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雾中有……

约瑟

  人之将死，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被雾都接纳，这已是第二十六个年头。但，我还是头一遭见到如此不寻常的雾——是，我心底是明白，这座城市是被称作雾都。可这雾都的名号，只是因为凭空地有些不大透光的霜凝积在半空中才得来；不分昼夜、不分冬夏，若不是抬头望去、若不是身居十多层高的楼阁，总是不大能感受到那样的雾，不大能感受到那样的雾都。
  可今天这雾是尤为不同的，像我开头提到的那般，今天这雾自然是不寻常的，其已弥漫在人群周围，甚至在人群周边已经开始包含一些诡秘阴恶的影子了，我知道那些影子只是装作人影——或面对、或背对——实际上不知是什么佝偻诡谲的怪异蜷缩假装的，待雾中迷失者上前致意，呜呼，这月光下又会有多少悲惨。
  然而是，不说这雾太近也不妥；甚至于，我想说这雾简直近得出奇：今天，当我走出家门，沿公园的山林梯阶赶路，这雾就在不远处诡秘地活动着。是的，当我一出门，还未靠近公园时，就已目睹那雾气盘踞于马路对岸，一丛朦胧的倩影在斑马线的另一头驻步，红绿之间的冰黄在离街的吊线上闪烁……我知道，马路的另一边已经没救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好话，来遮蔽自己对真实的认知？如今的城市就是这样的，在那雾气的包拢下，我常去的杂食店、我常见的杂食店掌柜的，已是永别了罢！
  可即使如此，我也坚持要出门的。我是有理由出门的，我可与那些只是平白地觉得一股脑的邪恶在城市里涌动的天真幼童不同，我不会缩在火炉、灵龛、橱柜边念各自信教的经文，来乞求遗落的神明眷顾这一小片欠损的人类土地。我必须坚强起来，尤其如此，我得肩负起自己一如既往的使命，我有必要穿越公园去市中心的广场，我有要事要紧……
  绑在树干上的照明灯半似落地的星云在雾中闪烁，我知道那是欺骗，那是不得信任的指引。我现在只相信、也只能相信我脚下的路，毕竟当我微微伸手摩挲着脚下的地砖，还能清晰地辨认到我手掌的颜色并没有蒙上那一层灰白而失真。这片我从中生得，又即将回归的土地正与我一样在挣扎着，不屈服于邪恶、不献媚于妖魔。
  路途很快，我极力忽视着雾中闪烁着追来的灯影与途中遇见的路人，顺利地到了中心广场。这一片日趋繁华的广场还暂且未被那雾气侵扰，只是在这广场上游离的人儿都尽数如双眼失了神般落魄。或一个踱步、或相互搀扶，他们已病弱得近乎衰竭，在莫名的惶惶中恐惑，我知道他们曾吸入那雾气，毕竟他们只是一群凡人，还该如何强求他们呢？眼下，连并非平庸的我也只好尽量躲避着那雾气，连我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们又怎么会好呢？只是这城市的广场、各边的商铺，放着些人类的当代流行乐曲，我并不太懂得欣赏，阅历也不太广，但何人又不能听出，在雾中连那歌声也不得幸免！这雾啊，甚至爬到了钟楼之上，还未日出，就已敲响长夜的丧钟……
  这雾还暂且未侵蚀人群的血肉，可不幸就早早地在人群里蔓延……这雾早已悄然沁入他们的心脾，挑动他们的神经，如今的他们已离不开这骇人的鬼怪。我亲眼看见了那颓唐憔悴的耄耋老者在路上平白地那么一声呜咽，苦苦哀求，可晃眼间又变得更加精神健壮，眼神却几近空灵；而就在刚刚，就在这广场上，又在乞者身上发生了一次……周围的人视而不见，可我看的是那么清楚——分明是这雾中的鬼魅完全地占据了他的躯体，扳动着那具形骸，要不然该怎么解释，为何那乞者在步行时淌着血黄的泪滴？
  也就是昨日罢，在购物中心的商业画展上，我邂逅了我的缪斯……我今日是为了她才去的。虽然、虽然我明白这城市已经没救了，而我作为人类的身躯不久也将被灰白的雾气吞没，但我仍然要守护我的缪斯，即使是死，我也想离她更近一点……一点儿……
  我唯独想在她的身边死去，甚至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她身边作为人类死去，以她的不朽，来衬我肉体的贫弱，以她的美丽，托出我命运的蹉跎。
  商场里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播放的音乐好似窸窣卡顿的令我头皮发麻，但我也无暇顾及那些，毕竟就是今夜了，这雾气将包拢我，我生于现实，却将死于虚幻。
  终于，到了我的缪斯身边，可是她却……她却不太像是我的缪斯。的确，我承认她是美丽的，但她只是半似于我的缪斯，比起我昨天看的，她的样貌要更加膨胀与不详，她的躯体也更加吊诡，动作透露着一股暗藏的肃杀气，我的缪斯不该是这样的……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向她看去……于是我惊叫了起来，她的确不是我的缪斯，她明明长着三个眼睛！
  “先生，我想您是不是……”听到我的尖叫，一个主管模样的银皮高挑人靠了过来，“我想您有没有可能是……疯了？”
  短暂的，我勉强镇定了下来。可当我看到眼前这人的面貌，那镇定就全没了；它是穿着人类的衣服，可却没一根毛发！它皮肤灰白，嘴唇发青，眼神空灵，分明是吞吐着雾气！
  “你们看看，你们没看见吗？他没有毛发！它没有毛发！”我向人群大喊，人群却回我一个看失心疯的眼神，我知道事情都完了，如今已是……
  “先生，我敢肯定……您已——”说罢，它要伸手来抓我，它满手都是龌龊的疮口，雾气从中狠狠地拉扯着！我自然是要挣扎，摔向一旁的货架……
  几瓶饮料砸在我身上，当我看到那瓶中是什么时，我已放弃了抵抗……脾脏残片在气泡间漂浮着，这饮料的产地可不是本地，所以我想，整个世界都已经完了。
  之后的事，看过报纸的人已经能明了了，它们先是装作安抚我，说如果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它们会带给我该有的慰藉，但我拒绝了，凭着人类的高傲。
  于是，他们把我绑送去疯人院，我见疯人院在郊区，还没有受雾气的侵蚀，于是我说“好医生，救救这里的病人吧，那东西就在雾里。”
  它们自然无动于衷，只是把我好送进病房，然后给药。我见有薄雾在走廊里低垂着，疯人的彻夜怪叫在我耳边不断响起，我就知道这里也在劫难逃。
  我不知道那雾是哪来的，说不定是疯人院周边自然就有的，说不定是车运来的，但那雾如今好似就在我的眼膜底下，它是那么近……比我理解中的最近还要近。
  周围疯人的怪叫渐渐平息了，一股浓雾从门缝、窗缝、通风口里漏进病室，我尽力缩在角落里，可雾是那么近，又有那么多的人影，连我的缪斯也在其中。
  在雾中，我的意识虽已经浑浑噩噩，分不清这世界是有多疯，可内脏也远比我想象得要疼痛……