多人,可能全世界的赫连人此刻都聚集在这里了。屋子里只有中间生了一个火塘,但因为拥挤,所以显得不那么冷。】

赵易暝坐在赫连人当中,做出一个理想中最适合记录者的架势,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着。即使“不那么冷”但摘下手套的手依然被冻得有些僵硬。可赵易暝不敢停下书写,因为只有书写着,他才能让自己不被周围的气氛——那种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的气氛——吞没。

“我只是旁观者,我独立于这个仪式之外,并不存在于此。”——他不断对自己低声说着,但四周那陌生又熟悉的、晦暗静谧的压抑气息,仍将他早已压入脑海最深处的记忆不断地挤压出来、挤压出来……

赵易暝原先并不叫赵易暝。出生在一个荒僻山村的他,有着一个十分符合荒僻山村少年的名字。那个名字下贱、低俗、恶心,就算用来骂人也足可胜任。那是当然的,那个名字是他的奶奶所起,起名的目的就是为了“起个贱名,好养活”。

赵易暝厌恶这个名字,厌恶为他起下这个名字的奶奶。当然,他也厌恶奶奶所迷信着的那一切繁杂、无用、诡异且绝不容破坏的规矩与仪式。

而他现在却不得不在这里,全神贯注的观摩这样一个仪式。并且还要——至少在笔头上要——承认并努力发掘、分析这个仪式的神圣性、功能性与象征意义。

为了能随时夺门而出,他坐在屋子的最外围。神情木讷的赫连人如同层层叠叠的泥塑般围坐在大屋里,包围着一个干枯如古尸一般,却又不停发出呓语的病人——这整个的情景,就着屋中昏暗的三盏灯火,映照在赵易暝眼里。

这情景让他感到作呕,发自内心的不适。他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干这种事——我不是已经离开那山村了么?我不是已经成为城里人了么?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或许这一切都是个噩梦?

就在此时,一股清澈的凛风拂过他的七窍。清丽的铃声晃动起来——赫连舞的身姿出现在房屋的正中。

舞的出现让赵易暝从梦魇中醒了过来。他立刻摆正姿势,开始记录眼前少女的装束:

【……与之前不同,现在的她身着着萨满的圣装。毛皮、鲸须、珍珠、鹿角,以及各色的石子、贝壳、铃铛与金属片拼接成各种带有象征意义的花纹与图案。一个狼头面具戴在她的头上,造型狰狞夸张,应该是为了慑服鬼怪而作……】

赵易暝的笔下尽可能的排除一切“不专业”的感情描写。但是……他好想要歌颂、赞美,那位于昏暗中伫立的,几乎的不似是人类的少女——身披毛皮的她宛如野兽,却又胜过野兽;狰狞而仁慈,狂野而静谧,粗朴而高贵。

只要看到那个形象就会明白——少女此刻,已化作了“神”的模样——这林海雪原之神的模样。

锵啷、锵啷……周身的装饰有节奏的轻响,荒野巫女的身姿开始慢慢旋转起来。在赵易暝眼中,身披厚重衣饰的少女,动作单调而拙重。他觉得这根本算不上是“舞蹈”,而只是种无聊的呆板的肢体运动。

但是,随着舞蹈的继续,赵易暝的心逐渐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是的。赫连舞的动作单调而拙重,的确没有什么可足道哉的舞蹈技巧——因为那并不是为了供人愉悦的搔首弄姿,而是对这片自然原野的模仿与致敬。少女的动作,虽然简单质朴,但是运动的轨迹却暗藏着超越了技艺的某种东西。正是这隐藏其中的神秘要素,使得她肢体摆动旋转的轨迹超乎了常人思维。因此赫连舞的整个动作变得诡异,以至于神秘而神圣。最终,她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少女,而似乎是风、是河流、是夕阳与云霞的形象——对,这就是被称作“乌云”的神舞。

少女这般旋转着,围绕着病人旋转着。忽远忽近的铃声、昏暗光线下衣服的摆动的色彩、衣袖与挂饰们的摇曳……这一切使得赵易暝产生了某种幻觉——那灵动的少女和僵卧的病人实则是一体,在房屋的中心,只存在着“一个东西”。

立刻,赵易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恼恨的抱怨起旅途的辛苦与照明的落后,竟然让他产生了这等幻觉。随后,他又觉得将这种幻觉写入报告,或许更能使那些老头子看得高兴,于是又释然起来。

不过,当他调整好再度看向进行中的“乌云”时,发现情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赫连舞倒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袭击了她。片刻之后,颤抖变成了挣扎,少女开始在地上翻滚不息。清秀的五官痛苦得扭曲,汗水、眼泪和口沫一齐流了下来。

