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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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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文库] 陰月的箭簇 [時海結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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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8 08: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yuyuko
录入:觸風影逝        
校对:觸風影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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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陰月的箭簇
作者:時海結以
簡介:
        狹野方與弓月兩兄弟迎接了訪客:來者是一位少女和她的兄長。兩人一同流亡到這個已荒廢,並幾近滅亡的村莊裡。少女早名的手心上,有著與狹野方相同圖紋的刺青,這是兩個走向毀滅的村落所繼承下來的傳統。早名為了弒殺狹野方以供奉自己所繼承的儀式而來,弓月與少女的兄長蝮,則對於必須犧牲生命的使命感到疑惑。在愛與信任,和複雜交錯的迷惘中,一部扣人心弦的神話與羅曼史詩誕生了!

一        訪客
二        兄妹
三        神籬
四        相愛
五        活祭品
六        儀式
後記


一        訪客

「天空遼闊得讓人感到悲傷呢!哥哥。」
抱著籠子,站在野花叢中的弓月仰望著天。
「只剩下我與哥哥兩人相依為命後,天空看起來似乎變得更遼闊了。」
弓月手中的籠子,原為亡者持有之物品,在習俗上為了去除前人附著在物品上的意志,而刻意削掉提把。
這個籠子是母親生前愛用的,以前母親總用這個籠子塞滿野地摘來的嫩菜,養活兄弟倆。
對於弟弟的輕語,狹野方「嗯」地簡單回答。伸手摘下瞿麥。纖細的莖看似柔軟;從葉與莖連結處,輕輕『啪!』地一聲折斷。
「……一直這樣望著天空的話,因為過於遙遠,連眼睛都會刺痛起來呢……這種百合,味道好香。」
弓月在籠子裡裝滿夏末的野花。將臉埋在花中,隱藏即將落下的淚。弓月走近狹野方,緩緩以單膝跪下。
「母親,我拿一些花回去哦……說來真奇怪,照理說應是在墓前供花,我們居然是去摘長在墓前的花朵。」
弟弟的舊衣上,有著以護符為型的各色刺鏽。
將守護的心情一針針鏽進圖樣裡的母親,現在就躺在弟弟膝下的土裡。從半年前,就安眠於此。
給母親的符咒及供品被放置在突出的土丘上,說明了此處是最新的墓。
墓地裡其他的墓均已風化,早已無人參拜;因為該來祭墓的血親,已全都成為地下的居民。
供在墓前的花所落下的種子,讓原本一向整理得很乾淨的墓地,變成一片花田。
「但要是家裡沒有花……就覺得好灰暗、好寂寞……」
弓月顫抖著肩膀,開始傳出壓抑的鳴咽聲。
頂著雜亂的髮絲,或許是因為不曾有過朋友吧?明明已經十五歲,卻仍像孩童一般的弓月。狹野方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除了裝作沒有發現弟弟正在哭泣之外,什麼都無法做。
冬天即將渡過之時,母親去世。不久之後,弓月便成了一具空殼。即使魂魄還留在身體裡,心思也在外徘徊,不停尋找著母親。
到了春天花開時刻,弓月看到狹野方為了祭墓採回的三色堇,才開始回過神。
以花朵裝飾家裡,才終於讓他回復活下去的意願。
(母親死於初冬,或許弓月也一直無法越過那個冬天吧!)
看向弟弟在腳邊的背影,狹野方這麼想著。
(為了他,現在的我能做什麼呢?只要我能辦得到,什麼都好……但卻只做了摘花這件事。搬到遙遠的地方,或是尋找能陪伴他的朋友及女性都辦不到。我們離不開這裡,來訪者……也不知究竟存不存在。)
現在村裡只剩下二十歲的狹野方與弟弟弓月兩個人。
從五年前,也就只剩加上母親的三人還在此生活。
(留在這裡的最後一個人,無法被埋葬於野花田中,將與房子、家具一同腐朽。那個人會是我嗎?還是弓月? ……若弓月成為那個人的話,就是我的過錯。)
狹野方在內心囈語著,悄悄地嘆息。
無法繼續看著弟弟,狹野方抬高視線。
花田的那一頭,是衰亡的村落。
無人居住的房屋,急速地腐朽。有如失去魂魄與心的人無法動彈一樣,圍爐裡火神不再寄宿的房子,只有漸漸腐蝕崩壞一途。
村裡盡是這樣的景象。
照理來說,應將這樣的房子打掉以免空氣變得混雜。
但現在村民只剩兄弟倆人,再怎麼樣也無法全部處理。
在花田與房屋集落之間斜立著的高塔,好像隨時會倒塌。在上頭能夠眺望最遠的景色,是這個村落的象徵。昨晚的暴風雨,讓它看來更加搖搖欲墬。
比森林樹木高兩倍的塔,自古以來從海上看來即是明顯的地標,是此村落的驕傲。
越望越是感到沉重,狹野方避開早已看膩的風景,轉而面向「大河」。
村落位於背向森林的山丘上,墓則散處在村莊往河邊的道路兩旁,山丘的斜面切進河岸。
深藍色的水面,白色的浪頭打在岸邊;狹野方站立在「大河」吹來的風中。
風是乾燥的。
這是秋天接近的預兆。
今年自入夏以來,不時有暴風兩來襲。時至夏末,狂暴至昨天的,是這個夏天數不清第幾個,而且是最大的一個暴風雨。
花朵的根部都還滿覆著雨水。
不論衣擺、袖口、外衣、還是膝下的綁足繩,不知何時都被沾濕,風吹來感到些微涼意。
「呼喚秋季的大暴風雨,自太陽西沉處而來,向河的那一端而去。動搖村落的訪客,都將自河那一頭來到。」
因職責所布而記下的神曲詞句,自口中緩緩吐出之時……
狹野方彷彿真的目睹到訪客。
(這裡是滅亡、魂飛魄散的村落,來訪者的魂魄亦會被削減,所慹應該不會在還活著時到來—但,那是?)
一定是看錯了。
撇開視線。
但……
狹野方用自己由打獵訓練而來的好眼力,再一次望向微小的人影。
「大河」—訪客似乎稱它為海—的浪頭處,有人倒臥在那兒。
不是看錯。
穿過搖晃的百合花叢間的窄路,狹野方來到山丘的陡斜面上方,再往前一步就要滾下河了。
訪客是個女性,背上披著長髮。
往四周看去,還有另一人,像要往斜面下而去的姿勢蜷縮著。年輕的男子手中抱著大包的行李。
來拜訪已毀滅的村落,還真稀罕。是因昨晚暴風雨而遇難的人嗎?
「弓月,岸邊有訪客。我去帶他們過來。」
回頭向弟弟大喊後,狹野方滑下野草茂盛的斜坡。
日曬還這麼強,可不能放任他們躺在那兒。

躺臥著的男與女,該先處理哪一邊?狹野方的迷惘只有一下子,率先走向男方。要是敵人的話,得先確認較危險的那邊。
男子外表看來與狹野方年齡相仿—應在二十歲左右。
體格強健,從凌亂的衣物下方露出的皮膚,可窺見刻劃著豐富經驗的傷疤。雖然失去意識,但氣息尚穩定。
確認男子的平安後,往女子靠近。女子的衣物與男子一樣繡著從未見過的圖樣;束起上衣的腰帶、偏長的裙子,都是跟這村落大相逕庭的服裝。
他們出身自狹野方所不知道的地方。每個地方會將各自特有的圖樣繡在衣物上,這是一直以來的習俗。
輕輕將手覆上肩,搖晃女子的身體。瞥見白皙的面容。
緊實的皮膚,看起來約十多歲,還是個少女。
伸手想確認這個纖細少女的脈摶時—「……!」
狹野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左手手指上有著刺青。
奪去全身感官的恐懼感,由腳底竄至全身。咬緊牙根,狹野方忍住暈眩。
「不知何時才會顯現的宿命,真的會降臨在我身上嗎?會在我有生之時遇到?」
難以相信。
真正來到這瞬間之前,一直無法相信。
「這樣看來,這個村落的最後一人,就是我了。弓月可以離開這裡活下去。」
不經意地,眼眶發熱。
弓月必須一個人離開。
(弟弟能做得到嗎?願意答應我嗎? ……非讓他答應不可。)
已開始轉動的命運之輪,無法停止。
狹野方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伸向少女手邊比較著。狹野方有記憶以來手上即有刺青,標示著他的職責。
一模一樣,中央細細的弓形,外緣描繪數層。
新月的隔夜、新月與三日月之間的月亮。被稱作「陰月」。比起發光的弓形,更被信仰的是陰闇的部份。
這份陰闇,孕育之後漸漸會顯現出光芒的種子。
「這個女孩……流著為我命定之人的血。終於……出現了……」
狹野方咬緊下唇。就在此時……
「不准碰她!」
狹野方被一股力量拉扯倒地。
拭去眼中沙粒後瞪大眼;剛才蜷縮著的男子,使用反手拉起弓,將箭抵在狹野方的喉頭。
「你打招呼的方式太過份了吧。是你的女人嗎?」
男子從衣服胸襟處揪起以諷刺口氣回話的狹野方。
狹野方反制男子的手腕。
男子的視線落在狹野方左手手指的瞬間,男子的眼裡閃過動搖與期待交錯的神色。
他低聲詢問。
「你看見手了吧?」
「你說那女人的手嗎?看到了。你不擔心她有沒有事嗎?」
男子恢復警覺,重新擺起架勢,散發出殺氣。
「不准你碰她!我知道她還活著……」
霎那間地面尖突起,發出激烈的翻動聲。
恰好站立在突起處的男子被甩開。
斜坡地因暴風雨而變得鬆軟,混了砂石的泥漿往倒坐在地的狹野方流去。
四處彈跳的碎石打在身體各處。
觸手無可攀附之處,能握住的只有砂粒。
感覺這段時間特別地漫長。
地震停止的同時,狹野方倏地跳起,看向「大河」。
顏色暗沉的洪水漸漸退去。
「喂!把那女的叫醒!」
狹野方嚴厲地對已完全安心下來的男子說。
「快逃啊!」
「不是已經停了……」
「真正的災難現在才要開始!我來揹她!」
「我說過不准碰她!」
「那你揹!要登上山崖。」
狹野方用下巴指晌已崩塌、土質軟爛的斜坡。男子明顯地表現出『不會吧?』的神情。
「不想死的話就聽我的!」
男子連行李都不肯遞給狹野方。
男子揹起少女,狹野方推著男子的臀部,一起往斜坡上走。才走到半路,狹野方便發現水平線上升。
「要來了!」
遠處海面捲起大量白浪,立成巨大的牆壁般往這邊逼近。
聽到背後傳來令人不舒服的聲音,男子因不知措而顯得焦急,拚命地爬上斜坡。一個重心不穩,男子背上倒臥著的少女從行李上滑落。
男子發出喊叫。
狹野方滑下斜坡追上少女。抓住她的手臂,提起身體抱住後,狹野方再一次往上走。
海水化成一塊大岩石,帶來極大的衝擊。
有如斷裂刀刃般的水沫,刺向足踝。
狹野方使勁抓住崖邊雜草的根部,忍耐著;努力抵抗幾乎要將自己連同少女一起拉下的攻勢,試著將少女的身體交給另一人。
男子救起少女……以及狹野方。兩人視線交會,男子一臉蒼白。
「……總算沒事了……」
「我碰了她,抱歉。」
狹野方不找藉口。
一行人登上山崖,總算逃到海浪不及之處。
少女躺平後漸漸回復意識。一睜眼即快速起身,懼怕地躲在男子背後,瞄向狹野方。
少女胸前懸著閃耀黑亮光芒、三日月形狀的箭簇。
雖是黑色但為可透光的石材,有著可切開皮肉的銳利稜角;是狩獵時常用的弓箭的箭簇。
狹野方再一次地體認到,這個少女就是自己命定之人。
持續看著石墬令狹野方感到虛浮的死懼,他低下頭。
透光的石頭使用鹿角打穿;從小就聽說祖先們製作此種模樣箭簇的事。
但那已是遙遠的過去。現在狩獵用的箭,箭簇是以不會發亮的灰或黑色石頭磨製而成。其他最多聽說過,以火熔化一種叫作金的石頭所製成的刀刃特別銳利,僅此而已。
透光的黑石……「陰月之石」,早已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東西。
(這就是傳說中的『陰月的箭簇』嗎?)
比起以火熔石鍛造的刀刃,更加銳利、人血與脂肪均不易附著,傳說的陰月之石。
還有陰月的刺青。
狹野方默默地將自己左手伸到少女眼前。少女一瞬間瞠目結舌。
「你就是……」
少女轉向男子,頭一次在臉上展露情緒;但只那麼一下,又恢復僵硬的臉色。被男子護在身後,少女強烈地顫慄著,緊抓住男子。
「這裡就是沙南,對吧?」
「沒錯。」
男子向四周望了一會兒。
「村落在哪裡?不會就是那個廢墟吧?」
男子握緊了拳,太陽穴浮起青筋。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找不著適當的詞句,只顧瞪著狹野方。
三人之間咻地劃過一陣寒氣。
「……啊……哥、哥哥!」
弓月跌跌撞撞地跑來,撞進狹野方的胸懷。
「好可怕哦!我害怕得不得了!」
隨發抖著的弓月所指方向看去……
象徵此村落的力量與富裕,能望見最遠景像的高塔,緩緩地傾垂。
背向高塔,弓月摀起雙耳。
有如溺水的掙扎,亦像緊攀著天空不放一樣,塔以極慢的速度傾倒。隨著嘰—地悶哼聲,最後一根蔓繩斷裂,從接合處碎落。
……嗾……靠近地面處發出低鳴,塔完全崩坍。
令人不禁『啊……』地嘆了口氣。

在朽壞屋子圍繞的廣場中央,狹野方臨時設起餐桌。
叱喝驚魂未定的弓月幫忙,鋪上布巾、拿出乾燥保存的食物及食器;還從儲藏室取出珍藏的酒。
兄弟倆升起火,將麵餅及乾燥保存的食物放在火上烘烤。男子只是一臉不滿地看著他們的動作,大打哈久,完全沒有一句客套話。
少女與男子比鄰而坐,仍低垂著頭。凌亂的長髮掩住一半的面容。
為表心意,至少該有清水。狹野方指示弓月至湧泉處汲水;村落外小溪的汲水場已因剛才的地震崩解,水質濁化。
湧泉處位於得走上一段氣喘吁吁才到得了的距離。
被催促著要快些的弓月,情緒似乎有了轉變。即使跑得氣喘吁吁,臉上表情還是一臉舒暢。將皮製水袋遞給兄長後,啪嗒一聲,在布巾上坐下。
將水裝進瓶裡,動作總算告個段落的狹野方,自嘲地說明四周的景象:
「若讓你們失望,真是很對不起。這就是沙南現在的樣子。要說是沒落也可以。」
方才的地震,讓好幾座腐朽的房屋,無聲無影地坍塌;即使倖存下來的也像隨時會傾倒的樣子,屋簷都崩落了。
房子建立於從地面往下挖掘,深到人站其中,地面約在胸口的高度;用來鋪造屋簷的茅草尾端垂下,就快觸及地面。
房屋崩裂後,逐漸腐朽。屋裡從石造圍爐裡的燃灰、木造床、毛皮或草製被單地毯、至冬式器具與籠子,全都歸還給大地。
狹野方再一次若無其事地,將左手手指的刺青亮給男子看。
「我的名字是狹野方。至於我的身分應該不用多說明了吧!他是我弟弟,名叫弓月。」
再怎麼勸酒,男子仍是一臉不滿,滴酒未沾;焦躁地揉著雙膝。
少女則依舊面無表情,低著頭。似乎很緊張的樣子。
狹野方覺得不太對勁。若是從小即對自己的宿命有所自覺,應該不會擺出這樣不成熟的態度。
還是對於與自己有關的重要對象期待過高了呢?
「聽說妳倒在岸邊?昨天有暴風雨呢~~很不得了吧?沒有被暴風雨的大浪或地震造成的海嘯吞噬,真是太好了呢!」
弓月興致高昂地向對坐的少女攀談。第一眼見到少女就著了迷的弓月,讓狹野內心感到不安。
(本來以為這傢伙還只是個孩子……)
少女一副覺得很吵雜似的,無視於弓月。目睹此景像的男子情緒更是不好,背過臉,冷淡且無禮地開口:
「狹野方,這個狀況,你到底打算怎樣?」
言詞極不禮貌,但並未露出醜態或者慌忙的樣子。給人銳氣且野性的印象。
依據問題,狹野方以自己親眼見過的事實回答。
「那是快要兩年前的事了。所有村民,除了母親與我們兄弟倆外,全都移居至南方的新地去了。母親半年前皈依塵土。就當我們是為了守護先祖的墓地留守的吧!
……這只是個毀壞、窮途末路的村落了。」
「被稱為比任何一個地方都還要繁榮的沙南,成了這副模樣?」
「這裡變得不再收到神的恩惠後,人們繼續在此生活了五、六個世代,卻仍不明白箇中原因。」
「終究連這裡也……」
男子欲言又止,先是一臉苦澀,又化成憤然的表情。
『終究』兩字讓狹野方有些在意,但並不想提出多餘的問題。
「傾聽者只剩下我跟弟弟也沒關係的話,請向我們訴說你們旅行的理由吧!」
狹野方出聲催促,一邊用眼神製止猛眨著眼的弓月的好奇心。
「嘖……沒辦法了,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總不能空手而歸吧! ……旅行的理由嗎?你的弟弟好像一無所知的樣子。」
「是的。」
狹野方感到呼吸困難。若是他們也繼承與此村落同樣的傳統,旅行真正的理由,只有自己、命定的少女、還有被稱為守護者的人才可能被告知。
若是傳統並不相同的話……狹野方想著是否該將弓月支開。
但現在狀況非比尋常。村落已滅、訪客到來,弓月遲早得瞭解儀式的內容。
至於是現在、抑或是再晚一些知道,並沒有很大的差別。只要瞭解到儀式的傳統後,弓月就要離開這裡,與遠居的村民會合。
不,應該說讓弓月可以越早離開這裡越好。既然勢在必行,不如早些解決好。
男子慎重地斟酌言詞,與少女交換了好幾次眼神。
弓月剛注意到似的,突如其來問少女:
「請問……妳左手上有跟哥哥一樣的刺青耶。哥哥是出生時占卜說刺來驅魔的,妳的也是嗎?」
這個提問當然也被當耳邊風。
為了阻止弓月下一個疑問,男子向少女使顏色。
未撥起散落的瀏海,搭上無表情的面容,少女發出的清亮嗓音,聽起來不太真實。
「那麼就讓我來說明。請傾聽我們的話語,連同土的神祇、風的神祇、火的精靈都一起傾受。」
如吟唱般高低起伏的音調,編織著詞句。
「我被取作命定的名字早名。這位是身為守護者的兄長,蝮。來自所有山脈聚集之處、比任一個海都還要遙遠的村落。我們誓言遵從宿命。」
以手勢制止想說什麼的弟弟,狹野方回答:
「我承繼妳的話語。我亦誓言遵從。」
「哥哥,宿命是指什麼?」
弓月忍不住靠向狹野方,拉扯衣角。
「我不確定使者是否會在我這一代出現,所以一直隱瞞你。既然人已經到來,我就告訴你。下一次使者的來訪,將會間隔人一生好幾倍的時間。」
所謂的宿命,即是將沙南的力量,分享給位於遠處、繼承同樣傳統的村落。在遠方村落,一名女子在嬰兒時期被選出為運送『被授予的力量』的使者,慎重養育成人;取名為早名,學習雕刻女神像的技術。
學成的使者,遠渡重洋來到沙南,懷著祈禱的心意製作女神像,進行將此地力量轉移至神像裡的儀式。
我則是這個儀式的祭司。這個秘密的宿命連同陰月的刺青,從小就刻印在我身上。」
「藉由被授予的力量,能夠繼續守護村落。我們是極稀有的幸運兒。」
早名的手指滑過胸前箭簇。左手上有著刺青。
「這個陰月的箭簇是我身份的表徵,擁有同樣刺青的人,即是我命定的對象。」
「祭司原應是代代藉由占卜決定並傳承,但實際上必須參與儀式的,好幾代裡只有一人。我即是為了這個使命留在此處。母親為了我留下來,而你則是因為對母親的懷念。」
弓月眨著眼,微歪了頭。似乎對談話的內容極感興趣。
「……我一直以為母親及哥哥是為了守護墓地而留下;因為母親是這樣告訴我的。」
「因為這是秘密的儀式。只有少數人知情。為何必須秘密進行?直到現在仍有未解之處。刺青的事情也是,對於你及大多數的村民都以驅魔為理由告知。
自上一次的儀式結束後,已經過了與月的圓缺所需日數相同的冬天,再經過與兩手手指同數的冬天。
見證過儀式的人全數歸化塵土,其兒子、孫子、及曾孫亦均入土。儀式只能經由口述傳承。必定會在循環的時日期滿時,選備好一位祭司。而現今的祭司就是我。」
「好厲害……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一樣。哥哥真的好厲害唷!」
弓月的臉頰因激動而泛紅。
就在此時,早名的兄長—蝮,突然對手及之處的杯盤敲打一陣。這樣激昂的情緒表現,讓狹野方感覺不自然。
「這兒才不是什麼擁有永遠的力量的地方呢!根本就是滅絕在即!這種地方能授與我們傳說的力量嗎?再說,究竟誰見證過傳說了?相信那些毫無實據的傳言,實在愚蠢。
……做什麼都是徒勞無功的。我至少要讓早名……我們回去吧!」
早名出聲制止一腳踢開座椅的蝮。
「哥哥,大家都相信著、等著我們呢……不相信不行。一定是懷疑的念頭讓村落走向滅亡的。」
帶著些微稚氣的語調,感覺得出她的本性似乎只是個普通的少女。
「妳的村落也快滅亡了嗎?」
弓月的提問讓早名突然想起似的又緊閉上唇,轉過臉。
「什麼嘛~~回答一聲也不會怎樣吧……」
早名索性轉過身,背向低聲抱怨著的弓月。弓月臉頰一陣潮紅。
氣氛變得令人不舒服,狹野方代為回答。
「在此地舉行儀式、將女神像埋在村落的土地裡;一切就能回復到原本的豐饒;所有人都不會再有所匱乏。像那樣的飢荒不是常會發生的;所以是好幾代才舉行一次的秘密儀式。」
「嗯……我瞭解了。」
狹野方回想起,氣候一年比一年寒冷,這是神的旨意嗎?
森林裡有果實的樹無法生長,常綠樹種漸漸增加,使得陽光無法照達地面,山野菜與草皮跟著消失。失去食物來源的動物們也離開了。
離不開的,只有對先靈寄宿的這片土地懷著執念的人們。在越來越長的冬天裡受凍、承受著食糧不足的困苦。
(最後大家仍然無法繼續忍耐下去,留下堅守職責的我,拋棄了這個村落。)
「曾是守護者的父親,從我小時候開始一直教導的,就是要完成自己生下即被授予的職責;我不懂別種生存方式。」
「我也是一樣。在任務完成之前,要一直留在這裡。」
俐落地說完一句,早名嚴厲地瞪向蝮。蝮則將布巾全都踢亂。鬧了一陣之後,不屑地說:
「嘖,總之我們就考慮個幾天吧!早名。」
「那麼,身為使者的訪客,我要給你們兄妹倆食物與住所。」
一邊回答著,狹野方下了決心。
即使是令人失望、粗魯的、沒禮貌的對象,既然一切命定,只能接受。
或許在早名的故鄉—那個遙遠彼方的土地,並非受到極高的崇敬,而是被迫授予的、令人嫌惡的職責也說不定呢!
唯一能確定的是,早名的村落也有在儀式執行前,不能讓當事者以外知情的傳統,一直被傳承著。
今晚獨處時,再把儀式的重要性及規則好好對弓月解釋—包括真相或無法告知真相而編造的理由—讓弓月離開這裡。
不將真相坦白,是不想被任何人阻撓。

狹野方提供靠近村落外汲外場、狀況最好的一間房屋,作為訪客兄妹的住處及女神像製作場。
食物、水及兄弟兩人存下的迆薪都運到早名的住所。早名與蝮仍是默默看著兩人作準備,沒有說一句話。
兄弟兩人整頓好早名兩人的住所後,回到家時太陽已西斜。
進入家門,升起火後,弓月一吐為快後說:
「哥哥,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不太好……但他們真是不討人喜歡的人耶,儀式的事、哥哥的職責也是頭一次聽到。
「真的非把『土地的力量』分給那樣失禮的人不可嗎?」
「規定是這樣的。」
「好奇怪唷!」
「他們旅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春天就出發了吧?是賭上性命的旅程啊!光是這點就讓我們不得不尊崇;我認為該尊敬他們。」
弓月用杓喝水,放下杓子的動作比以往粗魯許多。
「還有哥哥,為了自己的職責,一直在等待著……」
「我就是為此而活的。連弓月你都瞞著,真的很抱歉……你很討厭我嗎?還是覺得很奇怪?」
弟弟緩緩地回過頭。
「我沒有這樣想……嗯。應該說,還搞不太清楚狀況吧!」
「討厭的話,可以去投靠大家。」
「大家……?是指新的村落嗎?可是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樣?學習鍛造曲刃或金屬鏡子、為了食用而飼養雞隻或獸類;跟教導我們村民這些事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該說是被使喚才對吧?」
弓月向狹野方逼近一步。
「我比較想留在這裡。」
「這裡的一切已經結束了。你若不往新的地方去,就會一直是孤獨的。」
「怎麼會?這裡有哥哥,沒有其他人在也沒關係。盡快將儀式完成、送走那兩個人。我想在母親長眠的這個地方安靜地過日子。」
「……總之,若是不喜歡的話,就不要跟我所做的事還有那兩個人扯上關係!」
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能強調的,要讓弓月體諒,一定得出真相。狹野方再次體認到弟弟的頑固與耿直。
不找別的說法疏遠弟弟不行……但,要怎麼講才好呢?
卡嗒卡嗒!像在預告什麼似的,櫃上的碗盤突然大力搖晃起來。
兄弟倆整起弁備;但只那麼一瞬間,又恢復寧靜。
「是餘震嗎?」
「因為是很強的地震嘛~~大概連著幾天都會有這樣的小震盪吧!」

