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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3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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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之庭
你相佶有妖精嗎?
打工或加班結束,終於在半夜裡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只要按下一個開關,就能讓數位化的妖精,乘著連接夜空的電話線,來到你的房裡。
放鬆、舒弛的大腿,柔軟卻又緊實的手臂,洗完頭後吹乾髮絲的動作,穿著樸素睡衣的模樣。二十四小時隨時都可以連結得到她們。鮮艷的原色液晶花朵繽紛锭放。中世紀歐洲風的石造庭園裡,妖精們正等待著。
你探訪那座庭園,在十二座白色大理石製成的框架裡選一個,點選進去。只要這麼做,便能盡情地盯著自己喜歡的妖精看。視線如刷毛般,緩緩沿著身體曲線來回撫摸,還可以分享私密的時間。妖精們吃著便利商店的便當、化妝打扮、換許多次衣服、處理多餘的毛髮、帶男人進房間、入夢沉睡。她們只是在畫面裡,做著普通女孩子們會做的事情而已。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座庭園絕對不會熄燈。
並不是因爲恐懼黑闇魔法使者才不熄燈的。畢竟不能去糟蹋可以賣錢的東西吧。
網際網路眞是先進啊。甚至可說是比安迪·沃荷更加高段。因爲它連女孩們的睡相,都能以每十秒計費的方式換成金錢。
◆
池袋的街頭亦來到了九月。
要說熱也還是頗爲燠熱。但失去了支撐力的寂寥熱氣,只能像死魚般殘留在柏油路上。電玩中心、卡拉OK或路上的陰涼處,小鬼們像水母般群湧而來的姿態已不復見,裸裎的街上只剩做生意的商家仍顯熱絡。
這一年裡,池袋街頭紛擾雜沓,雖然我也覺得似乎有什麼改變即將發生,倒也沒出什麼特別的事。沒有變化也沒有進步,只不斷重覆著相同的每一天。要說有什麼變化,也唯有被委託處理的棘手難題,和手機記憶體裡的通訊錄名單(幾十人份的資料)變得愈來愈多。我沒什麼改變,還是顧著我家位於西一番街的水果店、寫著街頭流行雜誌的專欄、出入池袋街道間的灰色地帶,重覆做這些事?默默地睁大眼睛,將垃圾情報塞進心中的記憶體裡。
無聊和時間都有滿滿一把。雖說有可以一起消磨時間的夥伴,不過覺得無聊時,我反倒不想見到任何人。西一番街上被曬得滾燙的地磚,一到晚上便飄盪著熱氣,漸漸地變涼。一邊應付著醉醺醺的客人,一邊連看著那幅景象三個小時,就算會有股想要邊亂吼著什麼、邊在路上奔跑、然後就這麼一頭撞上陸橋的衝動,或是想無意識地瀏覽電視節目,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吧(聽說看電視其實也算是一種慢性的自殺)。
所以,在那一夜的西口公園,從不算是男人的男人那兒接到那項委託的工作時,讓我單純地感到開心。睽違已久、讓人感到興奮的工作。果然還是該到街上走走。走上半天,讓自己筋疲力竭,大部分的煩惱也都拋諸腦後了。走路,有益於腳、眼和心。
在夜裡無人的街上走著。像夜晚的貓一樣攝起的腳步聲,遊盪在池袋的巷弄間。或許,我算是這條街的跟蹤狂也說不定。
◆
星期五夜裡的西口公園,就像低氣壓來臨前一天的岸邊般。小鬼們的蹤影並不怎麼多。雖然上班族或粉領族的集團仍成群迴遊來去,但數量也不大,因爲他們都會在最後一班電車發車前便早早散去。噴水池前或藝術劇場的廣場上,只要週末一到,便會像能把暴風雨天空給整片遮蓋的大群蚊蟲般,充滿鼓譟的興奮。
我連續走了三個小時。爲了要讓僵硬得像插了片鐵板的背、和再彎一下就快要斷掉的腳休息,我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公園就是舞台。女孩們在長椅上等著男孩們出聲搭訕。男孩們就像拖了個底曳網般,不管對方是誰都照單全收。卡拉OK或情色業的攬客員,從角落開始發傳單給每個醉漢,不斷放送優惠廉價的訊息。團團圍繞公園的霓虹燈,朝明亮的夜空放射出帶毒的彩光,讓月亮看起來像個燈泡一樣。
當晚値班的G少年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山毛櫸被水銀燈映出的綠色樹影裡,向我點了點頭。他冷冷地望著眼前的舞台。沒辦法,畢竟那是數年不變的猴戲,會變的也只有表面而已。今年的女孩們圍著皮里尼西亞式的杉色長布、妝扮出夏威夷式的流行,足蹬連腳尖處都有十二公分高的厚底涼鞋。搞不好這陣子就要開始流行起踩高蹺了。這麼一來,男孩們就只好仰著頭追求女孩們了吧?不過那跟現在也沒什麼兩樣就是了。
從我坐著的長椅,可看到西口公園的東武百貨出口。在眾多攬客員和搭訕者當中,發現有個異常活潑的矮個兒。他一個接一個地搭訕,看起來就像將口喙插進花朵裡的蜂鳥一樣。穿著像電視上出現過的夏威夷衫,像夏威夷高爾夫球場的天空般那麼藍,還有鬆垮的短褲。頂著光頭,長得一張蠻可愛的臉。就算天色昏暗,也由女孩們的反應看得出來。
望著他瞧了一會兒,他似乎也查覺到了,往我坐著的長椅處瞄了幾眼。把名片交給濃妝艷抹的女人後,便穿過夜晚的公園,往我這裡走過來。手插在口袋裡,視線盯著圓形廣場的石板路。他站在長椅的一端,說: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聲音就像嗓音沙啞的演歌歌手似的。而且還是女人的聲音。我無語地頷首。
「我正在找你。阿誠……先生對吧?」
他躍坐上長椅,腳毛稀薄的細腿張開成一百五十度。鞋子是束繩帶的粗獷工作靴。他從T恤袖子處偷瞄我的手臂。
「你的體格變這麼壯啦。」
就算被他這麼說,我還是不知道眼前這個光頭佬是誰。他握著自己的上臂二頭肌,確認其粗細。
「我認識你嗎?」
「算認識一半吧。」
他向上翻著眼珠,目光銳利地看著我,像隻瞪著雙眼的貴賓狗。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貝山祥子。」
「祥子~」
我怎麼可能會認出這個光頭佬就是祥子。十年的歲月是會改變一個人的,就連女人都能改變成男人了。他看我滿臉驚愕的樣子,露出門牙嘻嘻一笑。眞是個懂得抓住人心的傢伙。
◆
貝山祥子是我小學一、二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女兒身的她,竟是我們班上最具戰鬥力的男生小團體中的一員;只要跟附近其他小學的學生打群架,她一定會拖著木棍來參一腳。我還記得她從牛仔布的迷你裙裡伸出來的、像沾著泥土的牛蒡般的細腿,還有像拳擊運動鞋似的灰色小褲褲。祥子就算被看到內褲也完全不在意。用比誰都快的速度爬上兒童遊樂場的櫻樹或是攀爬架,然後坐在最高的枝頭上,用腳底拍著掌。只要小鬼頭裡有誰一擺出全國共通的「小褲褲被看光啦」的表情動作,祥子就會對著底下大喊:
「笨——蛋。老子的內褲有那麼好看喔?」
這樣的祥子在十年後,以一身小混混的模樣坐在我身旁的長椅上。我沒來由地望向夏威夷衫的胸口。
「那麼難看的東西早就沒啦。已經開刀弄掉了。」
他看似不悅地說。胸部的確是平的。只有那條壓得像寬麵條、上綴點狀散佈的土耳其玉的銀色項鍊,沿著鎖骨的形狀蜿蜒起伏。
「從現在起,別再叫我祥子了。我現在叫做阿祥。」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說得也是。也得說說工作的事。」
邊說著,邊把剛才交給女人們的名片遞給我。Modeling & Information Service,妖精企劃·星探部 貝山祥。翻過背面一看,整面全都是粉紅色,只有英文的公司名和兩個櫻桃形狀的商標圖案是反白的。
「怎麼看起好像怪可疑的呢。」
「是啊,我只有名片而已。這間公司就像空頭公司一樣啦。招攬到的女孩子就到隨便哪間咖啡廳裡面試。基本上大部分的女孩子,只要讓我吹捧個幾句,之後就百依百順了。公司那邊也OK的話,只要在女孩子的房間里裝設攝影機就結束了。伺服器在池袋某個套房公寓裡的樣子。喜歡偷窺的阿呆男,便會去看女孩子的房間。跟Dial Q2(注一)一樣,費用會從NTT(注二)那兒回收。系統做得不錯。你也曉得的吧?」
我默默點頭。網路上的偷窺房,的確是聽過這樣的傳聞。我想應該是白天仍是學生或是粉領族的普通女性(說不定我們已經該把「普通女性」這樣的字眼,從文字處理軟體裡消除掉了),爲了賺點零用錢而從事的兼職。
但是,根據阿祥的說法,實際上這似乎並不是件輕鬆的兼職工作。基本薪資的確是跟一般粉領族沒什麼兩樣,但還會根據點閱數來發放業績獎金。要是變成當家紅牌的話,轉眼間一個月就有近百萬的收入滾進戶頭。好像也有不少女孩子乾脆辭掉本業,專職做這一行。