赵易暝明白,这象征着“萨满将病人的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这一过程。“萨满故意装出痛苦的神态,使得病人以为他的疾病真的离去。这是一种暗示疗法。”——他洋洋自得的回忆起教科书中对这种把戏进行的分析。他端详着挣扎的少女,心想这等演技还真是逼真。

不过越看下去,他就越为紧张——少女的表现越来越痛苦,越来越不像是“演技”。啊,那么应该是这么回事吧?——萨满本人都对自己真的将疾病吸收过来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事情深信不疑,以至于真的出现了某些症状。对,这在科学上也是说得通的——所谓的“极地歇斯底里症”嘛!萨满的真相不就是这样……

一声呼啸!

那呼啸如同野兽——正是野兽——并非野兽?赵易暝大叫一声,扑到在地;灯火狂颤,屋中陡然一片光影缭乱。风,凌厉的风,在密闭的木屋里回旋冲撞起来。然后,影子——在灯火即将熄灭的刹那之前,赵易暝分明看到了,一个巨狼的影子映在了木墙之上!

之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不到一分钟,但赵易暝觉得很久很久——油灯再度被点燃了。舞躺在地上,痛苦已经消失,只是显的很虚弱。瓦鲁图上前,将舞扶了出去。之后,其他人走到病人身旁,喂他一些食水。

空气轻了下来。赵易暝知道,仪式结束了。他看向那病人——脸色似乎的确红润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光线的关系吧。总之屋子里一刻也呆不住了,赵易暝逃跑似的推门而出。他一口气跑出老远,之后一跤跌倒在雪地上。

雪原上冰冷的风吹起雪花砸在他脸上,耳旁的风声呼啸旋转,告诉他身处的地方是何其广阔。但当赵易暝抬起头来,眼前则死死的一片漆黑。这黑暗压迫着他、推挤着他、魇仄着他,将他困在连心脏跳动的空间也所剩无几的禁锢之中。

他不应该来这儿的,他不应该在这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了逃离赐予他那个贱名、用丑陋干瘪的迷信污染了他整个童年的村庄,他病态似的学习,费尽全力抓住高考这条自天上垂下的唯一蛛丝以脱离这让他作呕的充满肥料腐臭的地方。终于,他得偿所愿被大学所接纳。他迫不及待的将户口迁到学校所在地,并在同时赐予自己“赵易暝”这个名字。因为他想要成为一个诗人,用美丽的闪耀光辉的诗歌将家乡一切晦暗的恶俗清洗干净。

可是,上完大学之后,他怎么可能再会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回到那暝暗无光的山村呢?他要考研,他要留在象牙塔里。

其结果,便是——他在调剂时服从分配,被扔到了民俗系。

而在民俗学的领域争得功名利禄的方法,便就是……

一只厚重的手放在了赵易暝的肩上,是瓦鲁图。

刚刚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只不过是戏法吧?——赵易暝扭头就想这么问,只不过瓦鲁图如山神般高大的身躯让他将这个无礼的问题生吞了回去。

但瓦鲁图似乎透过赵易暝的眼睛看到了他的问题。

“刚刚那是黑狼神。”瓦鲁图既像是在对赵易暝解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黑狼神是黑夜、是北风,它吃掉所有恶鬼。舞的伴侣,就是它。”

伴侣?——赵易暝不由琢磨了一下这个奇妙的单词。他知道,萨满教里所谓的神灵众多,一个萨满会自称与其中一个特定的神灵结成比较密切的联系……不过,这种联系是称作“伴侣”么?如果这是此地特有的称呼,那无疑值得记上一笔……

瓦鲁图不管赵易暝心中的算计,他只是缓慢的继续说着:“但是,它不喜欢人类。它只喜欢舞一个人。所以,每次请它来,舞都必须痛苦。只有舞痛苦,它才会来救舞。”

什么……?——瓦鲁图的用词十分准确简单,但赵易暝却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听懂。

瓦鲁图再度凝视着赵易暝,明白这个“搞研究的”根本啥都不懂之后,瓦鲁图静默了一会儿。

“好吧。”他似乎说服了自己做出某个决定,“过来,我带你去看。”

赵易暝的胳膊被一把抓住了,瓦鲁图拉着他大步走去。赵易暝哪敢反抗?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跟随。走着走着,只觉得脚下的雪层越来越厚,从脚踝一直逐渐没到了膝盖。赵易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村子——他望向四周,发现黑暗已经将他禁锢在了一小块昏暗的雪地上。头顶上,铁黑的夜幕上布满狰狞的星斗,似若千眼恶兽俯视着他。