隔天一大早,東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現身之前。
確認弓月尚在睡眠中,狹野方前往探視早名兄妹的情況。
有件事想先弄清楚。
之前好一陣子,每到破曉、天空變白的時候,空氣裡會飄著撲鼻的濃厚草香;現在已完全沒有那種感覺。葉片顏色也變深,陽光無法透射。草木枝葉越過長高峰,步向終焉。
飄著草香的時節一個,風裡的溼氣急速乾燥,天空變得澄淨。地面則漸帶寒氣。
天亮時分會從葉面降下滴滴白露的時節,也很快要到來了。
靠近空屋時,所幸早名只是在門外眺望東邊天色的轉移,未進行朝拜。
流洩在背上的長髮,微微飄動。
「比起太陽,還是月亮的光芒讓你敬慕吧!」
被狹野方的搭話嚇到似的,早名回過頭,一面向後退了些。
早名將前髮往上綁起,看起來很清爽。這次換狹野方瞠目結吞了。
早名的五官比想像中更端正美麗。瞳孔顏色深邃有力,唇色朱紅。木雕的髮簪上刻著各式各樣的花朵及塗漆,十分賞心悅目。
昨天還以為她因放棄所以面無表情;為這個村落滅亡在即而感到失望、心情久佳。
但現在她的眼裡閃耀著光芒,完全看不出有那樣的心思。
胸前吊著與眼瞳同樣漆黑的陰月的箭箷。隨著身體的動作左右擺洫。
她果然與自己相同,對本身命定的職責擁有自覺。
狹野方如此確信。
「請容我問一件,昨晚無法在我弟弟面前開口的事。」
擺起防禦的樣子,早名瞪了狹野方一眼,急忙想往屋裡去。
「我們要把描述職責的話語告訴對方對吧?既然我們被教導要為任務而生,完成職責,我只知道唯有完成任務,活著才有意義。」
早名停下腳步。
「過去,沒有人能與我分享『只有為命定的職責而活,活著才有意義』這件事情。要是有的話,我想也只有早名妳。我一直在等妳出現。」
早名無法動彈。
「……對不起,擅自把這種期待放在妳身上。但事已至此,逃避宿命反而更痛苦不是嗎?要是拋開職責,就有如踏上一個永無步盡、沒有終點的旅程一樣,不是嗎?只有完成它一途,不是嗎?」
輕嘆一口氣,早名小心翼翼地靠近。踩著有如渡獨木橋似的腳步。
將胸前的陰月的箭簇舉至狹野方眼前後,臉上的表情消失,用陶醉般的聲音吟唱著,宣唸誓言。
「我—持有早名之名者—為了將魂魄移轉至女神像,將要在你—持有狹野方之名者—的手上,失去性命。」
陰月的箭箷,吸入這天最初的一絲曙光。
箭簇反映的光芒,並非反射,而是像把光線吞入,輪廓更顯深刻。
「我—要殺掉持有早名之名的女子。」
「我—要被殺。」
狹野方握住她的左手,將有著刺青的手指相觸。早名的手很冷。
標記殺人與被殺者的,陰月的刺青。
陰月是死亡與再生之神的象徵。
在黑暗中漸滅的月亮,自己從陰影中產生光芒,圓潤地甦生。
「藉陰月的箭簇,流下女子的血、除去女子的魂魄;將靈魂封入女神像,永遠存留。」
「我將永久地化身為女神。」
早名初次露出淺笑。
狹野方被那個笑容深深吸引。至今似乎不曾有過如此高昂、充實的情感。
身體深處都在發熱。
有如在狩獵,中對著極佳獵物舉起弓、架起箭,確實捕獲前的那種高昂意氣。
期望殺戮;藉著奪取生命,想將獵物永久的魂影、死前瞳孔的慌亂、呼吸的氣息深留於心的那種興奮之情。
從不曾被教導其他的生存方式。
一直以來如此活著,持續等待「早名」,此時狹野方好像聽到了那些,沒能進行殺戮即結束生涯的祖先們的聲音。
那聲音說著,你是幸福的。
地面又搖晃了起來。
餘震仍持續著。

二        兄妹

—「我將永久化身為女神。」
蝮隱藏氣息,聽著早名與狹野方的對話。
(欺敵戰術嗎?做的好!不過,這屋子還真臭。這就是我們長途跋涉而來的報酬嗎?)
半地下式的空屋,帶著霉味。
似乎多年無人出入,竹編的牆壁與柱子上都覆著薄薄一層的白霉。鋪在地上的布巾,掀起來一定也是一片霉菌。
昨天一進屋子就先升了火,現在已無蟲子的蹤影。雖然溼氣未除盡,但讓風吹一天,應該會好很多吧!
得讓火持續燃燒,使室內乾燥才行。
(可惡~~在來的途中就從逃走的村民那邊聽過一些,以為已經作好足夠的覺悟;一旦來到這裡,仍是讓人失望地要停止呼吸一樣。要怎麼做才能早點離開這裡呢?)
胸口突然一陣刺痛。對這股痛早已習慣;這個痛提醒自己,還得繼續忍耐著活下去不可。
外面傳來狹野方走遠的腳步聲。
等到聲音完全聽不見後,蝮步出屋門。
早名目送著狹野方的背影。展開在妹妹視線前方的是一片廢墟。瘦得不成形的亡靈們,彷彿正在那牆後忽隱忽現,只露出眼睛望向這裡。
四處茂密生長的,只有具刺激性或毒性、無法食用的草葉。
「真是越看越讓人不舒服的景象呀!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比我們村裡還糟。一直夢想著它應該是個讓人飽食、屋舍整修完好、倉庫裡儲滿食物的地方哩!」
視線仍落在廢虛上的早名回答:
「……一直被告知這裡—沙南—是個理想國呢……旅途中經過美麗村落的時候,也以為沙南一定比那更棒……即使過著樸實的生活,有著美妙景色的村落,也都使用金製的鏡子或閃亮的寶物來祭祀的不是嗎?」
「這裡已經沒救了呢……跟我們的村落一樣。」
「但是,與村民們的約定……大家的祈願,不實現不行。」
早名緊緊地將雙手握在胸前。
她下意識地將陰月的箭簇包覆在手心,右手撫摸著刺青。
「啊啊,我懂。都來到這裡了,空手回去的確很不甘心。早名,妳有心理準備了嗎?」
早名微慍地接話:
「要問幾次呀?哥哥才更令人擔心吧!」
「不過狹野方那傢伙,外型意外地俐落呢!想必是藉由從事打獵而有相當的鍛鍊吧?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
這傢伙不好解決;昨天與他互瞪時就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
不服氣到讓人火大。
即使以男人的眼光看來,狹野方也是個令人心手畏懼的好漢。
現在才對第一眼就這麼想的自己感到窩囊、不甘心。
咬牙切齒地瞄向早名。
「妳覺得如何?那傢伙。」
「如何……?和我原先期望的差不多,是個合格的對手吧!想盡快交手、殺戮的心情,跟我一樣;就只有這樣。那傢伙好像陰森森的,背地裡另有盤算……或者說內心似乎很灰暗……因為他咄咄逼人、死腦筋的樣子,令人害怕。」
早名靠近蝮。
「正如同哥哥交代的,他很可怕,所以我不會跟那兄弟倆多說無謂的話。那個弟弟……好像會把人看穿似的,很可怕。我這種直覺是很靈的。」
早名的眼瞳遊移著,好像正在回想起什麼似的。
這讓蝮心中響起警鈴。果然還是對那兄弟倆十分在意。
雖然對蝮來說,他們只是被盯上的獵物罷了。
「外表堅強、內心深沉,有時也是優點……瞧妳也把頭髮重新梳得很整齊嘛!」
早名激動得臉都要紅起來:
「因為已經不用擔心旅途中借宿時會被奇怪的人盯上了嘛!我想說哥哥也比較喜歡這個樣子啊~~不是常常說我的眼睛很漂亮嗎?」
「嗯……對,很漂亮。」
早名是自己的妹妹;同一個母親生下的親生妹妹……這是在決定出發時,才由母親告知的事實。
蝮與早名初次聽到時,驚訝到有一陣子反而變得像陌生人一樣。
會如此地不相像,或許是因為不同父親的關係吧?就連母親也不明白為什麼。這部分是蝮事後自己詢問母親的。
「哥哥?」
「我在想,妳的眼睛很美,不像我……」
「一樣啊!我們很相像的!我很高興知道跟哥哥是血脈相連的!畢竟我們本來就很親近了呢!」
「嗯,妳也向來喊我哥哥。」
「我本來一直相信自己大地女神的子孫,並不是人類生下來的……因為大家讓我這樣以為。能證明我是人類,真是太好了!」
「咦,那個……是這樣嗎?妳可是特別被珍視,食物也最優先讓妳吃的呢!」
「嗯……」
即使大家都填不飽肚子,也盡力提供早名最好的食糧。
兩人的故鄉非常貧困。以前似乎並非如此,隨著寒夏與久冬的增加,森林與田野果實的生長越來越不佳。生養的小孩數量也跟著減少。
「我是大地賜予的孩子;因為是大地賜予的,所以才被授予『早名』這個名號。一直是這樣被告知的嘛!」
「我成為守護者的理由也是一樣的呢……『大地賜予的孩子』。」
「……咦?真的嗎?我以為是占卜決定的。」
蝮原先就決定到達目的地後,再將所有的事對早名說明。
「坐著吧!吃他們給的食物也無妨。反正我們沒這麼多糧食;更重要的是,那兩兄弟非常在意我們,恐怕會不斷地接近我們吧!」
「說的也是呢!我肚子餓了。」
從屋裡拿了一點食物,蝮確認那兄弟倆的屋子正飄出炊煙。
應該短時間內不會到這邊來吧?從屋裡抽了根去皮的粗木,與早名一同在屋子旁並肩坐在上面。
「早名已到可以瞭解真相的年紀了呢!十五歲就能應付這趟旅程,像個大人的年紀啊……我是說有關父親的事。」
「是說哥哥的父親吧?」
「因為村裡很貧窮,偶爾有旅人來訪,說些稀有的趣聞給村民聽,大家也沒有能做為回禮的東西。這種時候,與住宿的地方一起招待一晚的,就是女人。容貌美麗,加上丈夫因為不良於行受到村民許多照顧,因而感到愧疚而自願獻身的女人:就是我們的母親。」
早名睜大了眼。
不作回應接著述說。一旦停下,可能就會因為羞恥心而無法繼續。
「所以,我們的父親,是否就是我稱呼為父親的那個人,是無法肯定的。至少我跟早名的父親應該是不同人,我是這麼想的。」
「我們……是兄妹吧?」
「是同母的兄妹這點可以肯定。還有同樣身為『大地賜予的孩子』的這點也是。」
「『大地賜予的孩子』我好像稍微聽說過,被授與早名之名的我,好像有幾件規定不能夠知道的事情,有關『大地賜予的孩子』這件事,讓不會也是其中之一吧。」
「根源的隱世回歸……村裡好幾十年來的習俗,只養育陰曆十五前後各三天內生下的孩子。其他日子產下的嬰兒,會在出生後的第一個日落之時,放入籠子或燒烤用的器具內,封蓋活埋在墓地裡。」
「……果然,我就一直覺得子孩子的數量過少;人數越來越少,年長者的比例增加……老年人突然減少也是同樣原因嗎?」
「老者們是自發性地回歸根源的山裡。嬰兒則是會在隔日天明之時前往探視,若是在土裡哭嚎著,就會將其挖出養育。以授命於大地女神的名義。我跟妳都是這樣的。」
「所以……」
「而且我們都是在陰月出現的夜晚出生的。在新月之日前後出生的孩子很多,在陰月的加護之下出生的嬰兒並不稀奇;將這個男孩以守護者的身分養育,過不久即會有適任早名的女嬰出生;能拯救全村的,就只有早名—這是在我們被挖出的同時,村裡的長老們就已經決定的了。我是睽違幾十年被救起的嬰兒,接著就是妳。與我們是不是同母手足沒有關聯。」
沒有貼近身體,早名只是望著蝮。
她那大部份為黑色的瞳孔、形狀端正的唇與眉、豐滿的胸部及纖細的姛體、似乎一碰觸就會將手吸住的白皙肌膚。
與母親如出一轍。
母親非常美麗。即便年紀很小,蝮也近乎恐怖地感受到母親的美色與豔麗。尤其是獻身之後。
但身為守護者的男子,不可侵犯身為早名的女子。因為是唯一能接近早名,以兄妹名義養育的孩子。
沒錯,不是非親非故,而是「兄長」。
早名的「兄長」並非以家人身分一同生活的那種「哥哥」。
是年齡相近、最親近的,且被早名所傾慕的男子。
蝮感覺到,即使曉得彼此血緣相連,早名的想法並沒有改變。
自己也是一樣,早名就是早名。
早名是不可碰觸、不容污蔑;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全力守護的「妹妹」;一直以來不停地被如此教誨。
只要靠近妹妹身邊,就能聞到從肌膚與髮間飄出與母親同樣的微微香味;接近酸甜的氣味。
早名不會成為「成熟的女人」,因為她會化身為女神。
「早名……我不想讓妳成為『女神』……不想失去妳啊!能到達這裡就已經夠了吧?我們回去吧!」
早名搖了搖頭。
「不行。村裡的大人們無法接受。」
「只要讓他們接受就行了吧?我會告訴他們儀式確實完成了。」
「不行不行,沒有證據嘛!」
「一定有辦法的。我不想失去的是妳,跟早名的身分無關。難道妳就這麼想死嗎?」
「這是我的宿命呀!而且在知道沙南毀滅在即之前,哥哥不是比我還有幹勁嗎?說你生存的意義就在這裡;所以不論遇到什麼危險也要繼續這趟旅行。而現在我與哥哥都到達目的地了。為什麼在發現沙南與預想的不同時,就變得迷惘了呢?在同一件事上態度反覆,太奇怪了吧?」
早名的態度十分認真,使得蝮再度陷入沉默,只能拳打粗木。
因為早名說得一點都沒錯。

大約十日前曾到達從沙南搬出的人們居住的村莊,並尋求住。
一提出帶路的要求,大家臉色一變,都拒絕了。
說再也不想回到那裡,那兒除了亡靈什麼都沒有。
比樹木的生命還要更長久的在,比任一處還要豐饒的地方—被這樣傳頌至遙遠彼方的沙南是如何轉變成人類無法生存的土地?原因無人知曉。
但在這個村落,大家學習新的技術、器具製作與信仰,人們有了生存的希望。
想要生存下去,就要順從這個村落的作法;過往即便勉強也得將之遺忘,他們一邊流著淚,訴說著。
蝮因茫然失措而拖延數日未踏上旅途。
最後一段路可說是被早名硬拉著,不情願地走來的。
沒有回頭是因為心中還殘留一絲希望;心底某處認為,不親眼見到的話,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在暴風雨前兆的雲層始覆蓋天空之埘,蝮從小船上望見遠方陸地上傾斜的高塔。明明是黃昏時候,卻不見一縷炊煙。
『回去吧!』那時蝮就這麼想了。
避開風,在離沙南好一段距離的岸邊停下船。
之後與早名許多爭論以後……最終還是來到這裡。
「要回去的話,哥哥一個人回去吧!我要將儀式進行到最後。我生存的意義就只有這個。
真正的活祭品—那個男人、還有偽祭品—我,會自行完成替換的儀式,也就是『化身為女神』。」
「回去?我怎麼可能辦得到!剛不是說明白了嗎?我也是……嘖!若這裡沒變成這樣就好了……為什麼會成為這樣的廢墟……」
「那就決定囉,要完成儀式。」
「完成儀式……妳明白這個意思吧?唉!真不想思考!」
蝮深長地嘆口氣。已不知道往粗木上打了幾次,手都發疼了。
胸口一陣陣刺痛,配合著脈搏的節奏頻頻而來。
卡嗒一聲,感覺地面開始晃動。又是餘震。
「我出去一下。」
「咦?要回去嗎?」
早名突然顯得不安。眼睛濕潤、右手指尖撫摸著左手的刺青。
(剛剛不是還說要我自己回去?)
雖然想這麼說,但蝮還是忍下。
「只是要去別的屋子,住在一起不太好吧?」
「為什麼?我們可是兄妹耶?」
「……我們不曾睡在同一間房間吧!旅途中我一直注意,盡量不讓妳露宿在外;非不得已露宿的時候,我也不睡著。而且妳完全不介意在我面前換衣服。」
「換衣服……不是從小就這樣了嗎?」
「總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剛才差點就疏忽大意了呢!
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守護者的身分被養育成人的呢……?真不想看到這片廢墟。從這屋子可以清楚看見廢墟的全貌。
「連動物都不願靠近的土地,大概不會有什麼危險。要是那兄弟倆問起,說我們吵架了、或是我不喜歡這屋子都可以,隨便找理由解釋。聽好了,妳不可以與他們友好、不准跟他說話喔!」
早名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這樣就沒問題了。
要在這住一段時間的話,還是找個看不見廢墟、有海景的地方好點。
可以的話也不想與那兄弟倆碰面。
是因為不甘心於初見面時顯露出懼怕的神態嗎?
「獵物」終究是害怕著企求活命的弱者。
(都是因為地震的關係,是因為有地震才會這樣……)
背向廢墟,映入蝮眼底的,是能望遠高塔的殘骸。
勾在折斷柱子上的繩子,隨風飄晃著。
好似在招喚似的搖擺著。
(我累了,到那邊睡好了。)
腳,與頭,都好沉重。

與早名交換話語、確認彼此關係後,狹野方轉身預備回家。才約百步,繞過兩三個廢屋就到達的距離;卻才一轉角,弟弟就從陰影中站起身。狹野方嚇了一跳。
弟弟弓月直盯著狹野方,向前踏了一步。
(剛剛的對話都被聽到了嗎?)
一下子沒了氣勢。
「哥哥,我一直在找你呢!你也不在汲水場那邊。你跟早名在做什麼?靠得好近哦……」
「只是打個招呼啦!關心她們是否睡得好、有沒有蟲出沒而已。」
「這樣哦。我怎麼覺得她好像變漂亮了?」
「女生這樣是理所當然吧!昨天是因為遇上暴風雨,而過於疲累。她很不好意思呢!」
「……有這麼健談啊?那個一臉嚴肅的女生。」
「不,就說了這些而已。」
狹野方體會到說謊真不是件好事。無法直視弓月;結果變得更加可疑。
「是因為疲勞啊……我想,如果她撥起瀏海,笑起來會更美吧?哥哥也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吧?」
「你……」
「咦?我說了什麼奇怪的事嗎?是事實嘛!雖然是與我無關的人,只是看不慣臉藏在那瀏海下嘛……髮尾會跑進眼裡很麻煩,看起來又很灰暗。要裝嚴肅是她的自由,只不過那個樣子就更惹人厭。」
「你很介意嗎?」
「沒有吧?嗯……」
弓月認真地陷入思考。
「我只是覺得很稀罕,可以遇到從那麼遠處來訪的人。沒錯,只是這樣而已。希望下次可以遇到隨和又善良的人呢~~」
弟弟轉身離去。
似乎沒有聽到對話內容—下了如此結論後,狹野方鬆了一口氣。
不想讓弟弟知道是因為……一定會因此不再尊敬自己。
弟弟容易受傷、正義感強烈,又很體貼……有次獵山豬,要弓月給母豬致命一擊埘,小豬從樹叢中跑出來;光是這樣就讓弓月打消了將母親獵回作為食糧的念頭。優柔寡斷,一對他發怒就忍不住顫抖。
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長是為了殺人而生的話……狹野方體認到,不讓非當事者明白事實這個傳統是正確的。
怎麼做才能讓弓月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遠離這裡呢?
但要是離開自己,弓月有辦法好好活下去嗎……?對於給母親上墳這件事也很執著……儀式非得在這兒舉行不可……不管怎麼煩惱,還是找不到可行的辦法。
每次夜晚降臨時,都想著還有明天,把問題丟向明天而入眠。
躺平後,能很敏銳地感覺到微微搖晃地面的餘震。夜裡總會醒個一、兩次。

過了幾天,狹野方才注意到,蝮沒待在屋子裡;且不知何時起已在倒塌的高塔處落腳。
大概是比起較適合冬天住的、半地下化的屋子,通風良好建築物比較好吧?再加上塔的下半部,原先是儲存非主食乾燥食品用的倉庫,還有殘留一些。將崩壞的倉庫稍作整修,勉強能遮雨,蝮似乎整天在裡面遊手好閒。
每天與弓月祭拜墓地時,都會順路探望。
早名有時去找蝮,都會生氣地大喊「這是怎麼回事」,蝮則是用不太親切的態度把她趕走。蝮似乎還從亯藏室偷取非飲用、消毒用的重要酒藏,拿乾貨當下酒菜,大白天就喝得爛醉。
狹野方不去干涉蝮的行為;因為這個應對法是最輕鬆的。把這份心思轉而關注早名。不與她搭話、義務性地送上最低需求的糧食,並且細心觀察環境有無危險之處。
被獨留在屋子裡的早名,並未露出寂寞的樣子;偶爾會盯著狹野方看,但終究未開口。
看得出她似乎很緊張。
(早名—不在我手下,靈魂就無法被救贖。她應是為此生存的,這是我一直被告知的事情。雖察覺不到她的恐懼,卻也看不出有下決心或得知能被解放的喜悅。帶有決心意味的只有嘴上說的話而已。
『肉體確實地死亡,魂魄才能存續』,她周圍的人沒有這樣教導過她嗎?
……若是這樣的話,還真可憐。)
都到這地步還要讓狹野方來背負教導的責任嗎?而且早名也沒有迷惑到忍不住想請求教誨的樣子。
日子就樣一天天過去。
連狹野方都不禁有一種錯覺,迷惑的該不會是自己吧?
原先是放在那大包行李裡的吧?不知何時早名已備齊磨好的木材、硬石製的鑿子及小刀。
她從崩壞的廢屋裡取來材料,自己在屋子旁造了簡易可避雨的工作場。
弓月則連著幾天都跟在狹野方後面走……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跟著,但弓月只是默默地注視兩個訪客。
沉默地,未移開視線。
對早名左手的刺青、漆黑色的陰月的箭簇、與箭簇同色的瞳孔,弓月專注地看著。
狹野方意到的時候,弓月總是像這樣將視線停留在定點上。
有時也將注意力放在木雕上。
早名在工作場削著木材。不必劃草圖線,像能確實透視並挖掘出每塊木頭的本質,毫無猶疑。
光是經過就能聞到木材飄出的清爽香氣。是這一帶沒有的樹種。削下的木屑四散,發出香氣。
為了移入靈魂永久納存的女神像,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每一天,弓月都從母親墓地摘花供墳,也將花裝飾在家裡。
前一天枯萎的花朵,就淺埋在墓旁。若花裡有種子,就能發芽、再綻放花朵吧?
母親也都這麼做。村裡的人還在的時候,人們總在森林串樹木倒下的陽光照耀的地方,或是森林邊緣處摘下花,供在墓前,隔日埋起。
因此這裡才變成一片花田。回歸大地的人們使其綻放。
今天弓月照例要到花田摘花時,狹野方順道前往探視塔那邊的狀況。正好看到早名走出來。
看向獨自綻放的撫子花,伸出手想要摘下時,又陷入猶豫。
望著花入迷的早名,彎下腰,不知道在做什麼。
陽光被遮掩。
突然從面湧起一陣風。沙沙沙地,從草的根部向上、有如握住般地吹動、玩弄著。
像在撫玩著叏葉末端、花瓣、花蕾的風,捲起幾片花瓣,向深青色的天空飛翔而去。
「起風了,明天起就是秋天了。」
狹野方不禁低語。
不論人在不在此生活,季節依舊更迭。
頭髮被微微吹亂,早名的視線追著花瓣的蹤影。
兩手疊在胸前,包覆住陰月的箭簇。
花瓣被吸往天空,早名回過神才發現兩兄弟似乎在旁邊。
早名有些焦急地往原先也是花田,現在位在墓地與塔的廣場中的茂草裡躲藏。
「為什麼那麼明顯地避免接觸呢?」
弓月對早名很在意。
「好像一跟我們說到話,就會被抓來吃掉、還是會發生什麼壞事一樣……她沒有摘花呢!她是不好意思摘嗎?
要是有花在,心情能變得平和,煩躁也會漸漸消失吧?」
「分給她一些吧?」
—弓月語氣輕鬆地說著,往茂草處靠近。
狹野方也追上。
在早名剛才站立的地方停下,弓月打聲招呼。
「那個……這是剛開的野菊,是春菜的花唷!送給妳!不用這麼害怕我們吧?」
打算將淡紫色的野菊放在腳邊,弓月撿起某物。是枯枝。
枝上隨筆似的刻著有五片花瓣的花朵,以及細細的莖與葉。
「早名,妳木雕雕得很不錯呢~~」
早名從茂草中衝出,搶回枯枝。弓月快速地拾起差點被踩到的野菊,寒進她手中。
「合去吧!裝飾在家裡很不錯唷!」
早名一臉像被趁虛而入似的。
剛剛還被弓月凝視著的她,瞬間轉身逃走。動作很敏捷。
弓月無奈地目送早名的背影遠去。
接著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將花摘起放進籠子。狹野方也幫忙摘取。