「好在這陣子不景氣,你才招攬得到女孩子啊。那麼,最先進的網路企業,找我有何貴幹?」
阿祥默默地搶走我手上的名片,在樱桃圖案的下方用原子筆寫了什麼。我拿回來一看,是女孩子的名字:明日美。
「明日美是我們的首席紅牌。不過到處都有笨蛋,就是有傢伙會蠢到分不清螢幕影像和現實世界。有個人一直在跟蹤明日美,不過那傢伙似乎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盯著她瞧而已。」
「原來如此。那警察就派不上用場了。」
「我們公司上頭的人厭惡跟黑道扯上關係,所以也無法請他們幫忙。剩下的就只有徵信社了,但那種地方怕要花上不少錢才能搞定吧。」
「所以才想起了我的傳聞是嗎?阿祥……這名字眞難唸……你是想從我應得的酬勞裡抽頭對吧?」
「你這不是廢話嗎?我們公司能成長擴大,還不都是靠業績制所賜。這得靠個人的創造力和技術力才行。我們社長可是比爾·蓋茲的崇拜者呢。」
他再次露出門牙笑了。在夜裡的樹影裡,小小的牙齒微微閃著白色的螢光。
整齊排列而薄弱的女性化門牙。只有這個是開刀手術也改變不了的吧。公園柱子上端的圓形鐘,顯示現在已經接近深夜了。阿祥以沙啞的嗓音說:
「今晚一點時,從阿誠那兒連到我們公司的網站來吧。跟明日美談談。我之後還有件工作要做。」
一問之下,才知他是要到女扮男裝的人妖酒吧當服務生。每個月打男性賀爾蒙也要花不少錢的樣子。總之健保不會給付;畢竟又不是生病,不給付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傢伙無故地刻意抬高肩膀走路的背影,消失在JR池袋車站的十字路口。聽了好一會兒初秋的夜風搖晃山毛櫸所發出的涼爽聲音後,我便打道回府。
打出娘胎以來,我初次造訪偷窺房,爲了和首席紅牌的妖精碰面。
◆
快到深夜一點時,我從麥金塔的筆記型電腦連上了偷窺房。當然,那個網站是不會用偷窺房這種低級名字的。一開始的畫面是雕刻著常春藤圖樣的大理石,上頭有之前提到的粉紅色櫻桃標誌和網站的名稱。
『Fairy Garden——妖精之庭』
在其下方有四列三行的小框框開啓著。邊框是白色大理石紋。裡頭放著各隨己意化妝打扮的女孩照片;有裝上貓耳、擺出招財貓姿勢的女孩,有張大嘴吃香蕉的女孩,也有上半身全裸、只用食指和中指遮掩胸前兩點的女孩,還有女孩只露出穿著絲襪、盤坐著的雙腿。在各別的框框下標示著妖精的名字。知佳、涼子、眞子、千奈美、愛香、夏帆、汐音……不管是哪個名字,都像AV女優似的。
明日美在最右下方的角落。照片看起來就像讓男朋友拍的快照。撥起半長不短的秀髮,朝向正面的一瞬間,好像聽對方說了什麼兩人之間才知道的小笑話,露出略顯嬌羞的笑容。妝化得很自然。眼睛下方的隆起和雙唇看起來很柔軟。不像其他女孩一樣散發著「看我!看我!」的熱氣。雖然白色背心在距胸前頂點七成之處,畫面便被切掉,但也十分足夠讓人想像得到有多麼豐滿圓潤了。
我點選明日美的框框,等待畫面的轉換。因爲太閒了,所以看了一下在標題下方的參觀人數。
964002!
這應該是今年元旦至今,探訪這間庭園的男人們的數量。這就是業者笑得合不攏嘴的原因。令人佩服的個人創造力和技術力啊。
◆
螢幕的中央很快就出現了一個約有對角線一半大小的視窗。畫面粒子很粗糙,不知是不是螢光燈的光線所致,整體看起來就像泛藍的畫。看起來是間單身女子的房間。便宜的合板桌、小型的單面鏡、牆上貼著《麻雀變鳳凰》電影海報。若有似無的現實生活感,令人感到怪異的一間房間。
房間中央、罩著細格子紋床單的床鋪上,有個女孩正雙腿並攏坐在上頭。穿著跟剛才照片上一樣的白色背心,以及運動選手用的白色短褲。看起來比首頁上的照片還更加健康。手腳修長,身體任何一處都不會令人覺得拘束。整體比例非常得棒。
明日美邊看著記事本的一角,邊照著號碼按下手機的按鍵。她在做什麼呢?看著無聲的顯示器,那聲音突然在我的房間裡響起。
PHS的電子響音!
我慌慌張張地從脫下亂扔的工作褲側邊口袋裡,拿出PHS。
「喂?請問,是眞島誠先生嗎?」
明日美的聲音微妙地比畫面上的影像格數遲了一拍,才傳進我的耳中。比影像更眞實的聲音。雖然帶點生怯,卻又態度堅定。
「那個,我是從祥那裡得知你的電話,他要我今天晚上一點時打給你。你好,我叫明日美。」
明日美朝著攝影鏡頭鞭躬行禮。阿祥那個讓人無言以對的(前)女人。怪不得會拿打工當藉口,自顧自地腳底抹油溜掉了。
「你好,我是阿誠。」
我一本正經地向穿著貼身衣物的女孩打招呼。其實對方應該是看不到的,但我還稍微點了一下頭。妖精的笑容。再怎麼保守地說,還是不得不承認明日美的胸部眞的很大。
◆
之後我們對談了有一個小時之久。明日美大約每隔五分鐘,便在螢幕裡換一下姿勢。一下抱著雙臂,一下趴著,或是翻過身、把腳搭在牆壁上;不然就無意義地打鏡頭前走過,甚至像貓狗一樣趴在地上、抬起屁股。服務觀眾的鏡頭。我一問爲何要不停動來動去,明日美便說:
「此時此刻,有很多人正看著明日美唷。爲了不讓他們看腻了而轉台,不得不認眞應對囉。收視率可是很重要的。」
我不加思索,衝口而出:
「這樣的話,直接脫了不是更快嗎?」
明日美以明朗的表情轉過頭來,一派單純率直的樣子,就像電視裡的偶像似的。
「不行的唷。刺激對男人而言是很快就會厭倦的。雖然也有每天晚上自慰或是帶男人回來的女孩子,但收視率全部都在一個禮拜裡就下滑了。不過要脫的話,我倒是無所謂啦。」
語畢,便把左手擺到頭後,露出胳肢窩。乳頭的位置變得一上一下。
「那個跟蹤狂是個怎麼樣的人?」
表情稍微沉了一點下來。就像「眉毛不小心畫壞了」那樣的感覺。
「是個噁心的像伙。不管男的還是女的,偶爾就是會有這種腦袋裡完全只想到自己的人。」
的確有這樣的人。自認絕對不會弄錯,也絕對不會動搖的傢伙。除了自己和自己創造出來的幻想以外,眞的相信世界上沒有其他人的傢伙。當然這不是指你我啦(別管這件事了)。
◆
那個男的一開始似乎只是熱情的崇拜者之一。觀眾們會爲了讓妖精做自己喜好的打扮,而贈送各式衣物到公司。有女高中生、護士、自衛隊女士官的制服,也有絹製、橡膠製、紙裁甚至金屬製的內衣,還有像是沾著鮮血的髒污繃帶,或是燒出洞來的某國國旗。這也是充滿了個人的創造力。
明日美也積極地將中意的衣物穿上身,站在鏡頭前展示。當然,那個男的(雖然知道他的眞名,不過太麻煩了,就叫他卡利班吧。想知道爲什麼要叫卡利班的話,就去讀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也會每週送些品味還不錯的衣裳來。但這種事發生的頻率一多起來,公司那邊也開始有意見了。畢竟觀眾送給十二位妖精的禮物,其量之大並不容小覷。
女孩們便各自在池袋郵局辦了一個自己的郵政信箱。這是某位社員的究極創意。利用宅配不但能夠簡省支出,還能讓已經上鉤的觀眾和妖精之間有個接觸點。卡利班不但勤快地送禮送個不停,還很執拗地在郵局前等待明日美的出現。
在LOVE STAR'S DAY (七夕!)那一天送來給明日美的禮物,多到把向朋友借來的廂型車給塞得滿滿的。明日美穿著卡利班送的浴衣,在攝影機前度過七月七日的夜晚。那是當然的。因爲卡利班送的特製浴衣,顏色是天方破曉時的那般的牽牛花蕾那般含蓄的青藍,還綴上了「明日美」的字樣做爲花紋。
◆
「到附近購物回來後,看到那東西塞在玄關的信箱裡時,一開始還以爲又是郵購目錄。因爲那實在太厚了。拿出來一看,卻連郵票、郵戳或是寄送地址也沒有。大大的信封上只寫了明日美的名字而已。一想到『啊,是誰親自送到明日美房間來的吧』,便覺得毛骨悚然。急急忙忙回到房裡,鎖上門後把信封打開來一看:首先是履歷表、大學畢業證書和成績單的影本。照片則是那傢伙穿著和明日美一樣的浴衣,在不知哪間照相館拍攝的。而且還是放大的照片,看起來油油亮亮的,噁心得要命。雖然臉長得還算普通可愛,不過那傢伙的皮膚啊,看起來跟便利商店塑膠袋一樣,蒼白得好像可以看透底層似的,更讓人覺得不舒服。」
明日美在攝影機前,笑盈盈地顫抖著。
「你大概以爲我在開玩笑吧,但眞的很噁心呢。看,起了這麼多雞皮疙瘩。」
她邊說邊捏起看起來很柔軟的手臂,湊到攝影機前面讓我看。彈力十足,像要把指頭給反彈回去皮膚。應該眞的起了雞皮疙瘩吧,但以網路視訊的解像度,是沒辦法看得那麼細的。
「然後,最後在信封裡面放的是一百張的信。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張信紙唷。寫著他小時候喜歡吃哪些東西啦,初戀對象的名字啦,家庭成員有哪些啦,學校的成績啦,或是工作的事啦,將來的夢想啦,還有打算要跟我生幾個小孩子之類的。這個臭傢伙,明明滿口說最愛明日美、是明日美的迷,結果一百張信紙裡都只寫了自己的事!這種人啊,根本就是蟑螂一隻!」
明日美仍然是笑盈盈的。看著這幅景象的日本男人們,應該都曾想過「這女孩正在聊些什麼」吧?