刚刚他还觉得赫连人的小村子是个无法忍受的野蛮之地,而现在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那里去。正当他哀求瓦鲁图带他回去的时候,背后被猛地一摁,趴在了雪地上。

“别出声。”瓦鲁图在他耳边低沉的说。

一系列的事情让赵易暝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彻底乱了,无数的疑问被恐惧缠绕成了一团乱麻。他从雪里抬起头来,之后,他脑袋里堵塞成一团的乱麻消失了——他的脑海里刹那间空空如也。

他看到——

黑的天空与白的大地之间,一个少女的身体在颠倒中舞动着。夜幕似的长发铺散在雪原上,冰雪似的肌体伸展向夜空中。那是赫连舞,她一丝不挂的将全身展露在北风中,翻滚、伸展、扭动,甩起长发,发出一声声奇妙的鸣叫,如同冰层下的溪流、如同吹过花与月的风、如同孟春中交配的鸟兽。

交配?对,交配。

赵易暝逐渐看到了,在少女娇小的身体之上,伏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是,一只狼?但却比熊或牛都要巨大得多,简直如同是一座山峦一般。那兽周身的颜色纯净一体,毫无一根杂毛,它全身都犹如夜幕一般漆黑,它全身都犹如雪原一样洁白……

对,在这非黑即白的世界中,那兽既是纯黑、也是纯白。就如同一幅让人产生幻觉的版画一般。

一声惨叫从赵易暝的喉咙里滚动出来,但瓦鲁图抢先一步将他的头按进了雪地里,使他只发出一声被北风所掩盖的呻吟。

之后过了很久,赵易暝才恢复对这世界的认知能力。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的。他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木屋里了。屋子中心的火塘里已经生起了火,火塘对面,是在火光中越发犹如岩石神像般的的瓦鲁图。

这么说来,刚刚自己是晕过去了吧?——赵易暝想——刚刚所见的一切,也自然都是梦了。他正为此感到轻松时,瓦鲁图的话打碎了他自欺欺人的幻想。

“那就是黑狼神。它只爱舞,不爱其他人。所以舞要请它帮忙,就不得不将病人的痛苦先转移到自己身上。”

瓦鲁图拨弄着火塘里的木柴,坐在赵易暝面前自顾自的说着,丝毫不在意唯一的听众似乎是个毫无魂魄的泥塑。

“每次都会很痛苦。黑狼神又贪恋舞的身子,让她不得休息。”瓦鲁图说着,火钎子狠狠捅了捅火塘,“我不想让她再受这苦了。”


***

瓦鲁图是赫连人中最优秀的一个。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他枪法最好、力气最大;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唯一能够与他那身为萨满的妹妹交流,并将萨满的箴言传达给众人的助神人;更因为,他读过书。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一批科考队来到了赫连人的聚落里,这些人说了很多长老都听不懂的话——尽是“现代化”、“教育”、“发展”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这些人说完了,然后带走了长老的长子瓦鲁图。他们将他送到城市里的学校,教授他有关现代社会的一切。

在学习的间隙,他们也会送瓦鲁图回来。而每次回来,瓦鲁图都越发觉得自己与这个生养他的群落格格不入——这里的住处、食物、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让他感到简陋、怪异,渐近无法忍受。但他从未将这种感情表现出来,更没想过离开这里,因为他必须要照顾舞。

“舞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了萨满。她当时高烧了三天三夜,浑身滚烫得能把雪烧热。最后,上一代萨满将她放到雪原上。于是,她被黑狼神爱上,成了萨满。”

瓦鲁图紧紧握住火扦。

“舞是黑狼神的新娘,因此她必须一直披着狼皮,只能吃生肉,而且……不可以再说人类的语言。”

赵易暝回想起赫连舞的歌声以及她在雪原上赤身发出的鸣叫……啊呀,原来那是狼的语言!

想到这里,舞那雪白、娇弱的裸体,又在他眼前跃动起来。

“当”得一声,瓦鲁图狠狠将火扦插进地板。“啊!我——”赵易暝慌乱的向后躲避,却被瓦鲁图一把抓了回来。

“我要你,带我妹妹离开这里。”瓦鲁图山神般的面孔贴到了赵易暝的鼻尖上。他的双瞳映着跃动的塘火,仿佛要将赵易暝吞没。

对于那雪白裸体的幻想一瞬间从赵易暝的脑海中散去了,此刻只剩下令他窒息的忧惧:带她走?带那个神经异常、野蛮蒙昧、甚至话都不会说的小女孩走?而且,她知晓萨满是一个部落的核心、至宝。如果带走她,岂不是意味要面对这里百余野蛮人的狂怒追击?——在这蛮荒恶毒,广阔到令人绝望的林海雪原中!