「哥哥,你有好好吃飯嗎?」
早名在倉庫外面大喊著。
「哥哥!還在睡唷?快起來!」
從木板及壁材相疊的縫隙中,射入細細的光線,刺激蝮微張的眼。
「哥哥真是的?」
早名不停大喊,蝮只好勉強坐起身。頭撞上了檔門棒,不知道翻了幾次身,已睡到寢室的角落去了。
他匍匐著爬到門口,稍稍掀起門簾,只伸出臉。頭陣陣刺痛,大概是因為酒質的關係吧?
刷一聲門簾被整個掀開。早名帶著弩氣,手抱籠子站在眼前。
「哥哥你是怎麼了?太難看了吧!」
(沒幹勁了……老實說出來好嗎?)
但說不出口。
從懂事以來,除了要去沙南之外,沒想過別的目標。
然後目標已達成。
早名待在身邊,就覺得身體裡有著多處空洞;有股想將它填滿的衝動,自腳尖不斷傳來陣陣的焦躁感。讓蝮選擇逃離。
緊張的原因已不在,蝮有這樣的的自覺。
感覺非常地悲傷、身體沉重;身體內側有一個個的小洞,正漸漸地從內部侵蝕著。
雖然職責尚未全盡,即使最重要的儀式還沒有進行……還是覺得好空虛。
(所以說到底還是與那男人初遇時的那場地震、海浪的錯!)
被陽光照得目炫而背過身,感覺陰影移了來。早名彎下腰,將手放上蝮的額頭。
她身後的草叢,被乾燥的風吹得沙沙作響。
「沒有發燒……哥哥是疲勞過度吧?畢竟之前一直保護著我嘛!吃下這些,好好休息唷……臉色很差呢!剛才對你那麼大聲,抱歉喔。」
早名推近的籠子裡,有煮熟的榛果與板栗果實。應該是剛撈起來的吧?還帶著水氣。
妹妹從應是待捕獵物的兄弟倆那裡,取得食物……!
這個想法一天一天成為蝮心理上的重擔。只要一肚子餓,眼前就會浮現狹野方的面容;接著胸口就會刺痛。
蝮反射性地揮開籠子。
飛散至地面的果實,微微飄著熱氣。
「你在做什麼啊~~我好不容易撿到的!」
早名撿起果實往蝮丟了三、四個,眉尾下垂,一臉快哭的樣子。
「……對不起,我以為妳跟他們要來的。」
「不然你要我怎麼做嘛……這是我自己撿來的!他們告訴我這附近僅存幾株能結果實的樹在那裡。」
「看吧!結果還是麻煩他們!」
「哥哥,不要這麼挑毛病嘛……你怪怪的。」
「不要跟那些傢伙多說話!會洩露多餘的事啊!」
「我沒有啊~~是狹野方主動對我說話的;而且他語氣生硬,只講了一點點。要狹野方告訴我樹木的事情的是弓月,他一直在狹野方後面看著。」
早名遞上黃色的花朵。
「聽說這花名叫磯菊。我們村裡沒有,是第一次看到呢!」
妹妹曉得初次目睹的花朵名稱……我卻不知道。因為那兄弟倆告訴她的。
從胃底往上逆流的這股熾熱的苦味究竟是怎麼回事?蝮感到輕微的暈眩。
「結果還是跟他們培養了感情嘛!我們可不是為了跟他們交朋友才到這兒來的!妳該更有緊張感一點吧!」
「沒規沒矩的是哥哥吧!」
籠子擊中臉部。
暈眩轉強,蝮倒下。
「對、對不起!哥哥!很痛嗎?」
早名越過門簾踏進房裡。
「不痛啦!只是有點嚇到……只是妳感到害怕,而且動手的覺悟好像漸漸動搖,讓我看不下去而已。」
「沒問題的!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好過份唷!」
向後退一步,早名皮革製的鞋似乎踩到果實。果實的殼『啪哩』一聲裂開。早名開始撿起果實。
陰影落在伸長的左手刺青上。
「……嗯……哥哥是對的……謝謝你擔心我。我會加油的!這些果實要記得吃哦!」
「……不用妳管啦……啊、不……妳就放在那兒吧!」
無法直視早名。越看越是難以呼吸、胸口疼得厲害。
「哥哥……」
「—早名?怎麼了嗎?果實掉得到處都是。」
外面傳來狹野方的聲音。
早名沒有回頭,冷淡地回應:
「只是絆倒而已,我自己會撿。」
(……早名還是跟那些傢伙說話了嘛!明明跟我約好不把他們視為人,要盡可能地無視他們的……)
突然地一陣痛楚蝮瞬間停止呼吸;以為是被什麼給刺傷。
但並不是……「閃開!」
推開早名,蝮大聲嚎叫著,飛衝向狹野方。

三        神籬

亮無預警。蝮一邊喊叫著,揮著拳往狹野方靠近。
若是動物的話,狹野方便不會如此輕敵。他以為再怎麼醉仍是人,好好談就沒問題。
以為守護者都要像父親一樣寡言、真摯、冷靜才能適任—難道說這是狹野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嗎?
「等一下!我做了什麼嗎?」
他想先口頭勸阻,因為從正面阻擋,無法閃過對方的力量。比自己身高稍低的蝮的額外,恰好撞上鼻頭。
蝮的額頭上滴到鼻血。
血流進眼裡,複更加地暴動。被推向崩塌的塔上後,從身下抽出折斷的柱子,回過頭再往狹野方襲去。
「哥哥住手!」
早名想上前用身體阻擋蝮。狹野方想阻止早名,從塔這一側數度呼喚。
「不可以!早名!快退後!到這邊來!」
但早名不肯聽從。
就算被踢仍全力抱住哥哥的早名,被甩來甩去,終究被彈往塔的方向,往狹野方這邊飛來。
眼前有個斷口銳利的柱子。
「會被刺到!」
狹野方迅速撞向早名的身體,護住早名。同時右肩傳來激烈的疼痛。
他挨了一拳,沒有回手,用左手腕擋下蝮的第二次攻擊,跳開後,腿一掃。
狹野方從背後固定住蝮,絞著脖子打算讓他斷氣。
右肩到上臂已麻痺,左手腕腫了起來。
每走一步都痛到暈眩。
「哥哥、狹野方……」
早名用欲哭的聲音拉住狹野方的腳,但狹野方無法回應她。他只想逃離當下,到安全的地方休息。這樣下去一定會發燒。
感覺地面在搖動,是錯覺嗎?
(為什麼讓這種人擔任這種職責……被授與守護者之名,從小對自己嚴格管理的我,又是為了什麼?
神聖的儀式會被踐踏……會遭污染……)

「哥哥……?」
回到半地下的家,幾乎是用滑落的方式步下樓梯。採光窗戶下,狹野方的狀態讓弓月瞠目結舌;花桶落地的聲音,在狹野方聽來十分的遙遠。
因痛楚和不舒服的感覺回神時,狹野方的右肩與左手腕,被綁著的布巾與樹枝固定住;身體則被靠置在準備冬天作為睡床用、壓在壁面的乾草上。
清涼的布覆在肩膀及額頭上。
「哥哥,還痛嗎?你跟那傢伙打架了嗎?」
「……嗯。」
「為什麼?」
「……誰知道,突然就被攻擊了。現在我明白那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
脫口而出後,狹野方便後悔了,應該有更好的說法才對。因痛楚而無法好好思考了。
弓月用力握緊溼布,咬著下唇。從布裡被擠出的水,滴濕了弓月的膝蓋。
「等我一下,我去換個冷水,哥哥不可以亂動唷!」
提起水桶,弓月踏著急忙的腳步離開。
「別去!不要去找那傢伙—」
大聲喊後,聲音如刺般在傷口處迴響。
動彈不得。
非得阻止弓月不可,他一定會跑去找他算帳……但身體無法行動。勉強起身就感到反胃。
酸又帶苦的胃液,灼燒著喉嚨。刺癢般地不甘心。

「哥哥是竽蛋!最討厭!不管你了啦!」
早名流著淚,對蝮耍脾氣。
蝮的臉朝上,仍維持平躺的姿勢。背部溼透、眼睛被光線照得睜不開眼。
「我要去跟他們道歉;不管怎說都太過分了!人家好心把食物分給我們耶。」
「……狹……野方……的話……妳會被……的……」
無法順利說話。麻痺的感覺從唇瓣往口中切入似的,一波波襲來。連嘴都張不開。
突然感覺身體一陣虛弱。
(這下子狹野方會對我強烈警戒吧?可惡,失算了。)
「別阻止我。只是賠罪而已,不會說多餘的話。」
早名踢著砂走遠的腳步聲,在蝮聽來,令人壓惡地格外清晰。
突然,妹妹的腳步停下。
「弓月?」
「就在這裡談談好嗎?靠太近的話,我怕會忍不住出手。」
從那個乖巧的弟弟口山出現不曾聽過的嚴厲語調。從聲音聽來似乎在數十步之遙。
早名似乎退了幾步,隨著腳步聲,蝮感覺到有小石子倒到身上。卡嗒卡嗒地,令人不快的噪音響起。早名似乎是移開破裂的門板。躲藏到塔的內部去了。
「想逃嗎?無所謂;聽得到我的聲音吧?」
弓月停下,調整呼吸。應是想平靜心情。
「我希望你們離開這裡。儀式的內容哥哥不願告訴我,所以我不太清楚。總之是要從這片土地取得什麼對吧?到目前為止,我們分了相當多糧食給你們,這一帶只找得到勉強夠我們兄弟倆過冬的食物了。」
再次安靜下來,弓月長吐一口氣,繼續說:
「哥哥對我說,要對從遠方長途跋涉而來的你們,懷著敬意。仔細想一想也沒有錯。跟哥哥討論後決定,你們辛苦這麼長一段時間,為了讓你們在這裡安心生活,能提供給你們的食物都盡量提供。
……但現在是怎麼回事?太過分了!讓哥哥受那麼重的傷……毫無理由地突然攻擊什麼都沒做的哥哥……!」
說話速度加快、音調也提高了。
「我也不需要理由解釋了,你們現在給我滾!什麼都不再給你們了!」
蝮的胸口刺痛著。
「哥哥不可能原諒你們,我也一樣。你們這兩個不懂禮貌、忘恩負義的傢伙!離開這裡!趁我還只動嘴巴的時候。」
「……嘿……一口氣……不就得了……回答不肯……能怎樣……落……啊!」
蝮的胸口好痛,像被插入尖銳的木樁一樣,刺痛緊噬著,喘不過氣來。
「……話說在前頭,我在毒藥方面可是特別有研究。」
弓月語調突然轉低。
蝮微微睜開的眼角,注意到一絲閃光。努力睜大眼,轉了轉頭。
弓月已架起弓箭,手上覆著鞣皮。
「雖然比不上哥哥,但我射箭技術也不錯的唷!」
弓上的箭,前端濕潤,反射著陽光。
(—是毒箭!)
蝮扭動身子。
此時一個黑影越過蝮、衝迥弓月—翅膀的拍動聲微微響起。
「不可以—」
「危險!」
『啪咻』一聲,弓繩彈了出去。
「早名!」
壓下胸口的痛楚,蝮撐起身。痛覺傳遍全身,無法再動作。
毒箭刺中早名的左小腿肚。
蝮有如被凍結一般僵直。
「對不起!」
弓月迅速將箭拔出,用其割開早名的衣服,解開自己腳上的綁腳繩,緊縛住早名的大腿根部。
「不可以躺下來!血會流得更快。妳有雕木頭用的小刀對吧?借我。」
驚嚇中的早名將袖袋整個伸出,弓月取出小刀後,將刀刃壓上傷口。
「嗚……!」
弓月吸出傷口的血,吐至地面,重複此動作數次。
「真的很對不起……這不是很強的毒……只是會稍腫然後覺得有點麻而已,妳不會死的……對不起。」
看了看四周,弓月將草揉捏後貼覆在傷口上。口手並撕裂自己衣服下擺,連同藥草將傷口包裹好。
「本來只想嚇嚇妳的……剛才抓了一隻鳥當糧食,想放箭射牠的。只要箭擦傷皮膚就會麻痺了。」
這麼說著時,早名開始發抖。她一邊顫抖,一邊努力拉起被撕開的衣物,想遮住完全曝露的大腿。
蝮怒不可遏。可是只要一站起來,就會因暈眩而再次蜷縮起身體;還有耳鳴的徵狀。疲勞地站不住身,但總算保持意識清醒。
蝮睜大視線模糊的雙眼,瞪向弓月。
弓月跪坐在地上,向早名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我也一樣。即便無法原諒毆打哥哥的事……但讓早名受傷,實在是做過頭了。」
「沒……沒有關係,所以……你快到別的地方去!」
「……嗯。但是妳哥哥也動不了……我把妳送回住處,之後照顧傷口、還有水跟食物都讓我負責好嗎?可以嗎?還是不行?」
早名無視於弓月,帶著求助的眼神望向蝮。
蝮搖了搖頭。但……
(等等,這個弟弟什麼都不知情。他本人這麼說的。對於非當事者,為了不被打擾不會告知詳情……沙南也是這樣子嗎?若是的話,這傢伙可以利用……狹野方對我有警戒,對弟弟就會放鬆吧!)
「早名……隨便妳。」
「哥哥……隨便我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壓煩了。妳自己好好努力,趕快把儀式完成。啊、弓月!也給我水跟食物,這裡都只有乾燥的東西。」
「……嗯……」
「因為你讓早名受傷的嘛?可以吧?可不能依賴哥哥囉?」
咬緊下唇,弓月答應了。
(太好了!這樣一來,有破綻的弟弟,會不得不來我獨處的這裡。我只要技巧性地找他攀談就好。)

弓月一直沒有回來。
(是因痛楚讓時間感覺變長了嗎……?不,要是發生什麼事……只能信任弓月的理智了。)
從採光窗射入的光線改變了角度。果然經過了不短的時間。
鳥群的翅膀拍動聲傳來。是候鳥要回到南方嗎?這裡不適合居留也沒有餌食。交換著叫聲,很明顯地穿過村落上方飛遠了。
突然一片寧靜。
究竟是怎麼了……就在不安的感覺將勝過痛楚之時,弟弟終於回來了。
「哥哥,從明天開始由我幫早名送食物可以嗎?」
對於誠惶誠恐地要求的弟弟,狹野方一口回絕。
「那是我的職責所在。」
「但你身體的狀況辦不到吧!」
弓月用汲來的水洗過布,擦著狹野方的右肩使其降溫。
「好好睡一晚就能走路了。」
「拜託你休息一陣子吧!你會發燒。」
弓月一直把視線放在傷口上,完全不看狹野方而堅持著,令狹野方很在意。
「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那個……我沒有跟他們起衝突,我已經把事情平息了。別擔心。」
(這樣說就是有什麼事吧!)
從額頭移至眼前,冰涼的布蓋在眼睛上。
「哥哥,你真的在發燒。很難過嗎?」
「不會。」
「那還是吃點東西比較好,我去煮粟子粥。真的不需要擔心哦!」
弓月乾脆地離去,好像在說別問那麼多似的。
因為看不見弟弟的臉,狹野方並不曉得,弓月的深深嘆息。

靠著牆壁,早名看著盛滿淺紫色野菊、撫子花、黃色女郎花、及白色鵯花等花朵的老舊桶子。
微黃的陽光從採光窗洩進,長長地落在花上。
發出微甜香味的,是哪一種花呢?
剛才讓弓月揹著,來到這裡。不管怎麼說,總之很不好意思。從來沒有被同年齡的少年碰觸過身體;當然自己去碰觸他人也未曾有過。
狹野方確實是擁有威嚇性氣魄的美男子。弟弟雖然與哥哥五官相似,卻是給人純潔、安靜印象的少年,但體格比看起來更壯一些,骨架也長得好;有著似乎能再更茁壯的伸展性,亦同時有著少年的彈性。
再者,弓月的個性是耿直的。
不低著頭說話;一定會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
似乎在說著希望能被瞭解、希望瞭解對方……感覺好可怕。
早名下意識地望向左手的刺青。想起這個陰月圖紋下,隱藏的秘密。
(我是……背負著殺人的任務出生的;所以不能擁有人類的母親,遲早要成為女神。)
心跳變的猛烈。好害怕。要是讓弓月瞭解真相,恐怕無法被原諒吧?一想到這裡便好害怕。
將手置於胸前,碰觸到微涼的陰月的箭簇。
卡嗒……地面又微微地搖動;花朵也顫抖著。一朵野菊的花瓣被震落地。
這朵淺紫的野菊,是弓月前幾天送給她的。
要丟棄又覺得花很可憐,花並沒有罪;於是便將它裝飾起來。
(我可沒有那種空閒去應付雜事;尤其是與儀式無關的人。非確實地做出女神像不可,為了血之儀式,女神像是必要的。
至今為止我做的每一件事、忍耐的每一件事,都為了這個儀式……連花的名字都未被教導。為了練習木雕使用的花朵,比起花名,更重要的是能否雕得一模一樣。
被認為美麗的不是真的花,而是自己的木雕。)
—妳把花裝飾起來了呢!妳果然也喜歡花呀—
將早名揹到這裡的弓月,看到野菊時,感激地這麼說。
—妳也戴了好幾個花梨的髮簪呢……木雕的—
「髮簪是為了不斷提醒自己別忘記,至今為了學會木雕所受的苦,全都是為了製作儀式用的女神像……因為不方便說實話,懶得解釋只點了點頭;所以被弓月誤會,以為我只是個喜歡花的少女。」
弓月說要去採集治麻痺的藥草,過沒多久便帶著滿滿一桶花及藥草回來。
「接下來要找食物……因為鳥被牠飛走了。」再度離開後,已過了一段時間。
(光是花朵的數量就能撫慰心靈的話,至今那些悲傷的回憶早就遺忘,壓力也會減緩許多;現在就不會如此不安了吧?弓月為什麼會如此單純呢?)
會像小孩子一樣,大概就是不曾受苦的證明吧?
必定是讓哥哥或母親保護著,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與從懂事以來便肩負重擔的早名不同。
弓月真是個思慮不周的人……突然火大起來。
「真是過份,把人家衣服弄成這樣,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還把身體全摸遍了……」
突然心跳加快,全身發熱,麻痺感陣陣襲來。早名將怒氣發洩在覆蓋在身上的編織品上;用力拉開、揉起來……使不上力,所以無法撕裂它。
但是,她想用撕開來發洩情緒。
否則總覺得心情會變更差;脈搏有點快,一定是毒性的關係。
胸口悶了起來。
換個姿勢也沒能好轉。
「……哥哥……」
一陣鼻酸,眼淚似乎快掉下來。
「我在這裡……會變成怎樣無法跟不熟悉的人說話、好害怕……不快進行儀式不可啊……嗯,光想到儀式的事就害怕。所以不快點……作女神像的話……一定要刻出美麗的神像……」
眼睛漸漸矇矓,雖對自己說的話有所意識,卻只是從微張的嘴裡流出來似的,沒有什麼邏輯。一旦沉默下來……萬一就這樣無法完成任務……好害怕;不想職責未盡便死去。
「討厭……我不想死……透過儀式……我可以成為女神……舉行儀式,讓陰月的箭簇……」
卡噹—有東西落地的聲響傳進耳裡。
好像是自己倒地……視線的一半被鋪在地上的布巾及原本握在手上的織品佔滿。神智恍惚。
「真討厭……」
「早名?糟了!」
走進屋子的人影,又再度碰觸早名的身體。
掀開衣物,解開綁在大腿上的窄布。
「喝下這個,馬上見效的。」
液體注入口中感到刺癢,早名吞嚥不及。
嗆到咳下幾下後,那人將早名扶起,鬆開胸口綁帶,撫著早名的背。不可思議的是真的感覺變輕鬆了。
「閉起嘴,配合我數的拍子,用鼻子緩緩地呼吸。一、二、三……」
意識漸漸回復,有如被大石壓住的胸痛亦已消失。
「哥哥,謝……啊!」
睜開眼睛,近在眼前的是弓月的臉。早名揮著手,低下頭。
正好讓視線落在完全外露的兩腿;左腳更是到大腿根部都曝露在外—弓月慌張地拉布來遮住。蜷起身。
「腳的血色正常多了,已經沒事了唷!」
弓月純真的笑臉,擺在早名眼睛的高度。他彎下身看著早名……胸前的綁帶微微鬆開。
『啪!』地一聲,早名的手在弓月的頰上擊出響亮的聲音。
「滾、滾出去!」
被打而跌坐在地的弓月,有些不明白。
「叫你出去!」
早名自地板上抓起小東西,直往弓月的眉心丟……他一邊閃躲,兩手掐住耳朵。
「對、對不起……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不應該的事?」
「別裝傻了!」
「若我犯錯,我可以道歉……妳在生什麼氣?那個,我……是頭一次跟同齡的女孩子說話……這個村落的小孩幾乎都離開了。」
弓月為了安撫早名,慎重地接近她。感覺他好像找到一隻離開父母親身邊、傷痕累累的小動物一樣。
但沒有伸出手。
(幼兔要是沾上人類的臭味,兔子就不肯養育了……是哥哥說的吧?在我還很小的時候……
對,就像弓月現在這種感覺,慢慢接近我跟幼兔。還未成為食物的小兔子很稀罕;本來動物就不太常見,都是黑暗的森林。)
回想起奇妙的畫面,早名的警戒降低。
弓月沉穩地說。
「好好說明,讓我理解的話,我可以道歉到妳滿意為止。」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啊?」
弓月眨著眼,將握在手中的東西遞出。
「這是髮簪吧?妳剛丟的。是妳自己做的對吧?」
是出發出前做的,刻有綻開的櫻花枝葉、固定髮絲用的細簪。為了在旅途中能想起故鄉的櫻花—提醒自己時時刻刻都別忘記,那股欲達成目的並返回故鄉的決心。
「……還給我。」
正想整理頭髮,才發現應該先將胸前綁帶繫好。
「妳雕刻技術很好呢!屋外也有雕刻到一半的木橡呢!真想看妳雕刻的樣子—」
「別管我!叫你出去就出去!」
背向弓月,將凌亂的頭髮及衣裝整理好。在動作完成之前,弓月只是坐在那兒等著。
「為什麼不出去?」
「因為我還沒有聽到妳的說明。」
「這種事也不懂嗎?」
早名口氣一差,弓月的眼底終於燃起微微怒氣。
「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啊!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嗎?兇巴巴的,真奇怪。」
「什麼奇怪……!」
早名又舉起了手。但在打下去之前,被弓月抓住手腕。
「妳就那麼討厭我?為什麼?」
弓月語調強硬地問。
「因為你太遲鈍了!什麼都不懂;以為裝傻就會被原諒,以為老實地問就沒事!」
「這樣不行嗎?」
「若世上的事都那麼簡單,大家就都可以幸福了!放開我啦!」
「不要。」
早名努力甩動被握住的手腕,弓月用兩手將早名的手掌包裹住,緊握著。
早名感覺到弓月的手;比自己大了許多、比較厚實,手指也比較長。
「我沒辦法丟下妳不管呀!都是我才害妳受傷,還讓妳這麼生氣……甚至讓妳受驚了。」
「多管閒事,反正你是代替狹野方照顧我而已!」
「當然啊,不然還有別人嗎?」
放開緊握的手,弓月在離早名兩個拳頭遠的地方坐下,背靠著牆……明明距離兩個拳頭遠,早名卻感覺到弓月的體溫,好像連心跳都聽得見。
男人,真有存在感。
「說到女孩子……我總覺得,不碰觸妳的話,即使站在那兒,也無法相信妳真的存在。弄不清楚在想什麼……握妳的手倒是感覺到妳脈搏很快、出汗,還有妳的恐懼。」
「什麼恐懼……」
好可怕。心跳變快,胸口又悶了起來。早名壓住胸口。
「不舒服嗎?」
點了點頭,弓月又伸手要碰。
「不可以。你呀,碰觸女孩子的身體、看到胸部或腳的肌膚什麼的,都沒感覺嗎?」
「嗯……嗯!」
「是真的嗎?」
臉上帶著迷惑,弓月仍點了頭。似乎是比較晚熟的樣子;與其說晚熟,倒不如說在這方面完全是個小孩。
又是小孩又是男人……弓月真是徹底地異於常人。奇怪得過頭了。
突然間,早名起了惡作劇的念頭。
如果是我去碰他,不知道他是什麼反應?雖然本人說怎麼看或摸都沒有感覺。
將上半身貼近,讓兩個拳頭寬的距離消失了。將自己的重量依在弓月身上。早名感覺到他驚訝的反應。
「不舒服嗎?有點冷對吧?因為毒性漸漸退去吧!之前也都一直有升火。」
「弓月好溫暖呢!」
人類的肌膚好溫暖,讓人感覺很舒服的溫度。
突然一陣濃郁的花香撲鼻。早名注意到,是他的衣服長期沾染的花香。香味像能包覆兩人似的飄盪,讓人捨不得離開,甜甜的、濃濃的。
弓月手腕繞過,將早名攬近。
「這樣如何?」
弓月的心跳清楚地傳至早名耳裡。果然變得比較快。
「妳脈搏又加速了……真奇怪,剛才的藥應該奏效了……我怎麼也……是累了嗎?」
「我想這樣子休息一下……」
「說的也是呢!早名好好休息吧!我會保持這樣……明天就會舒服點了。然後我會帶妳去看一個漂亮的地方作為賠禮唷!」
「狹野方呢?」
「我幫他作了粟子粥,吃完已經睡了……哥哥沒問題的,他是很強壯的人。
他真的很堅強唷!一個人留在這裡,扛下保護祖先墓地的責任。好讓其他人能毫無掛念地搬往別處。」
弓月不停地稱讚自己的哥哥很厲害;早名越聽越不痛快,不禁脫口而出。
「我哥哥還不是,至今一直保護著我,帶我到這個地方。春天就出發,渡過了好長好長的旅途。」
「說的也是呢!你們兩個也很了不起;完成了我無法想像的旅程,真的覺得好厲害呢!但是……」
弓月對早名輕聲說。
「我啊……比較擔心妳呢!總是做些危險的動作、心思捉摸不定、讓人無法信任……」
早名微怒而起身。
「無法信任是什麼意思嘛!」
「啊,那個……抱歉。是說妳啊,對不熟悉的對象明明就很害怕,卻莫名地擺出自信或強硬的樣子;或許妳是藉此才能順利渡過旅程;但我總擔心叫妳躺好別亂跑,妳還是會任意亂動讓傷口再次裂開。」
「這種事我能自己判斷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真傷腦筋啊……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我擔心妳……好像我一離開就會出事的那種不安感。」
弓月大大地點了頭。
夕陽似已隱至山頭後方。被染紅的室內一下子轉暗。
在黃昏夕照中,弓月與早名四目相接後說:
「我一直很不安……雖然找不到摘當的言詞說明。」
再一次地抱緊早名。早名亦感到不安。與剛才不同,是不敢抵抗的不安。
降落在兩人頭頂的黑夜,那裡面正孕育什麼,若不保護它、小心不讓它損壞的話,好像一旦崩毀就無法挽回似的。
鼓動著、散出甜甜香味、易壞的東西。
早名有這樣的感覺。
一旦意識到便會不時想起;即便無法目睹。
弓月身上的香味變強;他的氣息吐在早名臉上。
「早名好柔軟、纖細,好像一碰就會融化消失一樣……女孩子就是這種感覺嗎?還是只有妳?究竟是怎樣呢?」
「我、我哪知道啊!」
早名靠緊弓月。心跳會這麼快,似乎,不是毒的關係。
兩人默默無言。
夜晚靜靜地覆蓋大地。細細的蟲叫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似乎就這樣子睡著了。
早名再睜開眼時,已是早晨。睡得很好,也沒有作夢。
但給她溫暖的對象,不在身邊。
坐起身環顧室內,發現只剩自己一人時,突然覺得不安、微寒,還有喉嚨乾溺。
昨天傍晚的事……真的有發生過嗎?
「那是夢吧?我真是的,居然會做跟弓月有關的夢……」
不對,那不是。
彈跳似的站起身,衝到屋外,首先確認最重要的物品。
「哎呀!女神像沒被弓月亂動吧。嗯,還在原位,他沒碰過。」
收納神像的容器的蓋子下,夾入髮絲的一端。只要打開過頭髮就會掉落。
「他可能不懂這東西有多重要;因為弓月什麼都不知道……」
而且也不像是個任意亂動別人東西的孩子。
這才放下心。
「早名!吃早餐了唷!」
弓月輕快的聲音漸漸靠近。
「可以幫我開門嗎?我兩手都拿滿了。」