「阿誠你應該也有打死過蟑螂吧?明明內臟都已經從身體側邊噴出來了,卻還會抖啊抖地動個不停。就跟那些內臟一樣唷。那傢伙的信白白的又濕濕黏黏的,眞的是噁心到了極點。感覺就像有什麼奇怪的液體黏在我的房間裡似的。」
我笑了。明日美的點閱數再加一。眞是個有趣的女人。
◆
隔天一過中午,我開著店裡的小貨車,出門到要町去。跟明日美約好見面的地方,是山手通過了要町醫院後的第一個人行穿越道。因爲我受不了車內冷氣,便把窗戶整個搖下來,在池袋的街上奔馳。九月的第二週,晴朗。雖然氣溫稍稍超過了三十度,但已感覺不到盛夏時那般高騰的熱浪了。池袋的風也已乾得差不多,變得輕快起來。
離開停車場七分鐘後,在行道樹的樹影下發現等待中的明日美。以直線計算的話,距離還不到一公里,於是便以比走路稍快一點的速度前進。這條街上的紅綠燈和流裡流氣的男人多得離譜,但就算是距離兩個紅綠燈之前,也能一眼見著明日美的身影。她身著白色T恤和超短牛仔褲,外型如此完美,簡直就像模型狂抓在手上反覆揉捏、唯有胸部和屁股特別誇張的人偶一樣。屁股的南半球整個都露出來了。沒有因此而常發生交通事故,還眞是不可思議。
把小貨車停下來後,明日美將太陽眼鏡往下推了推,眼睛朝上瞪視似地靠了過來。手上沒有帶任何東西。
「嗯——。跟我預測的一樣。」
明明只在電話中對談過,卻沒有初次見面的感覺。
「什麼啊?」
「長相。還蠻帥的。」
無言以對。明日美似乎沒辦法改掉數位偷窺房裡的習慣,不管是在便利商店還是在外帶便當店排隊,甚至是狹窄混亂的山手通的街上,她仍自然地擺出性感的姿勢。她以爲自己是誰呀?山咲千里嗎?(注三)
「那傢伙的資料呢?」
她看起來不像帶了一百張信紙和履歷表要交給我的樣子。
「放在家裡。阿誠,到我的房間來拿嘛。」
雖然我沒有被人盯著看就會興奮的癖好,但也沒辦法,只好讓明日美上車,發動小貨車。我看著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雖然每年都會換新的葉片仍是一片青綠,但樹幹已被車輛廢氣中的碳粒給染成漆黑色了。東京的樹就是會這樣。
◆
明日美的房間在要町二丁目的住宅街裡。玄關前的停車位裡、停著擦得閃亮亮的豐田MarkⅡ或是日產BLUE BIRD的街道。在全都是獨棟房舍巷弄裡,有兩棟純白色的集合型住宅並列著。沒有大樓玄關,也沒有中控鎖,通過只有腰部高度的白色圍籬後,右手邊是停滿了自行車的停車場,然後就是直直一整列的白色門扉。對白兮兮的卡利班來說,這裡應該是個頗爲愉悅的目標吧。
明日美走在我前面,登上了房舍右邊的外側樓梯。渾圓的臀部左右交替出現著褶紋,帶點汗濕而黏腻的肌膚質感。跟虛幻的影像相比,我還是比較喜歡這種毫無阻隔的眞實感。打開二樓最深處的第六個門後,明日美回過頭來,說了聲請進。
進了玄關後,接著是微暗的走廊。右手邊是衛浴的門,左手邊則是衣櫥和放洗衣機的地方。裡頭則是將廚房及起居室的隔間拿掉、合併在一起使用的一間房間。各自約有五至六個榻榻米那麼大。攝影機在廚房餐具櫃的上頭和起居室天花板的一角,像在畫對角線似地交叉設置。明日美一進到房間裡,可動式的攝影機便緩慢無聲地追著明日美的身影拍攝。紅色的LED燈時時刻刻閃爍個不停。
我坐到已經在螢幕上看習慣了的白色餐桌旁。明日美幫我沖了杯茉莉花茶,在我的對面坐下。
「此時此刻的收視率,一定像火箭升空一樣直線上升的唷。因爲我幾乎不帶男人到房裡來的。」
「沒有男朋友嗎?」
「沒有固定的。就算交了男朋友,要帶回來這裡也會有點猶豫;還得說明爲什麼房間裡有攝影機,太麻煩了。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壞事,但我覺得這份工作,跟在電視節目裡穿著布料少到只遮住胸前兩點的泳裝,還大玩跳繩的寫眞集偶像,根本沒什麼兩樣。」
語畢,明日美自然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我也不曉得這是在擺姿勢,還是有其他原因。
「我不可能出賣自己的心。當然也不會出賣自己的身體。既沒有脫光衣服,也沒有讓人看到我做愛,我只是讓他們觀賞我的影像而已。這樣的話,不管是網際網路、錄影帶、書店裡的寫眞集,都是一樣的吧。但是,我的朋友們卻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我想到滿溢在世界各地的性感女性們的影像。年輕的女孩們像海浪一樣無止盡地滾滾而來。她們和網路上的明日美,的確是頗爲相似的吧。但是,數位化時代的道德問題我眞的不太了解,我只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她的魅力不會輸給電視或雜誌拉頁裡的寫眞女星,讓我相當認眞地喜歡上這份差事。
明日美並沒有看著坐在正面的我,而是不知何時已經望向天花板一角的攝影機去了。閃亮亮的雙瞳向上看著。那是欲望的光芒嗎?我想像著攝影機深處成千上萬的男人雙眼。在那一瞬間,似乎看見那片只貼上白色壁紙的薄三夾板牆壁上,出現了像鱗片一樣緊密排列的眼珠。
透過無限延伸的網際網路,我們到底分享到了什麼?
電流的興奮訊號?
◆
從明日美手上拿到了卡利班的信。履歷表、照相館的紀念照、一百張的信紙(應該說是自傳才對)都如明日美所說的一樣。邊翻閱著確認內容,邊試著提問:
「妳跟阿祥是怎麼認識的?」
明日美在餐桌上托著腮,臉蛋的左邊朝著攝影機,說:
「專科學校放學後,在池袋西口被他發掘的。小祥很會照顧人呢,還會幫忙購物或是改變房間的佈置什麼的。也不會像其他的男生一樣,一下子就想要佔我便宜喔。」
眞是意外。明明他還曾得意誇耀說大部分的女孩子都給他享用過了,看來這間公司作風嚴謹。爲了讓那些星探發掘新人時更有幹勁,說不定還讓他們從妖精們的業績獎金里抽成。所以應該沒有會對首席搖錢樹出手的笨蛋吧。
「阿誠你呢?爲什麼會認識小祥?」
「我是在那傢伙還是女生時認識的。」
「哇,那時一定很可愛吧?」
雖然很想說他現在也十分可愛,但可能會被阿祥揍,所以還是算了。
「哪,阿誠,那隻蟑螂該怎麼辦才好?」
明日美又換了姿勢,用右手捉著左肩。被手腕壓住的胸前,乳溝變得更深了。我記得曾經在美術書籍裡讀到,若在身體前方比一組交叉線的動作,會使畫面看起來更加立體漂亮。活生生的寫眞集——明日美。我嘆了口氣,回答:
「我來跟蹤那個跟蹤狂。要是自己也被執拗地追個不停的話,他的想法應該也會有所改變吧。」
雖然信上或是履歷表上,都沒有具體寫出工作地點,但若是普通上班族的話,一定會被嚇得全身發抖吧。
我太看輕卡利班了。本以爲這事正好可以排遣無聊,但還是別小看時代演變下所產生的病態爲宜。這是我的失誤。
◆
爲了準備週末去定期訪問卡利班,我把和範及收音機約到家裡來。和範自從把自己關在家裡、高中輟學後,便爲了準備大學考試而在家中唸書。因爲他的腦袋原本就不錯,所以我一點也不擔心他的考試。老媽對我的評價也漸漸升高了起來。收音機則是又找了個詐騙徵信社打工。關於立院延期審議竊聽法案,他似乎還頗爲開心。
和範歪著頭讀了那一百張信紙後,喃喃細聲地說:
「這個人,會不會突然變得有暴力傾向啊?」
我回說不知道。一個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就算是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不是也有那種會衝進燒著大火、房屋即將崩壞的人嗎?