赵易暝瞠目结舌,他搜肠刮肚想要说出一个不那么卑鄙猥琐,冠冕堂皇到足以使瓦鲁图认同的理由来拒绝。

“我没有钱!不可能照顾好你的妹妹!”他大喊出来,然后做出无比遗憾的表情。这个理由是如此真挚,以至于连他自己都相信:如果他是个富豪,他必定会义无反顾的将那可怜的少女从这些野蛮人的虐待中救走。

瓦鲁图刀刻般的嘴翘起一个笑容:

“我知道你没钱。”他说,“那些有钱的‘搞研究的’,绝不会答应带走舞的——因为他们正对这种折磨有兴趣。而你,你不是个‘搞研究的’,我看得出,你就是想要赚钱!所以,我会给你钱,而你就要带走舞,这是交易。”

“我……我考虑一下……”赵易暝支支吾吾。

“明天决定。”瓦鲁图命令到,随即离开了屋子。他踏着积雪来到了和舞居住的帐篷里。帐篷中没有炉火与灯火——因为野兽是不生火的。但他仍然知道舞就坐在里面,因为他能够闻见,闻见年复一年粘在她身上的生肉的腥臭与那可恶野兽的气味……这气味被认为是她与黑狼神之间联系的证明,绝不可洗去。

沙沙……

舞听到了瓦鲁图的声音,凑了过来。那双湖泊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出光辉。

多少年,瓦鲁图就是通过这双眼睛了解舞的意图——狩猎的指示、暴雪的警告、对驱魔仪式的要求,然后他再作为助神人,将舞的意思传达给族人。但,多少年来,瓦鲁图从这双眼中看到最多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痛苦与悲伤——一刻也不曾消去的,痛苦与悲伤。

“放心吧。”看着那双眼睛,瓦鲁图想,“快结束了。”

舞立刻察觉到哥哥在计划着什么,她紧抓住瓦鲁图的手腕,想要把他的想法拉住似的。

“不必为我担忧。”瓦鲁图也握紧了舞的手,“这次,你只须听我的就行了。”

另一边,木屋中的赵易暝辗转难眠。欲望与恐惧将她翻来覆去。

钱!——他最渴望的东西!——而瓦鲁图就信誓旦旦要给他钱!

但这承诺可靠么?野蛮人能有什么钱?而他又将面对赫连人何其恐怖的怒火?

赵易暝的思绪混乱着,最终又化成了舞在雪原上赤裸的身姿。他品味着那少女的胴体,觉得在她身上的巨狼应该又是一个幻觉。是的,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狼,更不可能出现“既是纯黑又是纯白”这种不合逻辑的形象。

所以,那里有的应该仅仅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的美丽少女,幻想自己弱小青涩的身体在被怪物狠狠的侵犯……

赵易暝爬了起来,他拿出手机要给女朋友打个电话。——即使知道这里没有信号,他也要打!

惊人的是,说机上竟然有一条未读短信,而发信人正是他的女朋友。赵易暝连忙打开短信,屏幕上显示道:

“我们不合适,就此分手吧。别再联系我。”

……

第二日早上,瓦鲁图推开屋门。

“考虑好了么?”

“你先带我去看看钱!”赵易暝瞪着因彻夜未眠而通红的双眼站了起来,踩过被砸的粉碎的手机走出屋子。

瓦鲁图点点头,拉起赵易暝向山上走去。粮食紧缺的赫连人没有驯养狗或其他任何牲畜的余裕,漫漫的雪山中,他们只能依靠双腿跋涉。

一次次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拔腿、迈步,赵易暝感到自己双腿的肌肉都发出了哀嚎。肺里也一阵阵地发紧,似乎无法吸入足够的氧气。但赵易暝仍然瞪着通红的双眼一步不落地跟在瓦鲁图身后。愤怒的火焰在他心中涌动着,如同冒着滚滚黑烟的柴油机一样,驱动着他那可片的躯体向前、向前。

可笑啊!即使是考上大学、当上研究生、读到博士又有何用?他一直觉得自己正如老家里那些人夸奖的一样,是个能够飞出山沟的金凤凰。但事实上呢?他见过有好多自诩为艺术家,却只是沉湎酒色的渣滓;也见过一大堆挂着商人头衔,却只会挥霍赔本的败家子。但这些人,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却总有不弃不离的女人陪在他们身边。心甘情愿的挨打挨骂、忍受羞辱。而自己——这个为了女朋友而做的比猪狗还要勤奋努力的人,却只是被弃之如敝屐!