一邊用餐,弓月一邊對早名說明,剛才為兩人的哥哥送飯時看到的狀況。
狹野方已好轉,但動作仍會伴隨劇痛而不太能動。蝮還持續在發燒,臉色也不太好,便將食物悄悄放在旁邊就離開了。
「昨天你待在這兒的事,狹野方沒有生氣嗎?」
「嗯,他睡得很熟,沒有注意到的樣子……我也沒料到我會睡那麼熟,在妳身邊配來的埘候,我好慌張呢!」
弓月靦腆地笑。
「因為很舒服……就不小心睡著了。睡相不好的話,抱歉。」
「不,我才是。」
兩人互看,同時噗嗤一聲。
(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發笑,多久沒有過了……心裡一直有股壓力。即使現在亦同。不長途旅行、完成儀式的話,就沒有生存的意義。這話一直壓在心頭。)
為什麼笑得出來呢?早名思考著,很快便注意到了。
因為弓月什麼都不知情;儀式的內容或其他,什麼都不明白。
想到這再也笑不出來。
左手按著刺痛的胸口,將右手也覆蓋上。左手心碰觸到的是冷硬的陰月的箭簇;它總是冰涼的。
「……怎麼了?」
「嗯?沒有。」
「因為我說蝮的臉色不好,所以擔心嗎?等等我會去看他哦!雖然不太適合跟妳一起去……」
弓月仰起視線,一邊思考一邊說。
「雖說他拜託我拿食物和水給他;但我搞不懂他想什麼,我擔心他突然發怒;不想再讓妳受池魚之殃。要的話我一個人去……妳自己小心一點……啊,抱歉,我說了很失禮的話呢!畢竟他是妳哥哥。」
對皺起一邊眉毛,一臉困擾的弓月,早名已無法對他發怒,反而對他的率直充滿好感。
(我從未認識過如此正直、坦誠,對任何事都以正面態度去理解的人。)
早名心中再次湧出不安全感,有如落在砂上最初的雨滴般滲出痕跡。
能待在他身邊多久呢?
(等我完成女神像的雕刻後,一切就會結束。
我會消失。
當這個人所尊敬的兄長浴血身亡—而我也不說一聲就消失。)
到那時,這個人—弓月會怎麼樣呢?
絕對會受傷,是可以想像的。
「生氣了?」
「……嗯?沒有。我不曾跟男孩子熟識過;所以不知道這樣親近好不好。」
「嗯,我也是……也覺得不安吧!昨天說不明白,覺得很在意。想了一下之後終於懂了。儀結束之後妳就會離開,我是在擔心跟妳成為朋友,是否妥當。」
稍稍沉默一會兒,弓月再度笑開。
「但總比沒交情好。回憶是未來一定需要的東西。我對村民沒有什麼好的回憶,每天都靠著與母親的回憶支撐著;要是不能擁有回憶,會覺得心寒吧!」
(若是好的回憶……那還沒問題。)
早名低下頭。
不安的痕跡,一點一點地增加。心底落下雨滴。
弓月以為早名不再進食是因為飽了。熱心地催促早名,帶她到屋外去。
在意著必須將木雕完成的事;但外面天氣實在太好,早名暗自決定放半天假跟著弓月走一趟。
若心被不安的烏雲覆蓋,雕刻時說不定會失手。
為儀式準備的木雕非常重要。
是要永久納存靈魂的容器。

弓月帶早名來到的是靠近海邊的森林。光線不足、悶著霉與青苔臭味,只有常綠樹種的森林。
踏過還留著木板顏色的土地,壓抑著氣息穿過森林。
眼前視界一開,茂密的草原乍看像是個廣場。
「這邊唷!」
早名猶豫著是否要踏進高及胸口的草叢裡;約十步之遙的弓月突然彎下身。
急忙追上,發現弓月並非彎下身,而是走下一個勉強形成階梯的低崖。
約常人高度三倍的深處,被階梯狀的崖壁環繞的是一個圓形池塘。有村裡廣場好幾倍大。
「神籬之水……神會在樹木圍繞、清麗的地方停下腳步,細聽人們的話語。這裡也是被稱為神籬的聖地之一呢!」
空氣中有海水的味道。透明的水面下,中央部分是深藍色—與天空一樣的顏色。
「好漂亮。」
彷彿會被深深吸入般,能讓心平靜的顏色。
仰望天空時,心裡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騷動;但水卻能讓心境平穩。明明在水中是無法呼吸的;為什麼呢?
「一般認為人無法下到那水池邊。岩壁直直地落入水中,沒地方可以落腳。但是前年某次暴風雨後,我發現能站下去的地方。」
弓月慎選著成樓梯狀的岩突,緩緩地往下走。岩石與岩石間的縫切得很深。
「小心點,別滑下去了!」
終於來到一塊能容納一個人站立的岩石,剛剛跳下的岩突下,有個彎下腰便能容納好幾人的小通道。比水面略高些。
穿過通道後,空間再伸展到約三倍大;那個凹洞高度勉強可讓人站立。鬆軟的岩壁上長著青苔而非水藻,證明水面升高也淹不到此處。
岩壁的細縫間射入幾條細細的光線。
坐在凹洞的邊緣,伸頭望向水面,可以看到水母。不足為食用、只有指尖大小的小魚們,很有精神地游來游去。岩石上長著紅的、紫的,與其說水草,倒不如說是海草的植物;還有貝類吸附在岩側。
「有水母?在這池裡?」
「妳嚐看看水的味道。」
小指沾了沾水,試了味道:辣辣的。
「是海水?」
「嗯!這兒也會漲退潮呢!底下似乎跟『大河』相連。人好像無法通過就是了。」
「大河?」
「訪客們稱它為海吧?照我們村裡的說法,面前的只是一條很大的河,渡過它便能簡單到達別的土地。而真正的海,位在大河盡頭處,是無窮無盡的;從那裡哪兒都去不了。只有魚群能夠穿過海;即便鳥兒也僅能越過大河。」
「這樣啊……」
早名撿起如泡過水的、全白的枯枝,雕刻成魚。雕刻時手指動作沉穩。弓月眼裡閃著光芒看著魚快速成型。
「好厲害,馬上就刻出來了呢!」
「送給你。」
早名將它劇成墜飾,交到弓月手中。一動刀後,就更想雕刻下去。
「可以收下嗎?謝謝。」
「嗯,只是簡單的東西。你究竟要讓我看什麼呢?這個池塘嗎?我很忙的,差不多該回去雕刻儀式用的……」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那,妳看那個!」
是為了爭取時間吧!弓月環顧四周。
弓月擋下早名離開的動作,指向如懸崖般伸出的岩石處。大約數十步之遙,弓月說要更清楚地看看岩石與岩石之間,土與砂混合沉積的地方。
如竹筍般尖尖的綠芽伸出土壤。仔細一看,芽尖處已裂開;與其說是竹子,倒比較像是樹木的類種。
「沒看過的新芽唷!我想是經由大河漂到這邊來的。有好幾株像這樣在此生根的、外來的植物。也有魚因為長得過大無法穿過通道,無法離開這個水塘呢!平時總是在深水裡活動就是了。」
聽弓月這麼說,視線轉向邊緣一株不曾見過的樹。
「……獨自在此生根、沒有同伴、也無法留下子孫呢……」
弓月自言自語似的說……望向水面,低聲喊『來了』。
水的顏色轉白,產生許多泡泡。
魚群們往岩下避難。
突然水池中央如沸騰般湧起,約比人的身高稍低些,但噴灑的範圍意外地大。水波碎裂似的噴灑,飛沫降落四周。
濃稠的海水味滿溢在周圍的空氣中。
湧水持續了約一首歌的時間後,急速恢復平靜。白濁的水及攪動的細砂亦漸漸沉寂。
早名興奮異常。
「剛剛那是什麼?」
「夬漲潮的時期裡會有幾天,一日兩回像剛剛這樣。母親說這個時期來訪的訪客,看到這個景象都會驚訝。」
弓月很愉快地回應。
「外來的植物也是在這時期漂過來的。沒這氣勢的水流,是漂不到這裡的吧!」
「……然後就再也回不去了呢……在這生根發芽之後。」
早名語氣平淡地說,弓月嘆了口氣。
「是啊!希望妳能夠回得去。回到故鄉就能與原來認識自己的人們再一起生活。完成木雕的神像及儀式後,故鄉的狀況會變好吧?不像沙南現在這樣。」
「我希望能改善……希望大家都相信我。」
「沒問題的。妳得先相信自己,不用裝腔作勢、堂堂正正地保持自信,只要不顯出動搖,就會受到尊敬。那樣的人,我就會尊敬。」
弓月微笑著。
「我才像外來的植物呢!無法離開這裡、沒機會與任何人相遇;什麼也不能留下,徒增年歲,然後死去……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是,沙南的人在南邊……」
早名『啊』地一聲地停住。總覺得會說出蝮所謂「多餘的事」。
「哦哦,你們有經過曲刃與金屬鏡子的村落嗎?那裡如何呢?」
像是在詢問可怕的預言似的,弓月壓低聲音。
「什麼如何……那裡是有生氣的村落。人們雖然很忙碌,但仍各自有著歡笑,雖然也有不少難過的事……但確實地留續著感情、歌謠;小孩們出生後都玩在一起,好令人羨慕。」
「與妳的故鄉不同,對吧?」
「一定與大家離開這裡以前的生活方式相同吧!只要再待在這裡只能等著迎向滅亡。我是復活的最後一線希望。我將進行的儀式……不是有沒有意義的問題,而是非得讓它有意義不可。」
弓月將手搭上早名的肩。
「加油,我也希望能幫得上妳的忙呢!還有一線希望很好呢!好久沒覺得熱血沸騰起來了呢!」
「弓月沒有懷抱著希望嗎?不去投靠那些村民嗎?」
早名漸漸感到焦燥。
「哥哥絕不可能去,所以我也不去。獨自一人留在這很辛苦的。即便儀式完成、祭司的任務達成後,哥哥一定還是會負起守護所有墓碑的責任,離不開這裡。他也跟我談過,要我一個人搬到別處去。」
「那是希望你……活下來啊!你即使長大成人,也能活下去的。」
早名急躁地反抓弓月的手,緊握住。
「明明有機會生養小孩、明明只要願意就能與人相識;為什麼弓月不肯去做呢?」
「……妳……辦不到嗎?」
「鋨不行、不能啊!要執行儀式,就要背負這樣的規定。」
藉由自己的手讓自己沾染活祭品之血的人能成為「女神」。女神像只是作為證據。成為「女神」的意甸就是,能夠掌握他人生死—也就是生命的存在。
「女神」曾進行過殺戮,作為不論幾人都下得了手的證明。之後再殺多少人,「女神」都不會再受到懲罰。因而「女神」不是人。
「女神」無法以人的身分生存—早名差一點就要講出「多餘的事」;想說卻不能說,話語哽在喉頭……早名的眼裡落下一滴眼淚。
—殺了你重要的兄長,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一般的觀念看來,那根本不是人—
要是弓月知情一定會輕蔑自己……會被厭惡、被憎恨。無論如何都會傷到他,自己也會受傷。
「別看我!」
鬆開弓月的手,早名欲轉過身不成,反被弓月拉回、緊抱住。
「抱歉,我好像又做錯了什麼……一這樣想,就覺得心好亂……這樣應該會比較好吧?像小孩與母親一樣……咦?好奇怪~~心好像更亂了……」
弓月迷惑著拉開距離,被早名回抱。
一瞬間,分開就會無法呼吸的恐懼襲來。胸口發疼發熱,脈搏激烈跳動著,雙腳亦顫抖著。
「好痛唷!」
「妳也是嗎?我也……究竟是怎麼了……」
弓月想確認似的彎腰欲分開,早名更收緊雙臂。
「沒關係!這樣就好……即使痛苦也讓我維持這樣。」
「……嗯……我也想繼續這樣。放開後會更痛。」
「好痛唷,弓月,好痛……」
「早名……」
(為什麼呢……雖不原由,難以呼吸、羞慚到胸口疼痛;而且不只自己,我曉得你也跟我一樣……)
說不出口。
總是要用話語才能體會的弓月,焦急地以力量代替言語,雙臂緊抱住早名。
澄澈的晴空,唯一的一朵雲,緩緩地遮住太陽。
水面不再反射出深藍的顏色。
無法停止不安的心情。不知如何才能撫平的心情,在陽光再次落下前,兩人就這樣互相擁抱著。

四        相愛

狹野方是在月初—進入秋季的隔日受傷的。那之後過了十幾天,明天就是陰曆十五了。
考慮到訪客的歸途,儀式應該在下一個陰月(陰曆二日)的深夜舉行比較好;狹野方這麼想著。早名應該也抱持同樣的想法,努力刻著即將容納自己靈魂的神像吧!
既然沙南已滅亡,這個儀式不會再有機會舉行。
因此非得好好完成它不可。
持續等待卻沒能遇見「早名」即結束生命的先靈們,在花田處守護著。無法安眠、用無神的瞳孔凝視著—每當狹野方意識到這件事,背上便襲上一陣寒意。
刻著刺青的左手,有變重的錯覺。
最後的儀式,不完成它不行。
從糧食的減少,應該就能明白訪客們無法久居的理由;剛才對正要出門的弓月嚴厲地要求,要將此事告知那兄妹倆。
弓月咬住下唇,點了頭。
狹野方開始在屋子裡或周圍散步。腳並未受傷,只要忍下頭頂隨著動作產生的痛楚,就沒什麼問題。感到棘手的反覆發燒—大概是傷口感染到不好的東西—也已停止,痛楚也比剛開始減緩許多。
妨礙睡眠的餘震頻率降低,漸漸地不那麼在意。
這十天以來,弓月早上出門,幾乎過一整天才回來。不過在近天黑時,倒是會在桶子裡裝著草木果實、海草或魚等新發現的食物回來。
為了恢復體力,今天決定去祭墳。向先祖們的靈魂告知弒殺早名的決心,讓心情平靜下來。
現在出門到墓地,說不定弓月正好也在那兒。
不知是否因為疲勞,弟弟變得寡言。回到家也盡是隨便應答,沒說幾句話便就寢。狹野方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沒有弟弟的饒舌,沉默顯得更漫長。
昨晚問他是否很疲憊。
「為了找到更多食物……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但還是找不到。」
低著頭,扭捏地說著藉口,弓月咬住下唇。
因為遍尋不著而感到難過吧?狹野方心裡覺得很抱歉。找不著適當的言詞,總覺得會很像場面話。
所以狹野方決定,如果弓月在墓地……在花田那邊的話,再像之前一樣一起摘花,這次要好好對他說明「儀式的規定」,勸他離開村裡。
最差的情況,就算是用揍的,也能讓他認為太沒道理,而遠離這裡。
比起明白儀式的真相,讓弓月挨揍,他的心靈創傷還比較小一些。

因人的死亡感到如此悲傷、對故人長眠之地如此著的弟弟,絕不能讓他看到自己兄長殺人那一幕,那只會傷他傷得更深。

讓弟弟帶著無可挽回的傷痕存活下去,對於當事者狹野方來說,是很難忍耐的。
但既定的儀式是不能反抗的;那是自己生存意義的全部。
無論怎麼想,都不曾出現否定儀式的想法。如同人活著該不該呼吸、該不該吃鹿肉一樣,是完全不會考慮的事。
結束早名的生命,就如同獵鹿般,這就是儀式。對狹野方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宿命。早名已在眼前,卻未能完成儀式的話,剩下的人生肯定很難過。
早名應該也跟我一樣。
她恐怕連自己在這之後的人生,都不覺得能擁有。她會以現在這最美的樣子消失。靈魂能永久地化為女神、肉體的姿態會在人們記憶中留存,不會消失。
這樣的生存方式,可說是純粹的聖潔。
為了死去、為了死後能留存於記憶中、為了以死換得尊崇而活。
更可以說,比起毫無意義、什麼都不懂就突然死去要來得好。
她應該理解這一點。那堅強的眼眸,正因明白生命的界限而重視自己,並未自暴自棄。
那麼我也得回應她的心情。
對弓月也是,即使無法道出真相,若能懷著不可動搖的信念,這份氣魄也能讓他理解的吧!

但,弓月並不在花田裡。
母親墓前亦未供花。放置於上的花早已枯萎,是昨天的吧?
狹野方靠近後,在枯萎的花中發現奇妙的物品。
是用枯枝雕刻成鳥或花之形狀的供品。
(是誰……)腦中浮現的是早名。
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少女,很難相信她會把供品託給弓月供上。可見有某種程度的敝開心防吧……若是這樣便更加棘手。弓月與早名友好的話,只會讓他傷得更重。
就是今晚,必須說服弓月離開村落;狹野方看著自己的左手,下定決定。
左手上的印記,感覺很沉重。

早名持續地雕刻著神像。
旁邊的弓月則如往常一般,熱衷地觀察著她的動作。
「……你還真看不膩呢!弓月。」
早名一副拿他沒辦法的口氣說。
「看著被層層包裹的物品漸漸顯露,令我期待興奮嘛!美麗到讓人覺得隱藏起來太可怕、應該讓大家都能欣賞才是。
還有就是單純地感到佩服,佩服你手指動作的正確與細心,也感動於妳毫無迷惘的樣子、還有削下木屑的香味……
對於能辦到我能力不及之事的人,忍不住就會覺得很厲害呢~~妳也是,哥哥也是。」
他低下視線。
「像我什麼都不會。沒有命定的職責,就這樣活著。啊!對不起,我會讓妳分心嗎?打擾到妳了?話太多很吵嗎?」
「倒是無所謂……你一直待在這裡,不會被狹野方罵嗎?」
早名心裡非常在意……
弓月……對這件事這般產生興趣,甚至想要觀察到最後的想法。
弓月是無關的人,應將他排除在外才是。只有儀式需要的早名、狹野方,及見證的蝮該留在這裡。
要如何才能讓弓月毫不知情地離開這裡呢?
絕不願讓弓月得知真相。在神籬之水相擁之後才驚覺,不能讓弓月知道。
看到他反射在水面上,靦腆笑著的側臉,因波動而輪廊模糊時,早名明白自己感到不安的理由。
從早名的髮間散落木屑……
「早名身上總飄著香氣,原來就是這木材的味道呢!」
「是嗎?弓月的衣服上也有花香呢!」
「咦~~我沒注意到耶。自己的事情總是察覺不出來呢!」
早名無法一直待在這裡,分離馬上就會到來,而且還是會被怨恨的分離方式。
所以才規定要疏遠無關的人。
因為會擾亂心神。
(雕刻時毫不迷惘?那是因為我拚命地隱藏啊!等它完成後,我就要跟弓月道別了……這件事不能說、也不該說。)
「這塊碎木,可以給我嗎?」
他撿起碎木塊,在手上翻玩著。
(明天仍能見到弓月,後天大概也是……但總有一天,終結之時會到來。)
手似乎快無法動彈。
(終究要分別的對象,不能過於在意。弓月只是個天真、多話、孩子氣、稍微特別的男孩子而已。)
早名努力讓心遠離弓月。
「因為它有著早名的香味……所以想要……可以嗎?」
宛如幻童一般的撒嬌方式。
「是可以;要是能順便幫我清理一下,我會更高興。」
「嗯!可以啊!」
突然感覺頭髮被手指拉起。
早名嚇了一跳,停下手。
「抱歉打擾到妳。因為頭髮上有木屑。」
與弓月四目相接,映在他眼底的自己,似乎在害怕著。頭髮亦有些凌亂。
弓月淡淡地將視線移到神像上。
「雕像的輪廊已經相當清楚呢!帶著動作、厚度很夠,跟人的外形很接近的神像呢!我以為神像與人不太相同,應該更有威嚴呢!」
「是嗎?將形態真實呈現其上,露魂才能入宿呀!在雕花的時候也一樣。」
「靈魂入宿?」
早名一驚。自己已觸到不可洩露之事的邊緣。
「我認為從天而降的力量,能注入其中。神像的頭頂,有開了一個小洞貫徹中心對吧?我想力量就是從這裡注入的吧!」
(這個洞就是最重要的—!)
心又是一緊。
得把弓月的好奇心引離這個不該被發現的小洞……於是早名加快語調,緊接著說明。
「我也相信若以與人相異的形態呈現的話,亦會有不同的力量注入吧!無形的……比如說風、空氣、雷或水,這個神像似乎不是這個目的。我也只是照我所學的表現出來……意義也不是很明白,不好意思!」
「是這樣啊……」
「對啊!能去旅行的只有被選上的人……重覆短暫的交流也不會累的人。也有人覺得比起走路,交流才是更辛苦的。在安定的地方,每天過著同樣的日子比較好。旅人只是比較刺激一些而已。偶爾也會有覺得一生與同一群對象相處才累的人,這樣的人就會被選為旅人,外出旅行。」
「我是……這趟旅行是唯一的一次……」
「妳也要步行回鄉吧!為了故鄉的人們……希望儀式能順利進行呢!」
胸口一陣緊窒。
「嗯……是啊……」
弓月站起身。
「我祈禱妳能在這裡留下美好的回憶。我能幫得上忙的都會去做,妳盡量說。不只早名,對蝮也一樣。」
「哥哥放他一個人不用管他。他好像很疲勞的樣子。」
「說的也是……感覺一直背負著很沉重的東西似的。與哥哥很像,又似乎不一樣。雖然一開始的印象是與哥哥不同。粗魯的一個人……但其實同是寡言的人呢!
不過無法順利說明時,哥哥就會沉默,而蝮則是以暴力的方式表達;不論哪一邊都很吃虧,我們要體諒他們才行。」
弓月什麼都不懂,所以才能如此體貼、溫柔。要是知道只有自己被矇在鼓裡,這份率直會同等地轉為怒氣吧!
很對不起弓月,這麼一想又停下了手。
「哥哥也沒有生早名你們的氣喔!等哥哥行動自由,一定會來談和,到時我也會跟他說的。我跟蝮也漸漸有對話了。
我希望能將大家連繫在一起……僅只一次短短的交流,回憶當然要美好的嘛!對吧?」
看著開心地訴說著的弓月,早名著實不忍。
時常感覺並意識到身上重擔的早名,即使受到一些打擊,大概也不會強烈地沮喪或動搖才是。
但弓月肯定沒有那樣的耐力。
而早名則是傷害弓月的關鍵人物。
「早名也別害怕哥哥了,我看妳總是很懼怕的樣子……應該是妳想太多了吧……雖然說哥哥確實有嚴肅的地方,嗯……哥哥一定也是不習慣與女孩子相處而已。」
早名盡量神情開朗地對他說話,努力不顯得不自然。
「我沒有害怕狹野方,安心吧!啊,應該是因為太師氣,不小心就看呆了。」
「原來是這樣啊!太好了,謝謝妳。」
弓月微微一笑,稍稍伸展身體。
「……其實我也覺得哥哥很帥氣。」
「會這麼想的弓月也很優秀。」
弓月沒有回答,視線投向遙遠彼方。
風吹動他的髮絲。
(弓月還要活下去……要一直,自由地活下去唷!)
林木的樹銷摩擦,沙沙地響著。獨自飛翔的蜻蜓,飛至幾乎伸手可及之處,又往「大河」的方向消失蹤影。
「蜻蜓要飛到哪兒去呢?用那脆弱的薄翼……」
「是不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呢……」
「嗯?」
低下頭,不知為何眼眶發熱,早名咬住唇忍下淚。
(好羨幕弓月……羨幕能自由生存的人。)
右手蓋住左手的刺青。
「早名,妳怎麼了?」
「……弓月,別再聊了,這樣我沒辦法繼續雕刻……我會分心,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嗎?」
「對不起,我還……不想離開。」
一手覆上早名的兩手,另一手扶起早名的臉。
淚珠不停地落在臉頰上。
「看吧!妳在哭。昨天跟前天也是,我一離開妳就衝進屋子裡哭對吧?妳以為我都不知道嗎?食物沒有減少吧?妳在煩惱什麼?」
弓月將淚珠,連同落下的一根髮絲一同掬起。
早名使勁地搖頭。
「你還是這麼遲鈍!」
「……是嗎……我覺得妳煩惱的事跟我一樣哦。」
「煩惱?你會有煩惱?」
早名感到意外。
「很想忘記、裝傻……卻忍不住想說。越是沉默,心底話就越是快要脫口而出—」
愈加顯得急忙,弓月舉起肩大嘆口氣。
「不行,看到妳的眼睛就……說不出口。讓我隱藏妳的雙眼吧。」
說著將早名的額頭壓至胸前。
「這裡就是覺得痛苦、難受的地方。這底下的聲音越變越快。」
「……這……」
迷惘的那瞬間,被更加地緊抱。
用力到幾乎無法呼吸,意識都飄遠似的。
風翻弄著衣袖。彼此的衣袖碰在一起。
將臉頰貼上他的身體,早名的頭髮凌亂,髮簪掉落腳邊。
愛惜地撫著早名的頭髮,弓月清楚地表白。
「我決定了。我不願妳掉淚。無法忍受妳因我而哭泣,太痛苦了。我會解決的,所以妳別再哭了。」