但是關於這次的案子,倒是沒有必要動手。狀況不對的話,只要逃跑就行了。我們只是要嚇嚇卡利班、讓他內心動搖而已。雖然這跟那傢伙對明日美做的事沒什麼兩樣,但若是這樣還沒辦法讓他醒悟的話,就再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這不就跟我兼差的工作沒兩樣嗎?沒有更戲劇化的事件啦?」
收音機以他那張被蘑菇頭包覆、完全不戲劇化的臉,這麼說著。
◆
星期六也是個晴朗的日子。山手通遠方的天空上,積雨雲的痕跡白得炫目。以平坦的青空爲背景,把雲朵襯托得更加3D立體。
早上八點,我與和範還有收音機三個人坐著小貨車,朝要町出發。在明日美所居公寓的某個巷子一端,和範拿著DV隱身在那裡。另一方面,我和收音機仍坐在車上待命。收音機向公司借來一臺附有望遠鏡頭的單眼數位相機。在早晨沁涼的風中,無趣沉悶的盯梢開始了。
或許對和範而言,無聊這件事原本就不算是件痛苦的事。畢竟他是個可以三四天什麼都不做,光是等待的那種人。以靜止不動的方式來讓時間變得對自己有利,這傢伙眞像植物。我和收音機在小貨車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無意義的對話。
「知道嗎?阿誠,對現在的新聞攝影師們來說啊,掌上型電腦和數位相機都是必需品呢。戰場最前線或是運動比賽的觀眾席上拍到的照片,靠著電腦和手機,就能『唰』地一聲,把即時影像傳回公司去了。光是這樣的照片,解析度就已經很棒了,直接就能送去印刷了呢。」
談論著以MB爲單位的數位資料和影像畫素的收音機,看起來充滿活力。好幾次都興奮撥起頭髮。
聽著收音機的話,就覺得世界似乎漸漸變得只有出口和入口,過程這種多餘的東西,已毫不留情地全部刪除。
不斷地想爬出去、不斷地想爬出去,人生就是這樣不斷重覆的嗎?人在等待不知何時會出現的跟蹤狂時,就會成了思想家——by眞島誠。
◆
卡利班出現是六小時後的事了。下午四點,在濃度漸增的橘色夕陽餘暉裡,一個拎著背包的傢伙出現了。穿著POLO衫和純棉長褲,以整髮劑仔細梳理過的短髮,看起來就像打完高爾夫正要回家的上班族。「普通上班族」這個詞說不定還是删除掉比較好。他體型中等,在照片裡看起來很噁心的皮膚,現在看起來倒也蠻平滑、正常的。
卡利班急急忙忙走過住宅前的街,穿過集合住宅的白色圍籬。連四下張望都沒有,一副自然的樣子。他爬上樓梯。明日美會聽到這腳步聲嗎?這感覺還眞有點討厭。
爲了要看清楚戶外樓梯的動靜,我移動了小貨車的位置。收音機已用數位相機拍攝了一整張記憶卡的量,正在換新的記憶卡。卡利班從背包裡嘩啦嘩啦不知拿出什麼鬼玩意兒,就這樣站在走廊上打開來,用膠帶將之貼在明日美的門上。
「喂喂喂,不會吧——!」
收音機呆住了。我也懷疑我自己的眼睛。
大到畫滿整張圖畫紙的相愛傘!(注四)
根據卡利班的履歷表,他應該是三十二歲才對。他過度的幼稚讓我承受了輕微的震撼。明日美和那傢伙的本名,用粗麥克筆寫在上頭。他站在那兒,欣賞一會兒自己貼了有整個門那麼寬的得意作,有時還會露出得意的微笑。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後,他「咚咚」地敲了兩下門,沒等裡頭的人回應,便自走廊離去了。
我絕對不想跟這種人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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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貨車託給收音機保管,我跟和範去追卡利班。卡利班那傢伙看起來絲毫不慌張,接著走進距他公寓有五、六分鐘路程的有樂町線要町車站。他楞楞地在月台上等電車進站。穿著黃色洋裝的鋁製地下鐵列車滑進站了。我們坐上與卡利班相鄰的車廂。
十三分鐘後,他在市谷站下了車。一出地下鐵車站,便自靖國通朝九段的方向前進。那傢伙不知爲何,竟跟杳無人煙的假日商業辦公區十分相配。幾乎不曾晃動、彷彿滑行般前行的背影。在千代田區三番町、大妻女子大學旁的坡道上,他走進了某間紅磚樓房的寬廣大門。那是間氣派的四層樓建築。門柱上鑲嵌著某人壽保險公司的門牌。看來是間員工宿舍。
「沒想到還挺正派的呢。」
和範吐了句話。那傢伙或許眞的跟蟑螂是一樣。雖然讓人厭惡,但基本上似乎是無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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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有樂町線回去,在明日美的公寓前和收音機會合。
「照到了嗎?」
我一問,收音機便當場用數位相機的預覽螢幕展示給我們看。照片上是得意地笑著爬上戶外樓梯、張貼手繪的海報、敲著門的卡利班。他的表情都被清楚拍了下來。
「順便看一下這個吧。」
收音機說完,便在小貨車的引擎蓋上展開卡利班那張海報。巨大的相愛傘。在他自己的名字下還有四個角落,不知沾著什麼紅色的黏糊物。是橢圓形的漩渦嗎?
「這是拇指印吧。」
和範用極細的聲音說。
我盯著那痕跡看了一會兒。看來並不是用紅色印泥去捺出來的。若是紅印泥,乾了也不至於會變黑吧?我向和範借了面紙,試著在牢牢黏於指紋尾端的圓滴形黑漬上壓壓看。表面雖然像黑色的粉一樣凝固了,但裡頭卻鮮紅而黏稠。
「很像血吧?」
收音機興致勃勃。撥起瀏海的次數也變多了。話說回來,剛才的卡利班看起來並不像有哪裡受傷的樣子。這到底是誰的、或是什麼生物的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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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七點開始,我跟和範開始在大妻女子大學前的十字路口盯梢。就在呑下便利商店麵包和咖啡牛奶、雙眼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的當兒,打扮得像風塵女郎似的女大學生,成群結隊地從半藏門車站那頭走了過來。眞是個專業跟業餘不分的時代啊。
八點十五分,卡利班穿著颯爽的亮灰色西裝,走出員工宿舍大門。雖然時間也漸漸到了陽光會讓人覺得炎熱的時候,但挺直著背、大步向前走的卡利班,卻連汗也沒有流。他就這樣朝之前來的路逆向走去,來到市谷車站。這次他要搭的不是有樂町線的電車,而是穿過了都營新宿線的剪票口,坐上即使早上通勤的尖峰時間仍空盪盪的下行電車,他打開日本經濟新聞報。繫著鞋帶的黑色皮鞋鞋尖,在車內燈光的照映下,泛著U字形的光。
他只看了五分鐘報紙,便在小川盯站下了車,一經由連絡道路走出地下鐵車站回到地面,便走進眼前一棟建築物。那是蓋在靖國通和外堀通十字路口旁的一棟全新辦公大樓。我們跟著他侵入大樓大廳,看著電梯旁的顯示面板,確認樓層。他工作的人壽保險公司之小川町分部在七樓。看一下手錶,八點三十分。眞是一份離家近的理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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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跟和範直到午休都在持續盯梢。過了十點,街上多到煩死人的運動用品店也準備要開張了。沿著靖國通設置的街燈上的擴音器,傳來商店街永無止息的音樂,讓人覺得無力。散佈這種跟廢渣沒兩樣的音樂到全國商店街的神祕地下組織,究竟在哪裡呢?