原因不就是因为他是生在山沟沟里的么!金凤凰又如何?倒地也不过是“山沟里的”金凤凰,和城里面的乌鸦麻雀比起来,连屎都不如!

赵易暝狂怒的向前走着。他觉得自己正走在家乡的山岭上。他要将这可恶的、恶心的、下贱的、卑劣的、丑陋的、连一粒土一丝风都令人无法忍受的山踏在脚下、抛在脑后、扔到深渊之中!他要找到钱,他要用钞票架起自焚的火堆,将自己身上那些由山沟沟赐予他的污浊焚毁干净,重生为真正的凤凰!

凭着这狂乱的心绪,赵易暝始终没有被瓦鲁图落下。终于,地势变得平缓起来,他们已经到达了山顶。

“到了。”瓦鲁图说。

“钱呢!”赵易暝问。他四下望去,仅仅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山洞。

钱会在那里么?

果然,瓦鲁图带赵易暝来到了山洞口,指着那里说道:“你看。”赵易暝探头望去,可山洞里漆黑一片,只能闻到一阵微微的腐臭味从里面飘来。于是,他打开手电探照了一下,随即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认不清自己方才倒地看到了什么。许久之后,他才逐渐明白——山洞里的,是一副岩画。

那……那是衣服怎样的岩画啊!赵易暝自以为见过不少的远古岩画,照片也好、实物也罢,可是没有一件像这张一样。那岩画的笔触是何其的狂乱?勾勒出的线条又是何其的扭曲?还有那颜色……他想起了幼年时曾经窥见过的,村中屠户家的院墙,那年复一年被一层层鲜血覆盖上去而形成的,腐臭、腥臭、恶臭的暗褐色的墙……但,那岩画的颜色,更要比屠夫家的墙壁还要触目惊心千百万倍!赵易暝的耳畔似乎听到了一声经久不息的刺耳尖叫。良久后,他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耳鸣。

“这里,是禁地。”瓦鲁图说,“本来是绝不给人看的,但上次却有个搞研究的偶然发现了这里。”

赵易暝这才反应过来,那东西就是他在学报上看到的那篇报道所提及的岩画。也正是引诱他来此元凶。无怪乎那篇报导中未对岩画的内容做出丝毫描述,因为……

这岩画根本就是“不可名状”的!

肮脏的铁锈色的颜料在那粗粝的岩石上涂抹出一团狂乱的线条与色块。赵易暝感到一阵窒息,他的心跳急速加剧起来,一下下铁锤般的敲击着胸膛。在他眼中,那狂乱的锈红色舞动起来,缠绕在他的周身,为他起舞、高唱。

他听一阵鸣动。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脑中嘶吼、呼喊,急促的嚼着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随后,这个声音又变得尖而高,悠长地吟唱……吟唱……

“好了。”

赵易暝被瓦鲁图一把拉了回来。声音消失了——那只是耳鸣,在这个狭窄的洞穴里因为缺氧而发生的耳鸣。赵易暝想。

“这里本来只有舞和我可以进来。”瓦鲁图说着,将赵易暝往出带,“传说中,这个石头里压着‘魔’,黑狼神就是为了看守‘魔’而在此盘踞。而舞是黑狼神的爱人。黑狼神在这里,她也就必须在这里——所以……带走它,带走这块可恶的石头。你们那里会有人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你把这块石头卖给他们,就能得到足够你和舞一同生活下去的钱!”


赵易暝听着瓦鲁图越发深沉的声音,却觉得不能理解他再说什么。这个男人……这个野蛮人口中的汉语,仿佛也变得荒野无稽。他跟着走出山洞,竟发现洞外已经站满了人。

“他们,会帮你一起把石头带走。”瓦鲁图指着面前的数十个人,他们都是年轻人,甚至是孩子,赵易暝认出来,他们中大部分都是当天管他所要烟和糖的人。赵易暝看着他们的眼睛——木讷、愚昧、死气沉沉,以及在这些遮掩下的贪婪与懒惰。

他想起,在自己刚刚当上讲师不久。就有一个和这些家伙一模一样的人敲响了自己的家门。那个人自称是他的侄子,但赵易暝根本不认识他的父母——在他逃出的村子里,所有人全都沾染着一样的血统。他从不去关心那些人,而那些人也对他这个既不放羊也不耕地的孩子有过任何关心。

“叔叔,我来城里混,帮我找个工作吧。你现在是大学教授……”

哈,是啊!是啊!现在,他飞出了那里,在城里获得了地位,所以这些家伙们攀附着自己的血管、拽着自己的羽毛,带着懒惰的贪欲追过来了!