在發現那個供品時,便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讓弓月離開這裡;現在正是狹野方下此決定當日的黃昏時刻。
比以往的埘間早了許多,弓月回到家。
「哥哥!」
一踏進家門,緊握著拳頭大喊。雖只要解決一件事,弓月表情凝重,像是積在胸口的話語要一次迸出來一樣。
(非在這裡講明不可……)弓月似乎如此低語著。
「哥哥,我……有辦法離開這個村落嗎?哥哥要繼續守墓對吧?雖然你之前說我離開這裡比較好……」
狹野方失去節奏。
「厭煩食物難求是嗎?」
「……我有想做的事,待在這裡絕對無法完成。我想努力生存下去。」
一口氣說完,弓月深深嘆了口氣。像在害怕似的,瞄向狹野方。
弟弟胸口的衣領交疊處掛著一個魚型的木雕。
(是早名……?)
—只有魚能渡過無邊無際的大海,到達遙遠的長生之世。鳥無法渡過,更別提人—
這是神曲的一節。
「我會滿懷欣喜地送你上路。我想做的是守墓,你若有了別的目標就去實行吧!這不是我能決定或阻止的事。」
「謝謝!哥哥果然很了不起。完成祭司的工作後,也要遵守與大家的約定,繼續守護墓地呢!我太任性了……對不起啊,哥哥。」
「沒什麼好道歉的。你是你啊!」
弓月點頭。
狹野方因為安心而笑容滿面。眼眶發熱,只好遮住雙眼。
弓月見狀遞給狹野方折得整齊的布。
接下布覆蓋在眼睛上後……感覺有東西跑進眼睛裡。拿下一看,是一根長過手臂的髮絲;捲起來挾在布裡。擁有如此長度頭髮的,只有一個人。
狹野方心一驚,看向安心喝著水的弓月的背影。
汗濕的脖子上,亦黏著一根長髮。
(難不成……)
狹野方因無法置信而全身戰慄。
之前就察覺到弟弟身上有股酸甜的味道,不同於男人的體味。
屋子突然搖動起來,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音。
久違的強烈餘震襲來,裝飾的花桶倒地;水灑在鋪在兩人之間地板上的毛皮上。
「啊啊—真糟糕。是因為花少,瓶子太輕了嗎?」
弓月迅速地扶起桶子。

隔天。
弓月又出門了。
狹野方假裝頭痛,表情很暢快似的。
原先變得寡言的他,突然笑容滿面地打招呼。狹野方卻覺得像是蓋了一塊看不見的布,聲音變得模糊不清。
(為什麼會這樣?是知道我會殺掉早名的事嗎……不,那不可能。若是那樣應該是有更激烈的反應,漠視我才對。)
無法平靜地環顧屋裡……注意到落在花桶旁的小木塊。將它拾起,瞭解它代表的意義後又丟出。
(剛剛的頭髮也是……弓月肯定一直待在早名的身邊。弓月也到這個年紀了……)
狹野方初次對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職責感到罪惡。
自己心底也有個無法填埋的洞。那裡曾經小心收藏的初戀回憶,即使它現在已被捨棄。
(我在十五歲時也已死男人。是男人,不是小孩。)
盡量不去意識到那個洞,更甚至無視於它的存在。要是覺得對不起弓月,祖先代代傳續累積的意志便會崩毀,失去意義。
這肯定比傷害弓月還要罪孽深重。
(去確認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吧!說不定是弓月自己單戀,很乾脆地被甩了也說不定。
身為「早名」被養育成人,心應該不會脆弱到被男人吸引……)
(不會,我相信不會。)
但仍會害怕。早名與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雖然懷著相同意志,卻有些不同;總無法契合。
我們兩人明明是擁有同樣刺青、身為殺人與被殺者的組合。

弓月離開後,等了一些時間,狹野方接著外出尋找。
不止早名,弓月也送食物給蝮。狹野方迷惘了一會兒,決定將早名的住所排在後面。
在親眼見證事實之前,為了做心理準備要先深呼吸一下。藉著一口氣將力量存在腹底……狹野方嘲笑著如此被驚嚇的自己。
(無論如何儀式都要舉行。明明這個結果是怎樣都改變不了的。)
首先到達蝮的住處,往崩壞的塔下前進。
傳來弓月的聲音,狹野嚇了一跳。他放鬆肩膀的力量,躲入草叢中觀察,看見弓月與蝮併坐在住所的門口,聊得很開心的樣子。
「這是為了保護早名而鍛鍊的手臂!」
蝮向弓月展示露在衣服外面的胸肌及上臂。
「早名的隨從該是什麼程度的勇者,你大概無法理解吧!」
弓月的眼睛發亮,「多跟我說說旅行的見聞嘛!」撒嬌地說。
「好,早名的事嗎?」
「……不是啦!」
「是嗎?我怎麼覺得如果沒提到早名,你就沒什麼興趣的樣子?」
「我都說沒有那回事呀!」
生氣的弓月,鼻子到耳根都染上紅潮。蝮苦笑,喝了口酒。
「那個……蝮你為什麼不跟早名待在一起呢?早名很寂寞耶。」
「是她把我趕走的,她說酒臭會污辱神像。」
「早名才沒這樣說,她很擔心你呢!」
「……你要是擔心的話,就代替我照顧早名。」
「可以嗎?嗯,我會這麼做的喔!」
蝮很刺眼似的看著堅定的弓月。狹野方的內心深處,竄著微微痛楚。
「你哥哥呢?不會生氣嗎?」
「哥哥那邊,我會說服他。」
「他可能會很失望呢~~弟弟最重要的人不是他。」
弓月低下頭。將日覆上胸前木雕的魚,一臉乾脆地說:
「哥哥是很堅強的人,不需要擔心,也不討厭早名或蝮,已經不生氣了……若還有怒氣,我也會先跟他道歉。」
「拜託你了。我沒辦法好好賠禮。」
「嗯,交給我吧!」
態度那麼差的傢伙,弓月居然不知何時跟他變得這麼好。弓月與蝮繼續談笑,時間長得讓狹方愈來愈煩燥。終於等到弓月舉步往早名住處。
明明母親的墓就在附近,弓月只往那瞄了一眼,便往早名那兒去。
(不久之前還在墓前哭泣的弓月,居然會把上墳的事擺在後面……)
狹野方感到眼前一黑,呼吸困難。
害怕走向早名的住所、害怕看到某個畫面。無法克制地恐懼著。
—哥哥是很堅強的人—
這是弓月從小的口頭蟬。
為了不背叛弟弟的尊敬,一直努力扮演一個堅強的人。只要表現出寡言有耐性的樣子,弟弟就會隻眼發光,很感動的樣子。
—哥哥,很堅強—
對,不堅強不行。
(不親眼證實的話……這份難以忍受的恐懼便會持續。在見到之前都無法停止。)
撥開樹藤,狹野方忍受著身上各處傳來的痛楚,追上弓月,躲進最靠近早名住所的廢屋裡。
早名在屋子旁的工作場雕刻女神像。舉起讓弓月看的那個作品,進度已到能想像完成後的容貌。約有男人的上臂那麼大,與真人很接近,具象化的神像。
弓月沒有詢問便將手伸向早名,幫她重新插好髮簪;早名未露出嫌惡或驚訝的樣子,只露出害羞的笑臉任弓月動作。
接著兩人的臉靠近,互相凝視著。
(啊啊,還是看到了。)
兩人的態度過於光明正大且視密,使得狹野方並未有因偷窺而生的罪惡感。
沒想到早名會是個被異性吸弔、心志有著弱點的軟弱少女……狹野方只失望地如此想著。
早名對異性產生興趣—一旦對異性具意識,她四周的空氣便帶著豔麗氣息。
側面看去早名頸項與額頭的白皙肌膚、美麗的鼻樑、豐潤的唇,在在震撼著狹野方。
弟弟如此接近看著那樣的早名,堅信只有自己是被允許的。
(早名命定的對象明明是我……)
瞬間激動起來。但馬上又為這樣的自己感到丟臉,狹野方緊咬牙根。
早名揮動著手不知在對弓月說什麼,弓月很開心地點點頭。大概是要他幫忙吧!
(若是我能早點說服弓月的話……要是我沒受傷的話……不對,為什麼那兄妹倆會對弓月卸下心防呢?儀式的規定裡明明是不允許的。)
儀式的當事者應以職責所在立場與他人接觸,不懷有多餘的感情,亦不抱持疑問。
如同狩獵時殺害獵物一般。這是規定。
(快把弓月弄離開這……啊!)
早名她們遵守規定之一「不將真相告知無關的人」,所以弓月才能那麼愉快。弓月打算在「早名返回故鄉」的時候,一起跟著回去。一定是這樣。
這麼一來,在儀式結束之前,弓月都不可能離開。想必期望著能幫上忙或見證儀式。
(早名,妳要如何向弓月說明?妳到底在想什麼?)
想要確認問題的答案;狹野方因焦急而再度感到呼吸困難。
弓月開始清洗獸毛。

早名忍耐著欲哭的心情。
假裝低頭專心雕刻著,但小刀或鑿子都只是劃過表面,木屑都沒削出。
弓月依照早名的請求,正在清洗獸毛並去脂,用來製作上色用的筆。類似狐狸的毛;也有兔毛。身為道具之一,在早名被選為「早名」之時,即選擇好毛皮的品質並準備好了。
為了刻製神像的木材也是一樣,在那時便以占卜決定,砍倒後進行乾燥。不能使用其他的木材。
弓月蹲在離早名稍遠處的水瓶前,用桶子清洗獸毛。
不論是半側的背影、髮流的線條,抑或那緊實的肩至背,望著便讓早名想哭。要是被弓月那微淺的瞳孔凝視著,會更加忍受不住。
為什麼胸口會如此疼痛呢?自從在神籬之水旁擁抱之後,一直如此。
唯一能想得到的,就是在那個地方被不知名的東西附上了吧!
克制不住,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就碰觸他。牽起手、手臂相交,靠在他胸前。這樣無論怎麼想哭都能壓抑下來。
弓月也說胸口會痛,痛到忍受不住時,便會碰觸早名,將她抱緊。兩個人見面時總是如此。
無法忍受見不到面。
見了面會感到害怕、想哭。但不見面時胸口又緊得發疼、呼吸困難。
他停下手。
「那個儀式—是要做些什麼啊?哥哥說與規定無關的人不能知情,妳講一些不違反規定的就可以了。」
「對不起,請你別讓我困擾……只有這個神像,希望能讓你看見成品呢!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可以的話。」
弓月沒有回應,只繼續說著他想說的話。
「在我還小,有一年農作完全沒收穫,有過將鹿屠宰以解放它的靈魂。將血肉獻給大地讓地力之神覺醒之儀式。說是能讓明年的食物更豐足;我聽了覺得很開心,一直期待著儀式到來……但一旦看到祭品的鹿被囚禁的樣子,卻濕了眼眶。
於是覺得害怕,討厭起自己。」
早名的手發抖,不願再聽下去。
「我是犧牲了什麼才活著,這樣真的可以嗎?我真的有那種價值嗎?我這樣思考著。正好那時父親剛過世不久……是意外死亡的。
那時哥哥生病,父親想讓哥哥食用治病的羚羊肉,他追蹤獵物至人不可進入的險峻深山裡,摔下山谷的河中,遺體漂到村裡附近的地方。」
早名的心臟重重響了一聲,弓月好像聽得到似的,濕潤的眼神轉向這頭。
「我一直以為……你從沒受苦而被養育成人的。最多有過糧食不足……以為你是被保護著、被家人所愛、從未被人疏遠……」
弓月嘆口氣,仰望天空。
「父親總是只在乎哥哥,放任我跟母親不管,連理由也不講明。父親是寡言的人,哥哥跟他是一模一樣。
哥哥意志力越是堅定,獨自承受的事情越多……真的很寡言。
儀式啊!職責、規定什麼的!完全不讓我知道。母親雖不知情但仍相信他們兩人。若不是這樣也沒辦法跟著父親生活吧!
放任我們不管的父親,在我看來像是在逃避,因而憎恨他、轉而依賴母親。我跟哥哥不同,在還小的時候想的是,我有存在的意義嗎?」
「那應該不用花就能安慰心靈的事……吧……」
「花啊……當然,那很有用唷!
放棄從人的身上尋求安慰,落寞好一段時間後,才轉而向花尋求。比起人,花要有用多了;花不像人有許多麻煩的部分嘛!
冀望人的溫暖……我大概也沒有徹底放棄吧!」
些微地苦笑,弓月站直身。
「……雖然一直感到迷惘……等儀式結束、哥哥自職責中解放後,妳可以帶著我一起回到妳的故鄉嗎?」
早名回過頭。
「我不想跟妳分開。」
小刀自手中掉落。雖有想到刀子不知是否傷到木材……但仍沒有用眼睛確認。
他的口氣,是不曾有過的認真。
「妳煩惱的也是同一件事對吧?我確信是一樣的……不想分開……我沒弄錯吧?若是這樣,我可以解決,只要我跟妳一起離開就沒問題。」
早名的手被緊緊握住。
有著刺青的那隻手。
無法與弓月視線相交。
一但對上眼,一定會忍不住答應。
「我已經取得哥哥的同意。哥哥好像希望我在人較多的地方生活。我無法忍受丟下哥哥獨自一人,只顧自己開心;本來打算一直陪著他的……
那只是不希望自己被哥哥所怨恨而已。我終於明白那是我自以為是的想法,而且還毫無根據。」
手更加使勁。
「哥哥完成儀式、祭司這個職責解放之後,也是我解脫的時刻。嗯!遇到妳之後我就這麼覺得。
哥哥好像打算謹守諾言繼續守護墓地,我尊敬他那強韌的意志。
但我沒有那麼偉大。我想就此獲得自由,所以不自覺地對於投靠村民這件事感到嫌惡。」
弓月摟住早名的肩,輕撫她的髮絲。
「有妳在的地方……我願意去。」
(不行……辦不到的……)
很想說出口卻不能說。
(可以的話我也想兩人一起建立一個普通的家庭、開心地一同生活、一起變老……)
即便有一點這種想法,也不能講出口。
(一旦脫口而出就完了;我一定會崩潰……儀式也無法進行。我心中很清楚這點。
我的心被弓月奪走了。要是破壞目前的關係,靈魂就會徬徨不定,儀式也無法達成,那樣子,我就不是我了!)
弓月正等著回答。感覺到他的脈搏,還有體溫……他應該不認為會被拒絕,但有一種很緊張的心情傳了過來。
還有期待。
該怎麼辦,頭都昏了。
(我該怎麼做—)
「弓月你這混帳!」
弓月被用力的撲倒。分開來後才意識到,耳邊又傳來鈍鈍的聲音。
弓月唇角流血,倒在地上。
不知是否因怒氣而臉色發青的蝮,站在那裡。
「你這傢伙,隨便碰觸早名。才想說跟你比較聊得來,所以睜不人眼閉一隻眼。」
又補上一腳。
「哥哥住手!」早名一股腦地覆在弓月身上。
「讓開!什麼嘛!十天或十五天前,妳還為了保護我而衝到這傢伙射的毒箭前面呢!疼你疼了十五年,我像個笨蛋一樣。我算什麼啊!我到底是妳的誰啊?早名!」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不一樣。哥哥也很重要,但是這不同。」
「哪裡不一樣?」
無法好好說明……不想與弓月分開、不願背叛弓月,明知無法實現的事仍抱一絲希望。
(講出來就是否定哥哥;否定哥哥肩負規定的意義,否定哥哥生存的意義。)
「哥哥也很重要的!」
「我……和職責是比什麼都要重要的!我們歷經多少辛苦才完成這趟旅行,妳都忘記了嗎?稀奇美麗的景色不敢悠閒欣賞、急急忙忙來到這裡。遭遇多少次危險,在山裡淋雨受凍、餓肚子、弄痛雙腳……是為了什麼撐到現在?」
弓月以手肘撐起,抬高頭。
「蝮,請你原諒。我是認真的,我想跟早名一起離開這裡。」
蝮睜大眼。
「你說什麼?」
「我已經得到我哥的允許,拜託你。」
膝蓋著地,弓月擺起跪禮姿勢,蝮掀起他的衣領。
「這種事根本就辦不到吧!」
「哥哥,原諒我們!是我……我……」
早名抓住蝮,努力想按撫他。一陣酒臭傳入鼻中。
脖子被勒緊、五官扭曲的弓月搶先喊叫。
「早名,不可以!不能道歉。我們沒有做錯什麼事,道歉就是否決自己。我很在乎妳,我自己也只要維時妳喜歡的這個樣子就好;如果妳也這樣想的話,就不要否定它!」
「亂七八糟胡說一通。有這麼隨便讓你說什麼在乎的嗎?搞不清楚狀況的小鬼。」
蝮將弓月舉高。
「最基本的,我並不是准妳跟這傢伙隨意交談。我要巧妙地籠絡這個有愧於我們的傢伙,慢慢給他洗腦,利用他降低狹野方的警戒心—」
早名心頭一緊。
「不可以!哥哥,不能講出來!」
此時蝮才不悅地閉上嘴。
原來是這樣,蝮說隨便她的意思……即使現在瞭解到那是『欺騙弓月,讓他站在我們這邊』的意思,也太遲了。
「這是……什麼……意思……」
弓月呻吟著。
「吵死了。」
在蝮分心的瞬間,弓月趁機用膝蓋往他的下腹踢去。
蝮『嗚』地一聲,鬆開抓住弓月的手。
「你說要讓哥哥怎樣?」
咬牙切齒的弓月,眼神突然變得充滿敵意。
「不說清楚的話,我饒不了你。」
「嘖,真是徹底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狹野方這個名字啊—」
「不可以!」
「這傢伙是不說清楚就不懂放棄的愚蠢之人!聽好了,狹野方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弒殺早名之人的意思!」
早名感覺腳下一空,腳無法站立,屈膝於地。
無法理解耳朵聽到的事……弓月呆滯地低語:
「騙人……騙人的吧!早名?」
早名想回應卻無法動彈。可以的話真想說這是謊言。但是……
「是真的!」狹野方從一旁出聲。
「……哥哥……」
弓月腳搖晃跪地的身影,映入早名漸漸暗去的視線裡。
「跟我走!我會跟你說明。」
「告訴我這是謊話,對吧?哥哥。」
「不是謊話。」
「不……討厭……我不想聽!」
「容不得你!過來!」
「不要!」
「一點都不像弓月。」
丟出這句話,狹野方抓住弓月的手腕。將掙扎著的弓月強行拉走。
「早名!」
早名田呼喚聲回過神。
「弓……弓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呀!」
話語因哭泣而斷斷續續,早名不停地道歉。
(不是要騙你、不曾打算騙你的……)這個想法已無法傳達。
殺人—沙南儀式的秘密,被他知道了。
一切都結束了。

弓月臉色發青,沉默著。
快滲血似的緊咬下唇,被揍的臉頰腫脹。
在屋子角落面對牆壁、抱著膝蓋,狹野方向著弟弟這樣的背影,一步步說明。
事已至此,與其讓他一知半解,不如全盤托出得好。
都怪那個自覺不足的守護者才會變成這局面;但另一方面也鬆了口氣,至少不用再一直恐懼著弟弟是否會受傷害。
雖對終究傷害到弟弟一事感不甘心,但責任不是只在自己身上。
已經確定要弟弟離開這裡……已讓他想要解開束縛。
「—我將依沙南口耳相傳下來的傳統,親手奪去持有名號的女孩。我是為了完成這個任務而被養育成人的,所以才將她從海浪裡救起;否則我一定會選擇丟下她逃跑,在要殺掉她之前,必須讓她活得好好的。
從我懂事以來,直到今天,我都是為了找尋命定的女孩而生存的。為了遇見那個即將在我手下成為活祭品的女孩—」
弓月雙手摀耳,搖著頭。
「你聽清楚!早名也是只為這個目的而被養大,不明白其他的生存方式、不曾想像自己年老的樣子;將以美麗的形貌蛻變為永恆靈魂,作為生存的價值,而珍惜著自己。
活祭品的靈魂,會入宿至她親手雕刻、且將沐浴自己鮮血的女神像裡。從那一刻開始,她就會成為傳頌永世的女神。」
「……哥哥,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殺人、被殺,簡直把人當獵物!」
弓月忍不住搖晃狹野方的肩膀。狹野方輕壓住弟弟的手。
「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你會感到震驚也很正常。古時人們與神約定好,人殺害人是最重要的罪行;但只有一個例外—就是這女神像的儀式。」
「我以為哥哥的刺青代表的是保護人們、守護墓地……」
「很多人因信仰女神而能被拯救、守護。」
「莫名其妙。」
握拳搥著狹野方的胸口,弓月呻吟著。
「做出這種事究竟能怎樣?木雕的女神像,可以讓食物從天而降嗎?會相信這種事肯定是哪裡有問題。因為飽受無食糧之苦,所以早名故鄉的人就信仰這種事嗎?難道靠人的力量就真的無計可施了嗎……真是這樣嗎?」
狹野方點了點頭。
「毫無辦法……所以希望能將這情況做個了斷;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了斷……?祖先代代持續下來,信仰肉眼無法辨識的力量,要將這舊習廢除嗎?要廢除也不用非得進行什麼,只要別再去做不做得了?」
「有些事無法因此就信服;無法就此了斷。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想。
我就不是,早名也不是。
我來到這世上、生存的意義,就是將藉由授予的職責,把滅亡的腳步穩穩擋下。讓人類所有的活動都能生生不息。
做個了斷,獲得全新生命,我認為也是職責之一。我不認為這麼做就會讓食物從天而降,是為了斷而進行的儀式。所以我會依照傳承的規定,殺害持有『早名』之名的女孩。」
「守墓……或者說,哥哥為了大家考慮很多很多,從以前就近乎嫌惡地清楚明白這件事。一直很尊敬哥哥堅強的意志;但是!你卻一直在欺騙我!」
「早名是命定的女孩。你吃到鹿肉時也會覺得很幸福不是嗎?在祈禱後懷著敬意吃下去對吧?
早名故鄉的村民們也一樣。你這樣不過是擅自同情他人正在吃的肉,而強行搶奪罷了。鹿是得救了,人卻得餓肚子。」
「早名是人!不是鹿!」
激動著怒喊出聲,弓月衝出屋子。
狹野方感到一陣空虛,徒勞無功的感受襲來;不禁深嘆一口氣。
無法襄最重要的人相信自己能做了斷、信仰自己生存的意義、認為自己是重要的,是很空虛的。
弓月並沒有錯。所以並不打算強詞奪理地說「那樣不對,不可以」。
希望弓月可以理解。就算不能認同、不願接受、無法贊同都沒關係,只想聽他說一句「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希望他好好聽自己說。
對現在的弓月來說,還沒有辦法吧!
狹野方看向左手上的刺青。象徵孕育光的種子、生養光芒的闇夜。
光的種子,是早名的魂魄,亦是女神像的魂魄。
它是從早名體內取出魂魄之人的象徵。