到了十二點,要去吃午飯的上班族們湧上了街頭。坐在人行道護欄上,看著源源不斷從大樓出口吐出來的上班族,讓我想起了海龜蛋一起孵化時的場面。卡利班也捲起袖子,和幾個同事及年輕的粉領族,一起從大樓的自動門走了出來。好青年。適度的笑容。刺眼的白。
秋天的午後,正午的太陽從正上方照下,落在地面的影子變得又硬又結實。在以光與影完美繪製而成的景色裡,我完全無法將保險公司的菁英職員和在相愛傘上蓋血指印的男人給聯想在一起。
卡利班一行人走進林立在靖國通上的某間蕎麥麵店裡。格子拉門上的把手,因長年被客人開開關關而泛著黑光,看起來好像很美味的一間蕎麥麵店。在日本,就算是跟蹤狂也是會吃蕎麥麵的。
從那傢伙離開蕎麥麵店、再回到分部之間,我們仍持續跟蹤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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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傍晚,我撥了阿祥的手機號碼。一副剛起床仍渴睡的聲音。總覺得好像聽到從他背後傳來的女人夢囈聲,但說不定只是我的錯覺。我把來龍去脈跟他說明完畢後,他說:
「那,之後該怎麼辦咧?」 ,
「跟他對談。」
「眞的假的?」
「真的。我明天跟明日美一起去跟卡利班見面。若是我們突然出現在公司旁邊,對他而言應該是個正面的壓力吧?」
這麼一來應該事情會有個了結了吧,我說。到時卡利班垂頭喪氣地乖乖退回到洞穴裡,就會專心他的打雜事務或是檢査保險單了吧。那傢伙的腦袋瓜若還算正常,應該就會這麼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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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早上九點,我窩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用PHS打電話到人壽保險公司的小川町分部。一開始是個嬌聲嬌氣的女性員工接的,我說出卡利班的本名,請她幫忙轉接。
「不好意思,請問您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我報上明日美的名字,等卡利班來聽。
「喂?是哪一位明日美呢?」
卡利班說完之後一陣靜默無語。看來他正警戒著。初次聽到他的聲音,就像金屬敲擊聲一樣堅硬。我暫時沉默了一陣。辦公室裡的吵雜成了背景音。不認識的男子打無聲電話到自己上班的公司來,應該造成他不小的壓力吧。他的呼吸急促。我慢慢數到了二十後,說:
「我知道你對明日美做了什麼。有話跟你說。今天中午十二點,到小川町車站前、地下一樓的『Renoir』來。務必要到。」
我說完這些後,便掛掉PHS。耳邊只殘留了他回話時的頭一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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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五十五分,我跟明日美走進『Renoir』。桌子有一半已被看起來很閒的上班族給佔掉了,其中甚至還有一半公然在睡午覺。眞像上班族的天堂。我們坐進牆壁旁的小包廂。坐墊柔軟得好像一坐下去,就會直接沉到地板去一樣,背部也自然而然放鬆,攤得東倒西歪。
明日美邊吸引著店裡頭男性們的目光,邊坐在我身旁。藍色熱褲配上淡藍色彈性纖維材質的半袖襯衫。胸部的地方看起來很拘束,釦子和釦子之間打橫著張了開口,讓人得以窺伺裡頭的肌膚。她手腕相互交錯著抱住兩肩。
「我實在不太想跟那像伙見面哪。」
明日美用吸管喀啦喀啦攪拌著冰咖啡,一邊這麼說著。
「我也不想啊。但是,妳自己不直接明白地跟他說NO是不行的。」
那種類型的人,從來不認爲自己有被人討厭的可能性。因爲他們認爲對對方而言,自己毫無疑問是最優秀的。光靠我來說服他,搞不好他還不相信呢。
過了十二點十五分,卡利班走下樓梯來了。店面入口的牆壁全都是玻璃製的,所以可以觀察到從腳尖開始漸漸往上出現的全身。那傢伙朝著正面,但絕非是想探看店裡。他的動作像機器人一樣僵硬。手腕像插進一根木棒一樣,直直地揮動著。
自動門開了,卡利班進到店裡。用眼睛慢慢尋找座席,就像燈塔的燈光一樣環視著四周。看來他發現明日美了。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睛就像關上快門一樣,覆蓋上一層薄膜。啵地一聲,感情消失不見。明日美輕輕倒吸了一口氣。卡利班淺笑著走過來,站在我們的包廂旁。在這之間,他的眼光沒有離開過明日美。
那傢伙的眼睛和明日美房間裡的自動式攝影機,極爲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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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坐。」
我說道,他果然還是邊看著明日美,邊在我們對面坐下。女侍者送來冰水後,他點了一杯綜合咖啡。
「你到底是誰啊?」
太好了,看來我不是透明人。卡利班還是初次瞄了我一眼。
「我誰也不是。我只是接受那個網站代表人的委託案而已。人氣第一的紅牌小姐……」
我側眼看著明日美。她抱著雙臂望向他處。這不是在賣弄性感,而是存心漠視的姿勢。
「因爲一連串的惡劣騒擾而感到苦惱。這單純是業務上的問題。你別再接近明日美了。想見她的話,也只能在網路上看。」
穿著貼身合適的灰色夏季毛織西服的好青年,懇求般地將眉毛蹙成了八字形,看著明日美。用慕斯固定的髮型。幾根瀏海就像經過計算一樣,漂亮地落在額頭上。
「明日美小姐,這個男人說的是眞的嗎?是不是因爲有了特定戀人會讓收視率下滑,所以公司才硬要妳跟我分手的呢?」
我知道明日美已經壓抑不住怒氣。憤怒的波動從身旁的座位放射而出。
「吵死了。我既沒跟你交往過,也不喜歡你。你讓我很困擾啦。而且現在你眼前這一位,不是單純因爲公司委託而來的,他就是我的男朋友啦。我們正在熱戀中呢,你別來礙手礙腳的。」
說完便拉了我的手,放在她裸露的大腿上。被冷氣吹涼的柔軟肌肉。卡利班對我說:
「你是哪個大學出身的!?」
我說我高工畢業。都這節骨眼了,還一本正經地當他的學歷至上主義者,多麼珍貴稀有的動物啊。這傢伙的視線又回到明日美身上。
「這種人有什麼未來可言?妳還是快點清醒吧。」
說不定這傢伙說的沒錯,但這才不需要他多管閒事。女侍者輕快俐落地走過桌位間的空隙,送來了咖啡。我在她正要放下咖啡杯,彎身行禮的那一瞬間,將列印出來的數位照片丟到桌上。
履歷表及穿著浴衣之紀念照的影本。相愛傘的特寫。微笑著在明日美的門上貼上海報的模樣。跟蹤狂卡利班的臉和臉相疊,蓋滿整張餐桌。女侍者倒吸一口氣,正要端上咖啡的手也停了下來。那傢伙慌張地收拾餐桌上的照片。女侍者一把咖啡放下,便假裝冷靜地回到櫃台。
「哪,你啊,有想過自己在做什麼事嗎?我也可以把這些全都送到你的上司或雙親手上喔。你才該清醒一點呢。」
卡利班把列印出來的照片抱在胸口,看得出他正在發抖。嘴巴嘰嘰咕咕地不知在唸著什麼。明日美拉著我的手,朝出口走去。
「不要管這種人,走了啦。」
說這句話的明日美,聲音也在顚抖。我拚命地想讀卡利班的唇。那傢伙的目光已經失去聚焦能力,而只能看到內心的自己。他不斷重覆的話我大概知道了。
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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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結果苦澀,但這麼一來我的任務就結束了 (我是這麼想)。打個電話向阿祥報告,從下午起便回復原形,繼續在西一番街水果店顧店。豐水、巨峰、麝香葡萄。到了九月,秋天(行情看漲)的水果全都到齊。傍晚時跟老媽換班,爬上二樓自己的房間,按下好久不見的CD音響開關。
我在架上找了找。武滿徹《精靈之庭》的音樂,就像悠閒漫步在庭園中,而庭園的景色在不知不覺中便會改變。有如彩霞線繞般美麗卻又難以捉摸的音色,在眼前不斷變化形態,流洩而去。讀了CD盒上的介紹,才曉得這是五年前在西口公園的東京藝術劇場現場收錄的。當時我還是個國中生。以八十七位窮盡畢生心力去學得樂器眞髓的專業演奏家,來表現如此淡泊凄楚的音樂。
我思考著關於明日美的工作。那兒使用網路最先進的影像傳送技術,來經營偷窺房。難道對我們來說,最極致的技術,竟是用來傳遞寂寥之美而存在的嗎?