这个侄子,成天只知道睡在他的屋里,对于一切为他找来的工作报以白眼。

“叔叔,我可是大老远投奔您的。娘说您可是最有出息的……”

有出息!于是呢!于是我就应该永远背负着你们这群低贱肮脏的渣滓?忍受你们在我的新巢中吐痰、擤鼻涕、蹲在坐便器上拉撒!?我难道就要让你们全都当上衙内、财主、皇帝老子!?

我的房贷还不够!

啊——啊——!是的,就是那时候……女朋友……因为这个粗鄙的人,对我也流露出了鄙视的眼光和话语。

现在……女朋友已经离我而去……这是你们的错!是的,你们——你们不想放过我,你们这群恶心的臭虫,想要永远趴在我身上吸我的血……不,你们根本就是寄生在我血液里的病毒!寄生虫!

恶心!恶心!恶心!

烧干净!烧干净!烧干净!

作为凤凰,在火中自焚——新生!

赵易暝的脑中刮起了一股疯狂的烈风,风又卷起了烈火。他耳畔又响起粗哑的吟吼,然后,他对面前的人微笑着说:

“太好了,多谢你们帮忙。我保证带你们到城里过上新的生活。”

说罢,赵易暝掏出他的手机看了看——手机不知何时彻底没电了,屏幕一片漆黑。但他仍然仔细的端详了那黑黑的屏幕许久,然后以十分为难的语气说道:“呃……我必须回去取点东西。你们先在这里干起来,我去顺便给你们带些工具。”

说罢,他跑下了山岗。在他身后,年轻人们进入了山洞里,准备将岩画搬出。

**********

赵易暝冲下山坡,耳边的低语逐渐淡去,心中的念头逐渐明晰。

他从未有这样明确的想法和目标……不,有过一次。那是他决意考上大学,将自己从那深渊般的故乡中拉扯出来的时候。

是的,在那时他全身满溢着澎湃不息的力量。而现在,这力量又一次在他身上涌现,而且更大、更强烈、更炽热!

他来到了村落之中,立刻找到了自己需要找的人——这个村落中最保守、严苛的老人,也是除了萨满与助神人之外最有权威,决定一切无需萨满占卜即可定夺之事的人。

为什么能从尚留在村里的近百个看似同样木讷、同样衣衫粗陋的野蛮人中一下子找出他呢?因为前几日自己无意间观察了他们的座次顺序?还是因为自己的瞥见过这个人在对别人发号施令?赵易暝不知道。他的脑中也丝毫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做到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如此的自然、简单,如同他很清楚故乡里那个愚昧守旧的村长是谁一样。

随后,他开始声色并茂地对这个长老说起年轻人在山上的图谋。他在叙述中忽而惊恐万状,忽而义愤填膺,忽而悲痛欲绝。长老木雕似的脸也从默然到经验再化为恐惧以至狂怒。整个过程中,赵易暝流畅地使用了赫连人的语言。他自然也完全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异常。因为他在说这些语言时,就如同在用家乡的土语交谈一样得心应口。

长老狂叫起来,召集了村落中剩余的所有人。他们拿上了狩猎的武器或犹可当成武器的器物,冲上了山丘。

——成了!

赵易暝想要做的,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成了!

当村中的保守派赫连人长者们得知竟然有后辈想要移走他们代代守护的圣石——或者魔石,随便它——他们会陷入怎样的狂怒冲上山头兴师问罪呢?而当山顶上那些正在战战兢兢偷走魔石,准备奔向美好新生活的年轻人,被这些老人抓个正着,又会爆发出怎样的反应呢?

他很清楚迷信会给人以多大的疯狂、有多么不可理喻。他小时候有一次发烧,烧到几乎死掉。最终父母决定带他去县城的医院治疗。而就在这时,他那个简直是迷信化身的奶奶得知了消息,如同疯狗一样扑上来抢夺他。要将他留在家中,继续用巫术治疗。

“去那个鬼地方,不如就死在家!”在高烧之中,他仍能听到奶奶当时如此刺耳的尖叫道。

而另一方面,人在犯罪时被抓个正着,内疚、恐惧与绝望便会转化为莫名的狂怒。在上高中时,有一个同学偷东西被人发现,于是当场掏出刀子将目击者连捅三刀。这个凶徒被制服时,他也在现场,看到了那双通红可怖的眼睛。

真是奇怪……自从他看到那个石头之后,已经模糊的回忆便一条条跳到眼前,不断完善着他的计划,鼓励着的信心。他相信,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如他所料——

争吵、械斗、相互残杀……最后,整个赫连人就会就此崩溃毁灭!