早名被蝮抱著,帶到崩壞塔下的住所。將早名放到在屋角;一邊咒罵著,一邊將四處堆積的廢木板隨意架起,蝮在她四周作出臨時的監牢。
盤坐在出入口,挾著惡劣的態度與抱怨,喝著酒。
早名又悲傷又不甘心,不知該如何,只是一直哭泣。
被弓月認為自己欺騙了他而感到悲傷。雖然被迫分離很難過,但被誤解更是哀傷。
還有不甘心的理由。希望能早點對弓月好好說明……但不後悔被弓月吸引,因為得到美好的回憶而很感謝弓月。
想要更多,再也無法從任何人身上得到的,溫暖的回憶……自己是如此地依賴著弓月。
結果只是深深地傷害了弓月。這樣的自己真是沒用,好不甘心。
再怎麼哭泣也無法挽回;一邊想著「哭也沒用」,但淚仍不停落下。

天黑了。
淚已乾涸,哭得疲累的早名腦筋混沌。
睜開眼時房子裡已全暗,顯得四周更加安靜。雖然視線因黑暗而不清楚,但可以知道蝮似乎已喝醉,正昏睡著。
看到早名睡著就安心了吧?蝮隨意丟在早名身上的被子,從腰上滑下。
早名感覺到,哭過後心情變穩定了。
不知怎的,就是想向弓月道歉。
或許已經被討厭了,但只想告訴他,那是誤會。總覺得不甘心,回憶好像要褪色似的。
手試探著,慎重地移開廢木板。移了幾片後,突然出現『卡啦』的崩落聲,早名及時使用身體接住了。額冒冷汗。
蝮似乎翻了個身,早名壓低呼吸。
恢復寧靜後,室內緩緩地變得明亮。
(今天是陰曆十五……雲散開了吧!)
再次動手慢慢地把木板移開,只要有個洞能爬出去就好,回來後還得將它恢復原狀,因此照取下的順序排列好。
基架有用繩子固定的部分,就用木雕用的小刀割開。
(好,出得去了!)
確認蝮仍在睡眠中,才爬到門口,便聽到腳步聲。
在月光下快步跑著的影子,是狹野方。鬼鬼崇崇地,看起來像是在偷窺這裡。
早名來不及躲便與他視線相對。
「早名,妳想逃走嗎?」
「不是。」
反射性地回答,早名站直身子。
「哥哥已經睡了,可以跟你談一會兒。」
「『降低狹野方的警戒心』不是要逃的意思嗎?」
早名決定將謊言貫徹到底。為了守住最大的謊言,必須捨棄小謊話,說幾件真相。早名採取的是這個方法。
「不是。哥哥確實為我感到可惜,但我不會逃。你也一樣對吧?同樣背負職責的同伴,別讓我失望啊!你可知道我夢想見到你多少年了嗎?」
「我也是……身為早名想必是受到眾人崇敬的吧?都能堅持到這個地步了。」
是的……狹野方不願意察覺早名的孤獨。
與弓月不同,狹野方感覺不到孤獨;明明站在相同的立場……早名覺得力氣少了一半。
「但我並非偉大到足以讓弓月尊敬。因為不擅言詞、不懂雄辯,只好選擇沉默;只是看似在思考著偉大的事,壓抑自己罷了!一直磨練自己並齋戒至今,或許是為了不希望連近在眼前的家人都藐視自己……實在無法將真心話告訴弟弟。」
「我還不是;我亦不願背叛累積至今的人們的信賴。已褙負了一身的重擔,不願在此時讓它成空。這點我跟你和哥哥都是一樣的,我們只能貫徹到最後。」
「我也是這麼想。想以最不傷害非當事者的弟弟的方式,疏遠他……」
「你是要怪我哥哥嗎?你要是早些出手不就得了?」
「沒錯,是那樣沒錯。所以最終於被憎恨的角色,應該由我來擔任。」
一邊鬆了口氣,早名的胸口陣陣刺痛。她深刻地覺得自己和對方都只是在說場面話的卑劣之人。
還是一個無法阻止責備的矛頭指向狹野方的膽小鬼。
「妳無需在意這種事。弓月的怒氣是我的責任,讓早名變成這樣也是……說穿了都是因為我沒能早點將弓月支開。沒想到結果是更傷害他。」
他搖著頭,往花田走去。
對狹野方的態度感到不滿,早名獨自抱怨。
「什麼嘛!把我跟弓月的感情……講得好像什麼壞事、是個失敗似的,真過分!
擅自扛起責任、裝好人,狹野方真是太狡猾了。
好像我應該被弓月憎恨、厭惡;跟兄弟累積的感情比起來,我的感情,不過像瘟疫一樣只是暫時的……反正是今後永遠不可能再培育的感情。」
(但是,我喜歡弓月。)
只有這份心情是真實的。不是表面、亦非謊言,是真的。
就因為是認真的,不該讓他人決定,必須自己親自下決定。
(……弓月一定在那裡!我得在狹野方之前找到他,跟他談談不可。)
早名往花田反方向的森林奔去。

倚靠著月光來到神籬之水邊。
比起白天看時感覺落差更大的岩梯,每踏一步都像快失去平衡似的。即使如此,早名仍咬牙往下走。弓月一定在那凹洞的地方。
光是想到弓月在這裡,就覺得這是個閃耀光芒的、特別的場所。
在踏上旅程之前從未見過海。初次聞到時感覺黏膩、不舒服的海潮味,現在卻與他連結在一起,時時動搖心頭。
明明是打算做出決定而跑來,卻在途中覺得腳步不穩;想與弓月兩個人一起幸福的願望,化成一股熱情淚淚溢出。
即使感到如此悲傷,但只要想到弓月的事,胸口就能被填滿。
在故鄉沒有一個人以這樣的方式與早名相處;大家總是退後一步,低下視線回應;好像直視早名的眼睛就會遇到什麼恐怖的事一樣。
—不用這麼害怕我們吧!這個可以裝飾在家裡—
把野菊遞給早名時,弓月沉穩地這麼說。
是弓月提醒早名,讓早名明白她將自己討厭的事強壓在別人身上。
(弓月、弓月……對不起。一次就好,聽我解釋;聽我要說的話。)
快要被胸口滿溢的情感給淹沒,早名搭在凹洞入口的手顫抖著—他在。
弓月抱著膝蓋,正仰望月亮……察覺到動靜,緩緩地回過頭。
弓月睜大雙眼。
「早名……」
他輕啟雙唇,卻發不出聲音。
弓月張開雙臂代替語言;早名奔進他的懷中,快要不能呼吸似的被緊抱著。
「妳沒來的話……我打算自己跳入這水中,先到根源的國度去等妳了。」
「別傻了!我……將成為女神,根本不可能去什麼根源的國度啊!」
「嗯,說的也是呢!早名,說的也是……」
弓月撫摸早名的臉頰,手指纏上流洩在背後的髮絲。
「早名……在這裡,還活著……溫暖、柔軟;為什麼妳非死不可呢?」
「……不是死亡……」
說不出口。真相……說不出口。
喜歡得不得了的人,絕不想被他批為背叛者、抑或被他輕蔑;因為那同時也是傷害他的證明啊!我受傷沒關係,不想傷害他。
陣陣烙在心頭的情緒,充滿胸中。
「抱歉……是『成為女神』才對呢!妳那麼相信著,為了它才生存至此,若開口要妳放棄,等於是否定妳至今的生存方式了嘛!」
弓月的手指撫在早名背上。
百般愛護、亦像是確認早名的存在似的。
「我才是,對不起……我沒想騙你。只是不想傷害你,所以瞞著你……不希望你同情,因為我……」
分開身,與弓月相視。早名因恐懼而顫抖著。怕不小心將真相說溜了嘴……但仍堅定決心,直視弓月。
「我頭一次覺得另外一個人如此重要。
畢竟認識我的每一個人,總是藉尊敬的藉口對我敬而遠之。佣似乎在說著好可憐、幸好不是我的眼神望著我。跟我談話時無不一直想著我是背負職責的特別女孩。於是我張起一層別人看不見的膜。
我從未衝破這層膜,從不曾踏入誰的世界。」
弓月的眼神游移。
「我好羨幕你。你正直得令人羨慕;比起不甘心,給我更多安心的感覺……很希望這樣的人能一直待在身邊。是你讓我瞭解,『尊敬』並不是閃避的言詞……
我尊敬這樣的你;你對我來說是必須的、重要的存在。
我是認真的,很在乎你……」
「謝謝,知道妳不是騙我,我很高興……也很難過。我也把妳視為比哥哥還重要的人……畢竟是我需要哥哥,對他來說,我若不在也只會有一些些寂寞,大概是能忍耐的程度吧!
但是妳不同。妳的感受與我相同……第一次在這裡擁抱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像霧突然散開似的,明白到我不是孤獨的,這裡就有一個與我同感的人。」
「我也是……」
「這份在乎的心情,若能讓自己感到後悔,或許就不會如此苦悶、傷心,但我絕不願那樣。因為真的非常在乎。我也不願傷害妳。我受傷無所謂,但不能忍受妳受傷呀!」
「對不起,我也一樣。明明不希望你受傷,該受到傷害的是我,卻還是讓你傷心……」
「不是那樣的!我……不,我也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早名被緊抱得站不住腳,兩人就這樣倒臥地上;身體在砂岩上交疊。
「即使傷害到你,我還是……很在乎你。我想留下回憶。以前我都以為沒有人會給我窩心的回憶,也不會遇到那種人,而放棄期待生存至今;但因為遇見了你……」
早名感受著弓月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你拯救了我,謝謝你。弓月,拜託你,到此為止。」
「……我才沒有救妳。我要怎麼做才能真的救到妳?」
「你有啊,你拯救了我的心。」
「只有心是不夠的。不連身體與性命一起拯救的話,心也會消失呀!」
「不可能的呀……那辦不到,所以至今……若不想傷害我的話,就僅止於此,別再碰觸我的內心。讓它結束吧……」
「怎麼可以……至少到儀式結束前,讓我待在妳身邊,拜託妳。」
「我求你,請完成我的願望。」
早名用盡方法。不能讓他目睹儀式,弓月肯定會受到無法恢復的衝擊。
就這點絕對不允許。不保護弓月的心不行。
「你不說不否定我的生存方式?」
「是這樣沒錯……早名,我的心……還在迷惑著。不想去思考該怎麼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如此混亂。」
逃開弓月企求的擁抱,早名總算能坐起身。反抱住弓月。
「弓月,這是……最後的回憶!」
唇瓣相疊。
弓月先是一驚,接著十分珍惜似的回應。
「……原諒我,弓月,就這樣……再見了。」
使盡全身力量,早名推開了弓月。
唇上殘留兩人淚水交織後的鹹味。
「等等!」
早名全力奔逃。不回頭看未能站直的弓月。
(我將成為女神,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除了殺手—殺害狹野方、成為女神之外,別無他法。我只有犯下誰都辦不到的可怕罪行,並成為女神這條路可走。)

早名回到崩塌塔下的住處。
但那屋子裡有如空殼。
「哥哥發現我不見了,一定正在找我。」
(該怎麼辦……)
迷惑一會兒,早名決定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若能比蝮早到、假裝熟睡的話,便能當做只是因被關而氣得跑回來而已。
早名跑在之前記住的捷徑上。
看到屋子,正鬆一口氣,就看到蝮踏出門口。晚了一步。
蝮的呼吸似乎很急迫,肩膀上下動著。
突然瞄住這裡。
早名寒毛直豎,那是哥哥……卻好像別人,帶著可怕邪氣。
「早名……妳到哪去了?」
往前跨一大步,蝮的身體稍晃;不知是因為過度的怒氣,抑或酒氣未退。
蝮若是在生氣,隨便的謊話或藉口對他是行不通的。早名做好覺悟。
「去跟弓月道別……我拒絕了他。」
「拒絕?」
「因為他說想陪我到儀式結束,那絕對不行的嘛!」
雖然早名很緊張,『哦?』地唸著,蝮總算接受她的說詞。
「是這樣啊,做得好,我還是信任妳的。」
「嗯,哥哥,我可是早名呢!早名是不會放棄自己將成為女神的身分。」
點著頭的蝮,又晃了一下。
「你喝太多了。」早名伸手想扶,卻被蝮揮開。
「弓月很礙事呢!」
「咦?」
「妳既然有覺悟就沒問題;但弓月是聰明又頑固的人,不可能那麼簡單就放棄。為了不讓那傢伙妨礙我們,稍微給他一點教訓也是守護者的任務之一吧!」
「哥哥!」
「因為是我說溜嘴的,我會負起責任。排除阻礙也是遵守規定,妳有什麼意見嗎?」
早名雙唇抖著說不出話。蝮說的沒錯。
「但是……哥哥……」
(不行,再說下去,我就不是尊敬哥哥的我了……)
不行,不能說。
恨意只能化為視線,瞄向蝮。
「妳那眼神是什麼意思?」
瞬間被激怒的蝮,正要大喊出聲時:
「嗚!」
摀著嘴,蝮兩腳發軟,碰撞地面發出聲音。
「就說你喝太多了,不保重身體怎麼行。」
輕撫蝮背後的同時,早名聞到血的味道。
伸手一摸,蝮的後頸全是冷汗。喉嚨發出悶響,蝮屏息壓抑著嗚咽聲;他正忍受劇烈的疼痛。
「怎麼了?很痛嗎?」
將手伸向蝮的額頭,被粗魯地揮開。
早名的手沾到蝮手上的液體。
月光照耀下,顏色很深。
「血?」
早名驚叫的同時,蝮大量地吐血。
努力將蝮扶進屋子裡躺下,擦拭他的手及嘴。
蝮咬緊牙,手緊握住身旁的柱子,指甲都要陷入般使勁,疼痛實在太劇烈了。
雖然是連哪裡不舒服的無法說明的狀態,但看蝮無意識地按壓、亂抓的地方,似乎是胸口。痛苦的樣子讓早名看了似乎都要跟著肚子痛。
快準備藥草……但,不知道該用哪種,早名沒有這方面的知識。
—我在毒藥方面可是特別有研究—
想起弓月說的話。毒依使用方法不同也能當藥使用,早名也知道。但又不能找弓月幫忙。
(說不定狹野方曉得。)
心思慌亂地走到屋外—弓月就站在那裡,喘著氣。
早名因混亂向後跳了一步,打算退回屋子裡,卻從後面被抱住。
「我們一起逃吧!只要能讓妳不必死,就算是去崇敬曲刃及金屬鏡的村落也沒關係,也比起這樣下去好。」
「不行。求你,對我死心吧!」
「我不要!」
「哥哥說讓你知道真相會有妨礙,說要處理掉你。」
「怎麼這樣?」
弓月有些驚愕。
早名趁機逃離弓月的懷抱。
「你一個人快逃吧!拜託你,弓月你要活下去!」
「……妳不在,要我獨自活下去?太殘酷了!只能靠回憶活著……」
「放棄吧!因為我也……已經放棄了。」
絕望似的頹坐在地上,弓月重擊地面一拳,抱著頭。
「說什麼放棄……妳可好,反正會死去;而我卻不得不活下去?為了妳的願望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稱不上人類,我是以『女神賜予之女神的女兒,最終會化為女神』的身分被養大的。但是……我終究還是人;是個喜歡上男孩子的普通女孩。」
用盡心思,早名盡可能冷靜地向弓月訴說。
「因為找到比任何人、甚至比自己都要重要的人而感到迷惘,我就是這樣軟弱的人。因軟弱而向別人求助,但我心裡很高興,你回應我的感情。喜歡上這樣的你、還有你喜歡上我的事,都讓我好開心。」
重新檢視自己,說個明白。
「我在踏上旅途前,才知道自己與哥哥是同母的兄妹。
我身為人真是太好了。與哥哥及母親血脈相連,確實地站在這片大地上,身上有血液流著,真的很慶幸。在那之前,在心底某處,我對自己是人的這件事和對自己都沒有自信。
遇見弓月才明白,我就是我。你總是迅速回應我,與我有心思相通的反應,即使偶爾有差異也仍感覺很舒服;因為那都是你毫無矯飾的真心話。
比起哥哥的事,弓月的事更讓我高興。」
肩膀抖動,弓月仍低著頭。
「……所以我很慶幸我是人,不女神。女神的話就要公平地重視所有人、能毫不在意地為了大家捨棄一個人。但人不一樣……一旦知道這個人很重要……不論是誰都無法捨棄,即便那個人是自己。」
「那所以……」
「但是……很遺憾的,我對大家來說是將化成女神的女孩這件事,這個規定並不會改變。已改變的部分別人看不見……只在我內心而已。
變化的是除了我與你之外,沒人能理解的事。想理解這股變化的也只有我們彼此,仍舊被迫不能改變……規定仍然是規定。
謝謝你,讓我發覺自己除了神,也有普通人的感情。這樣就很足夠了。」
「為何要說這種好像什麼都看開了的話。早名……若妳哭泣我會安慰妳的呀!妳別講這種令人不捨的話……」
咬著下唇,弓月的表情因哀傷而扭曲。
「哭出來可能會比較輕鬆……對不起,坦白的你也……一樣令人疼惜。就算不帥氣、不溫柔、不聰明都沒關係。」
令人愛憐得離不開……
再繼續講下去,對早名來說很痛苦。將說不出口的話語在喉頭捏碎,碎片刺進胸中,感到痛楚。
「不捨也沒關係,我不想失去妳。求求妳,也祈求自己活下去吧!我們一起向哥哥拜託他中止儀式吧!若不行的話我們就逃!」
弓月攀在早名腳邊,懇切地請求。
「為什麼……我不想討厭你啊……」
「我想救妳!」
「就算你得到救贖,中止儀式是無法令我得到救贖……我只有成為女神這條路;是從出生就決定好了。」
「我不認為妳成為女神,食物就會從天而降。遵崇習俗,對現實並沒有作用。妳也這麼覺得對吧?」
「是。但我仍然只能成為女神。只有這樣才能拯救故鄉村民們的心。不是要以食物拯救他們的身體,是心、是感情。」
「早名說得沒錯。」
狹野方向他們走近。
他輕輕開口。
「我說的話,與早名說的一樣吧?弓月。」
「哥哥……不管怎樣都沒辦法是嗎?只要女神像完成,你就要殺掉早名……在儀式中奪去她的性命。」
弓月來回瞄著早名與狹野方左手的刺青—快速伸出手,想將陰月的箭簇扯下。
「就因為有這種東西!」
狹野方沉默地,打了弓月一巴掌。
弓月喊叫一聲,彈飛向工作場。
「什麼嘛!這種雕像!我毀掉給你看!」
「不要!住手!」
早名一股腦地將身體撞上弓月。狹野方也加入,與弓月纏鬥。
「你不懂嗎?我討厭做出這種事的弓月,最討厭了。」
喊出口才發現自己不是真心這麼想。後悔的眼淚汨汨流出。自己親手硬將回憶給摧毀、劃上了句點。
(我傷害弓月了。
討厭—這是為了救他、為了不再傷害他而說的話……)
但眼淚停不下來。
因為好喜歡,才說討厭。
明明並不討厭的。
「我……被討厭了呢!」
狹野方放開愕然且全身無力的弓月。弓月腳步搖晃踏了幾步,突然拔腿向森林裡跑去。
「早名……對不起。那不是妳的真心話對吧?只是遵守疏遠無關之人的規定……只怪我弟弟什麼都不知情。」
站定著,一邊用袖子擦去眼淚,早名擠出回答。
「沒關係,狹野方不用介意。這是我們兩個的問題。這樣就結束了……不要管他。」
「是這樣嗎?我明天一定會讓那傢伙離開,這也是為了他好。」
早名向狹野方低頭請求。
「哥哥吐血了,胸口劇烈疼痛。一定是酒喝太多了;你幫幫我們。」
「我馬上拿去毒劑和止痛藥過來。」
「謝謝你,哥哥睡在這屋子裡。」
「等我。」
狹野方踏著急忙的腳步離去。
早名突然感到極度的疲累,頹坐在地。

夜風裡旳味道,告知暴風雨又即將來臨。破曉也仍是灰暗吧。
滿月不時被飄過的雲遮掩。下一個新月的隔天,就是儀式之日。
狹野方從自家拿了藥,急忙跑去。弓月並未回家。
靠近早名住處時,聽到說話聲。
「哥哥!已經沒問題了嗎?」
「我又吐了一次,已經好多了。我在門內聽到狹野方跟弓月的對話了。」
才說好轉,又傳來傾倒的聲音。
急忙地想要前往幫忙時,在陰影中,狹野方聽到意料外的話。
「早名,妳把他們騙得死死的呢!」
(—欺騙?—騙誰?)

「狹野方還以為自己是負責殺人的呢!他弟弟也是。 」
(……?)
狹野方頹坐在廢屋的陰影下。感覺腳踩空了似的。像是以為是淺窪,踏下去才發現是沼澤的那種感覺。
「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對不起啊!哥哥。」
「—所以我說一開始假裝昏迷,等那傢伙發現、接近我們的時候,殺了他馬上逃走不是比較快嗎?在事情變得這麼複雜以前。
木材中心一開始就穿好洞,要注入鮮血。在神像完成前還是之後注入血,染成血色,沒那麼大差別吧。
而且,我們在途中就聽說過,這裡早就已經變成廢墟了呀!」
與蝮初次見面時那股不自然的感覺,狹野方終於明白了。
(所以早名才會在見到這裡是廢墟也一樣冷靜;不迷惘、也不驚訝。
蝮刻意發怒也是因為這樣……「那傢伙」指的是……我?)
一時還無法理解。
「哥哥,因為那時有地震嘛,沒辦法啊。我覺得好像是神在告誡我們,要遵照傳統完成儀式。」
早名壓聲音對蝮說。狹野方更豎起耳朵。
「不用擔心!沒問題的。全都進行得很順利啊。那兩個人都沒有發現真正的事實。」
「想不到花費力氣互相詐騙,是神新立的規矩呢!」
蝮低聲笑。
「不知幾時開始,多次占卜的結果,都說上次的儀式,光靠古老的傳統已救不了村子。是在爸爸小的時候就聽說了吧?」
「是爺爺還小的時候。」
「對、對。從那時起,就一直等待我跟妳的出現呢!
我們的早名不是被殺,而是要殺掉被授予『狹野方』之名的人,用血從女神像的中心使其污穢,帶回村裡。將它埋在大地女神的聖地裡,大地就會因發怒而動搖,衰亡便能改善。雖然短期內無法住人,但一定會恢復原狀;而現在是什麼都無法改變。」
「憤怒的女神將誕生……死與再生的大地女神,只聽取賭上生命的誓言……是這樣的占卜結果對吧?頭一次聽到的人會不會覺得很恐怖?」
「就是因為害怕,才嚴謹地將我們養大成人吧。」
狹野方兩手抱住著起雞皮疙瘩的皮膚,令人討厭的一股寒氣升上。
(不敢相信……卻不得不相信。究竟度過多少的苦日子呢?有些村民寧可死亡也不願拋棄祖先傳下的土地。如同離不開此地的母親一樣。
祖先的靈魂長眠的土地,祖先的身體腐化形成的土地,祖先見過的綠色草木,枯萎後化為塵落下的土地,為了讓它復活而不擇手段,也不難想像。)
像因空腹過久而引起暈眩一般,覺得很不舒服。
愈是接受這個說法,就愈是苦悶。
若是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會因無法接受而爆發怒氣吧。但這是……在這個村裡,說不定也有這樣的占卜結果啊。
至今因為有許多病源媒介之生物出沒、敬而遠之的水邊溼地,用人的力量改變土地形態、食用只在那兒能產生的食物,持有曲刃或金屬鏡子等發光的神具,比起月亮更崇敬太陽;像這樣的村落漸漸增加。
(若能學習他們,生活就沒有問題。但就是有無論如何也沒法適應的村民……)
想像大家的情緒讓狹野方感到暈眩。
蟲叫聲漸漸轉大的當中,早名壓低聲音,以平平的語調說:
「理解這個村裡所有的傳說並反過來利用、取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拯救我們的村落對吧。」
「喂,被弓月損壞的替身神像沒事吧?」
「嗯,沒事。被選中的木材只有這麼一個,為了村裡不容許失敗。任務非得完成不可。」
「代代相傳『活祭品象徵』的圖樣,為了不會認錯而刻劃在妳手上,以便找到擁有相同圖樣之真正的祭品。是狩獵中的狩獵啊。將獵物逼到角落,令人興奮得顫抖。」
「哥哥都變得跟酒鬼一樣了。還吐血,不能再喝了唷。」
早名的聲音聽起來很擔心。
「我的意志沒那麼弱。至今吃了多少苦才渡過這趟賭上性命的旅程。我說妳才是,身體……該不會獻給弓月了吧?」
「好過分哦,哥哥。你在懷疑我嗎?」
對真的發怒的早名,蝮安撫的聲音,狹野方忘了隱藏身影,呆然聽著。
無法動彈。
「我不會迷惘。確實地、遵照天命取得狹野方的性命。用真正祭品的血,注入真正的神像,即使已近滅亡,只要這裡還是傳說中的沙南,就有意義。
否則我們的村落會毀滅。
除了我,沒人能拯救大家。我想我們完成任務的勇氣,能帶給大家力量。」
(小時候,母親一次又一次地講述這樣的傳說。)
在受衝擊的狀況下,狹野方回想起過去。