我趴在四張半的榻榻米正中央,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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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半,正準備要關店時,PHS響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啊!阿誠!」
劈頭就是阿祥焦躁不已的聲音。
「怎麼啦?」
「那傢伙在網路上到處造謠生事啦!說什麼『妖精之庭』的明日美非常淫亂啦、吸強力膠中毒啦、我們公司是暴力集團之類的,隨便亂放話!」
「是嗎?」
有些人就是絕對不肯乖乖認輸;不管自己最後受到的傷害會有多深,仍想拖個墊背的。卡利班,一個心已經爛到最深處的怪物。
「還什麼是嗎不是嗎的,還不快到那傢伙的公司去。」
「明天早上,我去他公司找他。」
雖然不想那麼急著去找他,但也沒辦法。阿祥還在另一頭鬼叫時,我便掛了電話,按下收音機的快速撥號鍵,拜託他再另外準備一份列印好的資料給我。
我愼重地把堆滿巨峰葡萄的紙箱搬進店裡。熟透的巨峰葡萄果實極易脫落,稍微搖晃一下就會從整串葡萄上掉下來。那傢伙就和這溫室栽培的葡萄一樣,跟這個世界的連接,只有到表面這樣的程度而已吧。
◆
隔天早上,穿著我僅有的一件深藍色西裝,出門到已經混熟的小川町去。因爲碰上上班時間,所以地下鐵裡非常擁濟。對不是上班族的我來說,算是個很寶貴的經驗。
不偏不倚,正好於針指九點整時拉開分公司的大門。一進門就看到放著許多不同種類傳單的櫃台,和看似人工製作的觀葉植物盆栽。我暫時站在那兒觀察四周。寬廣的空間裡有三組以五X二的方式相對併排的辦公桌,更深處的窗邊擺放著兩張較大的桌子。眾人似乎正在做著我無法想像的工作,發出唏唏嗦嗦、像蟲子在啃食紙張般的聲音。坐在附近一張桌子前的粉領族,對正發呆的我說:
「請問有什麼事嗎?」
她的頭小小歪了一下。該不會把我當成是登門來賣東西的推銷員吧?我告訴她自己的名字,並報上卡利班的本名,說是今天跟他約好了要見面。
「請您稍等一下。」
語畢,她便朝窗邊的大桌子走去。她跟一個髮型梳得跟好幾代前某位首相一樣繃得死緊、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在竊竊私語。回來後,她說:
「請到這裡來。」
說完便走在前頭領路。我來到以屛風區隔開來的訪客區,中央擺放了黑色塑料沙發。等了兩三分鐘後,剛才那位中年男子出現了。穿著黑色西裝,脖子至肩膀的線條有點僵硬,看起來像軍服似的。他坐在我的前面;就算坐著,他的姿勢仍然非常挺拔好看。
「我是〇〇君的上司,敝姓萩原。」
我收下副分部長的名片。中年男子愼重其事地說:
「可以請教您到本公司來是有什麼事嗎?」
我先因沒有帶名片來而致歉後,向他說明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成人網站的事。有個節目是在網路上公開年輕女性的私生活,而卡利班就是那個網站的會員。爲了討網站裡面的女性歡心,結果卻演變成不斷地重覆做出和跟蹤狂沒有兩樣的行爲。
「我們這邊也曾跟他本人見過面、提出警告,但他並未因此停止有敵意的行動。是否能請貴公司在他的騷擾行爲加劇到必須請警察處理前,多幫忙注意他一下呢?」
副分部長對警察這個詞有了反應,瞬間顫了一下。我默默地將列印照片投放至桌上。副分部長一張接一張地瀏覽卡利班的照片,空氣自他體內散逸而出,背部漸漸地彎曲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了解了。我們這邊也會多多注意他。但是,今天他無故缺勤。雖然曾詢問單身宿舍那邊的人是怎麼回事,但似乎是昨晚就帶著私人物品消失無蹤了。對敝公司而言,還是希望能夠再觀察一陣子,再向警察報案,不知您的意思是?」
卡利班消失了。我的胸口開始噗通噗通狂跳。臀部口袋裡的PSH響了,拿出來貼向耳邊,聽見明日美顫抖的聲音。
「阿誠,我家玄關前面……有好多鳥的羽毛……好多羽毛掉在那裡!」
純白色的羽毛在我的腦海裡刮起了漩渦。視覺系樂團的宣傳錄影帶裡,常會使用的老掉牙影像效果。但對我來說,這影像卻像是在暴風雪般的羽毛裡混入上千顆的眼珠,在明日美的房間里繚亂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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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卡利班的公司,直接前往要町。阿祥板著一張臉,坐在明日美的公寓階梯上。我說:
「不管在公司還是員工宿舍,都已經沒有那傢伙的蹤影了。不太妙啊。」
阿祥朝階梯捶了一拳。鈍重的聲音響徹整棟建築物。這不是光靠注射賀爾蒙便能辦到的,也得經過相當程度的肌力訓練,才有如此大的威力吧。
「這下怎麼辦?眞是的,你這人眞是靠不住。現在去找警察還來得及吧?」
「你高興怎麼做便怎麼做吧。但是,警察才不會認眞去抓他。大概就是講講話、寫寫報告書,就莎唷娜啦了。」
那是當然的。那傢伙做的事就算再怎麼讓人不舒服,也只是惹人討厭而已。雖說狀況若急轉直下、發生什麼事件的話,警察應該會因此出動;但眞要等到事件發生,大部分的狀況都已經太遲了。
「那……到底怎麼辦?」
不輕易放棄的阿祥的眼睛,又回復成了女孩子。
「總之,就是得保護明日美對吧。」
既然卡利班爲了隱藏行蹤而已有被公司開除的覺悟,我們就束手無策了。沒辦法找到他。除了等待之外,別無他法。我說:
「要是那傢伙回到公司宿舍的話,公司方面一定會跟我聯絡的。畢竟就算是那傢伙,也不可能一直四處寄宿或到處亂走。不如這陣子就暫時先好好保護明日美吧?而且最好也能盡快搬家。」
阿祥的臉色立刻蒙上陰影。
「不行。光攝影機、線路和電腦要重新設置,就要花掉上百萬了。公司那麼小器,怎麼可能會答應。搬家的錢也得明日美自己付吧。眞要說的話,明日美根本什麼壞事也沒做,爲什麼非得夾著尾巴逃不可呢?」
說得一點也沒錯。阿祥在樓梯中央站起身來,拍拍穿著短褲的屁股,默默爬上樓。他小小的背影說道:
「去跟明日美好好談談。我叫她在你來之前,玄關都要保持原來的樣子。」
跟明日美成反比的硬梆梆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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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羽毛散落在明日美房間前的玄關。一眼便可看出那是鴿子的羽毛。鴿翼上漂亮地連在一起的羽毛,看起來就像精巧的人造藝品。但是,掉在那裡的不只是羽毛而已。頭、胸部、腹部、尾巴。一隻鴿子的各種不同部分、形狀相異的灰色羽毛,被拔下來,撒在玄關前。
「這裡也有呢。」
阿祥寒著一張臉,指指玄關前的門。白色的金屬門上,用三秒膠黏著東西。是兩顆像玉米粒那麼大的透明眼珠,還有像是用鉗子還是什麼工具給拔下來的、前端已被壓扁的深灰色鳥喙。就像惡劣的玩笑似的,刻意排列得讓門上的貓眼孔看起來像眼和嘴之間的鼻子。
這要算是低劣的惡作劇呢?還是奪走一條生命的物品損壞罪?