是的……这的确是异想天开的想法。但,赵易暝却觉得,事实百分之百会如此发展。似乎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对他描绘这未来的图景,保证这一切必定如此。

一股股恶毒的灵感在他心中涌动。

瓦鲁图到底也是一个愚蠢的野蛮人——赵易暝心想——他根本不知道倒卖文物是一件何等复杂而危险的事情。那洞里的石头,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但是……一个独特民族如何毁灭的纪实报告,却足以让他功成名就!

不……功成名就什么的,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看到这个恶心的蛮荒之地因为自身的落后和愚昧而毁灭,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意义。

这里和他的故乡一样……不,不只是如此。隐藏在地下的腐烂的泥沼,溃破在地面上的毒疮。毒疮的根是一体,这里,就是他的故乡。

犹如一个陶醉于引领乐曲的指挥家般,赵易暝昂首挺胸,高举起双臂。他清晰地感到在几里外的山顶上,正在千方百计把石头运出来的年轻人们发现老人们突然来袭时会是何等的惊慌;发现晚辈们大逆不道之举的老朽们又是如何的暴跳如雷。传统势力步步逼近,声声质问,反抗者们寸寸后退,哑口无言——而后,瓦鲁图会是如何振臂一呼,年轻的野蛮人们便在恼羞成怒中惊醒过来,向着压迫他们的老人们冲去……

但是,这完美的乐章,却被打断了。一阵清澈的声音流入赵易暝的耳朵,令他的狂热一下子冷却下来。

那是野兽的鸣叫……纯美无暇的天籁……赫连舞的歌声!

赵易暝沉醉,然后,猛然惶恐不安,进而暴跳如雷。他完全相信,这细弱得几乎如轻风一般的歌声会传到山顶上,透过百人的怒吼,令这些野蛮人冷静下来……不!不是冷静下来,是再度被洗脑!

决不允许她这么做!赵易暝嚎叫着,挥舞着双臂驱散着耳畔的歌声,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寻找歌声的来源。

啊!找到了,那一间被一根圆木从外面闩住的破旧木屋!

赵易暝扔掉门闩,冲入屋内。赫连舞冰魄般的蓝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哀伤的光。

“闭嘴!”赵易暝叫着。但裹在腥膻兽皮中的少女丝毫不为所动。屋内没有光源,但她平静的眼睛,洁白的肌肤,甚至委地的黑发却如此清晰可辨——黑暗不能遮掩她,什么也不能遮掩她。

赵易暝退缩了。他被这个少女的形象所震慑,似乎冰冷的风在狂热的脑海中吹过。他尴尬地弯下腰,想要假装成误入的样子,强作镇静,将手放进了口袋里。

他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啊……什么样的女人,也不过就是这种东西罢了——赵易暝想起了女友,不,以前他当做女友的那个女人,狂乱的火焰再度于脑中升腾起来。他狂叫着向舞扑去。而少女,早已知晓他要怎么做一样,野兽般灵活地跳了起来。两人在空中相撞,赵易暝的冲势让他们抱成一团,撞破已经被生血渗入而腐朽的木墙,滚在了雪地上。

赵易暝的头破了,血染红了整个脑袋。但他毫不以为意,他眼中只有被自己压在地上,平静而哀伤地看着自己的少女。乌黑的长发铺在未曾践踏的雪地之上,腌臜腥膻的毛皮衣下露出晶莹无暇的皮肤。

这些野蛮人愚昧信仰的核心!假装纯洁的骗子!冒充女神的神棍!

这与狼行交的女人!

赵易暝撕扯着舞的衣服,带着巨大的恨意与快意。他要狠狠地将这个被愚昧者们奉若神圣的东西玷污,撕碎,他要证明……要否定……不,什么也不需要,他现在就是要强奸这个长着少女面孔的野兽!