—某個貧困村落的男子,在很深、很深的山裡迷了路。
男子走到深山中豐饒的村落,受到款待。男子因羨慕這個村落的繁榮,打算將此村落的守護神像偷回自己的村裡。
但與村裡某個女孩培養出感情,男子厭惡起自己邪惡的念頭;最終什麼都沒偷取,默默地離開村裡。
男子回到自己的村落裡後,想起那個女孩時,神像從天而降,並傳來女孩的聲音:
「持續製作『理想之地』的神像,豐饒便能不間斷。若你將它偷回去,就能將這份豐饒分享給你了;你卻沒有那麼做,真是令人感到悲傷。」
男子心懷感謝地收下女孩的禮物—
傳說中,這就是沙南豐饒的開始。所以對於前來進行儀式的人,沙南的人一定要將力量與豐饒分享給他們。
沙南曾經比任何地方都富足。山與海給予的恩惠也比哪裡都多;流行病不曾靠近、亦沒有天災。與其他村落不同,不論幾個世代都持續富饒的生活;直至約五代以前。
因年年寒化的氣候,沙南也變得與其他地方一樣。反而因開頭時太樂觀,情況更加惡化。
近幾年經常惱於天災。饑餓與病痛侵入村裡,人們失去活力,繁榮的氣勢萎靡。即便如此,仍將此地身為傳說之地的驕傲代代傳向後世;為了等待授予早名之名的女孩,負起職責的男子亦代代相傳。
『即使力量已用盡,也要持續到最後。
這是沙南的使命。」
母親這麼告訴狹野方。
(盜取回鄉—對早名的村落來說,這裡是能無條件將力量分給他們、令人憧憬的理想之地。即使它對我們來說,只是生活的地方。)
狹野方將指甲壓上左手刺青。
使力到要滲出血似的。
「—所以就跟一開始決定好的一樣,哥哥先藏起來,等儀式時掩護我。狹野方身手看起來很強呢!我非殺掉他不可。」
「嗯,我會掩護你的,不用擔心。」
蝮讓早名無話可說。
因心中的動盪,狹野方腳動了一下,將小石子踢入半地下式的屋裡,發出聲音。
短暫的寂靜之後,兄妹倆默默地往左右兩邊分開。
確認他們分開後,狹野方才站起身。
叫住正打算進屋的早名,將藥包遞給她。
「我很擔心弓月。我要去找他,藥就交給妳了。這些是三帖份,已經磨成粉了,所以只要分成三等份,溶在水裡讓他喝下去即可。不可以混在酒裡,會有副作用。」
早名一邊道謝,一邊低頭衝回屋裡。
狹野方並未尋找弓月,直接回家。
當天晚上,雖然弓月沒有回家,狹野方也不打算尋找。
如動物般的直覺告訴自己,弟弟還在村落附近。
可憐的是早名。
(若早名喜歡上的是我,就不用背負如此扭曲的苦處;不論跨越這感情活下去、抑或放棄為人身分活下去,都不會如此難過。
因為都沒有連累到非當事者。)
早名是美麗的。要獻上生命,當然是越接近完美的,神會越高興。
那麼,若讓神發怒了呢?
果然還是徹底一點好。時常有背負職責的自覺、持續淨身齋戒的人比較好。
這個想法,若不是事情演變成這樣,應該能讓早名理解的吧。
狹野方明白自己被早名漆黑雙瞳所吸引的理由。
還有受到吸引,卻同時感覺到哪裡與自己不同的理由。
冷靜思考後,反湧起一陣無處可洩的怒氣。
自己究竟算什麼呢?想擁有生存意義,更想明白犧牲身為人的許多慾望、淨身齋戒至今的意義。

五        活祭品

「我騙了哥哥……」
從狹野方那兒拿來的藥,得拿給蝮;雖這麼想著,腳卻因憂傷而無法動彈。
「將淚隱藏起,裝做沒事,其實根本不是那樣。忘不掉呀,我說討厭弓月,然後分開,這件事我永遠忘不了。」
早名抱著雙膝頹坐。
陰月的箭簇碰在胸前。
(不管我回到村裡,將女神像埋入土中後,能不能讓村裡有明顯的復甦,我仍被視為重生的女神,必須做出無人能及的可怕事情的女孩。
命定的男子,是以占卜決定的。依據祭祀的儀式,每年都會更換。我再也無法與誰相戀。
我為人,又不再是人……即使早就了解並死了這條心,一旦談過戀愛……便有了說不定還能再有、甚至想再有的心情;但那絕對無法實現。
不,再無法像喜歡弓月那種程度。因為其他人都是替代品。)
從領口拉出箭簇,用左手撫摸。它永遠無法升溫,一直帶著微涼的低溫。在月光下輪廓清晰地閃耀黑亮光芒。
仰起頭,從採光窗可以望見在天空中央、陰曆十五的滿月。
「為什麼我無法討厭這件事?為什麼不願捨棄?感到痛苦的只有弓月的事;對殺害狹野方這件事,就不害怕、不覺痛苦嗎?明知下手就不可能得到弓月的原諒。」
好像殺人的職責已變成生存這件事情,像呼吸一樣不需特別考慮。
(狹野方一定也一樣……若我喜歡上的是狹野方,可能還輕鬆一些;或許就不會變成如此扭曲的心情。因為很在乎,所以要完成對方的職責,失去至愛的痛苦,或許就能因此而釋懷。)
發出嘆息。
(喜歡上弓月是那麼自然;好像這也是規定的一部分一樣。
想待在他身邊、想知道他怎麼想我、想讓他知道我多麼在乎他、他的笑容令我開心且安心;頭一次知道自己也能產生如此溫暖的情緒,出生以來第一次。
若沒有與弓月相遇,就沒辦法體會了。心意堅定,以後也不會迷惘。)
不論想多少次的「若是……」,也無法解決這份悲傷。越想悲傷就越深沉。
「雖覺後悔……但不願後悔。被兩邊拉扯得像快要解體一般。弓月他覺得後悔,還是不後悔呢? ……好想知道。
想見面、想知道卻又害怕。兩者都好可怕。」

即使害怕……仍只想見他。

月亮被厚重雲層隱藏住,到天亮前都未再出現。

隔天早上,會招來暴風雨的深灰雲層覆蓋了天空。
充滿濕氣的風吹去,可以預想中午前就會形成暴風雨。
蝮忍受著無法抑止的劇痛,躺在崩壞塔下的倉庫裡。
暈眩、發冷、無法起身。偶爾還會像突然掉進深洞裡般,眼前一片黑暗、意識模糊。越掙扎越是痛苦。
要是就這樣放任意識混濁,生命恐怕很快會結束。
有這樣的預感,胸口的疼痛從旅途中就一直有感覺到。與離開村落前有落差。
昨晚很在意早名,假裝已好轉跟她談談,以確認她的意志並未改變。
沒問題的,她能完成身為早名的任務。妹妹不會因為這樣就被擊敗,她不是親口跟弓月分手了嗎?
仔細想一想,就是這樣沒錯。
「哥哥,我從狹野方那裡取得草藥。」
出入口處,早名伸出頭看了回兒。
「你在睡嗎?還會痛嗎?」
「……沒事。」
蝮努力坐起身。早名從倉庫入口處滑下,手撫上蝮的脖子,測試熱度。
「好冷,穿暖一點,天氣也怪怪的。」
「那是藥嗎?有效嗎?不會是毒藥吧?」
「不是,我舔過了。」
蝮對早名大聲怒吼。
「太大意了!萬一是毒藥怎麼辦?」
雖縮著脖子,早名乾脆地回答。
「狹野方不可能這麼做,因為他也希望儀式成功,而守護者是必須的。」
「……嘖!」
雖然拿了藥,但不論喝什麼都覺得又要吐出來。粉末是淺茶色,像是乾燥過的植物的果實或根部。
氣味似曾相識,就是它有止痛的作用吧~~蝮這麼回想起。
「早名,別管我了,快把女神像給完成,別在意我或其他多餘的事。」
「嗯……這個,可以把它裝飾起來嗎?」
那是一株龍膽花。
「只要裝飾上一朵花,屋裡就會覺得很明亮,心情會變好呢!」
(才不需要……)
雖然想這麼說,卻因刺痛說不出口。假裝在把藥收起來,蝮靠著架子忍著痛。
早名將花裝飾起來。
「在村裡不曾將花裝飾在家裡……很棒呢!」
「隨便妳。聽好,別做多餘的事。」
早名回望一臉擔心的蝮,點了點頭。
「嗯。」
「……馬上就能回去了,很快。所以……」
「說的也是……快能回去了呢!哥哥。」
早名帶著微笑,離開了倉庫。
想確認早名是否直接回住的地方,爬到出入口處伸出頭時,又因激烈疼痛而無法呼吸。
(終於……要不行了嗎?不可以,不能放早名一個人。
早名、早名、我重要的妹妹……我該守護的早名……)
這次似乎真的短暫地喪失了意識。
雨落在身上才回過神。還恍神中的蝮的視線裡,有人影晃動。揉了揉眼。
從花田往這邊走來的是弓月。
仔細一看,墓前供奉大量的花。比以往多了許多。
與死去的母親告別……是真心決定離開這裡了嗎?
弓月的表情很憔悴。
(那傢伙說不定會強行擄走早名,或一起自殺,那就糟糕了,不能不管他。)
蝮咬緊牙根站起身,靠在柱子上,支撐著搖晃的身體。
豆大的雨滴,開始打在地面。飄起土壤的味道。
(今晚有暴風雨,是好時機。我要把弓月帶過來,做個了斷。讓你明白究竟是誰比較為早名著想。)
蝮往弓月的方向走去。
雨水招來的強風吹來,斜斜打下的雨讓雜草彎了腰。
「弓月。」
叫喚後,弓月嚇了一跳似的,僵硬地擺起架勢。
雨變得更大。
「暴風雨要來了,到我那邊躲一下吧!反正你也不想到狹野方或早名那兒吧?」
眼底帶著敵意,弓月搖頭。
「我一個人撐得過去。」
「哎呀!別那麼生氣嘛!難道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像是請幫助早名之類的。」
弓月像被說中心事一般,身體突然沒力氣。
「你對早名與狹野方的請求都被拒絕了,還沒放棄嗎?」
「……蝮,你有辦法嗎?」
「也不是沒有。」
弓月猶豫著。迷惑著該不該信任他。
被風雨煸動,兩人的衣擺啪嗒啪嗒地拍擊著。
「總之要不要先談談看?其實我也懷疑在這樣滅亡在即的地方,舉行儀式真的有意義嗎?真能得到力量嗎?從一開始就很懷疑這點。」
「蝮也這麼覺得嗎?」
「不管怎麼說儀式非得進行不可。但是我村裡沒有人看得到,我也不想讓妹妹白死。」
蝮給了暗示的眼神,弓月的臉發亮。
「會濕掉的,進來吧!」
「謝謝你,蝮!」
弓月接受了蝮的邀約。

弓月直盯著裝飾在屋裡的龍膽花。
「這是早名學你的。」
「是呢!」
弓月帶著複雜神情遊移。蝮摧促他坐下,自己亦靠著柱子而坐。
風力似乎更曾強,森林樹梢的厚重回音,連室內都聽得清楚。明明是接近正午的時候,天色卻有些暗,柱子不停地發出摩擦的細聲。
「那個,蝮,在儀式裡不能殺別的活祭品嗎?」
「我也想過這點,但我不認為狹野方會接受。讓早名替換成你,在下手前阻止他如何?我會把早名弄暈。」
「替換?」
「因為活祭品會用布包起來。若讓彼此眼神相對,下手還是會有所猶豫吧?」
「是這樣啊!我跟早名身材差不多。雖然我比較高一些,應該還在矇混得過的範圍內。」
「沾在神像上的血,找鹿或豬來代替就可以了。嫌麻煩的話,可以由你提供,以不會讓你死掉為前提。你有這種程度的覺悟嗎?」
「呃……嗯!為了早名的話。」
「要說服早名,這你也辦得到嗎?」
「當然!」
弓月擺出堅定的表情,雙瞳在微暗的天色中閃著光芒。
「到時,請蝮帶我跟早名一起回去。」
「我知道了。只是,回去後早名仍是重生的女神。結婚的對象若非條件優秀的男子,村民們是無法認同的;妳也能說服他們嗎?」
「我會做到,一定。」
「你對狹野方或沙南已經沒有留了嗎?」
弓月用力地點頭。
「沒有。」
「很好,就這樣決定了……之前打了你,抱歉。」
蝮微微笑,弓月亦鬆口氣,表情變得和緩。
說著活祭品要用布包起來、女神的結婚對象等等的話,明明全是謊言,弓月卻完全沒有懷疑的樣子。
(這樣就能處理掉他。)
暴風的低鳴越來越激烈,倉庫因搖動、摩擦,發出尖細、令人厭惡的聲音。土塵一陣一陣地落下,兩水亦開始從細縫漏出。
「弓月,到這邊比較不會弄濕。靠我近一點。要是你成為早名的夫婿,我們就是兄弟了。怎麼樣,為了君深情誼,要不要喝兩杯?」
蝮假笑著舉起手邊的酒瓶與陶燒的杯子。雖說光是酒的味道就讓蝮覺得不舒服,又想嘔吐。
「嗯……說的也是。」
弓月往蝮靠近。
「聽好了,首先用這個杯子裝酒,我先喝半杯,然後由你乾掉剩下的部分。喝了之後,為了讓其他的事情都不能阻礙我們的交情,要一邊唸著咒語、將杯子摔到柱子上,接著互相擁抱。」
蝮斟起酒,將杯直突至酒瓶口,真粗魯的動作。
手中藏著小小一包剛才的藥粉。蝮假裝收起來,其實一直在口袋裡。
(把這個藥跟酒混在一起喝下去的話,身體沒有疼痛的人應該只會產生麻痺的程度吧!)
倉庫又發出尖細的聲音。柱子晃動著,弓月不安地環顧四周。
蝮趁機將藥塗在被酒弄濕的杯緣下半的地方。藥是淺茶色的,看起來並不明顯。
「把喝了之後我會用木棍架著樑,冷靜點。」
蝮假裝把杯口貼上唇。只把嘴唇沾濕並未喝下。杯的內側則用拿杯子的手遮住。
將弓月拉近,用力將杯子壓上弓月的嘴。弓月因意外而眨著眼。
「抱歉,我好像太粗魯了;來,一口氣喝掉吧!」
強迫地提高杯底,讓酒流入弓月嘴裡。
「好像有……奇怪的……味道……」
「啊,抱歉沒先跟你說;這酒似乎是古老的藥酒,不是很好喝呢!不過只有這個,沒得挑了。
尤喀哩拿庫、投卡努阿拉涅巴、卡姆吶歐比、歐吶歐比捏提‧密阿喇塔米‧其其阿喇塔米塔嗎也。」
蝮將杯子砸向剛才背靠著的柱子。杯子發出清脆的聲音碎成三、四大片。把手部分還留在蝮的手上,輕輕握住。
蝮所吟唱的,是為罪名找藉口的咒語。沒錯,是為了讓待會要做的惡行,不會在早名身上作崇報應。
「那個是……」
蝮抱住發現咒語內容的弓月,將銳利的碎片,從弓月的脖子用力劃下。

就在此時,大地又被推突起,震盪著。

搖晃得很劇。
雖然不到早名與蝮初到這裡時那麼激烈,因為之後還持續著數次餘震,讓說是抑制那餘震力量的搖動吧!
「剛才那場地震,又會弄倒多少屋子呢?」
雖然想確認,但狂烈的暴風雨仍持續著。
即使如此,狹野戶仍前往探視早名的住所。雖僅百步多一些的距離,已全身濕透。地面彈跳的水沫有如地面也在降雨似的,打濕了腳。
前方景象無法看清,像隔著瀑布一般。
早名住的屋子平安無事,狹野方看到她從屋旁的工作場,抱起似乎很重要東西奔向屋子裡。
總之她沒事,對儀式就沒有影響。她抱著的是神像吧!
(不過是個女孩,該被殺的究竟是誰—我會在儀式的時候讓妳搞清楚。
以這被授予狹野方之名的身軀,守護沙南正確的傳統。豈能讓你把我生存至今的意義給抹殺掉。)
激動的情緒湧起,被雨水洗去,狹野方感到空虛。
「早名也是……我也是……我們真的活過、真的活過嗎?」
突然不想動作。
其他地方等暴風雨停歇再檢查即可。
傷未全癒,身體一降溫,就感覺到些微的疼痛。
弓月也在某處避著暴風雨吧……狹野方對自己這麼說,回到自己的家。

隔日天氣驟轉,自日出後天色非常地沉穩。
這場地震及暴風雨成為致命一擊,遠望的高塔的基台,己完全崩毀;狹野方在檢查時確認這個結果。
「這個……麻煩了。」
狹野方面色凝重。
倉庫中要有人的話,已是令人絕望的狀況。
早名緊握雙手,一臉蒼白地站在塔的殘骸前。四周散亂著斷裂的樹枝、碎裂的花草。
泥濘的地面被早名來回步行而留下許多腳印。
水窪裡的水反射藍色的晴空。像是遲來而急忙追上一樣,雲快速飄過,不時將陽光遮掩住。
狹野方一出聲,早名嚇了一跳,虛軟地回應。不願相信,兩手緊握出祈禱的樣子。
「哥哥沒有回應……」
「你們沒有待在一起嗎?」
早名倒向狹野方,激動地搖著頭。面無血色,臉色發青,早名初次在狹野方面前展露真實感情。
「幫幫他,拜託你!救我哥哥!至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賠罪!」
(是為什麼事道歉呢?是蝮令我負傷的事、妳跟弓月的事、還是……你們欺騙我的事?)
問也無益。
若是蝮在這裡,而現在怎麼呼喚都沒有回應的話。
「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我知道了,放開我。」
狹野方獨自移開殘骸。早名的視線如刺般強烈感受到。
從傷口附近湧起悶痛。
滿是髒污的手指尖端,終於感覺到下方有空間。狹野方往縫裡,隨口喊了聲「沒事嗎?」,不可能會有回答—
「哥哥?救我……」
「弓月?」
有隻手向上握住狹野方。這個觸感—確實是弟弟。
「是弓月嗎?我也來幫忙!」
早名喊叫著。
「早名……不行,很危險……不可以靠近。」
弓月模糊的聲音回應著。
「早名,妳退下。弓月都說很危險了。我一個人沒問題。」
「但是,弓月!弓月!」
早名比起蝮,只喊弓月的名字嗎?狹野方感到有些無奈,亦有些開心。
「要是手受傷了怎麼辦?神像還沒成吧?儀式是下一個陰月(陰曆二號)的晚上,在那之前要完成。」
「下一個……?」
早名無語。
在這同時狹野方用肩抬起折斷的樑。粗魯地移開吸水變重的壁材,用嚴厲的口氣下達命令。
「早名,準備舖地的東西還有乾淨的水,快拿過來!」
狹野方用耳朵確定早名彈起似的奔離。
「我馬上救你,弓月。」

過沒多久便將弓月拉了出來。
同時回來的早名急忙在地面舖上毛皮,狹野方讓弟弟躺卧其上。
雖然滿身擦傷且飽受撞擊,所幸骨頭沒有受傷,意識也很清楚。
早名小心翼翼地用手掬水讓弓月喝下,擦拭他髒污的手腳;狹野方只是默默認許早名的動作。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對於狹野方的疑問,弓月像做錯事被懲罰一般移開視線,緩緩地說:
「這裡已經沒有力量可以藉由儀式分享給客人,所以我直接與蝮談判,要他直接帶著我跟早名一起回到故鄉。
談到一半……蝮因為喝醉胡言亂語的呻吟、發怒,我控制不了他。然後在地震發生前,蝮生氣得跑進暴風雨中……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弓月很痛苦的樣子,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怎麼了?弓月?!」
早名搖晃著弓月。
狹野方壓住早名的手。
「別這樣。或許是肉眼無法辨識的傷,內臟或頭被強烈撞擊也不一定。話說到一半突然昏迷……情況很糟。」
「……是我的錯……」
早名摀著臉,跑向自己的住處。
狹野方將弓月抱在胸前,回到自己的家。
自那之後,蝮沒有再出現在村裡。
「哥哥絕不可能丟下儀式不管,儀式舉行時他一定會回來。」
早名似乎不斷如此說服自己;對狹野方也堅持這個說法。
沒有時間進行搜尋。在儀式前非得完成女神像不可,早名比誰都清楚。
早名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靜靜地磨拭、上色,並做最後修飾。
狹野方不曾見過如此大而美麗的神像。擁有與人的姿態相仿的厚度及豐富的線條。不像沙南時常製作的神像,總是刻劃出令人畏懼的樣子,薄板一般,有如護身符的神像。
狹野方仍持續送食物給早名。
即便專心於完成神像上,早名仍很在意地等待狹野方的到來。起初見面時還畏畏縮縮的早名,在幾次拜訪後終於忍不住問:
「弓月的狀況如何?」
此時的早名,樣子比製作神像時還要認真。
「他說『因為痛仍無法行動,幫我告訴她不用擔心』。」狹野方每次均給早名同樣的回答,沒有多說別的。
並沒有說謊,弓月正在家裡努力休養。
弓月所負的傷比想像的還要嚴重。
(弓月的事情,非必要不可對早名提得太多。) 狹野方如此提醒自己。
因為弓月亦很想明白早名的現況。
「但若擔心我的事,會影響她製作神像……會有顧慮對吧?所以請別讓她擔心。」
這麼說著的弓月自我控制,忍耐著痛楚,不多說話。
「哥哥,怎樣才能救早名?」
弟弟還在提這件事。
(面對我總是面無表情、不太說話的早名,已經完全信任弓月了嗎?是因為我身負職責的關係嗎?為了不讓我分心……這是顧慮到誰呢?)
狹野方悄悄地忍受著空虛感。
一邊看著左手的刺青,一邊忍耐。
(我的作用即是完成職責內容、保護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事物。不說多餘的話、做多餘的事。)
狹野方下了如此決心,變得沉默寡言。不知道還能怎麼做,連該怎麼迷惘都不清楚,只能默默接受。
「為什麼不害怕呢?為什麼能如此平靜?在生命結束前,一直只有獨自一人,不寂寞嗎?」
狹野方莫名其妙地覺得火,大某天對默默修飾神像的早名這麼問。
弓月越來越衰弱,是因為煩惱著早名的事情。
「為什麼?我都撐到這裡了呢!只要回想起旅途中遭遇的困難,現在除了喜悅沒有別的感覺。儀式很快就能執行了。」
過度有精神的她,讓狹野方覺得很虛無。早名胸前的陰月的箭簇反射著光芒。只有那閃耀的樣子,深刻印在狹野方腦海中。
「意思是說妳放棄了弓月嗎?」
終究忍不住用話語欺負早名。
「還是因為我不告訴妳他現在怎麼了,妳在報復嗎?」
「不,要是放棄了,我就顯得很可憐。我當然希望弓月活下去;連同我的份、以人的身份活著。因為我無時無刻都在為他祈禱,所以才能平靜地坐在這裡。
若不這樣做……狹野方,請將我的情況確實傳達給弓月知道。我不知道他的事情也無妨。弓月不需要思考任何事情,也沒有責任幫助我的任務。
……還是他說,我已經被討厭到不願跟我說話的程度嗎?」
「不,他只是很介意。討厭倒不至於……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又將弓月的痛苦延長了?」
「或許是吧!因為你沒能把弓月趕走。我也一樣,都說討厭他,他仍不願離開,停留在村裡,他的傷……是因為我沒能好好表達,被他發現到我的猶豫。
因為我說了,我討厭他。」
「……已經過去的事,再說也沒有用。」
一邊用獸皮將已著色完成的部分磨亮,早名低語。
「我也一直在想著,能與弓月一起逃離的方法唷!我只是在想到之前,忍耐著坐在這裡而已。」
早名輕笑著。
她開始精神不正常了嗎?不,神色仍很正常。
「騙你的。我跟他的事情,會在無法放棄的狀況下結束的。」
一瞬間,早名對狹野方投出帶著殺意的眼神。
(早名會殺了我,與弓月遠走高飛吧?)
若是弓月明白了真相……他會怎麼做呢? ……會放過她嗎?還是即使憤怒仍理解她無法逃避的宿命……若信任弟弟的度量的話。
(不,其實希望弓月即使理解也不原諒她,替我向她報仇……讓弓月替我報仇……)
不該希望這種事情。
「是的,我會殺了早名。不論會被弓月如何憎恨,我都會做。妳明白嗎?」
「你若能一生負起照顧弓月的責任,那也沒有關係。」
早名平靜地回應。
那個模樣讓狹野方回想起某個畫面。
—你一生都要背負你刻劃在我身上的傷—
(我亦早在十五歲時便不是個孩子了。)狹野方對自己這麼說著。已經遠離的村民、再也不會回來的女孩。
那個女孩希望狹野方在自己身上留下唯一的回憶。
怎麼也逃避不了,於是照她的希望做了。
「喜歡上一個人會成為罪惡,如此崇敬的感情是無法替代的情緒。」
當時狹野方要自己如此相信。
那個女孩是長老兒子的婚約對象……懷了他的孩子,因此而被懲罰流放。
即使如此,不知為何,狹野方仍未後悔與她有肌膚之親。
若是後悔了,感覺對獻上不該被碰觸的身體的她,是一種侮辱。像是唾棄膽小的她。
而不該被碰觸的早名—兩人之間所起的變化,狹野方即便想也未否認。
只要以人的身分生存著,這是任誰都會經歷的事。
無來由地突然想說出有關那女孩的事,即使被告誡要保密。
回到家,與弓月打招呼後。
變得不多話的弟弟,帶著凹陷的眼周,望向狹野方。
「哥哥……可以請你聆聽……我最後的願望嗎?」

「弓月,在天亮前死了。」

狹野方在最一近一次新月的隔天早上—儀式當日的破曉之時,懷著深深悲慟與憂愁,拜訪並告知早名……
「擦傷膿腫發炎,泥土的毒傳遍全身,病情在一個晚上惡化了。」
她花了幾秒的時間才理解事實;而後絕望地大喊。