雖然我覺得卡利班是個可悲的傢伙,但心裡卻不覺得憤怒。因爲,自鴿子的眼球處流下的水晶體,看起來就像眼淚一樣,不過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怪物也是該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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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三個人就這麼站在攝影機死角的走廊上談話。我說:
「一天兩天是還好,但沒辦法每天在住宅區站岡守衛。雖然不太好意思,但能不能跟妳一起住在這間房裡?」
明日美捏著尖細的下巴。思考的姿勢。
「好是好,但誰要跟我一起住?」
「我……」
我一開口,阿祥便大聲插嘴:
「不行!不行!憑什麼讓阿誠住到這間房來啊?這傢伙會做出什麼事還不知道呢!」
雖然他說得沒錯,不過阿祥的搗亂方式有點異常。明日美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阿祥:
「嗯~,但是要跟明日美上床也沒關係呀,反正收視率也會上升嘛。」
說完,明日美將兩隻手臂擠向胸部。有點老套的「就~是這樣」的姿勢。阿祥脹紅了臉說:
「別開玩笑了。保護妳應該是公司的工作。我每天晚上都來。這樣可以吧?明日美?」
明日美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點了點頭;阿祥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我也默默地點頭。原來如此。向招攬來的女人出手、大多數都被他享用過了的阿祥,對明日美而言只是個好朋友而已。這個男人婆不只是個性扭曲,看來連戀愛模式也歪一邊了。最後我開口說:
「阿祥,拿出你的看家功夫吧。」
「噢!」
他大喝了一聲,拍了一下罩著夏威夷衫的平胸。
◆
之後的幾天都平靜度過。我在白天離開阿祥和明日美的房間時,會跟和範輪流站崗。有時也會進到房間裡。根據明日美的說法,阿祥似乎幾天來都沒有對她出手的樣子。眞是紳士的第三性。
我每天打電話到人壽保險公司的小川町分部。到最後他們只要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轉接給副分部長。但是,卡利班的蹤影仍不見於明亮的九月中旬的東京街頭。自從鴿子的羽毛禮物以來,那傢伙的跟蹤狂行爲也收斂了。若是那傢伙就這麼回到鄉下去、明日美和阿祥的感情也變好的話,就沒有任何問題了。但很可惜的是,怪物這種東西,正是生來就要緩緩地從幽暗的洞穴裡現身的。
卡利班在那一週的星期日,帶著他的獵物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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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夜裡,水果店打烊後我上了二樓的房間,盯著麥金塔的鍵盤看。什麼也想不出來。雖然專欄的截稿日已經近了,但網路偷窺房的首席紅牌,和原是女人身而手段高明的星探間的純愛故事,還沒有正式完結,所以也不能用。沒有靈感時的鍵盤,看起來就像鋪滿了細砂般蒼茫荒涼。就算是街頭流行雜誌的人氣專欄作家,也是會有這種時候。即便如此,我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撿拾著文字。邊祈求字和字之間能夠連接成句,邊在螢幕上寫著內容貧瘠的文章。數位化的祈雨啊。
甫過深夜一點半,放在麥金塔旁的PHS發出聲音震動了起來。
「喂……」
才講到一半,話就被阿祥的叫聲給蓋了過去。
「阿誠,那傢伙來了!他正在喀啦喀啦地扭著玄關的喇叭鎖。現在怎麼辦啊!」
阿祥的聲音就像在哀號一樣。我立刻將麥金塔接上網路,連上「妖精之庭」的網站,選了明日美的視窗。
明日美像是要把臉給嵌進螢幕似地站在鏡頭前。就算聽不見聲音,光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十分害怕。阿祥的光頭從畫面一角插了進來,朝著手機不知在吼什麼。阿样的叫聲慢了一拍,才在我的耳朵裡爆炸開來。
「怎麼辦!那傢伙正拿鐵棒從信箱那兒插了進來,亂敲亂翻一通!」
喀嚓喀嗦的金屬磨擦聲從PHS中傳了出來。
「門鎖沒壞吧?還撐得住嗎?」
阿祥瞥了一眼玄關,急忙點頭說:
「門還沒問題。」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一定要想辦法撐住。」
單手拿著PHS,還穿著汗衫短褲,就直接從店鋪旁的樓梯衝了下去,響起嗄吱嗄吱的階梯踩踏聲。
「已經這麼晚了還不靜一靜嗎?阿誠!」
老媽的聲音追了出來。跟平常一樣恐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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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的西一番街上,我瞬間陷入了遲疑。要去停車場換開小貨車好呢?還是就這樣跑過去?路程才一公里不到。一路上的爛醉鬼和招攬客人的店員,重覆上演一幕幕熱鬧的攻防戰。在人行道護欄旁,俄羅斯阻街女郎像混身漆黑的烏鴉般群聚在一起。我想起山手通老是因爲施工而塞車,便奮力踩著腳下的籃球鞋狂奔。秋天深夜裡的風,在髮間和運動裝裡頭冷冷地鑽過。
我對著還沒有掛斷的PHS喊:
「我現在正朝你那兒趕去。怎麼樣?不要緊吧?阿祥!」
「我哪知啊!那傢伙,一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你沒聽見嗎?」
阿祥的聲音像是快哭出來似的。
「聽不見。他說了些什麼?」
「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什麼啊?那傢伙外表看起來正經八百的,怎麼會瘋成這樣?」
阿祥以欲哭的聲音說著。背後傳來明日美響徹整個房間的哭喊聲。我飛越過人行道旁的扶手,無視於紅燈穿越西口五岔路。不過,我最少也還需要五分鐘以上的時間,才有辦法到達那兒吧。於是我一邊跑一邊說道:
「沒辦法。打電話報警吧。」
「打了以後會怎麼樣?」
「順利的話,附近派出所的警官會把那傢伙抓走。」
「然後?」
「他們會問我們和那傢伙的事情,明天一早那傢伙就會被釋放吧。」
「爲什麼?那傢伙的腦袋不正常耶。」
「只不過是寫寫長信、殺殺鴿子、弄壞門板而已,那傢伙不會被拘留多久的。就算警察也拿這點沒輒。」
「那我們怎麼辦——?那傢伙就在門的另一邊。距離這裡不到幾公尺而已。阿誠,救救我們。」
阿祥好不容易才在咬緊的牙關之間,擠出這段話來。聽他劇烈喘著息,應該是忍著淚水抽抽噎噎地在說話吧。背後明日美的哭聲好像又變大了不少。不在現場的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嗎?阿祥和明日美,正受到那傢伙的威脅,而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嗎?除了像這樣和他們說說話之外,一點力也使不上嗎?池袋大廈林立的街道,明亮的半月在夜空中,和我一起向前奔跑。
在我內心有個聲音說道:還沒有,還沒有盡一切的努力。就算是說話,也還有更能充分表達的說法。要像教練鼓勵快倒下的拳擊選手重新振作的魄力一樣,一定有可以讓阿祥清醒過來的一句話。在膽戰心驚的人心裡,點上一把火的話。
我瞄一眼山手通的擁塞車陣,跨過了路邊護欄。
◆
秋風伴著我,邊奔跑邊說:
「阿祥,你是男人吧?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麼男子漢?」
在柏油馬路上一蹬,踏出右腳。又在柏油馬路上一蹬,踏出左腳。話語配合著跑步節奏,自然地脫口而出。
「仔細回想吧。小學的時候,不管人家怎麼說你是男人婆,你也絕對不會退讓。打架時也絕對不哭。要是被眼中噙著淚水的你瞪上一眼,還眞教人感到害怕呢。」
PHS一頭傳來阿祥急促的喘息聲。我橫過山手通,在住宅區裡不停地奔跑。寂靜無人的街道只響著我的腳步聲。電線桿和自動販賣機飛也似地向後退去。
「怎麼啦?阿祥。讓明日美看看你傲人的一面吧。你是為了什麼才去健身房鍛煉肌肉的?難不成你的肌肉都只是長來好看的嗎?振作一點!」
「可惡……」
一開始只有小小的聲音。阿祥在PHS的另一端喃喃自語。
「就是這樣。讓她看看你的男子氣慨。不然你賀爾蒙不就白打了?聽好,手術也好,吃藥也罷,都沒有辦法讓你成爲眞正的男人。決定性別的不是你的遺傳因子,也不是社會上的認同。而是像現在這種情形下,你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而定。你打算被人當男人婆取笑到什麼時候?」
「可惡……!可惡……!」
阿祥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讓我們見識你的勇氣。讓我們看看你眞正的樣子。我馬上就到了,你要好好撐著自己的崗位,保護你自己心愛的女人。」
「可惡——!」
阿祥高聲大吼。他哭了。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連我自己也跟著流起淚來。我們大家都只能待在自己所屬的地方,沒有辦法成爲他人。只能在被賦予的範圍裡,盡全力去保護某事某物。除此之外,亦無其他能夠做得到的事情了。
「聽好,如果那傢伙破門而入的話,那你就隨手抓個東西和他拚了。他不是怪物,只不過是個上班族,只不過是個和你我一樣的普通男人罷了。」
「可惡——,阿誠,我眞的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嗎?」
「沒錯。就算全世界都反對,我也挺你到底。」
直到方才爲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對阿祥說出這種話。而如今這些卻成了激勵阿祥的話語。火不是因爲這些話語而被點起,這些話語本身就是火焰了。阿祥異常清醒的聲音,穿過PHS的雜音,傳了過來。
「我要上場了。事情結束後,請你喝一杯啦。」
我還想告訴他等我到了再說,PHS卻已「噗」的一聲切斷了。
◆
接下來的三分鐘裡,我在恢復寂靜的要町住宅區內繼續奔馳著。心中雖然十分焦急,但現在除了盡快趕到現場之外,別無他法。明亮的半月在細緻的屋頂上,仍舊伴著我向前奔跑。
彎過一條跟監時已摸熟的巷道後,兩棟白色的集合式公寓反射出模糊的光芒,映入眼簾。看起來就像在夏季婚禮中結伴出席的雙胞胎姐妹一樣。我穿過開啓著的大門,兩階做一階踩地衝上室外樓梯。二樓的走廊已經空無一人。
明日美房門上的信箱開口角落處,表面被刮開,露出底下的金屬材質。我一口氣拉開門把。
「阿祥,你不要緊吧?」
看見阿祥面色發青地出現在眼前,和我四目相接后,他默默點頭。我踩進玄關的右腳,不知道踩到什麼軟軟的東西。急忙往後一跳,看看自己的腳下
卡利班!他趴倒在玄關的塑膠地磚上。兩手被電線綁在背後。右眼上方有一個明顯可見的大腫包。都已經這副德性了,嘴巴還在喃喃自語。雖然聽不見他的聲音,但也知道他在說什麼。
(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
阿祥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這傢伙還眞的只是個普通的男人耶。謝謝啦,阿誠。」
我搖搖頭,告訴他我什麼忙也沒幫上。
◆
我們的眼光都盯著卡利班,在狹窄的走廊談話。阿祥臉色依舊鐵青,語不成句。明日美代替他來說明事情的經過:
「阿祥和阿誠講電話講到一半,突然興奮得不得了。掛斷電話後就兩眼閃閃發亮,到衣櫃裡東翻西找了起來。」
說到這裡,明日美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那扇百葉窗門扉。
「之前有個歐吉桑影迷,邀我哪天一起去打高爾夫球,還送了一整套高爾夫球具給我。阿祥抽出了一根……好像叫什麼IRON(注五)的球杆,『哇啊』地一邊大喊一邊衝向玄關,打開門鎖後,用身體把門撞開。這傢伙啊,看到門突然打開嚇了一大跳,居然呆站在原地不動。然後朝他臉上揮了一杆,就解決了。」
我看向阿祥的手。他還握著球杆,不過那根不是IRON,,而是杆頭呈半橢圓形的PUTTER(注六)。卡利班這個完全沒有想像力的怪物,大概沒想過他惡作劇的對象,居然會認眞起來、反過來攻擊自己吧?