赵易暝咒骂着粗暴恶毒的言语,而身下的赫连舞沉默如冰。在身体被随着毛皮扯来扯去时,她的眼睛直视着赵易暝,丝毫没有逃避,也丝毫没有恐惧。她眼里只是哀伤,却不是为了自己。

这令赵易暝更加愤怒。他是征服者,是光明的使徒,蛮荒愚昧欺骗世人的野兽怎么可以这样居高临下的看他?他开始殴打起赫连舞的脸,飞溅的鲜血洒落雪地,红得刺眼。他在这殴打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而这快感在少女越发哀伤的眼神下又瞬间消弭为愧疚、空虚与恐惧。为了用更多的快感掩盖这些可怕的心绪,赵易暝的拳头更快更快地落下去。

然后,他的拳头被死死地定在了空中。

赵易暝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被打飞出去。眼镜顿时碎了,玻璃碴子全都插进了中拳的右眼之中。

浑身伤痕,被血染透的瓦鲁图站在他的面前,守护神此刻已经变成了破坏神。

-只有他一个人从山上下来了。

赵易暝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瓦鲁图已经冲上前去。他一把抓起赵易暝的脖子,将他提到半空,然后再度举拳。但赵易暝的拳头已经先打在了瓦鲁图的心口上——赵易暝的拳头里,握着他用来壮胆都嫌可笑的那把瑞士小刀。

瓦鲁图的脸鼓胀起来。他似乎想要爆炸,炸死赵易暝。但他终究流淌的是血而非火药,这个男人缓慢地,沉重地倒在了地上。赵易暝擦了擦脸上的血,除了将玻璃碴进一步揉进眼球里之外没别的作用。但他丝毫不觉得疼了,他只感到兴奋。他手中有刀,在向前一步,他可以把刀插进那双令人厌恶至极的蓝色眼瞳里,将这双眼睛干净利落的挖出来,碾碎,踩扁……

他大笑着,走向赫连舞。然后,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赫连舞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即是纯黑,也是纯白;犹如雪,犹如黑夜;高大如山脉,流动如河流……

那是一只狼。

赫连舞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她站起来,随手整了整衣服,跨上了那巨狼低伏下的脖子,然后在半空中,哀伤地看着赵易暝。

赵易暝想起,年幼的自己曾经在河滩边找到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野鸭,于是偷拿自己的饭食喂了它三天,但最后那只鸟还是死掉了。自己当时的眼神,或许就是这样哀伤吧?

赵易暝绝望的哀嚎着,向荒野的神灵冲去。

=========

赶雪橇的老人依照约定来迎接那个读书人时,当真受了惊吓。他完全无法想象这个与世无争的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已经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了。

老人壮着胆子靠近已经成为废墟的村里,看到了那个姓赵的读书人。这个人的身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啃咬或腐蚀了一样……总之,他只剩下了半个身子。但他却还活着,用最后一丝气息嘟囔着什么。

“小伙子,有什么,快说吧!”老人战胜恐惧,趴到赵易暝耳边。

“不…回去…把我……埋在那里!”

赵易暝彻底死了。

老人将他的尸体搬上雪橇,一边想着要干劲报告政府这里发声的惨事,一边催动狗们跑动起来。

这个年轻人最后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哦,肯定是想要被埋葬在故乡吧——落叶归根嘛。老人摇了摇头,决心实现这个人的遗愿。

雪橇在林海雪原上滑过,一个小小的黑点。苍茫而广阔的天穹与山脉在风、云、雪的变幻中,似乎在流动起舞。似乎,一只巨大的狼在天地间奔腾,一个小小的少女坐在上面,鸣唱着名为天籁的歌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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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O + 800 + 800 + 8 征文银赏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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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把迷雾之爱跟金枝之王弄过来么……顺带一提零创世有征文,虽然最后是漫画化而不是出版,不过我觉得除魔系列挺适合漫画化的。
另外,签约条款略坑,总之看清楚再决定吧。

短篇不错,确实让我有所感悟,赞一个。
发表于 2015-5-2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届药丸XD
我算了算,至少这届有三篇带有某些神奇色彩,而且各有各的神奇之处2333
有对尸体感兴趣的,有无yooooo不欢的,还有日了狗的,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吉黑,行文越来越畅,下笔越来越润,故事却越来越现实,咋地啦?幻想系写手们的七年之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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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2轻币 +2 收起 理由
みそら + 1 青黄不接期
varuna + 1 说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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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3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届看完第一篇~~黑君的故事总是对胃口的说。
 楼主| 发表于 2015-5-5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みそら 发表于 2015-5-2 22:04
没把迷雾之爱跟金枝之王弄过来么……顺带一提零创世有征文,虽然最后是漫画化而不是出版,不过我觉得除魔系 ...

吉:多谢提醒!
 楼主| 发表于 2015-5-5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chenyuan88 发表于 2015-5-2 23:23
这届药丸XD
我算了算,至少这届有三篇带有某些神奇色彩,而且各有各的神奇之处2333
有对尸体感兴趣的,有无 ...

吉:其实这故事七年前就有了,现在才弄完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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