「殺了我吧!
狹野方,在儀式上殺了我!這樣一來,至少我的身體能與弓月相守、待在他身邊。讓我的屍體與弓月牽著手,一起埋進墓底。」
「我沒忘記我的職責,我會遵照妳的要求。」
早名汨汨淚下。
「這是弓月的。」
狹野方將一束頭髮塞進早名手裡。
「我也可以分給妳一些遺物,可是,妳大概也不能把東西留在身邊了。」
頭髮自早名的手散落在膝上。
「將頭髮隨身帶著吧!我允許妳帶著。」
「弓月居然死了……居然比我先死……為什麼?人死去就是這麼回事嗎?為什麼是弓月呢?無法相信,你是騙我的吧?」
「我沒騙妳。弓月直到吞下最後一口氣前,還在意著妳的事。」
「不可能!說謊!我不相信,讓我看弓月一眼!」
「已經太遲了。從現在起妳得淨身,不可以接近污穢的屍體……妳要怎樣才願意相信他死了?」
早名搖著頭。
「為什麼?我是為了救出弓月才忍耐到現在。為什麼?」
果然……狹野方懂了。
本應覺得迷惑的早名,一直只想著弓月的事。大概是從蝮消失開始吧!
她是如此自責於弓月的傷……明明跟她沒關係。
是予盾到達極限了吧?自己背負所有的事。
如狹野方所預想的,早名將事情全盤托出。
「我對弓月大喊『討厭』,他去找我哥哥,結果在倒塌的房子裡受傷了。
若我沒對他大聲地說出『討厭』,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我……我沒想到他會就這樣死去,再也無法挽回!
……我想見弓月!讓我招魂呼喚他的名字。這樣他一定會來與我見面。」
「不可以。弟弟的魂魄會迷惘猶豫的。我會遵守承諾,一定將妳和弓月埋在一起、讓你們牽著手。」
早名沒有擦去眼淚,靠向狹野方。狹野方實在不忍目睹這樣的早名。
「讓我跟他見面,我想為他獻花。」
「妳可以把花交給我。」
「我不能到他身邊嗎?」
「不行。」
「……弓月……!」
早名俯身哭泣直到淚乾,心被奪去般,成了一具空殼。

六        儀式

陰曆二號的夜晚,只有兩個參與者的秘密儀式舉行的時候到來。
滿佈在夜空的星星閃爍著光芒。
在花田邊,狹野方心情平靜。
將手伸向黑暗。
(陰月是無法目睹的;它是沉寂於地底,只在於意識當中的存在。
抬頭望天空,也見不到陰月。
存在的只有人們對陰月的這份思緒,藉陰月之石製成陰月的箭簇及規則。
自己則是能為人所見,『陰月』的象徵與代理人。)
早名神志恍惚,連淨身都任狹野方替她進行;像個嬰兒般被放在水裡洗澡。
狹野方自己在花田中架起簡單的祭壇。
狹野方讓身上裝飾著花與藥草的早名坐在祭壇,與自己對坐。
「請原諒我談論我的弟弟—弓月的事,請妳聽我說。」
早名的眉間微微靠起。
「我知道妳很痛苦,我也一樣。但是,早名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弓月的希望便無法達成……那是弟弟最後的願望,因此請妳聽我說。」
狹野方無聲地吐了一口氣。
「我很羨幕不被任何事束縛的弟弟。身為守護者的父親很嚴厲,影響到母親與弟弟,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當初大概無暇顧及他們的感受!我一直認為好像是自己的錯。」
狹野方給早名看自己左手的刺青。
「雖然弟弟好像不記得了……在他三歲、我八歲的時候,曾經忍不住傷了他的左手背,趁他在午睡的時候。
弟弟完全沒傷口的手令我嫉妒。弟弟—弓月若記得這件事、若當初留下疤痕,我肯定會深深受傷害;但我沒有。」
用右手覆上左手,一如早名習慣的動作。
這是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左手刺青的證據。
「父親知道此事後,我受到懲罰;被綁在屋外一個晚上……得了重感冒。父親似乎感到懊悔,為了找尋血肉能做藥的動物而進入深山,意外死亡。
我發誓要變得比父親更堅強,不被宿命給打倒。
早名,我相信妳也同樣變得堅強,不依賴我弟弟、還保護了他。真的很堅強。」
「……堅強……?」
早名有了回應,無力地搖了搖頭,眼神空洞地低語。
「我不堅強,我很依賴弓月的……只是在逞強。」
「我認為妳很堅強,是與我的宿命能相配的女孩。但弟弟卻看到妳逞強之外的部分,我不確定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點。
所以妳才覺得弟弟很令人憐惜、令人悲傷、令人疼愛。弟弟其實……比我還要堅強。我想這是他的資質。」
「弓月並不堅強。他無法忍耐,而將自己的感情直接表達出來。」
「妳同樣地回應,而弟弟也接受了;不是嗎?」
「狹野方不也是。」
「我辦到的恐怕只有閃躲迴避……而非接受。愚昧地以為是在接受。
我沒辦法離開這裡。因為離開就變成否定自己。」
「弓月說要跟我一起走的……!」
早名的五官扭曲,流下淚。
總算恢復正常的感情表現—「哭泣就到此為止了。淚乾後想想妳自己的職責;妳是早名啊!」
早名終於停止哭泣。
「我祈禱,從遙遠的祖先,直到弓月;為了使靈魂安息而祈禱。」
在廣場一角的祭壇上,早名進行長時間的祈禱。
狹野方站在早名對面。心情有如無風、晨霧漸散的清晨水面般,變得平穩。
早名將女神像自祭壇上拿起,很慎重地抱著。從早名的脖子垂下的陰月的箭簇,稜角的部分反射著火光。
邊緣反射著光芒,但漆黑的石頭卻將光線都吸入。
早名左手的刺青亦映照在石上。
將成為光的種子的靈魂所寄宿的證明。種子化為女神之姿,成為人們的希望。
她所懷抱的女神像,是在此地,沙南,於昨日才完成了。
不是為了遷入自己的靈魂,而是要使用活祭品的男子的血使其污穢、觸怒大地女神之用。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狹野方對於早名故鄉的傳統感到好奇。
想知道它與狹野方所知的沙南傳統有何不同。
早名將神像置於廣場中央的石台時,狹野方直接提問:
「請將妳知道的傳承之話語全部告訴我,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早名帶著平和的眼神轉向狹野方。
早名的臉上並非面無表情,卻亦似未帶著任何情緒。
她的平靜讓狹野方差點以為自己面對的水中的投影。
「最後……既知生命將盡,也不需要再多解釋了吧?」
「妳對弓月說了嗎?」
聽到這個名字,早名的眼一瞬間覆上仇恨。
「沒有。」
說著輕輕地搖頭。
「弓月什麼都沒有問、亦不責備;直到最後都還想拯救我的性命。所以我要為了弓月,完成我的職責、拯救故鄉、好好活下去;連同弓月的份。」
(今早說要我殺了她的話,跟現在說的話,哪邊才是真心的?)
狹野方可憐起眼前的少女。
(自出生起便背負的職責,那種沉重的壓力。)
這份心情亦刺痛了狹野方自己。
「學習木雕的技術、花上一年的時間旅行,只為了讓易壞的神像沐浴於某個男子的血、帶回故鄉;這是為什麼呢?
為了這個目的,可以附和男子相信的話而說謊,讓謊話圓順、欺暪……我是離神明很遙遠的普通男子而已啊!」
「只是湊巧選上的是你罷了。」
早名自嘲似的笑。
「……或許誰的血都無所謂。對我的故鄉來說,具意義的是我所經歷的危險、漫長的旅程及誰都無法辦到的恐怖行為。即便不清楚意義何在仍盡力完成目標的行動本身,才是具意義的。
我們尊敬的是實際的行動,不是尊崇你、更不是尊崇沙南這個地方。」
早名嘆口氣。
「本來不打算說的。弓月不管怎麼問,我都因為怕被討厭而說不出口……但弓月已經不在了。我再也不會喜歡、或討厭任何人了。
只要我平安回到故鄉,一定會極受尊敬,任何人都會把我當做神一般推崇,給予我前所未有的尊崇。
我會一個人站在遠處,也會繼續屹立著。若說出不喜歡這樣,我馬上就會失去歸宿。所以專心想著自己的職責、將它完成,是我唯一的生存意義。
我要成為女神。」
狹野方明白了自己與弓月的差異。
(我同情早名;不,我希望她同情我,以同樣背負職責的立場。
不曾被某種義務壓迫的弓月,能單純直率地接受早名……或許就如同我接受弓月一樣。)
「早名,快把儀式結束吧!」
即使早名顫抖著,仍鎮定點頭。即使迷惑著,仍好好說明。
「可能算不上報答,但我可以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以欲殺害早名的男子的血玷污神像。將髒污的神像埋至女神的聖地裡的話,大地便會因怒氣晃盪、便能自衰敗復甦。憤怒的女神將會誕生。那是只會聽賭上性命的誓,死與再生的女神。
從我被選上至踏上旅程這段時間,漫長到讓人灰心。故鄉與這裡都滅亡在即,我不明白究竟意義何在。即使如此,故鄉的人們仍相信著;因惰性而持續相信著。」
狹野方同意早名的說法。
「我也相信。」
「不去碰觸就不會變形,但一碰就很容易壞的神像;費心製作、再將它再帶回故鄉的理由,是要以恭敬的心當作聖物在儀式中獻上以用來盛水。旅行的過程越是困難,旅行本身就更被尊崇不是嗎?
我對弓月說『靈魂是永存的』;一個人的行動不停地被代代相傳、不曾在誰的心裡消失過,這就是永遠了。」
「你期望成為那樣的永遠嗎?」
早名表示否定。
「我跟你,都只是偶然被選上罷了。」
就在這一瞬間。後方傳來祭壇外圍破裂的聲音。
「哥哥!」
「啊!」地一聲,早名又回復生存的氣力—有個人影飛撲上狹野方的背。狹野方分心的空檔,被早名控制住身體。
「我還是要下手!我不會逃!」
狹野方狂亂地喊。
「沒錯!早名!不可以逃避!」
早名從胸口取出陰月的箭簇,劃下一刀—鮮血自狹野方的身體噴出,神像發出青白色的光芒。

隔天早晨。
早名站在初次與狹野方相遇的海邊。背起幾天前便準備好、藏在這附近草叢的行季。
「走吧!早名。」
男子亦已整備完成,對早名喊。早名跑向男子。
「這樣真的好嗎?弓月。」
早名與弓月四目相接。
「哥哥已經允許。」
「真的沒有生我的氣?」
「我早就原諒妳了。早名真是愛擔心呢!」
弓月微笑,早名也跟著靦腆地笑。
「發現那人不是哥哥,是你的時候,覺得快站不住了……」
早名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

一手抱著滿是血的神像,被男子強拉著,穿過祭壇的外圍,全力往夜裡的花田外跑去。
暫時藏在崩壞的屋群之後。
發現陰月的箭簇不知落在何處,但亦已用不到它了。
全力奔跑,往包圍村莊的森林深處裡去。
早名對男子說,已經安全了。男子就在早名身邊,她因疲憊而身體無力,手試探著撫上男子胸口。
手碰觸到的是有著立體雕刻的木雕魚;碰到衣服時,飄來一陣花香。
從黑暗中傳來的回答是:
「早名,騙了妳對不起!」
「……!」
弓月用唇封住,差點大喊出聲的早名的嘴。早名窩在他的胸前發抖。
「別太驚嚇,我並不是要懲罰妳。我會跟妳一起離開……我現在是妳的守護者了。」
身無力的早名頹坐在地。預料之外的熱氣傳遍全身,早名抓住弓月的手。
「蝮拜託我成為守護者的。」
「哥哥他……?」
弓月很痛苦地抿著嘴,早名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不小的衝擊。因為哥哥的眼裡,直到最後都燃燒著執念的樣子。
「哥哥那時在屋子裡,死掉了對吧……」
弓月自後方抱住早名代替回答。
「……我在暴風雨中與蝮談判。蝮問我有沒有拋下哥哥、故鄉甚至一切的覺悟;就在那時,房子很快因地震餘震倒塌。
雖然兩人都被埋住,被蝮抱著的我沒死。
但蝮真正的死因並非因為建築物的崩塌……」
早名抬起頭,懷疑自己的耳朵。
弓月咬著下唇,緩緩地繼續說。
「蝮自己很清楚,即便沒有地震,自己的身體狀況也無法保護妳回到故鄉。蝮本來打算在儀式結束後對妳說明,讓妳自己一個人回鄉。因為他相信妳堅強得足以獨自返鄉。
但還是覺得很不安。雖然蝮的傷不重,但地震來襲,他猛烈地吐著血。病灶好像位於肚子裡。
接著,他問我能不能讓妳一個人回去,又問妳能不能以女神的身分自己活下去之類的話,把我都搞混了。」
「說的也是呢~~因為你以為是我要被殺。」
「因為蝮太不安,於是我把全部的事都告訴他了;說我有多重視妳、妳要怎麼想我的,都說了。
在呼吸困難的狀況下,蝮把真相都告訴了我;包括他一直在想的計劃,說著要我每一天都守護早名……然後去世了。」
早名本來都忘了哭泣。被弓月小心翼翼地抱住肩膀,才終於落下眼淚。
「蝮說他騙你,是不希望早名因為一時的絕望,而將至今的努力付諸流水。」
在早名的心中,弓月與蝮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早名的生存方式就是為了故鄉的大家勇往直前;若是不能完成目標,一定會非常後悔。』
「蝮擔心妳會失去生存意願,於是拜託我成為守護者。而我也接受了。」
除了低著頭,早名不知如何反應。
「在家裡和哥哥兩人獨處時,下定決心,把計劃告訴他,我提議在儀式時,準備動物的血以暪過妳。
我不願意讓妳殺人。不管我怎麼原諒早名,雖說是為了職責,早名仍得一輩子背負殺害我哥哥這件事。
當妳在承受不了這個責任時,我可以用「事實上是……」讓妳從罪惡中得救。
哥哥說,這是我的願望,所以贊成且同意照辦。還偷偷地將蝮埋葬了。
接著我提出了另一個願望……最後的願望。
希望哥哥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但他說不行……於是我承諾哥哥,為了早名,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持續背負下去……對不起,就這麼一次,讓我哭吧。」
弓月靠上早名的背,肩膀開始顫抖。
早名的背上感受到溫溫的濕氣。
「因此,狹野方從我手上奪去陰月的箭簇,往自己的脖子……」

儀式的當時。
正打算將陰月的箭簇刺向狹野方的早名,被狹野方抓住肩膀,對她這麼喊叫著:
「連我的份一起活下去吧!連同無法生存、失去生存意志的人的份,好好活下去!成為促生人類的女神。不要逃避。
能一輩子照顧弓月的強者不我,是妳。
我要就此逃開。滿足於被舊習給囚禁、守護傳統,在此拋棄自己;然後在大家的傳言裡,達到誰都成就不了的地位。」
早名顫抖著,神像因手的震動掉落;狹野方的手腕從她背後扶住。
「狹野方……你很了不起,這絕不是逃避。」
「這是無法向新的地方踏出一步、懼怕的證明;實際上是很懦弱的男人……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妳。」
「什麼啊,狹野方。你別說那種不是真心的話;別讓我動搖。」
「若我說出已有覺悟之類帥氣的話……你們一定會後悔……我這樣就好,就讓我成為最後一個做這件事的人吧!要不帥氣地完成它。
在我這一次,讓全部的事都結束吧!」
鮮血自狹野方的身體噴出,神像發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要在此處待到最後,就把我丟在這兒吧!你們兩個不要回頭,不准再回來!」
將陰月的箭簇刺進自己的喉頭,狹野方倒在祭壇上。

在儀式舉行之前,早名反覆想像,狹野方聽了弓月的告白後,所回答的話。
『弓月,若你想保護早名、已下定決心的話,我會守護你。既然蝮都能為了保護早名那麼做。那傢伙辦得到,沒道理我辦不到。以我們同為負有職責之人的身分來說。』
(這對兄弟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故事?
但那不是我該過問的事情。為了不使弓月痛苦,不要提起過去、默默接受……這樣就好。
因為這是為了我才做的決定。)
早名懷抱著神像,顫抖著。因停不住顫抖而抱住靠在自己背上的弓月。讓自己被弓月的體溫包圍;待兩人回復平靜時,東邊的天空已開始發白。

站在海邊,早名拿出已包裹好的神像,再次整理思緒,走向花田。
「哥哥,狹野方,我要把你們兩人的心意帶回故鄉,要守護我們倆人哦。」
「這樣一來,一定能拯救早名的鄉。如同我們的兄長所祈求的。」
「要是人們把我和哥哥的旅行、所有行動當成事實,獲得勇氣的話—要是這個神像及你的存在,能夠成為這一切的證明。
還有尊崇狹野方的勇氣與固執,永遠傳頌下去的話。」
早名很重視地抱住已變色的神像。
「我想,若能讓大家的心裡都懷著『能夠被拯救』的情緒,就不會滅亡了。」
「母親所說的永遠的理想鄉,是否真的存在呢?」
「依據我們故鄉的傳說,理想鄉是誰都夢想的地方。是為了相信、為了相信它的存在而產生的夢想。」
「說的也是呢……那我就相信吧!」
弓月的視線落向遙遠的彼方。
「再見了,哥哥。雖然無法弔祭你,但你會原諒我的吧?」
早名抱住弓月的肩。
弓月的手握住有著與狹野方相同刺青的手。
落在砂地上的兩個人影,重疊在一起。

離開的時候終於來臨。
早名將重要的神像嚴密地重新包好,將它放進行李中,重新背起。其他的行李則全由弓月背負著。
「弓月,謝謝你。我們回故鄉去吧!」
早名視線落在目的地的方向;望向弓月時,他一臉認真地說:
「蝮說守護者不能成為女神的結婚對象……但也說只有外地的男子,若能與女神同樣受尊崇,被大家認同與女神相配,就能成為結婚的對象。
我希望能被認同。」
初遇時,早名所以為的那如同孩子般的懦弱已不復見,站在面前的是意氣風發的大人。這個守護者擁有如強刃般銳利、如水底般深沉的眼神。
「我相信你。其他所有的男子我都會拒絕的。因為我要變成任性的『憤怒的女神』!」
早名以清爽的心情笑著。
深藍色的天空飄著有如白髮般的雲,這是屬於秋天的雲。
「天空好寬廣呢!弓月。」
「是啊,兩人於其下一起生存的天空,真的很寬廣……又大、又寬廣。」

狹野方在花田—墓地的一頭,目送著早名與弓月並肩漸小的背影。將這裡稱為斷崖也不為過,8是突出於海上的尖石。
長期受海風吹襲的樹幹化為白茶色,如同隱藏在這樹蔭下、現在正在腳邊的,是一個未供上任何物品的新建土堆。
「我終於能獻花給你了,蝮。」
不將褙靠在樹幹上便無法自己站立。
自己居然還活著,真是不可思議。
「我連一把都拔不起來……請原諒我……」
淺紫色的野菊花,一枝、雨叏、三枝,落在土上。
拔下刺在脖子上的陰月的箭簇,原本停下的血又再次噴出。
弓著身的狹野方的視線裡,早名與弓月手牽手的樣子,漸漸暗去。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青空的顏色。
「啊啊……天空……好寬廣。」

後記

因美麗的插畫吸引而購入這本書的讀者們,真是非常感謝。感謝HJ文庫讓我能有機會向大家打聲招呼,我是時海結以。
之前就知道本人的讀者,或者已讀過本人拙作的讀者們,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支持。感謝你們記得我。
這是睽違一年後,在輕小說領域出版的新書。之前都在進行書童相關的工作。不對,正確地說是現在亦在進行中。
因HJ文庫的戰鬥派熱血編輯長的關係,才能順利出版這本書。這也是第一本「短篇」。
這個故事並沒有續集,登場人物之後的故事,若能在讀者們心中孕育的話,我會感到非常高興。
會起念頭想寫下這個故事,是我在歷史博物館工作的時期,某個假日,我在東京都內某處,參觀了一個特別的展覽;展品包含成為活祭品少女的木乃伊,而被它的解說圖錄給吸引。
那個少女出生於南美的古文明時代。在安地斯山脈被發現,推測約十四、五歲。身體非常健康、營養狀態良好、沒有一顆蛀牙;死因凍死的,但在後頭部有個傷口,似乎並非意外,而是因頭部後方被毆打而死亡。
想必她是身著裝飾得花俏的服裝,獨自登上高山的祭祀處吧?最後在陪伴到最後的執行者下手結束生命,就此進入長眠。以神之新娘的身分。
她感到幸福嗎?
我有種感覺,若她不覺得幸福,是得不到救贖的。
活著的十五年間,都是怎麼想的呢?在安地斯山脈那個檢惡的環境下,還能保持完整健康的體態,一定在極度重視下被養育成人。身為活祭品,應是滿懷驕傲、很榮譽的才是。
於是我就有了想寫個有關活祭品的故事的想法。與白羽毛的箭、或是人柱之類的哀傷祭品,不太一樣的活祭故事。
所謂的「陰月的箭簇」,是以黑曜石所製成的箭簇為模型。「陰月之石」的名號是我自創的,字典裡並沒有。
實際上,黑曜石也在不同地方被稱為雷石、天狗石、或星屑石等。是在繩文時代被用做石器的一種石頭。
雷石的由來是因為在傍晚驟後,覆蓋遺跡表面的土流失後,即能發現;天狗石則因為本身即具有石器的形貌,或成份與玻璃相同,所以碎片很銳利,被視為神奇的石頭。星屑石則是因火山噴火時,石頭燒熱四散的印象而得名。
隨著區域的不同,石頭顏色及石器的形狀等各有特色。但是,我所居住的長野縣特有的黑曜石種製成的箭簇,卻是出現在青森市三內丸山遺跡的特定一處,每隔一百年的地層裡,才零星斷續地各發現一個。
我在想,箭簇是定期地、一個個傳遞到那兒;抑或是在某個時期一次傳遞很多個,然後因某些理由跨越世代地,一個個將它放置於特定場所?
理由又會是什麼呢?
若不是非常強力的理由,不會這樣超越世代地遵守;畢竟間隔百年以上的時間,可是比人一生的時間還要長許多呢!
於是我將這個理由,與活祭品結合在一起,寫成了此書。

這樣寫出的故事的初稿—只有稿紙五十張的份量;原本是以舞台劇的感覺去寫的,所以形成一個登場人物較少的心理劇。
與戰鬥派熱向編輯長討論時,提出了各式各樣的點子和大綱。其中,我自己想完整呈現出來,而非草率亂寫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陰月的箭簇」的內容。
所幸獲得支持與認同,就這樣加寫成三百張稿紙的份量,呈現在大家眼前。
負責插圖部分則拜託活躍於童書插畫的亞沙美老師擔任。真的是帶著纖細美感的作品,果真是正確的抉擇;打從心底萬分感謝。
感謝戰鬥派熱向編輯長聽從我「希望找亞沙美老師」的任性要求,還有體貼的編輯亞沙子小姐,謝謝你們。

這次的拙作,依舊是和風的歷史故事。在童書方面,寫過以太平記時代、一三三三年幕府滅亡的夏季為舞台的故事;平安時代的王朝繪卷、保存千年後仍憾動人物心靈的戀愛為題的改編小說,亦以系作品的方式進行中。是的,雖然是童書等級,但還是能有濃厚戀愛氣味的故事的(笑)。
若願在書店中童書‧兒童文學的櫃上,尋找時海這個名字的話,我會非常地開心。是兒童文庫書的創作作品。
但是呢!難得在新的領域受到照顧,我也希望藉此擴展工作的領域。
下次想挑戰稍微長篇的故事。可以的話希望能有跳脫日本史的全新背景設定,但仍保有戀愛的深切感覺。近期若能再以紅底封面的HJ文庫的樣子呈現在大家眼前的話,是令人愉快的事。
說起來就是不願停止寫愛情故事呢?真的是戒不掉的(笑)。
最後再一次地,感謝你的閱讀。若有興趣的話,有關於這個作品的幕後花絮,歡迎到時海的網站來看看。
「風的聲響」        http://www.naruoto.visithp.jp/

寫於閃著白色光輝的雲喚醒山嶺、要達到天空頂端般沸騰的、盛夏的高原上

時海        結以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觸風影逝 于 2008-10-9 02: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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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gen + 1 后记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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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8 0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恨纠葛的言情剧啊,一大早就看到让人心情这么忧郁的东西,真是的
发表于 2008-10-8 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griffin911 于 2008-10-8 09:45 发表
爱恨纠葛的言情剧啊,一大早就看到让人心情这么忧郁的东西,真是的


咦,言情剧吗?

有没有插图,放放张上来看看好一点吧
发表于 2008-10-8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插图和彩图
话说简介不错呢
发表于 2008-10-8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不对啊,结局呢,,好像没完啊,弓月真的死了?
发表于 2008-10-8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是已经完结的吧?下载区放了下载。
可看上去似乎少了点什么。
发表于 2008-10-8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youyinganliu 于 2008-10-8 14:55 发表
这个是已经完结的吧?下载区放了下载。
可看上去似乎少了点什么。


很明显漏了后记了,反复找了三遍
发表于 2008-10-8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六章和后记都没有录入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8-10-8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8-10-9 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救赎了这个那个
最后还是感觉弓月是死小孩的形象……

没有怎么刻画弓月的心理,以至于弓月这个形象太假。其余三个人的描写都很不错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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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gen + 3 认真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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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9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8-10-9 19: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个人跳着看了下,主要是字体不同,看不快。

这个要是改编成舞台剧还是不错的, 做为小说来说,内心描写太多了,让人看着很累的

支持下吧,这种悲情剧还是支持吧
发表于 2008-10-9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发现没有图和后记的说?不过这本就这么完了吗?感觉缺点什么的样子啊
发表于 2008-10-12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有没有第二卷呢
发表于 2008-10-12 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新书?实在是一本也不想放过
快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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