「問題是,接下來要怎麼處理?」
我一邊盯著那還在嘟噥個沒完的上班族,邊這麼說道。阿祥低聲地說:
「就算交給警察,這傢伙也不會受到多重的懲罰啊。」
我點點頭。不管怎麼想,卡利班犯下的都算是輕罪。
「那,我來教教他。」
「咦——?你要做什麼?」
明日美發出驚呼。阿祥將推杆靠在牆上,走到玄關去。小小的鞋櫃上放著一根L形的拔釘器。那是一根鐵製的大型拔釘器,以正中央爲界,分別塗上深藍色和紅色。阿祥將那個工具拿了起來。
「這是那傢伙帶來的武器。」
阿祥在卡利班的臉旁蹲下。
◆
阿祥壓低聲音,對著卡利班說:
「你殺了鴿子,還分屍著玩。刨出眼珠、徒手拔下鳥喙。看來你除非自己親身體驗,否則無法想象疼痛的感覺吧?說不定你連明日美,都以爲她只不過是個網路上的幻影?」
卡利班嘴唇的動作變得快到連眼睛都跟不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可以任意變形壓縮加工的網路數位資訊——對這傢伙來說,這個世界也好,周遭的人們也好,說不定都被他用同樣的眼光來看待。明日美說話了:
「阿誠,快阻止阿祥。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我看看阿祥。他保持蹲姿,抬頭直視著我的眼睛。他堅定的決心在他眼中閃爍,那並不是憤怒的瘋狂。我靜靜地點了點頭。
「明日美,不要緊的。換作是我,也會做出和阿祥一樣的舉動。這傢伙有必要學學什麼叫做痛。」
這項不管是學校或是公司都不會教授的科目,卡利班必須透過自己的身體來學習。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人存在,不管是帶來痛苦的存在也好,或是緩和痛苦的存在也罷,都必須透過自己親身體驗才行。我們就是靠每天體驗到的各種痛苦,才懂得如何尊重他人。一般人在幼稚園的遊戲室裡就能學到的事情,卡利班卻要到三十二歲才開始學習。不管怎麼說,還不算太晚。
阿祥跨坐在那傢伙的背上,解開電線。將那像伙的左手張開,放在他臉旁的玄關塑膠地磚上。奇怪的是卡利班並沒有反抗。應該是不習慣遭人加諸暴力在自己身上吧。也沒有到最後一刻都還像困獸一樣來個大亂鬥,這和好萊塢電影裡演的不一樣。畢竟,這像伙只不過是個吃著蕎麥麵的日本跟蹤狂罷了。阿祥低聲說道:
「看著我。和疼痛一起記清楚喔,下次你要是再敢出現在明日美面前,我就把你給宰了。」
阿祥輕輕舉起拔釘器。一瞬間靜止了的拔釘器,彷彿只靠鐵材本身的重量一般向下揮落。L字形的圓角部分,砸在卡利班左手的小指根部上。「啪」一聲,連自己的耳朵聽了也覺得痛。卡利班的身體像是剛釣上來的魚兒一般,扭動了兩下。
「這是明日美的分。再來是被你拔掉羽毛的鴿子的分。」
這次將拔釘器舉到比剛才更高的位置。啪。圓角落在大姆指的根部上。也許是喚醒了心裡關於疼痛的記憶吧,我身體裡的神經整個縮了起來。阿祥抬頭看著我。
「這樣子應該可以了吧?」
我默默無言,點了點頭。
◆
接下來,我和阿祥兩個人用肩膀架起卡利班,走到山手通準備把他扔掉。攔下一輛計程車,將那傢伙塞進車內,告訴司機送他到三番町。卡利班疲軟無力,用右手壓著左手手腕。大姆指和小指的根部,各腫了個高爾夫球大的瘀青。看樣子他暫時很難敲打鍵盤了。
之後,我們回到明日美的房間。那天晚上,我和阿祥就這麼面對面睡在走廊上。聊了許多小學時代的回憶。明日美一邊聽著我們兩人的對話,一邊在裡面的房間思考著自己的招牌姿勢。眞是一個奇特的夜晚。
數日後,打電話給卡利班公司副分部長,才知道他被鄉下的父母帶了回去。關於左手的傷,他似乎沒有多做說明。打電話跟阿祥報告這件事時,他用更加低沉的聲音說道:
「這樣嗎?那麼,我和你約好的,得請你喝一杯才行。」
我們兩人約好當晚八點,在西口公園見面。
◆
七點五十五分,我一如往昔,坐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朝向四周敞開心胸。看起來女孩們和公園裡的樹木們,都在奮力抵抗夏天的離去。時序都已經接近了,還打扮得像剛要離開度假飯店、正在往海邊的半路上似的。其中甚至有女孩穿得簡直就像是已經泡在海水裡了。包著一件外穿胸罩,和一條露出四分之三臀部的熱褲。山毛櫸的細葉仍保持著茂密青綠,和夏天時一樣發出涼爽的樹葉摩擦聲。泡妞男和拉客的店員也還是老樣子。我的目光追著在東武百貨公司出口努力工作的阿祥。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但那像伙在選擇開口搭訕的女孩子時,似乎有一套自己的法則。
到了晚上八點整,他放棄繼續開發新人,朝我坐著的長椅走了過來。
「嘿。」
微微露出前齒對我笑了。夏威夷衫配短褲。只不過,這次夏威夷衫是像南方島嶼碧藍色的淺海域一樣的藍。我說道:
「哪,我說你啊,到底是以什麼標準來選擇搭訕的女孩子呢?」
「就和泡妞是一樣的啊。」
阿祥顯得有些不耐地說道。但我還是完全無法理解。
「什麼意思?」
「你看嘛,像那種不時四處張望的女孩子,大多是在等男朋友。所以就要挑那些不在意內容、快速翻看雜誌的,或是沒什麼特別事要說、卻一個接一個猛打電話給朋友的女孩子下手。她們就是在等人搭訕。你連這都不知道?」
我回說不知道。阿祥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來這是在外頭鬼混的常識。就在此時,阿祥的表情變得僵硬。我跟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在噴水池前的廣場,明日美和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人一起走著。明日美柔軟放鬆的大腿自白色的迷你裙伸展出來,像大型貓科動物般緩緩踏著步伐。男的推著一台五彩繽紛的自行車,在一旁跟箸前行。個子高大,看起來也很有教養。雖然看不清長相,但兩人的身材都相當地勻稱。即便是相距數十公尺之遙,也看得出是一對相配的陽光型情侶。明日美發現我們,笑著揮手。男的也朝我們點頭示意。我邊對明日美揮手,邊說道:
「哪,阿祥。結果,你還是沒有對明日美告白嗎?」
阿祥短短的回了一句。
「對啊,說不出口。」
「是嗎?」
坐在噴水池前的歌手們,開始調整手上原聲吉他的音調。清澈的聲音在大樓包圍著的公園裡,朝空中垂直上升。阿祥感觸良多地說道:
「我這次總算是充分體會到男人的心情了。」
他是指那爲了保護心愛的女人而戰鬥的夜晚嗎?聽到這裡,心裡有點感動,正想問時,阿祥又接著說了:
「說眞的,當我住在明日美的房間的夜晚,好幾次都想要對她出手。果然,就算是好朋友,女孩子也不可以讓男人在自己家裡過夜。」
我不禁大笑起來。貝山祥子已經是徹頭徹尾的男人了。
「如果我是女人的話,一定會愛上你的。」
聽我這麼一說,阿祥露出微笑,看著坐在身旁的我。
「你同性戀哦?不要講這種噁心的話啦。來,我們去喝一杯。」
於是,我們兩人自長椅站起身來。池袋九月的夜空明亮晴朗,就像是壓克力顏料畫一樣透明的深藍色。月亮看起來比那個晚上還瘦了一些,掛在夜空的正中央。我伸手撫弄阿祥那顆大光頭。初生的短毛十分柔軟。
之後,在涼風吹撫下,我和那傢伙兩個人朝向車站後頭的明亮街道,一同邁步前進。
注一)Dial Q2:代收情報資訊費之服務的通稱。即電信公司代情報資訊提供者,向使用人收取經電話線路所取得之情報服務的费用。
注二)NTT:Nippon Telegraph and Telephone Corporation,日本電信電話株式會社的簡稱。
注三)山咲千里:日本女演員之一。拍攝過許多散發女性性感魅力的寫真集。
注四)相愛傘:在一種像一把小傘的圖形下,寫上相愛的雙方姓名;在各種地方繪寫此圖形多為少年少女才有的行為。又寫作「相合傘」。
注五)IRON:高爾夫球術語,指鐵杆。
注六)PUTTER:高爾夫球術語,指推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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